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長野下了一場很大的雪。
早上,從床上醒來的時候,我看到高明正望著屋前無人問津的雪地。走到他的身邊,與他并肩而立的時候,我看到了人們對長野縣描述中最常見的樣子。
北風侵染,霧氣繚繞,安靜得像是一個童話世界。
“過兩天一起去滑雪吧。”高明突然開口說道,“你想去哪里?白馬山,還是戶隱山?”
我看了一眼高明的側顏。他的瞳孔中倒映著白茫茫的雪景,臉上卻沒有輕松的痕跡。
我知道這其中的原因。
因為案件本身并沒有告破。
神索沒有交代任何一起作案細節,而長野縣的警員們還未實戰渾身解數,人就被公安給提走了。他被提走的一個禮拜后,長野縣暗流涌動的一切仿佛石沉大海,遲遲沒有動靜。
比起大和敢助的暗自不爽,高明則心態平和得多。但出于對他的了解,我能看出他藏匿了一些我不知曉的線索。
我問了,他卻只是用沉默應答了我。最后告訴我,有人希望他對此事守口如瓶。
但發生的一切仍然有跡可循。
石川因為襲擊行為離開了崗位,而作為事件的受害者,我也被要求接受長期的心理輔導。盡管我反復與上司說明了自己沒事,卻還是被暫時調離了一線,歸期未知。
“不想去嗎?”他突然轉過頭問我。
我這才意識到,剛剛的思考讓我忘記了回答他的問題。
“怎么會?”我搖了搖頭,將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趕出了大腦,笑道,“去吧。去哪里都行,一起去。”
他看著我,慢慢地展露笑顏。不知道為什么,在這個瞬間,我好像看到了他的如釋重負。
高明很少說起有關他的感觸,但是這次他卻變得很坦誠。
“謝謝。這個答案讓我覺得很踏實。”頓了頓之后,他又繼續說道,“這好像象征著我人生的工程里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往前推進了一小步。”
這句話聽起來客氣而充滿著儀式感,但絕對不適合出現在相擁一夜后醒來的清早。我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有機會要好好說說他,在日常生活中,必須少用比喻和象征手法講話。
幾天后,我們踏上了前往戶隱山的旅程。
戶隱山的山勢比想象中的要陡峭得多,光是從登山路爬到滑雪場附近,就已經足夠折騰人了。等到被滑雪服裹得連彎腰都做不到的時候,我已經失去了一半的興趣。
高明倒是適應得還挺良好,一邊替我裝滑雪板,一邊嘴巴里還在念叨著當地的傳說,等裝好之后,還攛掇我嘗試著動一動。
我動了,然后腳下一滑,把他一同推倒在了雪地上。
雖然運動本身完全沒有想象中的浪漫,但高明好像很享受。在第三次被我推倒,壓在身下起不來的時候,他竟然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我不怎么能聽到他這么快樂的笑聲,一時也忘記了和他追究對我的嘲笑,只是盡力地翻到了另一側,四肢舒展地癱在雪地上。
喘了很久氣之后,高明還在笑,我實在受不了了。
“這里的特產是蕎麥面哦高明!”
一句話,瞬間將他的笑聲打斷。高明清了清嗓,坐起了身,看著不遠處的山脈。
我也跟著一同坐了起來,從地上捏了一個雪球,拿在手中掂量。
“為什么不喜歡蕎麥面呢?”我一邊問,一邊將手中的雪球往不遠處扔去。
他沉默了一下,嘆了口氣:“嗯,其實小的時候……”
我下意識心頭一緊,懊悔起來。
果然是有原因的嗎?對于他來說,這些或許承載著和家人的悲痛回憶,而我卻輕易地揭開了他的傷疤。
“就不喜歡了。”
“啊?”
我扭過頭,看著他被滑雪服包裹著的臉。或許是我的模樣看起來呆呆的,高明再一次笑了起來。
“沒有那么多悲傷的原因,所以也不要相處的時候露出小心翼翼的表情。”他伸出手,用手套拍了拍我身上的積雪,說道,“分辨好惡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察覺到喜歡或是不喜歡的那個瞬間,會清晰到刻入皮骨。很簡單的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明白的。”
說著,他抓住了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
意識到他話中有話,我微微臉紅。最近他說情話的能力上漲,而且總是出現在一些我意想不到的時候。
在休息室脫下了厚重的滑雪服之后,我們一邊享受著暖氣,一邊吃了簡餐。
吃飽喝足之后,我們再一次回到了冷風之中。
高大又成片的杉樹林中,開辟出來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我看著一路上示意著有熊會隨時出沒的標牌,一邊抓著高明的胳膊。
“覺得害怕?”他問我。
“那倒不會。”我想了想小時候讀過的故事書,說道,“裝死就可以了吧?”
高明笑了笑:“不用擔心。這些動物現在應該還在冬眠,我不會讓你遇險的。”
路過了古老的水車之后,道路向著開闊的街道變化,周圍也開始逐漸出現了房屋。臨街的店鋪偶爾售賣著當地的小吃。高明似乎有了他想要去的目的地,在街口觀望了一小會兒之后,帶著我拐進了一條小巷。
小巷中零星幾家店鋪,不過都已經歇業關店,剩下的都是普通的住宅。我不明白為什么會來這里,就見高明停下了步伐,深呼吸后,回頭用雙手抱住了我的肩膀。
“睦月,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他說道。
難得從他臉上看出了名為緊張的情緒,我呆愣地看了看他身后的住宅。
難道說……他有家人住在這里嗎?
“其實這趟旅程,是我一開始就決定好的。”他抿了抿嘴,繼續說道,“就算你一開始說想去別的地方,我也會試圖說服你來這里,因為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做。”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等待著他的下文。
然而他卻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松開我的肩膀,轉身敲響了身后的一扇門扉。
“等……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我拉了他一把,心臟也跳得快了一些。
高明竟然做這種不給我反應時間的事情,這是完完全全在我意料之外的。如果說開門的真的是他的家人,我要如何去稱呼才好呢?
敲了兩下的手懸在半空,高明回頭看著我,似乎在想穩定我情緒的措辭。
就在這個時候,門的另一邊傳來了木屐與地面觸碰的聲音,隨后門被人吱呀一聲打開,一位身穿和服、慈眉善目的老婦人探出了頭,看到高明,她有些驚訝。
“哎呀,是你啊。”她將門打開了一些,打量了一下站在高明身邊的我,笑了起來,用慢悠悠的話同我打招呼,“你好啊,睦月,對吧?”
我點了點頭,給了她一個和善的微笑,然后求助一般地看向高明。
這位是他的哪個長輩啊?
“打擾了。”他彬彬有禮地同老婦人行禮,然后說道,“今天方便嗎?”
“當然。”她笑得眼睛都幾乎看不見,“我一直在等待之中呢。”
聽口氣,二人并不像是親屬。我帶著疑惑,隨著高明一同走進了這棟看起來十分平常的住宅之中。小小的院落里,隨處可見的都是一些手工制品,陶瓷、金屬、竹物,應有盡有。
走進內屋之中,老婦人為我們清出了一張桌子,安排我們先坐了下來。
我環視四周,就看到了一個頗有年代的店鋪招牌,上面寫著“愛島”兩個字,剩下的部分被擋住,看不見了。
似乎是看到我的目光的方向,老婦人笑了起來:“那是我的姓氏,你可以叫我愛島奶奶。”
我客氣地點了點頭,接過了她遞來的茶水。
“原本幾年前,我在外面的街道上有一家很小的店鋪。最近,我的眼睛不太好用,就關掉了。”愛島奶奶說著,笑了起來,“這之后,我的工作就變成了用余生去等待曾經的客人們到來。你們能來,真是太好了。”
看著她笑容中洋溢的幸福感,我不由也為她高興。雖然不知道她等待是什么,但看起來,這是一份讓人有滿足感和成就感的工作。
“啊,光顧著聊天了。我去把東西拿給你們。”她笑著,踩著小碎步往里間而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轉頭看回高明的臉。只見他似乎比剛才還要緊繃一些,面對我的疑問,他向我解釋了起來。
“這位愛島女士,是一位手工藝人。”他說道。
我點了點頭,這顯而易見:“你在這里留了東西?”
高明承認了,然后思忖了一會兒,身體放松下來,看著我的眼睛:“前兩天說過的,人生中重要的工程,對吧?”
正當他準備切入正題的時候,愛島奶奶端著一個小小的木盒走了出來。高明張開的嘴頓時合上,聚精會神地看著她手上的東西。
木盒被愛島奶奶輕輕地放在面前的桌上,然后她慢慢地打開了盒子,一對銀色的環狀飾品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我認得出,那是戒指的形狀。只不過,這對戒指的一只上只做了戒托的樣子,而并沒有鑲上寶石。
我瞬間明白了高明這幾天的反常,難道說他正在計劃的事情是……
“不要小看這兩件東西哦。”愛島奶奶笑瞇瞇地和我解釋道,“這是從差不多六年前開始,從融化到鍛造,再到切割和打磨,一直持續了三年左右的時間。和別的客人不一樣,諸伏先生執意要自己來做這些事情,就連戒指內部刻的字母,也是他親手刻的哦。”
我意外地看著高明,六年前,那不是我們剛認識沒多久的時候嗎?
“啊,我就不打擾了。”愛島奶奶縮回了手,笑道,“時間是屬于年輕人的浪漫啊。”
說著,她轉身出門,替我們將門關上。
回歸安靜的房屋里,高明將木盒中的兩枚白金戒指拿了出來。
“我一直沒有想好要怎么和睦月說這件事,所以就直接來了這里。”他說著,輕輕吐出一口氣,“在我的少年和青年時期,每做一件事也好,表露一次情緒也好,都要先顧及之后的結果。這份瞻前顧后,牽絆著我的生活不能前行,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但我深知這已經是最優解,所以無能為力。在遇見睦月之前,我其實已經做好了孤獨一生的準備。”
我用蚊子叫一般大小的聲音應了一聲。
“六年前的那天,我原本只是想拍一些風景照,找一個給睦月寄明信片的理由。但是來到這家店門口的時候,我突然產生了一絲沖動。我沒能抑制住這份情感,反而讓它一發不可收拾。之后只要是很想念你的時候,我就會來到這里,把這兩枚戒指再打磨一遍。我想它總有用得上的一天。”他拿著兩枚戒指,向我出示了內部的字母,“雖然我的手不算靈巧,但是也試著做了。”
“k·m”、“m·t”。雖然字母本身并不是那么難以書寫,但是在這么細的戒指曲面上完成,真的非常非常不易。
我用手指觸碰著象征著我名字的字母,鼻子一酸。想著我認認真真地做了這么多的事情,本身是多么可貴的心意,可它差點就沒有到我的手上的機會了。
“沒有做完呢。”我指著戒托上缺失的鉆石,強忍著想要流淚的欲望,笑著對他說道,“你不會就打算這樣跟我求婚吧?”
停止的時候,應該就是我們斷掉聯系的那三年吧。充滿遺憾的、沒能完成的戒指,也象征著這份感情暫停在了它理應開花結果的時候。
他搖了搖頭:“不是的。”
“我的人生算不上順風順水,失去了許多寶貴的東西。如果三年前的我再成熟一點,就不會對擦肩而過的幸福后知后覺。”在我的目光中,他繼續他的講述,“那個時候的我,迷茫到不知道該放上什么樣的珠寶,來表達我對睦月的心意。”
隨后,他將戒指遞到我的面前:“雖然到現在為止,它仍是一個半成品,就像在這段感情中做得并不完善的我一樣。但我希望睦月可以為了我,將它變成完整的樣子。所以,如果可以的話……能讓我為你戴上,試一試手指的粗細是否合適嗎?”
在我的點頭默許中,他將我的手指輕輕我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將戒指戴在了我的手上。
隨后,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已經為此哽咽的我,將我的頭深埋在他的肩頭。
“謝謝你,睦月。”他無比認真地在我耳邊說道,“我從來沒有任何一刻這樣靠近過幸福。”
在寒風中走出房間的時候,街上的路燈已經亮了起來。
坐在院中的愛島奶奶看著我們牽手出來的樣子,笑著同我們揮手致意。想到這位老人說過,之后她的余生都會在等待曾經的客人們到來中度過,我的心頭涌起些許唏噓。
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是為了熾熱的愛意。只是這份短暫的沖動,并非都能帶來好的結果。她坐在這個小小的院落中,守護著這些曾經充滿愛意的瞬間,實在是一件浪漫而悲傷的事。
想到這里,我將高明的手再攥得緊了一點。
一路向著我們預訂的旅店走了過去,我還在默默地回味著這一天發生的一切。
旅店的房間外有一個小小的院子。我推開門,剛走了出去,就腳下一滑。
高明用有力的手抱住了我的腰,然后抬了抬眉毛。
我低頭定睛一看,剛剛沒有注意,落腳的地方竟然是一片結冰的水洼。剛要準備道謝,就聽到了他的輕笑聲,我抬頭看著他。
“投懷送抱。”他眨了眨眼,露出一絲狡黠,“努力了一天,我已經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還沒反應過來,我的身體一輕,被他整個抱了起來。
隨著門被慢慢拉上,冰冷的空氣被隔絕開來。他的瞳孔中倒映著我的影子,合上的瞬間,就再也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