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序幾乎被賀硯舟騰空夾起,腰上的力道緊而穩,她雙腳離地一瞬,旋轉半圈,隨后穩穩落于地面。
朱序回頭,眼中閃過驚詫,沒想到還會是他。
未曾和他這樣近距離地站在一起,現在才發現他如此高大強健。
賀硯舟松了手,稍稍向后退半步,表情淡然地看著她,完全沒有救下輕生之人的激動情緒。
朱序也無任何激烈掙扎,稍微避開他的視線,偷偷揉了揉腰。
兩人靜默地站了片刻。
朱序聲音很輕,問他,好像也在問自己:“真的不至于嗎?”
賀硯舟說:“生活很難周全所有,但任何事都有解決的辦法。”
她抬眼:“我剛剛在解決了!
“你這算放棄?峙履闾氯サ乃查g就會后悔!
朱序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躲開他籠罩下來的陰影,往側面走兩步,回到齊胸高的水泥護欄前。
橋下江水拍打著岸邊,水花四濺,這里的寒風也仿佛更潮濕些。
沒多久,賀硯舟跟了過去。
他側頭瞧她一陣,直白地問:“頭上的傷怎么來的?”
“我爸拿煙灰缸砸的!
他眉頭微動,又伸手虛指一下:“這里呢?”
“梁海陽掐的!
“是?”
朱序解釋:“我先生!
賀硯舟狠狠一滯,縱使心中有所猜測,但經她平靜道出,那一抹淡聲淡語像要被風揉碎,他仍不可抑制亦不合時宜地生出幾分憐惜之情。
朱序看了看他,笑著說:“我今天丟了工作,被世上唯一的親人逼迫,又幾次遭受家庭暴力,終于體會了一次生無可戀的滋味!
明明是難以啟齒的遭遇,此刻卻對他全無保留,還要感謝他有耐心,成為她宣泄情緒的出口。
朱序說:“我自認沒干過十惡不赦的壞事,沒追名逐利,沒過分追求物質享受,朋友圈子簡單,生活也無波瀾壯闊……但即便這樣,還是早早沒了母親,父親不愛,所遇也非良人……我想離婚,他卻不放過我……”她斷斷續續地講述,抬頭遺憾看他:“世上人有萬幸有不幸,好像我就屬于后者!
賀硯舟說:“幸或不幸,沒到最后很難蓋棺定論!
“是這樣嗎!
她很小聲,賀硯舟并未聽清。
兩人一時無語。
兩岸燈光逐漸熄落,點點光影倒映在江面上。
方才他叫鄭治送過藥,本欲離開。
車子在前面掉頭,再次經過砂鍋店的窗口,他無意一瞥,見她兩手攤開擋在臉上,許久未動,那纖薄的身影鑲嵌在寬敞明亮的窗口里,顯得無比孤獨無助。
他莫名心緒難平,叫鄭治停在街角,不多時,見她自店里出來,一路失魂落魄走上大橋。
賀硯舟視線又落回她身上,脫口問,“你……需要幫忙嗎?”
朱序回憶了下:“你好像每次都會這么問。”他們統共見過三次面,他也問了她三次。
“或許可以幫你脫離目前困境!
朱序沒當真,仍將他當做傾訴對象:“那恐怕只剩離婚了。”
賀硯舟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深夜易沖動,自控力會下降,待事及人可能摻雜太多感性成分,所以賀硯舟一般很少在晚上處理重要事情或做決定。
這與幫她換車胎和指路完全不同,插手別人的家事,絕不是他處事作風。
她是他年少時的心動喜歡,可時間能夠沖淡一切,縱使目前對她重新燃起某種難言情愫,也不足以違背原則。
可能明天會質疑此刻做法,但他沒給自己整理情緒的余地:“我會幫你!
朱序只笑了笑,依舊當他是在安慰。
又吹會兒冷風,朱序心情奇跡般復原不少。
她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轉頭看著賀硯舟說:“其實我剛才沒想往下跳,只是好奇這橋到江面有多高,探頭看看而已。”
賀硯舟挑眉。
“不過同樣要謝你救了我。”朱序攤開掌心,那顆奶糖已經沾了她的溫度,微微變軟:“原來生死只是一瞬間的事。謝謝你的糖!
賀硯舟一笑,“不如謝我小侄女。”
朱序不解。
賀硯舟從她掌心拿來那顆奶糖:“我堂哥家的小公主,今年三歲,這糖是她藏我兜里的,要我幫忙保存!彼聪蛩骸安履愠酝晁,或許想吃點甜的!
朱序驀然一怔。
他低垂眉眼,慢慢剝開外面那層印著卡通圖案的糖衣:“她還告訴我,糖要含著吃,才會甜得更久些!
朱序看著他動作,那雙手很大且骨節分明,許是在外面待的久了,皮膚呈現斑點紅色,關節處尤其。
“你試試!蹦烫前装着峙,被他捏在指間,遞到她眼前。
朱序下意識接過來:“試什么?”
“含著吃!
朱序照做,沒多久,甜絲絲的滋味在口腔蔓延開,她略感舒暢,驚奇這糖竟真有療愈心情的作用。一時后怕自己怎有輕生想法。她死不如他去死。
朱序轉過頭:“你小侄女一定是個非?蓯鄣男∨笥选臀抑x謝她。”
她一邊臉頰鼓鼓的,雖笑意不濃,但舒展的表情已不見郁色,恢復些許生機,不似晚間初見時那般破碎輕飄。
昏黃光線下,她真的很漂亮。
賀硯舟看著她,說好。
時間很晚了,沒多逗留。
賀硯舟提議先把她送回住處。
朱序也沒多加推辭,橋上很難叫車,她已無余力再折騰。
跟著他上車坐在后座,空間縮小,才覺出身邊人的強大氣場,也忽然意識到他傾聽者的身份到此結束。
她略感拘謹,好在他問過她地址,交代鄭治兩句,便靠著椅背合上眼。
車中無比安靜。
朱序很疲憊,卻還規矩坐著,那顆奶糖已經很小一粒,唇齒間仍有醇厚的甜味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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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海陽從醫院出來,打車回家,內心仍憤憤不得紓解。
他在樓下便利店里買了兩罐啤酒,站在窗口的餐臺前面,一口氣全喝光。當冰涼液體緩緩滑入喉嚨,才澆熄他滿腔怒火。
可能是喝了涼酒,晚上又沒吃多少東西,他半夜胃疼,在床上輾轉反側。
不得已開燈滿屋子翻胃藥,從前這些東西都是朱序收納,要什么只管問她。他客廳書房找了個遍,又回到臥室,去翻另一邊的床頭柜。
拉開下面抽屜,是一些票據和零碎物品,扒拉兩下,倒是有個黃色藥盒。
梁海陽拿起來看,上面正中寫著左炔諾孕酮炔雌醚片,下一行有長效口服避孕藥的字樣。
他反應兩秒,突然血沖頭頂。
曾想通過孕育生命的方式改善兩人之間關系,想來可笑,竟是朱序偷偷避孕,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他一把將那藥盒捏扁,起身穿衣往外走,想要立刻撕碎她。
梁海陽打車到西郊住處,任他怎樣砸門,里面半點回應都沒有。
折騰許久,噪音驚擾了鄰居,他不得已退到樓梯口,抽根煙的功夫,恰好看見朱序從一輛黑色賓利車上下來,后排車窗落下,她略彎腰同里面男人說著什么。
梁海陽看見那車已經想起對方是誰。
他怒火中燒,將煙頭扔腳下狠狠碾碎,下樓出去。
朱序再次道謝,看著車里面不笑時神色偏冷的男人,斟酌片刻:“如果方便,找時間請你吃飯!
賀硯舟說:“不必客氣!
朱序點了點頭,“路上注意安全!
“放心。”賀硯舟稍微探身,提醒說:“你頭上的傷還是要處理下!
“好!
“再見,有事可以微信……”
賀硯舟話未說完,視線猛地轉向朱序后方,神色一凜,迅速去拉車門,余光見駕駛位的鄭治已先一步沖了出去。
自樓棟口飛來一道黑影,即將揪住朱序頭發。卻不及鄭治身手利落,先一步抓緊那人手腕子,慣性將他輪了半圈,甩出幾步遠。
朱序原本背對著樓棟口,感覺到腦后發絲的拉扯感,驚懼轉身,向后跌了兩步,被隨后下車的賀硯舟扶住肩膀。
靜止片刻。
梁海陽忽地笑了:“老婆,干什么去了?現在才回來?”
朱序沒出聲,身體不可抑制地發著抖。
梁海陽盯著對面靠在一起的兩人,目露兇光。
他往前走。
鄭治上前一步,攔住其去路。
梁海陽抬頭,面前這人人高馬大,手臂肌肉發達,寒冷天氣身上竟只穿一件貼身短袖。他再次嘗試向前。
鄭治一頂。
梁海陽不得不停在原處,朝朱序招招手,聲音放輕:“過來,回家吧。”
朱序很想控制自己打抖的身體,但這種恐懼來自本能,任她指尖陷進掌心也無法抑制。
她冷聲:“你來干什么。”
“我是你老公,你說呢?”
她毫不猶豫地大聲吼:“我們在辦離婚。”
梁海陽表情一點點沉下去,從牙縫擠出兩個字:“賤人!
朱序抿住嘴唇。
“你非要跟我離婚,原來是為了這個人!彼焓种赶蛸R硯舟,半晌:“你看他有錢還是看上這副皮相了?你們還他媽要不要臉,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勾引有夫之婦。大半夜不回家,在外面胡搞,狗男女……”
鄭治愣一瞬,忽然想到前些天賀硯舟在車里同他說那番話,難道真有其事?
可現在不是聽老板八卦的時候,他指著那人鼻子:“嘴巴給我放干凈點!
梁海陽收聲。
賀硯舟兩手一直插在兜里,看著對面那人發瘋,自始至終沒有太大反應。他早已在朱序站穩的下一秒松開手,回手開車門,取來擱在扶手上的大衣,很隨意地搭在朱序身上。
他低聲問:“我送你進去,還是你有更好的去處?”
朱序語塞。莫大的無助感再次襲來,臨城很大,此刻卻沒有一個容身之所。
賀硯舟垂眼看了她幾秒,拉車門,幫她決定:“先上車吧!
車子向小區門口駛去,梁海陽的叫罵被關在外面,終于不那樣刺耳。
他說她除非別回來,否則不會放過她。
車內比來時更安靜。
朱序沉默著,心中已有決定。
在附近找了家酒店,她今晚暫時住在這里。
下車后朱序想道謝,又覺得實在過于蒼白,索性不說。
當那輛賓利融于夜色,她才想起身上還披著他的大衣。
另一邊,鄭治直接朝賀硯舟在東邊的別墅開去。
他說:“您瞇會兒吧,快到了我叫您。”
賀硯舟撐著頭,已是十分困乏,想起什么,交代鄭治說:“剛才坐我旁邊的女孩叫朱序,序言的序,查查他老公,就站外面發瘋那位!
鄭治自內視鏡中瞧了他一眼。
賀硯舟補充:“看他是做什么的,抓不抓得住短處!
“好。我明天就去辦。”鄭治欲言又止:“您是要……”
夜色中,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她想離婚,幫幫她。”
鄭治咳嗽兩聲,暗自清清嗓,身上像有幾只小蟲爬來爬去,老想用手去撓。
賀硯舟瞧過去一眼,扯了下嘴角:“你想問什么?”
鄭治:“那天您在車上說的就是這女孩吧?”
“好奇?”
鄭治嘿嘿笑。
“我不告訴你!
鄭治:“.…..”
玩笑歸玩笑,賀硯舟還是叮囑他:“這點小事,別驚動三叔那邊了。”
“放心!
賀家上一輩三兄弟,老大也就是賀硯舟的父親繼承家業,老二早逝,最小一個房地產、娛樂、金融等行業都有涉及。
老大賀誠是個正經生意人,做事循規蹈矩,錦圖靠他苦心經營,一直穩步前行。直到賀硯舟完成學業,再經過幾年歷練,才將公司真正交到他手中。
老三賀勝有野心有門路,由于一些產業的灰色性質,人際關系比較復雜。賀勝有一獨子,也就是賀硯舟的堂哥,他無心涉商,早早便結婚生子,是臨城醫院心血管內科的醫生。
因此,賀勝產業無人繼承,父子倆已經好幾年沒同桌吃過飯,后來無奈將目光轉移到賀硯舟身上,有意要他接手。
賀硯舟婉言拒絕,卻不抗拒與三叔合作,北島那座占地30萬平的度假酒店就是兩方出資建成。
而鄭治是賀硯舟從三叔那邊挖來的,自他管理錦圖時起,他就一直跟著他,為人忠誠可靠。三叔那邊的人,自有他自己的消息渠道和做事方法,無需他仔細交代。
賀硯舟撥開袖口看眼時間,還有一半路程,于是仰靠著椅背睡了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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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序關掉手機,窩在酒店的軟塌大床上沉沉睡去。
醒來時已是下午,額頭傷口牽引著整個腦袋隱隱作痛。
手機開機,蹦進來兩條微信消息和未接電話提醒。
她先點進微信查看,是朱鸞發來的,說父親朱震已經脫離危險,今早轉移到普通病房,人基本清醒。
朱序回復兩句,退出來,查看未接電話,是個陌生號碼。
她直接回撥。
果然,電話那端響起梁海陽的聲音。
朱序說了個地點,約他明天中午見面。
說完她掛斷,忽然發現手心全是汗,身體也如高燒不退時那樣發冷打抖。不知從何時起,梁海陽三個字已經成為一種生理反應。
朱序慢慢調整放松,許久,終于感覺好一些。
她抬起頭,看見桌上的手提包里露出兩瓶藥水,出了會兒神,又瞥到衣架上的男士大衣。
朱序拿起手機,在通訊錄中翻找賀硯舟的頭像。
點進去,對話框里只有通過好友驗證時,系統彈出的兩句對話。
朱序打了一段文字,想想不好,快速刪去,又按住語音說話,說了幾個字忽然卡住,趕緊上劃撤回。
怎樣都覺得無恥。
想了又想,到底別無他法地打了通語音電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