第31章 吻 聶徐川以為他不會再說……
聶徐川以為他不會再說了。
就像以前無數次的點到為止。
但巴西的蝴蝶扇動翅膀導致得克薩斯的颶風, 無數微小變化在時歸定量的情緒里煽動起一場風暴。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返回,時歸再次開口了。
“他是做生意的,應該還挺有錢。我住在很大的房子里,衣柜里每個季度都會更新, 吃飯的話有保姆阿姨。但我幾乎見不到他。”
“他給我的感覺, 就像村民們口中的神使。每次出現, 就像降臨, 頒布旨意。我不了解他, 不了解我的母親,不了解我身邊的一切。世界對我來說,是個陌生人。”
“我來到南川以后, 好像才從頭開始長大。以前我只知道應該做什么,但是現在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我喜歡做什么。”
聶徐川就看著他坦然地剖開自己,就像剖開每一具冰冷尸體的心臟, 唯一不同的是, 他就這樣平靜而隱晦地鮮血淋漓。
十字路口擁擠嘈雜, 分岔路口就此鋪開。
時歸敞開傷口,詢問道:“暫時坦白這么多,可以嗎?”
聶徐川一愣。
他原本應該高興的, 時歸向他談起過往, 但他說暫時, 他說坦白。
時歸把自己當犯人一樣關押在聶徐川身邊。
聶徐川回想起那一天他讓時歸做的選擇, 所以于他而言僅僅是關押在一群人身邊還是關押在自己身邊嗎?
時歸站在十字路口中央, 面前車輛來來往往,帶起陣陣微風,此起彼伏的催促喇叭聲, 紅燈倒數到最后幾秒。
“時歸,你真的不明白。”
聶徐川一把拽過他,情緒翻涌如同翻覆的海嘯,高高卷起萬丈后卻又輕如羽毛地落下——他的嘴唇比想象中更加柔軟。
是一觸即分的吻。
聶徐川的耳朵紅透了,時歸卻還呆呆地站在原地。
一輪綠燈早已過去,紅燈再次到來,他們的一分鐘被困在這個穿梭不斷的十字路口。
“對不起。”
聶徐川冷靜下來,一股濃重的懊悔涌上心頭,他又把自己的情緒交給時歸去理解。
但是下一秒,時歸的臉卻再次出現在眼前,嘴唇輕輕貼上他的。!!!
聶徐川沒有閉眼,甚至沒有呼吸。
雖然還不到五秒鐘,比剛剛那個一觸即分的吻長不了多少,但那一瞬間仿若走馬燈似的一圈又一圈。
“時歸,你,為什么?”聶徐川第一次有點磕磕巴巴,明明為什么這句話是時歸的口頭禪,但此時此刻他們仿若調換了位置。
聶徐川心跳很快、也很慌。
他不明白,明明是他在強勢,他在控制,他將情緒火一般燃燒,但為什么被攻池掠地的卻像是自己?
“你好像很希望我這樣做。”時歸似乎有點高興,“所以我猜對了嗎?”
聶徐川忍無可忍,把人拉進懷里接了個真正的吻。
“我更希望是這樣做。”——
“死者劉朝,今天上午家政上門打掃衛生時被發現死于家中,死狀非常可怖。”
接到報案后刑偵支隊立刻收假往死者家中趕去,謝黎在車上講解初步案情。
“劉朝是個富二代,平時有點游手好閑,沒有正經工作。這個家政阿姨已經在他們家做了很長時間了,每周上門打掃一次衛生。今天照例拿鑰匙開了門,進去一看就發現在客廳人事不省的劉朝,便報了警。”
“她怎么確認劉朝已經死了?不是先打120而是先報警嗎?”聶徐川問道。
“你們看了就知道了。”謝黎拿出派出所那邊回傳的照片記錄,車上腦袋湊過來看的幾個人都嚇了一跳。
劉朝斜躺在茶幾和沙發的空隙當中,鮮血從腦袋淙淙流出染紅了大片地毯,頭頂上有個不大不小的窟窿,黑洞洞的。在一簇簇猩紅當中還夾雜著黃黃白白的組織物。
“我草!”歐陽率先叫出聲,“哪個孫子干的,心理變態嗎?”
“這次又要辛苦小時法醫了。”謝黎嘆了一口氣,“臟活累活都讓他一個人干了。老大,咱們新人到底什么時候來啊?”
“這活你敢讓新人上?不直接吐了污染現場就是好的了。”
聶徐川沒理會他倆,轉向一旁安靜吃小零食的時歸,“口罩防護服什么的都帶齊了嗎?”
“帶齊了。”
“好。還需要什么的話跟我說,忙不過來我就讓小孫過來。”聶徐川遞過去一盒薄荷糖,“趁著還沒到,先壓一壓。”
歐陽和謝黎對視一眼,他媽的撞鬼了。
“老大,你你你你是不是之前審村民審的,你被上身了嗎?”
“老大!你別怕啊!我這就叫心理醫生來救你!”
聶徐川把薄荷糖塞進時歸手里,滿頭黑線地看著前面倆人,“好好開車!看路!”
劉朝住在南湖區的高級住宅樓,樓對面對面就是南丘湖。附近的香樟樹枝繁葉茂,偶爾幾棵冬青迎著冷空氣掛上鮮紅的果實,湖水向日出的方向延伸,碧波蕩漾起光紋。
進入室內就像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慘白如雪的墻壁上、天花板上都布滿了橢圓形的揮灑血跡。
死者雙腳搭在沙發上,頭頂朝下,以一個怪異的姿勢躺倒,頭頂處的血泊還未干涸,血清分離邊緣呈現出淺淺的淡黃色。肉眼暫時無法辨別是否還存在別的致命傷。
聶徐川把尸體交給時歸,進行現場勘查。除了沙發附近,客廳里的其他位置沒有發現打斗痕跡,拐過玄關,臥室也沒有被翻動的痕跡,床頭柜里幾萬塊錢現金一分沒少。衣柜里衣服不太多,寥寥幾件日常穿搭,可能不在這里常住。
與臥室相比,廚房里則顯得雜亂很多。冰箱里沒吃完的蛋糕過期了,奶油沾上了冷藏室的壁。碳酸飲料喝了一半沒蓋緊,從縫隙中流出沒有氣泡的甜水。
腳邊的垃圾桶里垃圾沒滿,但四周散落了不少零食口袋,甚至連松餅面粉都被拆開,散落在一旁。
謝黎進來的時候被腳邊的白色粉末嚇了一跳,“臥槽,我還以為誰在這兒吸了。”
“不會。暫時沒發現燃燒的臭味。”聶徐川戴著手套取了一些粉末放入證物袋,“保險起見回去驗一驗,不過大概率就是普通面粉。”
“猴子那邊什么情況?家政阿姨怎么說?”聶徐川問起筆錄情況。
“家政阿姨反映說他不經常見到雇主,就是每周上門打掃一次,每次來也都還挺干凈,她就是擦擦灰,換個床單被套什么的。”
“上周來的時候,家里有什么異常嗎?”
“問過了,阿姨說沒什么異常,還是和以前一樣。不過臥室里稍微亂了點,可能劉朝帶女孩子回家了。”
勘查完再出來,時歸已經完成了初步檢驗,尸體被搬運回法醫室做詳細的尸檢。
“尸體僅存在顱骨損傷,毒理檢驗沒問題的話應該就是顱腦損傷導致的死亡。”
“你們看這個血液分布痕跡。”時歸指著地毯上那一灘血泊,“出血量很大,可能是由于鈍器擊打所致;再看天花板上和墻壁上的揮灑血跡,呈半圓形分布,很可能是兇手站在受害人后方,反復數次的擊打、抬手上甩、再次擊打所產生的。”
“那一灘惡心的東西是什么?”歐陽湊上前來捏住鼻子,他剛剛搬完尸體,那種詭異的觸感還揮之不去,“以前怎么沒見過?”
時歸知道他說的是那灘在血泊里的東西,望著大家好奇又探究的目光,嘆了口氣:“那是他的腦子。”
“嘔!!!”
嘔吐的聲音此起彼伏,時歸看到聶徐川朝他比了個手勢。
薄荷糖。
時歸沖他搖搖頭,“會影響我對氣味的判斷。”
聶徐川沖他豎了個大拇指,“辛苦了,小時法醫。”
這幾天聶徐川心里的小人簡直像要打起來了,剛親完就來了案子,時歸仿若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像他的解剖刀一樣鋒利而專業。
聶徐川還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出口,他感覺自己就像那個臭流氓。
時歸也主動親他了,所以這算是雙向奔赴嗎?
在感情這方面他受到父母的影響比較多,戀愛需要正式的告白,需要鮮花,需要儀式感。
如果不明明白白開始,那也會不清不楚地結束。
他不想和時歸陷入曖昧的漩渦。
“聶隊,還不走嗎?”時歸留在最后等了他幾秒,他還沒取口罩,只露出一雙灰色的眼眸。
“來了。”——
回去后,時歸便一頭扎進了法醫室,馬不停蹄地開始尸檢。小孫家里有事暫時來不了,這個案子前期的勘驗工作就落到時歸一個人頭上。
劉朝的尸體已經被擺在解剖臺上,他仔細確認發現全身只有顱骨一處損傷。
根據血跡鑒定來看,創口應當是鈍器擊打所致,但是仔細檢查過后時歸又發現了在巨大凹陷下的細微傷口。
就像是在挖些什么東西。
時歸想到被置放在一旁稀碎的大腦組織。
“小時,怎么樣啦?”謝黎勘驗完那堆白色粉狀物過來法醫室查看情況,“剛剛我們那邊確認過只是普通面粉。你這邊毒理檢驗結果出來了嗎?”
“已經出來了,沒有吸毒,也沒被下毒。”時歸手里還握著解剖刀,眉頭緊皺。
謝黎剛準備回去卻又被叫住,“黎姐,你說兇手為什么要取出他的大腦?”
“有沒有可能是仇殺?報復?”謝黎偏著頭想了一會,“家里財物沒有失竊,不是圖財;他們有錢人注重隱私,幾個監控攝像頭也沒拍到有用的信息,看來還是得從人際關系入手。”
時歸點點頭,“對了黎姐,我剛剛勘了一遍被取出來的大腦組織,發現了一根頭發,有可能與兇手身份有關。”
“沒問題,我幫你送去驗一下。”謝黎接過證物袋,她正好要去拿最后的報告,順手就幫時歸送了。
“小時,要幫忙你就開口啊,不要不好意思。”
時歸沖她道了謝,專心研究那一堆腦組織,他還是覺得總有地方不對勁。
第32章 頭發 “死者劉朝,28歲……
“死者劉朝, 28歲,身高185厘米,體重75kg。根據尸斑發展狀況推測死亡時間為4月26日晚上9點至12點,也就是前天晚上。”
會議室里, 時歸結合拍攝的尸體照片給大家講解尸檢情況, 這一次尸體的狀況與以往不同, 沒有那么多復雜聯合的死因, 除了頭部外, 其他部位甚至連傷口都不存在。
“尸體顱骨骨片斷裂成多塊,呈現蛛網狀,伴有小型骨片碎裂, 鑒定死亡原因為多次鈍器擊打造成的顱骨粉碎性骨折。根據骨折線判定,在粉碎性骨折發生以后, 兇手還用某種銳器對顱頂進行開孔挖掘,取出了受害人的大腦。”
歐陽昨天背了尸體, 對于死者的身材和重量有一定感知:“兇手有能力制服攻擊一個成年男性, 起碼身形與之相當吧, 可能也是一個高大的男性。”
聶徐川不置可否,思量之余想起昨天時歸的初步勘驗,說道:“不一定, 小時昨天的血跡分析說過, 兇手是從后方靠近并偷襲。按照打擊力度來講確有可能是男性, 但是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 選擇背后偷襲的方式, 至少二人在外形上存在一定的力量差距。”
時歸點了點頭,他也更偏向于聶徐川的結論,兇手可能是個身材矮小的男性。他接著補充道:“對于兇手身份的確認我找到一些線索, 在一旁散落的大腦組織中,有一根頭發”
“小時,你是不是弄錯了呀。”謝黎趕在之前打斷了時歸,表達得很委婉,“我剛剛查了內網,檢驗結果已經出來了,好像和兇手沒什么關系。”
“沒什么關系?”
時歸沒聽明白,見謝黎不答,又問了一遍。
“小時法醫,那根頭發是你的。”謝黎無法,只好當著大家面說了。但她向來對于時歸飽含著母性光輝,下意識安慰道:“可能是現場勘驗的時候不小心遺落的,雖然沒從這里找到兇手的線索,但從別的地方入手一樣可以找到的。”
時歸眉頭緊皺,沒有答話。
謝黎以為他是心里難受了,畢竟這根頭發在一開始被認為是確認兇手身份的重大線索,結果現在發現是操作失誤掉進去的。
聶徐川咳嗽兩聲,輕輕帶過了這個小插曲,把大家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兇手的身份上來。
“經過現場勘查,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廚房里面特別亂。”歐陽回答道。
“沒錯,廚房很亂,并且是只有廚房很亂。”聶徐川把廚房的現場照片放出來,可謂是一片狼籍,“我們第一遍勘查時,甚至懷疑廚房地面的松餅粉是某種毒品。”
“確實像啊,不僅長得像白面,這廚房就像是嗑嗨了造了一天似的。”歐陽插話道,“我看劉朝還是挺注意衛生的,每周都請阿姨打掃,不至于把廚房弄得這么臟。”
“所以我推斷,廚房的痕跡應該來自于兇手。但是什么兇手進入陌生人的房子以后,不拿現金,不偷珠寶,反而一頭扎進廚房狂吃呢?”
“我懷疑這個兇手文化程度不高。”
聽到謝黎的話,聶徐川朝她微微點頭,示意她接著說。
“這款松餅粉我在超市里見過,是個外國牌子,包裝上全是洋文。”謝黎把屏幕上的包裝袋放大了,淡黃色的塑料包裝上印著圖片,欲滴的蜂蜜裹上烤得金黃的松餅,頂端還有幾顆草莓,令人垂涎。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賣松餅的,這個包裝上的圖真的很具有誤導性,等我仔細看了上面的英文才發現是面粉。兇手如果是在找吃的,很有可能誤以為這袋面粉是成品松餅。”
“有沒有可能是太著急了?”
謝黎回憶了一下當時在廚房里看到的場景,“我覺得不像,冰箱里的東西雖然都被翻亂了,但是沒有一樣是吃完了,都是啃了幾口就放到一邊。”
“等等,啃了幾口?”時歸忽然發問一語驚醒夢中人。
“哎喲我草!牙印!”歐陽反應過來,懊惱地捶頭,“小時法醫,一會咱再去一趟現場。”
時歸自然是沒意見,謝黎不好意思地道了個歉,放假剛熬了幾個通宵還沒恢復過來就收假了,腦子還有點不清醒,竟然遺漏了這么重要的線索。
“工作中有失誤很正常,天才也會犯錯,但下次一定要注意。”聶徐川安慰了兩句,謝黎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媽的,真撞鬼啊!
聶徐川本身就嫌她們痕檢的活辦得糙,今天還加上這一筆,放在以前已經麻溜兒給她們掃地出門滾去現場,好像遲了一秒就是要了他的命。
今天抽什么風,還安慰起來了,雖然也還有點生硬了。但是聶徐川在安慰人??
謝黎轉頭看他,卻發現他的目光并沒有看向自己,而是投向了角落里的時歸,他正拿著手機和鑒定結果仔細比對,眉頭緊鎖,眼眸低垂。
媽的,原來我是買一贈一,還是買冰箱送冰箱貼的那種。
謝黎暗自咽下這口狗糧,早就看這倆人不對勁了。
自從上次在停車場打完架就黏黏糊糊的,聽齊非說這倆人還手拉手踹翻了他的老壇酸菜牛肉面。
收假的時候,這倆人是一起來的,早上經過他倆,相同的洗衣液香味飄進了謝黎的狗鼻子。
謝黎給自己找了點心理安慰,我干痕檢還是有天賦的。
“除了兇手的身份,還有一個問題,兇手究竟是怎么進入到受害人的房子的?”
“家政阿姨手里有房子的鑰匙,像這種防盜門一般配備五把鑰匙。門口有一把,阿姨手里有一把,黎姐說房間抽屜里找到兩把,還有一把不知所蹤。門鎖沒有被暴力破壞的痕跡,兇手很有可能是拿到了剩下那一把鑰匙。”
“先不著急下定論。”聶徐川伸手拿過家政阿姨的詢問筆錄,“猴子你和歐陽去調查劉朝的社會關系情況,重點放在能夠進出他這個房子的人身上,不管是朋友、家人還是鄰居甚至陌生人。”
“謝黎,你和時歸再回一趟現場,這次不要再有遺漏。”
散會了,大家風風火火涌出會議室。謝黎等著時歸從最里面走出來,沒想到聶徐川也沒走,在門口等人。
謝黎默默退出這個偌大的卻沒有她容身之處的會議室去開車,得,干脆你倆去得了唄,所以我的作用是掩人耳目嗎?
和謝黎擦身而過,聶徐川走向還在會議室里對著材料發呆的時歸。
“不高興?”
“沒有。”
“怎么不出去?”
聶徐川靠近了兩步,想要去夠他的手,還未觸碰到就聽見時歸又開了口。
“你相信我嗎?”
聶徐川有點疑惑,不知道時歸為什么突然這樣問,但還是遵從著本心點了點頭。
“如果我說,我確定這根頭發本身就在里面,你會相信我嗎?”
“什么?”聶徐川收斂了臉上那一絲笑意,會議室的白熾燈從頭頂打過來,將他嚴肅的神色照得一清二楚。
“我戴了防護帽,戴了兩層。”時歸的聲音里聽得出有些起伏,“并且我保證,在我注意到那堆大腦組織物時,那根頭發就已經在里面了。”
聶徐川知道,即使阿瓦死了,他身上關于時歸的謎團仍舊未揭開。可他沒想到的是,這種魔鬼般的糾纏竟然一刻也等不了來得這樣快。
“這件事情,先不要對任何人提起。”聶徐川沉聲道,“我會去查清楚。”
時歸點點頭,“那我再回現場了。”
“如果再發現有任何東西與你有關,記得跟我說。”聶徐川叮囑道,“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謝黎在車里等了十分鐘,終于盼來了時歸拉開了副駕駛的門。
“哎呀小時,你終于來了。”
然后她目光看到緊隨其后的聶徐川。
“捎我一段兒,我去物業。”聶徐川自然地單手把時歸拽回來塞進后座,自己也并排坐進去。???
要不干脆你倆手牽手查案得了。
我也是你們play的一環嗎?
車輛緩慢起步開出市局,微風從車窗涌進來。已經快五月了,風中的寒氣隨著時間消逝,逐漸變得潮濕。
“你的手,還好嗎?”
“沒事兒,你每天都給我換藥,好得很快。”聶徐川用另一只手替時歸理了理劉海,“而且聽你的,固定板我也沒拆開。”
在聶徐川心里,其實他們已經無限趨近于戀人關系了,只是還差那臨門一腳的儀式感,所以相比平時多了一些較為親密的小動作。
時歸自從向他坦白后,也沒再推開他的靠近。
甚至在某些時候,時歸的情緒已經有了波動的痕跡。
他的眼睛,是千年不化的冰雪化凍匯聚成微微泛起漣漪的湖泊。
一切都在向那個理想狀態發展。
除了謝黎。
任勞任怨牛馬一般在前面開著車,心里的彈幕已經飄過了無數條。
好哇,你倆果然住一起去了,狗男男!(黎姐單指聶徐川)
第33章 心臟 再次來到這幢南丘湖附近的高……
再次來到這幢南丘湖附近的高層建筑, 警戒線的范圍已經撤到門口,樓里的住戶不多,零星遇見也都捂著鼻子走開。樓里的血腥氣還沒散干凈,隱隱約約讓人生出天然的抵觸情緒。
謝黎和時歸對現場進行再勘, 白色的尸體線蜿蜒在空隙中, 殘留的血跡已然干涸。窗簾半掩著透出點點陽光, 他倆熟練麻利地將廚房里的食物殘留帶走。
“小時, 你最近和聶隊關系不錯啊。”謝黎最后檢查了一遍現場, 隨口打趣道。
“嗯?”
“聶隊這人有時候兇了點,但人品絕對有保障,同事這么多年也沒見他有什么不良嗜好。長得帥還又錢, 爸媽都是高知,家風優良。”
謝黎列舉了聶徐川一大堆優點, 心想我就幫你到這里了。
時歸更疑惑了,“黎姐你為什么忽然和我說這些?”
“這不是讓你多了解了解嘛, 不過還是你自己的感受最重要。”
雖然一頭霧水, 但時歸還是懵懵懂懂地答應了。他下意識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大拇指捻上食指指腹,一種奇異的酥麻感,低頭看去卻并沒察覺什么異常。
下了電梯, 聶徐川已經在門口等他們了。
“怎么樣?這次別再漏了。”
謝黎沖他輕輕晃了晃手里的袋子, 示意沒問題, 朝著停車位的方向走去。
“什么味道?”時歸鼻子嗅了嗅, 他隱隱約約聞到一股生銹的氣息。
這時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看起來瘋瘋癲癲的流浪漢從花壇后沖出來,撞向了站在最外側的時歸。
時歸本身就纖瘦,重心有些不穩, 向前栽倒過去。
聶徐川一把扶住他的腰身帶進懷里,洗發水的淡香率先到達,隨后是滿懷的小幽靈。
“急著投胎去呢你這人!”謝黎氣不過沖著那個甚至沒有停下來看一眼的身影喊了一句,隨后看到旁邊倆人抱一塊了,氣又消了一大半。
時歸還沒在懷里待三秒,聶徐川就感受到一股推拒的力量,以為他是害羞了,一下一下輕輕拍著他的背。
“聶徐川!”時歸的聲音里帶著些焦急。
“好好好。”
聶徐川松開他,時歸如離弦的箭一般沖出去。
順著時歸的方向,看過去兩幢高樓之間隱蔽的花壇中,半遮半掩藏著的,好像是一個躺倒的人。
聶徐川迅速反應過來,拔腿去追剛剛經過的流浪漢。穿過小區彎彎繞繞的兩個環島,門口保安正埋頭吃著飯。
“兄弟,剛有個流浪漢似的人跑過去了,看見沒?”
看聶徐川穿著警服又亮出證件表明了身份,他回答得挺客氣:“好像是有個人過去了剛剛,我沒注意,要不我帶您去看一眼門口監控?”
聶徐川道了聲謝繼續往前追,再往前就是一片小公園,穿過去就是南丘湖,是整個南川的最大自然湖泊,湖中央還搭建了幾座鴨島。
范圍太大,人藏進去根本沒法找。
他站在原地向前眺望,腦中迅速思考著對策,忽然看見人群朝觀景臺的方向聚集起來,一個渾身臟兮兮的流浪漢正在往公園的小跑道上鉆,人群紛紛避讓不及。
聶徐川抬腳就追,迅速朝著那個方向跑過去,單手撐住翻越過公園護欄,“別跑!你小子!”
流浪漢慌忙朝著湖邊逃竄,一路撞到幾個圍觀的。聶徐川一邊大聲疏散群眾一邊全力追逐,帶著水腥味的空氣直往他肺里鉆,磨得嗓子眼生疼。
雖然傷還沒好全,但聶徐川的身體素質不是蓋的,眼看就要追上流浪漢。
但這小子沒回頭看就好像明白跑不掉了,竟然不管不顧地翻過湖邊的警戒護欄跳進了水里。
撲通一聲濺起的水花一時間讓聶徐川愣了愣,他沒想到這小子這么能跑也這么不要命。南丘湖平均水深接近四十米,最深處接近一百米,湖底地形復雜,幾乎很少開展水上活動,即使是專業的游泳運動員也不敢輕易嘗試。
就這一愣神的功夫,他竟然就這樣輕飄飄消失在了水面。
周圍人頭攢動,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舉起手機交頭接耳,閃光燈一陣閃過一陣。
“草。”聶徐川暗暗罵了一句,立刻打電話通知了市局和水上救援——
另一邊。
兩個半圓拼接而成的花壇中央留出了一人寬的縫隙,細小的綠葉喬木密密麻麻地生長沒過小腿,一具還淌著血的尸體就被置于中間,心臟的位置空了一大塊。
那搏動著的,猩紅的器官就攥在尸體手中,印下深刻的指痕。
“還是新鮮尸體,沒有出現尸僵和尸斑。”時歸摸出一雙手套戴上在尸體各個小肌群檢查了一遍,謝黎在一旁幫忙記錄著。
“肌肉松弛,角膜清澈,死亡時間可能還不足一小時。”
“那剛剛跑過去的流浪漢很有可能就是兇手!”謝黎看著那急匆匆的樣子本身就覺得很不對勁。
“但是他身上沒有血腥味,很奇怪。”時歸剛剛被撞到,流浪漢身上的布料都被磨花了,散發著垃圾般的臭氣,但沒有聞到任何血液的銹氣。
時歸對味道很敏感,剛剛也是在空氣中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氣味才著急回頭去看,沒想到真讓他在這里發現了一具尸體。
除了胸部那一處可怖的傷口外,死者頭部被砸傷,后腦勺上有一處巨大的凹陷,血液淙淙流動。
“這人看起來也像個流浪漢似的。”謝黎觀察著地面上的尸體,指著他的衣物說道:“他旁邊有一件不合身的外衣,看起來還很新,但是毛衣胸口處被撕爛前已經磨破了,也沾上了很多污漬。”
“再看他的鞋,雖然是個小牌子,但是對于這個身高的人來講有點過于大了,并且也是很臟很舊,沾了泥灰污漬,很有可能是別人遺棄后被他撿到了。”
時歸聽著她的分析,不時點頭。謝黎在生活經驗這方面的確給了他很多啟迪。
就像聶徐川一樣,他們都是從世界熱鬧的一頭走來的,仿佛身上分子的運動都要比他快了許多,天生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但是他卻沒有想要親吻謝黎的沖動。
時歸看著謝黎不說話,疑問欲言又止。
遠處警笛嗚鳴撕裂表面的寧靜祥和,聶徐川從那片縫隙里走來,高大的男人在陽光中只留下一片陰影,讓時歸更加確信了這件事。
“你們這邊怎么樣?什么情況?”他面色有些蒼白,剛剛追人撐到了受傷的那只手,腎上腺素水平下降后才感知到劇烈的疼痛。
“小時已經在做初步勘驗了。聶隊,你還好嗎?”謝黎看著聶徐川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和發白的嘴唇問道。
“我沒事。一會趕緊把警戒線拉上,防止污染現場,檢查細致點。”
見他聲音依舊沉穩,謝黎不作他想,趕緊和其他痕檢的同志一起勘查周邊環境。
時歸把尸體初步勘驗完,取下手套走到聶徐川旁邊。
“大致發現尸體存在兩處創口,頭部顱骨凹陷,胸腔被人粗暴打開,暫且沒有發現其他致命傷。并且我和黎姐懷疑這人的身份也是流浪漢。”
聶徐川應了一聲,“也有可能是兩個流浪漢之間起了爭執。”
時歸把剛剛自己沒有聞到血腥味的事情說給他聽,聶徐川沉思一陣道:“我去把周圍的監控調來,看看有沒有什么線索。”
他上午剛去物業調過一遍監控,詢問了一些戶主信息,現在估計還臉熟著。
剛準備動身就被時歸拉住了衣角,然后把他藏在身后的左手拉出來仔細端詳了一下,輕聲道:“好像又錯位了。”
時歸看他包裹在繃帶里的手,額間的碎發擋住了他的眉眼,但那種柔軟又細膩的感覺仍舊在那一瞬間擊中了聶徐川的心。
仿佛心有靈犀似的,時歸抬起頭望進他的眼睛,是要將人溺斃般的溫柔。
“你又想讓我親你了嗎?”時歸盯著他的眼睛,仿佛學會了從他眼里讀出心跳,“可是現在還不行,現在還在工作。”
聶徐川慌亂地瞥開眼神,胡亂揉了揉時歸的頭發,把他往懷里攬了一秒鐘又迅速拉開了距離,“謝謝小時醫生。”
“那現在我去找監控,你去處理傷口,好嗎?”
聶徐川點頭,耳廓通紅著朝著一旁社區醫院的方向走去,心里要被他的小時可愛化了——
現場工作結束后,大家趕回市局進行分析查驗,水上救援隊也在湖中開始打撈活動。每當忙碌的時刻來臨,都會有人來添一把火,還嫌事情不夠亂似的。
大家按部就班往下推進時,一個名為“警察驅趕流浪漢跳湖”的詞條迅速登上了熱搜,有人拍攝到聶徐川追逐流浪漢并且流浪漢跳了湖的視頻,還配上了誤導性的解釋。
底下的評論迅速來到了接近兩萬條。
【作為警察竟然沒有一點憐憫之心嗎?竟然把一個手無寸鐵的流浪漢逼到跳樓?】
【這警察我認識,好像是有后臺的,看吧,一會這熱搜就得掉。】
【嗎的,在現場在現場,親眼看到這警察把流浪漢趕下去的!建議深扒!】
【大家還是理性吃瓜吧,這警察手上好像也有傷,蹲一個官方聲明。】
偶爾蹦出一兩條建議大家理性思考的評論,也迅速被這場全民討伐的浪潮裹挾著壓了下去。語言越來越尖酸刻薄乃至怒不可遏,甚至已經有人扒到了聶徐川的工作地址和職級名稱,電話打到南川市公安局要求其給一個說法。
“說說看,這是怎么回事啊?”安副局在辦公室踱步,舉報電話已經打到他這里來了,要是再壓不住,傳到上面去了,聶徐川肯定是要被停職了。
聶徐川臉色平靜并未露出慌亂,當時看到周圍群眾舉起手機時,他就已經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現如今的警民關系本身就緊張,好不容易建立起如履薄冰的信任也不免遭受謠言的沖擊。
畢竟有時候,謠言比真相更愿意讓人相信。
“正常抓捕、走正常報備流程,有電話錄音,湖邊有監控。”聶徐川不疾不徐地解釋著當時緊急的情況。
他不敢貿然下水,謝黎上車放證物,時歸單槍匹馬蹲在現場驗尸。發現的是新鮮尸體,無法篤定兇手就是前方從水底潛泳離開的流浪漢。如果判斷錯了,兇手再次返回現場,結果不堪設想。他只能呼叫市局支援,再返回現場保障戰友的安全。
“你的判斷沒錯。”安副局的眼光毒辣,看破了其中的門道,“那個流浪漢不是真正的兇手。這是真兇安排的調虎離山。”
辦公室里電話響個不停,安副局緩緩走上前去拔掉了座機電話線,尖銳的響鈴聲驟然安靜。
“但是他的目的并不是要對警方做些什么,而是打了個時間差逃跑。也真是難為他了,費盡心機安排了一個會潛泳的流浪漢。”
“這會是巧合嗎?”聶徐川沒有明說,但現下二人已經心知肚明。
安副局又伸出食指碰了碰耳朵,“先查下去再說,現在的給我們留的難題是這個熱搜。”
聶徐川了然,“簡單,我花點錢壓了。”
“警民關系!警民關系!我要說多少遍!”安副局恨不得猛扇聶徐川那只好手,“你現在花錢壓不就是做賊心虛嗎?”
“那能怎么辦,你給我發個官方通告?”
“這個案子,你先避避風頭。交給歐陽他們去干,你暫時等待調查。”
“這么久?”
“你閉嘴吧!少給我討價還價了!”
聶徐川被無情驅趕出辦公室,甚至心情還不錯地吹了聲口哨。如果不能參與這個案子的話,那他可就要忙一忙別的了——
聶徐川辦公室里門扉緊閉,但他電話對面的聲響都快隔著窗戶飛到對面國/安大樓里去了。
“媽!我沒事兒!我沒花錢撤熱搜!”聶徐川在電話這頭頗感無奈,“不用來看我,真的不用!”
“哎呀,錢不是花到撤熱搜上了!再說了,撤個熱搜也要不了這么多啊!”
“沒有沒有!沒有利用優勢金錢地位發展不正當男女關系!聽我說,媽!沒有包/養、沒有強迫、也沒有潛/規則好嗎?”
聶徐川聽到電話那頭越說越離譜,深深嘆了口氣,這是在研究化學之外花了多少時間研究狗血電視劇啊?
好不容易安撫好了徐女士看到自己兒子被罵上熱搜后暴躁的心情,聶徐川一回頭就看見時歸站在自己身后。
他本以為時歸也是來問自己關于熱搜的事情,今天前來打聽問候的消息都快擠爆他的手機。
“你的手,重新包扎好了嗎?”
聶徐川一愣,隨即下意識遞出自己的左手,時歸檢查了一下說道:“醫生手法還行。”
“沒你好。”
時歸點點頭:“確實。”
聶徐川笑了笑,這種不自知的幽默感只有在時歸身上才顯得格外可愛。
“剛剛是你媽媽?”
“對。熱搜這事兒,正問我呢。”
倒是聶徐川先耐不住好奇心問了時歸:“你怎么不問我這事兒?”
“我不經常使用社交媒體。”
“噢。”
原來是不太了解。
時歸接著補充道:“而且,評論區,那是對你的評論嗎?”
聶徐川點點頭。
“噢。”時歸若有所思,“我也不是很想知道無關緊要的人對你的評價。”
被釘在網上罵了這么久,雖然聶徐川有一顆大心臟也免不了要控制自己不去看,但時歸的話就像是用溫暖的手掌柔柔地包裹住他,并非嚴絲合縫,但是源源不斷。
“安副局說你不要參與這個案子了,那上次我們說的還作數嗎?”
聶徐川以為是拜師問問題的事,“當然。”
時歸拿出一份檢驗報告放在他辦公桌上,百葉窗切割開層層疊疊的陽光鋪開在桌面的白紙黑字上,“那個人的心臟里,也有我的頭發。”
第34章 家長 辦公室里驟然安靜下來,……
辦公室里驟然安靜下來, 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聶徐川的眉頭緊皺,積壓片片烏云。
兇手到底想做什么?
難道是想要陷害時歸?但這根本說不通。時歸是法醫,第一個接觸尸體,所有的檢驗都要經過他之手, 如果時歸有意隱瞞, 頭發的事情根本沒有辦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大腦里發現了頭發, 心臟里也發現了頭發。
難道這兩起案子的兇手是同一個人嗎?還是說不同的兇手作案完后再放進去的呢?
“受害者頭部有凹陷, 發現蛛網狀裂痕, 是鈍器擊打所致。對比了傷口形態和大小,和劉朝基本一致,很有可能是同一種兇器。”
“同一種兇器意思就是說很可能是同一個兇手?”
聶徐川想到兩次尸體的傷口都在后腦勺, 看來是個從背后偷襲的慣犯。
“不一定。”時歸仔細回想著傷口細密的骨折線,雖然是同一種兇器, 但是二者的手法卻相距甚遠。
殺死劉朝的兇手,慌亂、無措, 無法一擊斃命, 甚至無法判斷劉朝是否完全死透, 只能一次又一次揮舞著手中的兇器。最后,再粗糙地在他腦袋上開了一個洞。
但是這一次的兇手冷靜而果決,尸體還帶著余溫, 手術刀般精準地破開受害者的胸膛, 掏出仍在搏動的心臟, 放在他緊攥的手掌中。
“雖然在某些案件中存在兇手作案手法進步的情況, 但這兩起案件相距太短, 按常理來說,兇手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完成如此迅速的心態和手法進化。”
“死者身份出來了嗎?”
“查了最近的報案的失蹤人口,特征對不上。發了啟事, 也暫時沒人來認領,黎姐已經在庫里比對身份了。”
聶徐川點點頭,“死者身份確認后,可以先從兩位受害者之間的聯系中查起。”
“那你呢?”時歸有些疑惑,正式的文件還沒下來,他原以為聶徐川的不參與案件不過是說說而已,但到現在他確實沒有參與調查的打算。
“我?我不是在等待調查嗎?”聶徐川嘴角上揚,絲毫看不出是個被限制行動的人,“這一次的案件要靠你了小時法醫。”
“唔。”
既然聶徐川都這樣說了,時歸點點頭。這一次的尸檢報告已經出來了,他的檢驗速度向來很快。
時歸把報告放到桌上后就轉身離開了。
聶徐川目送著他出門,臉上的笑容瞬間卸下。
他遠沒有表面上那樣輕松。
連續兩個案件都與時歸有關,兇手仿佛在捉弄他們一樣,模模糊糊留下一點影子,再樂于見得著他們原地打轉。
尸檢報告中寫得很清晰,死者一米七左右,體重五十五千克,對于一個成年男性來說可以說是瘦骨嶙峋。
死者手掌腳跟等部位也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凍瘡,在進行毒理檢驗時,時歸順便提取了胃內容物進行化驗,更加確認了他應該是這座城市中千千萬萬個流浪者的一員。
根據尸體狀況來看,兇手應當剛離開不久。甚至有可能在時歸上樓勘驗以后,他才慢悠悠地選定好目標進行殺戮。
他對尸體的處理無法解釋感情,如果他懷著恨意挖出心臟,但又無法解釋為何愿意如此干脆利落地結束所恨之人的生命。
聶徐川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割裂感。
就仿佛兇手僅僅是為了時歸的頭發,找到一個容器——
窗外沒有月亮,天邊空蕩蕩的。臥室里亮著一盞小臺燈,昏黃的燈光如同薄紗般灑落。屋里屋外都安靜得很,只能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
聶徐川半靠在椅子上翻閱著手里的材料,十二年前的爆炸案如同血色的畫卷鋪展在眼前。
十二年前的南川發展迅速,為了配合經濟猛烈發展的勢頭,南川市政府要求猛抓發展環境。外資入駐、招商引資、自主創業都需要拔除幾十年以來本地根深盤踞的余毒。
當時的南川市公安局局長雷厲風行,絕不是雷聲大雨點小的輕拿輕放,一年之內看守所和監獄的人數都直線上升。
在禁毒方面,南川市作為交通樞紐與北原接壤與山區連接緊密,瀾江河運連通入海口,毒品運輸一度十分猖獗。大大小小的禁毒行動進行了不下百次,市內的娛/樂/城、按/摩/店中被抓的、被罰的不在少數,有的干脆直接關店歇業,等待這一陣風頭過去了再重新開張。
在政府大力幫扶之下,南川市的經濟的確如同坐了火箭一般騰空而起,發展出一大批能夠在全國叫得上號的企業,資源和自然環境的合理利用也讓南川成為整個南方地區冉冉升起的明珠。
當時南川的領導班子也因此升遷或者光榮退休,直到710爆炸案的發生,剪斷了那根一直緊繃著的弦。
“矯枉過正”一詞當時登上了報紙的頭版頭條,大街小巷里談論著的全是那場震驚全國的爆炸。
南川市政府牽頭,南川市公安局禁毒支隊負責主要行動,刑偵支隊配合,市內消防、武警隨時待命配合,然后在所有人的眼皮子下,爆炸聲震耳欲聾、火光沖天,幾十條無辜的生命燃燒殆盡。
聶徐川合上手中的資料,眉頭緊鎖,剛剛看完的是當時留下來的新聞報道,以及公安系統內部檢討會議的材料。他對當時的大環境有一定了解,但對南川市局內部的暗流洶涌還毫無知覺。
安副局那時還是小安警官,正值上升期,失去了所有的兄弟后被一頭按了下來,最后轉了刑偵,而聶徐川還不知道在哪個分局摸爬滾打。
他翻開下一本資料時,聽見門口微微響動。他警覺地站起身把資料收回抽屜,時歸開鎖的聲音非常利落,絕不會是向現在這樣陌生拖拉。
“時歸?”聶徐川走到門邊問了一句。
門外開鎖的聲音一頓,然后鎖孔轉動得更加厲害。
聶徐川干脆一把拉開門。
他爸正彎著腰搗鼓著門鎖,他媽站在旁邊嘀咕:“是不是拿錯鑰匙了?是這把嗎?”
門一開,幾目相對硬是生出了幾分尷尬的氣息。
“爸媽,你倆怎么來了?”
徐女士伸長了脖子往里看,腳步卻遲遲不敢踏進去,“你還好意思說呢,打電話不接,家也不回,找了倆房子才把你找到。”
聶徐川把倆人迎到沙發上,打開吊燈后,寬敞的客廳瞬間被一覽無余。中午吃剩的外賣還沒收拾,大剌剌擺在餐桌上,酒柜邊喝了半罐的汽水一半懸空,以一個危險的姿勢茍活。
和時歸在一起時,聶徐川立刻化身人夫感家庭主婦。但當他一個人在家時,只會在時歸回來的前夕開始收拾。
運氣好說不定還會被下班回家的時歸正好撞見,穿著貼身背心收拾家務的好男人。
但這次不一樣,家里不僅像狗窩一樣亂七八糟,進門的還是他爸媽,念念叨叨嫌棄了他幾十年的爸媽。
“有什么事兒嗎?”聶徐川有點兒頭疼,生怕他媽又來問熱搜的事兒或者對他的生活指指點點。
但他媽什么都沒問,反而做賊似的往里張望。
“我聽說,你最近跟人住在一起啦?”徐女士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的。
聶徐川把目光投向他爸,他爸裝瞎。
好嘛,一個來問八卦,一個來聽八卦。
“是。”聶徐川想也沒想,干脆利落地承認了。
他和時歸的關系遲早有一天是要坦誠相待的,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他首先應該給自己的父母打好預防針,才好讓時歸有安全感。
“什么人啊?是你們支隊的嗎?小女孩漂不漂亮?”徐女士說著就給了他一巴掌,“你說你說說,這叫什么事兒?咱們家聘禮都還沒下,你就猴急猴急跟人家住一塊了,這傳出去該說咱們家不懂禮數了!”
“老公,你趕緊的,趁著現在銀行還沒下班,咱們開保險柜給金條取出來。”徐女士伸手催促著聶爸,“小女孩不都喜歡首飾嗎?也不知道她喜歡什么樣的,金條給她融了,喜歡什么樣兒的做什么樣兒的。”
“還有這房子,這房子你下周跟我去過戶,把名字給人家加上。你這小子太不懂事了,人家這樣不明不白跟你住到一起,是不是你哄騙的,臭小子!”
聽著他媽連珠炮似的一串教訓,聶徐川總算聽出了點不對味來了。
不知道徐女士是從哪里知道的第幾手八卦,竟然傳出他和支隊的小女生同居了。
“媽,你等等,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
“是不是你們隊的謝黎?跟你差不多大還是比你大了點兒來著?不過沒事,我不也比你爸大一歲嗎?”徐女士細數著她還能記得住的支隊里女孩的名字,“長得大氣,性格脾氣也不錯,很好很好。”
“媽,你搞錯了,真的不是”
聶徐川趕緊向他爸求救,只見他爸笑吟吟看著他媽嘮嘮叨叨,時不時細心給整理一下頭發絲兒,心想著戀愛腦沒救了。
“不是謝黎那是誰,難道是你們那新來的實習生?”
聶徐川剛準備解釋,門口就再次傳來了響動。
完了。
徹底完了。
他還沒跟時歸說清楚。
他也還沒來得及跟父母解釋。
但迅速利落的開門聲沒有給他留下絲毫阻止的機會。
樓道里有點黑,時歸剛一推開門被客廳晝亮的燈光晃了晃眼睛,一時間沒看清沙發上的人。
聶徐川站起身來,他爸媽也緊跟著站起來。
“兒子,這位是?你不介紹一下嗎?”徐女士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處變不驚地攥住聶爸的手,心跳直奔140,生怕聶徐川說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來。
時歸定了定神,這才看到聶徐川身邊的兩人。
聶徐川繼承了他媽精致的眉眼和他爸俊朗的五官,是父母輩的顏值放大器。這么多年來徐女士從聶徐川的生活習慣罵到學習態度,但惟獨不覺得兒子丑。
平心而論,是達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的。
時歸來回掃視幾眼,認出了聶父聶母,主動打了聲招呼:“叔叔阿姨好,我是時歸,是這里的租客。”
租客?
徐女士看了聶徐川一眼,趕緊把時歸迎到沙發邊上,“哎哎哎,原來你就是小時啊,趕緊過來坐。”
時歸乖乖巧巧地走過去坐下,等待著被徐女士查戶口。聶徐川趕緊一屁股插進時歸和徐女士之間,“媽,你有什么事兒就問我,時歸明天還要上班呢!”
徐女士瞪了他的廢物兒子一眼,“還知道人家有班上你沒班上呢!”轉頭又和顏悅色對上時歸:“乖乖,吃晚飯沒有?”
時歸搖頭:“回來和聶隊一起吃。”
“好孩子。”徐女士心下疑惑還沒解開,迅速戴上慈祥的面具,“今年多大了呀?怎么來這兒租房住呢?”
“今年二十九。我剛調來南川市局法醫室,是聶隊幫我找的房子。”
“哎喲,你就安心地住在這兒。聶徐川,趕緊做飯去,小時還沒吃上飯呢。”
聶徐川心里門清兒他媽這是想趕緊給他支開,但在這種緊要關頭,他不可能把時歸一個人丟在這兒被徐女士套話,于是趕緊說道:“已經點好外賣了,馬上就到。”
“你們倆天天就吃外賣?”
“不是的。忙起來就在市局吃盒飯,有時候聶隊會回家做飯。”時歸還不忘為聶徐川辯解了一句,“聶隊做飯很好吃。”
徐女士愣了一下,她現在又摸不清楚了。時歸一回來她還以為兒子找了個男朋友,聊了兩句又解釋清楚是同事租房子,現在怎么聽著這話又有點子曖昧起來了?
她偏頭看向聶徐川,眼神示意他最好趕緊解釋清楚。
“咳咳,時歸,我回家買了榛子蛋糕,放在廚房里了,你要吃嗎?”
“好啊。”
聶徐川手拿把掐成功引誘時歸走進廚房,就在他背影消失的那一瞬間,徐女士立刻提起聶徐川的衣領警告道:“你小子最好能在三分鐘之內給我解釋清楚!”
“我喜歡他,他喜歡我,暫時還沒確定關系。”
“沒確定關系就住一起?”
“媽你看清楚,我倆睡兩間房。”聶徐川有些無奈,又亮出自己骨折的左手,“而且是我最近手受傷不方便了,他才來照顧我的。”
偃旗息鼓了一秒鐘,徐女士這才意識到,差點忘了時歸是個男的啊!
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吧!
雖然她不是什么不開明的人,也對抱孫子沒什么執念,但是從小聶徐川從來沒表現出來過對男孩子的興趣,一時半會還沒辦法消化兒子出柜了的沖擊。
“你確定了嗎?就是他了?”
徐女士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電視劇電影里沒少同性戀人被迫分開的狗血橋段。雖然他們家不差錢,也不講究門當戶對之類的傳統觀念,時歸看著也溫和善良,不過,不過什么呢徐女士也確實一時半會沒想出來。
聶爸沒有阻止的意思,但聽見老婆都這么問了,還關乎兒子的終身大事,不免多說了幾句:“雖然現在社會開放了,但你和小時這個事情,還是沒有法律保障的。你們都是公/職/人員,一輩子都拿不到結婚證的。”
“兒子,而且你還要考慮考慮時歸家里人的想法。”徐女士往廚房看了一眼,時歸還沒出來,壓低了聲音:“如果你真的喜歡他,我們沒有意見,你的日子是要自己過的。但是時歸家里你不能不顧及。”
“謝謝爸媽。我會處理好的。”
聶徐川想起時歸不愿意多說的童年和被封閉在記憶深處的家人,不想讓爸媽擔心,他會陪時歸解決未來的所有事情。
見聶徐川態度堅決,聶徐聶母也表示理解。三十三歲的老單身漢了,也該安定下來了。
外賣電話打過來,騎手找不到小區門,讓聶徐川下去拿一趟。
他前腳剛走,時歸就端著切好的蛋糕從廚房出來,慕斯被切得漂亮又仔細,裝在白凈的瓷盤里。另一個盤子里裝著昨天聶徐川買回來的曲奇,封在保鮮盒里還是酥脆的。
“叔叔阿姨,先吃點東西。”
聶父站起來迎接他:“好孩子,好孩子,快坐。”
徐女士也嘆了口氣,抹去幾滴不易察覺的淚水,心中五味雜陳:“來來來,乖乖坐到中間來。”
時歸沒體驗過被兩個大人包圍在中間叫乖乖的場景,覺得有點像警局門口那只被逮住狂吸貍花貓。
“我再去泡壺茶,這樣吃可能會有點膩。”
“沒事兒,一會讓聶徐川那小子上來泡,乖乖你別忙了。”徐女士把時歸拉回來坐,上下打量著,怎么看怎么喜歡。
長得白白凈凈的,懂禮貌會生活,還是一個工作單位的。這樣的兒媳婦兒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啊!
徐女士吃了一口蛋糕,榛子香濃,慕斯香甜,最重要的是這是兒媳婦親手切的蛋糕。聶父聶母相視一眼,忽然就對時歸寄予了厚望。
徐女士好奇道:“乖乖啊,你和聶徐川現在發展到哪一步了?對未來有什么打算嗎?”
“嗯?”時歸有點懷疑自己是否聽到的是純正中國話,總覺得還沒領會其中深意:“我和聶隊是上下級關系、房東和租客,應該也算是朋友吧。”???什么意思?
“未來的話,如果沒有工作調動,我可能還是會續租。”時歸認真道:“我上次打聽了一下市局周圍租房的價格,可能我現在的工資水平負擔不起其他的樓盤。”???什么玩意兒?所以時歸現在還在付房租嗎?聶徐川這個狗腦子在收他老婆房租?
這件事情還是聶爸看得比較明白:“小時啊,你們倆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誤會?”時歸更是一頭霧水了,“聶隊人很好,我們沒有什么誤會。”
看著時歸清澈的眼神,聶父聶母是徹底明白了。
搞了半天,聶徐川這小子是在發癲啊。
人家時歸一點兒戀愛的意思都沒有,他小子孩子名字都快取好了。
這時,聶徐川提著一兜子外賣進了門。眼神要是能殺人,聶徐川估計已經被徐女士千刀萬剮了。
“聶徐川!你過來!”?我就出去五分鐘,這氣氛變化也太快了
聶徐川放下外賣,用眼神向時歸詢問了一句:【發生什么了?】
時歸沒看明白,揉了揉眼睫毛:【你說什么?】
“”
跟著他媽進了房間,耳朵瞬間被提起來:“你個臭小子,敢耍我!”
“誒誒誒!媽媽媽!我都三十三了!別揪我耳朵!”
聶徐川連連躲避,本來折了一只手,現在直接被徐女士血脈壓制了。
“你可別欺負了時歸,看他單純得不行。你要是有什么就要跟人家說清楚,不要給人家晾在這,不要欺負了人家。大老遠來南川調任,離開家那么遠的。”
“放心吧媽,我們倆就差捅破窗戶紙了。”
“你最好是!”
徐女士一邊聽著聶徐川的保證,一邊看著懵懂單純的時歸,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
聶爸趕緊祭出“兒孫自有兒孫福”大法,徐女士白了聶徐川一眼,早知道兒孫自有兒孫福,現在是沒有兒孫我享福。
二老沒留在這兒吃飯就趕緊走了,讓聶徐川盡快把事情處理好了正式帶著兒媳婦兒上門,徐女士已經在挑選紅包封面了。
“叔叔阿姨不留在這兒吃飯嗎?”時歸把外賣拿出來,咖喱牛肉飄散出令人食指大動的咸香。
“我媽挑嘴,吃不慣外賣。”聶徐川撓撓頭,“她最愛吃我爸做的飯。”
“叔叔阿姨,很好。”
時歸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睛歆羨漫溢。他之前提出想要到聶徐川家里做客,他很想知道聶徐川是從什么樣的家庭中成長的,就像不沾染一絲黑暗的純粹的光亮。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時歸才意識到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像自己那樣長大。
可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已經率先習慣自己的孤獨了。
第35章 爆炸 已經入夏了,蟬鳴從茂密……
已經入夏了, 蟬鳴從茂密的樹影中鉆出,一片蓋過一片吵得人不安生。聶徐川父母走后,簡單吃了個飯時歸就睡下了。他每天生活規律得仿佛被上了發條。
吃飯時簡單交流了下案子,死者的身份已經比對出來。以前因為尋釁滋事在派出所留過案底, 驗過DNA進庫, 是個名叫王何的小青年。
他父母去世得早, 也沒什么親人, 以前在燒烤店搬啤酒。后來患上慢性腎病, 房子賣了做透析,也干不了體力活,面黃肌瘦地在城市里流浪了一段時間。
以他的生活條件與生活水平, 別說和劉朝這樣的富二代搭上關系,就連見上面可能都難。猴子仔細查過了兩人的活動范圍, 他們就像兩條城市里的平行線,暫時沒有發現交叉點。
他們也曾懷疑過兇手為隨機殺人。
但那些含帶某些儀式感的殺人手法也決定其隨機挑選目標的可能性較小。
聶徐川捏了捏眉心, 案子也好, 生活也罷, 最近的事情如同泄洪一般涌進他的大腦,本就不太平靜的思緒被沖刷成一團漿糊。
窗外樹影斑駁,目光落到泛黃的案件記錄上。
警方進入之前的計劃記錄得并不詳細, 只描述了大致情況。當年很多案件報告都是行動結束以后再進行詳細補充, 有的甚至直接建檔保存了, 也包括當年的禁毒行動, 事件過后也沒有人再有機會來補檔。
夜里一點多, 兩名緝毒警察偽裝成買家由線人領著進入了當時名為暮雪的娛/樂/城,四人在外盯梢觀察各個出口,剩下的則在外圍待命。
一切都按計劃順利進行著, 直到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徹云霄。
后來調查出的爆炸原因是煤氣泄漏,威力相當于300公斤的T/N/T/炸/藥,聯排小樓幾乎被夷為平地。
在這一片漆黑灰燼中,那顆牙齒就像一顆鉆石,潔白無暇,躺在維納斯幾乎粉碎的頭顱邊。
聶徐川接著往下看,事后現場的勘驗記錄非常完備,詳細記錄了勘查人員發現這顆牙齒的全過程。
暮雪是當時南川最大的娛/樂/城,裝修極盡奢華,是不少名流貴胄聚集之處。光是門口的維納斯雕像就花費近百萬,更別提建筑內為迎合各路客人的喜好而定制的不同風格的場所,老板還購置了不少古董當裝飾。
而那一場爆炸幾乎毀掉了整個暮雪,老板也在那場爆炸中喪生。
不對勁。
聶徐川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為什么所有的報道都未提及到民眾傷亡?
這么大規模的爆炸竟然沒有平民受到波及嗎?
他連忙翻閱當時的新聞報道,最終才在邊邊角角發現了傷亡數字,不大也不小,但遠遠沒有要到隱瞞的地步。
聶徐川的手指挪動到那一行小字上,意外事件。
簡短四個字就囊括了其中所有的血腥與陰謀,不可告人的秘密和猩紅艷麗的交易。
急促的手機鈴聲響起,打破了驟夜的沉思,亮起的手機屏幕閃爍著歐陽的名字。
“喂,老大,不好了!”
“什么事?”
“檀華爆炸了!”——
聶徐川帶著時歸趕到現場時,那座升平路上最奢靡豪華紙醉金迷的地方已經化為焦黑的廢土。
消防車尖銳的鳴笛聲劃破黑暗,無數架起的水槍朝著那片沖天的火光而去,宛如在大火中下起一場暴雨,冷卻而成的水汽蒸騰在城市上空。
爆炸巨大的聲響驚醒了整個城市,社交媒體幾乎都炸了鍋,甚至還有不少網紅開著直播靠近火災現場企圖拿到第一手視頻資料。
“閃開閃開,不要耽誤救援!”
四周拉起警戒線,消防員們還不能確認是否還會有二次爆炸,當務之急是弄清楚火源和起火原因。自從杜文進被抓后,檀華好幾次易手,香餑餑似的,當前的負責人還困在火場里,消防員們只能先派出一個小隊深入火場尋找爆炸的源頭。
如果被定性為意外事件,這場爆炸本身與南川市局無關。但是在看完十二年前的爆炸案卷宗后,聶徐川心中難安。
畢竟十二年前的現場與檀華僅僅一街之隔。
而且檀華本身就藏有很多秘密等待發掘。
“有案子嗎?”時歸穿著單薄的T恤從車上下來,出門太急,隨便套了件衣服就走了,更深露重的夜晚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你知道十二年前的爆炸案嗎?”
“之前聽你和安副局說過。”
“我最近在看之前的案卷。”
時歸“噢”了一聲,原來聶徐川最近沒有來局里是在調查舊案,而且是單獨行動,沒有告訴任何人。看著眼前檀華發生的這場爆炸,時歸問道:“你是發現什么問題了嗎?”
“十二年前發生爆炸的現場離這里就一條街,雖然現在已經翻新得看不出來爆炸的痕跡,但我直覺上仍然覺得不對勁。”
“如果你覺得不對勁,那就去查。”
聶徐川有些訝異于時歸的信任。時歸就像是從雨幕中走出的人,朦朦朧朧看不清晰吸引人去探究去追逐,可當他真真切切站在眼前時,又會發現如白紙一般的坦誠。
“煤氣爆炸!是煤氣爆炸!”
有消防員從廢墟中沖出,隨之而來的是劇烈的二次爆炸,震耳欲聾的聲響幾乎抽干耳朵周圍的空氣,陣陣熱浪掀起檀華在上一次爆炸中余留的碎片,周圍房屋玻璃盡碎,在熊熊火光中沾染上淋漓鮮血。
聶徐川迅速用衣服捂住時歸,他們站得不算太近,仍能感受到沖擊波迎面而來的威力,聶徐川心里的猜測越來越明顯,那種不好的預感也越來越強烈。
煤氣爆炸,一般會有兩次。第一次是在瓶體經受不住罐內的壓力而產生的物理爆炸。罐內的石油氣立刻膨脹,宛如成千上萬顆手榴彈同時爆炸。第二次則是在石油氣與空氣混合后遇到明火燃燒產生的化學爆炸,威力只增不減。
聶徐川有些呼吸不暢,這算什么?十二年前的爆炸在檀華的復刻嗎?
這一次,兇手又想帶走多少人命?
他產生了強烈地想要沖進火場的沖動,他要去看看那個放置牙齒的人究竟是誰?但手臂被時歸緊緊攥住,動不得分毫。
“聶徐川,等到火滅了,我和你一起進去好嗎?”時歸強迫他看向自己的眼睛。
“聶徐川!”
他好似如夢初醒,如同掙脫不開的夢魘纏身后驚醒一般冷汗直流。
然后,他的臉被人強行扭過來,對上一雙沉靜的灰眸,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是時歸輕輕吻了上去。
“這是補給你上次的。”
時歸的嘴唇離開了一瞬,然后再次貼上去。那若即若離的柔軟觸感把聶徐川瞬間定在原地。
“這是今天的。”
時歸不會接吻,小貓似的貼過來碰碰嗅嗅,相同的沐浴露的香味仿佛在時歸身上就有了別樣的吸引力,聶徐川忍不住靠近。
把時歸摟進懷里,綿密的親吻隨之而來,從額頭到鼻尖,最后落到那片柔軟上。
身后是帶著熱度的火光,鼻尖相觸,陰影在頰邊糾纏。他們靠在車門上親吻,急促的呼吸交織在一起。
雖然是時歸先開始的,但事情的發展卻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你”
“對不起,沒忍住。”聶徐川暗自懊悔,他媽的急什么急什么!
他一定要早點跟時歸把關系確定下來,這樣才能理所當然地親他。
“沒關系。”時歸微微喘氣,眼尾泛紅,但是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鎮定,嚴謹得仿佛要和聶徐川討論科學問題,“自從第一次你親完我,我也會對你產生那樣的沖動。”?什么沖動?
聶徐川被這一記直球險些打趴下,時歸往后看了一眼,伸手推開他的胸膛,“火滅了。”
熊熊火光逐漸消逝,濃云般的黑煙也只剩下寥寥幾縷慘淡地飄向天空。天光破曉,一夜之間,金碧輝煌的檀華化作焦土廢墟。
聶徐川出示了證件穿上防護服走進了火場,直奔目標而去。時歸在身后等待他,他沒有回頭,朝著廢墟中滾落的雕像而去。
檀華門口的雕像并不知名,只能看出是兩個小男孩像,原本一度被認為是檀華廣告的象征。爆炸發生在大樓內部,而雕像佇立在大門口,除了被爆炸的沖擊波攔腰截斷外,還是能看出本體的形狀。
那一枚牙齒,仿佛靜靜等待著他。
救援人員來來往往,傷者的呻吟和消防人員的喊聲化作背景音,沒人注意到聶徐川的動作,他半跪著撿起那枚牙齒悄然放入準備好的證物袋中。
與他的猜想嚴絲合縫——
意外事件。
消防隊那邊給出的結論是煤氣瓶年久失修導致的壓力不穩定,檀華的負責人已經在火災中喪生,沒有人會為這場爆炸負責任。
南川市局勘查部門也被派出共同調查事故發生原因,聶徐川鉆了個空子拿到了事發前已經儲存在云端的監控錄像,爆炸發生后前段攝像頭已經損壞,他們的數據并非實時傳輸,也丟失了不少。
謝黎和時歸跟著大部隊到達現場進行勘驗,聶徐川回家看監控。
要不是這一次的爆炸,檀華的監控錄像很難被拿到,這種敏感的地方總是會拍到一些不該拍到的東西。
聶徐川皺著眉看屏幕上那些平日里高風亮節的人熟練地進入檀華,習慣性將車鑰匙交給侍者泊車,走進已經被預留好的包間,舉手投足間都洋溢著與平日里不相符的從容。
這里有最近一個月的監控錄像,雖然只有一個機位,但也拍到了不少東西。
聶徐川隨手往后拉動幾寸進度條,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兒歪歪倒倒走進檀華,看起來已經喝了一趴,腳步醉醺醺的,門口幾個侍者都迎上前去攙扶。
劉朝拒絕了侍者的觸碰,隨手將領帶扔到其中一個的手里,攬著另一個拿著外套的跟他年紀相仿的男人往電梯的方向走。
他還記得那人叫文柏寒,猴子他們劉朝死后摸排人際關系時調查過,是劉朝最鐵的狐朋狗友之一。
聶徐川忽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那王何會在這里出現嗎?
之前他們去過,檀華是會員制,那么王何應該沒有機會進入到檀華內部。聶徐川趕緊聯系猴子調來了檀華周邊其他商鋪的監控,正好還有幾個能夠拍到檀華附近的街市和一旁黑燈瞎火的小巷。
聶徐川四倍速快速拖動著,終于找到劉朝進入檀華那天的影像資料。
果然看見王何出現在一旁的小巷子口,佝僂著身軀,腳步虛浮,手里還拎著一件外套。巷子口有盞昏黃的路燈,正好照出那件奢侈品外套經典的花色,也正是王何尸體旁邊擺放的那一件。
再打開另外一個視角,這次的監控里沒有出現王何,而是劉朝和另外一個陌生人起了沖突,此時此刻劉朝臂彎里還拿著自己的外套。
由于是晚上,監控畫面畫質不太清晰,也沒有收錄聲音,無法可知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只能從畫面里看到劉朝動手推了人,那人也不客氣地還手了。但是他力氣明顯不敵劉朝,被打倒后還被踹了一腳。
劉朝喝多了酒腦子暈暈的,可能覺得這種單方面的斗毆沒什么意思,把他撂在這兒就拐到一邊的小巷吐去了。等他從巷子里出來,手里的外套就不翼而飛了。
聶徐川覺得有戲,立刻讓猴子去聯系了劉朝的那位朋友,文柏寒。
他還在等待調查中,很多事情不方便出面。這次的爆炸案雖然已經遠遠蓋過了他的黑熱搜,但是上面一天未動,他也一天不能違規辦事。
給猴子電話簡單交代了幾句,他又拿出之前爆炸案的材料對比。
檀華又成了事情的焦點,最近發生的三個案子于此相連,兩起殺人案和一起爆炸案就此開始。
聶徐川拿出那個小小證物袋里的牙齒,小小的,被保存得很好。
只是表面上裹上一層灰燼燃燒后的臟污。
時歸還沒回家,他還有時間思考。
第36章 離開 時歸身上的疑點……
時歸身上的疑點很多。
突如其來的調令, 解釋不清的身份,犯罪現場的物證。
樁樁件件如同謎障,他仿佛站在蒙蒙霧氣中,四周是看不清的景色, 走不出的無形墻壁。
時歸丟失了很多記憶, 但如果他真的是阿瓦口中所說的夜鶯, 那他究竟是被誰關進了籠子?
如果他真的與十二年前的爆炸案有關, 聶徐川不敢想。
這三起案件的兇手為何要大費周章地與時歸扯上關聯, 尤其是檀華的爆炸,牽涉進無數無辜的生命,難道就為了對時歸進行一場賭博般的栽贓嗎?
或者說, 這個人的目的就是要牽扯出十二年前的爆炸案呢?
他是來提醒時歸,別忘了, 暮雪爆炸,與你有關——
時歸下班了, 從局里拎回來兩份盒飯, 提到聶徐川書桌前。電腦屏幕上的監控錄像還在繼續播放著。
“發現什么了嗎?”
“消防隊那邊結論沒錯, 的確是年久失修導致的,可能會問責相應的質監公司。”時歸解開塑料包裝袋,把盒飯擺到聶徐川面前。
市局食堂打的菜, 只能說是平平無奇, 但那道彩椒牛肉看起來還挺鮮亮。時歸就坐在他身邊, 打開一摸一樣的飯菜。
“這一次傷亡人數很多, 很多人都沒有跑出來。政府那邊已經來人了, 正在統計具體的傷亡情況,準備對家屬進行補償。”
聶徐川可以想見時歸看到那些血肉橫飛的場面帶來的沖擊,火焰將一切燒得焦黑, 一切都在高溫下蜷曲得面目全非。吊頂和碎裂的地板之間夾雜的不知名尸體,就那樣化在一起,成為密不可分的整體。
時歸的確情緒缺失,但并非沒有心。
“我們能做的就是查清真相。”聶徐川不會安慰人,只能撿出幾句來寬慰時歸。
“這件事情,是不是仍舊與我有關?”
聶徐川盯著碗里的彩椒,沒有偏頭去看他的眼睛。
窗外下起一場急雨,被玻璃窗隔絕在外的雨聲很悶、很寡淡。
屋子里寂靜得很,那些雨滴仿佛伸進時歸的身體,帶來一場經久的潮濕。
“看來是與我有關。”
“時歸,這不是你的錯。”聶徐川第一次從時歸身上感受到一種淡淡的絕望,是等待著苦盡甘來的人發現前方只有更大的深淵。
這個世界上有十六億人,為什么只有我產生黑色關聯。
好孤獨。
但甚至所有的孤獨都與我不相關。
時歸看著聶徐川的欲言又止,窒住了呼吸。
那些往事如急雨般墜落下來,在他身上留下青白色的傷口,卻不停留。
“聶徐川,我騙了你。對不起。”
時歸伸出手按下監控錄像的暫停鍵,電腦屏幕閃爍的光亮倏然停滯。
“什么意思?”聶徐川捉住他想要收回去的手,敏銳地察覺到他想要逃的意圖。
“其實你也一直在懷疑我吧。”時歸一瞬間凍住了眼神,仿佛剛剛被觸動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樣,那個像被雨淋濕的小狗一樣柔軟的時歸,忽然展露出不曾表現過的鋒利。
“不過也是,你是刑偵支隊長,怎么可能會這樣相信我的三言兩語。”
他很平靜,沒有嘲諷也沒有憤怒,仿佛又回到了他自己的殼里。
“如果你對我沒有絲毫懷疑,為什么,不拿出你藏起來的牙齒?”時歸用力抽出自己的手,但聶徐川實在握得太緊了,手腕那一圈都攥出紅痕。
“放開。”時歸冷冷道。
“為什么?”聶徐川咬著牙,心里翻江倒海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他想要從時歸的眼神里尋找出想要的答案,但暮色遮蔽,他看得太過于朦朧。
“我本來就不屬于這里。我本身,也就不該成為法醫。我本來,也就不擁有自由。”
“時歸,如果你遇到什么事情或者說想起什么事情,你一定要跟我說,就像以前那樣好嗎?”
他想走。
聶徐川的焦躁不安根本無法掩飾,一股無措的浪潮涌來,他根本不敢放開時歸的手。
“你不記得當初發生了什么事情,你也沒辦法確定不是嗎?如果就這樣把所有人的性命歸咎到你一個人頭上,這是你對自己的酷刑,這對你根本不公平。”
“你很聰明的,聶徐川。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來,如果不是我,也許這些事情都不會發生,劉朝不會死、王何不會死,檀華也不會發生爆炸。”
“他們在向我傳遞信息。”
聶徐川瞳孔深處一震,“他們?”
“可笑嗎?我不記得了。”時歸嘴角扯出一個弧度,但絲毫感受不到笑意,仿佛是某種陌生的肌肉記憶,“聶徐川,我錯了。我不該來南川,我的命運就是順從。”
“時歸,你到底想起什么來了?你跟我說,任何問題我們都可以一起解決不是嗎?”
平時聶徐川很期待時歸叫自己的名字,他老是聶隊聶隊的叫著,語氣里毫無感情。但只有他在叫自己全名的時候,能夠感受到他話語里明顯的起伏和情緒的波動,不論是高興還是生氣,都更加鮮活了些。
今天時歸叫了他很多次名字,但他卻絲毫感覺不到那種期待。他像是飽含著感情卻又像是沒有感情。
聶徐川幾乎要分不清。
窗外的雨依舊下著,時歸終于抬起眼睛,昏黃的燈光下聶徐川終于看懂了他的顫抖與絕望,把他緊緊摟進了懷里。
明明已經是夏天,但時歸的身上卻異常冰冷,他在緊張還是在慌亂?聶徐川分不清楚,此時此刻他也不想分清楚。
當溫度通過肢體的觸碰傳遞,懷里的小幽靈終于恢復了幾分生氣。
“我想起來,那個送夜鶯的人。”
時歸幾乎是在他的耳邊喃喃。
“是喬觀。”
聶徐川側身,那一秒暫停的畫面中,那個慈眉善目、行事低調的男人進入檀華的身影被清晰地收進錄像中——
這個擁抱的時間很長,也許是因為誰都舍不得分開。他們就這樣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抱著,在深夜長久的漫漫潮濕中互相取暖。
“你說你騙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完全不記得以前的事情,最近總是會有模糊的片段閃過。”
“這叫隱瞞,不叫騙。”聶徐川糾正他,即使是時歸自己,他也不喜歡看到時歸被扣上這么大的帽子。
“你是什么時候想起來的?”
“自從那天在社區食堂見過喬觀以后,我就隱隱約約有點印象,我這幾天睡前一直在反復回憶,終于能夠確定就是他。”
時歸對他還是不夠信任,聶徐川心想,他這人看起來像個傻白甜,但實際上異常謹慎。即使那天在醫院,聶徐川已經選擇為他瞞下所有事情,但時歸還是沒有對他全盤托付信任。
“十二年前的爆炸案,我一直有所耳聞。”時歸有些不好意思,“那天在安副局和你面前說不知道是假裝的。”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那顆牙齒的事情?”
“現在才敢確定。”時歸為自己辯解道,“我在省廳其實更像一臺檢驗機器,他們輸入數據,我就吐出報告。那顆牙齒我見過,覺得很熟悉。但是如果他們不安排我查驗,我就沒有任何接觸的權限。”
聶徐川把時歸往懷里攏了攏,清淺的呼吸和心跳混雜在一起,他聽見懷里人悄悄地問:“這樣,雨是不是就下不進來了?”
聶徐川沒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把他摟緊了,“以后,都不要走好不好。”
懷里很安靜,時歸眼睛閉得很緊,呼吸已經平靜了。
裝睡,聶徐川輕笑一聲,這才是小騙子吧——
聶徐川幾乎一夜未睡,梳理著現如今能夠知道的一切線索。自從時歸來到南川,這些案件就仿佛連環套索一般緊緊勒住他的脖子。
阿瓦死后,禁毒支隊那邊一直沿著這條線往后追查,原本是要做一些收尾工作,但一直到如今都沒有結案,這已經有些蹊蹺。
現在想來,應該是背后有更大的勢力接手了南川這塊風水寶地。
阿瓦知道時歸,心理上對他產生變/態/扭曲的感情,但另一面卻不敢對時歸真的痛下殺手。這說明時歸身后人的權利是要在阿瓦之上的,殺了時歸的后果是他無法承受的,所以他同情時歸、厭惡時歸、卻又不得不忌憚時歸。
他們是從檀華一路查到杜文進和殷竹,再從彰霧山中發現阿瓦的蹤跡。
那這一次檀華的爆炸,其實不僅僅是為了牽扯上時歸,而更像是一場新老權利交接之間的宣言。
檀華早已經不在了,現在這里的生意擁有了新的主人。
時歸在遇見喬觀后想起來,他就是那個送夜鶯的人。而阿瓦對時歸的稱呼也是夜鶯,這是不是代表著夜鶯的稱呼是來自于喬觀,而喬觀就是那個讓阿瓦無比忌憚的人呢?
如果是喬觀,那他如此大費周章留下如此指向性明確的線索,究竟是要對時歸做些什么?
時歸失憶了。
聶徐川有些豁然開朗。
也許喬觀根本不知道時歸失憶了。
如果喬觀并不知道時歸失憶了,那這一切就能解釋得通了。第一個劉朝的死去,是喬觀給他留下信號,但是時歸并未識別出來。然后是王何,但是失憶的時歸仍舊沒有辦法回應他。
這樣也能解釋為什么兩名受害者僅僅在檀華門口產生了簡單的交集,卻被選中成為了如此富有儀式感的殺害對象。
再然后,檀華爆炸了,是對十二年前爆炸案的模仿。難道前兩起案件也是在暗示著什么嗎?
但是犯罪手法和殺人兇手的問題,暫時還解釋不清。
聶徐川的宗旨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總是很難揣摩,在這種錯綜復雜的案件當中,只能先順著一個思路往下查,有了新的線索后再及時修改調查方向。如果沒有自己的思路,就很容易被犯罪嫌疑人帶著走。
但是這場爆炸被定性為意外事件,喬觀干干凈凈置身事外,根本揪不到他小子的狐貍尾巴。如果強行調查,還很有可能牽涉到時歸,這就正好順了喬觀的意思。
聶徐川皺緊了眉頭,現在敵在暗我在明,對方遲早有可能對時歸直接下手。
前兩次時歸的不回應,很有可能被理解為——他反水了。
所以現在的首要的任務是試探并穩住喬觀,其次是想辦法拿到省廳那顆十二年前爆炸案中的牙齒,確認時歸和他的猜想。
一旦確認,那喬觀和十二年的爆炸案便脫不開干系,重啟爆炸案的調查指日可待。
聶徐川累極了,一晚上的情緒起伏和頭腦風暴幾乎耗盡了他的精力,電腦屏幕依舊亮著,喬觀的身影定格在踏進檀華的那一瞬間,他靠著臥室的椅子睡著了。
桌上的飯盒還沒收拾,幾個小時過去已經涼透了。時歸的那份盒飯罕見地沒怎么動過,而聶徐川的那一份中的彩椒牛肉倒是很有吸引力。
能夠讓他一覺到天明——
時歸的速度很快,他走特招通道進的省廳,現如今也是借調到南川,他的檔案終究是歸省廳管理。
特招人員身份特殊,每個人身上都有些異于常人的情況,能夠特事特辦,所以他的離職報告批準的速度也很快,不需要解釋什么理由。
他就這樣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南川。
趁著一場淋漓的大雨,趁著濃密的夜色,趁著,他心軟的瞬間。
來到南川的幾個月里,是他人生中最值得紀念的時間。
他在這里將自己重新養育,或者說治療前半生留下的頑疾。
他缺失的情緒如同漏風的船帆,讓他在人生的大海中時常迷茫,游離于船只之外,也找不到港口停泊。
支隊里每一個人都鮮活,就像不同顏色的布料,一點一點,縫縫補補,將他帶上正常的航線。
聶徐川,他想到聶徐川。
前不久剛剛見過他的父母,他甚至幻想過,那會是他的港口嗎?
在無數彩色泡沫幻滅以后,他明白了,他根本沒有船錨。
時歸沒有打傘,在雨中越走越快,豆大的雨點一直持續到清晨,沖刷掉他離開的痕跡。電話卡隨著水流沖進了下水道,他什么也沒帶走。
正如他兩手空空地來到這里。
除了那件,被扔到他頭上的外套。
他像可恥的竊賊,隱秘地為后半程每一分鐘的孤獨做好準備。
跨江大橋邊,一輛車慢慢減速停在他的腳邊,透過茶色的玻璃看到對面那雙蒼老而精明的眼睛,時歸渾身的弦都繃緊了。
“孩子,玩夠了嗎?該回家了。”
他的聲音透露著威嚴,明明是凌晨卻不帶任何疲憊,透過車窗和巨大的雨幕傳到時歸的耳邊,只剩下隱隱約約聽不太清的嗡鳴。
但時歸早已經能夠讀明白他的意思,一聲不吭地帶著滿身雨水踏上了車。
車輛緩緩開動,天亮微明之時,他徹底離開了南川這片土地——
“時歸?”
聶徐川從家里醒來就發現了不對勁。
時歸不見了。
他原以為時歸已經離開家上班去了,家里沒有少任何東西,就連時歸搬家來到這里時用的小背包都還放在原處。
聶徐川先松了一口氣,可隨之而來巨大的不安感席卷了他。
一看手機竟然已經到了下午,無數個未接來電充斥著他的屏幕,他先回撥給歐陽。
“老大,小時法醫辭職了?你知道這事兒嗎?為什么這么突然?老大!你說話呀!我們大家都只收到了通知,小時法醫今天根本沒來上班”
“你說什么?”聶徐川剛剛醒來,嗓音嘶啞,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
“老大,要不你來市局看一眼吧,局里好像來了新的法醫。”
歐陽連珠炮似的信息幾乎讓聶徐川呆在原地。
時歸竟然真的就這么走了?
昨天晚上的事情,恍若他的一個夢。
他以為時歸要敞開心扉了,沒想到是臨別前的最后一個擁抱。
聶徐川慌忙趕往市局,三步并作兩步沖向了安副局的辦公室。
“時歸呢?”
安副局對這件事情倒是看得出來很開:“正當程序、正常流程,離職了。”
“為什么會這么快?”
在聶徐川的印象里,公職人員離職流程很長,至少也要走一個多月,各種簽字批準的程序一大堆,哪有人一夜之間就離職了?
“時歸是特招人員,你要理解。他能夠在這個崗位上堅持這么長時間已經是很少見的了。”
“時歸不會走的,他的案子還沒查完,他不會就這么離開的。”
安副局嘆了口氣,上次聶徐川在他辦公室說的那么一通早讓他明白這兩個小年輕之間是有些彎彎繞的,但沒想到聶徐川還是個念情的。
“時歸是特招,檔案歸屬于省廳,他根本不需要得到南川市局的批準。在省廳那邊走完流程就可以離職了。你也不要為難人家,時歸的難處你也知道,法醫崗本身壓力就很大”
聶徐川完全沒聽進去安副局驢頭不對馬嘴的勸解,但那一句時歸的難處的的確確說到了點子上。聶徐川不再糾纏他,反而再次回到了家。
細細回想著昨晚和時歸相處的一點一滴,想要從中搜刮出有限的線索。
他看到桌上的盒飯,聶徐川苦笑一聲,原來已經給自己準備好了。
他要走,自己是留不住的。
他回想起昨晚自己沒有注意到的細節,現在看來成了預兆。
也許時歸并沒有打算和自己講那么多,那個擁抱過后的話語是他的情之所至嗎?
他還記得,他的手指停留在鍵盤上的畫面,精準地卡住喬觀留在屏幕上的那一刻。
時歸想給自己留下線索。他什么都知道了。
但是時歸沒想到的是,聶徐川直接攥住他的手,不給他逃走的機會,讓他生出了幾分不該有的貪戀。
聶徐川不再猶豫,他確定時歸對自己是有感情的。
他一定要把時歸找回來。
第37章 流浪 進入雷雨季節,……
進入雷雨季節, 瀾江水位上漲,江水湍急浪猛,還沒靠近江邊水腥味就已經爭先恐后撲面而來。
市局門口的排水管堵了,門口低洼處的積水排不出去還在緊急搶修, 上班路過的都踩了一腳水, 褲管和鞋子都遭了殃。
“這個雨什么時候才能停啊!”歐陽剛買的限量版球鞋被泡了水, 給他心疼壞了, “哎喲, 小時法醫能幫我”
話還沒說完命苦的球鞋就又被謝黎狠狠踩了一腳,歐陽苦著臉一抬頭,就看到聶徐川就逆著光站在門口不遠處, 整個人都浸在昏暗的光影中,他趕緊收了聲。
時歸走了, 聶徐川仿佛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一如既往該查案子查案子, 該怎么和他們相處就怎么相處, 但只有相近的幾個人感受到他散發出的低氣壓, 在每一個靜默的時刻都倍感落寞。
尤其是謝黎,剛磕上的CP就這么斷崖式分開,其中一個還是不聲不響地就離開了, 她很擔心聶徐川的情緒問題, 這幾天格外關注他。
聶徐川聽見歐陽說時歸的名字下意識看向法醫室, 新來的法醫已經頂替了時歸的位置, 正在和小孫對接工作。
一眼落空。
聶徐川默默收回目光, 沖著屋內說了句開會。
“已經把文柏寒叫來詢問過了,他承認前不久他和劉朝去了檀華,他說他在門口見到劉朝的時候劉朝就已經喝醉了。”
“那他知道劉朝在門口跟人發生沖突嗎?”
“他坦白說聽劉朝提了一嘴, 就說什么臭乞丐搶他衣服,好像是給人踹了兩腳。然后說衣服臟了,就給扔路邊兒了。”
聶徐川按時間順序放出那幾張監控截圖,著重放大了那張深棕色的奢侈品外套,解釋道:“這件外套是劉朝的,一開始拿在他自己手里。然后在他與人發生沖突時,還是拿在他自己手里,最后,他進入了王何所在的這條巷子,外套就從他這里到了王何手中。”
“兩個完全毫無交流的人在死前忽然在檀華旁邊的巷子里有了關聯。”謝黎當時是見過那件外套的,就隨意擺在尸體旁邊,現在一想確實可疑。如果兇手要剖開心臟,無需多此一舉。
“那個和劉朝起沖突的人是誰?身份查到了嗎?”
猴子低下頭羞愧道:“暫時還沒有。檀華爆炸之后一時找不到目擊證人,不過去問了周圍幾個商鋪,那人好像經常在附近游蕩,是個流浪漢。”
“流浪漢?”聶徐川忽然警惕起來,那個之前撞到時歸然后潛泳逃走的人不也是個流浪漢嗎?
“南川最近怎么出現這么多流浪漢?”歐陽忍不住嘀咕了幾句,“之前市政改革后不都救濟脫貧了嗎?”
說著無意,聽者有心。
聶徐川望向歐陽,“你怎么知道的?”
“除了咱們這個案子,我這幾天上班也在橋邊看到一個乞討的。年起輕輕的,隨便去打份工也好。”
“對哦,好像是這樣。”謝黎也插話道:“我上次好像也遇見了,在社區食堂那邊。”
聶徐川想起來第二個死者王何由于嚴重的腎病而被迫流浪,身形枯槁憔悴,但是那個撞到時歸的流浪漢卻完全看不出身體上有任何疾病。
甚至全力奔跑之余還可以撞倒一個成年男性。
“打電話給分局詢問下轄派出所最近發生在流浪漢身上的治安管理處罰案件有沒有增多。”聶徐川沉聲道,“尤其是那些剛剛到南川的。”
刑事案件不是天馬行空的懸疑小說,受到許多條條框框的制約,辦案也需要執行程序正義。按照程序走即使每位辦案人員的能力有所差異,也會盡可能減少冤/假/錯/案的發生。聶徐川的辦案手法已經算是其中較為大膽的,但也沒辦法完全參透犯罪分子的變/態/心理。
與犯罪的角逐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奔跑。
別無選擇只能向前。
“老大,派出所那邊反映說沒有,統計結果沒什么變動。”猴子打完電話趕緊回來匯報。
“這就怪了。”
聶徐川這樣一說,大家都明白過來。
一個城市里忽然從四面八方涌進來一批年輕體壯的流浪漢,沒有工作,沒有犯罪,沒有擾亂社會治安,這樣一支沉默的隊伍,靜悄悄來到了南川。
“老大,怎么辦?需要上報嗎?”謝黎有些著急,萬一流浪漢就是殺死劉朝和王何的兇手,那他們來到南川的動機就很值得分析了。
“沒關系。”聶徐川面無表情地一擺手,“他們又沒犯罪,既然是流浪漢,那就得和民政那邊協調好去救助。準備戴一戴紅袖章吧。”——
雨點如珠落下,跨江大橋下支起志愿者雨棚,工作日的上午行人稀少,撐著傘匆匆忙忙掠過,連一眼也不愿施舍。
除了這一處,聶徐川還挑選了一些地點設置了雨棚。民政去拉了企業贊助,海梧集團巨大的商標就貼在棚子上,他們除了是南川的納稅大戶,同時也深耕慈善。但凡市里的慈善活動都能看到他們的影子。
江水洶涌,跨江大橋的橋洞下躺著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者,歐陽手臂上掛著紅袖章穿過巨大的雨幕來到他面前。
“兄弟,你家是哪兒的?需要幫助嗎?”
那人頭發像枯萎的海草,胡子拉碴,幾乎看不見嘴,眼睛里沒什么神采,但歐陽透過單薄襤褸的衣衫能看到他壯實的身材。
聽到歐陽的話,他反應了幾秒才抬頭,然后換了一邊繼續睡,不理會歐陽的話。
“我們是志愿者,不是壞人。兄弟你要是有困難,我們都能幫你!”橋洞中雨聲回音隆隆,幾乎要掩蓋歐陽的聲音,但那人背過身去的動作明顯是聽到了卻不愿意回話。
“難道是啞巴?”歐陽心里嘀咕了兩句,想著問問有沒有會手語的過來問問。
他費了一番力氣才從橋洞里翻上來,身上被雨水沾濕,還有些狼狽。上去之后發現聶徐川打著傘站在旁邊,他趕緊鉆進傘下。
“老大,你怎么來了,你不是去社區食堂那邊了嗎?”
“情況怎么樣?”
“這就是我那天見到的流浪漢,長得還挺壯的。我喊他也不搭理我。”
聶徐川剛剛站在視野盲區,聽見了歐陽的問話。正如歐陽在會上說的那樣,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社區食堂那邊也是一樣,愿意接受幫助的人很少。”
“這他媽的真是奇了怪了,之前每次志愿活動都跟大爺大媽搶著領雞蛋,這次是怎么回事?下雨了胃口不好?”
聶徐川的電話響了,隔著衣服口袋震動。
“聶隊,社區食堂這邊有變化,有人開始過來吃免費的盒飯了。”猴子留守在社區食堂的志愿點,等待了許久終于有人陸陸續續過來領愛心餐,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而且看穿著打扮的確是流浪者,吃東西也狼吞虎咽的。”
聶徐川“嗯”了一聲,猴子向來觀察仔細,他說出口的話一定就是他所看到的。
“有沒有什么別的人過去?”
“有啊,海梧集團那邊也來了一些志愿者幫忙分配餐食,他們老板還親自來了。就是之前那個經常上新聞的。”
聶徐川心神一凝,“喬觀?”
“誒誒誒!對對!就是他!”猴子還沒覺察出有什么不對勁,感嘆道:“沒想到他這人是真的熱衷慈善,今天也沒什么媒體過來采訪,沒想到還親自過來了。”
“猴子,交代你一件事。”聶徐川低聲道:“幫我把喬觀看好了。”
電話對面凝滯一秒,迅速傳來一聲低沉的“是”。猴子對聶徐川是完全的信任,即使還不知道原因,也會百分百執行他的命令。
“注意不要被他發現了。”
聶徐川交代完便拉著歐陽朝志愿點走去,橋洞下的流浪漢仿若有所察覺,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絲毫不顧忌這場傾盆大雨。
等他渾身濕淋淋地走到雨棚里,謝黎被嚇了一條,高大的身影從門外鉆進來,聲音嘶啞:“吃的,我要吃的。”
“朋友你好,你能說說你叫什么,是哪里人,需要什么幫助嗎?”謝黎反應過來,歐陽和聶徐川就在旁邊,她立刻朝著門口身材壯實的流浪漢走過去。
“吃的,我只要點吃的。”他聲音低沉著重復,一身破爛衣服往下滴水,頭發胡子都濕淋淋的,仿佛剛剛從江里爬上來的怪物。
聶徐川咳嗽了一聲,謝黎立刻從保溫箱里拿了份愛心餐,又從抽屜里掏出幾包壓縮餅干遞給他。
“謝謝。”
他撂下一句話接了餐就離開了,似乎不想在雨棚里多待一秒。
“哎,你叫什么?方便我們登個記可以嗎?”謝黎走上前去毫不嫌棄地拉住了他的手臂,他僵直了一秒,似乎是在克服什么條件反射,脖子像機器人一般擰過來,扔下兩個字。
“沙梁。”
謝黎這才松了一口氣放他離開了,聶徐川暗暗朝她豎了個大拇指。
雨滴落在棚頂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剛剛沙梁的一進一出仿佛把潮氣帶入這片三角形的空間,濕漉漉的氣息蔓延開來。
聶徐川心里已經有了結論,這群流浪漢的到來和喬觀脫不開關系。或者說他們原本就生活在這里只不過現如今換了一種身份。
他們甚至還不習慣自己的新身份。雖然外表改變了,但是內里卻沒有適應。
王何是真正的流浪者,面對一件被丟棄的外套,他的第一反應是撿起來繼續穿。而這群冒牌貨在面對城市里突然多出的志愿點和愛心餐卻無動于衷。
甚至需要喬觀的提醒。
“老大,究竟怎么回事?”
“密切監控這群流浪漢的動向。”聶徐川毫不避諱開門見山:“這次我們的目標不是他們,而是喬觀。”
第38章 內訌 “喬先生,您要不……
“喬先生, 您要不歇一會吧,忙這么久了。”一旁的工作人員勸說道。
喬觀已經在這兒待了一上午,西裝外面套了一件志愿者紅馬甲,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但在志愿者雨棚分發愛心餐時卻絕不是做做樣子。
他解開袖扣把袖子挽到手肘, 絲毫不顧私人訂制的襯衫價格。他彎腰拿出保溫箱里的盒飯遞出去, 耐心詢問著對面領餐人是否需要幫助以及相關的信息, 時不時隨意擦一擦額頭上的汗。
喬觀一看就是非常熟練的志愿者, 各種流程都不需要人叮囑,反而還去幫助那些年輕的志愿者登記搬運物資。這些年喬觀對志愿和慈善的熱衷有目共睹,社區食堂的工作人員紛紛交口稱贊。
“沒關系, 再忙一會我也要回去了。”喬觀笑呵呵的,兩鬢有些未遮掩的白發, 一點兒架子沒有,和藹的態度與平時只會出現在報紙雜志上雷厲風行的商界大佬大相徑庭。
“我們這兒也忙得差不多了, 喬先生您是大忙人, 來這兒幫忙心意已經到了, 我們就不耽誤您的正事兒了。”
“這也是正事兒,不打緊的。”喬觀仍舊笑瞇瞇的,眼角歲月的痕跡雕琢明顯, 隨即他話鋒一轉, “你說是吧, 年輕人。”
忽然被點到名的猴子一驚, 是被發現了嗎?但他立刻靦腆一笑, 攏了攏手臂上的袖章:“還是要向喬先生學習,懂得一心二用。”
“一心二用,一箭雙雕。”
喬觀咂摸著這兩個詞從雨棚里走出來, 站到屋檐下,雨水順著青色的瓦片流下來,屋里飯菜的香味久久不散。
“你做的很好。”
猴子是個聰明人,立刻裝傻道:“喬先生您客氣了,都是做志愿服務嘛。”
喬觀用手接了點雨水,就這那點濕潤在指尖捻了捻,“我還記得當時也是這么大的雨,也許一場雨也能改變人的一生呢。”
“改變一個人的不是雨,永遠是他自己。”
聲音從廊下響起,喬觀一愣,回頭看見聶徐川朝著自己走來。
“聶隊長,又見面了。沒想到您也是位哲學家。”
“不敢當。”聶徐川朝猴子擺手示意他進去,邁著步子走到喬觀旁邊,雨水在地面留下點點濕痕,“喬總您百忙之中還能抽出時間參加這些小活動,看來是真如外界傳言所說熱衷公益事業,實在是佩服。”
“聶隊,現在就不用打什么官腔了,既然你邀請了,那我肯定得來不是嗎?”
看來喬觀已經意識到這次活動的目的,大張旗鼓地只為了給他設個套,但是他不偏不倚地走了進來。
“我這一輩子都在感激一個人,但也在恨一個人。這只是給他留下的小禮物而已,聶隊長不必驚慌。”喬觀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聶徐川,“我是南川人,怎么會做出不利于南川的事呢?”
“喬總您才是哲學家,說的這些話一般人都聽不懂。”聶徐川皮笑肉不笑,這喬觀、阿瓦都是一路貨色,爭先當起謎語人大王。
“別人聽不懂,但是聶隊一定聽得懂。”
“對了,小時這次沒來嗎?平時不都跟在聶隊長旁邊嗎?”
雨漸漸小了,悶熱在四周蠢蠢欲動。沒了雨聲嘈雜,喬觀的聲音更加清晰,也更加刺耳,聶徐川咬緊了牙齒,臉部肌肉微微顫動。
但隨即他又放松下來,單手插在褲子口袋里,風輕云淡道:“哦,離職了。好像是家里出了點事。”
喬觀微微側身看了一眼聶徐川的臉,連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不放過。
“原來如此。”
雙方不約而同到此為止,沉默在連廊中蔓延開來,空氣仿若凝滯。
喬觀的助理撐著傘過來接他,年輕人很有干勁,步伐迅速而穩重,眼睛里滿是對喬觀的敬重與欽佩。
喬觀站進傘下,向前走了兩步,鬼使神差地又回頭沖聶徐川輕聲說了一句。
“當年,我也和他一樣呢。”
聶徐川沒有回話,安靜地站在原地。
還在裝,老東西。
一開始還真被他唬住了。
以為這一次勢必無功而返了。
但是當他故意提到時歸,聶徐川的大腦卻忽然冷靜下來,一個可怕的真相正在他的腦海中勾勒——
北原市。
經過改裝的黑金色商務車低調地開進了別墅群,角落的一幢院子門打開,車輛迅速在翠竹密林的掩蓋下隱沒進去。
一只小貓從門的縫隙溜進來,蹭到剛下車的時歸腳邊。
那人瞥見了,不動聲色地站在原地。
時歸下意識撫上小貓毛茸茸的腦袋,從頭摸到尾巴,順滑的手感讓他感到一絲慰藉。
他剛從墓地回來,見了見他素未謀面的母親。
墓碑冰冷了他本就缺少溫度的手心。
他抬頭看到那人正定定地看著自己,摸貓的手頓了一頓,低頭把小貓從自己腳邊拎開,小貓可憐地嗚咽兩聲。
“時歸,這么多年了,你還是個需要靠外物支撐你的軟弱的人。”
“沒有,父親。”
時歸放開小貓的脖頸,繞過車頭跟上了時升泰的腳步。時歸從后面看過去,時升泰的背影已經不似他記憶中那樣高大,反而平添了幾分陰沉,生出了一種遲暮感。
他看著時升泰習慣性坐進書房的主位,那把冰冷的交椅上。
“時歸,往前站。”
時歸往前走了兩步。
時升泰不說話,仍舊盯著他,像蟒蛇審視自己的獵物。
時歸又往前去了兩步,身體幾乎要貼上那張巨大的原木書桌。
“你在怕我?”
“沒有,父親。”
“你怕我,那是應該的。你所有的一切都來源于我。”時升泰瞇起眼睛,聲音蒼老低沉,但眼睛里卻是無法掩藏的精明銳利。
“你是個很差勁的小孩,但我并沒有放棄你。軟弱、敏感、無知、情感過剩,對所有人和事都抱有多余的憐憫。你對愛負有太多渴求,才造就了你的每一處缺點。”
“但是我并沒有放棄你,畢竟你是我最看重的作品,你身體里流淌著我的血液。我替你刮骨療毒,去除你身體里那些多余的情感,遲早有一天,你會感謝我送給你的禮物。”
時升泰仿佛陷入了一種病態的自我陶醉,他偏頭看向時歸面無表情的臉:“時歸,你不乖。你就快要悄悄把我送你的禮物丟掉了,糟粕一般的東西要在你的身體里故態復萌了嗎?”
“父親,你想要控制我嗎?”
時歸的直白刺穿了二人之間僅剩的安全距離,但這讓時升泰很開心,眼角的皺紋浮現出不易察覺的笑意:“你是我選定的繼承人,你將擁有我的一切,直到你徹底變成我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樣子,我沒有辦法變成你。”時歸的話語帶著一種冰冷的客觀,他不愿意說多余的話,但也不想觸怒他。
“你磨練夠了性子,從現在起就留在我身邊,準備接手家里的事。”時升泰站起身來,走到時歸旁邊,留下淡淡的古龍水的香氣,“在你之前,已經有無數個試驗品為你鋪過路。”
那股香味縈繞在時歸周圍,他聽見時升泰的聲音——“時歸,不要讓自己和夜鶯背負同樣的下場,好嗎?”
離開書房,時歸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那件他從南川帶來的外套還搭在床頭,洗衣液的香味已經很淡了。
他走進浴室沖了個澡,沖掉了自己身上沾染的不和諧的香味。時歸把頭深深埋進外套里吸了口氣,再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回枕頭下面。
他想起來很多事。
現在面臨的困境就像是一道復雜的數學題。已經知道了答案,但是不知道解法。
他得找到證據,一擊斃命的證據。
找到以后他還得向外傳遞,他被時升泰軟禁在這里,徹底成了孤身一人的戰斗。
時歸想,這不就是他想要的嗎?
為什么還會覺得想念呢?
時升泰不知道他失憶的事情,通過這些天的只言片語,他只能推測出事情的大致走向。
時升泰就是那個向S市引入新型毒品的罪魁禍首,現如今還希望時歸能夠接手他黑暗的產業。
他手底下的一號人物應該就是喬觀,但他們似乎從不聯系。這些天在他身邊觀察下來,仿佛像是消失了似的。
不過聶徐川那邊應當會從喬觀下手查起,但他還不知道時升泰的存在,要揪出這只老狐貍,還需要更多的證據才能將他釘死。
對于時升泰控制他的手段,他心里隱隱約約有了猜測。
不過沒關系,他已經辭職了,就算被釘在恥辱柱上,也不會波及到其他人——
“瘋了吧,前幾天市政還在救濟這些人,狼心狗肺的東西!”
街邊,一位騎著電動車的婦女躺倒在路邊,鮮血順著大腿流下來染紅了路面,表情痛苦不住地呻吟著。
圍觀群眾幫忙叫來了救護車,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也立刻響應,派人過來問詢。
“有兩個乞丐搶劫啊,把她的包拉下來就跑,連人帶車都扯倒了。”
“有沒有看到長什么樣子?”民警好不容易在群眾里找到一個目睹全程的,趕緊一字不落地記下來。
“嗯,一個高一個矮,具體什么樣子沒看清,我近視眼啊。”
“”
聶徐川上次托猴子問完分局,今天下面分局來主動報告,上次聶徐川打聽的數據出現上升趨勢,派出所接連接到好幾起流浪漢搶劫傷人的案子。
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聽說是流浪漢作案,恐慌情緒迅速蔓延到了市民中,矛盾被迅速激化,就連那些在南川生存已久的流浪者也被無情地驅趕。
前不久南川市政做的公益活動也挨了罵,市長信箱里每天堆滿了“你就用納稅人的錢干這個?”的質問。
“是不是喬觀有什么問題,老大。上次你讓我看著他,我就覺得他說話鬼鬼祟祟的。”猴子吸溜了兩口泡面問道。
“總感覺沒憋好屁。”歐陽也忍不住搭腔,“現在事兒還在查,咱們又挨罵了。”
“沒事兒,事情查清就水落石出了。交代派出所這兩天加強各個街道的巡邏工作,監控什么的都檢查好了,不要出什么紕漏。”
話音剛落他的電話就響了,聶徐川走到僻靜處去接,他爸的聲音從另一端傳過來:“兒子,上次你說的那事兒辦好了。”
“怎么樣?”聶徐川的聲音里是不加掩飾的急切。
“驗證結果一致。你給我提供的樣本,和那一樁爆炸案里證物的DNA是一致的。”
聶徐川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地,看來他的猜想沒錯。喬觀是爆炸案的知情者,或者說和這兩起爆炸案都脫不開關系。
喬觀知道十二年前爆炸案中牙齒的主人是誰,并利用這些信息接著在檀華進行犯罪復刻。
走進辦公室,猴子他們還在討論流浪漢的案件進程。
“我當時就覺得那個喬觀多少有點不對勁,他才來了一會,那些人就像認臉似的過來了。”猴子還有最后兩口泡面湯,經典的紅燒牛肉香味四溢,“呼,當時老大跟我一說我就覺得肯定沒跑了。”
“確實確實。”歐陽從謝黎的炸雞桶里悄咪咪順走一根雞翅,一口就把兩根骨頭上的肉全捋了下來,意猶未盡地咂咂嘴,“橋邊也是一樣,一開始也不來,后來也是不情不愿的,感覺不屑一顧似的。我還以為是沒保護好人家的自尊心呢。”
聶徐川沉思了幾秒,開口問道:“猴子,你再把那天喬觀來之前和來之后的事情給我講講。”
猴子放下面碗,立刻回憶道:“喬觀來之前,食堂里就來了平時的常客,偶爾還有人來問問雨棚里的活動,但可以明顯分辨出不是流浪漢。過了一會喬觀過來了,是他的助理開車送他過來的,他套了件馬甲就進了雨棚里,沒過多大會就陸陸續續有目標進來了。”
“沒過多大會是多久?”
猴子想了想:“五到十分鐘的樣子。”
聶徐川嘴角掛上一抹冷笑:“看來喬觀對這群人的控制力,也沒那么說一不二。”
聶徐川記得喬觀來的時候還穿著西裝,和上一次在社區食堂做志愿活動時的休閑裝扮相差甚遠,明顯是急急忙忙趕來的。
那么他急匆匆趕來的目的僅僅是讓他們裝得像一點嗎?
顯然不是。
那些流浪漢甚至很有可能并不受他的控制,他來這兒的目的僅有一個,那就是在聶徐川面前或者能夠傳話到聶徐川耳朵里的人面前卡著時間來上那么一出,表明那些人是受他控制的。
但這案件中粗糙的細節處理與之前幾起案件設計相距甚遠。
“看來是內訌了啊。”聶徐川自言自語道,“喬觀啊喬觀,你到底是誘餌還是棄子?”
第39章 坦白 屋子里的陳設沒變,……
屋子里的陳設沒變, 保持著時歸離開那天的樣子。客廳投影儀上的電影定格在主人公親吻的那一刻,時歸在家的那段時間把老電影作為消遣,尤其偏愛文藝愛情片,有時候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一下午都不帶挪窩的。
客廳餐桌上沒喝完的汽水和殘留的蛋糕屑, 是時歸研究出的新搭配。聶徐川在周末也有幸嘗過一口, 汽水的口感沖淡了蛋糕的甜膩, 他記得那時窗外陽光很好。
安副局走進屋子, 四處張望一番。他還是第一次來聶徐川這套房,裝修風格和之前住的那套大差不差,但生活氣息更濃些。
晃悠到客廳, 偌大的幕布上兩個正在接吻的男性小青年帶來的視覺沖擊實在是有點震撼安副局的心靈了,他下意識拿起投影儀的遙控器準備關掉。
年紀大了, 看不得這些。
更何況前不久聶徐川還扭扭捏捏在辦公室憋出一個“暫時不是”,老頭子幾宿沒睡好覺。
“別動。”
聶徐川抬手把遙控器拿過來, 比量著放回原位。安副局瞇眼看這小子, 但他選擇性忽略安副局, 對這種審視打量甚至揶揄的目光視而不見。
“你小子,有事兒瞞著我。”安副局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說吧, 人家走了, 你在這兒演失戀呢?”
聶徐川沒有理會他的調侃, 反而反問道:“您不是也有時歸的事兒沒告訴我嗎?”
安副局明顯一愣:“你血口噴人!”
聶徐川識破他的怔愣, 上趕著扣帽子:“怎么?現在您這是不相信我了?一邊讓我哼哧哼哧地查十二年前的案子, 一邊有情報了也不跟我同步,安副局,您老這讓前線的同志很寒心啊!”
安副局被他這幾句話噎住, 下意識張了張嘴,仍然不甘示弱:“我行得端坐的正,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沒什么事情瞞著你的。”
“那您今天大周末的不去釣魚喝茶,跑到我家里是來閑聊的嗎?”
“關心一下前線的同志不行嗎?”
聶徐川把他往門口推:“那就不勞煩您掛心了,前線的同志好著呢!”
見聶徐川態度這么堅定,安副局趕緊把住門把手穩住身形,腰間的贅肉一抖一抖:“你小子,等等等等!”
聶徐川接著推他肩膀,警校教的那幾招全給用他身上了,安副局身上的每一寸肥肉都在努力掙扎:“哎哎,等等!”
眼看就要被自己帶出來的徒弟掃地出門了,安副局面上無光但也無可奈何,誰叫人家猜中了。在最后一只腳被挪出門外之前舉手投降:“我說我說!”
聶徐川猛然一收力,安副局氣喘吁吁地趴門兒鞋柜:“你,你,懂不懂尊老愛幼啊 !我的老腰啊!我非給你爸媽告狀去不可!臭小子!”
等到他一個準信兒,安副局看著這人翻臉比翻書還快,剛剛進門連口水都沒喝上,這也不許動,那也不許碰的。現在要說正事了,茶也泡好端出來了,椅子也給人拉開了。
安副局心有余悸,輕輕把屁股置在餐廳椅子上,低頭悶了一口茶。茶水下肚,發出一聲滿足的“哈。”
“你什么時候發現的?”
“一開始沒戳穿你而已。把人塞到我眼皮子底下來了,平時也沒見你對哪個新來的這么上心過。你問問自己猴子來的前三個月,你把人名字記清楚了嗎?”
聶徐川無情吐槽,一點兒面子都沒給他留,安副局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不存在的汗。
“時歸調來的手續有問題。”安副局捧著手里的茶微微嘆了口氣,接著說:“一般像他們這樣的特招人員不會輕易調任,即使要調任也是層層審批。說白了就是進來容易出去容易,但一輩子就在這一個位置上了。”
“那為什么沒人向省廳反映?”聶徐川記得特招人員的調任不僅要通過部門的審批,還得通過省廳直接審批。
“你小子別急啊,聽我慢慢講。”安副局瞪他一眼,“當時我這邊收到的調令中只有省廳的直接審批,沒有部門審批。一開始我以為是省廳那邊權限覆蓋,后來我看到是特招人員、并且這個人還是時歸,我就不得不多想了。”
“您以前認識他?”
“算不上是認識。之前有段時間我到省廳去掛職,聽說過他。年紀不大,技術很過硬。你知道的,干咱們這一行的,厲害的人總是多看一眼。”
“不僅僅是因為他厲害吧?”
“沒錯。當時我去省廳掛職,也是存了點私心的。”
“暮雪的爆炸案?”聶徐川猜不出別的答案,安副局為這個案子奔波了半輩子,而省廳又是最有可能接觸到這件案子的地方,他不可能放棄的。
果然,安副局點點頭,呷了一口茶,裊裊茶香飄散在空調冷氣中,“你這茶是什么?還挺好喝。”
“從我爸那兒拿來的,改天給您送到家里去,您快接著說吧,別岔開話題了。”聶徐川把茶杯往他手里推了推,催促的意思很明顯。
“當時時歸是省廳公認的技術流,但是爆炸案的檢驗卻奇異地繞開了他。當時我以為時歸不參與舊案的檢驗,后來才發現是他本身就有點問題。”
“什么叫本身就有點問題?”
“在時歸以前參與過的未偵破的舊案中,查到過幾次他的DNA殘留。”
聶徐川心下一驚,原來這么早就開始了嗎?不只是最近遇到的這幾起案件,原來那么久以前就已經有人在把時歸往深淵里扯。
“最開始發現后時歸挨了點處分,說是沒有進行清潔處理,后面可能時歸自己也不知道,部門里為了保護特招人員,處分每年一消。有的也就默默給他遮掩過去了。”
“既然是遮掩過去,你和時歸也不是一個部門的,你怎么會知道?”
“當年我全部的重心都放在那一枚關鍵的牙齒上,省廳鑒證科的人我閉著眼睛都能叫出名字來。他們法醫室遮遮掩掩的事情也逃不過我這里。”
聶徐川不覺得喬觀在那時有足夠的實力把手伸進省廳。在那邊的陳年舊案之中,這手筆只能來自于另一個人。
所以喬觀的目的是引導他們往那些陳年舊案上靠嗎?
一旦那些陳年舊案中的疑點曝光,對于一個現役警察來說基本是致命的打擊。
聶徐川眉頭緊皺,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桌面一角:“那些陳年舊案,您還記得嗎?都是什么案子?”
“具體是什么案子,我一時半會倒有點想不起來了”
“您覺得跟市局最近發生的幾起案子,像嗎?”
安副局一拍腦袋:“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當年那個案子叫審判者。”
“審判者?”
“兇手到現在都還沒抓到,但說白了就是個濫用私刑到中二病傻叉。受害者是幾個女大學生,當時還鬧上了新聞。不過這是好幾年之前的事了。”
“兇手挑選受害目標的標準是什么?”
“這個案子社會反響大,查了很久。最后才查到這幾個大學生生前都被迫做了類似于社會實驗一樣的東西。”安副局凝眉思考了一會,不知該怎么表達清楚那個變態的犯案過程。
“兇手假扮成殘疾人選取特定目標,向之尋求衣物或者食物,然后根據對象的表現來進行分類。”
“放過通過的,然后殘害沒通過的嗎?”
“不。”安副局回答道:“只是死法的不同,他并不打算放過任何人。一旦被選中就是必死無疑。”
“這么大的案子,竟然讓他逃了。”
“當時幾乎已經確認了嫌疑人的身份,但陰差陽錯竟然真的沒抓住,當時這個案子也讓專案組背了處分。”安副局嘆了口氣,問道:“你怎么突然問起這些?剛剛你說很像是什么意思?”
“支隊最近辦的兩起案件中,也發現了時歸的DNA,是有人蓄意投放的。”
“發生這種事,為什么不盡早匯報?”安副局皺起眉頭,頗有些嚴厲地看向聶徐川:“我知道你對時歸有些想法,但在辦案中摻雜私人感情是大忌,你是剛從警校畢業嗎?”
“對不起師父,但這件事情我有自己的判斷。”聶徐川說著抱歉,但眼里的堅定不容置喙,“我會為時歸證明他的清白。”
“我是真心不想讓你淌這趟渾水。”安副局茶也不喝了,就那樣定定地看著聶徐川,聽著那聲師父,他也感慨良多。
那個剛從警校畢業經常犯蠢的毛頭小子已經脫胎換骨成如今的刑警隊長,但骨子里的那份倔強卻絲毫未變。
“本身十二年前的爆炸案也不該讓你參與。老案舊案,沒有線索,阻力重重,沒人愿意查,你說你來幫我查。你說我讓它困了我多久,現在還要把你也拉進去。”安副局平靜的語氣下蘊藏著波瀾:“我后悔的事情不多,這算是其中一件。”
“不管是作為何種身份,我都有責任查這個案子。”聶徐川說完便語氣一轉:“你這老頭什么時候還搞這套傷春悲秋了。”
“滾滾滾。”安副局被他這副嘴臉氣到了,好不容易掏心窩子一回,人家根本不理睬。
“檀華的爆炸案,就是開啟十二年前案子的鑰匙。我已經準備好了。”
安副局摩挲著手里的茶杯,眼神卻一動不動盯著聶徐川:“你想好了嗎,關于到底要怎么做?”
聶徐川眼神凜然,眉頭皺起淺淺的川字紋,嘴角不露一絲笑意:“既然他們喜歡在桌子底下玩陰的,那我干脆把這張桌子掀了,我倒要看看是誰在背后搞小動作。”
第40章 重逢 潛遁幽巖,沉冤莫雪……
潛遁幽巖, 沉冤莫雪。
檀華爆炸中出現的牙齒打破了十二年來的僵局,省廳上下一片嘩然。兩起爆炸案并案調查,命令南川成立專案組進行徹查,省廳也派出專人組成督查小組。
低調的公務車在上午開進了市局, 督查小組來了三個人, 為首的是位年輕人,
“鄭督查您請。”
這年輕人沒搞虛頭巴腦那一套, 到了市局就扎進會議室討論案卷情況, 這讓聶徐川不免多留意了幾眼。
督查這個頭銜特殊,和執行隊伍形成一種互補的微妙平衡。強有力的督查掌握實權,但如果執行隊伍較為緊密也有可能形成一種高位虛職的現象。
聶徐川暫時摸不清省廳什么態度, 但看鄭斯年風風火火的行事風格,不可能屈居人下做個閑官。
“聶隊長, 來之前我已經研究過兩起案件的卷宗,均表明是意外事件。我想先聽聽你們這邊的調查結果。”
鄭斯年開門見山, 聶徐川也不跟他廢話。
“單獨來看兩起爆炸都是燃氣引起的意外爆炸, 但是兩起案件在發生地點、發生過程以及細節上的相似性引起了辦案人員的高度懷疑, 懷疑這不僅僅是簡單的意外爆炸,而是蓄意制造的陰謀。”
鄭斯年翻看著桌面上的并案申請報告,一旁的茶水還一口未動。
他越翻眉頭皺得越緊:“你們的決定性證據是什么?”
“牙齒, 一枚牙齒。”聶徐川回答道:“已經做過了DNA檢測, 兩枚牙齒DNA序列一致, 屬于同一個人。”
“僅僅憑借一枚牙齒就能認定?沒有可能是巧合嗎?”
“十二年前的爆炸案被處理得干干凈凈, 唯一的線索就是那枚牙齒。如今的檀華爆炸案也是一樣, 只剩下一枚牙齒可查。我們懷疑過是否為模仿作案,但是爆炸案的細節極度相似,比如牙齒出現的位置都在門口的雕像處、爆炸案的原因都是煤氣引起的、甚至還有發生的時間。如果只是意外或者一般的模仿作案, 很難出現這種極度相似的情況,所以我們更懷疑是同一兇手的再次作案。”
聶徐川沒有給他質疑的機會,已經爛熟于心的案卷細節被他拋出作為強有力的證據。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沒有公布的事實,涉及到內部人員,所以一直對外保密。”
“什么?”鄭斯年終于從那一堆材料中抬起頭,望向聶徐川。
“兩次出現的牙齒都是乳牙,并且屬于前省廳法醫室特招法醫——時歸。”
仿若一枚重磅炸彈于空中炸開,鄭斯年的眉頭皺得更緊,他下意識否認道:“不可能。”
他否認的速度超乎了聶徐川的想象。聶徐川設想過很多種可能,震驚、憤怒、懷疑,但惟獨沒有想到是下意識的否認。
聶徐川看著這位新來的督查,還不到三十歲,省廳下派為督查應該是正處于上升期,可以說是年輕有為、人中龍鳳。他的眉毛黑而濃,側臉棱角分明卻顯得清秀,這個年紀應該正是相親市場的香餑餑。
鄭斯年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我記得時歸調任南川市局了,你們調查案子要遵循回避原則。”
“時歸已經離職了。”聶徐川垂眸道:“但他作為重要證人,應當傳喚至南川配合調查。”
鄭斯年點點頭:“他現在在哪?能聯系上他嗎?”
“時歸的電話一直打不通。需要省廳調動權限查看他登記的家庭住址。他是特招人員,市局無法直接查看他的個人信息。”
“我會回省廳查。”
聶徐川注意到鄭斯年的話,他并不是說他要通知省廳,而是他會回省廳查。
他忽然有點摸不準鄭斯年的態度了,如果他是專程來立功的,應該第一時間把這件事報告給省廳,而不是繼續保密。
為了確認時歸的安全,聶徐川采用了最激進的方式尋找,但鄭斯年的出現為他爭取了一個緩沖的機會。
“鄭督查,您認識時歸?”
鄭斯年這也才認真看了看聶徐川,同樣的年紀輕輕身居要位,相比起自己需要用嚴肅掩藏起來的秀氣,聶徐川即使表現得禮貌又謙遜,但那種不怒自威的霸道卻從每一次的交鋒中展露出來。
“以前在省廳配合過工作,算是半個同事吧。”鄭斯年回答得很謹慎,既點出了他和時歸明面上的關系,卻又不完全點破,為自己留下了幾分余地。
聶徐川點點頭表示了解,“那麻煩您跑一趟了,時歸是案件的關鍵人物,有了他我們才好確認偵查的方向。”
“除了人證,關鍵還是在物證。即便找到了他,爆炸案也不能缺少物證。”鄭斯年用筆頭敲擊著會議桌,那是一個上位者的慣用手勢,“畢竟案子不能僅憑口供定罪。”
他這話說的滴水不漏,并且很是在理。他們面臨的關鍵問題是,時歸遺落在現場的是兩枚乳牙,雖然屬于他,但不一定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但是聶徐川卻沒有想得如此簡單,若非聶徐川了解時歸———他這話在旁人聽來只不過是一句提醒,但在聶徐川眼里卻是某種信號。
“好的,我們會注意的。”
聶徐川決定先不打草驚蛇,以他的說法為準調查一段時間,至于時歸,他想他應該知道怎么找了。
——
悶悶的濕熱在南川的傍晚蔓延開來,雨早已經停了,但那種若有若無的潮濕仍舊包裹著這座城市。
這幾天鄭斯年衣食住行都與刑偵支隊一起,就連普通的案情討論會都沒缺席過。
聶徐川向安副局打聽了這個人,比時歸小了一歲,倆人同一年進的省廳,在職級和公案記錄上甚少有重合。
開完案情分析會,出了市局,聶徐川換了輛低調的福特跟上了鄭斯年的私車,飛馳過低洼的地面帶起一片水花。
聶徐川單手把住方向盤,另一只手搭在車窗上,香煙在他修長的指間忽明忽暗。
他知道鄭斯年是要去干什么,但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意味盤桓在他的喉頭舌根,他收回手抽了一口煙,辛辣的刺激感麻木了感官,吐出煙圈一腳油門繼續跟了上去。
兩輛車保持著一定距離,馳過彰霧山崇巖疊嶂邊的盤山公路到了北原市的地界。
鄭斯年的車速很快,沒有多少猶豫的時間,仿佛已經在心里演算過千百遍。穿過北原市從橫交錯的街道,車輛最終停在了一塊別墅區邊。
車輛越來越少了,被鄭斯年注意到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大,聶徐川干脆下了車,跟隨進入別墅區的人流混了進去,順著拐彎路口找著鄭斯年的車。
相比起南川的濕潤,北原的天氣更加穩定,彰霧山巨大的山體遮擋了從南而至的濕潤空氣。這兩座距離不遠的城市有著截然不同的城市風貌。
聶徐川踏著干燥的路面往前走,微風吹來道路盡頭落英繽紛,淡粉色的海棠花在枝頭掛不住,簌簌而落。
樹下,鄭斯年背對著他在一地落英中等待。
庭院的木門吱呀響了一聲,一只凈白細嫩的手搭在門邊,聶徐川不爭氣地發現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幾分。
他又瘦了。
聶徐川壓抑住自己想要立刻沖過去抱住他的心,腳生根似的站在原地,焦急煩躁吸取不到絲毫養分。
那個小小的身影探頭出來,在海棠樹下跟鄭斯年客氣打了個招呼,穿著一身棉質家居服,腳上還穿著拖鞋,與西裝革履的鄭斯年相比顯得非常松弛。
不知說了句什么,鄭斯年忽然向前一步抱住了時歸,海棠花影閃動,聶徐川沒注意踩住了腳下干燥易碎的樹枝,發出一聲脆響。
時歸從鄭斯年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到那個熟悉的人影。
“聶徐川!”
拖鞋踩在小區的柏油路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聶徐川聽著這個聲音越來越近再也忍不住沖上前去緊緊抱住了時歸。
與以往輕輕的擁抱都不一樣,時歸的腿緊緊環住他的腰,像樹懶一樣掛在他身上。聶徐川撫摸著時歸的頭發,聞到與他不一樣的洗發水味道,對他們分別的時間忽然有了實感。
從他不告而別后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無期徒刑。
“瘦了。吃的好不好?”
時歸聽到問話才從他身上下來,拉開了一點距離,看著聶徐川的眼睛問道:“你怎么來的?”
“先回答我,你好不好?”聶徐川用手撥開他額前的頭發,說不出的溫柔眷戀。
沒有責怪,沒有詰問,更沒有對于前面任何事情的質問,聶徐川只關心他的小幽靈過得好不好。
時歸低下頭紅了眼圈,“對不起。”
“怎么了?”聶徐川的大拇指覆蓋在時歸溫熱的眼皮上,“別哭,寶貝。”
“我得回去了。”時歸重新抱住聶徐川,比上一次還要緊密,在脖子處如小狗一樣嗅聞著他的味道,“我不能出來太長時間。”
“聶徐川,你相信我,我馬上就要查清楚了。”
聶徐川剛準備回答就看見鄭斯年沉著臉走到他旁邊,面色不快:“聶徐川,你跟蹤我?”
時歸趕緊放開聶徐川,隔在他們倆中間,把后背留給聶徐川,替他解釋道:“鄭斯年,他不是故意要跟著你的,他不知道這里的位置,他也是想快點找到我。”
“時歸,你認為他可以幫你擺脫困境嗎?就連找到你在哪里都得靠跟蹤這樣下作的手段!”鄭斯年已經有些口不擇言了,與在南川的翩翩君子判若兩人。
“但是你也是跟蹤我才知道我家的位置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