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欲望愿意給我嗎?
說不要去。
印央,說欒喻笙你不要去相親。
欒喻笙如此無聲地吶喊,一遍一遍,演化成了祈禱,在憋悶鈍痛的胸腔響天動地。
他問得不疾不徐,微仰頭,沉眸比廊窗外的月色清冷,吸附在她的臉上。
一瞬不瞬,讓她無處可躲。
某種沉甸甸的煩躁淤堵在心口,印央卻再次看似無關緊要地倚靠上門框,沒心沒肺地調笑:“欒總一貫處事果決、主見十足,還需要我來給你拿主意?”
欒喻笙背對月色沉默著。
清癯的身子深陷高背輪椅之中,難掩憔悴疲態,卻罕見地,流露出了真誠。
他仿佛自甘扒凈了衣服讓印央審視,輕撩的唇角攏一絲凄然:“我想聽聽。”
他語氣清淺:“你的想法。”
“我好像……”印央抱臂,低頭盯著腳尖輕笑,“不是能給你建議的那種身份吧?”
抬眸,她神態隨性地望向他:“既然我們離婚了,我們就切割干凈,不該彼此干涉,欒喻笙,你的情感生活,我不會,也沒資格插手。”
隨感應燈一同熄滅的,是他眼底星星點點的期望。
還不夠清楚嗎?
欒喻笙已無法再自欺欺人。
他見誰、他將交付一顆心給誰,她通通可以旁觀。
而他密切關注她身邊的風吹草動,隨意一位接近她的異性他都能當成假想敵,連她和別人聊天聊久了,他都嫉妒到發狂,在妒火中悄然燒成焦炭……
他就像個笑話。
“好。”廊燈應聲亮起,欒喻笙喉間擠出的字,帶著撕磨聲帶而成的艱澀,可他面上云淡風輕,沖著印央淡淡地微揚下頜,“進去吧,披頭散發的。”
印央攏濕漉的長發,下意識想追問的“所以你就去相親了”,脫口而出卻成了一句:“女生洗完澡不都這樣……”
深邃眼眸與她沉沉地最后對視一次,欒喻笙低垂眼睫,握著手柄的右手操控輪椅動起來,他勾手腕,輪椅旋轉了九十度,向電梯間行駛。
“欒喻笙!”印央跟著前邁了一步。
聞聲,電動輪椅瞬間停下,像在等她變卦似的,他蜷縮的右手急忙撒開手柄,側轉臉頰。
“你……”印央踢踏著拖鞋慢慢靠近,站在輪椅后面,眸子在眼眶滴溜,片刻,輕吐一口氣,問道,“你……一個人回去?不讓護工來接你?”
“……”
欒喻笙扭過頭去,深深闔眼,將滿目的失望關在眼簾里:“不勞印小姐費心。”
他想一個人靜一靜。
前推手柄,欒喻笙駕駛電動輪椅快速來到電梯間,前后輪子在大理石瓷磚上劃下歪歪扭扭的軌跡。
這棟公寓沒有無障礙電梯按板,常規的電梯按板對欒喻笙來說有些高,他松開手柄,借著抬右肩的動作來提起右臂,細瘦的手臂重如盾石。
他咬牙發力,側頸努出蜿蜒凸起的青筋,屈起手肘,晃動右手向前向上,用小指指節去夠按鍵。
一下、兩下、三下……
次次落空。
一只癱手不是控制不好精度,偏離按鍵碰上墻面,就是因為力度過輕而只碰個按鍵的皮毛,欒喻笙始終無法成功地摁下電梯向下的摁鈕。
氣喘吁吁間,欒喻笙癱廢的右手打起了擺子,細白的手指好似彈鋼琴似的戳動掌心,力不能支,大臂忽地脫力,右手蕩著秋千垂落輪椅扶手外側。
“呼……呼……”
欒喻笙氣不接續,累的喘粗氣,印央的視線燙得他心口潰爛,流出叫作“潰敗”的膿液。
呵。
不自量力。
欒喻笙仰頭無聲苦笑,都無法獨自乘坐電梯的廢人,竟妄想讓她醋海翻波。
蓄了些氣力,欒喻笙再次閉氣卯力,甩動右臂去摁電梯按鈕,然而一只纖纖玉手輕捉他的手。
汩汩溫熱包裹他蠟白蜷曲的手指。
“護工呢?魏清呢?他們不來接你?”印央秀眉皺起,將欒喻笙的右手攏在手掌心,她捏著他的癱手送到電梯按板跟前,助他用指節戳亮了按鈕。
眉間簇一團憂心,她沒撒手,問:“他們在樓下等你?”
“與你無關。”欒喻笙冷言回應。
“我陪你下去。”
“不必。”
盯著電梯門目不斜視,欒喻笙口氣冷硬,聳動右肩,揮舞右上臂掙脫了印央的攏握。
印央的手垂在睡褲褲縫,不自覺地抓了抓空氣。
待電梯到層,欒喻笙操控輪椅往轎廂內駛去,咔一下,電動輪椅的小前輪卻被門檻攔住了去路。
他的身子猛地一怔,立即加大力度去推手柄,那不比嬰孩強幾分的腕力,愣是將手柄推到了底,馬力開大,可小前輪像陷入沼澤上不了岸。
輪子卷起門縫中的塵土,他碎裂的自尊漫天飄散。
兩厘米不到的細窄縫隙,儼然是“殘障”與“健康”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他的破碎她納入眼底,心口好似跟著裂了道縫。
印央繞到輪椅后面,說俏皮話緩解氣氛:“欒大總裁難得光臨寒舍,小女子必須隆重送行呀。”
手剛搭上手推柄,她便被一聲低喝制止:“回去!”
欒喻笙喉音嘶啞。
他梗著脖子,顫抖的下唇染上蒼白,如瀕臨凋謝的花在風中一吹即散。
印央只得松手,一聲輕嘆融進夜色。
痛楚與羞憤肆無忌憚地將欒喻笙侵蝕,他瘋癲似的猛晃手柄,然而無論是前進還是倒退,他固步不前,電梯門開開合合,夾著他的輪椅。
倘若說還算體面的逃離是他僅剩的遮羞布,那么此時此刻,他被剝得片甲不留。
終于,欒喻笙累到沒力氣跟自己較勁,他萎靡不振地仰頭,后腦摔進頭枕。
“生氣了?”印央問。
伸手擋著電梯門,讓門不再來來回回地擠欒喻笙的輪椅,她接著明知故問:“因為我沒有阻止你去相親?”
“呵。”欒喻笙哼出輕細的一聲笑,不知是嘲諷還是自嘲,“我和印……小姐……兩不相涉,既然是……無關的人,我又何必……生氣?”
印小姐、印小姐……
叫得生分,還有又酸又惱的怨氣往外溢。
因喘氣而講得斷斷續續,欒喻笙卻仍如不敗王者一般掀眸,冷睨印央:“印小姐……未免……太自作多情。”
樓道突然陷入沉默。
視線焦灼間,印央望著欒喻笙忽地開口:“欒喻笙,你別去相親。”
欒喻笙瞳孔微擴:“……”
從她口中聽到了夢寐的話,可他徒生凄涼,是她看他一介癱廢困囿于電梯,寸步難行,她對他的自討沒趣施舍了好意,才這么說的吧……
“印小姐說違心的話的天賦真讓人欽佩。”欒喻笙吞下苦澀,豎起冰冷的圍墻。
他再次操控手柄試圖脫困,前輪骨碌碌轉出火花,但他依舊進退兩難。
就在此刻,欒喻笙驀地感覺一道力道接管了輪椅的駕駛權,輪椅向后稍稍一倒,卡在縫里的前輪順利拔了出來,而后,前輪穩穩落地。
“既然電梯都不放你走。”
印央輕快的聲音響在欒喻笙的耳后,高背輪椅隨著她轉向公寓的門,由她推著越離越近。
濕熱呼吸近在耳畔,她俯身,唇黏著他的耳垂低喃:“那就跟我回家。”
*
玄關、鞋柜、沙發、圓茶幾,一一掠過欒喻笙略顯慌亂的眼。
他的右手拉手柄,控制輪椅后退以抵消印央推著他往前,冷嗤:“不等客人同意就……強邀進門……”
抵抗如卵擊石,他越來越靠近沙發,扭動脖頸掙扎,奈何下半身困在輪椅的方寸之間。
“印小姐。”欒喻笙蹭亂后腦的發,猶如困在狹小空間的獸,動不了分毫,只能低吼相向,他冷譏道,“這就是你對待……你所謂的‘貴客’的態度?”
“對啊,反正我在你口中沒禮貌慣了。”印央笑著耍無賴,“欒總倘若嫌我招待不周,要不……”
混著洗發水清香的鼻息撲面襲來,濕漉的發稍掃過他的鎖骨,她的軟唇懸在他臉頰近側:“親一下?”
“……輕浮。”欒喻笙扭開燥熱的面頰。
印央咂舌:“輕浮、沒禮貌、厚臉皮、鉆進錢眼里……我在欒總眼里缺點眾多。”
扒開欒喻笙固執放在手柄上的右手,印央繼續推輪椅,語氣得意洋洋:“可是啊,怎么辦呢?我沒阻止欒總去相親而已,欒總就跟我急眼。”
捋順他的亂發,她笑:“我這么糟糕,你不還是愛我?”
“……”
比被看個精光更令欒喻笙羞赧的感覺忽然鼎沸。
他恨印央就這么輕而易舉地戳穿他,操著玩世不恭的口氣,而他張口卻無聲,竟講不出“不愛她”。
他甘之如飴地愛著一個不完美的她。
……可她呢?
再次,愛與恨雜糅,在他的血管狂暴流竄。
欒喻笙面若寒霜地驅動輪椅,輪子在地上混亂地拐來拐去:“請讓開,否則……”
他的音色像一把冷兵器:“我不介意送印小姐一張‘非法囚禁弱勢群體’的傳票,下次,和印小姐在法庭見。”
“……”印央松手,壓著脹痛的眉心,“上綱上線的,欒喻笙,你簡直難搞……”
話音未落,“咚”的沉悶一聲擾亂了印央的思緒,眼皮子底下,欒喻笙干巴巴的小腿徑直猛撞上了茶幾桌腿,桌面上,玻璃水杯里的水掀起波浪。
印央蹙眉,小腿一陣幻痛,欒喻笙則面不改色,通過聲響才判斷出自己撞上了障礙物,低頭看,左腿被撞得和右腿并攏,兩膝緊緊擠在了一起。
“站住。”印央箭步上前,攔住欒喻笙的去路,“讓我看看,肯定撞青了。”
蹲下身,她還沒碰到他的褲腳,他便二話不說駕駛輪椅倒車,試圖從她的旁側駛過。
“印小姐有那么好心?”欒喻笙笑意不達眼底,“善心還愿意分點給我?”
句句誓要激怒。
氣得印央的臉色青紅白綠走了一遭,她一把抄起搭在沙發背上的內衣,鉗住他細條條的兩手腕,任他掙扎,任他惡言,她三下五除二給他的雙手捆了個結。
“高帽子你已經扣給我了。”印央叉腰挑眉,“囚禁就囚禁,你今晚別想走了。”
話畢,她一屁股坐上沙發,剜欒喻笙一眼,撈起他撞到的那條腿搭在自己的大腿上。
唯一可控的右手被禁錮,欒喻笙四肢徹底歇菜,左右手交疊搭在隆起的小腹上,他闔眼認輸。
印央向上卷欒喻笙的褲腳,一片青灰伏在他干瘦的小腿,尸斑似的,襯托得他的腿愈是了無生氣,她眉間輕攏愁云,拎著他的腳踝轉著端量了一圈。
沒有其他新傷了。
可舊傷數不勝數。
“欒喻笙你挺行啊!足不沾地的大總裁,比我當運動員那時候掛的彩還多。”印央一通熱嘲。
說得越多,疼惜就刻得越深,她指腹撫過那白的暗的、大小不一的舊傷痕跡,所觸之處,皆是死寂的冷軟之感,一壓,一個坑,良久無法回彈。
他的下肢水腫了。
“今天又久坐了?”印央抬頭問。
欒喻笙看似在閉目養神,薄而唇線利落的唇微啟,帶著混笑故意揶揄:“不然?我還能久站?”
印央癟嘴:“……”
“呵,你還是這么會問廢話。”
“……”
桌上沒吃完的零食用封口夾密封放著,印央取下夾子,一手揪欒喻笙的唇,一手啪嘰一下夾上去:“沉默是金,麻煩欒總的嘴巴消停一下。”
“……唔!”欒喻笙乍然睜眼,怒瞪印央。
印央歪頭裝無辜,眉眼褪去了濃妝的點綴,素凈而水影幢幢,她的手摸向了欒喻笙另一邊的褲腿,迷你尿袋尚且滿一半,不急著清空。
“躺一下吧。”眼見他唇周迅速染上一圈緋紅,印央憋笑取下了封口夾,輕輕摩挲那夾出的紅痕,含著歉意怪罪道,“你說點好聽的
我不就不這樣了?”
欒喻笙抿唇,眸色深冷。
推著欒喻笙來到主臥,印央將電動輪椅停在床邊。
她解開他胸前的束縛帶,抱著他輕飄飄的一雙細腿擱在床上,然后,摟著他的肩背攬入懷抱,一手伸入他的臀下,兜著他干癟的臀,一手穩他的上身,將他挪上了床。
頸部以下的軀體綿軟無力,欒喻笙飄飄搖搖坐在床沿,不到半米的床高,于他而言像萬丈懸崖,一旦受力不均,他頃刻間將一頭狠狠栽下去。
他弓著背,下巴緊抵印央的頸窩。
面頰與她細滑的天鵝頸相熨帖,鼻翼滿滿縈繞她沐浴后清新醉人的香,絲絲攝入魂,滲透他的每一寸呼吸。
她稍稍一動,濕滑的長發便似小動物舔舐他的皮膚,酥癢傳遞全身,加熱他逐漸凌亂的鼻息直至滾燙。
“不聽話。”印央數落道,她的手覆在欒喻笙的后脖頸,打算托著他慢慢躺下,“上次讓你好好吃飯,多吃點,沒照做吧?抱著更瘦了。”
脖頸是他所剩無幾有感知的部位,她手掌的溫度和風容與,卻在他心間刮起熱帶颶風,猛地顫栗一下,他屏息貪戀,但又驀地想到了那個畫面……
印央疑似吻過鄭柳青的……
后頸。
瞬間,他好不容易平復的心情又開始滂沱,她手心的溫熱,成了閃電迎頭劈下。
腿腳癱廢,軀干綿軟,雙手還被捆著,翻滾的嫉恨叫囂著,在這具殘廢的軀殼里橫行霸道。
喘息變得壓抑而粗厚,欒喻笙突然張口,咬住印央的肩頭。
這似乎,是他唯一的發泄方式了。
“……啊!你咬我干嘛?”
印央喊著痛扭身子,誰知欒喻笙像咬到了肉骨頭的狗死活不肯撒口。
她憤憤地捶他的背:“好啊你!恩將仇報!我好心抱你上床躺下,你居然咬我!上次咬手指,這次咬肩膀,欒喻笙你真屬狗的啊?”
他不松口,由她捶打,虛軟的身子晃晃悠悠。
他瘦得脊骨異常凸出,骨頭劃過她的拳頭,硌得她的身體和心理都難受。
很快,印央的手垂在身側,不忍心再打,隨欒喻笙咬著,她翻著白眼看天花板,無比郁悶地嘟囔:“不就沒制止你去相親,至于嗎?”
欒喻笙充耳不聞,齒尖擠壓,嵌入皮肉,似乎要在印央身上烙下自己永久的印痕。
“疼……”印央無奈抱怨。
下一秒,她的肩膀傳來更黏連的疼,是欒喻笙的牙齒從她的皮肉里迅速拔了出來。
他猛然驚醒,才看清自己咬了多深,她凝脂般的美肌險些被他咬出血,那一圈凹凸不平的深痕刺痛他的眼,心跳驟亂,像犯了錯的小孩,他忙用唇去補救。
吻淡了那齒痕。
他略微干燥的唇熟稔地向上游移,好似回到了多年前他曾征戰過的領地,她的鎖骨、側頸、下頜,他權屬威風踏足,噙嘬她微涼的耳垂,而后,自耳后吮吻。
“干嘛?哈哈。”印央耐不住癢放聲大笑,收著下巴去看懷里的欒喻笙,“終于忍不住了?”
他眸色似月影朦朧,癱瘓后體能差得厲害,光唇齒相依,他已然喘個不休,卯足力氣撐起脖子望向她:“你呢?”
“我?”印央微愣。
自卑自厭是鐐銬,拖著欒喻笙墜向極深海底,可數千個日日夜夜的貪戀此刻濃縮在了彼此絞纏的呼吸間。
占有欲攀上巔峰,他想戴著鐐銬看看星空。
“印央。”欒喻笙輕喚,他眉梢從容上挑,可掩不住他眸底那惴惴的試探,“既然你承認你‘囚禁’了我,那作為放你一馬的條件,今晚,你……”
他音調沉了些:“愿意給我嗎?”
“我可以,也可以用手。”
第32章 臣服心甘情愿為她臣服。
清月皎潔,星屑點點,在璀璨的城市霓虹中看得不太清晰,輝煌的光蜿蜒流進窗簾縫隙。
給坦誠相見的一對人兒織光衣。
彼此一覽無余。
印央的雙膝(跪)在欒喻笙的腰(兩)側,俯身趴下,以唇掃蕩,變著花樣地刺(激)他存在知(覺)的部位,偶爾挪挪膝蓋,床單留下凹陷的漣漪。
半干半濕的發稍如沾了墨的毛筆,在他的上胸膛揮斥方遒,他被全數(激)活,只感覺千軍萬馬在體內奔騰,馬蹄踏塵疾馳,和著他狂意的心跳。
他困在床上像一具鮮活的尸體。
而她是開在他身上艷美絕俗的花,煉化成妖。
她齒間不疾不徐將他啃咬,他高仰下頜,頸部繃直猶如箭在弦上,喉結頻頻震顫。
冰冷麻木的軀體此刻升了溫,出一層晶瑩的汗,欒喻笙左手手腕內勾,右手不安分地抬起,似卷入磁場的磁鐵,吸附上她。
可惜手指早已彎曲變形,蹭到**焚心,只引起了右手一陣輕微的痙攣,連帶著一雙癱腿也跟著湊熱鬧,踢踢踏踏地上下拍擊床面,腳趾往腳心縮得更深。
門前抖了抖,望向了天。
來之前,為了避免麻煩,欒喻笙好幾個小時沒有喝水,門前沒有汐流,也沒有水漫金山。
沒兩分鐘,欒喻笙的右手脫力砸在床上,他連連喘氣,喉間溢出低吼。
灼心撓肝得不到滿足,還參雜著恥辱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時的狀態如何。
印央吻得更深更投入,幾縷黑發噙在殷紅的唇瓣,眸色比云霧迷離,畫下一池風月。
他好想回應。
可無法回應。
欒喻笙帶著痰音的吼聲嘶啞,右手氣急敗壞地捶打著軟床。
緊接著,他的右手被印央捉起。
她的指尖在他的掌心轉圜搔撓,然后,纖長的手指插進他彎縮的手指,將其抻開,讓他干瘦的雞爪手半包半裹,嘗嘗他許久未嘗過的滋味。
“阿笙。”印央好似微醺,吐出的氣息也熏醉了欒喻笙,“其實,我還挺喜歡……”
她的笑勾魂攝魄:“我在上面的。”
“是……嗎?”他喉間夾著呼呼的粗喘,傷傷地一笑。
“阿笙,你準備好了。”熱氣纏繞欒喻笙的耳朵,印央的唇在他耳廓游走,“我也準備好了。”
印央探出小(舌),(舌)尖尖對準欒喻笙氣管處那褪不去的氣切疤痕,像只小動物舔舐傷口般輕舔。
氣切口的位置欒喻笙記憶猶新,無數不堪回想的血淋淋的畫面閃回,很快,又稀釋在印央溫柔而滾燙的舔舐里,血液滾沸,筋脈噴張,他腦袋一挺,振奮回應。
一片干燥中,結束了。
印央很是意猶未盡。
可她也明白,他盡了最大的努力。
“欒總還是好樣的。”印央仍跨坐在欒喻笙的身上,唇角帶笑,輕撫他消瘦的臉頰,手指上挑他平直的唇角,調笑道,“看來,我魅力不減當年。”
力困筋乏,欒喻笙嘴唇半開著,單薄的胸膛起起伏伏,他困倦地半闔眼簾,帶著迷離將印央凝望。
曾經可以持續幾小時的戰役,現如今,已按秒數來記。
印央額頭布滿汗珠,臉色白中透著潮紅,可是欒喻笙知道,不是因為他予她痛快了,而是室內暖氣開得十足。
她真正的興致淋漓,不是這樣的。
挪動右手,欒喻笙喘著粗氣將其送到印央的那附近,音色更為嘶啞:“試試吧。”
或許……
能讓她再快樂一點點。
能讓她覺得,今夜留下他的決定不算太差。
“你不是不喜歡這樣嗎……”印央嘀咕,老實說欒喻笙如此提議的
時候她吃了一驚,他曾堅持分工有別,手是用來簽合同的,他拒絕用來享歡。
不過,實屬無奈之舉。
他也沒別的能控制的部位了。
牽手,探索,新穎的刺(激)讓印央一瞬背脊如過電般,激得她快要跪不穩,她閉眼捕捉,體會他的笨拙而賣力。
他手指因為過度勞累而引發輕微的痙攣,刮刮蹭蹭,竟是一場詭異而美妙的盛宴。
印央滾燙的身體一下子倒在了欒喻笙的身畔,縮成個半圓,滿面通紅地大笑:“哈哈!還能這樣!”
“呼……”欒喻笙深長地吐出一口氣,自進門后,他的忐忑便如泥污堵著,現在終于疏通了。
他側轉腦袋看著印央,喘著氣問:“繼……續?”
印央一骨碌翻身爬起,趴在床上,手托雙頰,線條流暢優美的小腿翹在身后:“要想有下一次,那么這一次就給點甜頭,但不能給夠,這不是欒總的理念?”
伸出一邊的手,她屈起指節輕刮他下巴若隱若現的胡渣根,燈光淌入眸子,她眼神有種清亮的柔和,問:“這次吃飽了,那下次吃什么?”
欒喻笙一愣。
印央纖指繞著自己的卷發,問:“欒喻笙,你不想再來了?”
其實,她當然沒盡興,只是看他累得夠嗆,舍不得再剝削他了。
輕輕細細的一句話,在他耳側炸出一陣轟鳴,欒喻笙的瞳孔難以置信地擴張。
他沒想過,還能有下一次。
印央噙著笑湊近欒喻笙,將碎發挽在耳后,在他的臉側印下一記吻。
他忽地醒神過來,掩起訝然,神色歸于一貫的高冷自持,清清嗓:“明天……”
他斟酌:“我過來這里扎針。”
從公司來公寓不過五分鐘車程的事,這樣,她也不用一來二去地擔心在宋蓉枝面前暴露身份。
“明天?”印央懶洋洋側臥,和欒喻笙擠著同一個枕頭。
“你明天有行程?”
“沒有。齊娉姐安排我休息一段時間,不給我接行程。齊娉姐還給我找了表演老師,趁著這段時間休息,我跟著老師學學表演,要上熒幕,總得演技對得起觀眾。”印央蔥白細指在欒喻笙的鎖骨畫著圈撩撥,繼續說,“我的意思是……”
點戳他的頸窩,她深凝他:“只有明天嗎?欒喻笙,一個療程十四天。”
話中意不言而喻。
她也希望和他多些共處一室的機會。
了然地輕笑一聲,欒喻笙望向印央的眼神黏連拉絲,愛意直白而洶涌,他挑唇:“只有一個療程?”
“哦?”印央笑著接腔,“欒總想要幾個療程?”
“你決定。”
“欒總大忙人一個,時間寶貴得很。”她的手一路沿著他的手臂下滑直至握住他的手,故意問,“怎么能擠得出很多時間來找我呢?”
他笑而不語,末了,應道:“看是為誰擠了。”
*
窗外的萬家燈火隨著夜深而盞盞熄滅,不知不覺,印央和欒喻笙聊多了兩句,她才想起來,欒喻笙下面還不著(寸)縷著,連忙起身探究竟。
門前已沉睡,規格不似從前闊綽,漏了幾滴雨,沾在大腿根部的內側,好在沒染濕床褥。
“咳。”欒喻笙回避視線,艱澀啟齒,“弄……臟了嗎?”
“嗯,賠我一張席夢思。”印央逗欒喻笙,又撓撓他的手心,“騙你的,沒臟。”
家里沒有紙(尿)褲、導(尿)管和(尿)袋之類的醫用物品,于是印央拿來兩個生理期用的安睡褲。
安睡褲的吸水能力不如紙(尿)褲的,她用濕巾擦干凈他腿內側的尿漬,給他穿了兩層安睡褲防漏,女性尺碼,套在他干(癟)萎縮的(臀)部倒也合適。
暖風自空調吹來,屋子里熱烘烘的,即便欒喻笙不穿衣物也不會著涼。
印央擺好欒喻笙的腿腳,戳了一下他的腿肚子,他的肌肉像水晶湯包凹了一個小坑,她在他的腳腕下面墊上枕頭,幫他消腿部的水腫,最后,她拉著被子將兩人蓋好。
許久,沒一同抵足而眠。
曾經健碩炙熱的體魄,淪為枯瘦冰涼,判若兩人。
曾睡著睡著就一展雄風的門前,此刻只有鼓囊的安睡褲與她熨帖。
印央的手橫搭上欒喻笙的胸膛,曾經順著他的胸肌紋理畫格子,此時,她只擔心她胳膊的重量他是否承受得起。
忖量一下,印央把手收在了身側,還是算了,別壓得脆皮欒喻笙喘不上氣了。
“印央。”欒喻笙開口低喚。
“嗯?”印央掀眸望去,“怎么了?”
暗影綽綽,臥室內只點了床頭的一盞睡眠燈,他的側影深邃,轉眸與她對視:“吻我的脖頸后面。”
剛交歡一場,可他仍對那件事耿耿于懷,她吻他的鎖骨胸膛眼鼻嘴……偏偏遺漏了那里。
“行啊。”印央大大咧咧應得爽快,扶著欒喻笙的肩,把他翻身面向自己,臉龐繞到他的后脖頸,溫軟的唇淺吻輕啄,嘗盡他的滋味。
而他在她懷里,更馳然了幾分。
“欒喻笙。”印央停下來,有些羞于直面欒喻笙,她便將臉躲在他的頸后問,“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剛受傷那時,我陪你到你出院了,你還會恨我嗎?”
他濃發蹭她的胸,搖了搖頭。
“那……”印央接著假設,“如果,我陪你到你脫離了呼吸機,能自主呼吸,你還會恨我嗎?”
凝遲片刻,他給了相同的答復。
他善妒、他記仇、他占有欲蓬勃,但也懂她年紀輕輕、如花似玉的,往后守著全身不遂的他未免太過苛求,不然,他也不會答應離婚,不會放她走。
強烈的酸澀感直沖鼻頭,印央偷偷地吸吸鼻子,咸濕的淚霧籠罩眼前。
“我不該離開得那么快,對不起。”她的唇在他的頸后研磨,坦誠道,“我去ICU探病,對你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受傷后我對你說的第一句話,也不該……是那一句。”
不該徑直是那句“我們離婚吧”。
至少,應該問問他難不難受啊。
“對不起。”印央重復低喃,摟緊了懷里壓抑著呼吸的欒喻笙,“我當時太害怕了,對不起,阿笙,真的對不起。”
情緒翻云覆雨,欒喻笙下唇抖得磕牙,仍硬著嘴回:“還算有點良心。”
印央苦甜摻半地笑笑,躺回了枕頭,摟著欒喻笙薄薄一層肉的手臂:“別去相親,和鄭茹雅、和其他女人都別去,真的,我說認真的。”
聞言,欒喻笙眉梢微挑,沉然如老僧坐定。
在印央急得吹胡子瞪眼時,他被她搖晃著,染著些許笑意說:“相親這種事,我擠不出時間。”
——“小笙啊,聽媽的,去和茹雅見上一面,媽給你安排。”
——“不了,媽,我沒這方面的打算。”
白天,欒喻笙早就這么應了。
耗就耗了,誤就誤了,他愿做弱者,心甘情愿為她臣服。
第33章 照顧何談討厭呢。
昨夜,窗簾沒掩實,黃澄澄的光柱從兩指寬的縫隙滲析進來,拂照印央白而薄的眼皮。
塵芥漂浮于微光中,飄落上印央纖長濃密的眼睫,她的睫毛蝶翅般翕動幾下,緩緩掀起。
“唔——”
伸臂舒展全身,她愜意地閉眼伸了個懶腰。
再次睜眼,她對上一雙匆匆降溫的眼,只見欒喻笙轉移眸子稍稍回避了一下,他面色冷冽,眼底尚未收干凈的含情脈脈,融于微陽。
“醒啦。”印央抱著被子,側臉枕上欒喻笙的肩頭,“什么時候醒的?”
“剛才。”
其實醒來快兩個小時了,欒喻笙作息規律,生物鐘穩定,不過看印央睡得香甜,舍不得驚擾了她的夢鄉。
通常晨醒后,他的身體難免會麻木酸脹,而今早,在專心欣賞她的睡顏時,也不那么難受了。
“欒喻笙,早上好。”印央語帶笑意,睡了一夜的發略顯凌亂,滑溜溜地漏進被子,掃著欒喻笙的頸骨,話一出口,陌生又熟悉的韻味留在口腔。
印央想起上一次互道早安時,他們還是夫妻,有些懷戀地,她又喃喃一遍:“欒喻笙,早上好
啊。”
聽的人同樣感慨萬千,卻冷著嗓門拆臺:“快十一點了,還算早上?”
“這么晚了?”印央笑著仰頭望向欒喻笙,玩著揉搓他微微冒頭的青色胡茬,“怎么辦呢?矜矜業業、一天不落愛上班的欒總曠工了。”
“被‘囚禁’了,我也沒辦法。”下巴被她抓得癢呼呼的,他唇畔輕揚,嗓音染著晨醒特有的低磁。
他看著精神不錯。
欒喻笙心思重,因此睡眠淺,小小的風吹草動都能喚醒他,不過昨夜,印央半夜給他翻了兩次身,摸了好幾次安睡褲,他都眠熟寐安。
印央的指尖自欒喻笙的下巴滑向他的喉結,點點戳戳地:“那就再躺一會兒吧,暫時,我還不打算放你回去。”
手機下單了一堆護理用品,等待配送的過程中,印央摟著欒喻笙的脊背,讓他翻身側躺。
他的背部和尾椎骨壓得有點發紅,她將他摟在懷里,掌根按揉。
“我……讓護工上來。”欒喻笙裁酌道,聲音悶在印央胸前,愈發顯出不自信。
捂了一宿的紙尿褲是什么味道,光是想起,他已然眉心懸針,他昨天還做了針灸治療,保不齊兩閘皆開,一派骯臟,不可視不可聞。
他不想這來之不易的溫存被玷污,而且……萬一又喚起了她內心的不適,那昨夜春宵,又成了一場他只能獨自祭奠的夢美,關系回到原點。
怕看到她由內而外的嫌惡。
“欒總今天都摸魚了,不給護工放個假?”
欒喻笙默不作聲:“……”
印央手指插進欒喻笙烏亮的發從,輕輕地抓,輕快道:“你知道的,我活得自我,接受無能我自然會給你‘解禁’的,欒喻笙,急什么?”
“……”
他默許了。
*
印央揉開欒喻笙僵硬的背肌,他的背漸漸有了溫度,然后,她讓他平躺,來到床尾,抬著他的腿給他做被動的拉伸運動,緩解肌張力,松解下肢。
癱腿拿在手里好像死物,毫無溫度,僵如鋼筋,印央剛剛抬起欒喻笙的腿,那腿突然不聽話地彈跳了幾下。
腳和小腿繃成一條直線,撲簌簌地,又驟然落回床上,肌肉不受控,落下時松垂的腳趾抖出殘影。
待雙腿的痙攣過去,印央坐在床邊,先活動欒喻笙的腳踝,一手握著,一手繞著踝骨旋轉。
隱隱能聽到生銹似的咔咔聲,僵硬異常,可一松手,他變形的腳瞬間軟晃晃地向著地面耷拉下來,連腳趾都萎縮了。
而后,印央起身,一手托欒喻笙的腳掌,一手扶他的膝蓋,幫他做“空中踩自行車”的動作。
僵了一晚的肌肉開始抗議,一股抗力同印央作對,他大腿根的軟肉輕微發顫,連帶著軟綿綿的小腹也抖了抖。
按摩完腿腳,印央又握著欒喻笙的雞爪手掰了掰:“看,不謹遵醫囑做康復訓練,指關節都攣縮了,本來每天按摩幾分鐘就能保持的事。”
睨一眼自己伸不開的廢手,欒喻笙泄氣地撇過臉去。
手部復健已經進行一月有余,奈何木已成舟,單靠康復訓練那些個動作,很難恢復了。
揉熱了他的手,外送也到了。
印央拎著一大袋用品回到臥室,一一掏出。
護理墊、紙尿褲、尿袋、導尿管、無菌濕巾、爽身粉……欒喻笙的余光將那些東西細數,喉結滑動,有些不安地吞咽著,她每掏出一樣,他的尊嚴便撕下一層。
索性,他深深閉眼,一切交由她定奪。
將欒喻笙翻身側臥,印央麻利地在他的身下鋪好護理墊,再將他翻成正面朝上,褪去他的兩層安睡褲。
味道難免沖鼻,他昨天進水少,棉絮上只有一小塊焦黃騷腥的地圖,安睡褲的后側沾著稀稀拉拉的臟污,看來,昨日的針灸效果顯著。
卷起安睡褲丟進垃圾桶,印央暫時沒給欒喻笙包東西,她托著他的背慢悠悠地扶他坐起來。
公寓的床不像欒喻笙家里的床智能,床頭能根據他的需求,十五度十五度地升起,以減輕體位性低血壓帶來的不適。
因此,盡管印央慎之又慎,欒喻笙仍眼前一黑。
天旋地轉間,他的腦袋死氣沉沉地垂在她的肩上,腰腹無承托力,整個人軟在她的懷里。
“呼……呼……”
他難受得喘著氣,胸口急急起伏。
耳內盡是嗡鳴,震得他眉骨發麻,約莫十分鐘,聽力才逐漸恢復正常,眼前的黑幕如煙消散。
身子爽利了些,欒喻笙這才感知到,印央正在摁壓他頭部和頸部的穴位,讓他的頭暈目眩盡快消退。
他按兵不動,貪戀她指腹的溫柔。
“好些了嗎?”印央手指都摁酸了,歪著頭端量欒喻笙的臉,“欒喻笙,你暈死過去了?”
他不愿睜眼,面無表情仿佛真的昏迷過去,片刻,啞聲道:“再兩分鐘。”
印央噙著欒喻笙的耳垂磨磨牙,待他的耳廓騰升緋色,才得意地收緊懷抱,繼續按摩。
忖量著差不多了,印央手握成空拳在欒喻笙的后背輕敲,耐心地自下而上,反反復復,幫他咳出淤在肺里的晨痰。
她讓他自己試著坐穩,奈何他頸部以下癱廢,且左手徹底報廢,面條似的東倒西歪,印央只得作罷。
扶著欒喻笙躺倒,印央才空出手來在輪椅上鋪一張護理墊,將他抱上高背輪椅,推進了洗手間。
將他轉移上馬桶,她一手摟著他的腰身,讓他完全倚靠她坐穩,一手在他的腹部打圈,加速他腸胃的蠕動。
久坐堆積而成的贅肉在她手掌中纏綿,他的腰際線,印著淡淡一圈安睡褲勒出的紅印。
“噗通”幾聲后,不再聽見水響。
印央摁下智能馬桶的沖洗鍵,替欒喻笙洗凈污穢,抱著他回到輪椅,再推他折回床鋪。
抱上床,撲一層爽身粉在他寸草不生的“黑森林”,做好消毒措施,給他插上導尿管,穿好衣褲,按頓在高背輪椅上。
印央連男士拖鞋都買了,包腳款的,保護欒喻笙的腳趾不因磕碰而損傷,她拆了包裝袋,套上他松垂的一雙癱腳,把他的左右手都安置在扶手上。
全程,他垂斂眼眸,安靜得令她有點心疼。
就好像……
他認定了自己會被她“解禁”。
“欒喻笙,中午想吃什么?”印央撈起內衣優哉游哉地穿,套一件睡裙傍身。
小腿玉潤修長,她勾腳尖,涂了墨紅色甲油的腳趾沿他的褲縫游移。
他目光跟著輾轉,癱腿感受不到她分毫,他佯裝不痛不癢,故作灑脫道:“隨便。”
“挑剔鬼,什么隨便不隨便的。我點的外賣你肯定挑三揀四,說吃不慣。”
他賞味刁鉆,現如今體質欠佳,忌口的食物也多,思索著,印央握上欒喻笙搭在手柄上的右手,控制電動輪椅帶他去洗漱:“能自己刷牙嗎?”
“……”欒喻笙沉臉緘默。
“哦,嘖嘖,不能啊,那洗臉呢?”
“……”
“哦,嘖嘖,也不能啊,哎呦……”
“印央。”
低音炮肅穆而威嚴。
她走在他前方半步,回眸一笑:“好啦,好啦,我不鬧了,我包攬欒總的貼身事宜。等下我做飯給你吃,我做的,你不許挑食。”
聞言,欒喻笙眸底閃過一絲明亮如斯的光,寡淡的口腔頓時便生出了些許滋味。
昨日今日的種種種種……
似只存在于他幻夢中的風花雪月,她纖細高挑的背影、與他相疊的手,他百看不厭。
“你做的飯。”他勾唇淺笑,“不敢恭維。”
“哦?是嗎?”印央裝傻回懟 ,“是誰談戀愛的時候,我做什么就吃干凈什么?吃山珍海味都他沒見這么積極過,這人,放著別墅的大圓桌不坐,放著米其林大廚做的佳肴不吃,跑來我小小的破出租屋蹭飯。”
咋吧一聲,她憋著不笑:“是誰呀?我怎么記不清了。”
欒喻笙:“……”
……還能是誰。
還能是誰有著輕微潔癖,養尊處優,卻可以為了方方面面了解她而委身去體驗她這個窮光蛋的世界。
*
印央蒸了雞蛋羹,淋上一勺醬油提鮮,又簡單地做了兩個香腸三明治。
欒喻笙吃飯用的輔助手套他沒有隨身攜帶,他用不了普通的餐具,她便喂他吃了。
一口雞蛋羹、一口三明治地喂欒喻笙,也兼顧著自己吃,印央還遞水杯到欒喻笙的口邊,監督他喝夠水。
昨天他嚴重缺水,今天必須大量灌水沖洗他的膀胱,引起炎癥可就麻煩了。
欒喻笙綁腿上的迷你尿袋為專門定制款,印央買的則是常規尺寸的尿袋,袋子較大,掛在電動輪椅的腳踏板邊上,沒一會兒,液面升了幾刻度。
看顏色,印央又喂欒喻笙喝下一杯溫水。
他家教優良,食不多語,可這頓飯吃得格外沉默,有種心事重重的安靜。
吃飽喝足了,印央的手在欒喻笙的眼皮子底下伸進了他的上衣里面……
“……不需要。”欒喻笙秒懂印央的心思,聳動右肩,抖抖索索地揮舞著右手想要驅趕。
印央看架勢要給他揉胃,助他促進消化,腸胃活泛必有不雅之聲響起,他抹下這個面子。
“好啊!你又打我!”蚊子咬似的力道撓著印央的手背。
見他氣急敗壞,誓死不從,深眸燃起慍怒的冷,她不懼,反而打算霸王硬上弓了。
推著他的輪椅風風火火地殺到臥室,印央把欒喻笙連拖帶拽地挪到床上,她甩了拖鞋坐他身后,將他的雙手反絞壓在他的臀部下面,讓其動彈不得。
“……印央!”欒喻笙怒目圓睜,火氣竄出齒縫。
“哈哈哈,欒總息怒。”印央笑得我行我素,她雙膝夾著欒喻笙的身子,前胸支撐他的后背,使他坐妥不倒,“一盤蒸蛋都是你吃的,不得好好消化一下?”
話畢,她摸到他的小腹,左三圈、右三圈地打揉,感受到他摧枯拉朽的腸胃在她的按摩下重拾生機。
掙了幾下,無濟于事,欒喻笙束手就擒。
“欒喻笙,其實,你每餐之后讓護工給你揉一刻鐘,你就不需要依賴針灸治療了。”印央如實道。
印父癱瘓臥床多年,但因為這個法子,即便醫療條件遠遠不如欒喻笙優渥,也不曾困惱于排泄。
許是臥她懷里太美滿舒怡,時間推移,欒喻笙眼皮黏連,困意滲出字句:“我討厭,別人碰我。”
懷著憐惜,印央戳了戳欒喻笙柔軟的小肚子,他反感旁人肢體上的觸碰,如今卻不得不凡事都假手他人。
她邊戳邊問:“那你也討厭我碰你?”
午陽晴好的臥室,突然僅有兩人清淺的呼吸聲。
“你睡著了?”印央低聲試探。
欒喻笙闔眼,卻并沒有入眠,半晌,他聽似渾不在意地陳述:“你沒讓我‘解禁’。”
這話在印央腦子里提溜一圈,她心領神會,手開始有恃無恐地對他南風過境。
“你看看你,胸肌腹肌沒了,瘦得干干巴巴,身子涼得我大夏天的都不用開空調了,你這腿比我的還細,全身上下稱不出十斤肉……”
她不知死活地細數他的殘態,聽得他在一片心如死灰中怒火沸騰,自卑且憤恨。
可她忽地噗嗤笑,話鋒一轉:“換做我父親,換作別人,我甚至害怕多看一眼,可欒喻笙,昨晚、今天,都讓我確定了,抱著你的感覺……”
印央展顏:“還不錯。”
沒有預計中恨不得拔腿狂逃的驚懼。
沒有設想中反胃作嘔的生理性排斥。
倒也談不上愛不釋手,但至少……還不錯。
他這幅破身子很糟糕,但抱著……還不錯。
內心被暖流充溢的感覺……真的,還不錯。
“現在,回答我那個問題。”印央下巴支在欒喻笙的頸窩,她精巧的鼻尖籠在呼出的濕熱之中,貼附他的頸側,“你也討厭我碰你嗎?”
“討厭。”欒喻笙不假思索。
他扭轉臉龐,側顏清俊利落,光躍進他潭水般清幽的眼。
含著輕笑,他說:“我又怎么可能從昨晚留到現在?還慣縱你‘囚禁’我。”
雖不良于行,但想離開,他打通電話即可。
剖露殘敗之軀,拋擲粼粼傲骨,忍著恥辱與惴惴,只想換來與她哪怕片刻的親密溫存……
何談討厭呢。
第34章 秘密我能牽你的手了。
腸鳴陣起,伴著幾聲打嗝,欒喻笙的胃部在印央的打圈摁揉之下消了脹。
飽食而欲寐,欒喻笙神乏,昏昏欲睡,撐著些身子的右手卸了力氣,愈發軟爛地窩在印央懷里。
“困了?”揉了一刻鐘,印央停手,拽好了欒喻笙的褲腰,捋平展他的衣擺,問,“睡一會兒?”
眼皮好似墜著鉛塊,可欒喻笙難分難舍,提口氣,盡量讓語氣不顯困倦:“你好歹算個半吊子大夫,不懂最好用餐半小時后再睡?”
“……”印央捏欒喻笙的肚皮撒氣,“欒喻笙,你再跟我說話說反問句,我就把你丟出去。”
他背頸頓時一僵,頸后的汗毛兵臨城下似的豎立。
談判桌上再運籌帷幄,再威風八面,讓人忌憚他見他色變,攻手倘若是她,他猛獸秒變鵪鶉,逃不了屢屢打敗仗。
喉間擠出一聲縱溺而妥協的“嗯”,欒喻笙挪動右手,蹭了蹭印央的手背:“我……想抱抱你,就像你現在抱著我這樣。”
他有些別扭地坦率道,半斂的眸中滿是懷戀。
追憶往昔,從來都是他上她下,自背后抱個滿懷的姿勢,也是他前她后。
前者,他沒可能再如山巍峨壓著她倨傲征戰了,至少后者,他還能一試。
“好。”印央輕笑,她也挺懷念的。
印央動用了屋里所有的靠枕、枕頭、墊子,才把欒喻笙爛泥一灘的身子骨固定在床頭。
他擺件似的紋絲不動,為了避免他往下滑,她把他擺得直挺,身子和腿呈現直角,然后,她分開他的腿,避著導尿管,棲身在了他單薄的懷抱。
肩頭一重,一道濕熱的鼻息向她如饑如渴地壓來。
印央感覺到欒喻笙將臉深深埋進她的頸窩,他細嗅她的萬千發絲,薄唇拓印她的肌膚紋理。
像個久旱逢甘霖的苦僧。
他將右臂甩到了她的身前,笨拙地環住她的腰,而后,調動全身的力量想要送左臂同樣抵達她的腰際,試了幾下,險些重心失衡摔倒。
“慢點,我來。”印央忙手伸向后方扶穩欒喻笙,摸到他薄薄一捻的左手,牽著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收緊他的雙臂,“喘不上氣了就告訴我。”
“嗯。”他染著困意的音色格外撓耳。
印央不敢把全部重量扔給欒喻笙,他的胸膛靠著跟搓衣板一樣硌得慌,萬一“咔嚓”一聲,被她壓得像搓衣板一折兩段,他又要鬼門關走一遭了。
欒喻笙沒穿襪子,鐮刀型的癱腳呈八字形外擴,消了水腫,顯得他的腳掌越發下垂得厲害。
膚色慘白,腿骨嶙峋,印央筆直勻亭的一雙美腿夾在他的雙腿之間,他是富有的國王,卻又被襯得更像可憐的乞丐。
這個姿勢,讓印央的記憶回溯到了過往。
望著自己嫩如豆腐的足部,印央繃直腳背,腳趾靈活地在欒喻笙的腿上走走畫畫,如果不是腳骨有輕微的變形,很難相信她曾是滑冰運動員。
“阿笙。”她小聲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欒喻笙點頭,如數家珍。
那天,時值中秋佳節,欒喻笙受父母之命來滑冰訓練場抓欒哲佑回家,他站在觀賽臺眺望,
印央在場邊讀秒計時,她一個不經意的回眸,他一眼萬年。
而后,一切特別順利地水到渠成。
印央眼神閃爍,音色不改慵懶:“那我們第一次……那個,你還記得嗎?”
他的臉埋得更深:“那次,我們經驗不足,卻不失是種種莽莽撞撞的幸福。”
呼吸灼熱,吹得印央癢呼呼的,她縮肩燦笑,笑容又悄然淡在唇畔,垂眸低聲應:“是啊……”
*
初嘗蜜果的那天,印央和男子速滑隊的某名隊員發生了口角。
如此不愉快不止一次了,旁人都看得出該隊員和印央不對付,卻不清楚原因。
原因,只有彼此心知肚明。
當時她已受傷退役,沒學歷、沒背景的她找不到謀生出路,是欒哲佑出面,將她留在了滑冰隊里當助理,還給她搞了張國外大學的文憑。
欒哲佑在文娛體壇不容小覷,常年是各大賽事的贊助商,滑冰隊的訓練開銷、體育用具等等,都由他承擔,因此,給印央安排個崗位小事一樁。
他說:“欒家看重學歷,印央,如果你想去國外念書,我出資。把你包裝好了,我家小老太太才能少一些挑剔,對你、對我,都省心。”
印央沒理由拒絕。
而欒哲佑讓她繼續待在隊里打的什么算盤,她也清楚。
至于出國留學之事,后來因為與欒喻笙相識而斷念了。
印央自知不是讀書的料,所謂的留學,不外乎拿著欒哲佑的錢去國外揮霍罷了,最后靠“鈔能力”混一張畢業證。
她貪財,她渴望過好日子,但也沒那么心安理得地散欒哲佑的財,畢竟,他們是合作關系。
最重要的是,她萌生出了新的想法——
印央發現,欒喻笙是個聰明的笨蛋。
還是個理性的犟種。
他會為了和她終成眷屬而抗下所有的反對,她鍍金與否,她有沒有真才實學,不重要。
出國反倒浪費這天賜良機,她不如在國內,制造欲罷不能的誘餌喂給他,讓他淪陷于名為她的彼岸。
同樣能得到錦衣玉食的生活,比起各取所需的合作,欒喻笙,還附帶獨一份的、對她至純至凈的偏愛。
因此——
印央和那名男隊員起沖突的那天,事情傳到了欒喻笙的耳朵,他晚餐約她在玻璃塔吃大餐,借星空美景,掃去她的不悅。
酒過三巡,情欲濃烈,兩人開了房,初學者們,憑生物本能交付了彼此的第一次。
他家教森嚴,卻為她破了戒規。
而她,在床鋪震顫時迸發出的興奮不來自于身上的男人本身,而自于某種將揚眉吐氣的爽感。
說不上是借此宣泄,釋放了心里面的不快和憤怒,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還是欒喻笙有責任、有擔當,他會對她負責,日后做她明面上的靠山,即便有欒哲佑罩著,那男隊員也不能再對她耀武揚威……
言而總之,第一次歡愉,她不基于愛。
印央從來沒跟欒喻笙講過,他心目中難忘的第一次,那時,她甚至都不夠愛他。
事后,待思潮褪去,印央慌張地把腳藏進了被子,她的一雙腳布滿老繭,剛才只顧著亢奮給忘記了,她這腳的膚感估計和砂紙有的一拼……
半晦半亮的氛圍燈柔和了欒喻笙銳利的輪廓,他沒說話,牽出她的腳,溫厚手掌視如珍寶似的撫摸她腳上的繭子,她收腳,他卻握得更緊。
“明天有空嗎?”他問。
“干嘛?”她有些不自然地囁喏,不看自己的腳。
“我有美容院的VIP卡。”他將她的腳捂得熱乎,“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你去看看吧。以后,如果需要我出面,隨時聯系我,公司離訓練場不遠,我很快就到。”
“你……不介意?”印央不解。
“職業病而已,不介意。”
印央挑眉沉默片時,好奇發問:“男人不都喜歡內外都柔柔軟軟的女人?還有人說,腳、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而我的手和腳都很粗糙。”
“各花入各眼,凡事都不絕對。”欒喻笙指骨分明的大手插入發根往后攏,亂發規整,抬手間,他牽動肌肉,顯得手臂愈發修長遒勁,“再說,入了眼,就覺得怎樣都可愛了。”
印央噗嗤一笑,側倒在床上。
海藻般的長發散落臉前,眼尾上挑的眼,如美人掀珠簾般嬌柔望來,她全身通白,朱唇皓齒一字一頓,款款深情道:“阿笙,我好好好愛你。”
三分真的話她說得爐火純青。
逼真得,讓欒喻笙深信不疑。
*
這些片段像針將印央從回憶中扎醒,她眼皮震跳一下,耳后,欒喻笙的呼吸聲平穩均勻。
他已熟睡。
印央輕手輕腳地翻身,側著依偎進欒喻笙的懷中,耳朵與他的胸膛緊貼,聆聽他的心跳。
“對不起呀,阿笙。”
被愛到印央內心有愧,她做出口型,無聲說道,手覆蓋在欒喻笙的手背,不再分開。
結婚前,她確實目的不純,比起他這個人,她更貪享他為她帶來的夢寐以求的生活,而人心是肉長的,愛意,在婚后他無微不至的給予中堆積。
此時此刻,她被幸福感籠罩的感覺是真的。
真的,貨真價實。
印央摩挲欒喻笙的手背,小指輕勾他蜷縮的手指,呢喃:“我們以后好好的。”
*
欒喻笙成了公寓的常客。
他每天雷打不動地來公寓做針灸治療,或是中午,或是下午,和印央共進一餐。
雖然喜歡吃她做的菜,但他不需要她為他洗手作羹湯,他給她雇了保姆做一日三餐、打掃衛生,就仿佛,她又當回了“欒太太”。
臥室的床被欒喻笙換成了訂制的雙人科技床,床頭床尾可自動升降、輔助他翻身,他偶爾在公寓過夜,就不用印央半夜醒來給他換睡姿減壓。
最近商界爆出兩個轟動的消息。
一個是趙式集團的二公子,趙韞川,被曝私生活不檢點,小頭控制大頭,儀表堂堂的君子形象瓦解,光公關費,趙家就投了小幾百萬。
一個則是欒氏集團吞并了“興誠電子”。
欒氏穩固了其在新能源自動駕駛汽車領域的霸主地位,并和“總能達”新能源車企展開合作,研發新型車型。
欒喻笙想給誰點顏色瞧瞧,誰都如魚落網逃不過的。
*
步入初冬前,印央進了新劇組,拍攝一部以女性成長為主題的年代戲,雙女主,她是女主角之一。
拍攝地點在鄉下,住宿環境艱苦一些,另一個女主演是當紅“大花”之一,舒服日子過慣了,對拍攝環境挑挑揀揀,一場兩人一同跳泥漿的戲,那女主演拖著不肯拍,非說等她的團隊找到能泡澡的酒店了再開機。
現場一票人在冷風中耗了兩小時,導演氣不過,卻又不敢得罪女主演。
于是提議先采用替身拍那段在泥中攜手奔跑的戲,鏡頭只拍兩位女主的背影。
女主演仰躺在保姆車里,降下指縫寬的車窗,冷風灌進開了暖空調的車內,她一邊打寒顫,一邊不耐煩道:“行行行!反正,到時候剪輯會看著辦。好冷哦,我要關窗了。”
經紀人忙遞暖手寶過來,陪笑:“他們在找酒店了,再等等,再等等哈。這部戲,立意好,題材好,有拿獎的可能,咱們就忍忍哈,咱們大紅大紫了這么多年,從不缺熱度、不缺流量,就差個演技獎了!”
“哼。”女演員鼻孔出氣,隔著車玻璃傲慢地斜視印央,“要不是看劇本不錯,誰要和這種小糊糊演員合作。”
印央環抱雙臂,披一件厚毛毯取暖,她胯部一頂身旁的齊娉:“齊姐,同樣是經紀人,怎么人家的經紀人給自家藝人端茶倒水,呵護有加,即是經紀人又是助理,而你啊,看看,霸道的,簡直像我的后媽。”
屁股二話不說被齊娉呼了一巴掌。
“……啊!”印央向前踉蹌一小步,捂臀皺眉。
“少油嘴滑舌的,快開機了,毛毯給我。”齊娉接過印央遞來毯子收好,“你呢?拍完這場戲,你回酒店的路上得忍著一身泥,這里離酒店還挺遠的。酒店的條件比不了城里,水壓小,熱水也不經用,洗澡洗不痛快。”
“齊姐啊齊姐。”印央一身樸素棉服,鼻尖凍得通紅,手落在齊娉的肩頭 ,揚起一側嘴角,“你是太愛護我了呢,還是太小瞧我了呢?”
“又貧嘴。”
“好啦,我過去了。”印央笑容恣意,走了兩步又折回,眨巴星星眼,“齊姐,殺青了咱們直奔溫泉吧!我從開機就心心念念想泡溫泉了。”
“行,瞧你那點出息。”齊娉失笑。
導演一喊開機,印央和替身便一頭扎進了污泥。
*
村口,一輛不起眼的小型轎車停了許久。
車內,魏清自副駕駛座轉過頭:“欒總,再不回程,怕是天黑了路不好走,也不好預約航線。”
后排,欒喻笙被三根寬束縛帶捆在座椅上,胸口、腰際和膝蓋各捆著一條,普通車座于他而言好似坐老虎凳,不貼合他的身形,他后背盡是麻木的痛。
眼神卻平靜而柔和,手機支架架在他手邊,他垂眸欣賞齊娉傳來的印央的照片。
他坐私人飛機外加開車兩小時前來探班。
不想大張旗鼓,引人矚目,他沒坐加長版豪華商務車過來,而是擇了輛不起眼的小轎車。
照片中,印央糊得臟兮兮的,像個泥猴子,眸子清亮,眼神中透出大無畏的韌勁,那種在泥潭里倔強掙扎的女性形象,她詮釋得細膩。
欒喻笙悠長地呼出一口氣,渾身的僵痛被治愈了大半,單是看她的照片,他已不可救藥地心情大好。
齊娉發來:【欒總,印央沒有用替身。】
意料之內的事。
自幼食荼臥棘的人,她又是運動員出身,比一般人能吃苦,她也始終不是嬌氣的姑娘。
欒喻笙用眼神撫摸印央的面容,她當過衣來伸手的富太太,常說由奢入儉難,可該吃苦時,她照樣能吃苦,他愛她這樣隨性而鮮活的生命力。
驅動右手,欒喻笙用小指指節敲下:【拍攝多久?】
齊娉回復:【欒總,滿打滿算四個月,現在剛開拍一周多。拍攝中途,您如果需要印央回去的話,我這邊可以跟導演商量,把她的某些場戲加拍了。】
欒喻笙回:【不了,讓她專心演戲。】
眸色微動,他盤算了下時間。
將近四個月,應該足夠了,他手頭上的要緊事也處理妥當了,是時候將那個計劃提上日程。
“魏清。”欒喻笙語帶疲倦,但有種說一不二的堅持,“你聯系謝星辰,盡快安排吧。”
“欒總,您考慮好了?”魏清有些不忍。
欒喻笙微微頷首,從容而堅定,道:“魏清,讓人多關照她,別讓她受了委屈。”
“請您放心,欒總。”
向村子里面眺望,低矮的房屋錯亂排布,他看不見遠在泥潭那邊的印央,遺憾讓他的神色黯了幾分。
他收回視線,靜盯自己關節攣縮的一雙手,又動了動僵硬的肩膀頸部,沉聲說:“出發吧。”
塵土在滾動的車輪底下飛揚,車窗外,鄉村景色飛速倒退,日暮即將四合。
最后,欒喻笙費勁地拖動右手腕敲鍵盤,給齊娉交代:【如果有吻戲,給她找替身。】
*
三月開春,年代劇順利殺青。
四個月風吹日曬的,皮膚干得像塊荒地,印央亟不可待地想泡個礦物質溫泉浴。
“安排了,瞧你那猴急樣。”齊娉笑著嘖一聲,屈指扣車窗,“往這邊看,你的溫泉就快到了。”
“啊!我要活過來了!”印央探頭瞅一眼。
隔著車窗,她隨手拍了一張溫泉度假村的照片發給欒喻笙:【鏘鏘!我給自己的殺青獎勵!阿笙,我明早的飛機回去,你是不是很想我呀?】
這四個月,因為忙,印央只偶爾和欒喻笙聊聊。
思念跟種子一樣悶在心里,在這春天破土而出。
春節時,劇組為了趕進度只放了兩天假,想著欒喻笙肯定在欒家面對一眾長輩左右逢源,她便也沒動回去見他的念頭,留在村里沾了沾接地氣的年味。
等了一會兒,等不到欒喻笙回消息,印央思忖著,剛想給他撥個電話,車子便停靠路旁。
“央,到了。”齊娉下車給印央拉開車門,笑容耐人尋味,“下來吧,祝你玩得開心。”
“……唉?你不泡啊!喂!”
印央稀里糊涂地看著齊娉一個猛子跳上車,揚長而去。
她邊罵罵咧咧邊追著車屁股跑了兩步,驀地,意識到這偌大的溫泉度假村似乎過分冷清了……
樹林靜謐,人跡罕至,貌似僅她一人。
“搞什么啊?把我拉到這噶我的腰子嗎……”
印央警惕地左顧右盼,捏在手里的手機忽然間鈴聲大作,驚得她渾身一激靈,看眼來電顯示,她尋到救命稻草似的忙接起:“欒喻笙,我被綁架了!”
“嘁。”
電話彼端,響起他染著寵溺的嗤笑:“過來。”
印央微滯:“嗯?”
“進大門直走一百米后左轉的第一道門。”電流淬得他嗓音性感低磁,“我等你。”
掛了電話,明白過來的印央頓覺腳步有些虛浮,她走著走著便小跑起來,奔向欒喻笙告知的地點。
清雅別致的庭院前,一輛高背電動輪椅停在木板橋上,男人嘴角噙著淡茶般清冽爽口的笑:“說綁架也沒錯,印央,這次換我‘囚禁’你。”
欒喻笙微揚下頜。
印央看見,他臉前莫名有一根類似控制桿的裝置,控制頭置于他的嘴邊,她茫然地視線下移……
他的雙手被硬邦邦的固定器固定著,十根手指分開,平平展展地擱在扶手上。
“你……”印央失語。
“下周拆固定器。”
雙手都被束縛帶固定在扶手上,以防磕碰,欒喻笙唯一可控的右手也不能動彈了。
他下巴抵一下控制頭,輪椅前進一分,緩緩向印央駛來:“骨頭差不多愈合了,謝星辰讓我再佩戴幾天鞏固一下。”
瞳色深深,他淺笑著深凝她:“下周,我能牽你的手了。”
第35章 溫泉我才沒有要故意謀殺親夫。
夜風卷著水汽,見縫插針地穿梭于密林之間,庭院里,海棠花殘香未了,繚繞于印央的鼻息。
一呼一吸,花香清幽,她眼眶的微潮帶了些芬芳。
高背電動輪椅上的男人被束縛帶五花大綁才得以穩坐,他孱弱枯瘦的身子披一身黑色浴服,幾乎融于夜色。
可她那刻,竟覺得星河暗淡,獨他耀眼。
“還沒看夠?”欒喻笙揶揄,溢出寵愛的味道。
額前的發隨風搖曳,離了精干的側背發型,他多了幾絲比擬悠悠晚風的柔和與可親近感。
被這感覺勾著,印央一股腦地邁向欒喻笙。
移開他嘴邊的控制器,掀起輪椅扶手,她溜進他的懷抱。
“當演員好辛苦哦,欒喻笙。”雙臂往欒喻笙的后腰繞,印央額頭抵著他的胸膛,細聲嘀咕,“真的好辛苦,我以為沒這么辛苦的……”
“嫌累嫌臟?”欒喻笙收下頜,沉沉地望著印央的發旋,“我讓他們以后只給你接輕松的戲。”
“我不是這個意思。”印央搖頭,“進一次組,少說兩個月。”
說著,她微涼的軟手從他的褲腰探進,如融化的冰向上磋磨,停在他留有觸感的手術后的那條“蜈蚣”疤痕。
指腹與他后背的疤磋磨,摸得他呼吸錯亂,她從他懷中仰頭:“阿笙,我想你,想得很辛苦。一想到日后拍戲進組,還會和你分開很久,我就更覺得辛苦了。”
“嘁。”欒喻笙側開臉,輕嗤一聲,“油腔滑調。”
可他眼底浮起的笑一望而知:“以后,我去探班。”
他回頭半垂眼簾,凝視她:“多遠都去。”
印央再次埋首進欒喻笙的懷中,對他的思念,在一寸寸地撫摸他的身體后終于止息。
玉手出了他的浴服,小心翼翼伸向他被動撐開的手,在觸到冷硬的矯正器時,不禁一頓。
而后,她輕如羽毛般的落下手掌。
面頰磨他的前胸,把浴衣磨出褶皺,她悶聲問:“不疼嗎?”
怎會不疼?
遙想父親臨終前的那兩年,肌體退化得厲害,每晚,印央給父親拉伸手指。
看父親因為痛苦而擠出滿臉褶子,聽父親一邊喊疼,一邊罵她是故意的,罵她壞心腸、存了心弄疼他。
拉拉手
指,父親就疼成那樣,而欒喻笙的手部矯正手術活生生折斷了他的十根手指,以骨折的方式讓手重塑。
而且,他十分之九的身子知覺為零,僅存感知覺的部位則尤為敏感,痛感,被成倍地放大……
不敢想。
他有多痛。
“為了跟我牽個手就去做手術,欒總不愧是干大事的人,真豁得出去。”疼惜大過欣喜,印央嗚嗚囔囔,嘴里像含了塊糖,“值得嗎?不值得。”
印央自問自答。
“值不值得,我的身體,我說了算。”欒喻笙毫不遲疑,收縮下頜蹭印央的發頂,“值得。”
這輩子,那種與她指根抵指根的十指相扣,大手牽小手體悟彼此的溫流滲透。
他渴求再感受一次。
悶了會兒,印央轉回話題:“不疼嗎?”
欒喻笙低下頭,臉埋進她的柔滑黑絲叢林,嗓音附著風拂葉片般的沙沙磁性:“不疼了。”
他誠然。
晝醒難忍,夜不安睡的痛感,已經過去了。
“不是絮絮叨叨吵著一殺青就要泡溫泉?”欒喻笙伸長脖子,咬住印央挪開的口控器,白齒緊咬,拖到他嘴巴可控的位置,“收腳,坐穩了。”
“帶我飆輪椅啊?”
“不想試試?”欒喻笙挑眉。
“想啊。”印央眉開眼笑,像只窩在小窩里的貓,舒舒服服地蜷起長腿,摟住欒喻笙軟綿綿的腰,腦袋枕他的左心房,“既然欒總都盛情邀請了,那我……啊!哈哈!”
一串歡笑夾著不時的驚呼,與夜風相濡相融。
欒喻笙不待印央說完,便咬著口控桿駛向VIP更衣室,輪子碾過前院的鵝卵石小路。
兩人一同左顛右震,晃亂了彼此緊密交織的融融鼻息。
印央擁緊,笑著大喊:“欒喻笙你犯規!我還沒準備好呢!哈哈哈!你不怕栽個跟頭受傷啊?”
他把輪椅順利地開到更衣室門口才松口。
望向她的眼神深刻但不凌厲,柔色光華棲息在他眸底,一弧威嚴而溫柔的笑引人沉溺。
他回:“怕,也想試試。”
*
度假村按照頂級療養院的配置打造,溫泉水富含礦物質,水質珍稀,療養身心。
印央纖細的肩披一件透肉的潔白浴袍,誘人曲線半隱半現,長發隨意盤于腦后,她赤腳踩上熱騰騰的地面,走在欒喻笙之前,他的輪子碾過她的一串濕腳印。
這私湯大得不像話。
快趕得上一個標準游泳池了。
“哇。”裝飾風格情調昭然,儼然一座天然仙境,印央轉身,浴袍和嘴角一并飛揚,“包場了?”
“明知故問。”欒喻笙松開控制口控桿的下巴,繚繚水霧沁得他眉眼朦朧。
他特意包了家與欒式完全沒有關聯的度假村,為了規避他和印央的約會走漏進欒松和宋蓉枝的耳朵里。
他和印央的關系尚未塵埃落定,還是低調些為好,也算護她周全,屏蔽可能的血雨腥風。
“欒總,豪氣!”印央豎大拇指,折服于鈔能力。
她屈膝蹲下,捧水往小腿上澆:“這溫泉度假村可不一般,是多少頂流網紅夢寐以求的打卡勝地,聽說,這里還有全國規模最大的人造滑冰場。”
塵封的運動因子萌萌欲醒,印央的腳趾蜷起來,腓腸肌鼓起一個山包,扭頭望欒喻笙。
“嗯。”他腦海閃過她曾經在冰面馳騁的倩影。
他雖沒看過她比賽,但和她一起牽手滑過冰。
回憶甜蜜中夾一絲傷懷,欒喻笙垂眸掃一眼死寂的腿腳。
再次掀眸看來時,他已然波瀾不驚:“冰鞋備了你的尺碼,你想重溫,隨時可以。”
“奉陪嗎?”印央撩水潑欒喻笙。
他躲無可躲,淋濕了面龐,長睫尖掛一滴晶瑩水珠,帶著不可理喻反問:“我如今怎么奉陪?”
“誰說你現在就不可以了。”印央引而不發,笑得神神秘秘,“就說,你奉不奉陪?”
欒喻笙鎖眉睨印央,以沉默代答。
他從不曾拒絕過她的要求,倘若嘴上說“不”,也不過變個法子地滿足她罷了。
“不拒絕就是答應!”印央語速驚人,食指貼著下巴指欒喻笙,顯出幾分孩子氣,她起身,舒展筋骨,“好啦!我皮膚都干了,咱們下水吧。”
*
兩人剛淋了浴。
欒喻笙的輪椅坐墊上鋪一層護理墊,一條厚實的長毛巾覆蓋了靠背和護理墊,用來吸他身上的水。
他沒有系束縛帶,輪椅靠背向后傾倒了約15°,保證他不頭朝地摔下,身上裹一件抽繩浴袍,腹部軟肉壓著大腿根,鼓出圓滾滾的小山包。
他只穿一條泳褲,源源不斷傳送黃色溫熱液體的尿管從褲腿伸出來。
水壓催尿,他本就失(禁),便插了尿管。
印央把欒喻笙的雙手小心地疊放在他的小腹前,她一手扶著他的背,一手攬起他的腿彎,不費力地,就將他軟若無骨的身子打橫抱起。
“……印、央!”欒喻笙咬牙切齒地低怒噴熱了印央的耳廓,“誰準你這么抱了?”
平時,兩個護工都一個抬腿,一個抬上身,或者,要么背,要么搬,萬萬不敢“公主抱”他。
“呦呵,怎么?欒總害羞啦?”印央嘻嘻哈哈,還抱著欒喻笙顛了兩下,“嘖,一米八好幾的人,輕成這樣,我一個沒怎么舉過鐵的小女子都抱得動你。”
他的細腿,像被狂風拔地而起的兩根秸稈,在空中毫不受控地亂甩亂踢,牽動到廢用的膀月光肌肉,小腹撲簌簌地微顫,印央拎在手里的尿袋液面加速升上。
“……”欒喻笙掙扎無能,厲眸冷瞪印央,咬碎了字斥她,“胡作非為!”
出口,竟是種無可奈何的認命語氣。
印央聳肩,表情無賴:“欒總給的特權,我干嘛不用?”
“特權?”欒喻笙覺得好笑,“說來聽聽。”
“你愛我,就是給我特權了。”印央毫不羞恥地大落落道,“有恃無恐,沒聽過?”
“……這種惡心話,也就你說得出口。”欒喻笙冷懟,卻不得不承認印央一語破的。
靜待欒喻笙雙腿的亂晃停歇,腳背直上直下地指地,腳尖靜悄悄縮進足心,印央估摸了一下手臂上的重量,擰眉嗔怪:“欒喻笙,我不陪你,你就又不好好吃飯了?”
欒喻笙冷冽避眸,莫名憋著股火氣。
“干嘛?這樣抱你你生氣了?”
“呵,我那么無聊?”他嗤出冷冷氣音。
“嘖嘖,欒總的心思,海底針。”
嘖嘖舌,印央把欒喻笙抱到地上,后背無依托,他好似不倒翁東倒西歪,右手借不上力,他不自覺地壓低上半身,佝僂背脊,試圖穩下來。
“不會倒的,我在呢。”
印央摟著欒喻笙,利落地跳入池中的第一階臺階,而后,她再次抱起他,直到兩人浸入溫泉水。
她修長勻稱的雙腿踩實池底,而他卻如浮萍,不受控的四肢軀干立即上浮,她緩緩松手,他隨她動作掀起的微波而飄蕩,手腳外擴,呈現“大”字型。
右手撥了兩下水,便因為水的阻力而偃旗息鼓,其余三肢愈是蒼白細瘦,一動不能動。
倒不擔心他泡著會溺水,如此殘軀,趨同于浮尸。
他今天用了普通尿袋,積著薄薄一層的袋子浮在他的身側,黃色液體緩慢流入。
印央不敢走遠,就在欒喻笙身邊撩撩水,還顧著、也讓他泡不到的正面灌溉點溫泉水。
“欒喻笙,就泡半小時,不然,你頭
會暈的。“印央坐在第三節臺階,視線與欒喻笙持平,指尖描摹他俊朗的輪廓,“不舒服,就跟我說。”
他眼風好似雨夾雪,在她臉上冷怨地刮過,扭動脖頸,將臉龐轉向了她的反方向。
……這男人。
……咋回事?
印央兩指逮住欒喻笙的耳垂捏:“不是吧?欒喻笙!不就公主抱了一下,這么點小事至于斤斤計較?”
融暖的水汽將他氤氳成水墨畫,好半晌,他聲音朦朧道:“劇組的三餐,還算發放在飯點上。你幾乎每一餐都在保姆車里吃,為什么……”
換口氣,他問:“從沒打視頻給我?”
她分明,可以和他遠程共進三餐。
可她卻沒撥過一同視頻電話給他。
“……”印央愣怔一瞬,噗哧一聲失笑,“哦,原來,欒總在耿耿于懷這個。”
他不屑冷笑,顯得畫蛇添足。
溫軟的手捧他的面頰,她將他像蕩船槳似的拉到了自己胸前,他綿軟軟地蕩。
印央低頭前傾,后腦勺遮擋暖光光線,投下的陰影籠罩于欒喻笙的面容,他的一張黑臉更黑了。
“欒喻笙,我不打給你,那你主動打給我不就好了?”卷著香料味的鼻息向下靠近,她眼眸瀲滟,媚骨天成,“好吧,既然欒總想我主動……”
話尾音拖出磨人心志的魅惑調調,她對準他的薄唇箭無虛發,每一次盡情的唇齒撒歡、卷著他的舌拖入自己的口腔四處碰壁,都比上一次更熱辣。
他如一艘空載的船隨她浮沉。
嘗夠了她的迎吻,他扭轉攻守,化作辛辣激進的軟刺沖擊她的朱唇皓齒,呼吸糾纏不休,與她完美嚙合共赴天長地久。
欲念被剝個精光,攪得水面陣陣波瀾。
喘息愈漸失控凌亂,兩人吻得不分你我,腦中只剩對方的吻傳遞而來的谷欠仙谷欠死的快感。
倏地,撲通一聲!
印央的唇的力道在不知不覺間,大過了托著欒喻笙腦袋的力,她的眼鼻嘴猛然扎進水里!
“……咳咳!靠!”她驚醒,眼澀得睜不開。
“唔……咕……”而欒喻笙,他整個頭臉都被水淹沒,熱流猝不及防地攻入他的鼻腔。
……完了!
……她把他的頭按到水里了!
可怖的窒息感狠狠扒開了欒喻笙沉醉的眼,他的右手下意識拼命劃水,可惜派不上用場,嗆水嗆得更兇了。
“嗬……呃……呃……”
“欒喻笙,別亂動!別亂動!”
印央一把把欒喻笙的頭從水中撈起,只見他的脖頸被折斷了似的向后耷拉下去,雙目圓瞪,瞳孔收縮,旱地魚兒般一抽一抽,汲取不到氧氣。
心下悚然,印央慌得手打哆嗦。
“欒喻笙,堅持住!我馬上救你!”
她著急忙慌把他往岸上拽,急到根本來不及把他的整個身子都拖出來。
他上半身軟在地上,下半身仍漂浮于水面。
“一二三……一二三……”她數著節拍,有節奏地給他實施胸外按壓,喊出了哭腔。
“……噗……噗……咳……噗……”連續好幾口水噴涌出欒喻笙的唇縫,他肩頸蛄蛹蛄蛹著,胸膛急急起伏,漸漸地,驚懼交加的渙散雙眸恢復光彩。
“印……咳咳……央……”欒喻笙眼神刀人,氣若游絲還帶著黏糊糊的痰音。
印央欲哭無淚地長長松一口氣,急忙將欒喻笙抱離水中。
她扶他坐起,半握拳叩擊他薄如紙片的背,幫他排出痰液,心有余悸道:“嚇死我了!對不起啊欒喻笙,我太投入了……嚇得我都折壽了!”
“這……話……”一番折騰,他的腰腹愈是軟滑如奶油,痰在喉管滑上滑下,無語回嗆,“不……該……我……說?”
……到底誰折壽。
“咳咳……呼……咳咳……”
叩了片刻,欒喻笙咳凈了痰津。
每咳嗽一下,尿袋便涌入一股黃液,大腿根部的軟肉隨著膀胱的擠壓而抖兩下,他下巴枕著印央的頸窩。
“蓄謀……已……久。”欒喻笙喘氣不贏。
“對不起,純屬意外!”印央又囧又心疼,捋欒喻笙的背,“誰知道,親個嘴,還能溺水……再說了,你的嘴就跟吸盤似的,我甩都甩不掉。”
印央囔囔著嗆聲。
“……”欒喻笙氣急,“等……等哪天,你真正……把我……氣死了,你就……就高興了?”
“欒總威武,我哪敢?”印央撈起水里的尿袋,抖抖水,自然而然出口,“反正我才沒有要故意謀殺親夫……”
手一頓,她眼珠子亂閃。
話畢,她才意識到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句什么話。
印央有些尷尬地舔舔上唇,她感受到欒喻笙噴灑在她頸窩的呼吸斷了一拍。
而后,一聲低沉醇厚的輕笑敲打她的耳膜。
她肩頭,他賣力貼近的分量又沉了幾分。
*
夜色無垠,萬籟都寂,庭院中點起的夜燈與月色銀灰交織。
印央在外間做完面部護理來到里間的大客房,欒喻笙早已由護工們服侍著睡下。
圓形雙人大床敞闊,而欒喻笙身形瘦骨伶仃,癱手癱腳藏在被單底下,倒也瞧不出重殘模樣。
坐著來溫泉度假村舟車勞頓,又泡了一出險些“殞命”的私湯,力困筋乏,他便早早入眠歇息了。
中途護工還給他翻了一次身,從平躺位換成側躺位,膝間夾上預防褥瘡的軟枕,慎之又慎地擺好他戴著固定器的雙手,一前一后擺在他身前。
往時一搬動他的身子,他就算沒有立馬清醒也會有所察覺,今夜他屬實體力透支了,全程安沉入寐。
印央踮著腳尖無聲走來,探頭瞅了眼背對著她的欒喻笙,他濃密長睫靜靜垂于眼瞼。
輕輕掀開被單,她探手進去摸他的紙尿褲,襠部熱氣騰騰,不久前剛泄了一股,總體而言不滿,暫不需要換。
“叮鈴——”
乍然,欒喻笙的手機響鈴打破靜謐。
印央不出聲響地急撲向床頭,一指頭滅掉了來電,電話是欒哲佑打來的,她扭頭看看欒喻笙被吵醒了沒。
他睡得安如泰山,一呼一吸,平順而清淺。
吁口氣,印央思唔著,欒哲佑會不會找欒喻笙有急事?
瞥一眼欒喻笙的后腦勺,她用“190909”解開欒喻笙的手機,給欒哲佑發消息:【阿笙他睡了,我是印央。哲佑總,你有急事嗎?需要我叫醒他?】
頂欄顯示“正在輸入中”和空白循環交替。
很快,印央自己的手機震動一下,嚇得她趕緊關了靜音。
欒哲佑的消息進來:【我說呢!度假村的經理跟我說阿笙包了場,我還納悶,阿笙他自己從來不在這方面上心,原來,是包場和前妻再續前緣啊。】
蠻不正經的“吃瓜”表情隨后而至。
印央回了個把西瓜劈兩半的動圖。
欒哲佑寒暄:【戲殺青了?】
印央:【昨天剛剛殺青。哲佑總,等你看到成片,你會感慨你當時怎么拍板定下讓我來演。】
欒哲佑:【你演砸了?】
印央臭屁:【我演得太好了。】
欒哲佑:【……不愧是我司演員,有我的風范。】
印央不鬧了,問正事:【你也要來度假村?】
欒哲佑:【計劃是的。省滑冰隊今天剛結束了比賽,我打算帶他們過來解個乏。誰知道,這度假村被阿笙預定了,我現在下不來臺了……印央!】
印央:【我又不是菩薩,你喊我也不顯靈。】
欒哲佑:【怎么不靈!你開了光了,你說什么阿笙都同意!】
印央:【哲佑總捧殺了……】
欒哲佑:【那我現在跟經理說,讓我們進來。】
印央急忙回:【啊?欒喻笙包的場,我不做決定!他不喜歡人多嘈
雜,哲佑總,掉頭回家吧。】
欒哲佑:【印央,我是你老板。】
印央牙癢癢,欒哲佑居然用地位壓她一頭!
欒哲佑折中提議:【這樣,阿笙包場包到明晚,那今明兩天,就我和子徹進來,就我和他兩個人。度假村這么大,我們各玩各的,完全可以互不打擾。等阿笙和你離開,我再讓其他隊員入場。】
子徹……
印央神色一變。
黃子徹。
目光在這許久未見的名字上停留,印央大為不爽地挑起一側眉梢。
旋即,欒哲佑的新消息將這名字頂了上去:【下部戲,可以考慮給你加錢。】
眸光熠亮,印央回:【等阿笙醒來,我轉告他。】
印央見錢眼開,盯著“加錢”二字,情不自禁心情大好,輕手輕腳擱下手機,繞到另一側爬上床,關了燈。
床墊下陷,欒喻笙綿軟的身子跟著晃,印央盡量如羽毛輕掃般不驚擾他。
她慢慢靠近,將他繃直的手搭上自己的側腰,與他冷冰冰的身體炙熱相貼。
“晚安。”她做口型。
漆暗充溢客房,印央放松身心闔眸醞釀睡意。
可冷不丁地,一道低啞的氣音好似幽浮游蕩響在印央耳側。
“印央。”
影影綽綽中,欒喻笙不疾不徐掀開眼皮,有種咄咄逼人的從容與深不可測的淡然。
他黑眸森冷銳利,猶如夜間蟄伏于隱蔽之處的兇殘猛獸,一旦成功捕食獵物,便撥筋抽骨吞個干凈。
“你剛才……”他深寒目光一瞬不瞬,“在和誰發消息?”
第36章 挫敗你回避一下。
“……嚇我一跳!”印央打個寒噤,擰起眉頭搓軟乎了冒出頭的雞皮疙瘩,“你醒了啊。”
……他怎么知道她在發消息?
……這男人后腦勺長眼睛了?
欒喻笙神色不詳,眼底涌現不可名狀的暗流。
印央一邊掖被子蓋嚴實兩人的肩膀,一邊說:“干嘛?用眼神吃我啊?被吵醒給我發起床氣呢,還是我跟人聊了兩句你吃飛醋呢?”
欒喻笙沉眸收窄一厘。
呵,果然。
他不過試著一問。
他背對她自然觀察不到她的一舉一動,只是他被第一聲手機鈴聲驚動后,惺忪漸漸褪去,他耳朵鋪捉到她手機的震動、和她打字時指尖與屏幕接觸所發出的輕響。
似乎在與什么人聊天。
許是不看只聽,感知格外漫長,他覺得她和那人說盡了話,和那日,她同鄭柳青暢聊三小時二十四分鐘零十秒時給他這個聽客的折磨如出一轍。
而這次,他甚至看不到也聽不到。
本就占有欲勃勃旺盛的欒喻笙心煩意惱,再次沉聲詰問:“這么晚了,誰找你?”
“哲佑總,欒哲佑。”印央無所謂地如實道,“他今天想帶滑冰隊的運動員過來度假村玩,一問,才知道你包場了。”
“他就先打電話給你想商量商量這事,我說你正睡覺呢,他說那就不吵你了,讓我幫幫他。”
“幫什么?”欒喻笙語帶不快。
“幫他把面子糊臉上。”印央的細膩指尖駕馭暗色,在欒喻笙微垂的嘴角緩行,打著圈地上推,“堂堂欒家長子,總不能讓人覺得他是夸下海口。”
印央輕語:“欒喻笙,我擅自答應了哲佑總,明天,他和黃子徹兩人過來,他們不打擾我們,我們各玩各的。其他隊員呢,等我們倆回去了,他們再入場玩。”
綿綿語調,嬌得讓人不忍苛責。
“就這些?”欒喻笙追問。
“什么就這些?”
“你和欒哲佑就聊了這些?”
“對啊。”印央戳欒喻笙嘴角的窩窩,覺得好笑,“不信我給你看聊天記錄唄。這都要質疑、都要發脾氣,欒喻笙,沒想到你現在這么小肚雞腸。”
愛之深切。
哪怕薄物細故,他都欲親自將她填滿。
稍作思量,欒喻笙的猜忌收鑼罷鼓,證據就在手機里,印央沒傻到撒這種一戳即穿的謊。
他啟唇,干燥性感的唇壁吮著印央的指骨尋享盡歡,他忽而回想到:“黃子徹是誰?”
“是欒哲佑的……朋友。”印央停頓一下,接著說,“男子滑冰隊的現役主力。你見過他的,說名字你沒印象,見了面,你就認得出了。”
欒喻笙興致寥寥,卻不無深意地抬眉問印央:“哦?你和黃子徹很熟?”
“可不。”印央癟嘴,“以前沒少吵過架。”
某個模糊的年輕形象如霧散開后出頭露面,欒喻笙哼出一聲了然的氣聲:“是他,那你還同意?”
“哲佑總說下部戲給我加錢。”
“你就這么缺錢?”欒喻笙莫名惱火。
“嚯!”印央大嚷,“拜誰所賜我才欠了6000萬啊!”
欒喻笙語凝一下:“你還真是為了錢什么都能忍。可其他隊員不能來,不一樣駁了哲佑的面子?”
印央佯裝同樣不理解:“哲佑總說這樣OK那就OK咯。”
卻心里通通徹徹:有時候就這樣,只哄好一個人就夠了。
噙一抹艷陽天般的笑,印央深深吻下來的灼熱燙得欒喻笙悸亂難耐,他梗著脖子與她唇齒交融。
耳畔,他聽她嬌喘著的低喃:“阿笙,我沒……沒經過你……的同意就做決定了,你……不生氣?”
他喘得更亂糟糟,羽睫疾速顫抖,恨自己被固定器束縛的右手不能勾描她的纖美曲線。
“隨,你。”他吻得沉溺。
*
翌日天朗氣清,昨晚未看清的滿園春色,敞亮于印央眼前,日輝洗滌一片花紅翠意。
這棟館的客房位于三樓,恰恰好能賞盡美景,看得遠,還能看得清。
印央肩披一條黑色睡袍,裙擺垂墜感極佳,蕾絲花邊偶爾掃過她勻實優美的小腿肚。
一頭秀發如瀑布自發頂飛流直下,蓋住纖薄的肩背,發尾停在小蠻腰。
“欒喻笙,今天天氣不錯。“她回眸嫣然一笑,“要不要吃完飯后出去逛逛?”
“隨你。”
欒喻笙側躺在床上,面向落地窗,陽光正對窗戶打進來,有些刺眼,他半瞇眼,凝視光圈中印央半真半失的臉。
他右腿伸直,左腿屈起支在床面,以起到穩固重心的作用,癱手安靜放置,護工已給他排凈了宿尿,凈身后插上了尿管,換好了衣物。
床墊偏軟,睡了一夜的腰背酸痛得仿佛斷裂,護工正悉心地給他按摩著,不揉開了僵硬的肌肉,等下,他都無法坐輪椅,無法陪印央去戶外逛一逛。
“嘶……”
他極力克制,可一陣又一陣激涌的銳痛席卷而來,好似刺猬在體內卷成卷地來回滾。
痛得他都無心看她了,咬緊牙關把臉深埋進了枕頭。
護工嚇得抬起了手。
“我來吧。”印央一邊系睡袍的腰帶,一邊繞過床尾來到欒喻笙的背后,沖護工點點頭,“你們去讓浴館的人準備一下早餐,一小時后端進來。”
“好的,夫人。”護工順嘴而出。
印央也沒去糾正。
“疼就叫出來唄。”待屋子里只剩她和欒喻笙,印央搓熱了手掌摁揉他的腰,“欒喻笙,你就嘴巴能隨意動動了,還管控著,我都怕你活活憋死。”
他疼得抽氣,斷斷續續冷懟:“呵,大清早就……嘶……就提醒我是個癱子,我死,嘶……也不知是……疼死的,還是被……你氣死的。”
一股骨頭被鑿開的劇痛突然蔓延開來,欒喻笙低吼呻吟,不由地扭動肩膀想發泄,上半身一下子失控向前撲,被印央眼疾手快撈回來。
“這么疼啊,我輕點,我再輕點。”印央的手法愈加輕柔,感受欒喻笙冷鐵板似的肌肉在她掌心軟化升溫,她思忖道,“那滑冰我們就不去了。”
“又……自作……主張。”欒喻笙扭脖子卻看不到身后的印央,黑瞳往眼尾滑,“說了去……就去。誰像你
……你一樣……輕諾寡信。當初承諾……承諾的……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可真正當……”
如印央所愿,欒喻笙嘴巴喋喋不休。
而這些話,何嘗不是他另一種方式的喊痛?
“印央。”吞口水潤潤喉嚨,欒喻笙清嗓,一字一詞像被捏住七寸的蛇亮出森森尖牙,呲呲吐信子,“你若再讓我生不如死,我真的……”
“會殺了你。”
這口氣絕無戲言。
欒喻笙也不是會口頭上嚇唬人的性格,印央背脊發寒。
但轉念一想,他這破身體她都全然接受了,她今后應該也沒什么能讓他生不如死的了吧。
“欒大總裁,你這些私密事我都親力親為了,你還認為我會逃跑嗎?”印央騰出手輕撫欒喻笙當年氣切留下的圓形凹痕,“大早上的,咱們說些吉利話唄。”
欒喻笙下巴蹭印央的手背,一下一下,蹭出貪戀之味,嗓音重拾矜貴冷感:“下午,我們去滑冰。”
印央笑著應了聲“嗯”,手掌黏著欒喻笙的胸膛一路向下走走停停,抵達他的小腹處,她爬山似的畫出一抹弧線,問:“幾天沒出倉了?”
小肚子圓鼓鼓隆起,比往日的觸感硬了許多,一摸便知里面藏污納垢的。
“三……四天。”欒喻笙記不清。
他繁務纏身,這種事,向來是護工在為他操心。
“我進組的日子,不能天天在你身邊,給你扎不了針,你怎么不再找個中醫給你做理療?”印央心疼地在欒喻笙的小腹打圈按揉,“干嘛非要等我回來?”
“我說過,不喜歡別人碰我。”欒喻笙仰脖子,后腦靠上印央軟彈的前胸,語調淡淡,“沒做針灸的那幾年,不也這么過來的。”
印央又揉了一會兒:“我沒帶藥箱過來。等晚上,我和護工給你排一下吧。”
自尊心立時拉響警報,欒喻笙緘默。
印央雖照顧過他排泄,可那些次,他都坐在智能馬桶上,完事后自動沖洗,都不用她來擦,而這次需要借助KSL,甚至情況不順暢,還需要人來扣。
“繼續吧。”欒喻笙沒表態,示意印央繼續按摩。
他閉眼皺眉,忍耐腰背綿延的酸痛。
*
溫泉度假村儼然是人間仙境,只是,設計師忽略了下肢殘障群體的需求,小徑多為鵝卵石、或草地間隔著鑲嵌透水磚塊,欒喻笙的輪椅寸步難行。
兩人只能沿著大路走走看看。
天空碧藍如洗,陽光明晃晃,清新的空氣中混著草木芬芳,人造溪流水聲潺潺。
“這里。”欒喻笙收下頜,下巴從口控桿上移開,輪椅停下,他眼眸往旁側一瞥,“滑冰場。”
印央順著欒喻笙的視線望去。
一棟占地面積很大的三層建筑,外觀和浴館的風格統一,恬靜雅致,若不是掛著“冰馳山澗運動館”的牌子,還真看不出這是個體育場。
“正好剛吃完午餐,去消消食?”印央瞬間來了興致。
欒喻笙薄唇輕勾:“我倒想看看,你能讓我怎么滑。”
“拭目以待吧。”她繞到他的高背輪椅后面,推他從無障礙斜坡進到了運動館內。
前臺負責租賃冰鞋護具的工作人員見到印央便拿出了一套全新的裝備,她腳碼的冰鞋、她尺寸的冰服與冰褲、和防護系數最高的一套護具。
“印小姐,下午好。”前臺微笑欠身,恭敬地指路,“裝備由我們的工作人員給您送到VIP換衣間。換衣間在這邊,如有需要請隨時告知我們。”
前臺恭而有禮:“印小姐,祝您玩得愉快。”
印央頷首:“謝謝。”
繼而轉身,她背靠前臺長柜,手肘反向支在柜面上,望向欒喻笙的眼神碧波蕩漾:“謝了,欒喻笙。”
再次腳踩冰刀站上冰場,印央感慨良多,曾經睜眼閉眼就是在冰道上練習,夢想著有朝一日借此扭轉命運,一晃,竟已過去了數年。
上一次滑冰,還是出事的那場比賽……
“印央,量力而行。”念著印央別又傷了腿腳,欒喻笙叮囑道,她倘若摔倒了,他沒能力扶她。
“這里又不是賽場,又沒人和我拼個你死我活,我當然會悠著點的,放心啦。”
印央握住欒喻笙輪椅的兩邊扶手,將他連人帶輪椅拖上冰場,仔細地收緊他腋下、腰際、膝蓋、腳踝和雙手上的六根束縛帶,確保萬無一失。
“這位帥哥。”一切準備妥當,印央昂首挺胸,立如一棵挺拔而堅韌的楊柳,手搭上欒喻笙右手的手背,俏笑挑眉,“可否有幸請你共舞一支?”
“嘁。”欒喻笙的輕嗤含著寵溺,眉宇間的柔色如春風拂柳,“你最會搞這些名堂。”
*
步伐生風,刀刃與仿真冰磋出碎鳴,印央的長發盤于腦后,鬢角的幾縷碎發颯爽飄揚。
高背輪椅的四個輪子在她的帶動下,靈動蜿蜒,似毛筆在宣紙上揮毫如龍。
輪子軌跡,與她冰鞋的印痕,一唱一和。
時而,她緊緊覆著他的手背,與他并肩而行;時而,她一個瀟灑轉身來到他身后,推著他燈下共舞;時而,她來到他面前,彎腰扶著輪椅扶手,四目相對,她倒著滑,游刃有余地帶著他于冰場迤邐。
欒喻笙舒怡闔眼,感受空氣在臉頰快速流動。
起初,因為速度超過了他平時駕駛輪椅的速度,他一顆心臟惴惴懸空,而此刻,在印央給予的安全感中,穩穩落地。
四肢很奇妙得變輕盈,似乎,他在奔跑。
“印央……”溜了好幾圈,一陣暈眩夾雜著稍許反胃的感覺相繼而至,欒喻笙叫停,“停。”
廢物。
真是扶不上墻的一具廢軀。
他喉結急急滑動,反復吞咽口水壓制不適,眼神黯然而恍惚,透出對自己這幅重殘之身的怨與無奈:“送我去場邊。”
輪子在仿真冰面上打滑,欒喻笙無法靠自己驅動輪椅到場邊。
印央趕緊送欒喻笙去休息區,喂他喝了杯溫水,拇指點壓他的太陽穴為他緩解暈惡。
“我沒事了。”約莫兩分鐘,欒喻笙挪挪腦袋躲開印央的手,“難得看你大展拳腳,還算英姿颯爽,你繼續吧。我做觀眾,你盡管玩盡興。”
印央笑笑,把欒喻笙的束帶松了松,怕他綁著勒得慌:“不舒服隨時喊我,別忍著。我再滑兩圈我們就回去。”
話畢,她手負在身后,蛇行于冰場,時不時沖他揮揮手。
*
“阿笙。”
倏而,熟悉的男聲響徹在欒喻笙的身后:“哈哈,好巧啊,你和印央也來滑冰了。”
欒喻笙扭頭,欒哲佑和黃子徹正拎冰鞋走來。
“哲佑。”欒喻笙音色帶著威嚴的冷感,他側目,視線蜻蜓點水般掃過黃子徹。
許是因為緊張,黃子徹回避視線喊了聲:“欒總。”
“嗐,我還想這個時間你和印央正在做SPA呢。”欒哲佑的手搭上欒喻笙的肩。
他回頭看一眼黃子徹,又轉頭對欒喻笙說:“怎么前臺那小姑娘也沒和我們說一聲。你們繼續,不打擾,我和子徹晚上再來。”
“換你們吧!”
場內傳來印央漸近的喊聲。
說再滑兩圈就走,她也滑夠了。
她“八”字型滑過來,有意無意地眄視黃子徹。
只見黃子徹同樣一副臭狗屎臉,氣得她猛蹬一腳冰刀發泄:“哲佑總你們玩,我和阿笙也玩累……”
一陣絞痛驀地自剛蹬了地的小腿肚擴散,擰麻花似的,痛感一直擰到了膝蓋。
“啊!”印央大喊。
……靠!
……抽筋了!
雙膝一軟,印央尖叫倒地,方才的滑行速度不低,她應急地用手護住頭頸,咻地一下撞上了防護墻。
“印央!”欒喻笙頓時方寸大亂。
“印央!”欒哲佑嚇得手一哆嗦。
悶重的劇烈心跳狂擊欒喻笙的鼓膜,他胸膛急急起伏,喘得氣不接續,下唇微顫,下巴急忙抵著口控桿往場內飛速行駛,馬力開到最足。
可在仿真冰與地板的交界處,輪子便開始打滑。
他懵怔,立即不甘心地用下巴將口控桿推到了底。
奈何,只換來因為動力過足而使得輪子滑溜溜地打轉,電動輪椅完全失控地轉向了另一邊。
眼前,他甚至看不到印央了。
“操!!!”印央抱著膝蓋鬼哭狼嚎,抽筋的腿繃得筆直,身子蜷成圈,“我沒熱身!我抽筋了!”
這吃痛的叫喊好似匕首宰割著欒喻笙。
他雙目發紅,如同一頭裝在麻袋里的獸,不要命地掙脫,卻只有右手手指可憐兮兮地震了震,下巴使勁擰著口控桿企圖調轉輪椅的方向。
沒等他轉過來,身后,欒哲佑好心地把他推到了空地。
“阿笙,別急,我這就過去看看!”
由于欒哲佑沒打招呼的推力,欒喻笙的腦袋向前一晃,他的下巴直接將口控桿頂遠了。
他失神地盯著遠去的口控桿。
二十幾厘米的距離,遠得他竟無法企及。
同一時間,他的余光捕捉到兩枚健全矯健的高大身影,兩只自由的大雁,飛向了印央的方向,而后,他才恍然他笨重的電動輪椅剛才擋住了出入口。
他不僅施救無能,還是個擋路的累贅。
他們身姿的殘影,停留在欒喻笙逐漸失焦的瞳孔中。
此刻,他無與倫比憎恨殘疾的自己。
*
“嘶——”印央吸涼氣,上半身扭成蛆,咆哮道,“輕點輕點!你到底會不會啊!”
欒哲佑有些不知所措地把印央的小腿肚當面團揉:“等等等等等……抽筋是不是要掰腳趾啊?”
靈光一閃,欒哲佑要去扒印央的冰鞋。
一旁的黃子徹蹲下,利落撣開欒哲佑的手,帶著股怨氣瞪印央一眼:“一驚一乍的,誰沒抽過筋似的。”
話畢,又忌憚這話傳進欒喻笙的耳朵,黃子徹語氣友善了些:“讓我來吧。”
黃子徹脫掉印央的冰鞋和襪子,把她的大拇腳指往外擰,她打結的肌肉紋理疏散了開來。
深長地呼口氣,印央仰躺在冰面上活了過來,眼珠子慢吞吞地尋到黃子徹,不情不愿地說了聲:“謝了。”
黃子徹應得勉強:“不客氣。”
“好了好了。”欒哲佑調劑氣氛,問道,“印央,你有沒有傷到其他地方?”
“沒有,我好著呢。”印央索性脫掉另一只腳上的冰鞋,穿好襪子跟個沒事人似的站起來。
拎著鞋,她一瘸一拐呲溜溜地往出入口溜:“你倆的主場了,你們好好玩吧,我和阿笙回去了。抱歉啊,我嚇了你們一跳。”
溜到出入口,印央穿上鞋,一抬頭,看見欒喻笙的輪椅背對著她停放。
“欒喻笙。”印央快步上前,擦著欒喻笙的側臉探頭過來,訕訕笑道,“寶刀已老啊,讓欒總見笑了……”
印央一瞬語滯。
高背輪椅上的男人膚色冷白如釉,他正襟危坐,輪廓清冷,還是副高高在上的優越樣子,雙目卻難掩悵然與凄冷,恍如,瓷釉布滿了裂紋。
他的唇色比方才慘白了許多。
“我……嚇壞你了?”印央臉貼得更近,故意用睫毛去掃欒喻笙的臉頰,“你看,我沒事的。”
“嗯。”賣力地擠壓喉嚨,欒喻笙艱難地發出一個音節,抿抿冰冷的唇,他故作古井無波,“走吧。回客房,讓女護理師過來給你檢查看看。”
而后他斂眸,沉默地望向遙遠的口控桿。
印央大體明白了來龍去脈。
把口控桿移到欒喻笙的下巴附近,她忽然嬌滴滴道:“讓我坐你的腿上,你開輪椅帶我回客房。”
他灰暗的眸底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光。
至少證明,他還有那么一點點用處吧。
*
回到浴館客房,欒喻笙喚來一位女護理師,仔仔細細檢查了印央的身體。
除了膝蓋有點磕青了,印央好好的。
晚餐后,印央給欒喻笙揉了一刻鐘腹部,幫他消化食物,也助他等會兒的出倉順利些。
護工在床上鋪了三層厚厚的護理墊,正要脫去欒喻笙的褲子,裸出他干癟的臀。
“印央。”欒喻笙屈膝側躺,上背部墊著一個斜角靠枕,他的聲音悶在枕頭里面,“你下午腳抽筋了,去泡泡溫泉,再去做做腿部的按摩護理。”
“現在?”印央手里捏著KSL。
“嗯。”他清淺的口氣不帶遲疑,字字清晰,甚至染著些乞求,“你回避一下。”
讓他在無邊無盡的挫敗與自厭中透口氣,自尊零落成泥,這最后的薄如蟬翼的尊嚴……
他想守著。
第37章 暴雷貪心的空心人。
“印小姐。”
一聲輕喚將印央的思緒拉攏回來,她長睫連續扇動幾下,扭頭望向技師:“嗯?”
“印小姐,您的腿部護理結束了。”技師微笑執禮,畢恭畢敬地擺正印央的拖鞋,“小心滑,請您務必當心。”
印央翻身,扶著被毛巾包裹的長發緩緩坐起,雙腿上涂抹的舒緩精油已吸收個精光,她皮膚通透,膚若凝脂,抽筋的酸困余感已消匿。
“謝謝。”印央搭著技師的手臂下了美容床。
踩上拖鞋,她邊整理SPA浴袍,邊來到鏡子前,一雙細削滑嫩的長腿占據了半張鏡面,柔暖的暖黃光,襯得她的腿如鍍上一層金鱗,生氣盎然。
和欒喻笙的腿云泥之別。
印央此刻的眼前還浮現著她關上客房門時,欒喻笙那嶙峋而清寂的背影,被擺成利于出倉的體位,久坐久躺,臀部扁平得仿佛遭到一刀切。
兩條腿骨感分明,褲腿空蕩蕩,露出一截白得不健康的盈盈一握的腳踝,可見零星疤痕。
“央兒。”
正在印央遲疑不決時,欒喻笙背對著她輕聲復述道:“我說,你回避一下。”
落水狗似的語氣,還逞強裝威懾叫兩聲。
聽得印央既不適應又涌起一股酸楚的疼。
他從來都是上位者,被他壓制慣了,她還挺喜聞樂見他脆弱的一面,從前,他生病時的黏人,現在,他身體不便時的潰敗,讓她時常有種“你也有今天”的暗爽。
可她如今越來越,見不得他脆弱了。
“行。我正好玩了一身汗,去泡個香噴噴的溫泉。腿部護理不做白不做,我去美美體驗一下。”印央把KSL遞給護工,裝作滿滿的鈍感力,笑容爽朗,“這里,就拜托你倆了。”
不戳破他的敏感,他會好受一些。
裝。
兩個人都裝。
*
“唉……”郁悶的氣隨著嘆息釋放出來,印央捶捶胸脯。
摘掉頭上的毛巾,她手插進浴袍口袋,從SPA間出來,悶頭慢挪,乘上電梯來到一樓的私湯。
回廊,一抹高大的身影倚墻而立,見到她時立即豎起進攻姿態似的整襟站直。
印央瞧見了地面上頎長的人影,抬頭輕眺:“喲,你啊。”
待看清來者何人,印央神態不羈,懶得上前去,她在原地散漫地抱臂側倚上墻體:“忍不住又來找我battle了?”
“欒總呢?”黃子徹深呼吸壓下怏怏不悅,一直在向印央身后張望,“欒總沒和你一起?”
“你管我。”
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黃子徹判斷欒喻笙不在場,他才有膽子說話夾槍帶棒:“呵,冤家路窄。”
“嘖嘖。”印央咋舌,漫不經意打量剛護理過的腳指甲,“明明是你知道我在這兒,還硬要來找不舒服。‘冤家路窄’,這不該是我的臺詞?”
“我是不舒服,你也別想舒服!”黃子徹火藥味十足。
印央嗆回:“所以,度假村幾十個浴館,你非要來這嘗嘗我泡過的?”
黃子徹諷刺:“印央,你該不會認為,只要是個男人就對你著迷吧?真TM不要臉!”
硝煙四起,回廊空曠,只有劍拔弩張的兩
人。
欒喻笙包了整間度假村,除他們四位外沒有其他游客,晚間值班的工作人員各忙各的,不需顧慮談話內容被旁人聽到,因此,黃子徹言辭激進。
“你還是一如既往一見我就跟吞了槍藥似的。”抬眸鎖定,印央的眼神嫵媚而凌冽,“小狐貍精,這么些年了,你是光修煉怎么拿捏欒哲佑,不修煉修煉你的臭脾氣?”
“……你!”黃子徹臉色忽紅忽白。
“道行太淺,小心欒哲佑某天厭倦了你的嫉妒心,再動了挑選個同妻結婚的念頭。”印央故作在為黃子徹倍感苦惱,愁眉不展地手托頰,語氣欠揍,“哲佑總對外的形象是花花公子,欒父欒母啊,早就想讓哲佑總安定下來,也頻頻施加壓力,況且,哲佑總自己也苦惱于自己的取向……”
顯出四兩撥千斤的狠厲,印央悠哉抬起食指,輕搭上媚笑橫生著的緋唇:“噓——”
*
撞破欒哲佑和黃子徹時,印央才入滑冰隊沒幾個年頭,那個時候,印央的父親還在世。
午休時間,印央因前一晚被印父呼來喚去沒睡個安穩覺,眼皮好似千斤重,于是,她偷偷找了間空置的休息室,打算補眠半小時再加緊練習。
迷迷糊糊中,有男人亢奮錯亂的呻吟,柜子扮演氣氛組嘎吱嘎吱響,多種陌生的聲音鉆進印央的耳朵。
印央腳步虛浮地飄過去,腦袋因為困而一團漿糊,眼睛只撬得開細細一道縫,她想都沒想就一把拉開了發出噪音、吵得她睡不好的那間柜子……
頃刻,她雙目圓睜。
兩個高挑健壯的男人像線團一樣纏夾不清。
困意,在目睹這逼仄空間的一出魚水之歡時散到九霄云外。
滑冰隊的教練們、隊員們,午休時全都會去食堂用餐,吃完飯后回宿舍午睡,在此之前,從沒人在這個時間來過這個休息室,這里,才成了欒哲佑和黃子徹尋求刺激、逃避世俗、縱享歡愉的“伊甸園”。
當晚,訓練結束,欒哲佑找到了印央。
欒哲佑的來意攤在了桌面上,他面不改色,仍是往日那游戲人間的姿態,遞一張紙給印央,笑得風流:“小央兒,別客氣,數字隨你填。”
印央第一次見支票。
輕悠悠一張薄紙,承載能改變她命運的厚重意義。
“一億。”印央獅子大開口,彼時她尚顯孩子氣,頂著張不施粉黛的稚嫩臉龐,像極了小屁孩亂要玩具,“我要一個億,你能給我嗎?”
聞言,欒哲佑笑得肚子疼。
“小央兒,你知道一個億是多少錢嗎?”揩眼角的淚,欒哲佑眼神漸冷,“一個億紙鈔,能把你活埋了。”
印央捏著支票,仰頭沉默地望著欒哲佑,素凈柔嫩的模樣,卻顯出不符合年齡的深沉。
“小央兒,我聽教練說,你和父親相依為命。你父親還癱瘓在床喪失了勞動能力。”以為印央年紀小,拎不清,欒哲佑倒也沒太計較。
他道:“這樣吧。你父親的醫藥費一概由我承擔,你家的正常開銷、你以后讀書的費用,我都包了。以及每年,我額外支付給你10萬人民幣。而且,我可以讓你繼續留在滑冰隊。我只有一個條件……”
欒哲佑罕見得嚴肅:“你守口如瓶。”
他的提議利好雙方。
印央嘴巴抿得很緊,似在深思熟慮。
“據我所知,你父親最近出院回家,不是因為病愈,而是因為支付不起住院費用吧?”欒哲佑趁熱打鐵,他點燃一支煙,兩指間的燙紅躍進他的瞳孔,“病可耽誤不得。小央兒,哥哥勸你,別因為貪心而失了眼前的機會。”
口中的裊裊煙霧還未吐凈,欒哲佑看見印央伸過來的、歸還支票的手。
“哲佑總,不要給我錢。”印央拒絕。
“……呵,你嫌少?”欒哲佑只覺得印央無厘頭,他嗤笑,“沒料到你個小姑娘家家的,胃口倒不小。”
“你理解錯了。”見欒哲佑愣著不收,印央硬塞支票回去,“我是說,哲佑總,你現在不要給我錢,我現在真的不想要錢,我說一億只是說說而已。”
現在,當下。
她當真不想要錢。
“你不要錢,你拿什么給你父親治病?”欒哲佑仍認為這是印央的迂回戰術,情緒高亢,火紅煙芯抖落一截,“拜托!你要眼睜睜看你父親放命……”
兀地,欒哲佑恍然了什么似的噤聲。
蚊蛾圍繞路燈玻璃罩亂糟糟地飛,偶爾一只撲向燈罩被燙死在上面,殘尸焦黑。
印央下巴尖銳,瘦到雙頰微微凹陷,在燈下更顯一絲冷色,黑眼圈兜著一雙疲憊不堪的眼。
十幾歲花樣年華,她面貌卻像開敗的花,可眼神又蘊含倔強不甘的蓬勃,欲荒漠上破開一片葳蕤。
“你……”欒喻笙訝異,“那……你曾經拒絕國家的資助……不是因為自尊心?”
“自尊心,窮人不配有這種奢侈品。”印央道,“窮人,也更應該懂得及時止損。”
“我媽十月懷胎辛苦地生下了我,她離家前的那些年,也一直是我家生活、賺錢上的主力。我媽生了我,養過我,所以哪怕她丟掉我了,我也接受。”印央目光放空,“我爸呢,他不愛我媽。”
“他也不愛我,他只不過在爽歪歪的時候順便提供了一顆精子。他或許在我嬰孩時期照顧過不能自理的我,而我,照顧不能自理的他第十年了……”
空泛的目光飄向自由的遙遙星空,她低聲呢喃:“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還真應了這古話。當然,我依然會盡心盡力照顧好我爸,直到他離開。”
不粉飾自己的卑劣與自私,她笑容釋懷而苦澀:“我太累了,就當我還清了吧。”
欒哲佑大為震驚,久久無言。
“哲佑總,你現在知道我的秘密了。”印央無比平靜,“我當然知道,我的秘密,和你的秘密不在一個重量級,我不過是窮苦家庭的孩子,沒人在意我。”
“我也知道,你有一千種方式讓我死都死不明白。我不想死,我要好好地活著,我要過上好日子,我也沒有自尊心。我告訴你我的秘密,就是在表忠心,哲佑總,放心,你的秘密……”
印央的手做出給嘴巴“拉拉鏈”的動作,可欒哲佑卻被大大小小的老繭和創口奪去了注意力。
“哈哈!”欒哲佑像是見著新奇玩意兒般的搓下巴囅然,“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險,我這個人,還就喜歡刺激。印央,你還挺有意思的。”
“欒總也喜歡女人?”印央斜向上仰望欒哲佑,如此角度在觀者眼中,她美得無懈可擊。
“倘若這樣,我這輩子啊,就沒煩惱了。”欒哲佑苦笑著撣走聚積的煙灰。
他與兩個弟弟有所不同,欒曄磊和欒喻笙事業至上,皆懷揣熊熊野心爭搶欒松的交椅。
而他只想在兄弟爭權中獲得一畝三分地,畢竟,哪怕只爭到旁支業務,也保他下半生恣意揮霍了,努力斗爭,不過是裝給欒松和董事會看罷了。
爭不贏,有態度在,就能得個榮華富貴。
因此,取向,則是欒哲佑唯一的煩惱了。
紅色煙粉卷在夜風中彌散于欒哲佑耳后,他淺吸一口煙,扔地上踩滅。
“你對我感興趣?”欒哲佑眉眼佻達。
他唯愛“綠葉”,但為了掩人耳目他也沒少流連于萬花叢中,千奇百怪的花樣花招他見多了,況且十幾歲的印央,撩漢技能尚顯稚拙,他忍不住笑。
“我只對你的錢感興趣。”印央直言不諱。
“很好。”欒哲佑重回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樣,由此,某個念頭在他的腦中成型。
倘若此生無法和同性成婚,那至少,要尋個有意思的“妻子”給苦悶日子潤潤色。
“印央,我會持續觀察你。”
“你還不放心我?”
欒哲佑搖頭:“觀察你的欲望,觀察你懂不懂見好就收,觀察你演技如何,觀察你擅不擅長逢場作戲,觀察,你是不是和我合作的最佳人選。”
“合作?”
“我需要一位同妻,遲早的事。”欒哲佑手插褲子口袋,慢條斯理踮腳捻煙頭,“你外形條件服眾,非常有運動天賦,在國際賽事上拿塊獎牌不是難事,再由我來包裝你的背景。我想,我那古板的父母,會樂意迎一位有光環、有榮耀、
各方面都完美的美女運動員進門。”
他繼續道:“既然是合作,你我就互相考量,我這人,不愛玩強迫那一套。如果日后,你我有更合適的人選,那今天的這場對話就當沒發生過。”
他問:“做得到嗎?”
印央鄭重點頭:“嗯,做得到。”
*
回廊,復古窗柩灑進月色,印央的側臉染上銀輝,愈顯幾許清銳的攻擊性。
“說吧,黃子徹。”移開食指,印央懶洋洋掀眼皮睨過去,“你特地跑來這個浴館,你的目的,該不會只是無聊到家了,跑來和我吵架吧?”
黃子徹被說中,攥拳質問:“你為什么又出現了?是因為阿佑這兩年回國發展了嗎?”
“收一收你的被迫害妄想癥!”印央白眼翻上天,“拜托!欒哲佑他在國外還是在國內和我有什么關系啊!欒哲佑不是因為我才回國的,我也不是因為他回國了才又出現的!黃子徹,你怎么還把我當情敵?!”
印央忍不住大罵:“神經!”
狠剜黃子徹一眼,她憤憤地大踏步與其拂袖擦肩,走向回廊盡頭的私湯。
“我一想到你當時差點和阿佑結婚,我就感到惡心!”黃子徹怒氣沖沖吼。
印央腳步驟然頓住,扭頭怒視黃子徹。
“我愿意為阿佑做任何事情,可是,我卻不能成為阿佑名正言順的另一半,而你……”
黃子徹顫抖的手指惡狠狠指印央。
“是!我膚淺、我庸俗、我物質,我比不上你們純愛戰神,行了吧!”印央上前一把打掉黃子徹的手。
她橫眉怒視:“你搞清楚,沒有我,欒哲佑他也會物色一位合適的女性做他的妻子!和欒哲佑結婚的人,可以是我,也可以不是我!我從來不是你的假想敵!你不滿欒哲佑就去找他理論,TM的少來沖我撒野!”
頃刻,黃子徹如被涼水潑醒的裝睡之人。
他手指頹靡垂落,而后緊攥褲縫攥到指甲滲白,失神低頭,臉上暗影漆漆,又忽地揚唇譏笑:“印央,我真羨慕你,為了錢就可以和不愛的人結婚。”
印央瞳孔一震,卻不輸氣勢仍舊回瞪。
“你選擇欒喻笙結婚,是因為阿佑只能給你錢,而欒喻笙既能給你錢,還能給你愛。”黃子徹滿目輕蔑,恥笑,“印央,你個貪心的空心人。”
*
印央討厭黃子徹。
因為黃子徹熱衷于對她開啟唇槍舌戰,另一方面,也因為黃子徹腦子有“病”,金錢與地位,欒哲佑都沒給他多少,名分更是水中望月。
他卻傻逼兮兮地心甘情愿做狗。
汪汪叫,也不過求欒主人只養他這一條狗。
純愛赤忱得很。
比起來,顯得她是個純惡人。
“哼。”印央勉力撐起嘴角。
作出無堅不摧的無賴樣,她挑眉冷笑:“少拿你的為愛奉獻來要求我。既然看我這么不爽,那你去把一切都告訴欒喻笙,隨你便吧。”
“我不會說。”黃子徹捋一捋皺巴的褲縫,“說了,欒喻笙會遷怒阿佑,對阿佑不利的秘密,我都會死死守著。誰像你一樣,只顧自己。”
轟——
似有一道天雷擊頭劈下,印央腦子霎時間劈天開地,攻碎了她賴以自洽的圍墻,殘垣斷壁之中,有個立碑赤裸裸顯形,讓她無法再自欺欺人地忽視。
碑刻“自私”二字。
“我媽不要我,我爸作害我,我最親近的兩個人,他們都對我不管不顧,我自己顧自己,我有什么錯?”音色染上沙啞,印央梗著脖子不落下風,“還有,黃子徹,你聽清楚了。我的確不愛欒哲佑,但欒喻笙,結婚前,我就是愛他的,只是我愛我自己比愛他多。”
“隨便。”黃子徹撣開印央的手,冷冷警告,“除了工作,你以后離阿佑遠遠的,別動歪心思。我想說的話都說完了,我們以后見面都繞路走吧……哦,最好別見。”
“呵,正合我意。”
*
泡完私湯,印央蔫頭耷拉地乘上電梯上到三樓,耳畔,和黃子徹的爭吵仍言猶在耳。
——“貪心的空心人。”
——“誰像你一樣,只顧自己。”
欒喻笙,你眼光真差啊……
愛上了這么糟糕的一個人……
暗自腹誹著,印央踱步到客房門前,拍拍臉頰,重振精氣神,作出浴后心爽神怡的樣子。
“我回來了。”推開門,印央巧笑相迎。
空氣中盡是清雅安恬的淡香,嗅不到一絲一毫腌臜之味,大床上的男人聞聲望來。
“怎么這么久?”
“……”印央微頓,把半濕的長發攏到一側肩頭,又拿下披在肩上的毛巾擦拭發尾,“泡得太舒服了,就多泡了一會兒。怎么?想我啦?”
欒喻笙淺笑不語。
許是出倉消耗了太多體力,他面色白得透明,好似一張紙片壓在被單下面,身子骨隨時都可能坍垮。
“累壞了吧?”印央上前,手指插進欒喻笙的發輕細撫柔,“辛苦啦,阿笙。”
“去吹頭發吧。”欒喻笙唇畔輕揚。
印央點點頭,說了句“等我”,便去到洗手間吹濕發,門沒關,她的背影敞亮在欒喻笙眼前。
吹風機熱風鼓鼓,印央微微低頭吹腦后,腦子里再次盤旋黃子徹的嘲諷,她全然管不到身后——
欒喻笙平和的笑,一厘一毫地,扭曲得陰狠而駭人。
一雙深眸如同鷹隼鎖死她,目光巴不得化作淬了毒的針,鋪天蓋地將她扎個千瘡百孔。
情緒激涌,他的癱腳埋在被子里無助地顫抖,唯一能動的右手企圖握拳來泄憤,卻只有指尖抖三抖。
欒喻笙這輩子聽過最殘忍的三句話——
“小笙,你聽爸說……你……你頸部以下……都癱了。”
“欒喻笙,我們離婚吧。”
以及……
眼眸愈收愈緊,倘若能立即將她夾成碎片,他必做無疑。
暴怒飚至極限,火星肆虐的瞳仁又在下一秒,被一層咸咸的霧氣遮天蔽日,好似有火球在他眼周滾了一圈。
他的喘息壓抑得聽似逼近窒息。
望著印央的背影,他紅了眼眶。
第38章 壓抑恨,也真的愛她。
三小時前。
伴著印央關門離去的聲響,欒喻笙肩頸驟然卸力,身子愈是如奶油攤一灘,癱在床上。
他沒氣力,也不必再維持可憐的端方。
兩個護工戴上醫用手套,默契地打配合,雖有斜角靠枕頂著欒喻笙的背部,但仍不夠固定他的亻本亻立。
一個護工便扶著欒喻笙的胯,不讓臀往下墜,另一個則蹲在床邊,進行一系列的清潔與消毒流程。
“啊……”
細弱的痛口申吟碎在口腔,欒喻笙的右掌拍打床面,手部矯正器將柔綿床單刮出細痕。
冷不丁地,欒喻笙的腹部向前一挺,他身子瞬間繃得像一塊反弓的鐵板,彎曲的雙腿陡然伸直,癱腳翹在空中抖出殘影,脖頸失控地往后仰。
“嗬……嗬……”
他粘稠的痰音卡在喉嚨。
“欒總!”
“欒總!”
兩個護工連忙對欒喻笙實施急救。
一個抱腿,一個護頭,將近五分鐘過去,這場聲勢浩大的痙攣才畫下休止符。
欒喻笙屬于軟癱,不常痙攣,但一
旦痙攣尋上門來,于他的殘體而言則是一場盛大浩劫。
KSL是萬萬不敢再塞了,護工一遍遍地輕叩欒喻笙的背,助他咳出堵在喉管的濃痰。
“不……不了。”欒喻笙得以開口,喉結無力地滾動,喉間塞著棉花一樣,“明天……回家再……再弄。”
氣絲游離,卻又格外不容辯駁。
花好月圓夜,還是別弄臟了和她一起同眠的床鋪吧……
倆護工面面相覷,最終聽令:“好的,欒總。那……我們給您收拾一下吧。”
剛才的一出痙攣,垂在床沿的(尿)袋充盈了一股接一股,就快要夠到排放紅線。
星夜攀上枝頭,反正也已到了給欒喻笙包紙(尿)褲的時候,護工于是把欒喻笙擺成(平)躺位,做好消毒和水囊抽水,撤離了(尿)管。
拔出的一瞬,幾滴(黃)液飛濺,玷污了純白的護理墊。
欒喻笙釘死在床上,如兩潭死水的盯著天花板的黑眸,頹喪地漸闔,眉宇纏繞哀涼。
苒苒熏香蓋不住便溺的氣味,越是在意,越是嗅得絲絲清晰。
每口呼吸,尊嚴便被破穿一個洞,涼風灌進胸口,時不時,小腹還傳來咚咚水響和咕咕腸鳴。
護工窸窸窣窣地在他身上操作著,他全然無覺。
視、聽、嗅、觸。
他被全方面地凌遲。
還好……
他讓她回避了。
今晚,他不想再讓她目睹他的無用。
位高權重又如何?
人人敬他懼他又如何?
他欒喻笙,還不是個連冰面都上不去的癱子,是個連屎尿都不知的廢人,是個沒人打理他,不出三天,就會憋死渴死爛死在床上的殘廢……
借由趕她走來維持重殘者的自尊,而這自尊,是孔洞斑斑的一扇破布,他還要逞強披身。
而后,欒喻笙被護工搬來抱去、沐浴更衣,他閉眼假寐,仿佛裝睡就能顯得不那么悲慘。
沐浴露清香飄逸,他的發稍隨著每道呼吸而散發清爽勁香,可他仍叮嚀:“藤條多加兩枝。”
即便,空氣中的異味已消遁。
他不愿她回來,被他的骯臟染污哪怕一丁半點。
*
護工按照欒喻笙的吩咐,給香薰又添了兩枝擴香藤條,然后給欒喻笙進行每晚的睡前按摩。
“欒總。”護工細瞧欒喻笙的小腿,“您的小腿有點淤青,我給您上點藥吧?”
許是昨日泡溫泉時磕著碰著了。
另一個護工一邊活動欒喻笙另側的腿腳,一邊接話:“欒總,謝醫生前兩天剛給您開了化瘀消腫的藥膏。謝醫生說是國外的最新技術,藥效好得很……”
“怎么不早說?”
欒喻笙聞言睜眼,眼神又沉又銳:“找個女員工,去把藥膏送給印央。這個時間,她應該還在做護理,正好讓技師用手法給她上藥。”
兩名護工有些摸不著頭腦。
……您、您也沒問啊!
他倆向來不敢過問欒喻笙的生活,更不敢亂打聽,因此,兩人并沒聽說印央滑冰摔傷了。
“好的,欒總。”護工去醫藥包里翻找藥膏。
“等等。”欒喻笙出聲打斷,沉眸閉閉睜睜,“不用找人了,扶我到輪椅上。”
“欒總,現在嗎?”
“我不想說第二遍。”欒喻笙聲色冷硬。
等她做完護理,他和她一同去私湯房,一個人浸浴難免無聊,他陪陪她。
如此心想著,欒喻笙被護工推著抵達了SPA間,卻得知印央的護理大約在三分鐘前就已結束,估摸著她去了私湯,他和護工便乘電梯去到一樓。
電梯緩開,忽高忽低的對話自遠處飄來。
欒喻笙只偶爾拾得幾個詞,但他一秒辨別出,其中一個音色屬于印央。
另一個,是男性的嗓音。
欒喻笙斂眉,壓低眼皮。
他厭惡任何男聲和印央的聲音混一起。
不等護工來推,他用下巴前推口控桿,控制輪椅匆匆碾過電梯地坎,輪子前顛后顛,顛歪了他沒系束縛帶的雙腿,兩膝并攏歪倒向一邊。
上半身被一條橫在胸口的束縛帶捆著,倒是坐得端正。
電動輪椅的細微機械聲淹沒在越來越近的爭吵中,欒喻笙不聲不響地停在最近處的拐角,掩在墻體后面,微轉臉頰,將聽力最大限度暴露。
哼,他倒要聽聽。
大半夜的,這孤男寡女的在鬧什么。
——“因為阿佑這兩年回國……收一收你的被迫害妄想……你當時差點和阿佑結婚……我從來不是你的假想敵……少在我這撒野……”
護工驚得目瞪口呆,更加不敢吱聲。
巨大的信息量如蜂群烏泱泱地往欒喻笙的耳內橫沖,他在不敢置信中理清了來龍去脈。
他的大哥和同性有長達數年的地下戀情……
他的前妻竟然曾有可能成為他的大哥嫂……
呼吸愈漸短促,欒喻笙的腦袋死死抵著頭枕,背叛感,化作無形的繩索勒住他的咽喉。
“印央,我真羨慕你,為了錢就可以和不愛的人結婚。”
欒喻笙一瞬呼吸懸停。
黃子徹的話繼續清晰地納入他的耳畔:“你選擇欒喻笙結婚,是因為阿佑只能給你錢,而欒喻笙他既能給你錢,還能給你愛。”
為什么……
她沒有否認?
癱腳哆哆嗦嗦地踩著腳踏板,欒喻笙忙用右手去摁壓,二次痙攣的痛,讓他的青筋自脖頸爬到太陽穴。
可他屏息拼命地聽,渴求聽到她的否認。
“和不愛的人結婚”,指的一定是欒哲佑,而并非也是他吧?她愛他的錢,但一定也是愛他的人的吧?和他結婚,一定是對他存在愛情的,對吧?
一定是的吧?
是吧?
可欒喻笙卻遲遲,等不到印央一句反駁的話。
痙攣蔓延至全身了,他也只等到了她滿不在乎的冷笑:“少拿你的為愛奉獻來要求我。既然看我這么不爽,那你去把一切告訴欒喻笙,隨你便吧。”
為什么……
她沒有否認?
黃子徹前面的質問她都一一嗆回,可為什么偏偏這一句,她不替自己辯駁?
為什么不說一句,她印央是愛他欒喻笙的?
為什么?
因為真的……不愛嗎?
重錘敲打他的心,胸口塌陷似的疼,脈搏掄起鼓錘重擊耳膜,他滿腦子嗡嗡嗡,眩暈讓他瞳孔稍顯渙散。
痙攣的幅度變得猛烈,雙腿在空中彈跳,足底僵冷,掛在包子似的癱腳上的拖鞋險些甩得老遠,護工快要摁不住欒喻笙,輪椅咯吱咯吱叫。
回……
去……
眼見暴露在即,欒喻笙機械地一下一下扭轉脖子面對護工,無聲做出口型。
他眸光重新聚焦,眼底霎時卷起狂風驟雨。
廊燈晦朦迷離,他籠于燈下冷戾陰騭,恐怖如斯。
護工頭皮發麻,生怕自己的小命不保,推著搖搖欲掉的欒喻笙沖回了客房。
束縛帶一解,欒喻笙便爛泥一樣往下溜,兩個護工著急忙慌地抬他上床。
身子接觸床面的一瞬,仿佛觸發了什么機關,他整個人抽搐得猶遭電擊,痰音混濁,出氣長進氣短,咳嗽憋在胸口,蹬著一雙怒氣熏天的眼。
衣擺上卷,露出震顫的腹部(軟)肉,像有人對著果凍在吸,月夸下漸漸豐腴。
等了三分鐘,二次痙攣止不住,護工只得給欒喻笙打一支抗痙攣的針劑,又給他拍痰。
平息后,他如同一塊被撕碎的紙片,快要散架,鬢角淅出的冷汗打濕了枕巾。
欒喻笙望著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隱藏在怒火之下,更深更壓抑的情緒——
恨與絕望。
他明明那么那么愛她。
印央進門與他對視前的0.01秒,他都滿目含恨。
*
“我吹完啦。”印央關上洗手間的門,手指作梳子,理順一頭墨色長發,“欒喻笙,你有沒有等我等睡著了?”
掖著虧欠,不自主地,她今夜格外順從與溫柔。
“沒。”欒喻笙如往常深沉內斂,嘴角似有若
無的微笑弧度也瞧不出半分端倪,他眉梢輕揚,“我不困。”
“還說不困呢。”印央落座床邊,床鋪塌陷,欒喻笙的身體順勢更向她貼近,她拇指輕揩他的眼周,“看,你眼睛都紅了,還說不困。”
“看到你就不困了。”
印央揶揄:“怎么?我是你的興奮劑?”
他笑而不語。
是該命令禁止卻又欲罷不能的違禁品。
“央兒,上來。”欒喻笙眸子壓縮得僅剩一縷的薄光,卻因睡眠燈營造出的曖昧。
恨,被異化成了欲說還休的調忄青。
印央靈巧地鉆進欒喻笙的被子,他癱瘓的肢體不釋放熱量,被窩似冰窖。
她解開扣子,脫去睡袍,皮(肉)相貼,黏上他觸手生涼的雙腿,用融融的體溫暖化他,如蛇纏(繞)密不可分。
她抱著他的姿勢還算規規矩矩。
上午一事,印央明白,欒喻笙這自尊心強上加強的人,肯定心里面烙下刺了,她便沒有施展手腳加以撩撥,別在男人(雄)風上,又戳痛他一回。
“央兒,關燈。”欒喻笙音色低啞。
印央關了睡眠燈,剛準備道聲晚安,一陣輕細的摩擦聲欺近,她的唇忽地被兩瓣冰涼的柔軟含住。
暗色迷蒙,欒喻笙挪動脖頸尋到了印央的嘴唇。
為避免夜間滲漏,他晚八點之后便不再飲水,此刻,他的唇壁稍顯粗糙。
他由緩到急的吻,像有人翩翩有禮地叩開門,進門后卻肆意掃蕩,叫她措手不及。
他侵(略)她口(腔)的每一寸,與她滴滴點點交融,他單薄的胸膛不停地忽起忽落,氣喘不休,殘兵敗將了,卻仍誓要插旗做主,他越吻越狂肆張揚。
吻得,像沒有明天了一樣。
吻得,像不給她明天了一樣。
“欒……喻笙……”印央縮縮脖子,雙唇被他鉗制著,連吐字都含含糊糊的,“你當心……心點,呼……別上不來……氣……呼……了。”
有點怪。
他雖然強勢,但沒吻得這般霸道過。
看來,上午的事,當真把他刺激得夠嗆啊。
*
印央的躲避,讓欒喻笙倏地晃神怔愣,他保持去夠她嘴唇的伸臉的姿勢,下頜角鋒利,半瞇的眼緩慢睜開。
眸色如墨。
墨層下盤踞著一條潰爛的蛇,隱在黑暗中。
不等她看真切他的眼神,他再次噙攫她的唇,上下牙齒咬合,拖著她回到他能掌控一切的姿(勢)。
“……疼。”印央嗚嗚囔囔。
欒喻笙松口。
上次,她喊疼,他立即停下。
而這次,他只是暫時的休整。
疼?
他不疼嗎?
他身心都疼,痛不欲生。
欲求不滿的唇沿著印央的下巴、下頜、脖頸,一直吻到肩頭,吻到了他這癱廢身子能夠到的最大極限,如狼似豹般地吮口及她滑嫩的皮膚。
種下一片象征征服的草莓旗幟。
淺粉、鮮紅、紫紺。
他以唇在她肩頸狂恣地著色,毫無口下留情。
“嘶!輕點兒!”印央疼得直嚷嚷。
但因內疚與心疼,她難得逆來順受,由他胡作非為了。
而在她視線不可及之處,他半閉半睜的眼冷銳似針尖,把她的皮肉當布料,細細密密地釘針腳。
一針,一吻,罰你膽敢不愛我。
一針,一吻,罰你是個空心人。
每想起一次她的沉默和不反駁,他便情緒潰穴一次。
癱腳第三次陣攣,震顫沿著脊髓爬上來,他上半身也隨之一顫一顫地,卻仍吻死她不放。
印央只當欒喻笙過度勞累誘發痙攣了,一雙大長腿攀上他皮包骨的腿。
他大腿上的棉花肉,脫骨似的垂落,在她腿間抖,紙(尿)褲愈漸熱氣騰騰。
*
直到吻到肺里不余留一絲氧氣了,欒喻笙才呼哧帶喘地撒口,大口大口地吸氧。
“瘋夠了?”印央哭笑不得,捏欒喻笙發腫的嘴唇,“大半夜的把自己累成這樣,欒喻笙,我看你明天怎么起得來。”
可欒喻笙仍嫌不夠:“央……兒。”
他灰蒙蒙的瞳孔投下轉瞬即逝的陰影,眼神膠黏,好似吸附至深的水蛭:“給……我,就……現在。”
“現在?”印央詫然。
“現在。”
印央覺得欒喻笙今晚瘋得可以。
黑暗中,她摸到了他禁錮在矯正器里的右手,喃喃:“可是你的手……”
“你不愿意?”他極力將這句冷諷包裝成了征求。
“欒喻笙,你小瞧我了。”翻身跨坐上他裹著紙(尿)褲的腰間,印央摸索到魔術貼。
一撕、一扒、一揚、一扔,地板傳來濕甸甸的重物墜地之聲。
“愿不愿意,不該由我來問你?主動權不在我這里?跟我裝什么強硬呢。”她指甲刮擦他僅存知覺的鎖骨以上,語調極度蠱惑,蠱惑到聽的人朝不保夕,“欒喻笙,你乖乖躺好了。”
呼吸混著她獨有的芬芳,她俯身欺近:“我來了。”
“嗯。”他細嗅,“別開燈。”
“喲,欒總今天有興致玩個不一樣的?”
“想試試,畢竟今天……”他的停頓別有深意,“是很特別的一天。”
他不過擔心藏不住欲把她拆吃入腹的眼神。
“阿笙。”她亂摸一通,“你……你的……小肚子,怎么還……還鼓鼓的?沒排干凈?”
“嗯。”他瞳色沉沉,望著她淡然說假話,“等了很久,可實在……疼。”
印央貓腰俯身趴在欒喻笙的胸前,疼惜道:“等我們回去了,我給你扎針。扎針就不疼了。”
*
那夜,彼此只辨得出輪廓,殷紅玫瑰,在一具活(死)人身上嬌艷欲滴。
他死寂地癱著,原本也不打算配合。
上次暮雨朝云,他怕不能討得她的滿意,而自甘拋棄傲然,用手代償,卑微地去承歡獻媚。
印央,這次……
換你來取悅我。
蜜喘連綿,伴著床墊起伏,一聲比一聲放浪。
對他而言本該美妙的聲音,竟變成火車呼嘯而過的尖銳嗡鳴。
然而,該死的,他不爭氣,貪戀依舊,他還是對她一觸即起(反)應。
暢爽、愉悅,摻著滾沸的怨恨,情緒像打翻了調味品。
恨,恨她真是好樣的,在一個不愛的、隨時可能污穢橫流的(癱)子身上都能演出爽快樣。
恨,恨她的欺瞞與滿不在乎,恨她收放自如。
怨,怨自己對她溺愛成性,學不會向她一樣,他愛得起卻放不下……
空蕩的度假村很適合殺人滅口毀(尸)滅跡,可他舍不得。
想嚴(刑)拷(打)逼問她什么不反駁,卻只敢生生憋著。
有魄力將她捆綁(囚)禁,卻沒膽量問一句“印央,你愛我嗎”。
恨。
但也真的,真的,好愛好愛她。
許是夜,將掙扎放大,欒喻笙再度燒燙了眼眶。
睡前,骨軟筋麻地,印央汗津津地躺回被窩,在欒喻笙耳邊灌送的甜言蜜語。
于他而言,是鈍刀子在割。
*
溫泉之旅結束的第三天,印央收到了一份來自欒喻笙的意想不到的禮物。
——當年他們結婚時的婚戒。
準確來說,是她的那一枚。
因為被人忽悠,投資失敗,不僅存款打了水漂,還欠了一筆巨額債務,欒喻笙送她的全部珠寶首飾,都被她拿去抵債了才勉強還清。
雖然顯得涼薄,但的確包括那枚婚戒。
“你……”印央手捧方方小小的精美禮盒,驚訝問,“從哪找到它的?”
“我想找,自然有辦法。”欒喻笙西裝筆挺,四肢規整地擺在輪椅上,衣褲不顯一絲褶皺,語氣都矜貴,“做過養護了,不輸當年的質感。”
印央五味雜陳。
撫摸碩大的鉆,她沉默良久,才捏著戒指環套進無名指,尺寸嚴絲合縫。
“阿笙,謝謝。”印央旋即又脫掉戒指,“我……不知道,我合不合適戴著。”
換做以前,印央早呲開牙花笑了,價值連城的寶貝哎!欒喻笙敢給,她就敢立馬揣自己兜兜里。
可是那日和黃子徹的爭執,發酵了她對欒喻笙的負疚感。
平心而論,欒喻笙是這世界上對她最好、最體貼、最無私的人,遠遠勝過血濃于水的父母。
她的私欲,不該投擲于他。
“印央,解開我襯衣的紐扣。”欒喻笙突然道,他眸子下望,示意印央照做。
“怎么?
我們欒總,大白天的也克制不住了?“印央嗲聲,蔥白玉潤的手指先在欒喻笙的人中落腳,自薄唇滑向喉結窩,“等一下哦,我去拉窗簾。”
“回來。”
欒喻笙叫住已經竄起來的印央:“坐下。”
他眸色略顯玩味:“到底是誰大白天的動了歪心思?”
手還沒拆矯正器,固定在輪椅兩側的扶手上,他向內攏雙肩強調:“解扣子。”
“哦。”
印央解到第二顆紐扣時,一條項鏈便闖進了眼底,再往下解,欒喻笙正戴著他的那枚婚戒。
指頭萎縮得厲害,戒指已然太過松脫,掛不住,他只能借以項鏈的形式佩戴。
“你這就戴著了?”印央像被燙到似的躲開視線,眼珠子亂轉一圈,嘴里拌漿糊,“欒喻笙,你……我都把我們的婚戒給……給抵押了,你……不生氣?”
“既然找得回,追究就沒什么意義了。”欒喻笙笑容莫測,“我們都戴著吧。”
印央不再猶豫,鄭重點頭:“那我……也做成項鏈戴著唄?戒指招搖,大部分的活動肯定會被要求摘掉,項鏈還能藏衣服里。欒喻笙——”
把戒指比在胸骨正中,她的笑顏風情萬種:“我會一直戴著的,你也要一直戴著。”
“好。”欒喻笙沉聲應道。
回味著她方才神色中的愧疚,甚至自慚形穢,如陳年的酒,越品味越回味無窮,后調,是看她心里不好受而獲得的那種類似報復的快感。
“央兒,一言為定。”
他笑里藏針,掩飾得滴水不漏。
第39章 蟄伏哄好他好難。
市中心,欒家公司總部。
合同文件齊齊整整壘成疊,辦公桌前,欒喻笙正戴著輔助手套審閱著。
手部矯正器已卸下,但由于損傷了頸椎神經,他手臂內外側肌肉的張力不同,手指仍呈現蜷縮狀,往手掌心里攥空拳。
不過,指骨重塑后,他右手的活動度提升了一些,可以借助勾腕來做簡單的抓握動作。
比如,端起裝一半水的紙杯,或其他輕質易握的東西。
紙頁沙沙,他晃動手腕,用小指外側的指節翻頁,專注的眼神一目十行。
“欒總,您該休息了。”
魏清叩門進來,身后跟著兩名貼身護工。
自文件中抬眸淡淡望去,欒喻笙輕瞥時鐘,已經中午十二點一刻鐘了。
“魏秘,讓人把午餐送來辦公室。”欒喻笙闔上酸澀的眼睛,用力閉了閉,“對了。”
他將右手劃拉著紙頁拖下桌面,軟綿地垂落到大腿上,接著提肩抬臂,送右手上扶手,手指環住控制桿,操控電動輪椅從容腿空間出來。
“欒總,請您吩咐。”魏清垂手恭立。
“把信號接過來。”欒喻笙背光,眼神更顯得幽深,渾似雪山之巔曬不暖的一汪冷泉,盯著桌上的耳機,“我遠程參與參與,明星的生活。”
一抹諱莫的冷笑漾起。
等待轉線和佩戴耳機的過程中,欒喻笙向外眺望,又憶起了多年前的小插曲。
某次,他去訓練場找欒哲佑,無意間遇見了從一間休息室里出來的欒哲佑。
印象中,當時,欒哲佑的皮帶有些歪。
與他四目相對,欒哲佑先是一愣,而后,欒哲佑捂著后脖子大步向他走來:“阿笙?嘖,見哥哥也這么守時啊。來得早,我也要罰你請客的哦。”
一貫的落拓不羈。
“哥,脖子怎么了?”欒喻笙打量。
“落枕啦。”欒哲佑惡心巴拉地吐舌頭賣萌,攬住欒喻笙的肩,“走吧,邊走邊聊。”
欒喻笙嫌棄地側視欒哲佑,余光,他瞄見一道男性身影悄然從那間休息室出來。
那身影走向相反的方向,兩步后,回頭,狀似不經意地望了他一眼。
正是黃子徹。
而欒喻笙,下意識與黃子徹目光相觸,卻在接觸的一瞬,黃子徹回頭匆匆避開,加快了步伐。
如今想來……
正午陽光凝成金耀耀的光柱,有些刺眼,欒喻笙斂眸,周身散發出寒峭似霜的氣場。
當年欒家的三子爭權,最后一道考量,是董事會分別給欒家三子每人5000萬,誰在兩年內用這筆起始資金賺了最多的錢,誰就能獲加分。
某日用餐時,欒哲佑提了一嘴:“爸,最近,(耽)美市場如火如荼的。我懂點影視方面的,我就想湊個熱鬧,我的提案就是拍部(耽)改劇。”
“(耽)美?”欒松刀叉不停,不抬頭問,“那是什么?”
“就是……”欒哲佑的解釋輕描淡寫,一筆帶過,邊說,他還邊往自己盤里夾菜,菜越堆越多。
“混賬!”
欒哲佑話畢,欒松厚掌一拍餐桌:“傷風敗俗!我欒松不準許我的兒子參與那種東西!”
“……”欒哲佑往嘴里大口塞東西,笑得沒心沒肺,“爸,我就說說,就隨口說說。”
欒松發威動怒:“真不知道這些東西拍出來是給誰看的!要是我的兒子如此有傷風化,我欒松,打斷他的腿!他也別妄想從我這里繼承哪怕一分錢!欒喻笙娶了個沒名沒戶的,已經夠丟我欒松的臉了!”
桌下,欒喻笙牽住了印央的手。
印央一副事不關己態,不受影響地享用美食。
而欒哲佑立馬嘻嘻哈哈地切換話題,自那,他沒再提過相關的。
欒哲佑常常一拍腦門,想一出是一出,他的奇思妙想大多不成氣候,被欒松嚴厲否決乃家常便飯。
因此,欒喻笙只當聽了耳旁風,不成想竟是欒哲佑佯裝漫不經心的試探。
“欒總,信號已經切過來了。”魏清取出耳機,“我給您把耳機帶上吧。”
欒喻笙閉目點頭,問:“黃子徹查清楚了嗎?”
“欒總,那邊說這周前出調查結果。”魏清回,“您放心,等結果出來,我整理好后第一時間拿給您。”
“好,辛苦了。”
耳機入耳,欒喻笙控制手推桿,降下靠背,抬起腳踏板,以半躺的姿勢減壓。
背景音嘈雜,男聲女聲交織,耳機傳來的音又隔一層殼,他在混鬧中專心捕獲卻依舊有些聽不清。
“魏清。”欒喻笙眉心懸針,“音量調大些。”
魏清馬上行動:“好的,欒總。”
都已養成習慣了,每日把這當做餐前開胃菜,以及休憩時的助眠曲,在躁動不安中尋一絲隱秘的痛快。
*
“咔——”
拍攝現場,導演抬手示意:“荷梓,休息十分鐘!打光我還是不滿意,我和燈光組再溝通一下哈。”
“嗯,好的,大家辛苦了。”
鎂光燈匯聚,印央站在光圈中心,摘下墨鏡卻被明晃晃的光險些閃瞎眼睛。
……我的天。
……電不要錢的嗎。
眨動酸澀的眼,印央扭著腰肢走出鏡頭之外,工作人員烏泱泱地圍上來。
“荷梓姐,喝口咖啡吧!剛買的,熱乎著呢!”
“荷梓姐,墨鏡我幫您拿著吧!”
“荷梓姐,您披肩外套吧,別冷著了。”
……
“不了,謝謝你們。”印央謝絕這些貼上來套近乎的,笑顏禮貌而明媚,隔著人群與齊娉相視一笑,道,“你們忙,我去見一下我的經紀人。”
印央正在拍攝她的第一支廣告。
某高端潮流墨鏡品牌,出道尚不滿一年的她,便獲得了時尚大牌的青睞,可謂未來可期。
都市劇《發光的我們》正在熱播,印央飾演的女三號艷壓女一女二火出了圈。
外加“星魅”的營銷火上添柴,印央從娛樂圈“查無此人”,搖身一變成了炙手可熱的女新星。
出名了,周圍全是熱臉人。
印央倒
是平常心,反正她進入娛樂圈的初衷便是賺快錢,盡快還清6000萬,并無長遠發展的打算,明星,不過是資本包裝華麗的商品。
印央只想當個自由的人。
等賺夠了錢,她就隱退。
“齊娉,有沒有被我迷得神魂顛倒?”印央將齊娉無實物壁咚,媚眼拉絲,蠱惑,又帶一絲孩子氣的貪玩,“別否認,女人,你的眼神騙不了人。”
“沒大沒小的,我隔夜飯都吐出來了。”齊娉冷臉嫌棄,沖化妝師招手,又對印央說,“眼妝都暈了還撩人呢?你這跟不剃鼻毛就撩騷的男人有什么區別?”
印央小指揩拭眼瞼:“燈光太強了嘛,第一次拍,我不適應,眼淚都出來了。”
“補補妝吧。”齊娉柔和下來,她挺享受這種和印央這種你撩我懟的相處模式。
把吸管插水杯里遞給印央,齊娉問:“央,有個內衣品牌想和你合作,你意向如何?”
“內衣?”印央嘬吸管喝一口水,眉梢躍動,臭屁道,“挺有眼光的嘛。”
“我看了品牌方的策劃,就是常規的內衣拍攝,不露骨。”齊娉抱臂,“這個商務,挺適合鞏固你在大眾心目中現有的形象的,媚而不俗。”
齊娉問:“我接了?”
“接吧。”印央上翻眼球,化妝師正在給她補下眼影。
眸子一轉,她改了口:“等等,齊娉姐,還是算了吧,我這個人比較保守。”
“……”齊娉瞇眼癟嘴,“信你個鬼。行吧,你不愿意,我找個理由推辭了。”
印央無所謂,女性展示身體沒什么可羞恥的,想秀,就大大方方自信地秀,只不過,她剛才想象了一下欒喻笙看到內衣廣告成片的表情……
哄好他好難。
還是別自尋麻煩了。
化妝師著重又對印央下巴的一顆小痘痘蓋上兩層遮瑕,齊娉看著問了句:“長痘了,上火了?”
“沒,快生理期了。”印央對著鏡子努下巴。
“我知道一家厲害的中醫館,調節陰陽平衡、氣血和暢、臟腑功能樣樣精通。”明星靠臉吃飯,姨媽痘能避免最好避免,齊娉提議,“等拍攝結束,我帶你過去號個脈,開幾副中藥給你調理調理。”
此時,導演招呼印央回去拍攝。
印央等著服裝師熨平衣裙,應道:“行啊。齊娉姐,記得提醒修圖師把我的下巴痘P掉。”
*
“壽益堂”裝潢古樸典雅,位于鬧市區顯得格外閑云野鶴,雕花木門染著淡淡的藥香。
館內陳設雅致,廊道懸掛幾副水墨山水畫,一壁藥柜、一尊青銅香爐,草藥味混著恰到好處的檀香。
紅木長桌前,鄭柳青剛送走了一位看診的人。
“下一位,請進。”
他將脈診擺端正,一位高挑裊娜的女性掀開布簾進來,她頭包紗巾,眼遮墨鏡,默默坐上木椅。
“您好,請問哪里不舒服?”鄭柳青撩開素色長袍的衣袖,并指微曲,做出把脈的前奏。
他覺得女人裝扮奇怪,但旁人的私事,他無權多問,便將注意力落在看診上。
“柳青。”
耳熟而思念的聲音,讓鄭柳青在頓神后急忙抬起頭。
眼前,女人唰地一扯頭巾,長發如瀑布傾瀉,她食指搭在墨鏡鼻托上懶洋洋地向下一滑,一雙笑盈盈的狐貍眼分外素凈,卻別具沖擊力。
“嘿,我就知道是你家的中藥館。”印央得意洋洋。
“……央央!”鄭柳青驚喜,伸出的手一時間不知該往哪擱,又忽地神情嚴肅,“你不舒服?還是欒總不舒服?”
“我和欒喻笙都沒事兒!我就找你開副中藥調一調。”印央的細腕搭上脈枕,“順便給你簽個名。雖然我還沒大紅大紫,但也小小的火了一把。”
印央比“一點點”的手勢,笑得落拓:“等我再紅一點啊,可就不能像現在這樣想去哪就去哪了。”
“恭喜你,新劇的熱度和口碑都非常不錯。”鄭柳青拉開抽屜,取出常年伴身的筆記本。
“你看劇了?”印央問。
翻頁的手停了一下,鄭柳青溫和帶笑:“我妹妹在追,我和她都住家里。我閑來無事,便隨她看過一些。”
印央笑笑,沒再深入往下聊。
看診后,鄭柳青交處方單給印央,印央還親筆簽名給鄭柳青,簽的是“印央”二字。
“柳青,你晚上有空嗎?”印央收起頭巾,頭巾本來也就是她拿來逗鄭柳青玩的。
“有。”鄭柳青脫口而出。
“太好了,那我晚上請你吃飯唄?”欠的人情,貌似只能通過請客吃飯來還了,印央問,“你想吃什么菜系?”
“我不挑口。”
“讓我想想啊……”印央托臉思索,“我知道一家人流少、環境好的餐廳,叫……叫‘玉堂私廚’。偏廣式口味的融合菜,行不?對了,這家的鵝肉特別好吃!分部位烹飪,前腿瘦而不柴,后腿油而不膩,中波的肉質更是一絕。”
“可以的。”鄭柳青翩翩溫潤,“我還有十二個號,央央,要麻煩你等我一會兒了。”
印央起身笑道:“停車場等你。”
*
與此同時。
醫館的停車場內,欒喻笙正坐在一輛普通車型的轎車上,座椅后傾約30°,才穩住他軟溜溜的腰腹不倒。
座椅偏矮,他長腿外撇,材質巧奪天工的西褲掩不住他細瘦雙腿的畸形,膝蓋格外凸起。
他閉目不語,呼吸勻順,卻并非心平氣和之下的頤養之態,更類似極力逼出的克制。
耳廓,掛著入耳式耳機。
鴉羽似的長睫在眼瞼處投下暗影,睫毛規律地微抖著,但不可控的癱手卻搭在鼓起的小腹上,遵循主人云翳翻滾的內心,驚天動地地抖。
“開車。”
欒喻笙睜眼,眉壓眼更顯他冷銳如冰錐。
嗓子澀痛像有刀片在割,他吞咽,音色聽起來些許撕裂:“打電話給媽。”
不久,電話接通,宋蓉枝噓寒問暖:“小笙啊,怎么了嗎?什么時間回來吃晚飯啊?”
“媽,你和爸不必等我,我今晚不回家吃。”欒喻笙反復潤喉,好讓聲音趨于平常,“媽,你上次提起的鄭茹雅……”
“鄭茹雅?”宋蓉枝立時興致高昂,“小笙啊,你是不是認可媽說的話了!”
欒喻笙不置可否,一聲輕笑溢出唇齒,譏諷昭然,卻又夾著幾分自嘲之意:“媽,麻煩你幫我問問鄭茹雅今晚方便嗎?我能否邀請她共進晚餐?”
“好好好!”宋蓉枝樂不可支,忙應,“茹雅她肯定有時間呀!沒問題,媽馬上給你們安排見面!哎呦呦,你說訂在哪家餐廳合適呢?讓媽好好想……”
“‘玉堂私廚’吧。”欒喻笙口氣輕快,神色卻顯全不匹配的嗜血寒凜。
“‘玉堂私廚’?”宋蓉枝念叨,“誰家新投資的酒店嗎?媽怎么沒有耳聞?”
“這家店人流少,但環境很好。”黑眸幽灼,欒喻笙抬右腕,內扣的手指蹭著胸前的婚戒項鏈,“一家,偏廣式口味的融合菜,鵝肉特別好吃,分部位烹飪,前腿瘦而不柴,后腿油而不膩,中波的肉質更是一絕。”
“沒問題,媽啊,這就預定!”
笑意凝在嘴角,只余眸色冰寒,他道:“媽,麻煩你了。”
*
晚七點半,印央和鄭柳青說說笑笑走進“玉堂私廚”,由領班引路向內廳走去。
“哥?”
倏而,一聲清甜水柔的女聲自旁側傳來。
鄭柳青拉座椅的手凝滯一下,他訝然扭頭望去:“……茹雅?真巧,你也……”
他兀然噤聲。
印央順著鄭柳青略顯錯愕的眼神投去視線,她拉椅子的手更是咯噔一抖。
只見鄭茹雅起身有些拘謹地點點頭,掛著靦腆而激動的笑,而她的對面——
坐著欒喻笙。
第40章 對抗我還以為,是本色出演呢。……
餐廳滿座,服務生忙忙碌碌穿梭其中,交談聲混著餐具碰撞發出的脆響。
四人間的空氣卻短暫地固結。
“欒總。”鄭柳青率先打破沉默。
他向欒喻笙頷首問候,舉手投足間盡顯溫潤而澤:“游輪之旅結束后,我便一直在為醫館忙活。瞧我,都忘記了該問問欒總,您的身體好些了沒?”
“無恙。”欒喻笙氣宇沉斂,微微側頭,沖鄭柳青輕點,“多虧鄭醫生相助,我才得以順利回
程。我理應面謝的,卻一直忙于工作抽不開身,還請鄭醫生諒解。”
“哪里的話!”鄭柳青不敢當,忙擺擺手,“欒總,鄭家‘玉蟬’也是因您才認祖歸宗。論恩情,我哪里比得上您的?我代鄭家,再次向您致謝。”
“鄭醫生,不必客氣。”
欒喻笙唇畔的淺笑甚是沉穩,自然而然流露出鐘乳石般沉淀良久的氣魄。
他掃視四周:“這家店向來客少,我喜清凈,便約茹雅來這里吃晚餐,沒成想今天的生意格外好。還碰上了鄭醫生,當真緣分使然。不知鄭醫生和……”
他目光與印央一觸即移開,笑意不減:“這位小姐,是否介意與我們鄰桌?”
……欒喻笙約的鄭茹雅?
印央琢磨欒喻笙的話里行間。
……相親?
……宋蓉枝逼的?他同意了?
……媽的!
他還裝不認識她!
胸口噼里啪啦地炸火星子,他這雍容閑雅的嘴臉,她越看越不順眼,面上卻天衣無縫。
“欒總您好,我是演員荷梓,久聞您的大名。”印央彬彬有禮,“如此緣分當真千載難逢,我非常樂意,我想,柳青他應該也很愿意的。”
語畢,印央捂著胸口向欒喻笙微微欠身,長發,自后背俏皮地逃向胸前,她甩頭,根根發絲如紅酒擦拭過的玫瑰刺,又沖鄭茹雅揚眉巧笑。
“茹雅你好,我常聽柳青提起你。”印央在鄭茹雅的同側落座,笑吟吟,“我呢,一直都很想有個妹妹,更何況,是這樣漂亮聰慧的妹妹。”
印央笑容如旋渦:“真羨慕柳青。”
“荷梓姐,你好。”鄭茹雅飛快地扭身朝印央打招呼,回身,靦腆的神色更添幾分羞澀。
聽言,欒喻笙在心里冷笑。
呵,真行,已經不分男女老少地撩人了。
以及……
“常”聽?
他克制慍怒,瞥向坐在斜對側的印央,盡力只當看一眼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卻驟然瞳孔一震。
借著方才捂胸欠身的動作,印央襯衫裙的紐扣開到了第三顆,她此刻V領敞肩,天鵝頸淋滿燈光,精致的鎖骨若隱若現,欲露不露,令人遐想聯翩。
坐她對面的人眼中,更別提是怎樣一幅秀色光景。
“……”欒喻笙臉色沉得如黑云壓城。
“欒總,如果您哪里不舒服,請不用有所顧慮,盡管第一時間告訴我。”察覺出欒喻笙的神色變換,鄭茹雅笑著關切,“欒總請我吃飯,這些是我應該做的。”
她坐姿端莊,收腹挺背,雙手扶膝,眉目溫婉,儼然書卷氣濃厚的大家閨秀。
“好,麻煩了。”欒喻笙自知有些失態,忙斂起怒意,淡笑道,“我吃飯麻煩些,需要你幫我夾菜。我請客,卻盡不了請客之誼,茹雅,抱歉。”
“欒總,您客氣了!”鄭茹雅連連搖頭,“每個人都有需要幫助的時候。您幫我家找回了‘玉蟬’,還分文不收,正如我哥所說,這是大恩大德。我這只不過夾夾菜什么的,舉手之勞,算不上什么的。”
溫暖而不熾烈,帶著醫者仁心的親和與慈悲,鄭茹雅是清池里純白的蓮。
欒喻笙笑笑,不自主將余光投向印央,她魅惑張揚,是明知采摘時會被扎得滿手創洞,卻仍上癮的野玫瑰,鮮血直流,也愿嗅一時芬芳。
語間,欒喻笙一桌上來了前菜。
“柳青,你想吃什么?”印央很大聲,偷偷看向欒喻笙,他有備而來,已經戴好了輔助手套。
“都行,央……”鄭柳青及時收口,面容稍顯愁色,“荷梓,你點吧。我剛看了菜單,感覺都很不錯。”
“那我決定咯。”印央手機掃碼。
“嗯,好的。”鄭柳青望向斜對面的鄭茹雅,他絕望地發現鄭茹雅的手機雖擺在桌面上,卻倒扣著。
自幼,長輩便教導他們和別人一起吃飯時不要看手機,尤其和比自己年長,或身份尊貴的人,更是不能失了禮儀,因此,鄭茹雅的手機估計靜了音。
這頓飯,出于禮儀,鄭茹雅會全身心地關注欒喻笙,他想給妹妹遞個眼色都難。
而剛剛,鄭柳青裝作在看菜單,實則給一無所知的妹妹發了條微信:【雅雅,欒總和荷梓曾是夫妻,他們關系比較復雜。你說話注意分寸!】
*
鹵獅頭鵝醬香四溢,鄭茹雅用公筷拆下一塊肉,放入欒喻笙面前的盤子:“欒總,我來之前查了查這家店,看到這家的鵝肉很好吃,您嘗嘗看。”
“謝謝,你也嘗嘗。”欒喻笙抬肩,將右臂晃到桌面上,掌心插著他自帶的輕質叉子。
他抬手腕,瞄準鵝肉叉了三次才叉中,小臂搭在桌沿休息了幾秒鐘,積蓄了力氣準備往嘴里送,可鵝肉上的鹵汁飽滿,一滴接一滴落入盤中。
擔心染臟衣褲,他抬腕再落下,反反復復。
當然,這其中摻著靜待鄭茹雅發現的心思。
“欒總。”鄭茹雅不負期望地感知到了,她拿起手旁的方巾,小聲問,“您的襯衣價格不菲,樣式也好看,染臟了多可惜。您介意我……”
很體恤地,鄭茹雅沒把話說透。
“謝謝,茹雅,又要麻煩你了。”欒喻笙勾唇角,笑得干凈,瞧不出半分雜質。
他操控電動輪椅離桌面遠了點,明擺著為了方便鄭茹雅過來給他圍方巾。
印央暗中側目,將兩人頭對頭、臉對臉的畫面盡收眼底,鼻翼抽抽,她癟癟嘴,不屑地默嗤欒喻笙。
嘁,小伎倆。
懶得跟他計較,可耳朵卻忍不住去聽他們在聊什么,一個個深晦的概念和高學識的話題,完全涉及她的知識盲區,他們聊得自在而投機。
印央端起水杯猛灌半杯,可解不了喉頭堵得慌。
哼,讀過書了不起?
拎起茶壺,印央給自己灌滿水,又給鄭柳青添一點:“對了,柳青,我新電影在淮西瞿山溝拍的,就是你上次去給孤寡老人做義診的地兒。”
“真的?”鄭柳青驚訝,“這么巧!”
印央手肘支于桌面,下巴抵在相交叉的手背上,瞳仁泛著曜石般的光澤:“對呀,誰說不是緣分呢!”
正在同鄭茹雅暢聊的欒喻笙忽而頓了一下。
而后,他波瀾不驚地立即續上話題,彷如波瀾不驚。
“淮西瞿山溝還真如你說的那樣,條件特別差。不過啊,我們找的那幾位小群演,可個頂個的機靈。”印央揚嘴角,“可不是那種暗戳戳使壞的機靈,不是那種一肚子壞水、心眼子比芝麻還小還多的機靈,是那種……又聽話、又溫馴的機靈勁兒,相當討人喜歡。”
這話,聽得欒喻笙險些發笑。
呵,指桑罵槐。
他裝作充耳不聞,禮貌地吃著鄭茹雅夾來的食物,哪怕不和他胃口的,言談絲毫不受影響。
“荷梓,那你拍新電影應該吃了不少苦吧。”鄭柳青道,“我們去做義診,接受到的,都是當地最好的待遇。而你們演員為了盡可能還原風土樣貌,體驗到的,和當地山民的真實生活大差不差吧?”
“戲里是那樣。甚至為了凸顯立意,還要更艱苦,不過戲外休息時就好很多了。”
菜上得七七八八了,印央招呼鄭柳青開吃:“來,嘗嘗。推薦先喝一碗老火靚湯開開胃。燒鵝沾烏梅子醬可好吃了,柳青,快試試!”
印央筷子攫了一塊鵝腿肉,裹上薄薄一層烏梅子醬,放進鄭柳青的盤子。
甚是無微不至。
“……”欒喻笙的停頓比剛才延長了兩秒。
他的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辛辛苦苦喂進嘴里的獅頭鵝,嘗出了酸苦滋味,在唾海里被他碾成碎末,癱腿藏在深灰色的絲絨長毯下,抽動了兩下。
腹部下方突然強烈地收縮,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痛在體內游走一圈,欒喻笙右腕抵著桌沿喘了幾口氣,很快,痛感消散,仿佛不曾來過。
*
望著盤里的鵝肉,鄭柳青受寵若驚,又如坐針氈:“謝謝,你也吃。”
一抬眸,竟對上了鄭茹雅吃瓜的眼神,他尋到了救星,忙說:“荷梓,我妹妹很喜歡你演的那個角色,你最近播的那部劇,她每天都追。”
“是嗎?”印央挑眉,面向鄭茹雅道,“謝謝呀,茹雅。沒想到我能有如此高質量的劇粉一枚。”
“荷梓姐,你演得好棒!”鄭茹雅赧然稱贊,“那個角色真的被你演活了。”
“野心十足,善于偽裝,靠美貌和花言巧語從底層爬到上流圈層的狠角色……”
醇厚低沉的嗓音響起,欒喻笙語氣里沒有調笑的意味,望向印央的目光卻暗暗促狹。
“若不是從哲佑總那里了解過荷梓小姐的為人。”他笑容陰晦不明,“我還以為,荷梓小姐,是本色出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