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再愛騙我一輩子。
接近午時一點,欒喻笙才悠悠醒轉。
暖融融的秋陽滲透紗簾,斜斜地照在地板上,將偌大的病房劈成兩半,一半沐光。
欒喻笙浸在另一半陰影中精神頹唐。
……他許是真的瘋了。
住院的這些日子,每日,皆出沒于他臆想之中的印央,越來越顯出她本人的特質了。
不歸順,不服掌控,有恃無恐地把他能活活氣個八成死,今日,她更是笑他幼稚,糗他黏人,還念叨著要他道歉。
連聊以慰藉的幻想,他都開始被她牽著走。
欒喻笙黯然輕嘆,他當真是她的手下敗將。
回憶方才,他灰蒙的眸色又點燃了一絲微光,唇線柔和微揚,驅散了幾分死氣沉沉,可又轉瞬間,只余苦澀的自嘲,他再次嗤笑自己瘋了。
他聽到了她的那一籮筐的道歉。
他聽到她說,她如今足夠愛他。
如此悱惻愛語,他瘋到,敢大著膽子夢了。
*
滾輪車骨碌碌的聲音由遠及近,俄頃,護工輕手輕腳地推開病房門進來。
瞧見欒喻笙已醒,護工恭敬欠身:“欒總,您醒了。請問您現在需要用餐嗎?”
“嗯。”欒喻笙應,嗓音啞得堪比噪聲。
護工撥通醫(yī)院廚房的內部線路,讓其在一小時內備好餐食,流食出餐快,時間倒也充裕。
“欒總,請問您現在有沒有哪里感到不舒服?”
插著氣切管,不便多語不便搖頭,欒喻笙左右搖晃眼珠。
護工又問了幾個慣例的問題,拿來一個新(尿)袋:“欒總,我給您清一下(尿)袋,再擦擦干凈。宋夫人說,等您醒來了,她和您一起用餐。”
欒喻笙多眨一次眼,表示已閱。
尿(袋)滿了大半,每天吊九瓶水,還服用各種維生素來維持身體機能,因此,即使欒喻笙吞咽困難,飲水量少,他(尿)液的顏色也黃而不濃。
白色漂浮絮狀物比前些日子減了些許,他的(尿)路感染和(尿)道損傷正在緩慢地痊愈著。
護工手腳麻利地拔了舊(尿)袋,再插上新(尿)袋,將舊(尿)袋先暫時扔到垃圾桶,管口邊緣難免沾染到了少許(黃)漬,空氣中摻了一縷騷月星。
欒喻笙嗅進鼻腔,他用面無表情來掩飾無助,一雙暗不見光的眼盯著天花板。
而后,他聽著護工掀開被子,抬起他嶙峋的臀,將一個墊子塞進他的后腰,另一個墊在他的大腿下方。
喉部帶管,側翻式的換紙(尿)褲的方式容易牽扯管子,護工便增高他的亻本亻立,抬起他的腰和腿,讓(臀)部懸空,以方便脫下和包裹紙(尿)褲。
“欒總,我要換了。”護工告知了一聲,“如果您有任何感到不適的地方,請您第一時間告訴我。”
呵。
他倒想能用這破敗身子感受到不適。
可如今,除了神經痛時的感覺,他連鎖骨邊沿都觸感微弱,唯一存在零星功能的右手也不允他支配,日日夜夜麻得好似壓著手臂睡了一宿。
眸光稍移,欒喻笙在一片窸窸窣窣的動靜中看到了自己寸草不生的小天地,萎(靡)地套著管子垂著,他雙(腿)分得很開,被擺成屈辱的姿勢。
可他除了接受忍受,別無他法。
護工撕開魔術貼,沉甸甸的紙(尿)褲咚一聲墜在床上,更令人作嘔的氣味張牙舞爪彌漫開來,隨著護工的擦拭,他軟若無骨的肢體擺蕩著,一下又一下。
喉結連連蛄蛹,欒喻笙的眉心幾不可察地一皺,將濃釅的屈辱感自我消化。
一切完事后,護工推著小推車出了病房:“欒總,我轉告宋夫人三十分鐘后進來。”
三十分鐘,留給腌臜之臭味消散。
也是他獨自浸泡其中的三十分鐘。
*
宋蓉枝進屋時,屋內空氣已煥然一新,裊裊熏香滋養(yǎng)嗅覺,混著淡淡的消毒水味。
“小笙。”宋蓉枝把手包放在沙發(fā)上,愁眉嘆氣,“上午是不是沒睡好?臉色白成什么樣子了!”
“沒……”欒喻笙啞聲道。
他睡得挺好,歸功于那個微妙的美夢。
宋蓉枝癟嘴,一臉不信,但也沒多言,她端起餐車上的一碗糊糊舀來舀去:“媽給你再弄涼一點,別燙著嗓子了。”
護工將醫(yī)用床搖起大約15°,欒喻笙兩眼發(fā)黑,脖頸支不住昏沉的腦袋,向側邊倒去,護工早已心里有數了,及時扶穩(wěn),靜待他的眩暈過去。
五分鐘后,欒喻笙渙散的眼眸才重新聚焦。
“來,媽先喂你喝口水。”宋蓉枝把吸管遞到欒喻笙嘴邊,看著欒喻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見了底,又端起小碗,舀一小勺,“小笙啊,來。”
欒喻笙含住勺子,將糊糊渡到口中,卷著舌頭慢吞吞下咽,指甲蓋大小的一口軟爛糊糊,他愣是吞了三次才吞下,糊糊滑至氣切口處,他不禁蹙眉。
喉嚨有揮之不去的異物感。
醫(yī)生考慮過給他下胃管,可以避免吞咽造成的不適,可又擔心久而久之,喉部肌肉喪失彈性和收縮力。
他本就傷在頸椎,吞咽功能受到了影響,怕是下了胃管,產生依賴性,到時候想恢復吞咽能力都難。
“慢點吃,慢點吃。”宋蓉枝滿含心疼,拿濕巾擦拭欒喻笙口周不慎溢出的糊糊渣滓,“這一碗都吃完,瞧你瘦的。小笙啊,等你摘了管子,媽給你好好補補。”
欒喻笙扯唇笑笑,眸色一轉,他開口問起:“媽,今早有……來客……嗎?”
宋蓉枝垂下眼睫,眨巴眨巴,手下面攪拌糊糊:“曄磊來過,說有業(yè)務上的事要問。我看你還睡著,舍不得叫醒你,就讓曄磊去問魏清了。”
聞言,欒喻笙上下牙咬合,不露聲色地碾磨糊糊,不甘心郁結在他的胸膛。
他重病臥床的數月,欒松讓欒曄磊暫時接管了欒氏,這是欒曄磊能將他架空的千載良機。
不過,欒曄磊目前還不足為懼。
他欒喻笙花費了兩年才堪堪站穩(wěn)地位,論成就,論貢獻,欒曄磊尚不及他的四分之一。
況且,他還有“王牌”傍身,即,和鄭氏中醫(yī)合作的大健康產業(yè)項目,鄭茹雅已經說服了鄭老,合作已是板上釘釘,只待他病愈復出,開辟新天地。
他素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縱使癱廢不能自理,他也有鞏固權勢的自信和魄力。
欒氏掌舵者,非他欒喻笙莫屬。
他從沒在競爭中淪為敗者過。
唯有面對印央,任他黔驢技窮,還是輸得特別難看。
*
“媽。”欒喻笙遲緩地吞咽著,裝作不經意繼續(xù)問,“還有……其他……人……來嗎?
宋蓉枝暗瞥沙發(fā)上的手包,里面,裝著印央的白色面巾。
她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然沒把那面巾剪了出出氣,或燒了祛祛晦氣,而是塞包里還帶進了病房。
“上午啊……”宋蓉枝眼神有些閃爍,捏著勺柄,在碗口剮蹭多余的糊糊,含糊其辭,“鄭氏中醫(yī)的鄭柳青,鄭醫(yī)生,他呀,好像吧……好像早上來過一趟。”
“他……一人?還是……”倏而,欒喻笙眸色添亮,暗啞的聲音好似枯木逢春重獲生機,還透出掩不住的期待,“還……有……何醫(yī)生?”
或許……
今早的美好并非他的白日夢?
印央真的來探望過他?還說了愛他的話?
*
白瓷湯勺磕在碗口,脆生生的一聲響。
“……”宋蓉枝翹起的小指抖了一下,羊絨披肩順著肩胛滑落半寸,她心頭愈是難受得緊。
欒喻笙臥床四月有余,他的言談舉止皆一潭死
水,而方才他的那口氣……
讓宋蓉枝欣慰又無可奈何。
當媽的,日日陪,夜夜陪,隨時隨刻關心著,也比不過印央露一面;當媽的,好說歹說,說禿嚕了嘴皮子,也架不住癡情的兒子自甘沉淪。
當媽的,最盼著孩子幸福開心。
正如當年她和欒松最終的妥協,他們還是由著欒喻笙,同意讓欒喻笙將印央迎娶進門。
“何醫(yī)生?”宋蓉枝吹吹糊糊,喂給欒喻笙,“媽記性差,記不太清楚了。不過,鄭醫(yī)生帶了個徒弟來的,是個姑娘。那姑娘粗心些,落了東西。”
“什……么?”欒喻笙顧不上吃,聳動肩膀欲坐起來,急聲道,“給我……看。”
“你啊,急性子。還是要什么,說要就要。”宋蓉枝笑得溫藹,她眼尾的紋路沁了薄薄一層晶瑩。
放下白瓷碗,她借由去拿手包的間隙揩去淚水,回來,從包里掏出一塊白巾,于欒喻笙眼前展開:“那姑娘落了這個,她用來遮面的面巾。”
“……”欒喻笙瞳孔收縮。
他眼神一瞬不瞬膠在那塊面巾之上,眉峰一挑又立即落下,喉結重重一滾,唇線緊抿。
一副早有預料的波瀾不驚,可克制而暗涌的欣喜,從他忽然熠亮的眸子里悄悄外溢。
“媽,你……知……道了……”已然猜個八九不離十,欒喻笙索性攤開了說,“何……醫(yī)生……的身份。媽,印央給……我……扎針,照顧……我,她很……細心,她……沒有……嫌棄……我……的身體。”
“嫌什么嫌啊?又不是你想受傷的。”宋蓉枝淚眼婆娑,“是我小瞧了她了,我還真不知道她還有些中醫(yī)的功底。但有歸有,怎么比得上從小耳濡目染的專業(yè)中醫(yī)呢?你也是,體質弱,還放心讓印央給你扎!”
“嗯,放心。”欒喻笙牽動聲帶應道,微弱卻萬分篤定,“專屬中醫(yī)……我……只要她。”
深眸凝望宋蓉枝,他眼中的確信又見濃郁,娓娓道:“專屬中……醫(yī),戀人,妻子,相伴……一生的……人,我,都……只……要印央。”
“愛她,我……甘之……如飴。”
*
欒喻笙打開了關機許久的手機。
術后醒來,他視物不清,耳聽聾聵,頭腦昏沉,工作上的事也交由魏清去協助欒曄磊打理了,他便沒再留意過手機消息,閉關靜靜養(yǎng)病。
以及,逃避的心更切。
他沒企盼印央能給他發(fā)什么好聽的話,保不齊,一看手機便能看到她的幸災樂禍……罵他活該,罵他自作自受,罵他多行不義必自斃。
——“欒喻笙你去死吧,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死!你的命,本來也長不過我的。”
耳聽一遍已經足以擊垮他,他沒能力再承受一次類似的話。
“欒總,您真的……要坐起來嗎?”護工憂慮。
雖然醫(yī)生說欒喻笙可以稍稍坐起來幾分鐘,不貪多即可,但顧慮到他身子著實虛得慌,護工便謹慎地多問了一遍。
欒喻笙幅度極輕地點頭。
“好的,欒總,我要升床頭了。”
護工一手捏著遙控器,一手攬著欒喻笙的肩:“麻煩您做一下準備。等會兒,在上升的過程中,如果您感到難受,請您發(fā)出聲音示意我。”
眨眼示意“好”,欒喻笙抿緊雙唇。
忽白忽黑的混沌跑馬燈似的于眼前交替劃過,天旋地轉,胃里翻江倒海,耳內的尖銳嗡鳴一浪高過一浪,他像吞了個破風箱,喉間嘶拉大作。
體位性低血壓來勢磅礴,入院以來他第一次坐起,雖然床頭只升到了60°。
“嘔——”
紙白色的唇無意識地張開,他噦出來一道口水,險些噴出剛吃下的糊糊。
護工忙拍他的背,排干凈他口腔內冗余的口涎,抽濕巾,清潔他的口周,好在沒染臟衣褲。
小一刻鐘,欒喻笙才呼哧帶喘地緩了過來,方才犯嘔的時候,扯到了氣切口,嗓子愈是異樣。
“手機……支架……”欒喻笙忍著磨刀子般的難受說道,用眼神指揮護工,“觸屏……筆……放……嘴……”
“好的,欒總。”
護工安裝完手機支架,然后,把手機調整到不高不低、不遠不近的位置,再把可伸縮口控觸屏筆拉長到合適的長度,遞到欒喻笙的嘴邊。
“出去……吧。”話畢,欒喻笙張嘴咬住。
他牙齒嚙咬,下頜角利落分明,控制筆頭一頁頁下滑同印央的對話框——
六月十一號:“漂亮瀟灑的超級富婆”拍了拍“你”。
……
七月五號:【欒喻笙,我今天買了黃桃罐頭,可我擰不開[暴躁emoj]。我就拿那個迷你軍刀撬瓶蓋了,還挺好用的,就是有點舊了,你再送我個新的唄。】
……
七月二十六號:【欒喻笙,你是小學生嗎?手機還要家長給你保管著……好吧,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我大人有大量,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
八月一號:[你的小可愛出現了emoji]
……
八月十九號:【還不回我?欒喻笙,你是不是死了?】
……
八月二十七號:【欒喻笙,你要是死了,你就跟我說一聲唄。你自己親口來跟我說。】
……
九月二號:【欒喻笙,你再不回我,我真的要跑了啊。】
……
九月十九號:【欒喻笙,你還是別死了,我有點舍不得。】
……
每日一條消息,一日不落。
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碎碎念,她仍將“他死不死”的掛在嘴邊,可掛念之意浸潤字里行間。
還有她發(fā)來的最新一條:【小何醫(yī)生上線!欒喻笙,印央今天去探望你了。】
*
秋陽西偏,逐漸擠走了欒喻笙所在這邊的暗色,飄搖的金色光斑落進他深邃眉眼,他看看停停,含著觸屏筆,黑亮的瞳孔倒映她的字字句句。
連標點符號,他都舍不得略過,讀得深切。
枯寂已久的心臟隨之活泛,他咬觸控筆咬得咬肌發(fā)酸,酸,卻咬得更緊,來分散內心的悸亂,打蔫的右手忽然內勾了一下,昭示愉悅。
深深地吐口氣,欒喻笙緊緊咬著筆,急迫中透出些許怯意,戳了兩下印央的頭像。
——“你”拍了拍“漂亮瀟灑的超級富婆”。
等待回復的過程,令欒喻笙前所未有的煎熬,各式復雜的情緒纏合,他胸口起起伏伏。
終于,一條消息嗚地進來:【你睡醒了?討厭鬼。】
欒喻笙郁悶瞇眼:“……”
下齒焦亂地磨著觸控筆,他回:【明知故問。】
他此時喉嚨開著個洞,說話漏氣還斷斷續(xù)續(xù),語音識別派不上用場,于是,他叼著觸控筆,晃動腦袋,一個聲母一個韻母地緩慢敲:【你落東西了。】
印央:【欒總的搭訕方式真老套。】
而后,她手速飛快地又發(fā)來:【我怎么去拿?你的病房連只叫作印央的蝴蝶都飛不進去。】
欒喻笙:【現在不會了。】
趁還有挽回的余地,他卯足了勁兒地快速打字。
敲完最后一個字,他牙口酸困,觸控筆從嘴中脫落,掉在堆積軟肉圓鼓鼓鼓起的腹部,筆順著那弧度滾下肚皮,向腳邊滾去,他喘氣不接。
還好。
還好發(fā)出去了,他的道歉——
【央兒,對不起。如果你愿意不計前嫌,就再來探望我一次。】
*
“正在輸入中”的字樣顯顯滅滅,欒喻笙的情緒似一把被火烘烤的弓,頓時變得緊繃而焦灼。
他有點忐忑想回避視線,卻又不愿錯過她的回復,他不停地做吞咽狀。
終于,嗖地一下:【欒喻笙,倒數三百秒。】
*
熠熠陽光又向欒喻笙偏了一寸,他迫不及待望向門口,神情被金暉淬得柔軟。
300……
299……
298……
他倒數,伴著炙熱心跳在心里默念。
同時,他偏了偏腦袋摁響臉側的呼叫鈴,對著進來的護工說:“打理……衣服……臉……發(fā),快。”
睡得蓬亂的發(fā)很快服服帖帖,碎劉海順于額前,欒喻笙不露額頭的樣子,削弱了凌厲冷冽。
他監(jiān)督護工翻好他病號服的衣領,掖嚴實被子,來不及更換潔凈的紙尿褲了,他鼻翼細細翕動,問:“我身上……有……味道……嗎?”
護工湊近了嗅。
被子厚實,即使有異味也逃逸不出,護工如實答:“欒總,沒有的,就是有一點點消毒水的味道。”
“外間……壁柜……的……三層……有……香水。”但欒喻笙仍堅持,“快去……拿。”
十,九……
七,六……
三……
門被大氣推開,印央比他計算的早到了兩秒。
青絲高束于腦后,白袍垂墜,不再彎折膝蓋走路,袍子短到了她的小腿中部,她仍一席“何醫(yī)生”的扮相,只不過卸了妝,此時素面朝天。
她一只手自然垂在身側,一只手負在背后。
印央昂首闊步走近,欒喻笙才看清她的臉略顯斑駁,有未卸干凈的彩妝殘留。
似乎,早上一別,她就逗留在醫(yī)院附近,衣服沒換,妝容也隨手抹了抹。
一陣暖流涌上心頭,欒喻笙唇周繃得更緊,來克制情不自禁上揚的嘴角。
而不等這喜悅繼續(xù)發(fā)酵,猝不及防地,印央高高舉起手臂,精準瞄準欒喻笙的臉頰狠狠呼了下來!
“啪——”
干脆且響亮的一聲,肉眼可見地,欒喻笙蒼白的皮膚映出了印央的四根紅指印。
一巴掌,她扇得毫不含糊。
欒喻笙怔愣:“……”
活了三十幾年,沒人敢對他動武。
氣切管跟著他的頭猛地蕩向一側,軟管搖如蕩秋千,他喉間的氣音變成了嘶嘯,像生銹的琴弦劃過玻璃。
一記耳光,也打歪了他綿軟的身子,腰腹沒一點力氣,怕一頭栽倒,他聳動肩膀,并靠腦袋發(fā)力蹭著枕頭,借由摩擦力,努力維持穩(wěn)定。
“欒喻笙,我可沒說我原諒你了哦。”印央一側的眉梢洋洋灑灑上挑,媚骨渾然,又添些悍然氣焰,輕哼,“一巴掌可不夠我過癮的。”
“嗬嗬……嗬……”欒喻笙薄薄一片的胸膛急急起伏,艱難地調整好呼吸頻率后,他一聲不吭地將臉轉正,舌尖頂了一下燒燙的面頰,斂眸抿唇。
他一副又氣又惱卻又視死如歸之態(tài),默許她過夠癮。
可下一巴掌遲遲未到,耳畔,響起咝咝啦啦的聲音,他聞聲轉動眼眸……
印央背在身后的手,拎著一個塑料袋,袋里,裝著一瓶賣相精良的黃桃罐頭。
“喏,探病禮。”袋子掛在她的手指上,她遞上前,“欒喻笙,我來看你了。”
“……”
欒喻笙驀地抬眸,慍怒地瞪視印央,她當真我行我素,打一巴掌再給他個甜棗。
“我喂你。”印央自顧自道,“我問了謝星辰,他說你可以喝糖水。”
“……”欒喻笙不接話。
他雙眼猩紅地瞪著印央,看她把罐頭擱在桌上,自桌子到床邊的路,她邊走,邊踩掉了鞋跟。
而后,她蹬掉腳上的鞋,將裙擺卷到腰際,長腿一邁,攀上了他的病床,扶正他的身子,小心地繞開氣切管,好似貓咪匐在了他的胸口。
“欒喻笙,我想你了。”印央雙臂環(huán)繞欒喻笙的腰,與他依偎,“我還生著你的氣,可我想你。”
他身量又清減了許多,脊骨欲要刺穿皮肉,她一根一根捋著,甚至不太敢把自己的重量全部壓給他。
“……”欒喻笙避頭不言。
臉頰仍火辣辣的,他望向窗外,生著悶氣不望印央,可獨屬于她的溫存太囂張,拽著他讓他投降,她發(fā)絲的清香縈繞在他的鼻子前,無聲勾誘。
終于,當他感覺到一雙溫熱的手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肩胛時,他的固執(zhí),頃刻間潰不成軍。
他轉頭,深深埋首進她的萬千青絲:“央……兒,你……來了,你……來了……”
他一遍遍碎聲低喃。
“嗯,阿笙,我來了。”印央耳貼欒喻笙的左心房,她輕笑,眼眶隱隱發(fā)燙,“嗯,這次,我來了。”
“我車禍……那次,上……次,和……這次,我都……不怨……你……不想留……下來……陪……我。”久埋于心的話,他染著哽咽傾吐而出,“只要……你真心……實意……地……來看……我一次,我真……的,會……好受……很多,很……多,很……多……”
“說了幾遍‘很多’了啊?欒喻笙,你也有詞窮的一天。”印央將欒喻笙抱得更緊,笑話他,“只要我看你一次你就滿足了?嘁,堂堂欒總蠻好哄的嘛。”
欒喻笙忍著吸痰器的異物感,盡力吐字清晰:“抱歉,我……知道……你愛……自由,但還是……做……了……將你……束……縛在……我身邊……的事。”
“我……怨過……你,為什么……愛自由、愛……金錢……遠遠……勝……過……愛我,直到……現……在我……也怨,你……為什么……不能……多愛……我哪怕……一點……點?”
他粗喘不休,潤一潤干涸的唇:“但是……”
“但是?”印央從欒喻笙懷中抬頭。
她的纖長眼睫掃他的下巴,睫毛融進他沒剃干凈的青色胡茬,她的眼皮被他用唇逮住。
磨砂質感的唇輕磨慢碾,她仰臉閉眼,默契應和,享受這兩瓣癢酥酥的柔軟。
他吻得細嚼慢咽,又不失讓人上癮的刺激,她邊笑邊問:“你說啊,但是什么?”
“但是……你說。”他的唇在她柔軟唇周漫漫游走,“你……足夠……愛……我了。”
印央笑:“該聽的,你都聽到了啊。”
“而且……我……愿意……試試。”熱浪撲面,附著他清雅的香水香,他的鼻息打濕了她的長睫尖尖,“你……說得對,我是……自私的,我……直到……現在……仍……不想……放手,但……我愿意……試試,不再……有……那么……強烈的……占……有欲。”
印央懶洋洋掀眼皮:“哦?”
手往欒喻笙的脖頸攀爬,她皺鼻笑:“欒喻笙,那我問你,如果我點了鴨子,你會把我和那鴨子都殺了嗎?”
故意試探他讓他破防的話,竟沒激怒他。
他垂眸默然片刻,道:“你和……我……歡愉時,不想起……別的……男人,你……不拿……我和……別的……男人……作……比較,其他的……”
暮色初上,夕陽漸沉,映紅了他的左半邊臉。
他幽潭般的眸子透出釋然,淡聲道:“隨你。”
印央噗哧一聲笑,漸漸,笑容凝在唇邊酸澀得化不開。
她環(huán)著欒喻笙的脖子,碾他的耳垂,噘嘴斜睨他好一陣子,突然問:“復婚嗎?”
“……”他眸色倏亮,目光移向空白白的墻,狀似隨意,“也……隨你。”
話鋒一轉,他憶起了些什么,嘴角揚一弧矜貴的混笑:“貌……似……是誰……說過,我……活不了……太久。你要……和……一個……短壽之……人……復婚?”
“無妨無妨。”印央的模樣更是無賴,她眼波流轉,笑得如嬌艷玫瑰在夏夜綻放,“我不介意,做個風流的寡婦。”
“……呵。”欒喻笙被氣笑了,乜斜她一眼,“那……復婚?”
印央笑著點頭:“那麻煩欒總,再尋一次我的婚戒咯。”
說著,她揩拭他切開的氣管處滲出的**,還使壞似的,繞著那口子用食指畫圈圈,癢得他微微張唇,喉結頻繁滑動。
而后,她柔情四溢啄他的唇,扶著氣切管使其不晃,配合他虛弱的呼吸頻率,吻得恰如其分。
“呼……呼……”
“呼……呼……”
久違的炙燙鼻息不分彼此,緊密絞纏,她藕斷絲連地拔唇,黏連他的唇喚道:“阿笙。”
“嗯?”他眸色深沉而溫柔。
“你不怕,我這次又說了假話,又害你受傷?”
混著他清冽香水味的呢喃飄來:“怕,也想試試。”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這次,我說,我足夠愛你……”她問,“依舊是騙你的呢?”
他下唇吮她的唇瓣,渡入自己的口中,齒間不輕不重地咬:“那你……這次。”
“騙我……一輩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