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區域獄長滿頭冷汗地上茶,紅茶,茶杯在精巧的茶托中,熱氣氤氳而上。
他看一眼左邊沙發,又看一眼右邊沙發,自己找了個四腳凳坐。兩條腿乖乖并攏了,大氣不敢喘。
左側是章緒。
章議員在監獄七年,表面說是坐牢,其實大家伙心里都清楚,他要是松口,諒解書就呆在他一伸手能摸到的地方,全看他想不想出去。他大概是有心結,摸著自己的腺體,成日成夜看準了機會,想在上面劃一刀,也體會體會受害者的傷口。有兩次讓他得逞了,那血嘩啦啦地流,怎么也止不住。
他在政界只手遮天十幾年,最后折在蓄意殺人的丑聞里,令人唏噓。
右側是Alpha軍官。
獄長默默把腿放得離遠了點。
接到張載通知時他從床上跳了下來,天可憐見,他一個午覺剛睡到一半,夢里全是金銀珠寶和銀行現金,夢里接了電話說上校十五分鐘到,急得他一樣穿了只鞋跑出來,左腳穿進右腳。
好歹趕上了,沒出岔子,獄長“吁”了口氣。
“你的鞋穿反了。”上校身邊的Beta青年指著他的腳,沒話找話。
獄長一邊擦汗一邊抽到個空擋把鞋換回來,差點感動得流淚:“我這就換,這就換,剛剛沒來得及。”
——這Beta,可是有大來頭的!
獄長雙眼發直地盯著他左手無名指上對戒,咽了咽口水。
章緒用濕巾擦了擦手,終于恢復過來,他甚少有大動肝火的時候,微微嘆了氣:“是我的問題。”
“我向你道歉。”
瞿清雨點頭表示接受,替唐陪圓問他,直擊痛點:“保外就醫的單子簽了,什么時候出去?”
章緒沉默一秒。
瞿清雨心平氣和地轉向唐陪圓,提出建議:“要不你找個地方端茶倒水洗碗?”
唐陪圓:“我找找看。”
他明明和章緒坐在同一張雙人沙發上,卻背對著章續,后頸的蕾絲取下了,露出紋身后微微泛紅的后頸。那里長出一朵小小的花。
章緒的手指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堪堪有落淚的沖動。
“疼不疼?”
這么多人呢,唐陪圓別扭地轉了轉身體,說:“根本不疼了!我要說多少次,根本就!不疼!”
說完又覺得自己態度不好,冷笑道:“你要是再待在監獄里,我就找個地方端茶倒水洗衣做飯,積勞成疾,我看它不疼也得疼。”
章緒無奈:“圓圓。”
他低聲下氣地問:“有沒有找醫生看,有什么……影響?”
唐陪圓:“沒有。”
章緒可能想碰一碰那朵小小的花,手幾度舉起又放下。瞿清雨和他離的近,突然一把抓住赫琮山的手。
赫琮山低頭看了他一眼,把手借給他了。
章緒的手一把壓在了唐陪圓后頸靠肩的位置,上校八風不動地收回手。
凸起的傷疤在指腹下。
章緒緩慢地碰了碰,手指尖和皮膚連接的地方升起奇異的瘙癢。唐陪圓僵硬著身體一動不動,他自己平時也不怎么碰,碰到會想到章緒是真的狠心,說不見他就不見他,說想要他和一個Omega在一起就給他找。
他冷漠地想,我根本不想要。
章緒的手在顫抖。
他上一次直視這道傷疤是從易感期的混亂中清醒,手里水果刀“咣當”砸落在地,他滿手血,血跡從胸口滴到腳面。
一山不容二虎,Alpha在易感期會抗拒其他Alpha進入自己的領地,他信息素等級高于他的愛人,他一直小心謹慎,算無遺策。
兩刀,十字架。
他跪在唐陪圓身邊,一邊打急救一邊簡述受害者情況。唐陪圓渾身是血,用手死死拉住他衣角,執意沖他搖頭,再搖頭。
不能去醫院。
他正值執政官候選的關鍵時期,無數雙眼睛盯著他。
但那其實不重要,什么都沒有他的愛人重要。
……
唐陪圓忍了忍,手指蜷縮,實在忍不了這種看似溫柔實則磨人的撫摸:“你……你……”
“你”了半天,泄氣地說:“算了,你繼續摸吧。”
他頻頻看向墻壁上掛鐘,探監的三十分鐘近在咫尺。他有心想說什么,打過腹稿的話沉甸甸壓在胸口。他是被養得太好了,向來只有別人絞盡腦汁巴結他沒有他跟人搭話的先例。他什么都不會,就會吃泡面給別人看病,離了章緒覺也不會睡了似的。
所以章緒不見他的時候他呆呆坐在監獄外長椅上,拿著自己寫了好幾遍的諒解書,心想為什么呢。我變成一個廢物Alpha了嗎。還是我的后頸變得難看,不討人喜歡了呢。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打起精神又去探監,還是被拒絕。
他一直去一直去,一直被拒絕。原本很不明白的人情世故都明白了,他一開始還不相信是章緒不肯見他,就去求外面的人,還擔心章緒在里面吃不好睡不好,賣了好多古董給監獄的人塞錢。
然后某一天,他突然長大了。
他坐在那間小醫務室里,給人看感冒發燒。因為醫務室離監獄近,都在南部軍事基地,而他腺體受傷判定殘疾,除了那間醫務室外不再有進來的機會。
監獄好近,里面的人就是不肯見他。
他看著章緒,突然很想哭。他心里有什么要從開了閘的情緒里奔涌而出,他聽見自己胸腔的尖叫,和奔流不息的眼淚。
而事實上,他坐在這里,流不出眼淚,也說不出一句話。
獄長得計時器要命地響起來,驚雷般炸開。他手忙腳亂地按掉,拐著彎地提醒:“那個……那個探監時間到了,您式走流程保外就醫還是繼續回去,時間拖長了我們也不好辦。”
“你想繼續待在監獄就繼續呆著。”
所有人都聽到唐陪圓后一句話,他突兀接上了獄長的話,說:“我要回去吃泡面了。”
他幽魂似地站起身,靜得出奇地對瞿清雨說:“謝了。”
瞿清雨立刻追了出去。
紅茶冷了,茶杯杯壁是西式宮廷風。貴婦人裙撐華麗。
章緒盯著那杯紅茶,說:“他是Beta”
指的是瞿清雨。
赫琮山:“你看得到。”
“是,我看得到。”
章緒笑容難以為繼,雙手捂住臉。血淋淋一幕揮之不去,他害怕會有第二次。
雙雙沉默。
“進來前我找過華西崇,也找過你。”
章緒喃喃:“我以為他會過得很好。”
赫琮山從不這么想,上校冷眼旁觀他痛苦的模樣,將此歸功于還好自己從來沒在這件事上產生任何動搖。
“他就算死也該死在我身邊。”
赫琮山平平:“……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無意浪費更多時間,對章緒道:“沒有第二選項。”
“我想我錯了。”
在他踏出門那一刻,章緒喊住他,是從肺腑里吐出的一口氣,陳年積壓:“我出獄。”-
瞿清雨上車,沒問赫琮山去哪兒。他胡說八道太多,有理也心虛。眼看路越來越熟悉,轉頭看了赫琮山一眼。
他清咳一聲:“去哪兒?”
赫琮山:“看你的蘋果樹。”
沒有蘋果樹,但那所福利院曾經靠著一片蘋果果園。
“種蘋果干什么?”
瞿清雨:“都說蘋果好種。”
他耿耿于懷:“除蟲,拔草,冬天還要保暖,天天去看,一天澆三次水。兩米多的樹,長四個蘋果。兩個凍壞了,一個鳥啄了,還剩一個不到拳頭大,酸得我掉牙。第二年沒忍住,一鐵鍬鏟了。”
改造后的教堂煙囪里冒出炊煙,瞿清雨看了幾眼:“不去了。”
赫琮山不問為什么,左打方向盤。
“唐陪圓對你說過什么?”
車轍印在林間軋出長長印跡,后視鏡中Alpha軍官側臉冷漠、不近人情。
瞿清雨后背有一瞬發涼。
車窗緊鎖,他閉了閉眼,頭腦受一陣眩暈的沖擊。
車道由狹窄變開闊,晴日白天,氣溫下降,枯枝裹冰凌。去哪兒瞿清雨一時沒意識到,直到門口崗哨Alpha士兵彎腰,他瞳仁劇烈一縮。
南部軍事基地崗哨。
瞿清雨心往下沉,手心攥出一點冷汗。
溫靜思并不在南部軍事基地指揮室內,他私心那里屬于另一個人。二十多盞孤燈鬼影幢幢,投至腳下。
Alpha軍官平穩而譏誚地路過每一盞燈,走過無數把插進胸口的刀,他能感受到懷里的人在不安,極度混亂的真實和夢壓在他腦神經上,噴涌出巖漿,燒毀一切。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過去還是現在,現在還是未來。
“我們不太合適,Alpha和Beta不太合適,我們也不太合適。”
“你第一天知道我是Alpha,你是Beta?”
“……”
瞿清雨艱難地喘息。
是某個夜晚他私自進入指揮官室,歸還那枚銀色對戒的那一刻。
“我對伴侶的唯一要求是忠誠,你做到了嗎?”
進門前赫琮山貼著他耳邊嫩肉,從他頸項間扯出那根細長銀鏈,難忍地,混亂地說:“……你對我說過什么,真,還是假。”
第72章
不對。
Alpha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他頭痛欲裂,重重睜眼又閉眼。
不少片段瘋一般擠進腦子,拉扯得他幾欲作嘔,他看著眼前的Beta,分不清自己站在哪一條時間的長線上,無數條平行之線從記憶的觸角中伸出,橫沖直撞。
瞿清雨手臂上起了一層密密麻麻雞皮疙瘩,他被迫仰起頭,受質問時無聲地睜眼,望向Alpha壓抑的眼睛。
狂躁階段的Alpha像傳說中擁有獠牙的怪物,人類繁衍至今,獸性依然殘存,只不過被信息素合理化掩飾。
體型和力量差距常常讓瞿清雨感到生理性恐懼,恐懼不來源于赫琮山,來源于Alpha本身。
“唐陪圓的后頸腺體被捅穿,深度在3~4cm之間,兩刀,第一刀輕第二刀重。這輩子他都無法正常釋放信息素,Alpha的腺體狀態和精力以及體力密切相關,他徹底和手術臺無緣。”
“得不到信息素安撫的Alpha被關進禁閉室,有一天你會上不了戰場,失去現在擁有的一切。”
“赫琮山。”
“……我也會害怕。”
赫琮山眼球漫上赤紅,深深喘息。
Beta青年更用力抱緊他,將頭靠在他肩頭,指腹向上纏繞,虛虛籠在他發燙的腺體上。
“愛你是真的,不愛你都是假的。”
那雙手從后頸往上移動,觸碰腺體的動作幾近引誘。冰涼溫度順著指尖往下,一滴水無法解救萬丈巖漿,反而點燃無窮烈火。
……
“記憶又不是一秒全部恢復的,一個正常的過程而已。”
唐陪圓接到那通來電時正在醫院值班室吃簡餐,他的味覺隨著腺體退化最先出現問題,夠油夠辣的東西才能讓他意識到食物有味道。
泡面最省事,且價格低。
就是吃久了多少嘴里發澀。
“這要看他對什么印象深刻了,我猜第一段是少年,第二段是剛上任指揮官那段,第三段和你有關。全看他想起了什么。”
唐陪圓食之無味地咬了口蛋黃:“我也沒辦法告訴你他下一次會想起什么,只能等混亂期過去,一個月?兩個月?等他完全想起來。實在不行你把他扔到醫院來,我怕你招架不住。”
臨近深夜,外面刮狂風,枯枝卷得到處是。撞上玻璃時跟鬼爪一樣,瞿清雨一只手壓在上邊,思索片刻:“我來醫院一趟。”
“來了也沒用。”
唐陪圓吞下去蛋黃,說:“找誰跟我說的話都一樣,要么在醫院病房靜養,要么帶回去靜養。你要實在覺得棘手……我建議你還是把他送到醫院來。”
對面沒說話,唐陪圓想了個折中的法子:“不送來也行,我記得你手里有八支鎮定劑,是八支吧?”
瞿清雨抵了抵上齒間:“是。”
“受不了打一針,建議不要拖到第四針,Alpha體內有抗藥性,作用一次比一次低。”
唐陪圓多嘴提醒:“你知道這東西有劑量限制的吧?再從醫院拿要一套完整的審批流程和病例報告,第四針之前把赫琮山送過來,務必。”
瞿清雨半天沒說話,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就是蠢?”
唐陪圓清咳一聲,坦然道:“不想點辦法把他從監獄逼出來,我怕我忍不住也住進去,多難看。”
窗外刮狂風,唐陪圓瞇眼看了會兒,有人穿過醫院明亮大堂,朝他走來。他輕微地笑了聲,前傾身體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章續一直這么對我,把我當個小孩。其實我早就不是五歲抱著他小腿哭需要他哄的孩子了,只有他這么覺得。還總想著要給我安排好一切,不然死也不敢閉眼……也幸虧他這么想。”
那人走進,將雙人傘收起,有值班護士問他有什么事,他開口說話。離得遠,唐陪圓卻看清了他在問什么。
“謝了。”
瞿清雨聽見他說,“有幫得上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是個不好的天氣,清晨有烏云,日與月交接,天邊朦朦一片。
瞿清雨悄無聲息將手放到門把手上,下壓,確保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一只腳邁出了門。
二十多盞白骨燈在黑暗中幽幽注視踏入這片領土的唯一一個Beta。
他走在岑寂的長廊上,腳步輕而慢。落在每一盞燈上的表情都深刻而清晰,他的影子被燈影漸漸拉長,消失在走廊盡頭。
南部軍事基地的清晨,又進了一波新兵。
教官先所有學員一步集合,總教官是個面生的Alpha,雙腳分開與肩同寬,站姿挺拔。一眾教官聽他訓話,總結不足,然后例行負重長跑。半小時后新兵匆匆忙忙集合,氣氛緊張嚴肅。
每屆的教官不盡相同,訓練人的口吻卻差不多。阿爾維不在這里,千千萬萬個阿爾維站在這里,對這幫站得歪歪扭扭像條蟲的新兵們高聲大喊:“一分鐘,把你們帽子上的徽章轉正了!領子給我翻出來!雙腳并攏,什么叫雙腳并攏知道嗎,立正——向后——轉!”
“他媽的,我最煩訓練新兵了,趴在指揮官辦公室外面寫檢討都比訓練新兵強!”
“第三排從左往右數第五個,對,第五個,說的就是你,把你的頭昂起來看我,背停直,站好了,好的,甜心寶貝,把你的肚子縮進去,再露出來我讓軍醫給你切了!”
“……”
太陽漸漸出來,微弱日光穿透云層。不少新兵站得雙腳酸軟下肢充血,想方設法地調整姿勢,企圖令自己舒服一點。很快,他們的目光被吸引。
總教官是名少校,正是桀驁不馴的時候,剛來就給了他們下馬威。行事跟歷來他們打聽的訓練流程不說一模一樣簡直毫無關系,剛來雪山就爬了三千米,訓練強度能累倒幾頭牛。還是上面開口說別把他們整死才松了口氣,這么個人面獸心的家伙,表情有顯而易見的停頓。
頓時,新兵們好奇的視線齊刷刷投過去了。
他們同一時間看到了草坪上的Beta青年,所有人都穿標準訓練服,他并不一樣,長袖黑褲顏色冷冽,乍乍然出現在一片灰白的冬季,仿佛鑲嵌在草地上的一朵人造絹花,黑與白對比濃烈。
樹底下躺了三個累暈的新兵,有兩個面色發白,還一個扭傷了腿。他看了一眼,分別扒開兩個新兵的眼皮,又蹲下來查看剩下那個扭傷的腿,查看完站起來說了句什么,大概率是沒傷到骨頭之類的話。幾個執勤的Alpha下士來把人抬走,距離最近的新兵聽見他們喊了聲“上尉”。
Beta能有這么高的軍銜極少見。
對方笑了笑,點頭,說:“我找溫靜思。”
照理來說他不該對現任指揮官直呼其名,但在場沒有任何人有異議。他表情很淡,羊絨毛衣的領子很高,遮住白玉般顏色的脖頸。
兩名Alpha軍官耳語,不多時場上走了一半軍官,剩下那一半整頓方陣。看著看著所有人的脖子都伸長了,白晝把汗濕的軍帽摘下來,巡視一圈:“報完數原地休息。”
“長官。”
班長戳了戳他,沒忍住問:“真有軍銜是上尉的Beta嗎?”
白晝撥弄著軍褲上一粒扣子,久久凝望對方消失的方向:“有。”
班長忍不住打聽更多:“他為什么從正中心的回廊出來,我記得那里是南部軍事基地最核心的……”
“指揮官室。”
白晝收回視線,平平道:“他是一名軍醫,也是現任最高軍銜長官的伴侶。”
班長睜大了眼,差點咬到舌頭:“他他他是上校——”
白晝沉默,說:“是。”
班長倒抽一口涼氣。
上校因傷退役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但事實很清楚,所有人心知肚明,精神高壓加之戰場血腥,沒有一任指揮官能自然走到生命的盡頭。與此對應的他們的伴侶,沒有人敢直視他們流淚的眼睛,仿佛不直視就能躲避愧疚和不安。
其實不能。
沒人探聽上校私事,但軍部內網上有他的婚姻狀態,那一欄赫然是“已婚”。
班長結巴了片刻,還想說什么,白晝瞥了他一眼,擰轉手腕:“打一場?讓我看看你的下肢力量。”
開玩笑,打一場還能不能站起來都難說。
班長一骨碌爬起來,立正敬禮:“教官,我知道錯了,我立刻做五十個俯臥撐!”-
溫靜思為戰略資源調配和部署的問題焦頭爛額,會議室煙氣熏天。加莎遮住口鼻,靠在阿爾維身上,十分同情:“中校,你昨晚不會沒睡吧?”
旁邊沙發上堆滿了文件,堆得冒尖。溫靜思沒理他,加莎無趣地盯著文件頂,一開始還正常,后來雪白的文件朝一邊傾斜。
加莎懷疑是自己出現幻覺,盯著又看了兩眼。
——不是幻覺,那堆文件傾斜再傾斜,露出一只詭異的白色眼球。
一秒,兩秒,會議室爆發一聲尖叫。
“他媽的秦荔你有病吧,躲在這里嚇我干什么!”
秦荔翻身坐起來,推開身上的雜物,無言:“……我一直在這里。”
他昨晚和溫靜思商量市中心兵力部署,加之巡查方式,半夜三點才閉眼瞇了會兒,滿眼血絲,形容頹廢。
溫靜思不比他好多少,一手撐著頭,后腦隱隱作痛。他現在神經脆弱得有人叫一聲腦子里都像有刀片在刮蹭,胃里一陣重壓痙攣:“什么事?”
“中校,瞿清雨找你。”
阿爾維一手控制住上躥下跳的加莎,一邊抱臂遠望的佘歇終于舍得回過頭,問:“什么事?”
他先溫靜思一步問出口,溫靜思沒說什么,加莎一直動想要去踢地上的溫靜思,阿爾維不耐煩地一把把他扯回來,兩人拉拉扯扯半天,差點親上嘴。
“……”
“不知道。”
加莎重重抹了下唇,終于安分了:“人來了,你自己問。”
夏貍身姿輕盈地從黑暗處坐起來,伸了個懶腰:“上校的伴侶,那個Beta軍醫?”
沒人回答他了。
門被推開。
這么一間三十多平的會議室,擠滿至少十名Alpha軍官,沙發文件上坐了一個,軍靴在白紙上踩出折痕;窗邊玻璃那兒站著兩個,逆光原因看不清正臉;溫靜思用來寫字的桌子也坐了一個,雙手撐在背后,兩腿舒適地落在地面;門口的Alpha軍官玩命中游戲,泡沫墻面板扎滿五顏六色飛鏢,看起來命中率太高,三個靶心被壓得凹陷,露出可憐墻皮。
他手里還拿著最后一支紅色飛鏢,握在手里把玩片刻,在門開瞬間向外投擲。利刃飛鏢薄如離弦之箭,射向來人。
“少尉。”
Beta青年一手掐住飛鏢尾部,幽幽:“射偏了。”
夏貍聳了聳肩,攤開手,瞳仁不易察覺一縮。
“嗖!”
那支飛鏢原路返回,堪堪擦過他右手掌,釘在他身后某個靶心。字面意義上的入木三分。
“……”
夏貍緩緩轉過身。
Alpha軍官們接連抬起眼。
門口那個夾角開得不大不小,六十度,讓Beta青年整張臉暴露在視線中。
他身量瘦削,五官是偏向Omega的清麗,眉與眼交接的地方過渡自然,初看明艷,再看線條趨向柔美,在Alpha族群中格格不入。
“各位長官,我代上校問候你們。”
瞿清雨站直了身體,說:“想以私人名義請各位幫個忙。”
溫靜思最先開口:“什么忙?”
“赫琮山的體檢報告和信息素檢測報告,三個月內他的信息素沒有異常波動,最近那份報告在市中心聯合醫院腺體報告室,結果不會改變,指標只會是正常。”
溫靜思沉沉:“你想讓我們做什么?”
瞿清雨看向秦荔:“你們缺人嗎?”
他明知顧問。
秦荔瞇了瞇眼睛:“你能說服他重任指揮官之位?”
“不能。”
瞿清雨失笑:“你太高估我了。”
溫靜思重重嘆了口氣,他這口氣嘆出三分心累三分失望四分心如死灰,引得秦荔側目,從地上抓了份文件甩過去:“干什么?”
“啪。”
溫靜思穩穩接住,神色如常問瞿清雨:“你能勸他回來?”
瞿清雨:“我有一個條件。”
他說出那句話時整個會議室陷入微妙寂靜,窗關得嚴,昨晚的大風還殘留空氣中,枯枝擺動。
這間會議室跟著赫琮山的Alpha士兵不少,上校鮮少用信息素壓制對待其中任何一個人,他們臣服和俯首,出于對上校本人的敬重和景仰。
夏貍玩著那支紅色飛鏢,手指從尖端到尾端。他瞳孔中映出Beta青年的影子,斜長的一段。
“沒有人知道你想做什么,他的命在你手中,假使你重蹈覆轍,復又離開他,我們沒有任何辦法。”
“這把槍六個彈槽,一顆子彈。”
瞿清雨微微調轉了目光。
“額頭,左手,右手,左腳,右腳,最后一發是……”
夏貍用漆黑槍口點了點左胸:“心臟。”
十幾名Alpha軍官或站或坐,他們即使出生一般,也一步又一步走進南部軍事基地“回”字形建筑的正中央。軍官等級徽章壓在他們平直的肩頭,榮譽和傷痕遮掩在Alpha強大軀干之下。
“五槍。”
夏貍將槍上膛,“喀噠”聲清晰可聞:“瞿醫生,你可以走出這個門,今天的話我們當作沒聽到。或者你執意要做你想做的事,從我手中拿走這把槍。”
那是一把通體烏黑的左輪手槍,非軍隊配置,沒有編號。從型號上來講是市面上早已淘汰的某支軍械,槍械口徑在7~8cm之間。
雨后沉悶,滯澀空氣一寸一寸從地板上升起來,氣流緩慢流向唯一能夠流通的門口。半開門的原因,很難看清Beta醫生的神情,他褲腳在動,動幅微小,仿佛下一刻就會回頭。
回頭很容易,兩個動作,轉身,然后從來時路回去。
一場非死即殘的賭局。
溫靜思沒有制止夏貍。
他心中仍然有顧慮和考量,赫琮山如何他很清楚,而站在自己對面不過遙遙兩三米的Beta,很難有人真正看穿他在想什么。
風雨晦晦。
夏貍垂了眼睛,手搭在扳機上一轉:“既然……”
他手中一空。
那把槍的重量從手心移開。
離近了看夏貍明白軍隊所有人對他諱莫如深的原因,他有一張令人記憶猶新的臉,往往人在看到這張臉的時候,很難記起其他。
夏貍不動聲色地后仰了身體:“外科醫生的手……瞿醫生。”
是右手。
槍管微微發燙,可能是手太冷帶來的錯覺,瞿清雨倒沒什么表情變化,他說話語氣一向柔和,搭在槍身的手瘦而有力。
“對我來說……右手比心臟更重要。”他甚至含笑接上夏貍的話。
響聲沉悶,壓在槍管中。
第二槍瞿清雨換了只手,用右手持槍,槍口從上衣面料軋過,來到左胸腔。
“怎么交代我死了之后的事?”
他貼心地說:“記得編完整,別被看出什么破綻。”
佘歇隔著人頭注視他。
溫靜思表情復雜地點頭。
瞿清雨還是閉了下眼,他聽見風和鳥的聲音,窗外有枯枝折斷的碎裂聲,死亡的陰影有一刻降臨在他頭頂。他乍然想起一個不怎么值得想起的場景,是他第一次從電子屏幕上見到Alpha軍官的時候,扛大炮的記者將鏡頭對準他,上校風塵仆仆路過,軍靴上是塵土和凝固血液。
他開了第二槍。
緊接著面無表情開第三槍,第四槍,第四槍,空槍震動接二連三響起。
“看來今天運氣不錯。”Beta青年放下手,從容地笑了起來,“還剩最后一槍。”
夏貍眼底晦澀:“手不錯,聽說你開槍的速度不慢。”
這名Alpha軍官以速度聞名軍隊,據說他動態狀況下的閃避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七,是唯一一門赫琮山屈居第二的課程。
瞿清雨輕柔道:“不及你快,少校,Beta和Alpha沒有可比性。”
他抬起手,緩緩將槍對準了額心。
第73章
氣流停止。
在他壓動扳機瞬間,夏貍低罵了聲。
“夠了。”
“你想做什么。”夏貍劈手從他手中奪過那把槍,沉著臉,“我們照做。”
瞿清雨微微笑起來:“多謝。”
他折身往外走,仿佛這場生與死的賭局不值一提。加莎從大氣不敢喘的狀態回神,一想覺得這事兒不對,回神問臉色發青的夏貍:“槍里有子彈嗎?”
夏貍一言不發把槍扔給他,他翻來覆去研究半天,手上重量虛虛實實,一時也無法確定。
“砰!”
一米之外墻面,一顆子彈嵌入,刺鼻硝煙味充斥會議室內。巨大后坐力讓猝不及防的加莎后仰,他真是愣住了,和阿爾維兩兩相視,彼此沉默。
加莎抖著手放下那把槍。
夏貍吐出一口濁氣,心跳仍然急促:“有子彈。”
溫靜思:“監獄探視,華之閔,批還是不批?”
佘歇轉了轉發緊的脖子:“為什么不批?理由不正當還是流程不正當還是他有關閉監控的不合理請求?”
“我提醒一件事,他有合理進入監獄的正當理由,監獄例行體檢,或者義務就診,他給你打審批條……”
佘歇扯了扯唇角:“提前說而已。”
中校銜了口煙,煙灰從他栗色襯衣上往下落,他沉默片刻,道:“你說得對。”-
瞿清雨對監獄輕車熟路。
他想見的人早被劃歸不可探視,只能借探視華之閔的名義來一趟再做打算。
第九監獄有前區和后區,章續不算窮兇極惡,在前區。后區守備更森嚴,鴿子籠一層層朝上壘疊。
監獄大樓被分出無數個紅黑白三色的格子,紅格子里塞滿Alpha,黑格子塞滿Omega和Beta,密密麻麻。進入紅區時所有坐著、躺著的Alpha全部站了起來,匯聚至最靠近走廊的地方。瞿清雨很快發現他們的視線聚集在自己身上,露出垂涎而忌憚的表情。
“這一塊都是□□犯。”
獄長耷拉著眼皮打哈欠:“醫生,離遠點,別靠太近了。上次來了一個善良的Beta清潔工,靠近了遞給里面的Alpha囚犯食物和水……等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沒救了。”
他嗤笑一聲:“你知道,這里的Alpha很久沒有發泄過性欲。”
“在這地方呆久了人也沒什么精氣神。”獄長自顧自道,“還是得來些新人啊。”
“哐當!”
籠子里發生巨響。
“不要擔心醫生。”
獄長拿著巨大電棒恐嚇里面躁動的Alpha,電棒時不時碰到鐵門,發出“嗞啦”的聲響。這根電棒和阿爾維手中那根不同,重擊在皮肉傷會有動物脂肪燒焦的味道。
“打架斗毆,很正常,太多Alpha處在一個空間容易這樣,你身上……”
他動了動鼻子,從對方身上傳來的Alpha信息素有且僅有一種,辛辣而獨特:“上校的信息素味道,幾年前我見過一次他,他當時的軍醫我記得是一名姓明的軍官。”
身后Beta仿佛終于被挑起興致:“軍醫?”
“別吵!各位,別嚇到我們醫生。”
終于搭上話了,獄長粗獷地“砰砰”地敲打過于興奮的監獄鐵門,敲完迅速夾起嗓子,喋喋不休:“是的,上校曾經有過一名軍醫,繼承制,從前任指揮官那兒繼承來的。醫生,你要知道,我們這種人是很崇拜醫生的。誰能沒有個頭痛腦熱,這里面最受歡迎的就是醫生,逢年過節還能抽上兩根煙,喝上一口酒……但那名軍醫犯了了不得的大罪,在很早以前……”
瞿清雨跟著獄卒穿過九曲的回廊,最靠里的一間不見光牢獄出現在面前,牢房被刷成慘白顏色。配槍的士兵嚴陣以待守在門口,從透氣孔望進去是第二扇透氣孔,第二扇后是第三扇……直到綠銹纏繞的鐵門出現,門上掛著字母“M”。
——那實在是不太標準的手寫字母,字體歪歪扭扭。長長緩沖帶走到盡頭歸作鮮紅的一點,仿佛Alpha從喉嚨里嘔出的猩血。
牢房以姓名首字母區別。
瞿清雨停在牢房門口。
這里的囚犯危險等級越高居住的地方越深,長長阻隔帶蜿蜒至更地下。
獄長察覺到他的停頓,問:“怎么了?醫生,害怕?”
瞿清雨抬抬下巴:“我能進去嗎?”
他猜測這種程度的囚犯很難直接探視,應該有自己對應的獨立軍官。
“當然——不能。”
瞿清雨:“有什么辦法能讓我進去?”
獄長“嘿嘿”一笑,換了對講,對講那頭不是任何一個Alpha軍官,執政官幽涼的聲音響起:“獄長。”
獄長絲毫不在意對方根本不記得自己的名字,樂顛顛地稟告:“人來了,就在監獄里,果然問了……執政官真是料事如神。”
“……”
瞿清雨嘴角沒忍住一抽。
“誒好,我都知道,您還有什么事盡管吩咐。”
“咳……咳!”
獄長回頭,故作正經地吧對講遞過來,示意他接。
“你想見明思夷?”
瞿清雨:“我想不到一個軍醫會以什么罪名進這座監獄。”
“說說真話。”
瞿清雨:“華西崇讓我見他。”
“沒別的?”
呼吸聲。
瞿清雨輕輕笑了,學著獄長的語氣奉承:“指揮官料事如神,我想知道赫琮山為什么數十年如一日沒有軍醫。”
他這么問華西崇,對方欲言又止,給了他一張監獄編號,在內網能查到標號的身份信息,是一名因重罪無期的軍醫,明思夷。
長久沉默,監獄中灰塵經由陽光一照沉重地墜落。
“讓他進去。”
獄長背著手往前走:“我守在這兒這么多年,好少有人來探視,太寂寞了,你不知道,醫生,我聽到你要來的消息多吃了兩碗飯。”
“你想知道這里面的軍醫為什么永遠無法被探視?”
獄長:“因為他害死了不少人,包括前任指揮官,蕭庸。”
瞿清雨扶住鐵門的手頓住。
“你要知道,蕭庸有機會活下來。戰爭這東西……”獄長搖了搖頭,“一念之差就會死不少人,可能是和你朝夕相處的戰友,也可能是你素未謀面的某個上級。”
他腰間掛著一連串輪盤鑰匙,每一把都在走動中搖晃、碰撞。
四周岑寂。
獄長哼著歌走了,走前用一把鐵鏈把門纏住,他似乎清楚這間牢房里的犯人不會四處亂跑,根本沒上鎖。也可能是他業務粗心大意。瞿清雨傾向于前一種。
這間牢獄僅有一個Alpha。
瞿清雨站在最邊緣,沒有冒然入侵他人領地。
對方靠坐在一把固定在地面的鐵凳子上,彎著腰,進行監獄飯后唯一娛樂——讀報。黑白的軍事報攤開在桌面上,粗體的標題寫著:羅維奇戰爭——前所未有的勝利。
“新朋友?”
聽見動靜Alpha抬起頭,將手中放大鏡擱置,聲音出乎意料地溫和:“坐一坐吧。”
那把沒有人坐的凳子頭頂正對一盞刺眼的白燈,瞿清雨走上前,讀報的Alpha頓了頓,仔細看他,臉上流露出意外和遲疑。
“你的信息素……”
Alpha又看了看那張報紙,再抬頭時笑了笑:“抱歉,請坐。”
“你為什么進來?”他說,“你看起來不大。”
瞿清雨沒坐凳子,語調冷靜:“我殺了人。”
靜止。
“為什么要殺人?”
瞿清雨漫不經心:“想殺就殺了。”
Alpha看了他一眼,沒有對事情的真實性表達質疑,只道:“你可以叫我明思夷,我猜想你和我從事同一個職業,醫生?或者藥劑師?你身上有我熟悉的氣息。”
瞿清雨也不回答他:“你在看幾年前的報紙。”
“哦,你說這個?”明思夷提起報紙向他展示,“你很快會知道在監獄弄到一張報紙有多難。”
“你知道這場戰爭?”
明思夷手指愛惜地撫摸過那行大字:“在這種地方,我以為沒有人會知道。”
那場決定赫琮山成為指揮官的戰役,前任指揮官身死后第一場戰爭。
瞿清雨瞇起了眼睛。
“我沒有其他意思。”明思夷又說,“我在這兒待了四年了,很想知道外面是不是跟進來時一樣。”
瞿清雨沒接他的話。
那張攤開的軍事報就在眼皮底下,是幾年前那場戰爭的報道,附著一張灰白圖片。明思夷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伸手指著其中一個面容模糊的人影:“這就是赫琮山,可能是現任指揮官……也可能是前任了,要看戰爭的進度。”
監獄多年,他顯然不太清楚外面的世界。
一隊士兵出現在炮火紛飛的不遠處,拍攝時不太安全,只是一個模糊的側臉。
“我想你們認識。”
瞿清雨:“哦?”
明思夷將那兩張疊在一起的報紙折疊,收起來:“你身上有他的信息素味道,世界上沒有兩個Alpha的信息素味道如此相似。何況你是一個Beta。”
“你來這里干什么?”
瞿清雨雙手交握枕在腦后,兩手指尖牽連:“我說了,我殺了人。”
明思夷好笑地搖頭:“你沒有殺過人,殺過人的……你的目的是我。”
“不用害怕,我沒有惡意。”
明思夷依然望著那張攤開的舊報紙,慢慢地說:“好了,我是個又老手又抖的殘疾人,沒什么威脅。你想做什么可以直接問我,想問什么……也直接問。”
他將報紙拿起來抖了抖,碎屑從上邊落下來:“但是,你無名指上的東西……拿近些我看看。”
出于不可告人的原因,瞿清雨朝他張開手。
明思夷目光落在那枚銀色指環上,眼底有了輕微波動。
他緩緩抬起頭。
在某一瞬間瞿清雨在他身上感受到某種冷冽的審視。
很快,明思夷展顏一笑,仿佛剛剛的打量是錯覺。他指了指瞿清雨手中的指環:“愿意給我看看嗎,你手里的東西。”
“你從什么地方得到它?”
沒等瞿清雨回答明思夷自言自語:“沒有人能從他手中搶東西,他給你的?”
“這是什么?”
瞿清雨終于有空詢問。
“你不知道?”
“一百年前,有一個顯赫的家族,他們的每一個Alpha后代信息素等級都高,于是他們世代為軍部效力。蟲戰爆發后,整個家族中上至能拿得動槍的老元帥,下至能扛起炮的年輕人,全部走上戰場。又幾十年,活著的沒剩幾個,當時的帝國為了安撫,或者給予聊勝于無的安慰,將十多座金山銀礦寶藏變作兩把鑰匙以各種名義送給他們。后來人丁稀薄,到某一代出了一對雙生子,這兩名雙生子有一個年幼的Alpha男孩,他們將兩把鑰匙都給了Alpha男孩。”
明思夷給更實際的概念:“你手里那一份,能開啟足以建造最大醫院,源源不斷引進最先進儀器,維持醫院永久運轉的巨大財富。”
明思夷頓了頓,說:“你不知道?”
他面前的Beta青年沒說知道,監獄光線不好,日光也不算明亮,一線一線地從外面照射進來,落在他淡紅唇角。
“現在知道了。”
瞿清雨仰起頭,去看監獄的天花板。他露出一點真心實意的笑容來,一下變得柔軟,柔軟從眼角眉梢漫出來:“以前有人告訴我我會很幸運,是個穿得亂七八糟破破爛爛的乞丐。他在我住的房子外面乞討,用一個破瓷碗,他看了我很久,說我以后運氣會很好。”
是什么運氣很好。
他一邊修門框一邊想,還是勉強相信一下。以后要有一間房子,要有一份工作,要有錢用,這就運氣太好了。
“比我想象中更好。”
明思夷望著他的眼睛,心微微一動。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氛圍,奇妙到讓他想要落淚,盡管他并不認識眼前的Beta,只大概猜得出某段關系中的冰山一角。
他嗓子驟然變啞,緊接著顫抖起來:“你是……”
瞿清雨:“我在你曾經待過的位置上,上尉。”
“到你了。”
他問:“為什么進監獄。”
剎那間,明思夷動了動唇,他費了太大的力氣,最終說出一句:“你想知道什么?”
瞿清雨伸手遮住眼睛:“我想知道赫琮山為什么十年來沒有軍醫。”
他知道原因絕不是高等級的Alpha不需要軍醫,正相反,最高等級的軍官理論上更應該有自己的軍醫。這是讓他困惑已久的事情,在他第一眼看到對方自己處理傷口開始,從他即使站在赫琮山身邊都沒有得到任何承諾結束,他一直為此困惑。
明思夷猛然一怔。
他艱澀地說:“一直……沒有?”
瞿醫生漫無目的地想跟他的專業能力大概是沒有關系,那就只能說明有什么別的,他還不知道的事情:“沒有。”
明思夷苦笑:“你為什么想知道?”
瞿清雨轉而說起另一件事,他說話不快不慢,一邊思考一邊組織措辭:“我學醫,中間有不少堅持不下來的時候。當個普通人很容易,當個另類很難。我偶爾也奇怪自己為什么堅持,最近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你看。”
明思夷抬起頭。
瞿清雨給他展示自己變形的右手,從骨骼上講那雙手是優美凌厲的,從健康上講它們都不在自己該呆的地方,屈伸時帶來不太便捷的阻力。乍一眼,觸目驚心。
一個Beta。
明思夷幾乎能想想他付出多少精力站在和Alpha相同的高度,他目光久久落在那只右手上,精與血澆筑那只握緊手術刀的右手。它以想象不到的姿態落在主人纖細骨架上,從此日日夜夜,昂揚挺立。
“我時常在想,我為什么堅持,我應該干份別的工作,修馬路,鋪瀝青,做園丁,我的生活會好過很多。你不知道,真是……”
瞿清雨輕柔道:“難以忘懷。”
“我有個很多個想要放棄的瞬間,我在無數個深夜蹲在醫院門口,蹲在太平間,蹲在搶救室門口。我學了非常多東西,遇到很多人,得益于我的職業,但我并不確定我為什么選擇它。我常常想放棄,站在手術臺面前又覺得還能再過一段時間。支撐我的其實是同一個念頭,早在我在電子大屏上看到赫琮山的第一眼,我就疑惑他身邊為什么沒有軍醫。我想我得問他這個問題,那么我先要走到他面前。斯諾曼戰役時我想問沒有問出口,我私自調換到最前線的前線,也是想問同一個問題。但我還不足以對他說出那句話,我想問——上校,你是不是缺一名軍醫。如果缺,你看我怎么樣,雖然我是Beta,但我也許不比你見到的任何一個Alpha差。”
“我要花多久能說出那句話?我不知道,我想給他最好的。”
仿佛一計巨錘,錘向明思夷胸口,他久久不能回神。
“只不過再后來我走得太累了,那條路太長,走得我精疲力竭,讓我忘記一開始到底為什么靠近他。”
Beta青年垂了下眼睛,他有一雙相當澄明的眼睛,顏色干凈得一眼見得到底。明思夷無可控制地望向他的眼睛,懷疑自己落進一場藍色幻夢中。
“兜兜轉轉這么久,支撐我站到這里的其實還是我一開始的念頭……”
“我想在他身邊。”
第74章
“不止你一個人來過這兒。”
明思夷朝天深深吐出一口氣,監獄的吊頂千百年不變,讓他以為自己要風干成一具尸體。
“有什么可意外的,很多人想坐上軍醫首席的位置,他們都問我同一個問題,上校為什么沒有自己的軍醫。他們想盡一切辦法來見我,有的被攔在門外,有的進來。我清楚他們想干什么,赫琮山在軍中地位一日不倒,他們一旦成功,將永遠待在那個夢寐以求的位置上。”
“你以一種別的形式達成了目標,即使如此,依然要知道為什么?”
瞿清雨:“為什么。”
“我想活,臨陣脫逃了。”
明思夷摸了摸自己的心臟,太多年過去,他依然難以言說自己決定的正確和錯誤:“軍醫和軍官之間有絕對綁定關系,但我有了Omega。當時戰況緊急,軍醫的稀缺程度你知道,我三次遞交強制休假都未能得到批復,于是私自離隊。僥幸心理,我失敗了,那場戰火空前旺盛。蕭庸死前已經沒有全尸。”
“他間接死在我手上。”
“我很抱歉,但我歸心似箭,我的Omega正在臨產期,是一對雙胞胎。長期缺乏Alpha父親信息素的安撫令他們不健康,各項指標都小于正常嬰兒,如果我遲一步回去,他們和母體都會死于Alpha的信息素缺失。”
明思夷抬手遮住光線:“你應該見過蕭庸,前指揮官棺槨掛白花繞城一圈,靈車最前方放著他的遺照。”
“很多人來到監獄找我,想找到讓赫琮山松口的方式,我告訴所有人前因后果,但如你所說,迄今為止,他身邊仍然沒有軍醫。”
“這就是原因。”
對話接近尾聲,Beta青年走向鐵索盤踞的牢門,他和從前踏入這里的人不一樣,明思夷接近全盤托出,毫無隱瞞。
他望著對方離開的身影,監獄深重的鐵欄桿將對方離去的背影分割,他忽然想到很早以前自己站在飄揚旗幟下啟誓,想起那些并肩作戰的日子。
“祝你成功。”
瞿清雨腳步一頓,聽見身后Alpha說,“有朝一日他來見我,我會告訴他你對我說過什么。”-
回到指揮官住所接近上午九點。
厚重窗簾遮蔽,不透一絲光線。瞿清雨推門聲音輕之又輕,他彎腰脫鞋,腳跟從鞋里褪出瞬間,目光凝滯。
冬季草木冷而蕭條的氣息。
Alpha軍官沖他伸出手,語調很淡:“去什么地方了?”
“宿舍。”
瞿清雨以一種輕巧的口吻試探著說:“上校,你知道,我應該住在宿舍。”
Alpha的表情看不清晰,沉沒在一片烏云似的黑暗中。
瞿清雨赤腳踩在地面,地面冰涼,他沒忍住蜷縮了下,踝骨至小腿連接的每一寸線條都清晰,只手可握。
他以相當主動的姿態說:“你想起了什么?上校。”
Alpha的夜視能力足以讓赫琮山看清他腳趾用力時落在地面的力道,輕盈,掌側壓出偏紅色澤,抬起時繃緊,落下時壓出一圈軟肉。
“炮友?”
瞿清雨高速運轉大腦。
“做炮友對我沒有任何好處。”
他絞盡腦汁一會兒,沒能第一時間想到解決辦法,乖覺地先伸手拉住了赫琮山遞過來的手。過了會兒,又將頭靠上去,接近半跪。
“你知道的,上校,這種提議很……荒謬。”
赫琮山很沉地笑了一聲。
“上衣脫了。”
瞿清雨無聲回望了赫琮山一會兒,雙手壓住長袖下擺,往上掀。光潔皮肉一寸寸暴露在燈光下。他非常白,靠近頸項的地方透著淡淡的粉。因為難為情半弓著腰,身體曲線柔軟韌勁。
赫琮山伸手,欲要碰他后頸。
“躲什么?”
他說話并不見得是質問,卻沉沉壓在人耳邊。瞿清雨強迫自己屈膝半跪床邊,睫毛一直顫。他反應很快,柔聲:“沒躲。”
又改口:“不躲了。”
赫琮山壓住他左肩,稍側了側方向令他后頸暴露在視線下。Alpha的手帶著粗糙厚繭,觸感怪異得令瞿清雨脊背激靈靈抽過一條電流。不知道為什么那只手掌心溫度奇高,燙得他一直忍不住想后退。
他極低地喘息。
……
瞿清雨從沒有覺得睜眼是一件有心理壓力的事情。
他根本無法在睡前得知自己第二天一早會見到一個什么樣的赫琮山,大概率是不太友善。他簡直有點煎熬,老實說,他從沒有這么煎熬過。
“上校,你真的很善變。”
他躺在床上很乖,最乖,沒什么事要做,在一眼能看到的地方。出門時在回來也在。赫琮山常常有分不清記憶和現實的時空錯亂感,他壓住頻頻跳動的額頭青筋。
瞿清雨并不知道他記憶進度到某一條或者某一段,他適當能觀察到一些微妙的變化,譬如早晨Alpha軍官出門,那代表他處在相對安全的狀態,不出門代表他要慘了,站門口是處于不那么有安全感但又打算看看他想干什么的狀態。他對赫琮山說過非常多不太讓人接受的話。反正他就安靜,閉上自己的嘴,扮演一個有回應的充氣娃娃。
赫琮山很多次要發作,看到他正常待在能接觸到的地方,揚起頭一笑,就很難想起自己要興師問罪什么。
日子維持一種微妙的,搖搖欲墜的平衡。
加莎率先察覺到這種站在懸崖峭壁邊的平衡,他訓了新兵,照赫琮山的指示找溫度濕度和陽光都在嚴苛范圍內的廢棄大樓,或者廢棄研究室、醫院、學校實驗室,找來找去不是這項數值出問題就是那項對不上。阿爾維一腦門官司去守南部軍事基地禁區,高強度巡邏。兩人打打鬧鬧慣了,晚上住教官宿舍都一個人。
加莎不太適應,下巴擱在桌面長長嘆了口氣。
他們干這行的一般沒有準確的上下班點,晝夜顛倒一個通訊被叫起來是常事,在這種前提下,正常上下班的工作對他們來說有極大誘惑力。
有一個人,做到了。
上校到點打卡上班,到點打卡下班,成為整個南部軍事基地作息最正常的人。
他和溫靜思一起坐在會議室,去了第一眼看到墻上彈孔,所有Alpha軍官縮著脖子不搭腔,聽見他低沉道:“怎么回事?”
霍持、加莎、秦荔、佘歇、夏貍:“……”
這五人齊齊一抖,霍持伸手捅夏貍,夏貍捅佘歇,佘歇一言不發踢了加莎一腳,加莎硬著頭皮用胳膊捅了捅秦荔,中校面頰一抽,道:“加莎……加莎的槍走火了。”
又是黃昏,Alpha軍官目光從他們身上不輕不重晃了一圈。加莎一閉眼,豁出去:“是!是的!上校,我馬上去寫檢討,一千八百字!”
溫靜思笑了聲,給空茶杯加水:“這次放過你,下不為例。”
他是很想抓著赫琮山討論一晚上手頭的事的,不過五點已到,上校看了眼時鐘,朝他一點頭,“走了。”
天色暗得快,半個月之后,又一場蟲潮從東南面席卷而來。
溫靜思纖弱的神經終于有了支撐。
他欠缺作戰經驗,蟲潮洞穴在錯綜復雜的地下,一片種植物的荒地。地道兵花了小半年找到,并繪制不完全地圖。
白晝:“這邊不能種地了——不能種地了!大家先坐軍艦回去,暫時不要走!”
他一邊高喊著幫士兵們驅散人群一邊朝瞿清雨跑過來,瞿醫生百無聊賴地用腳勾住一根枯萎的玉米棒,盯著頭頂兩艘形狀奇異的軍艦。
白晝四處轉了半天,終于忍不住靠近:“你看什么?”
“如果我沒記錯那是特殊兵種。”
“特殊兵種?”
“有些人天生在某一方面有強能力,譬如聽覺和嗅覺。有的人聽覺發達到能聽見底下的動靜,當然也就有的人能隔著層層土地看到底下的東西。”
白晝:“……你騙人吧?”
瞿清雨順手撿了根玉米棒坐下來,撐著膝蓋笑了:“找我干什么?”
白晝一怔。
他一開始總是路過那家黑診所,小小一家店面,賣得藥劑比外面不知道貴了多少。就算這樣還是有數不清的Alpha拿著錢眼巴巴扒在窗口想跟里面人說一句話,他放學回家總路過那條路,聽多了看多了打心底里認為對方是個無良醫生,有一身的手段和力氣。
大部分時候對方渾身都豎滿刺,根根分明,扎得人流血。
現在的Beta青年讓他想起那個在下雨天撿到Beta棄嬰的醫生,渾身上下被水淋濕,讓他幫忙倒一盆熱水,遞剪子的時候語氣卻人想象不到的柔軟。
“想說什么?”
瞿清雨難得耐心,如果白晝長點記性就會想起來這不是一個好預兆,可惜他在軍隊里跟Alpha泡久了,神經變得粗糙。
白晝別扭地動了動,昨天還揮舞著棍子跟在一群新兵屁股后面趕,今天又變成那個破敗酒吧,在吉他手拉棉花一樣刺耳的鼓樂下問“我拿到士兵證之后你能不能吻我”的青澀Alpha。
“我上次回家,看到我爸拿著我的軍隊徽章還有士兵證展示給他的朋友看……”
白晝不停轉動著槍柄:“我想他……為我驕傲。”
瞿清雨可有可無點了點頭:“你有一個好父親。”
“這是什么?”
白晝沒話找話說:“地里種的,長那么長。”
瞿清雨:“玉米稈。”
眼看白晝要坐這兒跟他聊起來,瞿清雨想了想,說:“瑪格麗怎么樣?”
“瑪格麗老師?”
白晝:“傷心得太哭一場,被接回去休息了。”
他注意力明顯不在這件事上,田野上有風,風將Beta身上的氣息帶過來。白晝坐在原地,心里有什么跟著風膨脹起來,蒲公英一樣擠滿胸腔。他再不說點什么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因此他盯著泥土里一只長得像蝸牛的石頭,說:“醫生,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瞿清雨:“嗯?”
白晝輕輕:“有一天你要是覺得不開心,可以來找我,我會給你我的……”一切。
這種情境下再這么說話,不遠處Alpha軍官背對他們,對測繪地圖提建議。白晝總有背叛組織和軍隊的微妙愧疚,把最后兩個詞字吞了回去。
“我對你說過的話永遠算數。”
他說完不等瞿清雨回答,站起來大步往前走。少年Alpha的身軀從他身上脫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完全成熟的Alpha身體,小腿肌肉勁瘦有力,每一步都穩穩踩在地面。
“走那么快。”
瞿清雨伸手拂開肩頭草梗:“真是……”
小孩。
天空云雨聚集,沉沉壓低。他在田間地頭坐了會兒,等待下一場暴風雨。
秦荔過來找他,Alpha在他身邊坐下,可能不知道該說什么又實在想說什么,道:“你確定要做?”
“你有更好的辦法?”
瞿清雨慢悠悠吹風,他純是跟來玩,這種勘測不需要他來,他猜測那場暴風雨下下來要等到半夜。
半夜,地面發出清晰的蠕動聲。
臨時營帳中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不遠處群星黯淡,土地給人一種長在鯊魚背脊上的錯覺,海浪一般涌起又低下去。
“赫琮山,你想到了什么?”
瞿清雨問他最常問的那句話。
他頭頂Alpha軍官平穩:“白晝怎么回事?”
目前尚且能正常溝通,瞿清雨貼在他耳邊,有一點清晰地說:“我遇到你之前遇到他,這么翻舊賬你要問的Alpha太多了,上校。”
“想到了什么?”瞿清雨懶惰地往里縮,又問了一遍。
他小動物一樣亂鉆,透明帳膜外是涌動的蟲潮,掩蓋在無邊大地之下。
腥氣從土壤中一層又一層彌漫。
赫琮山忽然具有無窮盡的耐心,他在頭腦尚且清明時想到許許多多刺耳的話。而此刻對方在身邊,那種躁動平息又起頭,仿佛幽靜之夜生長出的鬼影,最開始低矮一茬,因每一句話見風生長,高如圍城。低而復高,高而復低。
他頭部難言劇痛,甚至不能分清是戰場帶給他的壓力還是懷中的人,頭皮每一寸都扯緊了,將他撕扯回某個混亂天氣。
烏云。
赫琮山立刻起身。
秦荔和溫靜思都在外面,冷風吹過所有人冰涼面頰。Alpha軍官環視荒野,備用軍艦啟動的燈光掠過他側臉,鼻梁拓下的面部陰影無端有無情嗜血的意味。
“交給你。”
溫靜思:“五公里內。”
意思是五公里不留后患。
赫琮山壓住額角,話語越發冷漠:“還有他。”
瞿清雨充耳不聞,跟著他前后腳上軍艦直升梯。他站那兒,沒有任何一個Alpha軍官踏出阻攔的一步。
赫琮山從半空俯視他,從眼到唇。
豆大雨點往下滴。
“我和很多人在一起,我老師的兒子,我養父的二叔,我的資助人……我生性就是這樣,喜新厭舊,朝三暮四,沒有定性。”
“在你身上我堅持很久了,我昨天愛你,今天就不愛你。”
“在我眼里沒有忠誠和伴侶,只有下一個。”
“……我不愛你。”
赫琮山重重閉眼,把人從地面提起來,粗暴塞進了艙門。
他勉力保持冷靜,鎮定劑對準注射那一刻被阻止。注射器尖端從血管中拔出來,血珠被蹭掉。
“別問我愛不愛你了。”
“如果你不放心……”
Beta青年張開雙臂,嘆了很長、很長一口氣:“把我關起來,赫琮山。”
第75章
從指揮官室偌大布景窗往外看,群星閃爍。
夜晚幽靜,風如麥浪。
瞿清雨感到些許無聊。
他所有和外界通訊的媒介都被收走,一開始相當無聊。他還從沒有這么閑過,醫院遞交了辭呈,溫靜思那兒也有假,診所都交給小克小州。手術不用做哪哪兒不用管,沒有不分白天黑夜響起來的急診鈴,什么都沒有。
太不習慣了。
人長期處在緊繃的環境中,乍然松懈,有種不知道自己是誰要干什么的茫然。
他幽靈一樣作息,從早上睡到半夜,從半夜睡到凌晨。時間的流逝變得不明顯,過去一天,或者過去五天,又或者過去十天……再這么下去不行,瞿醫生開始練字。
他抓了筆重新寫字,企圖強行讓自己的五指從二十多年的錯誤中恢復正確,不過收效甚微。往常這么需要時間的東西他是不屑一顧的,因為練著練著他就開始煩躁,老天,這世上最磨人的事兒除了練字不作他想。他下筆寫一個字歪歪扭扭,往往寫第二遍一半的字兒認真,另一個偏旁就不知道歪到哪兒去了。再寫兩遍他就開始火氣旺盛渾身發燥,幽幽盯著臨帖上的字想扣下來變成自己的。
“我根本不會寫字,換種方式寫字像讓我重新學走路。自己從前的走路方式忘了不說,新的也沒學會。”
瞿醫生如是想。
他用一種十分之詭異的姿勢靠在床頭,看著自己橫不平豎不直的筆畫愁得直想抽煙。他坐那兒思考半天,又從床上爬下來,換了另一只滿墨的筆。
瞿醫生篤定地想,是筆的問題。
到點兒餓了,他拉開冰箱儲藏柜,里面滿滿當當的食物差點掉出來砸到他腳。他撿了兩個西紅柿做面,沒事可做把西紅柿的皮一圈圈連起來。
然后他再吃藥,為了心理安慰選一個對腰好的姿勢喝藥。
練字。
喝藥。
睡覺。
……
然后門開,Alpha從外面進來。
瞿清雨用腳踩著他寫的大字,相當煩躁:“練字沒有用。”
赫琮山把扔到身上的紙拿下來,八風不動:“七天。”
七天指望練出個什么。
哦,七天,瞿清雨就知道,他在這里七天。
短期內看不到成效的東西瞿清雨就想立刻放棄,他不想練了,把地上的紙團成一團甩到垃圾簍里,踢了一腳。
赫琮山清理戰場,他就跟在赫琮山身后。上校真把他扔在指揮官室,每天什么不干純陪他睡覺。睡覺的步驟很長,首先,洗澡,然后,睡覺。
他睡著了人顯得安靜,一開始半蜷縮身體,后來會展開一點,腰胯緊窄,手掌下是觸目驚心的骨骼。有時候一整夜會猝然驚醒多次,將醒未醒時刻,眼皮顫動又睜開,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兒,自上而下看清藍眼睛里有一條流淌的長河。
赫琮山注視他的眉眼,伸手把他變長的頭發往上撩。
上校仍覺混沌,在理智和瘋狂的邊緣游走-
會議室的技術工程師進行匯報,滔滔不絕:“長官,我們對作戰服新型了改良,主要性能體現在更輕便,躍進借力方式更輕巧,最遠距離更大。結合一些特定惡劣環境,這次的作戰服還有防風隔熱扛高溫的作用,最高記錄能在水下提供15到30分鐘的氧氣……”
作戰服重量高達五公斤,穿著這玩意兒行走安全是安全,還能借力打力把力氣發揮到最大,沒準兒能一拳錘斷異形的鋼筋骨架。別的都好,就是密度太大重,不好伸展身體。這是負重訓練的根本原因。
技術兵匯報總這么無聊,接下來還有地下測繪師,就是那種戴小黃鴨安全頭盔,鴨子嘴巴里叼著探照燈的伙計。兩個鋤頭別在腰間,跟遁地鼠一樣會挖洞。
地下測繪師完了是腺體和信息素研究室的博士,對方嘴里念的一大串化學名詞和分子式令人想死……
啊。
加莎聽的一個頭兩個大,他在會議室翹二郎腿,被阿爾維打下去又翹起來,換了個方向走神,改為盯著溫靜思身邊的Alpha軍官。
對方和平時別無二致,下達命令的語句短促,即使有些混亂的地方也很快反應。他對士兵的要求嚴苛到變態程度,光影一照,加莎很難想象他處于一個記憶混亂的時期。
“我放心了。”加莎湊到秦荔耳邊說,“上校沒什么異狀。”
幾天前魏迎和和張載全部出現在南部軍事基地,將上校基本病情簡述,并建議他們在開口之前先自我介紹,避免出現尷尬情形。
秦荔面露深思。
他突然察覺到不對的地方,眉頭緊皺:“你最近一次見瞿清雨是什么時候?”
加莎心大:“我們一起見的你忘了,那片種玉米桿的田地。”
那都十天以前了。
秦荔心事重重地放下筆。
他產生的動靜微小,還是被上首Alpha軍官發現。日常會議,他穿了件深黑的襯衣,黑衣黑褲,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將他冷質的虹膜襯托得漆黑、無情。
早在多年前秦荔隨父親去拜訪前任指揮官時,就知道他會是他未來的上級。
Alpha十四歲,拿一本俄文書從樓梯上下來。秦荔抬頭,望向他居高臨下的眼睛,他當時還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信息素,高等級Alpha天然的信息素壓制讓秦荔有禁不住要下跪的沖動。
雖然他鮮少用信息素壓制,但那一幕秦荔至今回想,仍感戰栗。
赫琮山平靜問他:“什么事?”
秦荔猶豫,斟酌,道:“瞿醫生……”
赫琮山反問:“你想見他?”
秦荔想也不想搖頭,正值黃昏時分,一縷暗色金線從Alpha軍官瞳仁正中央穿透,又冷沉地掠過所有人:“我不太喜歡別人過問我的Beta,中校。”
秦荔一怔。
上校以往不常使用這類字眼,從頭到尾主動權在另一個人手中。他想告訴任何一個人他是上校伴侶,那他就是,他不想說出口,赫琮山從不主動提及。
“是,長官。”
秦荔謙遜而順從:“我知道了。”-
第十一天的時候,瞿清雨又把筆跟紙撿回來了。
他心平氣和地坐在那張寬大桌子前,坐端正,右手腕骨壓嚴實桌面,開始寫“一”和“丨”。
寫成兩條波浪線。
他捏著張紙心里不明白地想,憑什么別人橫是橫豎是豎的他是波浪線。
瞿清雨嘆了口氣。
別人是別人,他是他,也沒必要非寫得比別人好。畢竟有的人在這里會的多,有的人在那里會的多;有的人在這里付出努力,有的人在那里付出努力。
他躺倒在床上,望著頭頂吊燈,有某一刻突然被自己這樣的想法震驚。
他意識到一點微妙的的不同,但那不同只在心底冒出樹芽般小的枝葉,被他強壓了下去。
練字這事兒,瞿清雨也漸漸無所謂了。他身體里靜得沒有什么東西,變得慢悠悠又懶洋洋。
天氣好,太陽照,陽光一瀉千里。瞿醫生盤腿坐在靠窗的地方,弄不明白地想,他是為什么非要把字兒寫得跟臨帖上一樣甚至更好看。想了半天想不到,索性抓著筆坐到凳子上,又寫了兩頁“一”和“丨”。
赫琮山不怎么管他。
指揮官室的門把手锃亮,Beta青年一天從那兒路過八百回,看上去不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開門,能不能走出去。
赫琮山在監視器后久久注視他。
幾個小時前他們做了一次。
Beta身上有他留下的痕跡。
哨臺瞭望塔起紅光,Alpha軍官起身,撈過椅背上外套,登上那輛銀白機甲。
踏上升降梯前他停下,秦荔無聲低頭,望見他軍靴上一點殘忍而傲慢的光-
軍政服務大樓。
無數Alpha和Omega在辦公大樓,窗明幾凈,地板上倒映出所有人嚴肅的神情。
軍事和政治新聞從這里流出,實時轉播同樣,虛擬大屏上流彈肆虐。
地面光潔如新,江科抱著一堆入職文件跟在帶他進來的老師身后,強行按捺下心中的激動和緊張。
領著他的老師是名相當干練的女Alpha,盤發,一邊引著他認各處的指示牌一邊介紹:“這是市政他們的辦公廳,穿過連廊后面那座是軍政大樓。軍政大樓有兩座,一座用來給文員辦公,電腦后面的錄入員負責給Alpha軍官們辦理請假手續和退役證明。這一座是你要工作的地方,鑒于你已經在軍部醫院有完整的實習經歷需要做什么我就不說了。你的老師姓方,他會告訴你怎么做,通過試用期后你會正式留下來,成為這里的一員……”
露天連廊用特殊的材質裹成半包圍形,形似一個倒扣的的蛋殼。前面矗立兩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其中一座不停有人進進出出,另一座則相反,入口清凈。
江科抱緊了手里的文件,聽見自己心跳急促的聲音:“李老師……另外那一座是……”
李夕云看了他一眼,用電子卡刷開進口處的門:“軍官辦公處。”
出于好心她提醒,“非必要不要亂跑,軍官們大多是Alpha,Omega有意出入并釋放信息素屬四級騷擾罪,會送交軍事法庭裁決。”
她后面說什么江科已經聽不見了,高樓最頂部的銀白色幾乎閃到他的眼睛。看不清楚,江科能猜到那里停著一艘形似銀魚的軍艦,陽光照射艦身每一寸,仿若漆金鍍銀。
踏入大樓的每一步江科都像踩在棉花上,直到李夕云的聲音響起他才如夢初醒。
“方主任,這是您的助手,叫江科,今天來報到。”
方諾文“嘖”了聲,從兩臺顯示屏后面探出半個身體,拿走了自己最近的座椅上的衣服,騰出個空地。
“小江?坐這兒。”
他戴一副邊框眼鏡,顯然不常用,摘下來捏了捏鼻梁:“數據統計會吧,這表格錄了,下午一點前給我。”
江科趕緊把手里東西放下來,把臉湊近了去看顯示屏上的數據,看了沒兩眼,結結巴巴:“這……這是……”
方諾文一邊處理線上就診一邊說:“在役軍官的身體數值和信息素水平波動,體檢報告,住址聯系方式。三個文件夾ABC,體檢報告分身體數值、精神腦電波和信息素曲線圖,有問題的扔C,問題不大的扔B,沒問題扔A。標C的到時候發我回訪。”
江科:“哦哦,這個我知道。”
方諾文看他知道了低頭在通訊器上回消息,Alpha身上的信息素處理得很好,江科沒有聞到他身上一絲一毫信息素的味道。他聽說這個帶他的Alpha是一名軍醫,一般情況下軍醫在非重大戰役時實行流動輪崗制,有時在醫院,有時在軍政大樓,后者完全是給他們休息時間。當然,也可以選擇不休息。
“什么Omega?”
Alpha身高腿長,一手搭在他座位椅背上一手去拿他后座椅上的藏藍工作服。距離近了,江科后耳朵起了一層小絨毛。就一秒,Alpha拿走了外套,放在臂彎,有些心煩的口吻:“我討厭葡萄。”
江科掌心都是汗漬,他放在鼠標上的手不聽使喚一樣濕滑,滑得快要握不住。大廳其他窗口都是翻閱文件的聲音,交談的聲音,他后頸即使戴了抑制劑環也微微發熱起來。
上千名黑色宋體五號的軍官姓名,他一目十行,越往上心跳越快,到最后簡直要從嗓子眼蹦出來。方諾文仍在和通訊器那一面的人說話,傳到耳邊有些失真:“我沒在醫院看到他,他休假審批在院長那兒,長假,上次我問他為什么休假,沒告訴我。”
方諾文換了只手,余光發現新來的Omega實習生嚇了一跳。他心想這么不經嚇,壓著人旋轉椅椅背有一下沒一下漫不經心說話:“太累了吧,誰沒個累的時候。”
他怕這新來的Omega出錯,分神盯著,過兩秒察覺到不對,通訊那頭的管家又催他:“三個Omega,身段樣貌學識都是頂尖的,您還是回來看一眼。”
方諾文接了他的話,饒有興致:“什么樣是頂尖?”
管家謙遜:“自然比不上您看中的。”
從方諾文嘴里形容的Omega,到了令他懷疑是否有這個人的程度。
方諾文笑了聲,坐下來壓著圓珠筆在桌面轉圈:“行了,我心里有數。”
管家帶話:“您的時間不多了。”
掛了通訊方諾文仰靠在座椅上,沉沉吐出口氣。
市政大樓人流來來往往,他無端想起自己家里那沓手術記錄片,跪地的醫生身上都是血,做按壓時腕骨和小臂用力成一條緊繃的直線。
非常……迷人。
方諾文抵了抵犬齒,犬齒一寸寸磨過了舌尖。
身邊Alpha沉郁的心情不加掩飾地影響到江科,他快速將軍官信息照ABC分類,喉嚨冒出極大渴意。
“你在找什么?”
江科一震。
身邊Alpha抬手松了襯衣領口最上一顆扣子,呼出口氣:“我想你應該知道保密協議上寫了什么,或者你的入職培訓有沒有告訴你,私自記錄泄露這些信息屬于刑事犯罪。”
他臉上掛著笑,江科后背卻出了一身汗,支吾著說:“……我沒有。”
方諾文看了他一會兒,收起那支圓珠筆:“害怕什么,來,我們聊聊天,你今年多大了?”
江科勉強鎮定下來,聲如蚊蠅:“二十一。”
“真是個好年紀。”方諾文感慨一聲,“有自己的Alpha嗎?”
他像只披著羊皮的狼,江科額頭滲出一點汗,在他的注視下艱難搖頭:“沒……有。”
“哦?”
方諾文意味深長地說:“真沒有?”
江科鼓起勇氣看了他一眼,Alpha神色隱藏在陰影搭建出的視野盲區內,他不安地攥了攥手心:“……沒有,方老師別拿我開玩笑。”
“沒有就沒有吧。”方諾文壓了壓酸痛的肩膀,重新靠回去,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江科正式開始了自己的工作。
Omega學東西速度也快,他平時就幫著著處理一些錄入和輸出上的問題。軍政大樓偶爾會有戰爭的通報,他常在辦公大廳看到Alpha軍官們結伴而行,見到最高的軍銜是某條直通路被封,為首Alpha軍官有一只義眼,大步行走在去往另一座辦公大樓的路上。
有一次他神差鬼使跟著隊伍走,不留神被發現,立刻有執勤的Alpha士兵將他驅趕。開合的旋轉門距離他咫尺之遙,還是關閉了。
江科不免垂頭喪氣。
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發覺今天略有不同,四周氣氛異乎尋常。他不明所以抬頭,面板上播報著某場戰爭的勝利;Alpha軍官脫下帽子,英俊眉眼被汗濕。他朝鏡頭看了一眼,側臉冷硬,肩上銀鷹喙部鋒利。
江科呆立原地,無法讓自己的視線挪開分毫。隔著屏幕沖擊的某種凝成實質的掌控感讓他情不自禁腿軟,心跳加速。
即使對方褪去指揮官光環,也無疑是一個能令人瘋狂的Alpha。
方諾文同樣抬起頭,目光落在大屏上。對方能上戰場勢必盡可能將精神狀態調整到最好,而基礎表格上信息素和荷爾蒙的異常狀態顯示,這是一個即將進入易感期的Alpha。
在他多次使用抑制劑和違規方式強行控制后的,第一次易感期。
方諾文靠坐椅背上,毫無緣由地笑了起來-
人生是一場由無數賭局構成的賭場,金壁輝煌,燦爛閃耀。所有人都站在賭桌邊觀望。賭局不是非A即B的選項,每一根命運的觸角藏在更深處,延伸出多如牛毛的曲折長路。很難說走向哪一條會得到自己想要的,也很難說此時艱難未來光明,此時光明未來就坎坷。
瞿清雨想了些百無聊賴的事,將手指輕輕搭在門把手上。
他一生都在做賭徒。
——人總不會一直輸。
第76章
住院部的病人受到一定精神刺激,一開始來時還有Alpha士兵看守,后來她的父母不放心,強行換了自己雇傭來的保鏢。
護士量完血壓和心率后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偷偷觀察那個一直對著鏡子自言自語的Omega女士。
她在病房也打扮得十分得體,仔細地描摹了唇和眼,口脂是淡橘色,襯得一張瓜子臉白皙小巧。
“來幫我拉一拉這件裙子的拉鏈,來啊。”
護士一怔,Omega女士又沖她招招手,她不自覺地走過去,手放在對方后背鏤空的拉鏈處。
Omega巧笑嫣然地說:“我叫瑪格麗,在一所大學擔任心理輔導課的老師,我的愛人同樣是一名老師。他的公開課很受歡迎,主要內容是關于社會心理的,當然也有一些Alpha和Omega的生理聯結。”
她臉上的笑容不似作假,護士由衷羨慕,說:“您真是幸福。”
Omega理了理蓬蓬裙下擺,套上外套,禮貌地說:“謝謝。”
“我想出去見他,你愿意幫我個忙嗎?”
Omega露出懇求的神情:“我想出去。”
護士不忍心拒絕,為難地想了半天,Omega又哀求道:“見不到他我會死掉的,你就幫我一個小忙,好不好?”
“好,我幫你。”護士下定決心,“你從消防通道那兒走,說你去上廁所,我幫你掩護。”
……
消防通道的白熾燈是冷漠的色調,Omega裹著長風衣外套下樓,夜色悄寂,最近溫度上升,樓下高大樹木舊葉間隙種夾雜幾片新綠。月光一照,融融生色。假山盆栽,景觀石上幾年如一日流淌清水,石面生長出青苔。
冬末氣息蕭索冷淡。
Omega腳步輕快。
她想起自己的Alpha愛人,心中像有一團甜蜜的蜂蜜醬,越攪越黏稠。她第一次見到對方是在醫院,Alpha替她趕走了插隊的野蠻人,替她解決一些體檢報告上的生僻信息。
“你是醫生嗎?”她好奇地問。
“我的父親是醫生。”
Alpha遞給她面包和食物:“看你有一項空腹檢查,還沒吃東西?”
她不年輕了,也談過幾段戀愛,因為不滿意不合適總是無疾而終。本應該不那么容易被撩動心弦,但接過水和食物時心跳還是漏了一拍。
Alpha和Omega之間天生的吸引力,她終于明白那是什么。
“……還有我的愛人,也是醫生。”Alpha陪她在走廊上等待醫生叫號,靠在墻壁上,忽地笑了笑。
愛人。
她強裝掩飾內心的失落,主動問:“一定是很優秀的Omega吧?”
“Omega?”
“目前不是。”
年輕Alpha又笑了,提起對方時目光和語氣同步柔軟下來:“如你所說,他很……出色。”
第二次見面是在學校公共課現場,她去旁聽,無意中一抬頭。Alpha立在講臺前,風度翩翩,紳士幽默。強大學識和專業知識令她折服不已,心服口服。
她坐在講臺下,有種莫名的沖動。窗外是夏天的蟬鳴,她暗自想,這要是一個沒有愛人的Alpha——該多好啊。
她坐在最前方,看著無數年輕朝氣的學生們上去詢問問題,目光無意中和Alpha相交又匆忙離開。Alpha卻微笑著朝她的方向看,開玩笑:“瑪格麗老師在那里,也許能為我分擔一些這甜蜜的煩惱?”
她倉惶抬頭,Alpha文質彬彬地征求她意見:“一會兒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嗎?瑪格麗老師,為了感謝你的幫助。”
陽光太好了。
那樣好的陽光,一生只此一次,讓她再不能忘。
咖啡廳她敏銳察覺到對方的情緒低落,再三斟酌,問:“您生活上遇到什么麻煩嗎?或許有我能幫到的地方。”
Alpha將冰激凌推至她面前,失笑:“讓女士煩惱是我的不對,沒有什么麻煩,您要一塊蘋果派嗎?”
她緊張得舔了舔唇瓣,慌忙說:“不用。”
“那就是不太喜歡了。”Alpha若有所思,“奶酪怎么樣,或者曲奇小餅干。都拿一份。”
……
后來他們常在學校遇見,有兩節課正好排在一起,教室在正對面,課間她出來透氣,隔著“口”字形的中空草坪和Alpha不經意對視,面上強裝鎮定,實則在和對方打招呼時滿手心都是汗。
聚會有同事起哄他們倆,她不想打斷那一刻幻想,Alpha笑著抬起酒杯,說:“瑪格麗老師美麗高貴,是我配不上。”
美麗高貴。
他這么想我嗎,她坐在角落,即使知道是托辭依然心跳加快,故作不在意地坐直了背。
Alpha又飲酒致歉,拉開距離道:“我有愛人。”
于是她心又猛然跌落谷底。
聚會結束Alpha驅車送兩名Alpha和另一名Omega同事回家,臨上車前想了想,對其中一名Alpha同事說:“你換輛車坐?”
Alpha摸了摸腦袋,想起來三個Alpha和一個Omega,訕訕道:“還是你周到。”
于是那名Omega也通紅了臉,小聲說:“我沒事的,華老師。”
最后送她。
車內是水洗過的青苔味,擺件品位高雅。Alpha開車時左手那只青藍色表盤在昏暗種閃爍曖昧迷離的光。她在副駕駛上,等紅燈時還是問:“你心情不好?”
Alpha低笑,說:“能感受到?”
她不自然地說:“能聞出來……”
“抱歉。”
陷入沉默。
音箱是一首纏綿情歌,一路夜色在身后追趕。她大著膽子,盡可能不觸犯隱私道:“是……你的伴侶?”
“是有些苦惱呢。”
Alpha將車停在她家樓下,沒有更進一步交談的打算:“晚安,瑪格麗老師。”
她不得不解開安全帶,伸手去拉開車門,在最后一刻沖動地說:“要不要上來坐坐,喝杯茶?”
夜色無邊。
Alpha隱沒在黑暗中的眉眼微微展開,穿透她,看透她。
“太晚了,瑪格麗老師。下次有空。”
她在原地望著車遠去,巨大失落感再次涌上心頭。有一瞬間,她胸腔里突然產生了不可名狀的嫉妒之情,那嫉妒之情來得如此猛烈,讓她險些掉下淚來。
他們疏遠了。
直到一次無意中學校抽血體檢,發現他們的信息素匹配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腺體和信息素室的專家和婚姻介紹所的老師來拜訪他們,喜氣洋洋地說:“您二位未婚未嫁,信息素匹配度還如此高,簡直是——”
對方用無比夸張的口吻說:“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坐在沙發上,仍然保持著驕傲,眼底笑意卻忍不住跑出來。
送走了三位專家,Alpha正要離開,她沒忍住抓住了他的袖子,問:“你沒有……沒有結婚?”
“沒有。”
她眼中頓時冒出希望之火:“那、我……”
Alpha彎下腰,用手輕輕地擦拭她臉上的淚水,不無憐惜地道:“我有很愛的人,只不過是一個Beta,你知道Alpha和Beta之間無法建立穩固關系,我們一直為此煩惱。”
眼淚從她眼眶中大滴大滴滑落,她哽咽著說:“那你……為什么……”
“你愛我嗎?”
她急于剖白:“我當然愛你,你知道Omega天然愛她命中注定的……”
“你愿意付出什么?”
Alpha手指碰到她的腺體,輕聲:“我們談場戀愛,怎么樣。但我想要你的腺體,我很需要它。”
……
醫院卵石路曲折,路燈清明。
“瑪格麗不見了。”
秦荔冷著臉站在監控室:“三個小時前。”
佘歇:“不在醫院?”
“不在。”
秦荔深吸一口氣:“住院部三層樓都找了,凌晨一點她出了病房門,對兩名Alpha士兵說去廁所,精神疏導師跟著她一起去,被她敲暈了。”
“哦?”
佘歇似笑非笑:“不是很明顯?”
“很明顯什么?”
佘歇用相當輕松的口吻說:“她出院了。”
“……”
“我記得醫生昨天下午給她簽了出院證明,她只不過提前出院而已,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秦荔:“你知道她去哪兒了?”
佘歇靠在監牢外:“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個人要是不想待在一個地方會有無數種辦法成功逃脫,多少人看著都沒用。”
秦荔警告:“佘歇。”
佘歇掛了通訊,抱臂等在審訊室外。
“長官。”
赫琮山點頭,他聲音很沉:“秦荔?”
佘歇:“瑪格麗不見了。”
赫琮山扶住脖子轉了一圈。
即使有高等級Alpha天生的高精力和體力在,其實也很難做到他這樣。
監牢代表警示的紅格子油漆涂得太過,鮮紅艷麗。Alpha軍官臨進來前才脫下防爆頭盔,額間都是汗。佘歇莫名想起溫靜思對著戰略資源調配和武器庫抓狂的模樣,神經質得把推門聲聽成槍響和爆破,一有風吹草動徹夜輾轉難眠。此外剛上任半個月平均睡眠每天入睡時間不超過五個小時,頭頂白發銀絲一根接一根長。更嚴重的是前期沒有絲毫胃口,晨會開始前必嘔吐。進來匯報的Alpha士兵能被他狂暴的信息素掀出兩米遠,極端高壓和焦慮之下雖然能堅持,但□□和精神的折磨簡直在透支生命。
早年間赫琮山倒還和他們一起,后來指揮官和士兵之間隔著重重溝壑,漸行漸遠。
非必要你和你擁有絕對權威的上級沒什么話可講。
佘歇的目光漸漸移向審訊室,那里放置著一個巨大的六面體水箱,成全透明色,棱角上拴著根根鐵索固定,長管正在往里注水。水位逐漸升高,慢慢淹過里面Alpha膝蓋。
“上校。”
華之閔輕笑道:“我懷念我們一起并肩作戰的那段日子,上一次你用這種手段審訊犯人還是在處理戰俘的時候,我很榮幸。”
冰冷池壁映出Alpha軍官冷沉側臉,他一言不發。
“我們敘敘舊吧,上校。”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
華之閔微微笑了:“前提是停下來。”
六面體停止注水。
“你想知道什么?上校。”
華之閔故作遺憾地說:“聽平老醫生說您的記性最近不太好,冒昧問一問,是失憶還是……精神錯亂?”
佘歇驀然看向赫琮山。
赫琮山語氣平穩:“差不多。”
二者對他沒有太大差別。
華之閔:“上校,你失約了。我們的約定是你死在第二次戰爭中,怎么,你要換一個選項?”
赫琮山頓了頓,道:“我失憶了。”
ALpha軍官四平八穩坐在唯一一張審訊椅上,看不出在想什么,也看不出來說的真話還是假話。
“你的實驗室在那所福利院周邊一公里的地方。”
佘歇出聲打斷:“流動信息素的來源和養料被斬斷,蟲母下一次大規模繁殖潮在三年后。”
巨大軟管藤蔓般圍住正中央藍色寶石,寶石像心臟連接無數血管觸角,正中央挖空,放著液體。寶石底部有加熱器,加熱器受人為控制速度和頻率。液體不斷汽化,源源不斷產生令異形陷入瘋狂□□的甜美信息素。
華之閔似乎是好笑:“哦?你認為只有那一處?”
“溫度濕度光照和場地。”
佘歇反唇相譏:“十三處。”
“總有漏網之魚啊……”
華之閔緩緩轉過頭,戲弄般問:“你說不是嗎?上校。”
佘歇猛然一驚,臉色沉下來。
“沒有。”
赫琮山慢條斯理玩弄手槍,取下一直沒來得及脫下的黑色皮質手套,壓下扳機又松開的動作有種驚心的殘忍。Alpha生性中對冷兵器的崇拜和骨血中的傲慢展露無遺:“如果有,我此刻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水聲“嘩啦”。
華之閔提膝朝前走了一步,似乎要透過Alpha冷漠的眼睛看到遺漏,然而他失敗了。
“上校,你真是……”
他低低笑了起來:“算無遺策。”
“那么你來找我是為什么?”
華之閔手貼在池壁上,抬頭望了眼奇高無比的頂部:“想淹死我?”
佘歇同樣望向沉默的Alpha軍官,他后靠在那把銀灰色的審訊椅上,五指隆起的弧度駭人。
一陣吊詭的寂靜,靜到在場每一個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說說看。”
赫琮山道:“你怎么認識他的。”
他眉骨相當鋒利,優越面頜折角帶來強大壓迫感。佘歇并沒有第一時間意識到他在問什么,直到長久寂靜后,華之閔像是陷入某種回憶,微笑著道:“他以前……真的很吸引人。”
“我去了他的學校,那天正好下雨,天氣不好,他在教室打掃衛生,穿一件尺碼明顯不合身的校服。赫琮山,我們那時候上學沒有人穿校服,都想著怎么打扮穿什么衣服能更吸引Omega。除了款式還要在質感上下功夫,他那件校服我懷疑是不是唯一一件能穿的衣服。那么大,袖子卷下來跟唱戲的一樣,也可能是太瘦了,松松垮垮,頸骨上每一根骨頭能能看見……見第一面時我沒有太大感覺,只覺得他眼睛太漂亮,有種不同于尋常Beta的漂亮。”
華之閔:“漂亮也就算了,赫琮山,你大概能明白我的感受,我明知道他手里那把卷筆刀已經要割斷那名Alpha學生的咽喉,或者捅穿Alpha的腹部……你知道他有那樣的能力,即使讓對方受傷仍然令對方念念不忘。”
“我幫了他。”
華之閔攤了攤手,說:“想知道他會走到哪一步,或者他能為一次幫助付出什么。你應該出現得更早,畢竟我當時得到了他全部的真心——作為朋友的。”
佘歇仍然企圖去窺見Alpha的神情,對方一言不發,摩挲漆黑槍管的手隆起青筋。
“他一個人要做很多事,一個Beta,沒有上Beta學校反而出現在Alpha和Omega扎堆的地方,受點排擠很正常,尤其是……他那么好看。”
水面粼粼。
華之閔點了點太陽穴,表示自己在回憶:“都是一些瑣事,譬如書桌里出現老鼠,他坐下那一刻同桌尖叫,他提起老鼠尾巴裝到盒子里,說帶回去吃了。沒人跟他坐同桌,我猜他是認真的。又或者有人往他課本上倒污水,他去廁所把人絆一跤,小時候……還很睚眥必報。上學存在感不低,上課讀書學東西很努力,但是先天差距在那兒,無非辛苦一些。學校根本不想收Beta學生,把Beta和Alpha的長跑要求規定得差不多,為的是讓Beta學生知難而退。可惜,他每天跑每天跑,還是過了。”
“他住的那間出租房就夠擺一張床,勉強塞一個缺胳膊少腿的木桌,凳子不知道放哪兒,要坐在床沿,高低不匹配腰痛的毛病那時候就有。洗澡要帶個桶去公共淋浴區,掛著的簾子破兩個洞,四面八方是催促聲,熱水時有時沒有……你大概很難想象那種生活,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我也很難想象。這世界上有和你我生長環境截然不同的人,他生長在你我想象不到的貧窮之地,拼命扎根拼命長,開出的花竟然還是白的,白的讓人懷疑是不是涂了層顏料。”
“我只是好奇他能裝到什么時候,后來他提著蛋糕來找我,竟然是真的。”
華之閔:“天真得可愛。”
赫琮山:“還有什么?”
“我和你有一樣的疑惑。”
華之閔笑了聲,說:“幾年前我找到他的數個買家,其中總算有有腦子的人,告訴我并非他不想據為己有,而是懷璧其罪。”
“說了這么多,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赫琮山言簡意賅:“問。”
“你為什么找我。”
華之閔緩緩站起來:“或者……你們之間出了什么問題,讓你不得不屈尊來到這里。”
“Alpha根本無法從Beta那兒獲取安全感,無論何種途徑,□□、或者一個血脈相連的孩子,我猜的對嗎?赫琮山。”
赫琮山看了他一會兒,吐出兩個字:“放水。”
六股水流自上而下急速沖刷水池池壁,水位淹沒華西崇腰部。正對面刑具高掛,Alpha軍官背后是那把審判之椅,鐵質,澆筑在地下。華之閔遙遙注視他,忽地笑了。
“人各有命。”
“我很信奉這句話,人終其一生無法逃脫他的命運。如你注定是指揮官,如我注定無法超過你,如瞿清雨……多年前,如果我沒有帶走他,帶走他的會是另外的Alpha。你知道,從后往前看,從前往后看,人能夠選擇和改變的東西太少了。看似那么多條生命之路,最終都指向同一個結局。”
赫琮山將槍口對準他面部,簡短有力:“十秒。”
“一個美貌的Beta,本應該是精美展柜上待價而沽的商品。人人經過他,看中他,挑選他,以財力和物力權力擁有他,壓迫他,甚至禁錮他。只不過故事的軌道稍稍偏移,他有了不該有的心思,獲得了不該有的成就。那些東西是鏡子里的花,水中的月亮,手一碰消失,風一吹散了。這不會讓他改變命運,僅會讓命運的腳步延緩。他產生了不該有的心思,走向一條截然對立的道路。于是你感到痛苦——我和你一樣痛苦,解決痛苦的方式僅有一個,讓一切回到原本的軌道。”
水位漸漸上升,直到頸部。華之閔仰起頭,竭力獲得呼吸和氧氣,牢牢盯著赫琮山,仍然冷靜。
“把他交給我,Alpha對Omega的吸引力多大你不是不知道,百分之九十的概率成功……他將會一生困在你我掌心,永世不能逃脫。”
水淹沒他唇部,他嗆了一口水,說最后一句話:“上校,我們的立場一致,我們有可能共享他。”
水位淹沒他頭頂,窒息感傳來。
“他走出了那扇門……咳咳咳……我猜得對……咳……赫琮山——”
“咚!”
佘歇瞳仁驀地一縮。
赫琮山開槍,洞穿了那面水池。
第77章
“嘩啦!”
無數碎玻璃飛濺,四分五裂。巨大壓強擠壓心肺,后背水流推力致使華之閔踉蹌前傾。他狼狽跌坐在一堆玻璃碎片上,手掌頃刻見血。
“咳咳咳……咳咳!”
長期窒息令他半跪在地,捂住喉管瘋狂咳嗽。
“喀擦。”
“喀嚓。”
Alpha軍官漆黑軍靴踩上碎片,統一軍制長靴,皮革質地,工藝精良,泛冷光。那只長靴不緊不慢邁過碎片,將Alpha原本的性格撕裂出一道口子。
“你錯了。”
Alpha軍官殘忍地勾唇:“所謂命運之路……多年前你沒有帶走他,他會是一名普通的醫生,有再正常不過的生活。命運的既定之路是你界定的,你認為他無力逃脫,你認為他適合做籠中雀,你認為他無法自保,認為他終將走向權利和欲望的深淵。你替他選了一條你認為的命運之路……兜兜轉轉十年,親手將他送到我身邊。”
華之閔后脊背竄上一陣寒意,半抬起頭。他猛然感受到尖銳的痛意,一枚錐狀玻璃扎進他右手手腕。片刻后,Alpha在他緊縮的瞳孔中抬腳,重重下壓。
“……”
“不,不管是不是我,只要你們見過面,最終他依然會走到你身邊。”
華之閔仰頭,強忍劇痛喘息:“我說的不對?上校,你從來沒有想過我提出的建議?他生來不該是醫生——”
尖銳玻璃在他腕部血管上來回割,頃刻間鮮血淋漓。他說不出一句話,面色蒼白,手臂顫抖。
“我想過。”
Alpha打斷他。
華之閔滿頭冷汗,卻愉悅大笑:“沒有Alpha能自控,多年前我告訴過你,你將和我走上同一條絕境之路。”
“沒有我還有你,千千萬萬個我和你。區別只在于他最終會停留在哪一個Alpha身邊,在強權和金字塔構造的社會中,任何東西,都是爭奪的一部分。不過你的手段更高明,態度更高高在上。你想要絕對臣服和控制,想要他像一朵真正的菟絲花一樣心甘情愿斬斷所有可供依靠的樹干和養分依附在你一人身上。赫琮山——我甘拜下風。”
華之閔臉色越來越蒼白,禁不住笑出眼淚來:“老頭不是求過你?求你手下留情,太遲了不是嗎?從他第一次看向你時,就已經太遲了。你家世顯赫,從出生起就要什么有什么,不管人還是物,沒有一件東西能逃脫。你和那對雙生子一樣,無所不用其極。高等級Alpha之惡劣藏在隱性基因中,流淌在暴虐的骨血里。從他目光咬死你的那一刻起,這場他以為的單方面狩獵就已經是……徹頭徹尾敗局。”
“你會得到你想要的,此后他以為的自由就僅僅只是他以為而已。”
是好一手以退為進。
赫琮山低頭俯視他,道:“我給過他后悔的機會。”
劇痛。
手部因失血過多麻木,一片模糊中華之閔吃力地抬頭去捕捉Alpha的表情,仿佛多年前他仰視對方每把十環的記錄。
一座不可攀越之高山永永遠遠橫亙他面前,千年萬年。
華之閔低低笑起來。
從他手腕流出的血液綿延一地,最開始是一簇簇血花,后來點滴匯聚,由洼地變小溪。
“你會不會手下留情?”他掙扎著問。
赫琮山給他模棱兩可的回答:“也許。”
華之閔:“什么……意思?”
赫琮山松開槍,槍帶著剩下子彈沉重墜地,發出劇烈碰撞聲:“我給出的自由限度取決于他。”
取決于他靠近我的決心和勇氣。
那把槍近在咫尺,而華之閔已經沒有抬起手的力氣,生命的急劇流失中他想起大雨后湛藍的教學樓。Beta少年眼中世界如一幅裝裱名畫,在他記憶中留下最不可磨滅一筆。
血和水混在一起,漸漸融合。缺氧和失血中地上的人突然彈動了一下,赫琮山收回腳,踏過了血與刃流淌出的遍地狼藉。
“留條命。”
邁出監牢前佘歇聽見Alpha留下一句,他不可遏制地顫抖,追出去:“——長官!”
赫琮山停下腳步。
牢獄灰塵浮在半空中,漂浮在他寬闊肩背上。佘歇不受控制地問:“華之閔說的……”
“我已經不在意他口中每一句話的真假,也不在意權力和地位和我相比之分量。在更早之前,我還是需要答案的。”
佘歇驟然止步。
赫琮山再次觸碰腺體,脆弱一層皮膚下涌動著巖漿溫度,流淌過他冰封的心:“我仍在考慮。”
他要離開,佘歇再來不及說一句話,眼睜睜看著Alpha軍官用那雙沾滿硝煙和血腥氣的手戴上軍帽,側面折角,橄欖環標識流過冷沉的暗色光芒。
“他第一天來到戰地醫院手忙腳亂,過了沒多久能獨當一面;后來臨時醫院被炸毀,他坐在凳子上給鍋爐燒水,身上到處是彈殼殘骸;又過一段時間他跪在地上做急救,唇瓣干裂……我比任何人清楚。
“少校,不必擔心。”
“我比任何人清楚,我愛一個什么樣的人,知道他因為什么璀璨奪目,引群狼環伺。如非必要,我很想保留。”
佘歇心頭巨震。
“……所以不必擔心,我是記憶錯亂不太能自控,不是喪失人性。”
“前提是他待在他該待的地方。”
Alpha軍官笑容不達眼底,他抬起腳步的動作很慢,軍靴一步步踩踏在幽深獄道長不見盡頭的鐵制臺階上,漸漸消失-
瑪格麗在南部軍事基地漫無目的地行走,她想找到監獄,后頸微弱痛感提示她她的時間已經不多,她需要盡快找到對方。然而軍事重地戒備森嚴,監獄看守是重中之重,所在之地非輕易能進。她觀望良久,自稱是某個Alpha軍官的Omega,這才得以短暫停留周邊。
她焦急地四處亂逛,腺體痛感越發加劇,甚至有某一瞬間和她有過標記的Alpha聯結變得微弱,時而能感受到時而不能。她坐在最近的長椅上,用力擠壓腺體,企圖通過痛感加深感知。
沒有。
還是沒有。
有人坐到了她身邊。
“你一個人在這兒,瑪格麗老師?”
瑪格麗立刻抬頭,重重霧霾和灰塵攪了她眼睛。她只分辨出眼前的青年是個Beta:后頸一片光滑。
但她又不無疑惑地想,對方身上有強烈到不容忽視的Alpha信息素的味道。
瑪格麗挪動了身體,企圖遠離危險之源。
“你認識我?”
“唔……我選修過您的課程,您可能不記得我。”
“我記得你,你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你是這里的軍官。”
瑪格麗突然想起來,一把抓住對方的衣袖,急急哀求道:“你幫幫我,幫幫我,我的Alpha在里面。”
瞿清雨注視著她。
她可能不知道,也可能知道,她將要跳入的是一片深淵。
Beta青年憂郁地問:“你愛他什么呢?老師。從前你在課堂上比現在要耀眼得多。”
瑪格麗又哭又笑:“你不懂的,Alpha和Omega之間的感情,你不明白。”
Beta舒展了一雙長腿,思索片刻:“你感受到的是什么?”
“他離我很近,情緒低落,精神狀態不好,需要人照顧。身體也很虛弱……可能失血過多,到了生命垂危的程度……空氣中都是他信息素的味道,青苔暴曬后變得干澀,干在巖石上,皺巴成一團。”
瑪格麗揪住心臟,一陣陣疼痛:“我很擔心他。”
教科書上白紙黑字畢竟是公式化的東西,瞿清雨多少不能理解其中奧妙,委婉道:“你們之間經過了完全標記?”
“沒有!”
瑪格麗迅速擺頭:“他只是在我后頸做了淺層標記,但時間過去不久,對我的情緒波動影響很大,我也能感受到他處在非常不舒服的狀態。”
“什么感覺?標記。”
這其實是隱私話題,不過瑪格麗一時精神恍惚,問什么答什么。即使恍惚她也本能紅了臉,囁嚅:“……舒服,腿腳發軟,會有發情期征兆。”
Omega的發情期一般伴隨的生理表現是,各處流水,各處發軟,各種意義上的各處。
瞿清雨摸了摸自己的后頸,即使Alpha用尖銳犬齒咬進去其實也沒什么快感,更談不上舒服。注入信息素時帶來的生硬疼痛比他撞到腳上小指頭還疼,原諒他用這樣的比喻。燒灼感會在接下來五分鐘擠爆他的血管,讓他忍不住掙扎和逃脫。
他猜測他和赫琮山的感受類比獅王咬斷羚羊喉管,一個興奮,另一個垂死。
恐懼感會在半小時內充斥他全身,被掌控絕不是太好的體驗,仿佛精神和靈魂同步蜷縮在一起顫栗。
“你感受到的Alpha是什么感覺?”
瑪格麗心不在焉:“舒服吧,Alpha能感受到的心理滿足和安全感能非常明顯的傳遞給Omega……他會得到空前滿足。”
相比性愛,其實信息素的聯結才是更能讓彼此產生快感的東西。
瞿清雨從學術的角度總結,伸手枕在腦后,松了松幾天沒怎么活動的手腕,感受到一種由內而外的放松。
他莫名其妙說:“今天天氣很好。”
瑪格麗呆呆抬頭,隔了兩秒懷疑自己和Beta青年看到的不是同一片天。
沙塵和霧霾,離伸手不見五指沒差多少,勉強能從一個豁口中看到天,灰蒙蒙顏色。
“我帶你進去找你的Alpha?”
瞿清雨站起來,朝她伸手欲要拉她,最后一刻又收回:“走不走?”-
Alpha果然受傷嚴重。
瑪格麗哭著撲過去,不慎碰到他的右手。剎那鮮血從中涌流,沾濕了包扎好的白色繃帶。
Alpha仍在昏迷中。
瞿清雨插兜站在一邊,獄醫沖進來急救,滿頭大汗地重新處理傷口,擠壓止血,再纏繃帶。
過程繁瑣,創面太大,患者因失血過多腦供血不足產生休克。
暫時的,瞿清雨站那兒半天,手指動了又動,沒忍住上手幫忙。獄醫大松了口氣,連聲道謝。
遍地是水,某一刻后背視線前所未有強烈。瞿清雨如有所感,緩緩轉身。
幾級臺階之上Alpha軍官低頭,在陰影中俯視他:“為什么出來?”
瞿清雨看向他的眼睛,深如海平面,不起波瀾。
——我有時候不知道還能用什么證明,基于Beta和Alpha的前提,我總是很難理解你想要的安全感是什么,也許永遠無法理解。如果能有一把刀剖開心臟我想里面弄寫滿你的名字,上校。我知道一切風平浪靜之下勢必有暗濤礁石,人總不能永遠生活在平靜假象之下,欺騙自己道路平坦通途。
我無計可施,但有最后的方法愿意一試。
愛是克制、珍視和忍耐,同樣涵蓋接受、放縱和發泄。
你對我做什么,我都會原諒你。
他微微抬起頭,含笑道:“我總是騙人,上校,從我口中說的話未必是真的,我以為你知道。”
第78章
Alpha軍官立臺階上,未發一言。
虛幻光影弱化他五官,墳墓般死寂中,所有人腳底爬上一股寒氣。
落針可聞。
瑪格麗是在場唯一的Omega,她牙齒發顫,后背不由自主匍匐下去,難以遏制畏懼。
這種形式的對話會讓大部分Alpha暴怒,畢竟他們慣常受追捧和簇擁,更有甚者受仰視和跪拜,不可能受人愚弄也無法容忍言語挑釁。
瑪格麗不知道眼前這個Beta曾許諾過什么,或者做出過什么承諾。不管是什么他都應該在能力范圍內完成,欺騙的后果他不能承受。
她身體在小幅度顫栗,握著受傷Alpha的手也冰涼得可怕。對方幫過她,她閉了閉眼睛,盡可能克服恐懼,想要釋放出聊勝于無的Omega安撫性信息素,以此來穩定Alpha的狀態。然而極端壓力之下空氣中的梨子氣味不再清甜,反而釋出濃重的苦意,每一絲Omega信息素都要從腺體里艱難擠壓。
——即使這樣,身邊的Beta依然無所察覺。他身處風暴最中心,姿態卻如永恒高坐白玉蓮臺的觀音。
不受信息素影響,不受Alpha情緒影響,游離世界規則之外。
呼吸帶著將人凌遲的可怖,刀片落在細嫩皮膚表面,刀鋒,整個刀尖,緊接著是刀刃,血液和疼痛在時間的分秒流逝中沉默地發酵。
瞿清雨緩慢抬起頭,他似乎感覺到什么,聲音有一點兒輕,又含輕微的笑:“赫琮山……你控制不了自己的信息素,因為我?”
不過幾米距離,瑪格麗見過他和許許多多Alpha說話,他說話語態有種明顯區別于他人的特別,真真假假,砒霜裹著蜜糖,讓人明知道外表晶瑩剔透還是忍不住一口吞下去。
監牢中光線太暗,落在他眼底,沉浮出一道微光。世上有千千萬萬的Beta,沒有Beta如他,有精準踩中每一個Alpha痛點的本事,他口中每一個字都透出無知的殘忍。
“你的易感期要來了,是嗎,上校,你打算怎么度過你的易感期。”
他甚至不知死活地走近,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剎那,停在最下一級臺階上。
“和我嗎?”
有的人像善變的水,抓住了,握在掌心,依然有強烈的不安全感。
一張開手,什么都沒了,了無痕跡。
赫琮山始終面無表情。
他身量極高,壓迫感如影隨形,高等級Alpha的顯性特征在他身上一覽無余。但事實上,更隱性的部分,家庭教育和自我約束讓那部分自我僅僅展露冰山一角。
自上而下能看見Beta青年眼皮上的血管,細而淡紅,糾纏出花瓣紋理。光如水痕落在他泛青的睫毛尾部,讓人錯覺是眼淚。但他確實不是會哭的人,他生命中沒有“哭”這個字,因此那只會是光。他又上一節臺階,靠得更近,脆弱脖頸無所察覺地暴露在光線下。
“上校。很久以前我找你,是為了什么,你想起來了嗎?沒想起來也沒關系,我告訴你。你不再是指揮官了,對我的用處也下降。我身邊有許許多多Alpha,你知道我對他們的吸引力,我會從他們那兒得到更多、無數的東西,更甚這枚婚戒。沒有人和你一樣,認為世界上的所有關系都必須是一對一。財富、權力和地位,沒有人能抵抗,你知道的,生命中除了愛情有更多的東西。你不能拿我怎么樣,畢竟你愛我而——”
瞿清雨驟然嗆咳起來:“咳咳……”
赫琮山毫無征兆地伸手,一把掐住了他脖子。常年拿槍和訓練的手力道奇大無比,虎口一層厚繭。Alpha恢復能力遠超常人,曬傷和爆炸產生的傷口遺跡依然帶著粗糲觸感毫無阻隔地壓制在正喉口的地方,熱度驚人。瞿清雨感受到頸動脈瘋狂跳動時扯到耳骨的劇烈跳動聲,氧氣急速流失,有一瞬間他疑心自己會窒息而死。
但他仍然執著地望著赫琮山眼睛,微笑著做口型,一個字一個字仿佛從惡毒之谷生長出的藤蔓,拖著人往地獄墜:“Beta、永遠、無法被、標記、啊。”
永永遠遠。
“除你之外被打上Alpha烙印的Beta,懷孕、殘廢、失去自由,被鎖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
Alpha貼在他耳邊,呼吸沉沉:“我對你太好了。”
監牢盡頭那扇窄門離遠了看更窄,窄成一道四方的口子。霍持猛然驚醒,提腳要追,剛邁出一步被牢牢堵死在原地。
Alpha軍官身影連帶Beta青年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別追了,霍持。”
佘歇攔住他,望著Alpha離去的方向。布滿霧氣與霾的南部軍事基地縮小版容納在小小的窄門中,形似一片灰色廢墟。最開始它確實是一座堆滿廢棄物的廢墟,沒多久軍部的錢全部收回來,真金白銀堆出完整的選拔體系,令所有人艷羨的待遇擺在眼前,源源不斷的Alpha士兵來到戰場,戰爭局勢由頹轉盛。
沒有什么變化。
要真說有什么變化,可能只是一個Alpha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佘歇快要不記得赫琮山最初的模樣,最早他們在訓練營,后來在軍校,在Omega信息素抵抗訓練的封閉房間,在戰場……猛然有一天站在他身邊的人不是赫琮山,是面容模糊的指揮官。
“你攔我干什么?這么下去會出人命。”
佘歇一動不動,霍持滿頭冷汗,甩開他的手邁腿立刻要往外走,突然頓了頓。
“我快要記不清了。”
他聽見佘歇沉沉吐出一口氣,道:“上校、指揮官、長官……很多人這么喊他。上校無所不能,指揮官強大冷靜,長官下達命令無條件服從……霍持,你上一次喊赫琮山在什么時候。”
霍持的腳步驟然沉重,他抬起的腳緩緩放下,軍靴后跟在地面磕碰出清晰的聲響。
“那也不能……”
佘歇懶得再阻攔:“你真覺得瞿清雨是手無寸鐵之力的Beta?還是你有更好的辦法解決問題?沖上去被赫琮山打殘?你知道暴怒之下Alpha的攻擊力和領地意識成幾何倍增長,沒缺胳膊少腿回來都是不幸中的萬幸。你想過去找死,然后格斗課再判不及格?”
霍持:“……你沒事懟我干什么?”
“我建議你去相親,在軍部相親網上提交個人信息,盡早解決私人問題。”
佘歇看了眼華之閔身邊的Omega,順手關上監牢門,上鎖,霍持隔著一扇上鎖的門和他面面相覷,“咔噠”落鎖聲。
霍持視線從他手上轉回他臉上,有兩秒沒反應過來:“干什么?”
“你看著,我走了,溫靜思那兒還有點事。”佘歇抬抬下巴,“赫琮山問你就說我已經為我的錯誤反省了十篇檢討,你看不下去主動為我承擔了看守的懲罰……”
霍持的雞皮疙瘩突然冒了出來。
佘歇摸了摸自己眼邊的胎記,真摸上去其實沒什么特別的感覺,一開始他征兵的時候遇到過困難。他的出生一般,無法為他提供什么便利。當年填寫征兵信息時已經被拒絕過一次,是他不死心,在時間截止前又去了一次。
當時快結束,到處是不符合要求垂頭喪氣的Alpha。報名征兵能有很多錢,解決溫飽問題,出來工作包分配,對他這種不是出身貴族的Alpha是相當好的去處。但這塊胎記給他造成了影響。
“胎記的位置太顯眼了。”填寫錄入信息表的Alpha對一名中士長說。
那名中士長看了看他,看上去在猶豫。眼看時間快到了,一只手拿著信息填報表從他身體側面伸過去,“我的表,謝謝。”
中士長的眼睛立刻亮了,胡亂把他的個人信息表塞進那沓厚厚的報名表中,如獲至寶接過那名Alpha少年手中的表,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連說三個“好”:“你的父親會高興的,他會以你為榮。”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再次想起想起那一幕。Alpha少年將衛衣帽子拉下去,不那么沉穩,反而鋒芒畢露:“我知道,長官。”
“這理所應當。”
佘歇一步又一步走上臺階,臨近出口窄門微微瞇起了眼睛,不遠處霧霾消散了一點,露出微白的天際。
“你叫什么名字?”
“赫琮山。”
“他們為什么對你這么客氣?”
“上周我在拳擊館把他掀翻了,他說虎父無犬子,這話很不中聽,聽起來像我是我父親的兒子,就該和他一樣。我是我,不是誰的兒子。”
Alpha少年拎著瓶礦泉水,雙腿垂下,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際。
“他會記住我的名字。”
佘歇站在原地,并不灼熱的太陽光照射在他面部,微微刺痛。
他也走了相當遠,從遙遠貧瘠的西部地區來到這里,經歷過訓練營殘忍廝殺,經歷過躺在硬板床上想要放棄的日日夜夜。他是Alpha,也用十二分的力氣走到這里,無數次懷疑自己是否要將軍人作為一生的職業。
走得艱難之后,再看到赫琮山,未免失衡。
千千萬萬個他,上校從未真正在意過。上校,指揮官,長官,關注和在意的從始至終只有一件事,他自己。他有沒有把一切指揮官該做的事做好,能否承擔軍部最高長官的軍銜,站在所有軍官面前是不是表率。有人超越他,比他更適合,指揮官和上校之位就該退位讓賢。如果沒有,就繼續,承擔到極限也繼續。
即使他根本不想做指揮官,他就想做一名□□,天上飛,地上落。
……赫琮山。
佘歇突然想起犧牲的前指揮官,篝火晚會,對方坐在人群中,和所有初出茅廬的Alpha士兵一起唱軍歌。他們座位挨著,指揮官看了會兒不遠處和人摔跤滿頭大汗的年輕Alpha,突然說:“他比我合適,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合適什么,第二天他就戰死,再沒有人知道了。
但佘歇想,那句話應該是——他比我適合做指揮官,他是天生的指揮官。好事是戰爭可能會結束,我能看到百年后結束戰爭的勝利號角。
壞事是每一任指揮官都短壽,壞事是人在某種責任下很難呼吸,呼吸是奢侈。
然而所有人看他都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佘歇停下來。
只有瞿清雨不一樣。
“我是很擔心他,各位長官。”
那枚子彈深嵌入墻壁,Beta青年攤開了手,他五指纖弱,卻蘊含無窮力量,“所以幫我一個忙,不管我說什么、做什么,視而不見。”
會議室鏡面反射所有人表情,十幾名Alpha軍官或站或坐,各自沉默。佘歇看著他直起的腰背,仿佛看到他和自己相同艱難的來路。
人走得太難了,得到的每一步都難,就會格外珍惜緊緊握在手里的一切。再也不想回到從前,回到骯臟小巷,回到狹窄地下室,或者回到很多雙手撫摸的黏稠記憶里。
“你大可以在他某一次失憶的時候不再回到他身邊,做你的醫生。”
“是嗎?一時沒想到。”
佘歇并不拆穿他,晚上有風,Beta青年雙肘后靠在欄桿上,風吹起他額發。他嘆了口氣,說:“聊聊天吧,少校。我其實有點害怕。”
“害怕這種詞竟然會從你口中說出來。”
瞿清雨微微笑起來:“原來你們這樣看我,沒有人會真正完全沒有害怕的東西吧。我還害怕蟲,也怕黑。”
佘歇:“你看起來膽子很大。”
“我膽子是很大,赫琮山要是再愛我一點,我膽子就更大了。”
“開玩笑,對別的Alpha我一般不這么放肆。”
瞿清雨臉上笑容淡了些:“赫琮山不會真對我做什么,因為他愛我。雖然他把我關起來,但他也不會真對我做什么。我天天練字,給你看我的繭。再這么下去……少校,我不是很想做書法大師。”
“有點煩。”
他又說:“感覺不太對。”
不遠處有星星,顏色是朦朧的淺黃,沉沒在深藍的天地間。氣氛很好,他側臉沉靜,又很柔和。
佘歇:“不想要軍醫首席的位置了?”
“也就那樣吧。”
瞿清雨想了想,用一種輕松的口吻對他說:“不都做一樣的事。”
過了半秒。
“怎么不想。”
“不急于一時半會兒,三年還是五年一換,忘了。”
“你說得對。”佘歇說,“就是賭這么大,萬一沒機會了。”
風大起來,瞿清雨可能沒聽到,過了會兒靜下來,說:“那也沒辦法。”
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自省地說:“跟我聊天一定很費神,我說話不好聽。”
佘歇沒忍住抬了下唇角,為了避免太明顯,清咳一聲:“為什么?”
他本意是問為什么會這么覺得,但瞿清雨可能理解錯了。人和人的溝通有時候是這樣,傳達者接收者毫厘偏差,語境意思就南轅北轍。
“因為以前很多人這么對我說話,久了之后我分不清什么程度會傷人。”他聲音很輕,像小孩犯錯一樣的輕,“但我已經知道不對了,打算改。”
風吹走霾和霧,南部軍事基地的全貌展現出來。來來往往的新Alpha士兵和佘歇敬禮打招呼,一聲聲“長官”此起彼伏,方陣中的年輕Alpha們朝氣蓬勃,口號震天響。
佘歇心臟毫無緣由地塌陷下去一塊,他戴上了自己的軍帽,調整帽徽,走進去,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這棟三層小樓所有的窗戶都被釘死,上次瞿清雨來就發現了,所有窗戶十分牢固,都從外被鐵板加固,毫無逃脫可能。
罐中蟬,籠中鳥。
地下室。
大部分的房屋都有地下室,瞿清雨從不主動靠近,尤其在黑夜。地下室。或者地窖,好的地窖里堆著食物,有馬鈴薯或者谷物,干燥儲物;有的地下室里裝滿刑具,各種性愛玩具,大面鏡子讓人無處可逃;有的地下室裝滿廚余垃圾,灰毛老鼠踩著不明灰黃液體溜走,“唧唧喳喳”的鬼祟聲就在頭皮邊炸響。生活在下水溝的小動物爬到你腿上,爬滿你全身,啃食聲無處不在,最開始是腳,最后是頭顱。
路過地下室緊閉的門時瞿清雨無意識緊繃了身體,他抱住赫琮山的手非常緊,緊到一種程度,五指指甲牢牢嵌入Alpha皮肉。
赫琮山很快發現他的變化。
他在通往地下室的入口站了太久,瞿清雨一改常態,幾乎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抱緊了他,相貼的左胸心跳是不可控的狀態,劇烈到和某種心動引起的美妙節奏重合。
一旦離開地下室入口,他抱人的力道立刻松了,人也松懈又懶惰:“上校,你要帶我去哪兒?”
赫琮山再次回到地下室入口,又被抱緊了。他覺得有趣,來來回回,去而反復。
“你離我太遠了。”
已至深夜,一盞燈沒開,瞿清雨并不能準確分辨他的語氣。某種恐懼突然蟲子一樣鉆進了他的骨縫,越鉆越深,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他隔著紗霧一般濃黑試圖捕捉Alpha神情,赫琮山看著他蒼白秀麗的眼,語氣很溫和。
“你還沒有學會怎么靠近你的Alpha。”
瞿清雨一怔。
赫琮山將他放在地下室門口,從門縫漏出的寒氣卷過雙腳。
“等你學會的時候,我來帶走你。”
瞿清雨牙齒輕微打顫,站在地面那一刻無數雙昆蟲觸角就從地板縫爬出來,頃刻間爬滿他全身。他站在那里,不會走路一樣,根本無法挪動。
赫琮山只輕輕一推,他就陷入了徹底的,濃墨一般的黑色中。在關門的前一刻,他僵硬地伸出了右手。
赫琮山收手非常快,然而門還是砸在了那只手手腕,紅痕印子頃刻間就出現了。他視線落在自己被牢牢抓緊的襯衣下擺,那只手抓住他的力道從來沒有這么緊過,喘息的聲音沙啞:“別把我……丟在……地下室。”
瞿清雨分了三次才完整地說出來,他手腕劇痛,對方是真的要關上門。唯一的光源是樓梯間冷清的月光,一段比一段暗淡,來到眼前時已經失去絕大部分照明的作用。
Alpha居高臨下俯視他,眼睛顏色是相當殘忍的黑,掰開他手指的動作慢得出奇。
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
“砰!”
沒有光。
有且僅有腳步離開的聲響。
……
21:42.
地下室還算寬敞,靠窗的地方有一張床。但Beta青年并不動,他環抱雙膝待在靠門最近的地方,寄希望于Alpha會去而復返,從門關閉后沒有挪動過哪怕一寸地方。
低頭時后頸骨凸起,是蒼白得清透顏色。
00:00.
赫琮山得到南部軍事基地哨塔的紅色警示,帶走了自己的大衣。
2:51,凌晨。
太黑了。
八足蟲如潮水淹沒口鼻,瞿清雨緊貼墻壁企圖找到哪怕一絲一毫的安全感,但實在太黑了,他嘗試動腳,長時間的蹲姿令血液不流通,他又不動了。
他伸手摸索,通過手指來丈量每一寸地方的安全度,進度慢,但是是唯一能令他安心的方式。
3:11.
會議室軍官開會,溫靜思做總結陳詞,指出下一步工作是尋找異形最大蟲巢,并對接下來的任務做分派。
在場軍官并無異議。
3:27,凌晨。
會議結束,各交一千八百字會議總結。
唉聲嘆氣的軍官們你看我我看你,認命地當場開始。
5:00.
干渴。
瞿清雨換了個夾角蜷縮,左邊是墻右邊是墻,白天黑夜的感知又一次模糊起來,他微微閉上眼睛,想把自己更深地縮起來,減少和黑暗接觸的面積。
5:33.
Beta青年終于再次從墻根處站了起來,他整個后背貼著冰涼墻面,從行動軌跡上看是想找到燈。但蹲太久,起身的瞬間朝前踉蹌,跪坐在堅硬地板上,膝蓋砸出很重的一聲響。
赫琮山沒有動。
6:01.
太黑了,瞿清雨揉了揉右手手腕,某處有一點兒刺痛,木屑扎進了血管,流了一點血。睜眼和閉眼都是黑暗讓他再睜眼時顯得有些空茫,他摸了摸手腕又去摸膝蓋,感到一點輕微的吞咽困難。
7:30.
赫琮山去了趟醫院,取走了自己的又一次除腺體健康外的體檢報告。精神科醫生詢問他是否找回全部記憶,得到他模棱兩可的回答。
他仍然并不知道正常的記憶線停留在哪兒,片段式碎片太分散,無法成功關聯成線。
腺體信息素主任一手扶著眼鏡框,仔細觀察他的腺體報告單,詢問他的伴侶是否是成年且是已有過和Alpha共度易感期經驗的Omega。
赫琮山在他辦公室抽了根煙,笑了,說,不是。
8:11.
半跪坐的Beta青年花了十分鐘站穩,十分鐘摸索到礦泉水,擰開瓶蓋的時候一直顫抖,吞咽的動作也不順暢,形如吞刀片。
灰白煙霧從赫琮山手指間升騰,薄情、也料峭。
時間的流逝很不清晰,每一分每一秒都無限拉長,放大。黑暗中無數影子壓過來,覆蓋在四處,瞿清雨睫毛上冒出冷汗,他終于受不了地回到一開始的地方,試圖去扳動門把手,開不了。
8:15
他可能嘗試睡覺,失敗。太黑了,睡不著。他開始小聲而固執地叫Alpha的名字,有一點精疲力竭。
過去五分鐘。
耳機里的聲音變得沙啞,只是單純的念,念著念著實在害怕——如果他也會有害怕的時候。他在顫抖,能聽得出。模糊中聽去顫抖中幾乎是哭腔了,那其實已經瀕臨極限了。
赫琮山仍然沒有動。
8:41.
這間地下室是空的,空且大,除了自動凈水機外什么都沒有,到目前為止,不知道過去多久,總之很久很久,恐慌和寂靜像十幾層厚重的吸了水的棉被,一層層蓋在身上,透不過氣。四周全是晃動的鬼影,什么都從記憶里跑出來,黑暗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精神觸角變得異常纖弱。你會在這里一輩子,你知道的,從很早以前你就在這樣一間狹窄的地下室,被所有人遺忘,有一天你的尸體會被發現,你死后皮肉會腐爛,發出惡臭。無數寄生蟲和微生物會爬滿你生蛆的身體,鉆進你的四肢,吃空你的腦髓,盤踞在你蒼老的骨架上。
沒有會發現你,沒有人和你說話。
饑餓和恐懼化作龐然大物,擠壓心臟。
巨大的拍門聲。
9:05.
智能機器人:“歡迎回家,上校。”
拍門聲剎那停了。
門縫間氣流有微小停滯。
門內的人屏住了呼吸,下一秒,他又開始滯澀地小聲:“你開門好不好,赫琮山,我有點害怕。”
他是很少,很少,用這種近乎于祈求和撒嬌的口吻的。赫琮山暫時沒有動,氣流時有時沒有,而黑暗靠得太近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要做什么、想做什么都變得遙遠,耳朵,眼睛,鼻子,到處都被棉花堵塞,絕望之下他又嘗試商量:“你開門,開門,赫琮山。”
實在很乖順了。
赫琮山從那兒離開。
三個小時后,赫琮山重新站在門外。
拍門聲變得微弱。
赫琮山推開門。
Beta青年幾乎是撞進他懷中,雙手雙腳緊緊纏在他身上。乍見光亮令他根本睜不開眼,睫毛受刺激后濕潤地落在下眼瞼上,抖得非常快。
四肢冰涼。
赫琮山低頭看了他一會兒,說:“不夠近。”
他抖了一下,把臉也埋進來,更用力地把自己嵌進去。
“抱我一下。”他抖得厲害,“你先……抱我一下。”
“求你,求你。”
“生殖腔。”
赫琮山單手壓著他柔軟小腹,用無比冷靜而暗含瘋狂的口吻說:“Beta懷孕的概率小,不是沒有。”
第79章
晨光,白里帶金,柔里帶刀,根根細長。
見到光的瞬間瞿清雨就不再顫抖,但仍徹底背對著地下室,雙腿垂在Alpha腰側。
他后領口都是汗,一層層濕透了。整個人呈現出某種精力透支的虛弱,卻還是在笑。
“你真的想我懷孕?”瞿清雨伸手碰到自己的肚子,和Alpha那只手相互交疊,力氣不大,往下壓。
他仿佛是在認真的思考,帶一點不明顯的戲謔。組詞成句雖然緩慢,但是盡力流暢:“那會有一個生命從這里鉆出來,不可避免的,我的注意力會被他奪走。你確定,赫琮山?”
“你為什么確定他一定會出生?”
赫琮山看向他的眼睛,手指不緊不慢褻玩他后頸骨。日光有一瞬間變得不再明亮,刮起涼風,正對的通氣口金屬簾“砰”砸在墻面。
“地下黑市有一種交易,貌美而無力抵抗的Beta,受到調教,懷孕,在肚腹微隆時送往權貴府邸。圍墻、盛宴、流水席面、人體餐盤。流產、懷孕,周而復始。”
以他的出身不可能沒有見過類似場合。
瞿清雨眼睫毛飛快一顫。
“違禁藥品類有多少種,催情、激素、泌乳、軟骨……應有盡有。左手第三家店面售賣皮肉寶石,紅瑪瑙、綠松石、黑珍珠……成套定制,售價不菲。耳墜、腰鏈、乳釘、貞操鎖……Omega嬌弱且多出生貴族,猜猜看它們最大的用途。”
“你無法離開一步。”
呼吸像荊棘扎進耳廓。
瞿清雨攥緊Alpha衣領的手松開了。
他靜靜地看著赫琮山:“你會這么對我?”
“我說過,我對你有很多欲望。”赫琮山單手拉開地下室門,陽光從通氣口淹進來。
刺眼陽光扎得瞿清雨想避開,但他有點脫力,轉身也做不到,被迫困在地下室和Alpha胸膛之間。
有一秒他睜大了眼睛。
“玩場游戲。”
……
市政大樓。
上午八點半,江科準時出現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他胸前掛了個“見習生”的藍色牌子,證件照拍得唇紅齒白,性別分明。忙忙碌碌擦完桌子又給花澆完水,坐在電腦面前,開始一天的工作。
九點整,方諾文提著杯咖啡進來,身上有淡香水的味道。
江科偷偷用余光打量自己的上司,對方坐下,給電腦開機,輸入七位數密碼。
方諾文在市政大樓的時間太規律,他面前的兩面顯示屏直接連接所有窗口的軍官信息和請假審批,正常狀態下即走即關。江科嘗試過在對方輸入密碼時倒水過去,也用鏡子對準過鍵盤。多番努力之下確認了其中四個字母和兩個數字,最后一個是字母“3”還是“2”他一直不確定,輸入密碼錯誤超過一次智能警報會立刻響徹整個軍政大樓,他有且僅有一次機會。
江科捏了捏發汗的手心,緊張地舔下唇。他坐立不安,滿頭虛汗回憶那根手指按下去的鍵盤位置。
到底是2還是3。
側邊玻璃上能清晰映出那面巴掌大的小鏡子,看起來像是Omega為了整理頭發買來的小物件。方諾文在轉椅上掉了個身,將眼鏡拿下來順手放在桌上。
“方老師,這張表好像不太對。”
Omega抱著兩本文件書過來,小心翼翼地彎腰:“少了第79頁。”
方諾文從筆筒里抽了根鋼筆,那支筆出水流暢,他隨意看了眼78和80之間缺失的表格:“那張不用管。”
江科一怔。
“在我這兒。”
大部分軍官的個人信息表都在這兒,剩下那張……
江科沒走,鼓起勇氣:“是哪位……長官的?”
方諾文:“他信息素波動不太正常,要詢問本人近期身體狀況,到時候我會和他聯系。”
他沒說,江科不太甘心,剛走出一步被叫住。他回頭,Alpha表情隱沒在反射藍光的顯示屏后:“我正好有事,你來聯系?”
“知道問什么吧?”方諾文沒給他反應的機會,朝后一靠,“最近是否有易感期征兆之類的。”
仿佛有預感,江科的心砰砰直跳,他要再三壓制才能讓發出的聲音不那么抖:“好……知道,我知道要問什么,方老師。”
方諾文眼底有幽光閃過。
等待接通的十秒鐘,幾個世紀那么久。接通那一刻,江科大腦一片空白。
他反復演練了上百種開頭,最后都擠在嗓子眼,變成干巴巴的一句:“您、您好,我是市政服務中心的江科。”
“您的易感期是不是……您的信息素檢測報告上顯示平均波動值不在正常范圍內。”
江科脫口而出:“您最近身體有什么異樣嗎……長官。”
他太急切了,幾乎是說出口的瞬間他就懊惱了,又笨拙地解釋:“例行詢問,長官,請問您什么時候來市政大樓辦理休假手續……”
對面相對安靜,過了一會兒,Alpha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休假手續?”
江科勉強定了定神:“是的,在職軍官易感期休假手續要到市政大樓辦理,為了確認人身安全需要本人親至或者伴侶,您一直沒有來……”
“明天上午。”
再說點什么。
再說點什么啊江科。
江科頭腦缺氧一樣不能思考,脫口而出:“您不在家里?”
可惜,通訊已經掛斷。
不到一分鐘。
江科失魂落魄地盯著桌面擺件鐘,秒針緩慢地走。
他不斷回憶剛剛那段對話中的每一個字,自我介紹清不清楚,有沒有在對方心里留下哪怕任何印象。明天上午對方真的會來嗎?他要穿什么,如何打扮,帶什么顏色的抑制劑頸環……
第二天,直到所有人都下班離開,沒有任何人出現。
第三天,第四天……第七天。
江科的情緒漸漸低落下去。
實時轉播大屏上偶爾會有戰地記者播報,他一有時間就抬頭看,一天中總有那么幸運的幾秒,會有大量Alpha軍官在畫面中晃過。江科沒有見過對方,只能在模糊鏡頭中不斷尋找。
市政大樓是相對安全的地方,第七天上午,方諾文因輪崗制離77zl開市政大樓,前往戰場。他離開時表情微妙,把桌子整理的一塵不染,甚至還在上面放了束花,轉轉悠悠半天,在上邊噴了冷泉味的香水。
江科身邊的Omega同事是個扎麻花辮的小姑娘,一邊整理文件一邊特別期待地說:“瞿醫生明天要來。”
她另一個小姐妹美美地在頭發上別蝴蝶發卡,說:“看方主任那個樣子,孔雀尾巴都要開了。”
一開始說話的Omega托著下巴嘆了口氣:“公孔雀是這樣的,我可怎么辦呢,我坐的這么近,都沒有心思上班啦。”
周邊的Alpha和Omega陷入微妙的,江科所不能理解的躁動:右12點鐘方向的Alpha對著鏡子一直撩自己的劉海,左手第三排的Alpha褲子上的每一根褶皺都熨燙平整了,側后方Alpha一直不停給方諾文原本的位置擦桌子,買了沒拆封的靠枕放上去,還不停調整位置。江科上廁所的功夫,桌上出現第二束嬌艷欲滴的鮮花。
大廳氣象煥然一新。
江科茫然拉住那個扎麻花辮的Omega:“大家怎么……”
Omega環顧一圈,忍俊不禁:“因為瞿醫生明天要來坐班,大家都很高興。”
江科:“瞿醫生?”
“哎呀三兩句說不清楚,給你看吧。”
Omega從抽屜里扒拉出自己的社媒賬號:“醫院的視頻,市中心醫院有自己的官方賬號,有一次不小心拍到瞿醫生視頻,戴口罩,巨帥,無敵帥,帥爆了。后來被點贊太多醫院私密,過了兩天自己沒忍住,又發了好幾條。給你看,我保存了。”
屏幕懟到眼前,江科猝不及防對上一張偷拍的照片,角度刁鉆,Beta醫生在水龍頭下沖水洗手,微微彎著腰,視頻十二秒,定格在他看向鏡頭那一刻。
“我們都以為是高P,后來他輪崗在我們這兒呆了一天,受不了了。”在頭發上別蝴蝶發卡的Omega湊熱鬧,做西子捧心狀,“根本不敢講話,難以用語言形容。”
江科:“他是軍醫?”
“是啊,平時在市中心醫院,掛號費不高。我上次腺體有問題也去找他,他可能是有點想笑,說他看外科,不看腺體,最后給我聯系了另外的科室醫生。說話很溫柔,一點也沒有不耐煩。”
“我朋友的小孩也去過,換了好幾家醫院都說要截肢,本來都不抱希望了。市醫院的骨科主任看了半天片子,說他找人商量商量,如果對方愿意做手術說不定腿能保住。當時瞿醫生的老師好像剛過世,他也不確定對方會不會接那臺手術。后來瞿醫生一露面跟我朋友說盡力,我朋友差點哭出來。”
“后來腿保住啦,恢復得也很好,只要不劇烈運動后續沒有大問題,慢慢做康復就行,上次我們帶了錦旗去呢。”
Omega沖他眨了眨眼:“瞿醫生男女老少通殺。”
她又看一遍視頻回味,相當可惜:“本來這視頻一共有四條,后來市政社會輿情監管部門收到軍部警告,趕緊聯系醫院社媒的運營,讓盡快刪除,就一條沒剩了。”
“很奇怪啊。”Omega咕噥道,“這種程度不該被點名的,醫院當天就下架所有視頻,傳播的全部被后臺私信了。”
她吐了吐舌頭:“你不知道官方頂著大紅v親自下場的時候,太嚇人了。我后臺也收到消息,還以為自己犯了什么傳播軍方信息的滔天大罪,要被抓起來送局子呢。”
戴發卡的Omega又偷偷插話:“所以我們猜測……咳咳……只是猜測,也是網上流傳的版本,還有一些‘知情人士’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哎呀八卦是人類天性嘛,而且一定要在上班的時候……總之……我們猜測,他可能跟軍部某位長官結婚了,所以動作才這么快。”
“估計對方軍銜不低。”一開始說話的Omega壓低聲音,“據說一位中校親自來的電話,社輿部部長三天沒吃下飯,天天來上班。”
江科再度將視線轉向排班表。
下一張排班表上赫然是——瞿清雨-
第二天,第三天……又一周。方諾文的座位空著。
Omega失落地把下巴擱在桌面:“沒來啊。”
她長吁短嘆:“人生已經如此艱難,還不能滿足我小小的愿望,太過分了。”
江科赫然有跟她同病相憐的感受,給她一杯香蕉牛奶味的酸奶:“那下一個值班的老師是……”
“方主任唄,這位置掌握整個軍官的病假體系,就他和瞿醫生輪換。他們這種到一定級別是硬性輪班制,就是怕花大代價培養出來的軍醫過勞死。”
Omega無精打采地把吸管戳進去:“明天方主任會在工位上睡一天,他很累的,估計話都懶得說。”
她扭頭看到江科一直盯著實時轉播大屏,也好奇地看了兩眼。什么都沒有,炮火轟炸的地方離主城區相當遠,戰地記者灰頭土臉播報。大家都信任前線士兵們,因此在最初的恐慌后生活又恢復平靜。
“你一直在看那個,有什么好看的?”她問江科。
江科匆匆移開了視線,他和這里的同事關系都不錯,莫名的力量驅使他開口:“你有沒有見過……”
他在Omega的注視下紅了紅臉,小聲:“……見過上校。”
Omega心大地說:“沒有,上校沒有請過假。”
江科心里空落落:“這樣啊。”
Omega察覺到什么,閉上了嘴。
花蔫掉了,垂著干枯花瓣,香氣變得微弱。第二天九點整,方諾文出現在工位上。
他明顯累得不行,眼睛底下一圈青色。來了就趴在桌面睡覺,手上到處都是擦傷和處理之后的爆炸傷。所有人路過他身邊都輕手輕腳,還有同事在他胳膊邊上放小蛋糕。
“前線又危險又累。”已經和江科很熟的Omega悄悄對他說,“軍醫不多,上戰場前會有身體狀態評估,要求嚴格。瞿醫生因為腰傷休息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方主任壓力很大的。”
下小雨。
方諾文仍在睡覺,露出的左臂有一整塊最大的傷處,用繃帶包扎了厚厚一圈。
顯示屏亮著,江科不小心看到,是某臺戰地手術的記錄,停在播放的最后一秒。血肉模糊,尸塊分離,白布和搗爛的異形翅翼,畫面血腥暴力。有醫生伸手去拉傷者肚子里的腸子,白一片紅一片。
江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背過身立刻吐了。
“這就吐了?”
這么大動靜方諾文就算是個死人也被吵醒了,他坐起來,不帶什么意味:“不過是照片。”
江科不敢說話,回到座位上繼續處理自己的工作。
忽然,他目光一滯。
不遠處市政中心大樓前坪,綠草如茵。天空劃過流線型長弧,三輛銀白車艦拱衛中央軍艦懸停。Alpha軍官一邊脫下笨重作戰服一邊往下,拉扯掉栗色襯衣領口的一枚扣子,眉眼冷漠。
“上校。”
“上校。”
“咚咚咚。”
他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無數聲“上校”爭先恐后鉆入耳朵,江科的手顫抖起來。
他聽見對方和身后的Alpha軍醫交談,語句短促。玻璃面板阻攔在中央,他卻仍然聞到對方身上暴烈的信息素味道,這是一個處在易感期前夕的Alpha,即使控制得再好也讓他吮吸到一絲隱約的信息素。高度差他不能看到對方的眼睛,也不想給對方留下無禮的印象。事實是他喉嚨干渴,站不穩坐不直,全身每一寸骨頭都軟下去,叫囂著臣服、露出后頸,以最原始的姿態承受標記與疼痛。身下似乎有水要流出來。過高的信息素匹配度讓他無可遏制地想要親近對方,空氣中溢出微弱的甜薄荷味。
水筆黑字,筆走龍蛇——赫琮山。
軍部現役最高級別長官,前指揮官,擁有目前為止最高的信息素等級,也是和他信息素契合度超過百分之九十的唯一一個Alpha。
沒有Alpha能抵抗信息素的聯結,那是命運給予愛與欲的重禮。
“地址。”
江科目光無法從那串地址上離開一秒,胸腔里心跳幾乎要破喉而出。
“有伴侶又如何,畢竟是Beta,沒有信息素,關系脆弱、不堪一擊。”
方諾文露出了目前為止對他第一個笑容,笑容鼓勵、充滿親和:“Alpha和Omega先天有信息素帶來的強吸引力,你們……天生一對。”
第80章
能感覺到天氣不好,空氣濕度大,悶熱,烏云壓頂。
赫琮山在車里待了十分鐘。
他沒打算注射抑制劑,闔眼感受易感期來臨前的高熱。車體機器人感知到高溫,空調越調越低,讓他皮膚表面冰涼,血管里卻在暴動。
一天前他的精神狀態就相當不穩定,溫靜思坐鎮前線,有佘歇和秦荔他們在,不會出什么大問題。
為阻隔感染風險,所有異形被投入大坑焚燒,燒焦的味道惡臭。火舌在腳下升騰,叫囂。
最后一場蟲戰前他有至少一個月的時間度過自己的易感期,得益于高等級信息素帶來的身體調節,即使沒有Omega信息素他依然能保留神智。抑制劑的不斷升級也為他解決了不少問題,對他來說,一年三次的易感期難捱,但不是不能捱。
主治醫生給過他一些警告,精神和信息素的微妙平衡是蹺蹺板的兩頭,一旦前者出現問題,他將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信息素。信息素紊亂一旦開了口子,就如大壩潰堤。最好的方式當然是Omega信息素,上天某種程度上是公平的,Alpha無法離開Omega。
戰場上的Alpha尤其。
對指揮官來說,戰場高壓狀態下,Omega信息素能起到的作用不小。赫琮山能感覺到靠近市政大樓那個Omega后平息的信息素,薄荷味無孔不入。
信息素越躁動,他精神上就越忍無可忍。
這是一種先天基因缺陷,一心只有□□的野獸身上才會有。信息素像恬不知恥的婊子,相當容易就靠近,交融,引起雙方易感期和發情期。他對對方沒有欲望,不管生理上還是心理上,但他依然會有生理反應。
這讓他再次回想起目睹Omega同時和兩個Alpha上床那一幕,令人作嘔。
相同的雷雨天。
飛鳥雪白的翅膀堪堪從車窗前掠過,暴雨前天空暗如末日將至。
赫琮山面無表情下車。
進門那一刻,空氣中隱隱漂浮的Beta味道緩解了他精神上的壓力,他緊繃的額角舒展開來。
那是一種有別于Omega的、清明的氣息,不含雜質,快感比直接接受Omega信息素來得更輕易,反應也更直接,赫琮山忍不住喟嘆了一聲。
Alpha腳步聲響起瞬間瞿清雨胳膊上雞皮疙瘩就起來了,沒忍住往里躲了躲。他身體和心理上出現不太正常的變化,如果他還能清醒思考,應該能推斷出那是假性發情的癥狀,但他實在四肢無力,頭腦混亂,一想什么就會被判定為走神,被懲戒性拉進欲望的漩渦中,失去自主思考能力。
Beta和Omega的生理構造存在本質差別,Beta對信息素的接收能力約等于零,但不代表完全不受Alpha信息素影響。
尤其是在過度接受□□交換的狀態下,會有小概率引起假性發情。
Omega的發情期如何,Beta的假性發情期就如何。瞿清雨抱住雙膝躲在桌子底下,他真是被弄怕了,能藏的不能藏的地方通通藏了一遍。桌子底下剛好塞進大半身體,他毫不猶豫地鉆了進去,絲毫顧不上還在外面的一只腳了。
最開始幾天那種癥狀體現在他根本無法離開Alpha一步,依賴性增強。他甚至會因此流淚,眼淚一滴滴砸在手指間時瞿醫生根本沒反應過來,發怔地盯著自己的手。
但Beta不會聞到Alpha信息素的味道,他無法從任何途徑得到滿足。
最關鍵是Alpha并不一直體諒他,很惡劣,也很過分。找一些他根本沒辦法完整思考的時候問他問題,是能解釋的,如果給他解釋的機會的話。但他說話變得有點慢,他也無法理解那種慢,腦子里除了上床之外的所有事都要花大量的邏輯思考,還需要回憶那件事發生的具體情形,前因后果,為什么要那么做,他失去了那種能力。
譬如他并沒有把Alpha當一條池塘里的魚,也并沒有引誘對方,給對方承諾,再背叛對方。尤其沒有背叛對方,但答案不是關鍵的,此前兩周內的每一個時刻他都試圖解釋,但往往等不到解釋的第一個字。
“不是這樣的。”他往往斷斷續續地說。
Alpha沉沉:“是什么樣?”
他就說不清了。
他僅僅能想起來事實不是這樣,又找不到合理的支撐。
偶爾,非常偶爾的時候他清醒,又要解釋,面對Alpha冷沉鋒利的眼睛,就明白了解釋不是必要的,Alpha的問句也并不是要得到答案。
他只是犯了一些錯,說了些不太好聽的話,被深深記住,要為此付出代價。
于是他也不再辯駁,畢竟要花一整天的時間想出一段解釋的話,等對方回來想要快點說又被沖散忘記掉是一件相當耗費精力的事。那種無時無刻不依賴對方,哭求對方,想嵌入對方身體里的渴望結束后,他又開始因僅僅一秒的接觸在任何地方進入發情狀態,長時間的情愛令他脫水、混沌、高燒反復,最后難以理解長難句。
他還會在感受到對方哪怕一絲一毫不虞的時候趕緊從藏身之處爬出來,跨坐到對方身上安慰。他跟腱有些扯痛,膝蓋也痛,渾身都痛,坐著累站著累很多姿勢都累,躺著會好一點但危險程度高,不安全。
他的智商跟著極速倒退,支撐他反應的除了他確實喜歡對方沒有其他。每一天都一模一樣,囿于時間深海之后思維變得遲鈍,情事外的很多話他要很難才能理解。
但是他都努力理解了。
到處都黑,要關在柜子里Alpha的味道才最濃,縮進去安全,有一線光會從柜門外穿進來。除了Alpha和他之外這里沒有第三個人,穿衣不是必要的。外面的世界很危險——有時候Alpha會這么告訴他。
床頭柜應該是有抑制劑,是給Alpha用的。他站在那面巨大的鏡子前,長長雪白浴袍落下來,遮住他身上的痕跡。
照鏡子是在照什么,他歪一歪頭,鏡子里的Beta青年也歪一歪頭。眼清如水,唇紅如楓,再望進去,是欲望之海,淫靡長路。
沒有人能抵抗鏡中的Beta,一眼能望到肉欲芬芳的香氣。
有抑制劑,但是不能用。深夜晦晦,他被壓在Alpha身下,在很受不了的時候也沒有拉開過抽屜,不可以——至于為什么不可以,他不知道了。他提到抑制劑Alpha會不高興,潛意識也告訴他不能用抑制劑,他有機會拉開抽屜但一直沒有做。
脹,他彎腰把自己縮起來,床頭四腳有束縛帶,他又不得不攤平了身體,柔軟得像一灘有溫度的水,流過Alpha身上任意一處。
吊燈是奇特的顏色,他睜一睜眼睛,小小親了一口Alpha的額頭,被燙得縮回來。
發燒了。
他一驚,突然有幾秒想起來自己是干什么的,費力地走下床,去找退燒藥和冰貼-
江科拿著那串謄抄下來的地址,站在了三層小樓前。天氣陰沉,小樓底部長滿爬山虎,自下而上,嚴密纏繞。
尖尖柵欄上有報警器,兇惡電子狗眼閃紅光,三兩只狼狗在附近覓食。遙遙望去,Alpha領地如城堡佇立。
他不知道該怎么進去,在門口繞了半個小時,但暴雨,天助人,電閘跳了,所有的電子狗和報警器報廢。他太緊張,沒有想到會有備用電池,把人為意外歸功于自己運氣好。
晚八點,江科小心翼翼繞過那三條兇惡獵犬,翻墻進了院子里。
天色暗,他打著手電筒,屏住呼吸。
小樓第一層庭院和客廳陽臺連通,果子樹三兩棵,擋住視線。一片漆黑,沒有開燈。
“啪。”
燈亮了。
冷風夾雜微雨,江科一手拿著手電筒,呆呆站在原地。
風雨連廊,果樹影子斑駁,穿浴袍的Beta青年一手扶著冰箱,冰塊巴掌大一塊,冒出森森寒氣。他緩緩轉頭,一雙青藍如湖泊的眼睛。
江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轟隆!”
電閃雷鳴。
餐廚燈亮了,他不適應地眨了眨眼,把冰塊拿出來。距離不遠,但他走路速度不快,過了半分鐘才到江科近前,又過了好久,久到他身上Alpha信息素快要熏得江科站不穩,他才用沙啞但柔和的嗓音詢問:“你迷路了?”
江科不敢看他領口,囁嚅道:“是……我是迷路了。”
他一定狼狽得無以復加,翻墻掛到了胳膊,衣服破了,頭發也被雨水淋濕,亂七八糟,沒有勝算。
“胳膊給我看看。”
Beta青年伸手碰他,他手上拿了冰塊,涼氣重。江科閉上眼,不由得輕微發抖。他知道對方在軍校,能一下把他掀翻在地。預料之中的疼痛沒有傳來,冰塊隔著毛巾壓在了受傷的胳膊上,涼涼的。
“先冰敷,別太用力,隔一會兒拿開緩一緩,不然會凍傷。”
江科一愣,慢慢睜開眼。
對方半彎著腰,和他靠得很近,在看他的手臂。神情專注,幽青的睫毛時不時一動,底下藏著澄明一雙眼,弧度清秀。
冰塊取出來的時間太長,冰水從他手腕一滴滴化開。藏進雪白浴袍的那截手腕纖細瘦弱,有曖昧的紅色。
江科慢半拍從他手里接過冰塊,冰塊溢出絲絲寒氣,纏緊心臟。
下雨,雨水帶著泥土濕潤的氣息。江科動了動唇,受傷的手臂火辣辣的痛。
他終于鼓起勇氣看了對方一眼。
“我借給你傘。”
庭院和連廊有高度差,他在自己面前半蹲著,想了想,問:“你餓不餓?”
“冰箱里有牛肉,你會做牛排嗎,可以做三份嗎?太多了吃不完。”
他笑容太輕盈,精靈一樣游走在不亮的燈光下。
江科不知道為什么說不出拒絕的話,他紅著臉,仍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有一瞬間他忘了自己來干什么,只點頭,一個勁點頭:“我會的,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什么口味都可以。”
Beta青年朝他一笑,撐著膝蓋站起來,指了指頭頂,對他說:“噓,小聲一點,三樓有怪物在睡覺。”
江科在廚房煎牛排,他用了大心思,非常希望這牛排得到Beta青年贊賞。他手臂也不痛了,興致勃勃地雕了胡蘿卜擺盤,出門時Beta青年送他,一輛車停在馬路邊。
“怎么回事?”一名Alpha軍官從車窗探出頭,手里夾著煙。
江科臉漲紅。
“迷路了,少尉,不要對Omega這么兇。”
Beta青年攏緊外衣,在路燈下嘆了口氣:“也不要在Omega面前抽煙。”
夏貍看了江科一眼,冷哼出聲。態度是這樣,他還是掐了煙。
“上來。”
Beta青年被留在身后,江科扒著窗玻璃回頭看,心跳急促。他迎著風揮手,大聲:“再見!醫生!”
他一轉頭,駕駛座上夏貍玩味道:“迷路?”
江科低下頭:“不小心……”
夏貍看著前路,毫不客氣地說:“這地方周圍五公里沒有第二座房子,你猜他知道不知道你是真迷路還是假迷路。”
“他放過你代表不想追究,沒有下一次。”夏貍從后視鏡中沉沉注視他,注視這個不知死活的Omega。
“處于易感期的Alpha領地意識極強,毫無理智,不管Alpha還是Omega靠近都有去無回。連我都把車停在二十米以外的地方,不下車不讓他有任何沾染信息素的可能。有沒有想過你為什么能毫發無傷的離開,你真的沒有驚動三樓的Alpha?在你出現在庭院外的瞬間,你就被發現了。”
江科臉“唰”地慘白。
夏貍降下車窗,遠處一片茫茫的藍色。他深重地吸了口氣,道:“你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