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151章還沙
姜徵的身影漸漸地消失在了路的盡頭,封澄就在
城墻上,怔怔地看著。
修道之人耳聰目明,更何況秦楚寸金便在城下,二人站在燃著靈石的車馬前,半晌,秦楚澀道:“把靈石熄了罷。”
她看著封澄在城墻上怔了半日,過了許久,她才從城墻上一躍而下,聲音有些悶悶的:“回去同師尊辭別,準備啟程回營。”
年少時異想天開,以為憑手中的劍便能得償所愿,其實世間不得已這么多,哪里輪得到她指手畫腳。
秦楚看著她有些失魂落魄的背影,不知為何,也有些難過。
寸金走過去,輕聲道:“走了,秦姑娘。”
闊別許久,封澄再走向鳴霄室,便有些近鄉情怯的局促,她站在門口,叩門的手猶豫了幾次,卻遲遲未落下。
正在此時,門卻悄悄地開了。
封澄一抬眼,便見了花樹下的謫仙人。
全須全尾地坐在花樹下,一起身,膝上有落花,封澄嚇了一跳,忙道:“師尊快坐,不要起身。”
這一嚇才把她嚇了近來,趙負雪垂眸看著她,微微勾唇道:“不妨事,以機關道撐起了骨骼。你瞧著有些憔悴。”
她不太愿意叫趙負雪平添擔心,于是對前幾日重傷一事只字不提,只含糊地應了一聲,趙負雪略微抬眸看了看她的身后,兩位著輕甲的年輕將士向他拱手行禮——兩人都十分面熟。
趙負雪將這二人對上了號。
門口忽然被敲了兩記,封澄回過頭去,她定睛一看,有些意外:“何守悟?”
趙負雪垂眸,掩下眼底暗色。
這次輪到封澄驚奇了:“你怎么在這里?”
何守悟滿頭大汗地紅了臉,抱著懷里書冊,有些羞赧道:“天機內院特批,收小的入學了,多謝將軍知遇之恩,若無將軍俠義之舉,圣上斷然不會注意到小的。”
以凡人之身入天機內院,的確是了不得的本事。
封澄點了點頭,這才想了起來,何守悟接著道:“我有困惑之道,師尊亦是不解,故來求教,未擾了將軍吧?”
寸金很注意地看了何守悟一眼。
這人他有印象,早些時候便在內院前搖搖晃晃,時不時還會晃到鳴霄室門口來,今日封澄一進天機院,他便湊巧來求教,說不是刻意,他不太信。
況且,雖說趙負雪的鳴霄室就在這兒,可天機院誰人不知,此人早就移居趙府,哪有弟子會到鳴霄室晃蕩的?
余光瞥見封澄,他沉默,將冷笑吞了回去。
興許是宮宴上解鎖救人的緣故,封澄對他印象似乎很是不錯。
秦楚冷眼旁觀,只覺得氣氛不對,眼睛一瞇,看見他懷中書冊,福至心靈地道:“哦,你是修機關道的?”
何守悟斷沒料想到突然殺出個秦楚來,有些愕然,卻還是面不改色:“是。”
秦楚微笑:“這么巧,我也是修機關道的,你哪里不懂?學姐替你參謀參謀。”
緊接著人便被她不由分說地拉走了,何守悟甚至臉色都沒來得及變,趙負雪見狀,微微勾了勾唇角,淡淡道:“是朋友?”
封澄看了看他,斟酌道:“從前幾面之緣,不算多熟。”
意思就是不熟。
趙負雪暗暗地拍了個擲地有聲的板。
師徒二人倒是很默契地沒提沈懷玉之事,封澄覺得歉疚,總不敢抬頭看他,倒是趙負雪很是平靜,波瀾不驚,殊不知此舉更不像一對師徒,只當是偷吃心虛的負心人,與自覺憋氣卻不得不大度的正房。
封澄垂眼道:“師尊,多謝你。”
趙負雪并不意外的樣子,他微微抬了抬眼睛,封澄接著道:“……多謝你向我傳信。”
這是姜徵不會告訴她的事情。
短短一年,面前的少女便已脫去了稚氣,骨骼結實了,身量也長了些,原本看人三分笑的眼睛也染上了些不容侵犯的威嚴,趙負雪認真地看著她,片刻,不著痕跡地收回了眼睛,平靜道:“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看向封澄的雙眼已經彌足貪婪,趙負雪輕聲道:“除了這些,你沒有要向我說的么?”
杳無音訊的日子,不見片羽的信件,無聲無息的傳訊靈器。
他不信一別經久,封澄只剩這句客客氣氣的謝,還是為了旁人。
反咒像一把篩子,從心底濾出的,恨與妒磅礴,其余的卻封得嚴密,幾乎瞬間,趙負雪眼底便通紅了。
封澄垂著眼睛,輕聲道:“弟子祝師尊平安康泰,萬事無憂。”
一字一句,皆是真心。
掩在寬大袍袖下的手驟然捏緊,蒼白如玉的手指上被捏出沁血似的紅痕,趙負雪看著她,半晌,道:“宮中諸事生變,在外一切當心。”
寸金皺眉看著師徒二人的往來,一時間,總覺得哪里不對。
封趙二人從前模樣,他也是見過的,如今這副和善有余、親厚不足的模樣,令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天色將近日中之事,封澄告辭,趙負雪并未挽留。
馬蹄噠噠,一日之后,姜徵大婚,天子迎娶帝后,姜氏女入主東宮。
十日后,封澄派人送來了一封遲來的賀禮,并未露面。
此后,再有她的消息,便隨著馬蹄與信使,趙負雪開始逐漸收到了封澄問候的短信件,寥寥數語,問過便安,有時半月一封,有時一月一封。
趙負雪不動聲色地收好,安置在趙府書房中。
而京中之人再度聽見封澄的消息,則是數道飛書,送來了天機軍新的主將。
又及,名為天機鐵騎的親衛軍,在短短一年之中,殺遍了長煌大原四起的災禍。
天魔復生,人人自危,可隱隱約約間,眾人心底死后另有一道穩固而不可犯的防線,重新架了起來。
而天機之名,漸漸得震于世。
***
與此同時,長煌大原上。
封澄坐于中軍帳中,皺著眉活動了左臂,一旁施針的孫小荷猛地嘶了一聲,一掌拍下,示意她老實點兒。
“我覺得經脈仍是不通,”封澄露著上身與手臂,密密匝匝的繃帶箍在了上面,她皺眉,忍受孫小荷把她扎成一只刺猬,“已經一年有余,按理說天大的傷勢也該痊愈了,怎么如今用起靈力來,還是跟我的錢包一樣,抖抖就空了。”
孫小荷翻了個白眼,扳住她的右手:“總得有個過程,靈力暴行,沖破經脈,旁人早該成了血漏子。”
熟悉的病癥,封澄道;“怎么會這么嚴重,我師尊也是靈力暴行,經脈破損,照舊是好好的。”
這話倒是令孫小荷意外了:“趙負雪,靈力暴行?”
口氣有些不可置信,封澄奇怪道:“怎么了?”
孫小荷一邊施針一邊皺眉:“我師祖替他瞧過脈案,我也看過幾眼,他并非靈力暴行,而是道心不穩,故經脈單薄,以至體不蓄靈。我當時還曾疑惑,按理說,道心不穩,早在初入仙途時便該露了端倪,修行難以有成,斷不可能修行到如此地步,才突然道心不穩。”
她吹了吹針上火焰,將針取下,妥帖地安置:“大禹治水,在疏不在堵,于此道上亦然。與其費盡心力鎮壓靈力,不如尋到那道心不穩的病根,一舉拔除。”
封澄很注意地聽著,她道:“我年少時,似乎聽我師叔說起過,當年師尊是逢了一場大劫,才性情大變。”
孫小荷點了點頭;“那便照病開方,藥到病除,恕我直言,他的脈象并非久壽之人,若此劫不解,即便靈力在身,也壽數無多了。”
聞言,封澄心中有些沉重,她點了點頭,一邊活動筋骨,一邊思索孫小荷所言,正若有所思間,忽然有一人急切地掀開了中軍帳的門,封澄回頭一看,意外道:“寸金?”
寸金穩妥,平素少有這么急切的時候,他道:“有人求見姑娘,說是帶來了陳還的消息。”
陳還的消息?!
封澄聞言,瞳孔猛地一縮。
自天機院結業后,陳還便出去游歷天下,雖時時有信,卻漸漸不見其人。
“……發現了,她的尸身。”
剎那間,封澄渾身的血齊齊沖上了頭頂,她強撐著鎮定,艱難開口道:“把送消息的人,帶進來。”
一陣兵荒馬亂,緊接著便提進來一人,封澄定睛一看,只見來者形容狼狽,比起乞丐也好不到那里去,渾身臟得要命,她意外道:“是你?”
何守悟一見她,便奄奄一息道:“……水。”
旁人連忙把水給他灌下去,封澄又掰了個餅子來遞給他,何守悟接過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眼中才沒了那份奄奄一息的綠光,封澄強撐著耐心道:“陳還尸身,是怎么回事?”
何守悟聞言,不聲不響,眼淚卻一滴一滴地往下砸:“我若說了,求大人不要傷心。”
封澄本就一肚子火,聞言,深吸了一口氣,道:“你說。”
何守悟蜷縮著,小心抬眼覷了封澄神色,才小心翼翼道:“……她的尸身在還沙。”
剎那間,封澄眼前天旋地轉,她難以置信地逼近何守悟,
一把攥緊了他的衣領,寸金一行手忙腳亂,七手八腳地將她往外撕:“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何守悟被晃得臉色更白了,他連聲音都細弱了:“……有人,有人親眼所見,絕,絕無妄言。”
封澄一偏頭,只見身后慢慢走進來一人。
眼歪鼻斜,面上傷痕可怖,依稀可見幾口巨大的空洞。
她怔怔地松了手。
這張臉,她從前十分熟悉。
沈懷玉那張肖似趙負雪的臉,被毀得一干二凈。
何守悟慘淡笑道:“還沙之地,橫陳還尸身,將軍為何反應這么大?”
反應這么大?
封澄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晃到書案前。
升任主將后,中軍帳大了許多,足夠擺下一張桌子。
她抽出了壘成一疊的信函,漆黑無比,寫著同樣的內容。
阿澄救我。
發出之地,就在還沙。
第152章 第152章瞑目
這是封澄第一次走到還沙里來。
她這幾日如同行尸走肉,連寸金都有些看不下去,他稟報道:“經天機所同僚們所查,陳還天機玉佩最后出現的位置,是在還沙的一處荒城。”
頓了頓,寸金補充:“……也是當地血修最大的盤踞之所。”
封澄耳朵已經聽不見話了,她喃喃道:“全殺了。”
全殺了,寸金不忍道:“邊衛不可出長煌,我等盡力,只帶出來鐵騎十七人,將軍,你靈力運行不暢,我們……”
封澄閉了閉眼睛,忍住幾乎將她全盤吞噬的殺意。
陳還向她求救過的,她不是沒有求救的。
一封接著一封的信,從還沙接二連三地送了出來,封澄甚至不敢想,她是怎么從滿是血修的賊窩中一封接著一封地遞出求救信的。
從未收到回響,一封接著一封。
思及此處,封澄心底便一陣刀削似的疼,幾乎疼得叫她生生窒息過去。
血修折磨人的手段,她并不是沒有聽聞過,更何況是個血肉豐沛的年輕修士。
一步一步,越走,越是痛徹心扉。
而她已經想過發信人是陳還了,她甚至給陳還寄去了信,甚至與消息另一頭的假陳還你來我往地寫過了無數封信件。
可為什么沒有來還沙查一查?為什么沒查查這封求救信的主人究竟是誰?
陳還臨死之前,會不會還抱著一絲希望,期望她從天而降,將她從血窩中拯救出來?
封澄的衣角已被茲拉亂竄的靈力引燃,星星點點的火苗在衣角上打轉,一燒,連戰甲也被燒了一個洞,圓圓的,剛好夠放一枚小小的陣盤。
何守悟被留在了軍營中,跟隨而來的,只有一個指認尸身的沈懷玉。
他臉上蒙了一張漆黑的面紗,擋住了猙獰的臉,他走在封澄身邊,眼神卻不自覺地落在一旁路人驚異的視線上,半晌,沈懷玉垂了垂眼睛,正要后退,手卻被忽然拉住了。
“……陳還,陳還死時,”封澄的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好嗎?”
沈懷玉一怔。
他躲閃般垂了眼睛,片刻,輕輕地點了點頭。
“還姑娘是自爆靈力而死的,”他道,“尸身完好,一切妥帖。”
沈懷玉小心翼翼地從懷里取出一枚陣盤,封澄垂著眼睛,接過了這只小小的陣盤。
“……我在還沙,靠做些死人生意過活,”他慢慢地道,“前些日子,在新鮮尸身上,撿到了這枚陣盤,拿去賣,正巧,被何公子見到了。”
天機師的本命靈器,是作不得假的。
“……尸身呢?”
沈懷玉垂下了眼睛。
“當時送來,似乎,有些魔氣,何公子恐其成魔,做主,燒了。”
尸身魔變,生前之怨必然滔天,所謂善終,不過是沈懷玉寬慰她的謊言,封澄明知如此,手卻將陳還的本命靈器攥得更緊。
“……那些滔天的怨氣,”她怔怔地想,“有沒有我的一份呢?”
無望地等待著的陳還,最后死不瞑目之時,恨不恨她呢?
人在悲痛到極致時,是流不出眼淚的,眼眶里酸澀,落下來卻只剩下心如刀割的疼痛,封澄甚至覺得荒謬而可笑。
她原以為,馬蹄踏過天魔的頭顱,戰功赫赫,想要保護的,想要去追尋的,便會離她近一些。
可分明什么都沒做到。
寸金心中雖也痛楚,可還是敏銳地覺察到了封澄的異樣,他暗道一聲不好,連忙道:“將軍,你暫緩幾日,現如今并沒有證據,我們無法……”
封澄卻猝然打斷了他。
“等個屁。”
師出無名,公兵報私仇,管的還不是長煌大原的事情,用腳趾頭想想,就知道這兵動不了。
繼任主將本就為姜逢重傷而不得不行,朝廷對封澄本就頗有微言,一動,給她扣個造反的帽子都夠了。
唯一能調動的,大概就是封澄的親衛。
她的牙齒已經將唇咬得血肉模糊,她狠狠地捏著手里長生,一字一句,道:“我一日都不會等,此去我沒打算要命。”
盤據一方的血修,一定是塊難啃的骨頭,寸金見狀,同跟隨而來的天機軍眾人交換了一個視線,隨即不約而同地跟在了封澄的身后。
御劍輕騎,一行人不著甲,好像一隊游商一般,漸行至一農莊門前。這農莊在偏僻城郊,只站在門口,便憑空脊背發涼,好似被其中之陰森駭住了一般。寸金冷靜道:“這些血修總有七十余人,不成氣候,唯有領頭的四人,似乎是頗有兇名的血修,據消息,名為‘風花雪月’,為一生四胎,從不分離。”
好一個風花雪月,封澄面無表情道:“這四人我來應付,清剿外圍血修后,即刻退行。”
鐵旗營親衛輕巧如貓般,迅捷無比地解決了外圍放哨的幾個血修,幾人甚至連察覺都未曾察覺分毫,只張了張嘴,便無聲無息地倒在了地上。
這一進農莊,眾人皆不約而同地皺了眉,好潔之人更是忍不住挪了挪腳——地上是隨處可見的血肉骨骼,還有未吃盡的人頭。
沈懷玉不知哪來的這么大膽子,硬是不退,緊緊地抱著封澄給他的靈器,亦步亦趨地跟在了天機鐵騎的后面。
封澄踏著一地血肉,山鷹似的落到了正堂之中,看守血修猛地睜大了眼睛:“什么人!”
話音未落,一道雪亮劍光刺穿了他的脖頸。
她甩了甩滴血的長劍,一步一步地走進了腥臭逼人的正堂之中,果不其然,那守衛血修的警報驚動了四人,昏暗之處,露出了四雙陰森泛紅的眼睛。
為首之人聲音嘶啞無比:“……來者何人。”
封澄端劍,雪白劍身之上,靈流躥動,如一條噼啪作響的閃電:“不死不休之人。”
此人披著一身漆黑陳舊的長袍,鷹鉤鼻,身子仿佛侏儒,眼神瞇起一道兇光,露出的手卻年輕無比,仿佛是嬰兒新生的一般,封澄心覺古怪,暗暗提防,一劍刺出!
一聲劍嘯,那人甚至來不及反應,眼前便驟然殺來一道雪亮的劍光,陡然一道血影蒙在此人之前,長生陷在猩紅屏障中,去勢軟下,封澄見狀,收劍提身,隨即腰間揮出一串雷符,隨著一陣轟鳴,那屏障膨然潰散。
一人站在那血修身旁,容貌肖似,他陰狠地擦了嚓嘴角鮮血,寒聲道;“大哥何必同此人廢話,定是有一個找死之人!”
封澄注意到,他的脖子分外年輕,光潔如美人。
堂中又有一聲哈哈大笑:“來得正好!如此靈力,正好來填我等的血池!”
眼前已有三人,封澄心中警惕——風花雪月四人從不單獨行動,還有一人呢?
來不及細想,三人一撲而上,封澄此行帶足了靈符靈器,血修陰寒,最怕雷符火符等物,她一掏便是一打,仿佛不要錢似的統統往三人身上砸,幾人首當其沖便被砸了滿頭滿臉,傷勢最重的,則是方才格擋長生
之人,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恨聲道:“哪里來的丫頭!無冤無仇,上來就拼命!”
一道血光飆出——竟是封澄一劍斬了他的手臂,封澄盯著那斷臂,冷冷道:“自然是冤有頭債有主,這個陣盤,還記得嗎?”
她手中拿著的,正是陳還的陣盤。
斷臂之人當即便要否認,第三個血修卻皺了眉,片刻,展顏大笑:“有,有!”
“這個是個寶貝,”他盯著斷臂之人的手臂,不知是對誰說的,貪婪地舔了舔舌頭。
“老子從未在一個活生生的修士身上,見到如此凝重的魔氣,”他猛沖幾步,雙手作爪,兇狠地迎向了長生。
“血池成魔,”他道,“要的就是這種寶貝。”
魔氣?陳還身上?
長生猝然被斷臂人沁出的血線纏住,封澄見狀,雙手持劍,借力騰身而起,猛地將第三個血修踹飛出去,心中不由自主地想——陳還是登記在冊的天機師,斷然不可能是魔物混進去。
緊接著,封澄扯住血絲,一記猛拉,將一旁的斷臂之人死死抓過來,還未等人反應,手起刀落,雷符加身,一聲血肉悶響,斷臂人緩緩地軟倒在了地上。
她平靜地一甩劍:“……胡說八道,她是活人。”
第三人大笑;“活人?我知道,可你見過,自小生長在魔窩里,絲絲血肉都浸透著魔氣的活人么?”
自小生長在魔窩?
第一人看著地上兄弟的尸身,沉默地抬起了頭。
“是的,”第三人微笑,“魔窩,還是少見的、地魔的魔窩,按理來說,法則之地,入者即死,可她不光沒死,還與那地魔朝夕相處,不曾分離,甚至長成的每一分血肉中,都含著地魔之地的魔氣。”
第一人卻恍若未聞,他盯著地上尸身,半晌,身上一點一點地騰起血霧,他冷道:“女子,拿命來。”
封澄提劍,靈氣一動,經脈處陡然傳來針扎似的疼,緊接著,那人已狠狠的撲來,幼嫩的手覆了一層蠕動的血泥,好似鬼爪——躲不開了!
高手過招,招招致命,更何況她以一敵三,若放在平常,這三人她定可痛快斬下,可好死不死,偏生這時靈力供不上了!
那人冷笑:“我當什么高手,竟是個連靈力都無法自控的廢物……”
那對鬼爪落在封澄面前的剎那,他陡然瞪大了眼,緊接著,瞳孔猛地一縮。
一條長刀,從他胸腹穿出。
“我還以為你能替我殺了他們,”那人的聲音帶笑,“大哥,瞑目吧。”
第153章 第153章清修
第四人出現了。
封澄一驚,欲動靈氣,卻發覺靈氣如死水一般,她低頭,恍然才覺體內經脈寸寸斷裂,原本滔天的洶涌靈力好似斷流之河,已然無聲無息。
封澄有些平靜地想,孫小荷所說的不要妄動靈力,是有道理的。
這是再無仙途了。
地上早已躺了三具尸體。
——這人好快的身手,好狠的手段。
比起剩余三人,他有一張分外年輕的臉,幾乎俊出了女氣,血修微笑道:“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月’。”
血氣震到了肺腑,連同喉管也呼吸艱難,他微笑著道:“有了這三人尸身,成魔大業,終于可成。”
封澄道:“……手足相殘。”
他心情很好,一路前行,打開暗門,連帶著三具尸身與一個活人,都顯得腳步輕快。
“月”的腳步最終停在了地道深處的一口粘稠的血池前。
“這血池啊,埋了多少活人死人了,”猩紅的血氣騰在他的臉側,他笑道,“可成魔者,卻從來沒有一個。我苦苦思索,百思不得其解,終于,我明白了。”
他抬手,將三人尸身噗通丟進了血池中,那池子仿佛有生命般,不過轉眼,便把那三人吞了進去。
“月”看向了封澄。
“雖說你已是個廢人,”他微笑著脫去外衣,高興道,“好在一身血肉還值得投個血池……不會很痛的,一進去,就榨成干了,尸身是完整的。”
而封澄的視線卻被他的身體吸引了。
他的身體并不蒼老,十分年輕,而最為可怖的,卻是他的皮肉,是一塊一塊的。
一塊蒼老,一塊生機勃勃,一塊枯槁如樹皮,一塊潔白如新雪。
注意到封澄的視線,月的興致很高,他微笑著把雙手從血池中拔了出來,新鮮的血肉霎時覆蓋了枯槁的雙手,他眼中迸出異樣的神采,興致勃勃道:“厲害么?返老還童的長生之術。”
封澄看著那雙手,冷冷道:“世上絕無如此邪門之法。”
“月”哈哈大笑:“有的,有的,只是代價格外昂貴些,享用到的人,很少,非常少。比如說這些池水,取自宮中八方所守黃連泉,鍛體再生,起死回生。”
宮中八方所守的池水!
封澄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頭,瞳孔劇烈顫抖;“你說什么?”
“月”脫去了最后一件衣衫。
“很奇怪么?”他瘋魔一般,絮絮叨叨地微笑,“登峰造極的凡人,想要長生,很奇怪么?你不要露出這副好像天塌了的表情,養血池的人多了去,可都輸了……你知道為什么我能成么?”
他嘆了口氣,將封澄心上最后一塊石頭沉沉地落下:“因為有人,世世代代,都想長生,不計代價地長生。”
封澄的臉一剎那有些空白。
月憐憫地看著她,將她的臉扳過,居高臨下道。
“咱們也是替皇帝試過藥的人了,死了這么多人,遭了這么多代的罪,終于成了……只可惜,如此偉業在前,姑娘卻是藥渣。”
說罷,他手一松,輕飄飄地把人丟了進去。
血水將她死不瞑目的臉全部吞吃,月欣賞了片刻,轉身躍進了血池。
***
子夜粘稠,間或有一兩聲梟鳥啼叫,一驚,呼啦啦地便掠走了。
數場大勝,將持劫手下幾位漸起鋒芒的大將殺了個片甲不留,天機主將搖搖欲墜的位置便由這幾場大勝穩穩地坐住了,其詭勝奇兵之名更是從長煌漸漸向南傳來。
與此同時,另有流言四起。
有人道,雖然天機鐵騎戰無不勝,可天機主將一介女子,且如此年輕,拔升如此之快,絕無可能做出此番戰績,其中大勝,定有蹊蹺,絕對是其主將與天魔勾結一氣,演給世人瞧的。
這傳言不知從何而起,有鼻子有眼,甚至連封將軍實是魔物,乃身長九尺、頭生雙角的怪物這一說法,都傳了出來。
“年紀輕輕,便戰功赫赫,難報不野心勃勃。”眾人言之鑿鑿,“就算不是假的,也難保她不生異心——此人可是天機之首的親徒,若要造反,怕不是整個天機一起反撲,誰能阻攔?”
起初世人只覺荒謬。
直到封澄當著眾人一把火燒了圣上親賜的寶劍與加封圣旨,懶洋洋地踹了來使的臉,叫人飽嘗了一頓豐饒的牛糞。
舉世嘩然,不臣之名,昭然若揭。
流言喧囂,漸動人心,正于此時,天機軍吃了一場大敗,緣由自然而然是要歸結到那位日益不成。人形的主將身上的,天機鐵令,請封澄回京,出乎眾人意料,封澄竟乖乖受命,回京述職。
在外征戰經年,回京次數屈指可數,封澄懶懶地歪在馬車的榻上,連掀開簾子瞧一瞧的心思都沒了。
半年前,寸金一行找到她時,她躺在血池中,混沌不堪,再度醒來,她亦是茫然,連為什么要去血池都忘了。
孫小荷道,人的頭腦會遺忘格外痛苦的記憶。
封澄低頭,玩弄著馬車上晶瑩剔透的小茶壺,一個不防,指尖躥出一層薄甲,仿佛扎豆腐似的,將那金屬茶壺刺了個通透,她深吸一口氣,將茶壺從車窗里丟出去,轉身將自己放倒在了榻上。
“我沒忘。”她想。
她記得那只“月”,記得他口中所說的一切,記得血池中溶解血肉、又重新一片片地拼回來的痛楚。
記得從人長成魔的徹骨疼痛。
唯有一點,她為什么要去血池?掌心的陣盤屬于誰?
她一無所知。
思及此處,封澄心底便止不住地煩躁,從人變成魔后,她雖有理智,卻是令人提心吊膽的理智,就連她自己也會覺得可怖與陌生。
“……”
“你經脈俱碎,無緣仙途,所以投入血池。”孫小荷涼涼道,“因禍得福,你成魔了,還需要我再替你回憶一些么。”
似乎是她能做出來的選擇,封澄這么想著,便將此事越過去了。
馬車停了,有人小心翼翼地替她掀開簾子,連頭也不敢抬道:“封將軍,到了。”
封澄抬頭一看,不免皺了眉:“這是哪里?”
她以為馬車會停在天機院或是趙府門前,可這馬車竟停在另一座陌生的府邸前。
這府修得格外華貴,連門口的兩只石獅子都比旁人家的威風些,磚瓦都是簇新的,在日頭下大更顯森嚴,駕車的侍從猛地一激靈,撲通一聲跪下,口中忙不迭道:“這是大人的府邸
啊!皇上與皇后娘娘特命人給將軍修的,今夜宮宴之后,還有幾位大人要宴請將軍呢。”
她這才看見,高大府門上懸著一只匾,上書五字:鎮北將軍府。
見狀,封澄嗤笑一聲,從馬車上一躍而下,拍拍衣袖,便徑自走了進去,見她徑自走進,侍從剛松一口氣,卻聽她回過頭來,冷冷道:“你覺得我很嚇人么?”
他一身冷汗騰地就出來了,忙不迭地磕頭:“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而兇名赫赫的鎮北將軍見了他這番模樣,好似感覺很無聊似的,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確認徹底聽不到封澄的腳步聲時,他才隱隱地松了一口氣。
“這將軍的性情,”他心道,“果然如同傳聞般古怪。”
怕不是真與天魔扯上了關系,侍從這么聽著,忙不迭地跑了。
一場宮宴乏味至極,此時既沒有了替她梳妝的姜徵,也沒了見到趙負雪的期盼與忐忑,雖說身后梳妝的侍從只多不少,手法更精妙,衣飾更華貴,封澄卻也沒了當初的心思。
待見到宮宴上的姜徵,封澄的心中才略好受些。
她看起來并不憔悴,清瘦了些,眼中卻有了當年也少見的堅意,算是這場滿是吹捧與試探的宮宴上最令人高興的地方了。
散了宴會,姜徵遣散宮人,悄悄地留了她片刻。
二人默契非常地不提姜徵嫁入宮中之事。
“……這次回京,諸多兇險,遲太師非好相與之人,你萬萬當心。”
隨意說了幾句,姜徵便突然開了口。
封澄了然,宮宴之中,傻皇帝對遲太師的親近是有眼之人皆能看出的,只是她看著姜徵這副珠光寶氣的打扮就心中發堵,強作歡顏地點了點頭,姜徵覺得不對,多看了她一眼:“你瞧著不對。”
封澄頓住,片刻,若無其事道:“最近身體不好。”
姜徵怔了怔,道:“還是不眠之癥么?”
不眠是她少年時便有的病癥了,封澄聞言,也點了點頭,姜徵想了想,熟稔地吩咐人下去,片刻,便有人捧著一錦盒亂七八糟的東西跟在了封澄后面。
“這些你拿去,都是助眠之物,進宮就這些好,富有天下,什么寶貝都找得到。”她半開玩笑,忽地便有人來向她附耳說了些什么,姜徵臉色微變,回頭看了封澄一眼,封澄心中了然,揮揮手道;“我留京日子還長,日后有的見。”
聞言,姜徵也不客氣,起了身,正要離開,忽回頭道:“說來奇怪,你今日怎么不急著去找你師尊了?”
封澄略微垂了垂眼睛,悄悄地抿住驟然增長的獠牙。
成魔時日不長,靈氣與魔氣皆在她體內橫沖直撞,再加上時不時露出的馬腳,騙得過別人容易,騙過趙負雪卻難。
“等他歇息了,我去瞧他一眼。”封澄道,“匆忙趕路,一身風塵,不擾他清修。”
第154章 第154章無辜
雖說是要去,但封澄并沒有立即得到去見趙負雪的機會。
宮中大宴之后,尚有小宴要去。
洛京東市,乃是此城聞名于世的銷金窟,而其中以盛宴聞名的東華樓,則是此世金銀浮塵之中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今夜,此樓被包下了整夜的場。
眾人衣冠楚楚,觥籌交錯,言笑晏晏之時,目光卻不自覺地偏向了緊閉著的堂門。
他們心底隱隱忐忑著——那位年輕的大人,會不會來呢?
上首的國師倒是氣定神閑,他微笑道:“眾卿不專心用飯,怎么頻頻看向門外?”
經此一言,下面眾人嚇了一跳,連忙收回心來,該忙什么忙什么去了。
一室喧鬧的軟紅塵中,歌舞漸起,臺下眾人的視線被歌舞吸引,慢慢地專心起來。
正在此時,一道凜冽的寒風陡然刮開了緊閉的堂門,砰地一聲吹散了屋中沉沉的暖氣,這道新鮮的寒氣仿佛一柄鋼刀似的,霎時將眾人的注意扎了回來,只見漆黑子夜里,一人不緊不慢地收回了腳。
她含笑道:“來晚了,見諒啊。”
女子單手打著一柄傘,外面應當是下了大雪,蓋得她猩紅紙傘上一片雪白,封澄穿得也格外不同,旁人即便不著宮宴華服,至少也是穿著禮服的,可她只穿了一身猩紅勁裝,只以一條與腰帶同色的漆黑發帶束了長發,一張臉不著粉黛,愈發顯得兩只眼睛如黑水銀似的。
這便是近來風頭無限的鎮北將軍了,眾人不約而同地想。
遲太師微笑著向她抬了抬手:“請上座。”
封澄挪都沒挪,眉間戾氣橫生,冷冷道:“我來說幾句話就走。”
堂中鴉雀無聲。
她冷冷道:“諸位手中有血池的,立即停手,否則等我一個一個地剿過去,此事絕不能善了。”
剎那間,堂中大嘩,有迷茫道:“血池是什么?”也有驟然心虛不敢抬頭的,但更多的,則是拍案而起大罵:“你憑什么管!”之人。
一片嘈雜里,唯有封澄與遲太師,一人站于茫茫夜色前,一人坐于堂下眾生上,封澄平靜地抬起眼睛,目光透過他的鎏金面具,觸碰到他的眼睛。
然后,封澄心中便隱隱覺察異樣——他在笑。
遲太師笑著拍了拍手:“將軍,做出這副涇渭分明的樣子來談生意可不行。”
封澄道:“誰和你談生意。”
遲太師道:“既不是談生意,那便沒得談了。各人有各人的活路,即便是將軍乃神仙降世,也沒有擾了旁人生計的道理。”
封澄冷笑不止:“你說的生意,就是把一群一群的活人投在血池里頭,叫好端端的人怨氣糾成一團、永不超生?”
聞言,一人坐不住了,拍案罵道:“我等泡血池,只用些許靈獸與藥材,何時用了活人!”
更有人煽風點火道:“我等豈能任你這番栽贓?定要一紙訴狀送上前去,叫圣上斷個清白才是!”
封澄嗤笑:“用靈獸?你是覺得我傻,連靈獸與活
人的骨頭都分不出來么?”
當即便有人道:“口說無憑!且這有你什么事!血池延年益壽,修士不必鉆研此道,你又何必插手!”
再說下去簡直沒完沒了,封澄沒耐心與這幾人死纏,冷冷轉身,道:“話已送到,我再不相陪了。”
突然間,身后有一道聲音,輕輕地喚住了她。
“封將軍,”他微笑,“修士,也很喜歡血池,為什么你不喜歡。”
畢竟斷肢重生、返老還童的機遇,可不是每個修士都有。
在場眾人有修士,亦有凡人,聞言,同仇敵愾地看向了她,仿佛視這只異類為仇一般,封澄的腳步在門口頓了頓,她冷笑一聲,轉身離去了。
絕途之上,并無同類。
賦閑在京的日子過得流水一般自在,封澄這些時候也總不敢在趙負雪面前晃,只趁著夜深無人的時候,悄悄地摸到趙府門前,再小心翼翼地落到他的屋頂上。
血池的記憶混沌而不清,而痛覺卻彌留在她的身上,歷久彌新,令她徹底無從入眠。
此心安處,只有一片并不舒適的屋頂。
封澄躺在趙負雪的屋頂上,翹著二郎腿,黎明將近時,離開了趙府。
屋中傳來輪椅的轆轆聲。
片刻,屋中燭火一明,趙負雪一身素凈白衣,靜靜地看著她遠去。
最近邊關并無戰事,原本四處興風作浪的持劫不知為何老實了許多,封澄在京城,一日也未曾閑著,不過短短一月,便同天機所混成一片,攪得洛京人人自危,生怕封澄當真踐諾,將事情鬧得無可收拾。
封澄越查,越是沉默以對。終于一日,更夫在某一大員的宅邸前見到了掛在門廊上的,一連串的頭顱。
天下大嘩。
重壓之下,即便姜徵也不得不將人召進宮中,她一見封澄,便忍不住道:“阿澄,你樣子不太對了。”
鳳座之旁設了一軟椅,身著玄色的少年將軍沉默地捏著茶杯,她實在是與當年差別太大了,面無表情,神色陰鷙而蒼白,連帶著當年一笑便堆起的兩團嬰兒肥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姜徵忍不住地想,長煌風沙,真能將一人變成如此天翻地覆模樣么?
還是說,將人變得天翻地覆的,并不是那些殺不盡的天魔。
封澄垂下了眼睛,道:“他該死。”
那人的手指是與那四個同胞兄弟如出一轍的模樣。
如此沒頭沒腦的一句,姜徵偏了偏。
封澄道:“我有時在想,人世間為什么有長生與短壽,為什么有人有魔,為什么善惡不報。”
姜徵知道,此時只能沉默。
她自顧自地拋了拋茶杯,眉宇間似乎有一瞬濃得化不開的陰鷙。
“爛透了,”她道,“全都清洗一遍,才像個人樣。”
敏銳的直覺令姜徵覺得此時不說些什么,封澄是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了,方張了張嘴,便有人驚慌無比地進來稟報:“不好了封將軍,尊者舊傷發作,出事了!”
剎那間,封澄把玩的茶杯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姜徵終于在她臉上看到了這幾日里少見的人樣,封澄顧不及其它了,立即縱身而出,一路不停地落到了趙府門前。
趙年在門口等候,不知為何,看向封澄時,眼中有幾分異樣的味道,封澄無暇顧及,轉身便急切道:“我師尊呢?他好端端的,怎么又出事了!”
聞言,趙年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片刻,冷冷道:“封將軍近日風光得很,回京許久,未曾前來問候一句,一來,便是興師問罪了。”
她一見到這封澄,腦仁里便止不住地疼,一邊深恨她四處惹事,一邊痛惜她天賦卓絕,見封澄怔在原地,她也不作他言了,道:“人已進了禁地,你若果真掛心他,不如在惹出滔天事端時,稍微念及些尊者的清譽——教養出一個當街行兇的徒弟,難道尊者臉上光彩嗎?”
聞言,封澄驟然怔在了原地。
趙年對這丫頭恨鐵不成鋼,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偏生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封澄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心頭便升起了一個念頭。
她隱隱要走的這條路,會把趙負雪的安生日子全數攪散了,也說不定。
趙年冷道;“今日尊者不見客,待尊者醒后,再請將軍來罷。”
封澄沉默片刻,轉身離去了。
漫無目的,四處游蕩,洛京之大,凡是認出她臉皮的人,皆是避如蛇蝎,看向封澄的目光極為驚懼恐怖——這時她應當被收入天牢審查才是,怎么會突然出現在街頭!
封澄掀起兜帽蓋住了臉——洛京之大,終于沒有一個能容得下身的地方了。
這放在幾年前,是她想也不會想的。
幾番游蕩,封澄竟晃到了那掛著人頭的府前,此宅已成了眾所周知的兇宅,連帶著鄰居都搬得遠遠的。封澄一人孤身站在宅前,目光怔怔地看著地上的血跡。
血跡有些干涸了,像一團猩紅的銹。
正在她怔怔之時,忽然掌心一溫,封澄愕然地低下了頭,目光與小小的孩子正正對上。
“……是與父母走散了嗎,”封澄想,“臟成這個樣子了。”
他好像鼓起了勇氣,才抬起頭,望著封澄兜帽下的眼睛,認真道:“我知道,你是好人……他帶走了很多人,嬤嬤說,不會回來了。”
顛三倒四,封澄卻驟然一抖,蹲下身,從中察覺到什么:“你說他帶走過很多人?”
小孩認真地點了點頭。
“很多孩子,昨天,還,帶走了兩個。”
生怕她不信似的,小孩子指了指身后,巷子里鬼頭鬼腦地探出了幾個臟兮兮的孩子。
“我們,本,本來,也在里面。”
大員死后,府內亂成一團,他們借機逃出。
剎那間,封澄的手腳一片冰涼,恰有此時,同僚吊唁的車馬走來,對著他的府門一頓大哭,哭聲入耳,扎得封澄腦子嗡鳴,幾個小孩子仿佛驚弓之鳥,飛也似地逃走了。
不能再等了,她魔怔一般地看著那幾個孩子踉蹌的背影,等時機成熟,枉死在血池中的人只會更多。
猶豫一日,血池便更大一分,無辜孩子,獨行修士,都有可能被拉去填這口瞧不見盡頭的長生之途。
既然如此,那絕途之路,便由她一個人來斷。
第155章 第155章有救了
彭山之巔,朔風凜冽。
短短幾日,封澄便憔悴得有些脫相了,她冷冷道:“沒曾想師尊重傷至此,竟然還能追過來。”
趙負雪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只想:“瘦了很多。”
而懸崖之上的封澄甚至沒敢回頭看趙負雪一眼,她背對著他,漆黑的長發束了個馬尾,在朔風里招搖。
若說洛京之中最為臭名昭著的污穢之處,那眾人皆知,名為彭山。
原因無他,彭山之地,名義上雖為舉世矚目的鑄劍之處,實則還有另一名號。
這是所有血修的投名之處。
血修心法,并無其他,只是入彭山,由山下凜冽罡風除去一身仙脈,進而墮入彭山之淵,從此成為不見天日的血修。
并非沒有天機師意圖清剿此地,無奈這山下罡風仿佛天防,除了血修,旁人無計通行。
人已經到了彭山的山巔上,可封澄嘆了口氣,竟然原地坐下了。
趙負雪冷冷道;“跟我回去。”
封澄不語,只是目光落在了不見天日的彭山之下,將出未出的日光照得她面上若隱若現的鱗甲熠熠生輝。
體內的靈氣在漸漸地消退了,她從前荒謬地妄想,有朝一日,她定然能徹底控制住身體,徹底壓制住魔氣。
可人形天魔本就能夠吞噬靈力。
時日漸久,她甚至連人形都要維持不住了。
她心想:“我回不去了。”
除非另尋一條歧路。
而趙負雪就該端坐云上,干干凈凈,不受她將至的泥塵與血水。
封澄閉了閉眼睛:“劍修正道,我已走得膩味透頂,所謂靈脈修為,雖是累贅,卻也多蒙師尊費心,入了彭山,想來數年修行也隨之而去了,就算在此處還了這幾年師徒恩義。”
“日后封澄所做之事,與趙負雪再無瓜葛。”
剎那間,趙負雪驚覺封澄將做之事,臉色陡然一變,可終究晚了一步,長生被她夾在指尖,一聲脆響!
輕薄的劍身零零散散地碎了一地。
封澄不看他,她站起身來,意意思思地揮了揮手,便轉身,打算一躍而下,陡然間,卻有一道靈流猛地捆住了她的雙足,凝上了一層堅不可摧的霜。
她愕然低下了頭。
趙負雪平靜道:“這并不是你一人自作主張之事,我說了,回去。”
被束縛的感覺令封澄從心底生了一份驚惶,她也顧不上趙負雪能不能覺察她身上魔氣了,一震便震碎了足上束縛,口不擇言道:“都到了如此地步,你上趕著來做什么!我說不認你了!”
回答她的是趙負雪森冷的寒意。
封澄的劍
是趙負雪一手教來的,平素自然也少不過師徒二人的對練,可趙負雪從來點到為止,連點寒氣都未叫封澄嘗過,直到此時此刻,正面與趙負雪對上,封澄才隱隱驚覺,所謂天下第一劍修,絕非浪得虛名。
即便重傷,劍劍亦是不可阻擋之勢,封澄赤手空拳,劍早已斷掉,此時借以傍身的,只有倉促間抓下來的木棍。
封澄被逼得惱怒,牙一咬,也認真起來,誰料趙負雪重傷,靈力遲滯,她還手一擊,便將人手中的長劍格住。
她盯著趙負雪的雙手,鬼使神差間,望見了他的雙眼。
他的雙目中燃著幾乎能稱之為憤怒的神色。
趙負雪這樣冷清的人,也會為人動氣,為人憤怒嗎?封澄想。
趙負雪冷道:“歧途易入難出,血修逆天而行,絕無善終。”
封澄倍覺荒謬:“哈?您老覺得我不知道?”
鏗然一劍,封澄將衣袖一甩,隨即往外一送,她道:“是非對錯若有那般界限分明,這世道還要師尊做什么?還要我做什么?”
趙負雪聞言,頓了頓,封澄自覺失言,偏過頭去,道:“總之你別管了,我要走我的路,與你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說罷,封澄將手一揮,緊接著,趙負雪猛地變了臉色——鎖靈香!
封澄頭也不回道:“劑量微小,一息之瞬,想必趙家也不會叫師尊孤身出行。”
這種香料,只有邊關的幾個寨子有存,些微都是不世之珍——封澄怎么會弄到這種東西?
她頭也不回,念咒將人縛住,轉過身,一躍而下。
***
劉潤看著擺在眼前的奏折,勃然大怒,甩袖將東西呼啦啦地摜了出去;“這群血修囂張至此,簡直大了狗膽,無法無天!”
霎時間,殿中霎時跪倒了一片,被奏疏砸了腦袋的大臣頭也不敢抬,小心翼翼道:“回皇上,實乃事情有變。”
姜徵不動聲色地看向了那大臣。
大臣擦了嚓冷汗,小聲道:“從前血修雖是作亂,可并不成規模,幾條雜魚,殺了便是。可前些日子……”
劉潤余怒未消地看了他一眼。
“……有一血修橫空出世,將四面血修收服于彭山,如今,已漸成規格了。”
血修的等級意識如同野獸般強烈,從前彼此不服,四處爭斗。劉潤怔怔道:“那,天機所無可奈何么?尊者拿他們沒辦法么?”
大臣無奈地嘆了口氣:“尊者前些時候閉關,京中天機師,能與之相抗者寥寥無幾。”
劉潤一拍龍案站起來:“調人!調人!旁處天機師是吃干飯的?邊關的仗也別打了!叫天機鐵騎來剿匪——封澄呢?叫她去帶人!!”
此言一出,四下死寂,劉潤察覺不對,皺眉道:“怎么?”
大臣頭也不敢抬,小聲道:“……皇,皇上,反叛血修,正,正是封澄。”
咚地一聲,劉潤愣愣地摔在了龍椅上。
他好像夢游一樣,不可置信地喃喃:“……反叛?她?她,朕不過是命她留京幾日,連軍職都未削,她,她怎么就敢反了?”
大臣不敢吱聲,有一人卻憤憤不平道:“她早就不安分!仗著殺了幾個破天魔,趾高氣揚,誰也不放在眼里。皇上,依臣之言,就不計代價,把人抓來殺之示眾!京城這么多天機師,難道還怕一個彭山嗎!”
姜徵看著他,認出此人面目,挑了挑眉,道:“胡郎中,彭山兇險非同尋常,不計代價四字說來輕巧,實則做起,血雨腥風。”
聞言,胡扶斗當即啞了。偏偏此時有一人笑道:“我倒有一法,不費一兵一卒,便可替皇上除了此心頭大患。”
眾人的目光齊齊看過去,只見遲太師覆著半張面具,眼中含笑。
“哦?”劉潤眼睛一亮,“是什么法?”
遲太師微微一笑。
“招安。”
聞言,崔見義猛道:“不可!這等邪魔歪道,自甘墮落,豈能再招進來為禍朝廷!”
劉潤也是皺了眉,遲太師卻不緊不慢道:“依你之見,是要京中天機師舍著一條命,去殺到彭山之下,要封澄那條命么?”
一片寂靜,遲太師道:“論起統兵運籌,朝中難道有人可與其一戰?長煌天魔兇險無比,此人尚能奇兵詭勝,此時手下血修只會比天機鐵騎更要命、更兇殘。還有彭山這道天險作屏障,更不要說若是實打實地打起來,身為天機之首的趙家,是會趕去送命,還是袒護自小養大的親徒?”
頓了頓,他又若無其事地看向了姜徵,補充了一句。
“四大天機世家,便有兩家與逆賊親厚非凡,剩余崔家楚家……哈。”
這一哈,千言萬語都在其中了,世人皆知,崔楚兩家并不以天機為業,一家求財,一家重教,真論起行軍打仗,怕是連天機軍的尾巴都不及。
滿堂寂靜中,劉潤面色凝重,片刻,遲疑道:“照遲太師所言,招安,似乎是唯一之舉。”
遲太師微笑:“招安血修,世人只會道皇上用人不拘一格,天下英才自然紛至沓來,再言,人來了朝廷,是死是活,難道不是皇上一句話的事?況且,此等將才,難道就這么棄之不用了?”
最后那句半恭維半吹捧的話極度滿足了劉潤的帝王尊嚴,他大手一揮,意氣風發道:“好,那就依愛卿所言,來一個不拘一格!來人,備紙筆!”
子夜,冷月當空。
趙負雪孤身站在長街上,夜風蕭蕭,吹得空氣中的血腥味極為清晰。
噠,噠,噠。
月色與血色粘稠得難舍難分,一人閑庭信步,仿佛在自家庭院中散步一樣,悠悠地從漆黑一片的森嚴府邸中走了出來。
女子的身量單薄纖長,一身黑衣,猶如一片瘦削的鬼影。手上不知是棍還是槍,血氣森森地垂在身后,在石板地上拖出了一條清晰的血痕。
身后的血修猶如嗜血的蝙蝠般,帶著戰利品嘩啦啦地飛去了,她正要離去,去路卻被一人正正攔住。
她愕然抬起頭來。
男子披著如雪月色,一身白衣,冷冷地看著她,封澄心中猛地一突,下意識地便遮掩住了臉,正待快步離去,卻聽身后淡淡道;“封澄。”
聲音確鑿,毋庸置疑。
封澄頓住了腳步。
趙負雪垂眸,閃電似的出手道:“跟我回去。”
聞言,封澄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出來匆忙,沒帶鎖靈香。
于是她深吸一口氣,勾起面皮,笑吟吟道:“尊者這是什么意思?總不至于大庭廣眾,強搶民女。”
雖這么說著,封澄動手卻毫不留情,見素對上血槍,發出鏗然一響,封澄手一頓,生怕下手沒輕沒重,故反手收了血槍,轉而成鞭,反手圈住了趙負雪的見素。
趙負雪道:“既已進了彭山,為何還應下了朝廷的招安?你可知多少人想要你的命!”
月色凜冽,二人一來一往之間,閃電似的過招無數,封澄為血修初生,且為天魔之體,本就靈力
充沛不似常人,全力相抗下,竟將趙負雪隱隱逼退幾步。
封澄道:“想要我的命?我的命就放在這里,等他們來拿。且讓他們來試試,只怕還未等到我面前,便被嚇尿了褲子!”
一記靈力,趙負雪震出幾步,他看著封澄滴著血的衣擺,皺了眉。
“你不該與血修廝混,”趙負雪道,“他們并無忠誠可言。”
封澄好像聽見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一樣。
“一把刀,只要夠快,你管他是捅人還是捅自己呢?”封澄笑吟吟道,“我只知道帶著他們,我能輕易地去做從前無能為力之事,至于結果如何,并不要緊。”
封澄只覺憤恨。
陳還無望的求助,數代綿延的血池,以及長煌拼死的戰士,無一不是她經久的噩夢。
而與此同時,便有人浸在不見天日的醉生夢死里,嘬飲著無數人的血肉。
她一想到那字字泣血的求救信,心里便針扎似的疼,滔天的歉與愧幾乎將她整個地吞沒。
陡然間,她想到了什么,再看著趙負雪,眼中陡然劃過了一線微不可見的異彩。
是了,那血池陰差陽錯,還給了她一個天大的好處。
趙負雪暴亂的靈流,有救了。
第156章 第156章嘆了口氣
鎮北將軍府又住進去人了。
這宅里的人被封澄挨個摘出去一遍,剩下的,皆由近日才從長煌趕來的秦楚動手,找來幾個知根知底的啞仆。
仆從不多,也夠錦衣玉食地侍奉一個少爺。
秦楚送走了一批上趕著討好的人,心累道:“金銀財貨還好說,人怎么辦?塞進后院?”
眼前是一群瑟瑟發抖卻強裝鎮定的美人,只是不知為何,看著尤為眼熟,封澄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不由得納悶:“這群人怎么都一個調調?”
皆是輕薄白衣,皆是一副故作矯情的清冷模樣,瞧著都有幾分奪目的瑰色,甚至連身量也差不多。
秦楚嘆了口氣:“這還要問將軍了,怎么回京這么短時間,便把事情攪得如此天翻地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即便是長煌大原那等窮鄉僻壤,說起洛京的滿城風雨也是頭頭是道,天機鐵騎只嚇了一跳,幾番商議,熟悉洛京的秦楚自告奮勇跑了過來,順理成章地與官復原職的封澄碰頭,只一見封澄,對那些傳言登時信了八分。
好好一個鮮艷明媚的小姑娘,都快要陰沉成活鬼了。
頓了頓,封澄垂下了眼睛,秦楚翻了個白眼,道:“你即便是再胡鬧,也不能將……將他擄到窩里來,即便現在不是,至少他從前是你師尊!你真是……太胡鬧了!”
當年師徒在城墻上守歲,她雖是站得遠,卻也看得清楚。師慈徒乖,儼然不是眼下這番顛三倒四的樣子。
而封澄也有些懊惱。
她的確把趙負雪打包帶回府了,卻并不是外界所猜測的緣由。
什么欺師滅祖、欺君罔上、目無法度、不顧倫理,條條框框的屎盆子統統往封澄頭上砸,封澄眼下只慶幸一點——她名聲已經夠臭了,干什么都理所當然,于是百無禁忌。
唯有趙負雪的態度,她琢磨不明。
雖說那日來堵她,趙負雪是孤身而來的,可被帶到將軍府這么久,趙府不該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至少不至于安靜到世人以為她有本事叫趙府徹底忍下擄走家主這等奇恥大辱。
“我也沒把人關到碰上去,”她辯解道,“怎么能叫擄到窩里。”
秦楚打斷她,她聳了聳肩,指著眼前這群人道:“我不管你帶到哪里,小的不替你打發臟男人,要么你把人安置好,要么就收去后院,同里面那位作伴。”
聽聞此言,為首那男子忙不迭上前,祈求地攥住了她的衣擺,道:“大人,你不認得我了嗎!我并不是那些花柳巷里的骯臟物”
封澄覺得秦楚所說的臟大概不是這個意思,她大概真是單純覺得臟。
可她絕無可能留這樣一群不明底細的人在府中,更不會叫這群人去趙負雪身邊伺候,一旁幾人叫封澄挑著毛病,齊齊送去了外邊打工去了,眾人如蒙大赦,恨不得離她遠遠的,唯有眼下這個自詡熟人的,千萬般打發都不肯走,封澄實在想不起在何處見到過這人,于是無奈道:“你哪位。”
他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當年宮宴,是將軍救了我一命,叫我免受千刀萬剮之罰。”
這么一說,還真有這個人,他接著道:“我并不信外界傳聞,將軍當年連我這命如草芥之人都出手相救,又豈是他們所說的屠門滅戶之兇徒?”
原來如此,想了想,封澄懶洋洋地往欄上一倚,道:“既然如此,給我看看誠意。”
為首那人一怔。
封澄漫不經心道:“伺候人,就該有伺候人的誠意,脫。”
那人微怔:“將軍……”
他在家中,聽聞家主似乎要挑選年輕男子送予那年輕將軍,心中早就砰砰亂跳。
封將軍俠義又和善,本事又通天,又不是那等磋磨人的老爺,又不是那等難伺候的娘娘。
且……
說句他不配講的——小將軍年輕聰明又長得好看,明明那么有本事,卻沒有半分看不起人的樣子,若是走尋常路來進她后院,興許輪上幾輩子都輪不到他。
上天垂憐,家主選中了他。
美夢成真了。
可此時此刻,春寒料峭,他是凡人,靈力單薄。耳中聽著封澄所言,身上穿著那一身白衣,卻跪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不知是身上抖,還是心里抖。
門還敞著,還有行人車馬從門口過——就在這里脫?
他傻傻地看著封澄,眼中似乎有什么東西驟然崩塌了。
封澄嗤笑一聲:“滾吧,隨便塞去哪干活,這種呆子,少放這兒礙眼。”
秦楚果斷把已經傻了的人丟了出去,回過頭來,沖封澄比了個手指。
“將軍,”她大贊,“比殺人更狠,你這叫誅心,瞧見那人的表情了么。”
封澄哪有閑心看一個生人的表情,只心不在焉地擺了擺手,道:“叫人把外面看好了,誰也不準進來,我去一趟后院。”
秦楚似乎很想翻個白眼,良久,還是嘆了口氣,道:“好。”
將軍府的后院并不大,似乎置辦這座府邸的人便沒想著做多大的后院似的,封澄打眼一瞧,竟只有一座大房,連一個旁屋都沒有,反倒是花園書房等物一應俱全,封澄只覺得姜徵弄出這屋子來簡直見了鬼,沉默良久,腳步停在了屋門前。
門內很安靜。
封澄忐忑地敲了敲房門,掛出一副端然正色的模樣。
“……我進來了。”
門未鎖,一推而開,她偷偷地瞧了一眼房頂——所幸也沒有人掛在上面,她走向內房,屋中淺淡的暖香氣熏得人昏昏欲睡,而屋中的人,只平靜地坐在了窗前。
封澄站在趙負雪身后,不知道自己是擺出一副什么模樣來,才能叫囚禁這個行為顯得更合理一點。
還是趙負雪先開了口:“坐。”
封澄忐忑不安地坐下,目光瞄到了他手腕處扣著的窮道鎖,沉默半晌,道:“我不會害你。”
窮道鎖并非傳聞中無往不利,相反而言,它抑制的靈力有限,只是尋常修士難以望其項背,故世傳有誤,越傳越離譜。
頓了頓,她又小心翼翼地補充:“……信我嗎?”
趙負雪蒙著雙目,微微偏了偏頭。
頭腦一熱把人捆回來的是她,陰鷙兇殘可止夜啼的也是她,可坐在靈力盡失的趙負雪面前,她身上竟然出現了幾分堪稱青澀的拘謹。
鎖靈香就那么一點兒,用完了,情急之下,她倒是想起來這個早年的靈器了。
她深吸一口氣,也不顧其它了,掌心小心翼翼地貼在了趙負雪的身后。
衣衫單薄,掌心的溫度壓著他后背的皮肉。
趙負雪瞧著是個清清淡淡的仙人,該有的卻是一點兒也不少,只一觸上去,與她身上格格不入的堅硬觸感便燙了封澄的手心。
她臉色有些異樣,只慶幸趙負雪此時應當是看不到的,隨即伸出手去,憑著天魔本能,認真地尋覓趙負雪身上肆意橫生的靈力。
掌心有涼意透來,她唔了一聲,心道:“這就是他身上作亂的靈力了罷?”
趙負雪似乎又偏過頭,有些意外地看著她,手感極佳的發尾掃到了封澄的手臂上。
封澄無暇顧及,半炷香后,松開了手。
溢出的靈力已然被她盡數吞吃,她越過他,小心將窮道鎖撥開了些,隨即重新抽取他體中的靈力。
越抽,封澄越是心驚膽戰——他經脈破敗的程度已經遠遠地超過了她的想象。
怎么會這樣?封澄想,他身上不是有那所謂劍骨嗎?那東西也定不住他身上靈力嗎?
沉默片刻,封澄道:“我要拿
走你的靈力。”
趙負雪一言不發。
封澄也知道這話冒失得無法無天,可是著實無法——這些靈力在趙負雪體中,猶如隨時就能引爆的雪災,一朝不慎,他一定會受此反噬。
“……我會保護你的。”她心中暗暗發誓,又悄悄補充了一句,“在我有生之年。”
將人的靈力抽之一空,是個體力活,待一切完工,天色已晚,封澄確認留存于趙負雪體中的靈力不足以撐開經脈爆出,便起了身,下榻穿鞋。
靈力太沖,把她砸出了魔態,幸好趙負雪看不到。
似乎是察覺到人要走,趙負雪終于抬起了頭,說了自封澄進屋的第一句話。
“去哪。”
在他終于以為封澄一瘋到底、誰也拉不回來時,她卻做了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把人關在深宅,抽干靈力,鎖得嚴嚴實實,趙負雪覺得這些舉動,封澄做來并不意外,也算情理之中。
唯有一點,他想不通。
她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做?
封澄有些傻了,回頭道:“啊?”
趙負雪微微攥了攥手指,手指在寬大袍袖下蜷縮。
他淡淡道:“夜已深了。”
封澄這才反應過來,心中有些動容——趙負雪擔心她走夜路。
師徒情誼哪怕碎到了如此地步,趙負雪還像她少年時那般,擔憂她走夜路么?
封澄越發覺得自己抬不起頭來了,她悶悶道:“自己的地盤,能出什么事?”
說罷,她生怕再聽趙負雪說一句話,逃也似地沖出了房門,只囑咐兩個啞奴好好侍奉,隨即沖出了院子。
徒留趙負雪在屋中,看著被夜風吹得一開一合的門,沉默許久,突然地嘆了口氣。
啞奴上來,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
趙負雪垂下眼,起身吹了燈,隨即躺到了榻上。他并不閉目休憩,反而平靜地等著什么。
丑時多些,屋頂傳來輕微的細響。
好像有只別扭而輕巧的貓,悄悄地落在了屋頂一樣,片刻,安靜了。
趙負雪又嘆了口氣。
第157章 第157章談何容易
獨居一方的日子過得十分緩慢,鎮北將軍府安靜無比,只有當封澄回來時,才開始有聲息,趙負雪卻并不覺得無趣。
這一住,便是數月。
封澄似乎很忙,從前還日日在院中亂晃,后面便時常一連多日見不到人影,再見到人時便是深夜。帶著一身血腥味,一聲不吭地扎過來。
應當是沐浴過了,衣袍下有清淺的香氣。
趙負雪任由她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好像躲雨的野貓一樣,謹慎地在他的榻前尋到一個不會驚動他的位置,隨即小心翼翼地伏在枕畔,休憩片刻。
然后在黎明之前,輕手輕腳地離開。
這樣的日子如果一直過下去,趙負雪竟覺得從心底橫生了一片寧靜。
今夜子時多些,封澄繼續取他的靈力,趙負雪垂眸,片刻,道:“為什么殺他們。”
身后的手陡然一停。
封澄本就沒覺得洛京這些事會瞞得住趙負雪,可驟然從趙負雪口中說出,她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了。
趙負雪道:“說實話。”
她有些疲倦,道:“我的人一樣會死,且不說他們也該死。”
“人去了哪里?”
封澄冷靜道:“吃了,我與彭山血修各取所需,這些報酬不為過。”
趙負雪沉沉地閉上了眼睛:“……你呢?”
他的意思是,你也吃了嗎?
封澄從心底驟然升起了一陣煩躁,臉色登時一變,她一句也不想解釋,冷冷道:“我來你這里,不是為了聽這些的,難道事至如今,你還要擺出這副師尊的樣子么。”
說著,她鼻尖湊近趙負雪的鼻尖,手撫在他腦后,暗示一般卷了卷他垂在腦后的縛目白綢。
居高臨下看下去,白綢遮住了瑰色最盛的雙目,令趙負雪平添了幾分觸手可得的惑人,叫人移不開視線。
氣息交纏間,封澄看著他,心中忽然便生了大逆不道的妄念。她鬼迷心竅地看著趙負雪,忽然想:“要是他一無所知,沒有靈力,只在我身邊做個傻子,那多好啊,我又不是養不了他。”
“……我很快,就不在洛京了,”她定定地看著他,“戰事又起,我要回長煌,你哪兒也不許去。”
胸口郁氣與邪氣糾纏不休,正在此時,趙負雪微微抬起了頭,封澄不知他被蒙住的目光到底落在哪里,只聽沉默片刻,道:“好。”
頓了頓,他又道:“他們不該臟了你的手。受了委屈,我替你料理。”
剎那間,封澄愣住了。
趙負雪重重地閉了閉眼睛,他反手扣上封澄的后腦,將人輕輕地壓入肩頭,輕聲道:“將你逼上這條歧路,是師尊的過錯。”
他鮮少自稱“師尊”或是什么足以壓人的名號,封澄沒料到,第一次從趙負雪口中聽到這句話,竟然在如此場景。
如夢初醒般,封澄被燙著一般收回了手,心慌意亂地想——剛才怎么能冒出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
魔與血修行到最后,皆是理智全無的瘋子,更何況同入二者,說到底,殺上頭時,封澄連自己都覺得是不是著實面目可憎了點兒。
思及此處,封澄猛地站起身來,茫然又無措地跳了下去,隨即一聲不吭地沖了出去。
太危險了,她想,她這樣貪婪而瘋狂的人留在趙負雪身邊,早晚會把他吞得骨頭都不剩。
“我才是趙負雪身邊最危險的東西。”她想。
天機主將再度歸于長煌的消息傳遍了京城,京中幾家歡喜幾家愁,多數還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氣。
以封澄為首的血修在短短時日內兇名赫赫,其眾區別于朝廷之外,不設管制,專聽從帝王之令,無論是排除異己還是殺人滅口,皆是一頂一的打手。
這批順手的快刀,用起來甚至不用經過天機所的重重束縛,幾乎令人痛快得眼花繚亂。
舊帝所留冗官,沉沉數年、盤根錯節的修仙世家,短短不過半年多些,竟被這把快刀斬了三成有余。
而最為離奇的,則是舊代天機,竟然就眼睜睜地看著她蹬鼻子上臉,連趙家都未出面鎮壓,鬧得此人氣焰越發囂張,簡直無法無天。
劉潤不舍地抓住了她的手,殷切道:“愛卿,此戰之后,京中還有你的位置。”
共事這些時候,封澄對這個綿軟的皇帝氣不打一處來,她無力地擺擺手道:“只望你保全自身,別在我回京之前,被什么人一杯毒酒殺了。”
姜徵抿唇一笑。
他是皇帝,雖拿喬愛大,實則傻得不像個皇室之人,封澄幾度試探,竟發覺此人對血池之事一無所知——當皇帝做到這個份上,屬實也不多見。
正要離開,封澄卻像想到了什么一樣,道:“對了,臨走前,給人指個婚。”
姜徵提筆的手霎時頓住了,片刻,低下頭去,若無其事道:“哪家兒郎啊?先說好,即便是皇帝的指婚,也有管不了的人。”
比如說那位。
封澄不甚在意地擺擺手:“隨便誰都行。”
陡然地,姜徵猝然崴了手,她顧不得墨跡模糊的圣旨,拍案站了起來,頭上珠釵晃得七零八落:“你瘋了?你就這么隨心地定了終身大事?”
封澄有些不自然地玩著腰帶。
“我得要一個人來壓著這群血修,”她道,“他們信不過修士,隨時反,找個凡人,找個信得過的指了,有我婚約,便如同有我半身留在洛京,那幫血修即便要翻起風浪,也得顧及我來算賬。”
她正在絮絮叨叨,姜徵抬起眼皮看了看她,冷不丁道:“凡人?”
封澄聞言,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劉潤看了看,識趣地起駕回宮了。
宮室內只有封澄與姜徵二人。
“……”
“我不帶他去長煌了,”封澄慢慢道,“持劫在邊關折騰,鬧得動靜很大,他留在洛京好一些……搞個婚約,算是叫他怨我多些,日后
也不必想起我這逆徒了。”
姜徵沒問,為什么徒兒多個婚約,師尊會生怨。
封澄這些日子常常一副殺紅了眼的陰沉模樣,連她都覺得有些陌生,姜徵覺得什么都不問大概更好一些。
于是姜徵愛莫能助地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知道了。”
圣旨下得很快,封澄深夜回府時,啞奴將圣旨小心地遞了上來。封澄不甚在意地接過來,去后院一看——空了。
趙負雪走得干脆利落,窮道鎖被端然擺在案上,床褥整潔,連屋內的熏香都換了。
看來是夠氣。
封澄本已料到是這個結局,可見趙負雪走得如此果決,還是忍不住有些不知是什么滋味,沉默半晌,她抬手喚來一人,將一枚小小的吊墜丟給他,道:“送去趙府,說是我賠罪的,叫人一定貼身戴著,不然我親自去送。”
啞奴不敢作聲,捧著吊墜,便一路去了趙府。一旁看好戲的秦楚上來湊熱鬧:“什么東西啊?值得你巴巴地給人送去。”
封澄研究明日出行的行裝,抽空回了她一嘴:“骨頭。”
秦楚:“???”
封澄專心致志:“我不能在他身邊取靈力了,所以掰了塊骨頭給他,到時候佩在身上,也能叫他死得沒那么快。” 一枚骨頭,秦楚看去,才發覺封澄的尾指似乎是短了一節。
秦楚簡直感覺自己的靈魂收到了沖擊,她魂飛天外,茫然道:“啊?”
一節骨頭,說掰就掰,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剪了一節指甲。
封澄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骨頭換命,這買賣劃算得不得了,你不覺得嗎。”
秦楚默默地搖了搖頭。
不,她最近覺得封澄已經不怎么有活人味了,連自己的骨頭都說拆就拆。
人不管別人死活,還能算得上人之常情,可人一旦連自己的死活都不管了……
秦楚閉了嘴。
次日清晨,黎明將盡,封澄一騎紅鬃馬,囂囂然離去,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洛京。
京中清剿血池,境外的天魔卻因此而蠢蠢欲動。封澄一回長煌,便接二連三地連軸轉,數月之間,雙方互有勝負,但總算將持劫定在了長煌之外。
凡有作戰,難得不傷亡,封澄清完一戰,回到中軍帳中,迎面撞上神色驚惶的孫小荷——孫小荷做了許久軍醫,泰山崩于面前卻不改色,眼下竟是肉眼可見的蒼白,封澄心覺不對,一把抓住了她:“出什么事了?”
孫小荷一見封澄,強行定了定神,片刻,凝眸抬頭:“傷員有問題。”
頓了頓,她咬牙道:“傷員之中,出現了疫病。”
陡然間,封澄變了臉色,她道:“疫病?什么疫病?”
孫小荷心不在焉道:“多年前從一頭人形天魔身上傳來的東西,諢名叫‘春泥’,渾身腐爛,漸成腐泥,可那位天魔也早已被趙負雪所殺,按理說這疫病已消失多年,斷無可能再現于事。這幾個都是前幾日正面對上持劫的將士,怕不是持劫做的鬼。”
封澄想了想,當機立斷的吩咐:“即刻封閉傷員營,寫書去洛京,派醫修下來支援。戰事吃緊,染疾者盡早分隔,斷不可使其余將士染疾。”
寸金接令,大步流星地下去安排。孫小荷看了她一眼,遲疑片刻,又道:
“上次終結此疫,乃是傳疫的人形天魔伏誅,恐怕這次疫病感染的并非這幾位傷員,你我能控軍中之事,民間之事,卻是愛莫能助。”
聞言,封澄垂眸,片刻,道:“照這么說,持劫是非死不可了。”
孫小荷道:“談何容易。”
第158章 第158章認罪
天魔之戰,消耗的不僅是邊衛,更是一國之本,此戰經久,天魔源源不斷,朝中反對之聲漸起,不過半年,便有主降派主張談論投降之事。
“割讓長煌之北十七城,特封天魔為駐守,運靈石安置……”寸金越念,越覺得荒謬,一旁的秦楚坐不住了,拍案而起道:“他們瘋了?怎么不直接把天魔統統編個戶籍進來?”
封澄按著眉心,有些心不在焉,寸金將手中信報翻過一頁,不住冷笑道:“這還算好的,你可知主降派還有個什么論證?——天魔與人同為天生造物,不過是形貌異些,這世間本就該有他們一片土地。”
長煌寬廣,又慣來荒蕪,一日日地還得朝廷撥款養著,割給天魔,指不定還有人覺得是賺了大便宜。
聞言,封澄已覺荒謬可笑,抬抬手道:“這種消息聽了也惡心,不必說了,藥材和靈器批下來了沒?”
寸金猶豫片刻,道:“藥材已經過了批復,只是靈器,著實不好說。”
帝后已將靈器批下,朝中天機一派卻不愿再往這場無望的苦戰中投入更多成本了。
封澄深嘆了一口氣,道:“糊涂。”
天魔與人不可共存,退讓之路看似容易,實則正將自己逐漸安入死地。天魔當道,受災并非只有長煌這地廣人稀的荒蕪之地,人魔與地魔也會更加兇橫,生靈涂炭絕非說說而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沉默片刻,道:“靈器之事倒是好辦。我在洛京有些得用人手,說偷就偷,說搶就搶,總歸把名頭往他們身上扣就行,你只管這么傳回去,姜徵知道怎么辦。”
聞言,秦楚神色一明,她自是知道這群人的路數,連忙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又有些猶豫,道:“將軍,還有一事,也要稟報。”
孫小荷正巧掀簾進來,為封澄處理傷口。寸金與她視線稍微交錯片刻,會意地去了后面。
封澄抬起手臂由孫小荷換藥,秦楚道:“如今血修頭領是將軍的未婚夫婿,一個叫何守悟的凡人,血修上下對其馬首是瞻,此人可信否?”
如此時間,何守悟竟還坐穩了位置,封澄有些意外,沉吟片刻,道:“不可盡信,至少靈器之事是信不得的,尋妥帖人去做。”
秦楚道:“這倒是可惜了,若是能走何守悟這條路,倒是省事許多。”
這般說著,秦楚便下去安置,封澄神色間有些冷厲,道:“我覺得有些說不出的異樣,血修這群瘋狗吃硬不吃軟,何守悟能用得順這把快刀,要么是拳頭夠硬,要么……”
寸金意味深長道:“要么有人開了比將軍更高的加碼,這把快刀捅向將軍自己也說不定。”
此言一出,封澄笑笑,她拍了拍寸金的肩膀,道:“若是我死在這把刀下,你便卷走這批靈器,帶著天機鐵騎快些逃命去吧。”
半開玩笑的語氣,寸金也不當真,只嘆了口氣道;“凈說些不吉利的。”
孫小荷將外袍替封澄披上,聞言翻了個白眼。
***
靈器的運作比想象中順利許多,第五日深夜,靈獸便陸續將靈器送到,孫小荷一一查過,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回頭道:“是我要的東西。”
這批靈器小半是為疫病而來,大半仍是供給天機軍作戰,靈器補給一到,軍心大盛,一連打了幾場勝仗。
封澄點點頭,隨即轉身離去了。
此夜,天色沉暮。寸金帶著一壺酒,掀帳走來,只見盈盈燭火之中,封澄端坐案前,聚精會神地寫著什么,寸金有些意外,戰事順利令他精神有些放松,他順嘴打趣道:“從前師妹最愁這些,怎么如今還自己找上大部頭了?”
封澄不動聲色地合上了紙卷,抬眼道:“你怎么過來了?”
寸金道:“將軍,咱們戰事將盡了吧?”
正如世人所喜聞樂見,兇殘的天魔節節敗退,在天機軍的鐵蹄下四處潰逃,東面、西面戰場同時傳來斬殺持劫手下大將的消息,似乎每個人都覺得,持劫大勢已去。
盡管勝得艱難,卻是漂亮的大勝,就連京中也在預備慶功宴了。
封澄微微閉了閉眼睛,片刻,搖了搖頭。
“持劫從前退居境外,實乃鎮國神獸坐鎮大夏,眼下囂張必然與鎮國神獸脫不了關系,你不覺得打到如今,鎮國神獸還未出面便不對了么?”
寸
金愕然點了點頭。
“世間正氣邪氣本為勢不兩立,現下如今神獸退避,正氣不足,邪氣便盛。如若不將持劫徹底清剿,他早晚會卷土重來。”
到時候的神獸仍然不出山,長煌必再遭一次戰亂之火。
寸金皺眉道:“持劫慣不以真身示人,且逃命手段無數,如何能徹底清剿?將其之眾趕出長煌,已經是眼下盡力之事了。”
而封澄卻閉口不言,片刻,她道:“我只是忽然疑惑,為什么神獸會退守,哪怕持劫會突然發難,禍及大夏。”
寸金道:“神獸自尊者出世便不在宮中了,也不是這兩年的事情了。”
封澄卻還是皺眉深思:“……還有一事也不對。”
寸金道:“什么不對?”
封澄沉吟片刻,道:“你覺不覺得,人形天魔的數額不對?”
此言一出,寸金當即皺了眉,片刻,猛地抬起頭,道:“這么說的確!此次大戰,所殺人形天魔總共二百余七頭……怎么會這樣?”
封澄道:“……既已打到了這里,無論如何,只能硬著頭皮打下去了。”
寸金的點了點頭,片刻,猶猶豫豫地在帳中踱步幾圈,封澄瞧出他心中所想,有些疑惑,道:“你在想什么?”
他猶豫片刻,才道:“將軍,春泥之疫已在軍中得以控制,今日拉舍爾部中疑似出現了疫病之人,孫姑娘已帶靈器與人去拉舍爾部了,只是不光在這里,邊關幾州也有疫病流行……啊,孫姑娘已經來說過了。”
寸金后知后覺地看到了封澄桌上的文冊,只是令他奇怪的是,封澄實在平靜太過,只輕嘆一口氣,道:“我知道了。”
眼下青黑,看起來很疲倦,寸金住了口——這幾日最忙的便是封澄,連日操勞,已然疲倦無比,于是他小心噤聲,只敘了兩句,便尋摸著找個借口離去,還未轉身,忽然封澄叫了他一聲。
“……我的文書和官印在榻下那口箱子里,”她道,“要用的時候別找錯了地方。”
平白無故的要那些東西做什么?寸金不明白,嘴上應了一下,便轉身離去了。
走出帳子不遠,便撞上了不知何時站在帳外的秦楚,他正要開口,秦楚猛地沖他比了個噓聲。
待二人走到遠離中軍帳時,秦楚才松開了寸金,眉宇間有幾分異樣神色。
寸金奇怪道:“你今日怎么了?”
秦楚道:“……我覺得將軍不太對。”
“……”
“她看起來實在太過平靜了,”秦楚道,“就好像已成竹在胸,確鑿這疫病不會傳出去,不會多傷一人一樣,甚至連拉舍爾部的傷亡如何都沒有開口去問。可將軍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人。”
寸金道:“興許是太累了些,這幾日將軍天天帶兵親征,人畢竟不是鐵打的。”
聞言,秦楚微微皺了皺眉,她在洛京與封澄生活多日,又天生帶一分女性的敏銳,幾乎本能般,她覺得將有大事。
“少她一個也不是打不了,剩些游兵殘勇,諒持劫翻不起什么風浪,”秦楚道,“這幾日萬萬莫要叫將軍沖前線了。”
本該坐鎮中軍的天機主將,一而再、再而三地沖前鋒,秦楚覺得封澄并非嗜殺好戰之人,與此行徑上有一個更加呼之欲出的答案。
她看起來像是不想活了。
戰事無常,一朝大勝,卻不料又一朝反撲,不過短短三日,大勝局勢所帶來的喜悅與安定便被驟然破開,持劫殘軍埋伏,前線后退,另有被俘者百余人。
眾人沒料到垂死掙扎的天魔竟在持劫手中如此兇悍,一時之間,血流成河。
封澄的預料是對的。
聲嘶力竭中,寸金無暇去想,他已殺紅了眼,他分不清是天機軍的靈器與陣芒,還是天魔的利爪與魔氣,混亂的血氣將他的整片神智掃之一空,甚至很久很久之后,他的記憶都并不清晰。
殺聲震天中,天魔持劫落在了群魔之上,寸金抬起了頭,耀目的光斑刺著他的雙目。
明明是陰陰沉沉的冬日,竟然有這么燦爛的太陽么,寸金莫名想。
不對!
這不是日光!
陡然間,滔天大陣仿佛一輪落下的太陽般咆哮著籠罩了持劫,寸金的耳膜驟然被秦楚的聲音刺破:“不要——不要!!不要!!!”
持劫猛地色變,他怒喊道:“封澄,你瘋了!”
回答他的只有一只破著血肉的手。
她的血肉像是鱗片一般,碎屑紛紛,清晰的傷在皮膚上一片一片地綻裂而開,隨之而起的是刺眼的白芒。
“和我一起贖罪。”她身體破碎,手卻牢牢地鎖住了持劫的喉嚨,隨即轉身道;“退!”
秦楚的雙眼幾乎要綻出血絲,封澄又怒道:“不退,全都得死在這兒!”
在一片炫目之中,秦楚強行拉回了自己的理智,連帶著扯著咆哮不止的寸金,決絕而毫不猶豫地向后退去。
一片塵芒之中,血肉的封鎖如同一道環環的扣,嚴絲合縫,將持劫牢牢地釘死在了原地之中。
粘稠的金沙將他的身體一寸一寸地包裹,他勉力撐起一只眼睛,死不瞑目道:“以命換命之禁術,永不超生之死咒……封澄,你不想要一個善終。”
她的身體已然殘破,卻仍舊留著支撐她站立的力氣,身體四處迸裂的身體無孔不入地侵犯著她的神經,而封澄只覺得前所未有般松快。
這么狼狽,這么沒用,這么糊涂的一生,總算有個尚且劃算的歸處。
金沙將持劫的身體緩緩彌漫,他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沉入大漠黃沙之中,再也沒有聲息。
生命在漸漸地流失,封澄撐著殘破的身體,茫茫天地間,只茫然地向前走著。
黃沙密不透風,幾乎叫人想要就地醉死在原地。
就這么睡吧,在茫茫的黃沙之中,不要求任何歸途吧。
“我有想去的地方。”封澄的意識已經模糊,心頭卻生了個前所未有的念頭。
我不能倒在這里。
我有想要去的地方。
“……”
可是那地方在哪里呢?
封澄忽然就記不清了。
遠遠處,似乎有噠噠的馬蹄,耳中似乎有另一道陌生而居高臨下的聲音。
“逆臣封澄,受縛回京,向天下謝罪!”
她有罪嗎?
她有什么罪?
怔怔間,她垂下眼睛,目光空洞地落在了腕間的紅繩上。
這條紅繩染了血污,不知是她的,還是魔的。
是的,她想,這才是她的罪。
將墮煉獄的,虔誠而永不休止的苦望。
“我不認罪。”
紅繩炙目而熱烈。
我不認罪。
第159章 第159章至死方休
千里急信,送到了洛京趙府。
趙年接待信使,眉毛緊緊皺著,此時趙府已然冰封,等閑信件一概不許送來,如今這封千里加急,卻是叫著十萬個即刻親啟。她去一見,只見一男子神色怔忪地半倚在府門前,穿著一身灰撲撲的衣甲,以及灰敗臟亂的臉。
哪來的野人,趙年想。
“……”
“尊者閉關,概不見客。”她話方落下,那人便抬起眼來,目中殺意與悲意橫生,甚至在一剎那間,趙年覺得此人想要殺了她。
“……叫他出來。”男子堅持道。
趙年沉默片刻,隨即一言不發,頭也不回,提步就走,門口的趙家府衛心領神會,抬手便要將這狼狽的信使拖出去,忽然間,趙年的身后傳來了一道輕聲。
“尊者薄情至此,他親手養大的徒兒死了,卻連喪信也不肯收嗎。”
陡然間,趙年僵在了原地,隨即她臉色大變,轉身三步并作兩步沖向那信使,玉白且保養得宜的雙手死死地扣住了他骯臟的肩甲;“你說什么!?!”
這一湊近,她才看出眼前這信使實在是太過眼熟——不是寸金又是誰?
寸金頹然僵著,半晌,慢慢地抬起了手。
袖中一只儲物袋,封著里三層外三層的禁制,緊緊地貼在他的手臂上。
“這是她留給趙負雪的東西。”
趙年傻了,她耳中嗡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過這只儲物袋,又是怎么在寸金絕望而可笑的眼睛中走回去的。
她卻不知,方才離去,身后的寸金便陡然軟倒在地,一旁的侍從嚇了一跳,連忙將人扶起,小心謹慎地安置到外面去。
她攥著那只錦囊,站在趙負雪的閉關之地前,冰冷的霜花一層一層地綻出來,透過沉重的石門,輕飄飄地落在她的身上。
儲物囊是女兒家的東西,小小一只,鵝黃的,纏著一根血似的紅線,蜿蜒地躺在她的掌心上。
她死了。
那么驕橫野蠻,那么目中無人,那么天之驕子的人,死在了渺無人煙的長煌大原。
她原來是會死的,趙年眨了眨眼睛,忽然感覺面上濕漉漉,一摸,一手的冰涼。
府外隱隱有歡呼著慶功的聲音,聲勢浩大,人人叫好。
是場了不得的勝仗。
真是可笑,趙年想,封澄這倒霉孩子,壞事做盡,遭了報應,連自己的慶功宴都趕不上呢。
趙負雪的狀態一
天差過一天,刻在骨子里的反咒好像突然犯了瘋病一樣,一日日地反噬著他的身體,趙氏宗老尋遍古籍,愁得一夜白頭,也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他身上竟露出了死態。
想到這里,趙年深吸一口氣,良久,才抬手叩了叩他的門,屋內寂然無聲,片刻,開了一道門縫。沖面而來的寒氣幾乎將她眼眶凍住,她屏息凝神,沉聲道:“……封將軍給您寄來了信。”
寒流剎那間淡了些,趙年知道趙負雪聽見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將錦囊放在了趙負雪的石案上。
幾乎能察覺得到,靈力緩緩地向趙負雪身上收去,估計過個一日半日的,趙負雪便能起身看信了。
趙年心事重重地離開,耳邊忽然傳來又一人急報。
“封澄私自倒賣靈器一事敗露,血修統領何守悟自行出面大義滅親,帶著天機令去尋罪人位置,現如今人馬該到長煌了。”
聞言,趙年眉心又是一突,她深吸一口氣,強撐著自己定了心智,隨即理了理思緒,果斷道:“即刻派人,前去長煌。無論如何,將她親衛保下。”
世事生變,寸金的訃告絕不出錯,而既然封澄已死,而突然反水、錯失封澄死訊的的何守悟,一定會將抓不到人的怒火施加到天機鐵騎上。
罪不及其,前提是惠不及其,而法不責眾,他們自然不能將享用了靈器之利的天機軍一個個抓起來殺了,最適合開刀的,則是封澄手下那批幾乎只聽信于她的親衛軍。
“要快,”趙年著重強調,“不計代價,用最快的車馬,燒最好的靈石。”
侍衛聽諾,隨即轉身,果決地去布置人馬。
趙年回過身,青花罩衣與素白裙擺在冷風中獵獵而飛。
……
世將生變,她想。
封澄已死。
她原本預想的,會刺穿夜幕大夏的長槍,折了。
**
在晦暗不明的寒流中浮沉不知多久,趙負雪終于睜開了眼睛。
禁地內的霜雪將石壁覆蓋了一層牢牢的霜花,連呼一口氣都要成冰,一片灰暗的冰芒之中,他只一身素色白衣,漆黑長發如同此室唯一流動的水一樣披在身后,漆黑眼睫,蒼白皮膚,像雪中的美麗精怪,或是顯靈的神像。
他伸手按了按胸口,微微蹙了蹙眉。
反咒忽然乖順了,并不是從前徹骨的冰涼,而是隱在血脈之中,一跳,一跳,竭力掙脫似的。
像一顆聲嘶力竭的心臟,趙負雪想。
身體的怪異令他難得地多有了幾分精神,此次貿然止住閉關,實在是重新將經脈傷一遍的舉措,趙負雪并不在乎這些,只是粗略地算了算,以這具急轉直下的身體,還能再撐幾年。
撐得住封澄回京嗎?趙負雪想。
好在她寄信回來了,小小一只錦囊,并不是平素那些官腔的問候。
趙負雪手指不停地拆開了錦囊。
剎那間,雪白的紙片從中迸裂而出,飄飄而飛,幾乎像室中的另一場大雪,幾乎能將人埋進去。
“今天是參軍的第一天,好想你啊,師尊,”她寫,“小兵沒有帳篷,我旁邊睡著個年輕的姐姐,她打呼嚕。”
像是燈火不明的樣子,她的字陸續跑偏,在紙上像一行荒腔走板的螞蟻。
“我想洛京,想天機院,也想你,但是說出來,會不會太孩子氣,太不可靠些?”
趙負雪心想,不會。
“我覺得你會這么想的,畢竟你當我是孩子,什么都不肯告訴我。”
小丫頭越寫越火大,筆走龍蛇,眉飛色舞起來。
“我不會當很久的孩子的,”漆黑的墨跡大剌剌地橫在泛黃的信紙上,“等我成了大將軍,我要風風光光地回洛京!”
“……到時候,”她寫得很小,“能不能問問,向你家提親,門檻有多高啊?”
最后這行被慌亂地劃去了,劃得亂七八糟,像一顆年輕而莽撞的心。
這封信沒有落款,沒有郵戳,只有一張光禿禿的紙,塞在一只鬼鬼祟祟的錦囊里。
禁制很多,他莫名想,倉鼠藏皇糧,不過如此。
“師尊,教學生是不是一件很累的事?”又一封信寫,“我做上小隊長了,帶三十個人,從前我覺得天機院的少爺夠多了,眼下才知,原來天機營里的少爺更多。你知道這里的天魔有多么容易打么?都不用劍修,只要個修士帶著靈器,出去便能殺一片。他們說,是師尊早些年將大魔殺得不敢露面了,才叫我們這么平安,大家都很喜歡師尊。”
小姑娘有些沮喪地寫,“可是這也太沒含金量了,我有些懷疑,要殺多少天魔才夠得上將軍的位置?殺天魔簡直跟殺只雞一樣嘛。”
不能當大將軍的失望躍于紙上,趙負雪看著,心里想:不能做大將軍這么失望嗎?
要提親,小隊長也可以。
不知是不是看得太過入神,胸腔里的反咒也不拼死掙扎了,它一點一點地平靜了下來。
往前數十年從來沒有這樣平靜而充盈的時刻。
“我打勝仗了,”封澄寫,“大勝,姜逢即便看我再不順眼,也得提拔我咯。拉舍爾部有很好吃的風干牛肉,里面的姨姨們很好,上次我衣服爛了,是姨姨們給我補的,繡了一只狼,我要了白色的,覺得很像師尊。”
她又寫:“可我覺得害怕了。戰火無情,生死也不由人,太險了,我親眼看著天魔的刀削下了半個人頭,那個人前幾日還來送過好吃的牛肉干。”
“我打了勝仗,我沒有那么好吃的牛肉干了,我做了幾天噩夢。”
趙負雪垂了垂眼睛,指尖有些用力。
“對不起,”她寫,“我不是故意留下沈懷玉,他的臉和師尊肖似,我不是想要唐突侮辱師尊………對不起。”
字字猶豫。
趙負雪不知道那沈懷玉長什么樣子,他甚至從沒注意過他的臉,更從不覺得什么冒犯。
氣什么?怨什么?
他怔怔地,忽覺心頭涌起一陣澀意。
趙負雪摸了摸雪白的紙張,狼狽撐在桌上,不防翻過另一紙信。
“我時常在想,”封澄道,“行道如今,有何大用。”
“從前一人一劍,天地便自由,世上無我不可做之事,無我不可思之人。師友親朋,盡在身側,唯一所苦之事,只有心念之人如水中之月,觸手不可得。”
“直到我清晰地明白,身側之人,我一個也護不住。”
“我寧愿深陷煉獄的人是我。”
……
“今夜開始饑餓,我瘋狂地想要殺些什么,或是被殺也可以,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寫的東西亂七八糟的,如若有朝一日你能看到,萬萬不要嫌棄我。”
“當年殷切期望的大將軍也不過如此。無數倍于當年的力量在我身上,師尊,沒用的人還是沒用。”
“好像不能來趙府提親了,下輩子我會再來試試的,一想到這件事,我開始忍不住期待下輩子,人會有來世的吧?”
最新的一封信,墨跡還透著藥香。
“留給天機軍的文件太多,”她寫,“想要給你留一封信,提筆總不知道如何落下。”
“很多人手上有疫瘡。”封澄寫,“我的親軍也沒逃過,他們太年輕了,有人還是孩子,希望無窮,生機勃發。而持劫不死,戰亂不休,我護不住的東西太多,唯有這件事,可以試一試。”
“他們或許會因我離去而傷心一時,但想必不會多久。往后人生,尚且大好。”
“辜負師尊教誨,任性離去,抱歉。”
“未出口之言,忍我再任性一次。”
“我至死戀慕于你。”
“……我放過你。”
剎那間,漫天風霜驟逢春雪,片片消亡,恍如飛花。
他清晰地感覺到血脈中的心跳停歇了。
“砰砰——砰砰——”
陡然取而代之的,是胸中沉積多年的、猛然滔天而起的洶涌疼痛。
這癡戀甘過砒霜,不死不休,而痛徹心扉。
反咒解開了。
趙負雪雙手撐在書案上,眼眶中的淚水流
了滿面,一滴一滴,重重地砸在了書案上。
至死不休的癡戀,絕不放開的妄念,消失得一干二凈。
她終于放過他了。
至死而終。
第160章 第160章忠臣
大漠,黃沙四起。
寸金醒后,向他告知了封澄與持劫同歸于盡之地。
她沒有死去,趙負雪著魔般想,只要沒見到尸骨,她就在世間的哪個角落好好地活著。
寸金看向他的眼睛十分怨恨:“你當年一定有機會救她的。”
趙年臉色一變,眼神偷偷地往趙負雪身上掃了一眼。所幸他看起來十分正常,完全沒有絲毫的異樣,冷靜得像個生疏的師尊。
怎么會這樣?趙年百思不得其解。
飛揚的黃沙遮天敝地,越往北去,黃沙越大,晨昏線在大漠中不歇地輪轉,最終,他行到了一處罕為人知的村寨。
說是村寨也是太過夸張了,這地方幾乎只有幾戶人家,他捏著封澄的斷指,怔怔地站在了村落之前。
如血殘陽將他的雪白衣擺浸在黃沙中,趙負雪恍惚間發覺,風不知何時,已經休止了。
這里是風息之處,連風在這里都不自由。
一座矮矮的新墳立在他面前,墓碑粗糙,只是一塊不大的木頭,被打磨得很認真,只是沒有姓名。墳前一束雪白的小花,是大漠中少見的美麗。
趙負雪忽然注意到一旁還有另外兩座墳墓,一大一小,只是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一旁曬著肉干的健壯女子探過頭,道:“公子,哪來的人啊?”
他垂著雙眼,并不回答,掌心的骨骼隱隱發燙。
女子正奇怪這沙漠里少見的俊秀公子,忽然間,公子俯下身,不管不顧地扒那座新墳,女子嚇了一跳,反應過來便想喊人,一低頭,視線卻停在了男子手腕的紅繩上。
紅繩的末端,系著一枚小小的指骨,應當是左手的小拇指的骨頭。
女人忽然就想起,躺在黃沙下的那人,也少了一枚小小的指骨。
“……”
她沉默良久,忽然轉身,隨即拖了一桿鐵鍬來,往手上呸呸兩下,隨即道:“閃開,我來。”
那公子一看就是文弱人,又單薄又清瘦,久病初愈般,女子不禁心中有些嘆息——靠這副搖搖欲墜的身體,他找了多久?
不料男子并未讓開,而是仿佛沒聽見一般,固執地挖開那座沙土還新鮮的墳,墳墓挖得并不深,不過片刻,便露出了一塊雪白的骨頭。
趙負雪驟然停了手。
女子在一旁見著,心里也不好受,她輕聲道:“我撿著她的時候,只剩骨頭了,不知道她生前遺容怎樣,死得安詳與否,抱歉。”
其實不用說也明白,一個小姑娘,孤身死在大漠深處,怎么會是善終呢?
男子跪在墓前,沉默許久。久到她幾乎有種錯覺,仿佛他想要一起睡在里面一樣。
她警惕地捏著鐵鍬,預備著若他忽然找死,就先把人敲暈。
幸好,沉默良久,他輕輕地抬起了手,珍重無比地撫去了白骨上的沙塵,露出了一具雪白的骨骼。
他脫下了外裳,目不轉睛,一根一根地,將骨骼輕輕地包起。
“多謝,”女人聽見他干澀的聲音,“令她免受暴尸荒野之痛。”
女人沒料到他忽然會說話,嚇了一跳,隨即她便不好意思起來;“哎呀,這倒是沒什么,總不能叫一個小姑娘在外面孤零零的不是?叫我嬤嬤來陪陪她,估計她也高興呢,她就喜歡小女孩。”
趙負雪的眼睛向一旁的墳上一落,忽然便被那墓碑上的幾筆畫像吸引了視線。
……他見過這個人。
女人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興致勃勃道:“像吧?我嬤嬤都說像,去洛京找大師畫的呢,用靈石!”
她摸著嬤嬤的墓碑,還在說些什么,自顧自地講得盡興,猛一抬頭,卻早已不見了那男人的蹤影。
一旁的鐵鍬上掛著什么,她被靈光刺了一下。
“我的乖乖。”她喃喃地抬起頭,望著那男人離去的方向,震撼得無以復加。
一枚色澤溫潤的玉,上面刻著第一天機世家的族紋。
趙負雪擁著輕飄飄的骨頭,身體機械地走著,魂魄卻不知沉去了哪里,他怔怔地想,生前明明折騰愛笑的一個姑娘,怎么死了之后,輕成這個樣子呢?
好像一不抓緊,就會飄飄飛走一樣。
不知在大漠中孤身行了多久,在一個黎明即將劃破天幕時,他回到了洛京。
一進洛京,他直奔禁地,一進,便是半年。
趙年憂心忡忡,終于借有事相商之名,走進了禁地里面,一進去,她登時被眼前之景駭了一條,當即臉色大變。
禁地四處凝著溫度極低的冰霜,比當年閉關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最令人驚駭的,則是禁地中那巨大的冰棺中。
那里躺著一個臉色紅潤的姑娘。
登時,趙年感覺天旋地轉,哆哆嗦嗦,連人都站不穩了。她驚駭無比地看向了一旁的趙負雪,只見趙負雪隨意披著一件雪色長袍,臉色有些說不出的蒼白。
“所剩劍骨。”他垂眸道,“能派上這個用處,是我之幸。”
陡然間,趙年心中最可怖的猜測被猛然擊中,她豁然失去了理智,幾步沖向了趙負雪,平生頭一次想要將僅剩的人皮全然撕開,她道;“老尊者留下往生之咒,留她在世間已然是逆天之舉,你不顧趙氏家門,拿劍骨給她重塑肉身,難道為了她有條仙脈,連趙氏一族也全然不顧嗎!”
趙負雪置若罔聞,只是將手輕輕地撫上了冰棺中少女的臉。
禁地的溫度低得能叫烈火成冰,可她的臉竟
然是紅潤而鮮妍明媚的。
“她會在純凈之地重獲新生,”趙負雪喃喃道,“像最初一樣,不受生老病死之苦,沒有戰火,亦不會有絕望,這是我欠她的人生。”
簡直說也說不通,趙年恨得牙要將唇咬出血。
“你便這么一廂情愿地等下去吧。”她狠狠道,“誰也不知道她的靈魂去了哪里,若她留在茫然之地不肯回來,你又將去何處尋她?”
趙負雪垂下了眼睛,道:“……我知道她的‘落點’。”
趙年愣在了原地。
“往生咒指引她的靈魂回到了悔恨之地。”
“……還沙。”
趙年還在發怔,卻見趙負雪勾起了嘴角,一點帶血的笑意在冰霜之下清晰而冰冷。
“往生之咒行到盡頭之時,魂魄得以脫出蒙昧之軀,以死歸新生,她只能回來。”
悔恨。
這么想著,他重新俯下身,趙年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狠狠地甩袖,轉身大步流星地踏出了禁地的大門。
是的,她想,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趙年清晰而無力地認知到,在她數十年前見到那一位血修之時,一切便已然鐫刻在了命運輪轉不休的鐘上。
光陰正逆,已然界限混淆。
***
一路車馬勞頓,封澄總算帶人回到了軍營。
身后的天機鐵騎陸續下馬收拾,姜徵走到她身邊,活動著筋骨,有些好奇道:“這群人本事不小,竟然還活著。”
封澄白她一眼:“勞駕,請不要用這么意外之喜的語氣說這么恐怖的話。”
姜徵道:“你死后清算全算在他們頭上,我給他們發了撫恤金,人既然活著,錢想來是被吞了。”
正巧有人認出了姜徵,面上露出了意外之色,還是和她打了招呼,封澄伸了個懶腰,道;“現在輪到報答你的時候了,請吧,太后娘娘。”
陰陽怪氣,姜徵哈哈一笑,總覺得眼前的封澄與前世最后那會兒大不相同了,她拍了拍封澄肩膀,少見地露出了幾分少年時的促狹。
“我可聽說了,有人花錢花力氣養你的殘軍。你這算什么,提前把人家的嫁妝給花了?”
往前走的封澄一怔,霎時反應過來,登時一腦門官司地回頭敲她。
真好,姜徵想,塵世浮沉五十年,人人都已經在風霜血海里面目全非,可在封澄面前,卻不自覺地回到了最像人的時候。
像一面清澈透底的鏡子,沉寂數年,經久彌新。
“你回來真好。”姜徵突然道,“阿澄。”
封澄瞳孔縮了縮,她低下頭,再抬起來時,眼底已盈滿笑意。
“知道。”
清點物資的工程交由秦楚與葉泉完成,秦楚早已不是當年跟在封澄身后叨叨著打包行李的主兒,經年戰場風沙令她成了另一位堅毅的將軍。忽然一人來傳召,她心中奇怪,將賬目交由葉泉,轉身應召去中軍帳種,一掀簾子,便見座上封澄與姜徵琢磨著什么,封澄一見她,笑道:“坐。”
秦楚好奇地湊過去:“將軍要做什么。”
“這幾日我琢磨,人手不夠,加上前幾日拉進來的修士也不夠,”封澄道,“天機鐵騎就這點兒人,哪怕配了靈器也不行,搞點別的路數。”
見狀,秦楚不由得有些想笑。
“將軍請講,我等從何召軍而來?”
封澄道:“真是個問題,現在咱們和逆賊沒什么區別,誰能加進來呢?”
“自然從權而來。”
秦楚道:“權從何來?”
聞言,姜徵微笑道。
“先帝被洛京趙氏囚于府中,”她道,“人證正是本宮,當今皇上與其臂膀皆竊國者,討伐之名,有它夠不夠?”
“只看這張籌碼,”姜徵意味深長道,“能炸出對面多少牌。”
秦楚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封澄,只見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隨即笑了笑。
“啊,我比較好奇天機軍所忠的君,是名正言順的先帝劉潤呢,還是竊國的劉不平?”
聞言,秦楚瞳孔劇烈顫抖,她脫口道:“此號令一出,洛京趙氏必居于風口浪尖,將軍難道是要置趙府不顧?”
封澄卻搖了搖頭,隨即,露出個狡黠的笑意。
“若趙府倒向劉不平,那自然是謀逆君上的豺狼之徒。”
“而若是趙府倒向我,那便是師徒一心,忍辱負重,不負所托,在一眾逆臣中保全了先帝安危。”
“血修當道,苛稅滔天,連帶著何守悟一派橫行霸道,民怨沸騰。”
“趙家是愿意和舊朝那堆爛攤子陪葬,”封澄手腕上的紅繩一晃一晃,“還是愿意做新朝的第一位忠臣,這不擺明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