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重傷軍官是死罪。
瞿清雨當晚就遞交了調職申請,去往某個不知名村莊義診。時間正正好,老院長在書架上找自己的老花鏡,一邊找一邊說:“義診是好事,你要去多久啊?”
瞿清雨:“下個月1號前回來。”
“三周?”
老院長終于從書架上找到老花鏡,也看清了瞿清雨的臉。他看得更清楚了些,又顫顫巍巍地從書架上取了一本厚皮書。
“這是老華留給你的東西,一張支票。”
“他說如果你是一個人來我就轉交給你,如果三年之內沒來我這兒還有一封信,轉交給執政官夫人。”
老院長打了個哈欠,說:“你一個人來……”
他從抽屜里找到一根蠟燭,點燃,另一張信封置于火烤之上,頃刻間被吞沒成一團灰燼。
煙灰盡散。
“我是你的老師。”
瞿清雨手接觸到門把手的瞬間,身后老人慈愛的聲音響起。在他滑落命運的深淵之前,那柄獵槍連開兩槍。
他壓下了把手,將舊日昨天留在腦后。
往前是曙日清晨,千千萬萬輪初生太陽-
村莊義診。
說是村莊其實不盡然,是個相對偏遠的沒有資源的小鎮。鎮上生活簡單,朝九晚五,一到傍晚七點街上一個人影都沒有。附近有景區,熱鬧都在景區,不在當地。
挨家挨戶給老人檢查血壓和身體是一件需要花費時間的事,瞿清雨租了間兩室一廳的房子。他做決定非常臨時,帶了兩件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床單被套都是現買。
他就出生在這么一個類似的地方,當年還小,覺得一天長得望不到盡頭,再后來進福利院,輾轉多地,沒有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兩年以上。
醫院實習時的Omega同事對他說:“你蹬自行車都比別人快。”
那不是什么好事,因為沒有慢的基礎。
兩室一廳夠住了,斑駁墻壁上有小朋友身高的痕跡,左上角有獎狀和認字拼音表。瞿醫生任勞任怨義診,天天背著血壓測試儀出門,敲開每一扇門。
他做什么都慢,一天去三兩家,在門口坐一會兒,看天邊的流云從高變低,漸隱沒在橙紅夕陽中,又墜入深深黑暗。日升日落,長了毛的月亮背著黑色行囊從山坡上爬上來,一天又一天。
他天天給自己熬藥,早睡早起,每天必要睡滿八個小時,中午還要睡午覺。天氣轉熱,樹下綠蔭整塊整塊,蓋住眼睛,睡意就悄無聲息爬向每一個太陽曬過的角落。
義診一共二十家,第十一天的時候,村子里來了不速之客。
隔壁是個旅游景區,搞得大張旗鼓,其實就兩片水庫和幾只鴨子,蘋果樹也種得很爛,根都壞了。真要說有什么景點就是有個船能劃,但這東西需要掌握技巧,不然坐上去總翻。很不幸,瞿醫生為數不多的三次坐船體驗,全翻。
他挽起個褲腿坐在水庫邊陰涼處發呆,到處都是釣魚佬,打瞌睡,釣魚,咬鉤了根本看不清。瞿清雨有心提醒,過去一看是個不大的小孩,睡得正香,臉歪向一邊,口水流了晶瑩的一串。
目的說不定不是釣魚,是睡覺。
瞿清雨默默把手收了回來。
他是來看夕陽的,也可以是來睡覺的,很多事不一定來了就要做到,不湊巧天氣不好,沒看到夕陽,看點釣魚佬也沒什么。
就是這樣。
這種撒豆子長不出兩顆草的地方,竟然也有人來視察。
用腳趾頭想——瞿清雨扒了扒釣竿,心想,是來找他的。
十天,顛簸兩下傷口還能裂開。
他不是故意要躲,赫琮山給他留下一點心里陰影,是暫時的,他明白那種感覺,知道會恢復。但靠近被躲開不是多好的感受,他不太能控制本能恐懼。
綠水青山,Beta青年坐在一把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折疊椅上,椅子灰撲撲,四只腳不平穩地落在岸邊石頭上。別人垂釣用釣魚竿,他有模有樣地找了根長棍子,棍上釣了一根細繩,看樣子也不是正經釣魚,魚餌也沒掛,估計綁了塊石頭。
他顯得安靜,安靜也從容,一個人也能把自己照料得相當好。
張載躊躇了片刻,說:“上校,不打個招呼嗎?”
車停在大壩上,以張載的視力對方是天地間的一小團。赫琮山仰頭靠著車椅,收回視線,說:“不用。”-
次日,哨塔紅、黃、□□急亮。
三天后,瞿清雨以最快速度回到市中心醫院。
方諾文頂著雞窩頭被擔架抬回來,渾身都是炸傷,所有嚴正以待的中央醫院醫生立刻想辦法給他降溫,血腥氣籠罩醫院每一處。
瞿清雨急至前線。
得益于短暫休息,他有良好的精神面貌。加莎看到他的時候嘴里全是土,“呸呸”半天,一屁股坐在土堆上。
“醫生,你才來啊,你快看看我的腿,上面長了兩個水泡。”
加莎痛得呲牙咧嘴:“快幫幫忙,我要把它弄破了。”
到處都是沙礫。
瞿清雨給了他一把創口貼,一個多余的字都沒說:“……別弄破了,感染。”
佘歇:“一個水泡你叫什么,剛那鋼筋差一厘米就要戳進右眼了,笑得不是很歡?”
加莎盤起腿,Alpha堅硬肌肉在輕便版本的作戰服下一覽無余:“……我需要關心。”
阿爾維踢了他一腳。
“轟隆”巨響。
爆炸距離太近,最開始兩秒耳鳴。瞿清雨沒忍住伸手捂住耳朵,異形中有一種工種蟲會模仿人類在戰場上使用的武器,尤其是炸彈。
“右三點鐘方向七百米,赫琮山在那里。”
佘歇朝他抬抬下巴:“別靠太近,有一只毒蜂。”
瞿清雨點頭,將目光投向不遠處。
黑煙滾滾。
嶙峋怪石拼湊。
鳥獸黑鴉盤旋,不屬于人的尖銳慘叫。
加莎就地一滾,巖石背面阿爾維緊咬牙關,電光石火間伸手一拉,連拖帶拽把人生生拖行半寸。
頭頂巨石轟然落地,正好砸在加莎剛剛的藏身之處。
加莎驚魂未定,“操”了一聲:“沒扔準,再來。”
他們對自己該做什么了然于心,四面八方都有Alpha士兵和軍官,軍官手下掌管隊列士兵,一旦空缺位死亡立刻有新的補上去。軍官身后有軍醫,每包圍圈內必有軍醫。
謝西塔灰頭土臉伸手去試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具尸體的呼吸,很久后,他紅著眼睛,沮喪地坐在地上。他看了一眼又一眼,試圖在短暫的幾秒內深刻記住對方的五官特征。最后他喘息著把對方胸口的肩章摘下來,緊緊攥在手心,又珍之重之地放進口袋。
“砰!”
瞿清雨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他衣領,力道之大布料撕裂,扣子崩開。
他們同時屏息。
一道鳥類巨型影子從兩巖之間滑過,過了幾分鐘,遮天蔽日的陰影才再度消失。
蟲類,尾鉤帶毒液,毒液滲透過的地方發出“滋滋”聲。
瞿清雨急促:“那是什么?”
“毒蜂。”
謝西塔驚魂未定,大口喘息:“最大蟲巢的王蟲,你不知道它變異出十二條腿,地面爬行比飛還快。”
“也就上校軍艦的速度能跟它一決高下了。”
謝西塔半天站不起來:“很恐怖,它的復眼可視范圍精確到我們難以想象,不是一百八十度是二百七十度,捕捉獵物平均速度在7.2個/秒。一旦被毒針感染,必死無疑。”
瞿清雨心一沉。
“要下雨了。”
謝西塔喃喃:“它飛不起來,背后九十度盲區,那是唯一的機會。但失敗概率相當大,它背部都是鱗甲,炸彈和槍沒用。”
瞿清雨:“赫琮山人在哪兒?”
“上校軍艦一直在它尾部。”
驟然死寂。
瞿清雨從地上站起來,他扶了下距離自己最近的巖石,尖銳巖角壓進去一截,他眉眼一瞬間變得壓抑:“毒針只要射出來,毒蜂就會死。”
王蟲一死,潰不成軍。
謝西塔有一瞬間沒聽懂,呆呆看著他。
瞿清雨冷漠地抬了抬唇角,他立刻彎腰,從巖洞中鉆了出去。他奔跑的速度非常快,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快。狂風帶起他衣角,風和雨都在他身后-
赫琮山目的相當明確。
就是那只毒蜂的尾部,毒針冒出尖的地方。
下雨。
毒蜂停留在最高的黑巖上,收攏一對翅膀。
赫琮山拉下急降板,朝黑巖頂部毒蜂俯沖。第一次撞擊降銀白軍艦左翼直接撞掉,機身凹陷。毒蜂劇烈抖動,身體笨重地轉回來。
第二次是軍艦右翼,赫琮山計算風速、空氣流速、摩擦帶來的力量損耗和機身抗擊能力,估算他還有最后一次。
上校冷沉一笑,再度上升,居高臨下拉開距離,以更快速度俯沖,撞擊。
右臂劇痛。
“轟隆!”巨響,銀白軍艦直直墜落。
……
瞿清雨一腳踩爛了軍艦窗口,一拳錘破玻璃,碎玻璃四濺,他五指上全是血——他力氣什么時候這么大了,赫琮山在一陣頭暈目眩中感到驚異,剛要張嘴瞿清雨反手遮住他的唇制止他說話,喘息著靠近。他手上有血,是戰爭和硝煙的味道,帶著死亡的陰影。
他說話的語速不知道為什么非常快,快到爭分奪秒的地步:“我是不是還沒有對你說過……”
赫琮山微微閉上了眼,冰涼夾雜血腥氣的氣息拂面而來。
“——我愿意。”
信息素從過量流失的血液中揮發出來,穿透微風送至每一個Alpha士兵身邊。
不久后被炮火沖擊的家園會恢復,或許種上橄欖樹,或許是一片金黃的麥地,又或許是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多年以后的人們再次經過這里,不會再記得用鮮血澆灌的土地,不會再記得這片土地下逝去的靈魂。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
毒蜂龐大身軀轟然倒塌,驚起灰塵。
所有Alpha軍官靜止如雕像,在巨大的轟鳴中同一時間朝頂部黑巖望去,滾滾濃煙自遠方升起。
秦荔緩緩脫下了自己的軍帽,用盡全力抬起手,干澀著嗓子朝黑巖方向默哀。
三秒后他猛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睜大眼。
那截毒蜂穿刺的右臂從巖石上極速滾落,在巖壁上撞擊兩次,砰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