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枕南柯 > 140-146
    第141章 一城風雪埋孤雀~

    轎子被飛快抬回含章殿,雪柳和夕眠一左一右攙著沈苓,行至早早準備好的產房。

    沈苓躺在床榻上,疼得渾身都出了層冷汗,她記著沈太醫和禾穗交代過的方法,一下一下呼吸著,試圖緩解疼痛。

    簾子被掀起又放下,不一會,太醫魚貫而入,禾穗也來了。

    她只感覺肚子一陣陣的疼,每呼吸一下都疼,屋子里的碳火明明燒得極旺,卻好似躺在冰天雪地里。

    沈太醫往她嘴里塞了塊干凈的帕子,清雋的臉上也出了一層汗。

    他觀察著沈苓,心中第一次那么害怕。

    幾個月前,他被謝靈筠刁難,險些喪了命,最后被沈苓出手救下。從那后他就想通了,開始為對方做事,盼望著太后的罪行有朝一日能被揭露在天下百姓面前,為他母親報仇。

    沈苓生產的日子應該在二月中下旬,可如今才一月中旬,這是整整早產了一個月。

    婦人生子,本就是鬼門關走一遭,如今又是最為危險的早產,能不能母子平安,很難說。

    沈太醫看著沈苓蒼白的臉,溫聲道:“娘娘,別怕,定會母子平安。”

    不管怎么樣,沈苓是他的恩人,說什么他都得保下她。

    沈苓已經聽不太到人說話了,她喘息著點頭,陣痛越來越強烈,不一會額頭上就出了一層細汗。

    雪柳和霞光守在床榻前,為她擦著汗,滿臉焦急和擔憂,口中不住的喚“娘娘”。

    沈苓從來沒覺得有這么疼過,她曲著腿,緊咬著牙關,口中的布子幾乎被咬爛。她覺得這種痛或許比得上夢里烈火焚身的痛苦,讓她滿腦子只有“好痛”兩個字。

    眼角的淚滴像一條蜿蜒的河,不停地順著眼角落在被褥和枕頭上,和汗水混在一起,很快泅出一片濕痕。

    她側過頭,望著被掀起放下的簾子,入目卻是各色模糊的人影,卻唯獨沒有那一道。

    沈苓眼前陣陣發黑,疼痛讓她恨不得暈厥過去。

    “娘娘,堅持住,快了,看到孩子的頭了。”

    “您再用用力,按照我說的節奏使勁。”

    “……”

    門窗被北風撞得輕響,沈苓攥著茜色被褥的手指節發白。

    她聽著太醫的話,咬緊了口中的帕子,再一次用力。

    忽然,門外傳來凌亂而急促的腳步聲,她費力地側頭望去,只見白檀和崇明踉蹌行來,臉色白得嚇人。

    顯然是發生了什么事。

    雪柳想將兩人擋出去,沈苓深呼吸了一口,將帕子拿出來,喘息著斷斷續續道:“發生…什么…事了?”

    崇明和白檀對視一眼,看到白檀躊躇不定的目光后,崇明咬了咬牙跪到沈苓床側,低聲道:“娘娘,西府兵已近京郊,恐怕不多時就要攻入皇城!”

    沈苓呼吸幾乎凝滯。

    王桓兩氏的動作也太快了,居然挑著這上元節夜。若不是她一早派人盯著動向,恐怕還不知道他們夜行逼近。

    她咬緊了牙關,鬢發黏在臉頰兩側,聲音虛弱卻不退縮。

    “按原計劃,讓陳漾召集梁家軍和她統領的三千禁軍,守好式乾殿,保護好陛下和所有妃嬪。”

    “還有本宮的含章殿,要派精銳來!他們一定會重點進攻這里。”

    崇明領了命,馬不停蹄和白檀去辦。

    殿內血腥氣彌漫,沈苓感覺越來越沒勁。

    “快了,快了,娘娘再加把勁,馬上出來了!”

    沈苓攥緊了被褥,閉目再次用力,仰頸發出一聲哀鳴。

    她忽然感覺一陣頭暈目眩,身下淌出一股熱流,渾身力氣隨之散盡,攥著被褥的手也無力松開。

    耳邊傳來個老太醫驚恐的叫喊。

    “不好了!娘娘…娘娘她大出血了!”

    “快,快拿布子來!”

    “慌什么,把吊爐里的參湯端來。”

    “……”

    產房里亂成一鍋粥,沈苓只覺得耳邊嗡嗡的,眼皮抬不起來,困倦的只想睡一覺。

    她覺得好冷,好冷,好像不著寸縷的躺在雪窩里,就連流淌的血液都是冷的。

    大出血嗎?她這是要死了嗎?

    在最關鍵的時候喪命。

    那孩子呢,孩子能活嗎?若是活下來,謝珩會好好對待這個孩子嗎?

    她眼前像是走馬觀花,現實和夢境交替出現。

    冷漠的父母,薄情寡義的謝珩,還有努力想活著卻次次早亡的她。

    她的嘴里不知被灌了些什么,眼前虛幻的景象逐漸消散,恍惚間,她看到雪柳淚流滿面的握著她的手,焦急的哭喊。

    “娘娘,別睡,微臣定讓你平安誕下皇嗣。” 沈太醫溫柔的聲線仿佛在耳邊,她用力掙扎著,不讓沉重的眼皮墜下。

    夕眠和霞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邊哭邊求:“求求沈太醫,求求諸位太醫,一定要保我家娘娘。”

    “孩子還可以有,但我家娘娘只有一個……”

    這話頗為大逆不道,畢竟除了皇后外,歷來宮妃難產,都是保小不保大。

    皇嗣的命是比妃子重的。

    但能給沈苓接生的,都是精挑細選,握著把柄,絕無二心的人。這些人和沈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自然會全力保大。

    沈苓的手指動了動,喉嚨間費力地擠出一句痛哼。

    雪柳見狀立馬伏到主子唇邊,聽到了一句極輕極輕的話。

    “我若死了…你打開…床右側墻壁的柜子的暗格,里面的東西……能保你一世無憂。”

    聽完這句話,雪柳哽咽出聲,她捂著嘴,喉嚨像塞了棉花,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嗚咽著:“娘娘,別亂說,你會好好的,一定會好好的。”

    庭院中,忽然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最終停在簾子外。

    來者一身黑色勁裝,袖口的金繡鱗片在燭火下閃爍。正是謝珩的黑鱗衛。

    只聽這人冰冷的嗓音在簾子外響起。

    “謝大人說務必保住孩子,必要時…棄母

    保子。”

    話音落下,周遭徒然一靜。

    所有人都面帶錯愕的望向門簾外,直到一聲尖銳的怒罵響起。

    “干什么吃的,怎么放進來了一只蒼蠅!”

    “還不快把他逐出去,我家娘娘的事什么時候輪得到謝珩來決定,他算什么東西!”

    周遭的宮人們這才動起來,慌里慌張把人往外含章殿外面推。

    那黑鱗衛倒是沒阻止,最后說了句,“你們看著辦吧,孩子若活,你們還有活路,孩子若死,寧昭貴妃可保不住你們。”

    雪柳忍無可忍,她正準備站起來去教訓人,就感覺袖口被拉了一下。

    她側回頭,就看主子輕輕搖了下頭,唇瓣動了幾下,說出一句無聲的話。

    雪柳認出來了,主子說“就在這陪陪我”。

    她心里一陣難過,幾乎喘不過氣,最終淚眼朦朧的伏在了床側,緊緊握著主子的手。

    沈苓渾身是血的躺在床上,面若金紙,胸膛起伏微弱,只覺得通身都涼透了。

    黑鱗衛的話真真切切透過簾子,傳進她耳朵里,雖說早有預料謝珩此人薄情寡義,可心卻還是忍不住的痛。

    即便是寒冬臘月,她也沒覺得這么冷過。身子冷,心也冷。

    她閉了閉眼,眼淚順著眼角大顆大顆滴落。

    本以為,謝珩多少對她有情,哪怕在他心里有一丁點的位置,可他竟然沒有,決絕到一面都不露,讓屬下來說棄母保子。

    想來,這段時日他不肯露面,還驅逐她探望的人,是早為今日做好了打算。

    是她一葉障目,又愚蠢的信了不該信的人。

    她早該知道謝珩此人向來以利為先。想來等她一死,他就可以用這個孩子,名正言順混淆皇室血脈,等時機一到,將孩子除去,再鳩占鵲巢,攝政為皇。

    身上疼得厲害,也越來越冷,她眼前陣陣發黑,心臟像是被一只手攥緊,捏得她喘不上氣。

    恍惚間,她似乎看到去歲上元節,他站在漫天絢爛的煙火下,提著燈,眸色繾綣,口口聲聲說他錯了,說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會給。

    那也是他第一次吻她。

    這句話他說過很多次,每一次都溫柔又真摯。

    可如今,她為他生子,生死未卜的躺在床上,可他卻連面都不愿意露。

    她徹底錯了,她不該賭,賭她能用這個孩子奪權參政,賭謝珩能為此心軟。

    可就這么死了嗎?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

    窗外風越來越猛烈,雪化作鋒利的刀刃,狠狠地刮過窗紙。沈苓的血終于被止住,她又被灌了些湯藥,再次用勁兒。

    她不甘心,她一定要活。

    淚水干涸在眼角,她咬著牙關,傾盡全力。

    宮門外,黑沉的天幕下戰馬嘶鳴,叛軍的喊殺聲震天動地,禁衛軍拼死抵抗,仿佛要將整個皇宮掀翻。雪花在刀光劍影中飛舞,將鮮紅的血液凝結,掩埋一具具尸身。宮內的宮女太監們四處逃竄,尖叫聲、哭喊聲交織在一起,聲聲悲鳴。

    以王閔為首叛軍圍住含章殿,逼迫陳漾退兵,交出沈苓。

    王閔斷了一指,又跛了條腿,自是對沈苓恨之入骨。他坐在戰馬上,手中握著鞭子,看向陳漾的眼底一片陰冷,語氣似笑非笑,帶著脅迫:

    “陳小將軍,我勸你棄暗投明,讓我等進去,不然…等明兒一早,你闔家上百口人,可就沒命了。”

    陳漾最見不得這種虛偽又狠毒的小人,她坐在高頭大馬上,手中的長槍在風雪中煜煜生輝,閃著銀光。

    “放什么屁話,直接上吧!”

    沈苓對她有知遇之恩,對阿姐有拯救之恩,她說什么都不會棄之不顧,背信棄義。

    王閔看陳漾不知好歹,陰沉沉盯著陳漾英氣的臉,抬手一揮:“上,讓陳小將軍看看我王氏西府兵的厲害!”

    兩隊人馬頃刻間戰做一團。

    另一邊,大隊人馬逼近司馬佑所在的式乾殿。

    綠綺陪在司馬佑床側,臉色煞白,握著他的手緊緊不放開。

    “陛下,別怕,奴婢會一直陪著你。”

    司馬佑看著綠綺臉上的淚珠,想抬手為她擦擦,卻什么都做不到。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說道:“綠綺,若兵敗,你就帶著玉璽去求謝珩,讓他保你一命。”

    說著,他自嘲笑笑:“我不是個好皇帝,也對不起你。”

    這段時日,他怨過,恨過,恐慌過,最終全部化為悲傷和后悔。他后悔沒當一個好皇帝,后悔才看清對綠綺的心。

    綠綺自幼陪伴在他身側,看到過最落魄、最狼狽的自己。

    他本該好好對她。

    可當皇帝后,他仿佛被迷了心智,一看到她,就會想起那段不堪的可憐的過往。故而他躲著她,無視她,胡作非為。

    現在,叛軍打入皇宮,他卻什么都做不了,如同一灘爛泥一樣躺在這。或許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她爭一條命。

    司馬佑枯槁的臉上滑落一滴淚,綠綺伏在他身側哭的不能自已。二人十指相扣,依偎在一起等待命運。

    夜的黑綢緞裹著皇城,天際線裂開一道鎏金的縫隙。

    天光破曉時,兵刃相接之聲停歇,謝珩一身玄甲手持長劍,立于太極殿外。旁邊是一身戎裝的長公主和會稽王。

    謝珩臉上沾了不少血跡,眉睫結霜,頭發上沾著白色的雪,漆黑的鳳眸冰若寒潭,睨著被押在地上的王桓兩氏家主。

    王氏家主被押跪在地上,他怒視著謝珩,嘶吼道:“謝珩,你身為士族居然和皇室聯手!”

    “你毀我王桓兩氏,下一個死的就是你們謝氏,你以為皇室會放過你們嗎?!”

    謝珩睨著他,語氣毫無波瀾:“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你該想的是…如何讓你王氏多活兩個人。”

    王家主目眥盡裂,他怒吼:“我王氏與你謝氏聯姻數百年,其中不少女眷和子孫都有你謝氏一半血脈,你焉能無情至此?!”

    謝珩看了他一眼,依舊平靜。

    他心中掛念著沈苓,無心在這耗費時間,于是側身朝長公主拱手一禮:“殿下,剩下的事要勞煩您,微臣家中還有事,”

    長公主看著謝珩蒼白的臉,揮了揮手。

    “昨夜辛苦,回去吧。”

    謝珩稱是,翻身上馬,消失在未散的風雪之中。

    長公主看著謝珩的背影,若有所思。

    昨夜謝珩按照協約,悄無聲息帶北府兵入城,將剛剛進入皇宮的王桓兩氏的打得措手不及,來了個甕中捉鱉。

    一切看著都很正常。

    但總覺得好像忽略了什么。況且方才著急忙慌,不像是他的做派。

    長公主思索了片刻,依舊沒什么頭緒。

    或許是她太過謹慎。

    她收回神思,頗為厭惡的看了眼地上的王桓氏家主,朝旁邊的兵吩咐;

    “將反賊悉數壓入刑部大牢  ,聽候發落。”

    “太后和皇后…先壓入詔獄吧。”

    *

    另一邊,含章殿產房。

    沈苓覺得自己要死了,渾身冷得不像話,模糊的視線里,看到了窗外的晝夜交替,晨光熹微。

    耳邊是雪柳和夕眠等人的哭聲,還有太醫焦急的呼喚聲。

    不,她不能死。

    沈苓拼命攢著一口氣,指甲緊緊摳著被褥,折斷滲出鮮血都毫無知覺。

    終于,當她再也使不上力時,身下徒然一輕。

    窗外積雪壓斷梅枝的脆響與嬰兒初啼同時響起,沈太醫捧著襁褓的手微微發顫:“是位小皇子。”

    沈苓眼角的淚滾進枕被,用力睜開眼。

    這一睡,還不知能不能再醒過來,她起碼要看一眼她的孩子。

    她強撐著,看到了紅色襁褓里的孩子。

    閉著眼,皺皺巴巴,哭聲嘹亮。

    沈苓想抬手碰碰他的臉頰,卻眼皮一沉,昏睡過去。

    烏騅踏雪停在殿門外,陳漾打了一夜的仗,正疲憊不堪的坐在門檻上打盹兒,聽到馬蹄聲后立馬握緊長槍站了起來。

    只見來者甲胄已脫,一身玄色大氅,長發被金冠高束成馬尾,昳麗的面容上沾著點干涸的血跡,通身氣度沉冷凌厲。

    原是那高高在上的謝氏嫡子。

    陳漾不喜歡謝家人,她握著長槍擋在門中間,語氣頗沖:“謝大人不去處理政務,來后妃的宮殿做什么?”

    謝珩翻身下馬,目光落在陳漾身上,語氣淡淡的:“寧昭貴妃是我堂妹,謝某來探望一二,有何問題?”

    陳漾冷笑一聲,拒不讓路:“外男不得私見宮妃,謝大人不知道嗎?”

    謝珩透過殿門,朝庭院看了一眼,忽然就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

    他心中焦急,不想跟她在這辯駁,于是皺眉道:

    “飛羽,把人攔住。”

    飛羽自房檐落下,提劍沖向陳漾。

    謝珩則大步流星的進了庭院。

    晨光微熹,寒風刺骨。

    他剛走到庭院里,就看到太醫魚貫而出,各個眼底青黑。

    謝珩迎上前去,看向沈松青問道:“怎么樣了?”

    沈松青沒好氣的瞥了謝珩一眼,眼神里滿是鄙夷。但上官的話他焉能不回?

    他冷著聲音回:“怎么能不好呢?貴妃娘娘吉人天相,可不是謝大人說要棄就棄的。”

    謝珩愣了一瞬,他看向其他幾個太醫,那些人雖態度恭敬,可細細看來,眼底也含著嘲諷之色。

    他內心涌現出一股恐慌,單手抓住了沈太醫的肩膀,神色沉冷的逼問道:“到底怎么回事,苓娘如何了?”

    沈太醫一把撫開謝珩的手,嘲諷道:“謝大人何必在這演戲?不是您叫人來傳話,說棄母保子的嗎。”

    謝珩只覺得腦海里轟的一聲。

    他呆愣在原地,幾息后闊步走向寢殿,衣袂被風卷起,劃過焦急的弧度。

    沈太醫冷哼了聲,暗罵一句虛偽,轉身出了殿門。

    ……

    沈苓做了一個夢,夢到十歲那年,她為了取卡在樹上的風箏失足落水。

    冰冷的湖水浸泡著她,一張年輕漂亮的臉和她在水中對視。這人衣著古怪,神色奇異,就像是…在看螻蟻。

    緊接著,這女子像柳絮一樣化作一團白色,鉆進她的額頭。

    沈苓拼命在水里掙扎,想把她從腦海里弄出去,卻一點點向水下沉去。

    窒息感傳來,她喘息著猛地睜開眼睛,才發現是夢。

    渾身冷汗。

    暖融融的日光落在身上,她微微側頭,看到了床側的謝珩。

    混沌的腦海突然就清醒起來,生產時的事歷歷在目。

    他讓人來傳話,棄母保子。

    沈苓目光倏地冷了下來,她將手從被窩里抽出來,半坐起身,費力地推了他一把。

    謝珩被驚醒,他抬眼看向床榻,就見沈苓冷冷地看著他,淺色的眸子像浸泡在寒潭里的琉璃珠。

    這目光刺得他幾乎不敢和她對視。

    內心一陣鈍痛,愧疚感像是要把他淹沒。

    他壓下心底的感受,想著等她情緒冷靜了再解釋清楚,遂溫聲道:

    “你終于醒了,我……”

    “啪!”

    “滾出去,我不想見到你。”

    右臉一痛,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他的話。

    第142章 羅衣猶裹去年寒二合一

    這一耳光沈苓用盡了力氣,震得手掌發麻。可心中的憤怒和悲戚卻依舊縈繞不去,像是扎根在了血肉里,堵得她幾乎喘不上氣。

    一旁的小喜子和霞光戰戰兢兢壓低腦袋,裝作什么都沒看見,生怕謝珩一怒之下挖了他們的眼睛。

    暮色透過雕花窗欞斜切進來,將謝珩半張臉浸在陰影里。他臉上沒什么表情,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沉默許久后他站起身,從一旁的案幾上拿來已經不燙的湯藥,重新坐回到床側,攬住了沈苓的肩膀,強行讓她靠在懷里,“這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現在先喝藥,你很虛弱。”

    沈苓心中一陣惡心,即便棄母保子不是他的主意,可來傳話的人卻是獨屬于他的黑鱗衛。若不是他平日里表露過此等想法,對方怎敢私自前來傳話?

    說到底還是他有過這樣的心思。沈苓心中根本不信他管束不好自己的屬下。

    沈苓不耐煩的掙扎,摟著她肩膀的手卻紋絲不動,將她牢牢禁錮著。

    藥騰著白霧,謝珩舀起一勺抵在沈苓唇邊,玉匙磕到齒關,她一把掀翻了藥碗,“你把我當什么,豢養的寵物?生子工具?還是解決需求的玩物?我真的,萬分后悔去歲中秋向你求助。”

    “說不定嫁給王暉做繼室都比被你折磨利用的強。”

    “你現在在這裝什么情深義重?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真的很讓人惡心?”

    謝珩站起身,將空了的藥碗重重放下,突兀的聲響讓沈苓睫毛一顫,肩膀下意識輕顫了下。

    他冷白修長的手指,正慢條斯理撫平清理沾了褐色藥汁的衣擺,嘴唇緊抿著,臉色難看至極,顯然是正在強壓怒火。

    過了一會,他微微側頭看向靜悄悄埋頭站著的宮人,冷道:“出去,再煎一碗藥來。”

    宮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行禮退了出去。

    謝珩看著沈苓臉色蒼白披散著頭發坐在那,唇瓣緊緊咬著,滿臉厭惡之色,突然覺得胸口悶堵,有些恍惚。

    他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他跟她不應該這樣。

    那些話像是無數根針,將他刺地體無完膚,他心中有怒,可看著她紅著眼圈,委屈又憤怒的樣子,便只剩下害怕。

    沈苓罵了幾句沒聽到回應,她似乎很快冷靜下來,別過頭不說話,再也不看謝珩一眼,只是眼淚卻止也止不住,順著臉頰聚在下巴尖,又滾落被褥上暈成一團。

    她惱羞成怒的用手狠狠擦掉,一下又一下,眼淚卻依舊不聽話的流,心中酸澀難忍。

    謝珩坐回床側,掰過她的身子,想替她擦眼淚,沈苓卻以為他又要強迫她做什么,于是啪的一聲拍落了他的手,滿臉淚痕戒備的看著他。

    這樣的情形就像一柄劍將他扎透,他眼神徹底冷了下來,不明白她為什么不肯信他一點,“你怎么就不能信我幾分呢?這件事是我疏忽不錯,可確實不是我的命令。”

    “那日傳話的人已經被我剝皮凌遲,你還想要怎樣報復,你告訴我,不要厭惡我,好嗎?”

    說到最后時,他的話甚至帶上了幾分祈求的意味。

    沈苓沒有說話,可那聲冷嗤卻輕而易舉傳進他耳朵里。

    謝珩閉了閉眼,心中翻涌的情緒卻怎么都壓不下去。

    惱怒,害怕,恐懼,還有深深的無力感。

    沈苓看著他變化莫測,陰云密布的臉,心頭莫名彌漫出一股快意。

    兩人一句話都不說,謝珩就這么看著沈苓,而沈苓則是重新躺回被窩,給他留了個背影。

    良久,送藥的霞光回來,謝珩才站起身,盯著她的后背道:“我改日再來看你跟孩子,乖乖喝藥。”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直到殿門關上的聲音響起,沈苓才坐起身,抿了抿唇看向霞光。

    “我昏迷了多久?”

    霞光把藥碗送到沈苓手中,臉上的神色頗為后怕,“娘娘,您昏迷了整整兩天,好在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沈太醫和禾穗姑娘又醫術高明,才將您從鬼門關拉回來。”

    沈苓將藥喝了,聞言也是松了口氣。

    好在還活著。

    “孩子呢?”

    霞光道:“大皇子早產,身子弱,沈太醫和其他幾個太醫寸步不離照看著呢。”

    “雪柳姑娘也守在那。”

    “不過娘娘放心,沈太醫說大皇子不會有事,精心養著過兩個月就好了。”

    沈苓點了點頭,沒有說什么。

    她對這個孩子的感情很復雜,說不上喜歡,卻也不討厭。

    只是到底是懷胎十月鬼門關里走一遭生下的,聽到他沒事,心中也松了口氣。

    “把他抱來。”

    “是,奴婢這就去。”

    過了一會,奶娘抱著孩子,雪柳和沈太醫一起過來了。

    沈太醫給沈苓把脈看診,確定沒什么大問題,只是氣血兩虛外,又交代了幾句,便退到一旁。

    雪

    柳熬了兩天,在沈苓和大皇子之間來回跑,此時眼下青黑,滿臉疲憊。

    看到主子沒事,她幾日來的擔驚受怕終于一掃而空,紅著眼道:“娘娘,您嚇死奴婢了。”

    沈苓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是我的錯,讓我家雪柳擔心了。”

    “去好好睡一覺,我這里沒事了。”

    雪柳吸了吸鼻子,一步三回頭的退了出去。

    奶娘歲數不大,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女子,模樣憨厚老實,也很有眼色。

    她把大皇子抱到沈苓跟前,恭敬道:“娘娘,殿下很乖,剛剛睡醒,您要抱一會嗎?”

    沈苓頷首,接過了奶娘手中的孩子。

    襁褓中的孩子小小一團,皮膚有些發紅,臉上有一小層胎毛,烏溜溜的眼睛正看著她。

    “……”

    怎么這么丑。

    她嘆了口氣,奶娘便知道了她的意思,于是小心翼翼奉承:“娘娘,剛出生的孩子都這樣,長長就好了。”

    “您和陛下模樣都好,大皇子日后肯定是俊俏的小郎君。”

    沈苓想了想也是。

    她長得不差,謝珩雖然虛偽惹人厭,但外表卻極具欺騙性,不然也不會有“玉郎”這一稱呼。

    初為人母,她哪怕不懂怎么養育,也不該嫌棄才是。

    她抬手碰了碰孩子的小手,指頭就被緊緊攥住,力道居然不小。

    心底霎時一片柔軟。

    沈苓看著孩子的臉,忽然想起來名字的事,于是問道:“陛下給取名了嗎?”

    霞光搖了搖頭道:“娘娘生產的第二日,陛下受了驚嚇,病情加重……不能說話了。”

    不能說話,手也動不了,那就是還沒來得及取。

    正合她意。

    她想了想,看著霞光道:“單名昱,‘日以昱乎晝’,寓意著如朝陽初升,德行昭彰。”

    他叫沈昱,而不是謝昱,亦或者司馬昱。

    ……

    王桓兩氏倒臺后,西府兵兵權被收歸皇室,最后被拆成兩部分,一部分到了長公主手中,另一部分則在司馬佑那。

    謝氏出乎意料的沒有爭奪,甚至在清算兩氏時求了情,最終王桓兩氏家主判凌遲處死,嫡支男眷皆斬首示眾,庶出和旁支流放嶺南。

    除太后和皇后外的女眷,皆入奴籍,充教坊司。

    自此“王與馬,共天下”中,煊赫數百年的王氏,終于倒臺落幕,受牽連的大小士族多如牛毛,半個月下來就被清算干凈,所剩無幾。

    謝氏和長公主,以及會稽王,是這場政斗中最大的贏家。

    皇后和太后被斬首的前一天,沈苓正好出月子,她帶著禾穗和沈太醫去了詔獄,見了昔日里高高在上的二人。

    沈苓到詔獄時,王皇后正披頭散發坐在黑漆漆的墻角,身上雖說受了刑,但她臉上卻沒什么表情。

    見有人來了,也只是面無表情抬眼看了下,便又垂下頭,看起來沒有絲毫求生的意愿,不懼也不慌。

    沈苓透過欄桿的縫隙看她,半晌后道:“后悔嗎?”

    王皇后瞥了沈苓一眼,平靜道:“后悔什么?后悔給你下落胎藥,還是后悔幫王氏起兵謀反?”

    沈苓搖了搖頭,“不,我是問你,后不后悔親手將無數無辜女子,推入寒山寺這個火坑。”

    王桓兩氏下獄后,寒山寺和玉籠庵間的齷齪事終于被揭露于天下百姓面前。那些被逼良為娼的苦命女子,有的已經瘋了,有的回家不久就自盡而亡,還有的選擇遁出紅塵,做了真正的尼姑。

    玉籠庵下白骨堆疊如山,搜出的賬本上記錄的,是一件件慘無人道的惡事。

    王桓兩氏靠這滅絕人性的手段,踩在無數女子的血肉上大肆斂財,最后再用這些錢財私造兵器招兵買馬,將刀尖對準手無寸鐵的百姓。

    謀權正常,可這手段也太過毫無人性。

    聞言,王皇后臉色寸寸灰敗,她一直在躲避這件事,卻沒想到沈苓會直言不諱的說出來。

    雖說寒山寺一事是父親與桓家主所為,但她也并非干凈,不論是被迫還是主動,總之都沾了滿手鮮血。

    她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入宮前她是王氏嫡女,金枝玉葉,做過最壞的事無非是罰跪府里的奴才。但入宮后,一切便開始身不由己,她開始草菅人命,開始淪為傀儡做盡惡事。

    良久,她苦笑道:“悔也無用,從出生在王氏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她反抗不了,也不敢反抗。

    沈苓看著她的臉色,忽然覺得有些可笑又可悲。

    門閥士族當道,皇室軟弱,她身為世家女,享受了膏粱文繡的日子,自然要為家族出力。她不可能逃脫做木偶棋子的命運。

    但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那些女子何其無辜,王皇后還能體面赴死,可她們卻受盡折辱,死得凄慘。

    沈苓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她從袖中拿出個瓷瓶,問道:“認得這是什么吧。”

    王皇后看了一眼,“落胎藥?沒想到你那蠢姐姐居然沒把證據處理干凈。”

    沈苓神色一冷。

    還在昏迷時,謝珩就查出她早產的原因,將收拾了金銀細軟準備逃命的沈芙下了大獄,輪番上刑好生一通折磨。

    她冷眼看著沈芙受刑,無視了父母的求情,最后若不是兄長出面,她甚至不會松口將人放了。

    沈芙現下已經被送回陽夏老家關起來了。

    但每每一想到親姐姐為了權勢,愚蠢到被人利用給她下藥,心中都郁氣難解。她就不該愚蠢到對親情還有妄念。

    今日來,沈苓不是為了質問,而且這落胎藥經過沈太醫和禾穗檢查,發現了些異常。

    “這藥你從哪里弄來的?除了紅花和麝香外,還加了什么?”

    王皇后皺了皺眉。

    “我不太清楚,這藥是沉枝弄來的。”

    沉枝,王皇后身邊的大宮女。

    沈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又問了幾句關于幾個朝臣的事后,轉身離開。

    還未走出去兩步,王皇后突然叫住了她。

    沈苓回頭,就看王皇后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實在糾結著什么。

    俄而,就聽到她問:“孫良玉呢?他還活著嗎?”

    沈苓若有所思看了王皇后一眼,回道:“半個月前被謝珩剝皮凌遲了。”

    王皇后眼神一點點黯然下去,沒忍住繼續問:“他死的時候,可有說什么?”

    沈苓回憶了一會,確實想起來了點事情。

    “孫良玉被上刑前,痛哭流涕說是你逼迫他干的,與他無關。”

    “還拿出了你的帕子,說你跟他……而后便被割了舌頭。”

    王皇后雖說犯了錯,但到底是皇后,這種事有關皇室顏面,就算是真的,也不是孫良玉一個太監能亂說出來的。

    聽完沈苓的話,王皇后愣了一會,隨即自嘲笑著,神色似哭非哭。

    “也

    是,他不過是一條趨炎附勢的狗。”

    沈苓沒說什么,轉身走了。

    王皇后和孫良玉之間發生過什么她并不關心,她只想知道這藥到底有什么異常。

    可剛讓人帶路到關押沉枝的牢房外,就看到對方暴斃而亡。

    沈苓站在那,看著沉枝冰冷的尸體,握著瓷瓶的手一點點收緊。

    哪怕不用確認,她都猜到了幕后真兇。

    謝珩的母親,謝氏主母,鄭佩竹。

    去歲謝靈音便是暴斃而亡,現在的情景何其相似。

    站了好一會,直到禾穗和沈太醫來,她才收回神思,掩蓋了情緒。

    三人情緒都不太好,禾穗手中捧著木盒,里面是太后的心臟,她著急出去,想以此為藥引,為母親做解藥。

    沈苓回到含章殿后,逗了會昱兒,等他睡著后,正準備處理堆積的奏折,就聽到門外通報。

    “娘娘,沈中書求見。”

    沈君遷前些日子升了官,成了中書令,幾乎和已經身為尚書令的謝珩平起平坐。

    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聽到又是兄長來了,她頓時心煩起來。

    這段時日,他隔三差五帶母親上門求見,說來說去都是為了給沈芙求情,想讓她松口把人從陽夏接回來。

    沈苓干脆說了不見,便躺在床外側陪著昱兒睡覺。

    門外依稀能聽到她母親斷斷續續的哭聲,以及沈君遷無奈的勸阻,一直過了小半時辰,動靜才消停了。

    沈苓看著熟睡的昱兒,一顆煩躁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

    昱兒早產,故而一直到陽春三月才辦滿月禮。

    草長鶯飛的季節,昱兒也慢慢長開了些,雖說還小,但已經看出和沈苓很像,唯獨那雙眼睛和謝珩像了七八分,眼睛狹長,眼尾微微上翹,再標志不過的瑞鳳眼。

    身為司馬佑的唯一一個皇子,滿月禮自然很受重視,又恰逢前秦使者來訪,故而朝堂后宮一時忙得不可開交。

    三月初三那天滿月禮,朝臣紛紛慶賀,前秦的使者也送了賀禮。

    司馬佑病重,即使大靖有意隱瞞,但前秦還是聽到了風聲,并且知道現在朝中事務大多由沈苓代筆朱批。

    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民間不少儒生罵她牝雞司晨。

    沈苓干脆借此機找長公主哭訴了番,卸了職,將代筆朱批的權力移交給對方。

    長公主欣然接下,直接住到了太極殿后殿,白日晚上辛勞批奏折。司馬佑有心阻撓,但他一個廢人,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長姐光明正大涉權。

    沈苓樂得自在,日日陪伴昱兒,待在含章殿不外出,好似一顆心都撲在孩子身上。

    其實她這么做,倒不是真放權,而且明白流言蜚語的殺傷力。

    她一個后妃參政本就不合規矩,民間儒生和百姓罵很正常,但長公主不同,早年帶兵打仗積累了民心,在民間頗為威望,相比她這個身處后宮的貴妃,大家更容易接受。

    至于會稽王,早都被長公主尋了由頭攆回封地。

    沈苓很謹慎,她思索了很久,衡量之下決定先隱藏鋒芒,籌備謀劃一個局,一個能利用百姓,將長公主徹底拉下去的局。

    不然等司馬佑一死,等著她的只會是陪葬的圣旨,甚至她的昱兒,有朝一日也會被長公主殺害。

    只是現在長公主看得牢,謝珩也安插了人手在含章殿,她很難傳信出去做什么,也不敢輕舉妄動讓禾穗沈太醫遞消息。

    要先想辦法甩脫這兩人的監視才行。

    *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前秦徹底和大靖撕破了臉皮,便聯合吐谷渾大軍壓境,瘋狂攻打邊境幾州,流民越來越多,一時間生民百遺一,白骨露野,哀鴻遍地。

    謝珩成了尚書令后,又加授“錄尚書事”頭銜,成了名副其實的權臣。他也算是在其位謀其職,安撫流民,穩定人心,又聯合長公主,將朝中求和派的朝臣鎮壓下去,以清君側之名處置了不少士族出身的官員。

    謝氏如日中天,原來的家主謝崖謝太傅被以重病為由,軟禁在府,謝珩成了新一任家主。

    謝二爺倒是沒被處置,他的小妾眉姨娘甚至有了身孕,不多月就要生產了。

    沈苓一直埋著這一樁暗棋等待時機,如今眉姨娘珠胎暗結,等孩子一出生,就是她拿謝氏開刀的日子。

    不久后,謝擇聯合于闐龜茲等西域諸國,夾擊柔然。吐谷渾不得不抽出一部分兵力援助柔然,于是前秦的攻城速度被迫慢了下來,大靖邊境幾州也有了喘息之機。

    仗一直打到了年底都還未分出勝負,僵持著,民間人心惶惶。

    外面亂,宮里除了縮減開支外,倒也沒什么太大變化。

    宮妃們整天逗鳥養花,聚會喝茶,或許是司馬佑已經廢了,她們不再爭斗,關系融洽起來,有時還會來含章殿坐坐,逗昱兒玩。

    昱兒已經將近一歲了,粉雕玉琢,活潑得不得了,只是有些太過黏沈苓。

    宮里都傳言說沈苓太過溺愛孩子,每日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孩子好不好,甚至不怎么讓宮人抱。

    就連長公主,以及秦璇蘭璧姐妹倆,都來委婉勸過沈苓,只是她充耳不聞,依舊整顆心撲在孩子身上。

    除了這些,立太子的折子從半年前就一直往御案上飛,長公主卻以各種借口搪塞,不肯早早立。

    謝珩最開始也想著快些立太子,但后面看出沈苓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于是也不再命自己底下的人向長公主施壓。

    沈君遷倒是十分焦急,出入含章殿的次數越來越多,似乎還和沈苓有爭吵。

    謝珩入夜后去含章殿,看著沈苓抱著昱兒坐在羅漢榻上,拿金鈴逗他笑,燭火搖曳下,一派溫柔。

    他坐到沈苓身邊,問道:“今日睡得好嗎?”

    沈苓自打生完孩子,就落了失眠的毛病,用了不少藥,調理了許久都不見好。

    她低頭看著昱兒,淡聲道:“還好。”

    謝珩一時無話,二人陷入沉寂。

    沈苓生產醒來怒斥過他后,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愿意見他,直到八月中秋,二人才見了第一面。

    只是一直是愛搭不理的樣子。

    謝珩無比后悔自己沒有管束好黑鱗衛,造成了這樣的后果。

    昱兒已經快一歲,他甚至只在出生時抱過兩次,后來沈苓就不讓他碰。

    他看著沈苓冷漠的眉眼,下頜緊繃。

    “明日臘八,我帶你出宮走走,不用一直親手帶昱兒,你該放松放松。”

    謝珩覺得沈苓睡不好覺,可能跟一直悶在含章殿帶孩子有關。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許會好很多。至于昱兒,交給奶娘帶也是一樣的。

    他是好心,可沈苓聽了這話卻立馬戒備起來。

    她將咯咯笑的孩子抱在懷里,上上下下掃視著謝珩。

    “你又想做什么?昱兒可有你一半血脈。”

    謝珩有種深深的無力感,嘆息了一聲:“放心,虎毒不食子,我不會對自己的孩子下手。”

    沈苓又不說話了,沉默著給昱兒喂水。

    謝珩覺得或許是他態度不夠真摯,于是放軟了語氣道:“我問過太醫了,說你可能是產后怔忡。”

    “那時候朝中事務繁忙,我一時忽略了你跟孩子,沒發現你的異常,是我的錯。”

    “出去走走吧,明晚街上會十分熱鬧。”

    沈苓抬眼看著他,對上那雙漆黑的鳳眸時,睫毛輕顫了一下,又重新垂下。

    她道:“長公主知曉嗎?”

    謝珩沉默了一瞬,回道:“她不知道。”

    這就是要偷偷帶她出去的意思了。

    沈苓用帕子沾掉昱兒的口水,少頃,終于輕輕點了下頭。

    第143章 任他明月下西樓二合一

    臘八節傍晚的時候,謝珩帶著沈苓從冷宮的一處暗道,出了宮。

    出宮之前沈苓將昱兒安頓好,囑托雪柳好生照看,不要讓任何人靠近,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人害了昱兒。

    二人打扮并不惹眼,沈苓還帶了帷帽,素色的紗將她面容遮得隱隱綽綽。

    此時西風卷著碎雪粒子,各家檐下已挑出竹骨燈籠,映照著墨色天際。

    因著臘八,宮里允許宵禁推遲一個時辰,故而街邊還有不少攤販在吆喝,人流稠密。

    路過粥棚時,老板正好挽起葛布袖子,用銅勺在陶甕里攪和,一股黍米香直沖鼻腔。

    沈苓下意識看了一眼,鼻尖微動。

    在陽夏時,每縫臘八節府里都會做臘八粥,以前并不覺得味道有多好。可今日聞到,忽然就覺得格外香。

    或許人總是喜歡回憶過去,哪怕這件事實際上并不重要。

    謝珩在沈苓旁邊走著,目光幾乎全都落在她身上,看到她看向粥棚時頓了頓,便主動開口問道:“要用些臘八粥嗎?”

    沈苓搖了搖頭,“不了。”

    她不想和謝珩同桌吃東西。

    謝珩沉默下來,二人就這么一言不發的在街上走著。

    有玩鬧的小孩橫沖亂撞,沈苓差點被擠撞摔倒,謝珩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將人半護在懷里。

    沈苓推開他,夜風剛好吹起帷帽一角,謝珩看到了她緊抿的唇瓣,心口頓

    時窒了一瞬。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氣,強行將她的手拉住十指相扣,任憑沈苓怎么掰都不松開。

    沈苓停下腳步,仰頭看他不滿道:“松開。”

    謝珩垂眸看了她一眼,鳳眸里冷清清的,“今日臘八,街上魚龍混雜,有不少拐子,你且忍忍。”

    沈苓正想說話,余光就瞥見方才撞了她的小姑娘,被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捂住口唇拖進了黑漆漆的巷子。

    她大驚,一把甩脫謝珩的手,“有小孩被拐了!”

    說完,她撥開人群快步朝巷子跑過去,結果被謝珩三兩步追上,牢牢握住了胳膊。

    “我已經派人去看了,不要亂跑。”

    沈苓這才看到暗處有人追了過去,頓時放心了不少。

    謝珩依舊拉著她的手,任由她再怎么掙扎都不松。

    沈苓心中焦躁,盤算著怎么把人甩脫。

    二人又走了一會,天上的雪下大了,謝珩帶著她到了秦淮河畔的寧谷酒樓,于二樓雅間入座。

    謝珩早早定好了菜,不一會就擺盤上桌,沈苓心中記掛著事,沒什么胃口,隨便吃了點就放了筷子,看著窗外的景色發呆。

    “沒胃口?我差人重新上些菜可好?”謝珩看著她只動了幾筷,想著可能是不合胃口,于是也擱下筷子,溫聲詢問。

    沈苓正想搖頭,忽然就有了主意。

    她看著謝珩點了點頭,臉上雖然沒什么表情,但語氣卻不似之前那般冷冰冰的。

    “方才路過的臘八粥不錯,你能去買嗎?”

    “還有,我許久不曾吃糖葫蘆了,堂兄也買一些來吧。”

    謝珩頷首,正準備差人去買,就聽到沈苓清軟的嗓音幽幽響起。

    “罷了,堂兄不必麻煩人,我自己去買便是。”

    謝珩皺了皺眉,旋即明白對方這是故意想讓他去,或許這是一種檢驗真心的方式。

    他覺得不是什么大事,親手買確實更有誠意些,于是站起身道:“我去去就回,在這等我。”

    沈苓嗯了一聲,面上終于帶了幾分笑意,就像是堅冰碎了一角。

    看到她笑,謝珩心情也好了不少,披上大氅推門去了。

    沈苓站在窗側往樓下望,看人走遠了,臉上的笑瞬間消失殆盡。

    她沒有穿斗篷,推開雅間的木門后,溫聲問一旁守著的小二。

    “請問你們這兒的后院怎么去?”說著,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浮現兩團紅,“我肚子不大舒服……”

    小二露出了然的表情,將手里的布子一把甩到肩膀上,笑呵呵伸手引路:“您下樓左拐,后廚旁邊有個小門,出去就是后院。”

    “需要小的帶路嗎?”

    沈苓搖了搖頭,笑著道謝,提著裙擺往樓下走,目光環顧四周假意尋路時,瞥見了幾個異樣的男子。

    她裝作毫無知覺的模樣,按照店小二指的路到了后院,走進恭房。

    謝珩留下的暗衛隱在黑夜里,盯著恭房的門。

    沈苓捂著鼻子打量著四周,發現恭房的一側墻壁正好就是院墻,只要動靜小點翻出去,就有機會脫身。

    她將裙擺拎起來系在腰間,手腳并用的攀上墻頭翻了出去。

    墻頭太高,她跳下去的時候崴了一下腳,卻顧不得疼痛,扶著墻,一瘸一拐的往巷子深處跑。

    不一會,她就聽到有細微的腳步聲響起,似乎是暗衛發現不對追了過來。

    她跑到一處岔路,正愁往哪里躲,就被人一把捂住嘴往右邊的小巷拖。

    沈苓心中大驚,以為是拐子,用力掙扎起來,就聽到對方將她半摟在懷里,聲音低沉悅耳:“苓娘別怕,是我,余有年。”

    她狂跳的心這才平穩下來。

    遠處傳來暗衛焦急的聲音。

    “不好,苓娘子被擄走了!”

    “快追!”

    “……”

    余有年抱著沈苓自暗處飛檐走壁,甩開了暗衛的追尋,一直來到靠近京郊的一處宅院才停下。

    二人站在四四方方的院落里,四目相對。

    月輪破開云翳,雪花檐角的燈籠搖出一團橘色光暈,聯合淺淡的月色,將紛揚的雪片照成飄忽的金箔。

    余有年守邊兩年,已經從一個整日斗雞走狗的紈绔,變成了頂天立地的小將軍。他樣貌比之前見面時又成熟了些,棱角分明,身量也高了不少,穿著一身玄色勁裝,寬肩窄腰,挺拔俊郎。

    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映著細碎的光,正笑瞇瞇看著沈苓。

    沈苓沒想到他會無召回京,想著說不定是邊境出了什么茬子。

    但她自詡和余有年不熟,于是也沒多問,只笑著道謝:“多謝余小將軍出手相助。”

    余有年搖了搖頭,看著沈苓凍發白的臉色,趕忙把身上的大氅脫下來披在她肩頭,說道:“小事,我本就是來尋你的。”

    沈苓有些差異,疑惑看著余有年。

    余有年沒直說,指了指亮著盞油燈的屋子,“進屋再說,外邊冷。”

    沈苓點了點頭,想著索性都甩開謝珩的人了,耽誤一小會也不要緊。

    二人一前一后進屋,余有年給沈苓倒了杯茶,目光一直落在她臉上。

    他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在雍州平陽郡駐守,主將是李元振。”

    這些事都是眾人皆知的。

    李元振算是大靖一員老將,年紀比谷梁老將軍小些,不過帶兵打仗得水平卻和谷梁將軍不分上下。他為人正直,先前打叛軍的時候出了不少力,后來叛軍被鎮壓,他沒有回京,而是繼續留在那阻止前秦進犯。

    余有年現在正是他手下的副將。

    沈苓沒有喝茶,示意他繼續說。

    余有年點了點頭,繼續道:“半個月前,李將軍帶了一支騎兵巡邏周邊村鎮,回營的路上中了埋伏,雖說后來僥幸逃回來,可還是傷了心肺,恐怕不能再上戰場。”

    說著,余有年語氣越來越低,隱隱有著怒意。

    沈苓心思轉得很快,反應過來這是軍中出了奸細。

    但這是余有年并未上報朝廷,其中恐怕還另有隱情。

    她道:“所以,這次你回來是為了什么?”

    余有年垂下眼簾,似乎有些不太好開口。

    良久,沈苓才聽到他低聲開口。

    “我和李將軍懷疑,奸細出自謝府。”他抬眼緊緊盯著沈苓,不愿放過她一絲一毫的表情,叫對方只是詫異了一瞬,面色便恢復如常,心中才安定了幾分。

    沈苓思索了片刻,她道:“你是想讓我幫忙搜集證據?”

    余有年有些不好意思,畢竟讓一個女子來做這種危險的事,實在不太光彩。

    他撓了撓頭,尷尬道:“確實有這個意思,我來的路上就想了好多人,包括我父親,但都覺得不太靠譜。”

    “謝氏現在如日中天,沒人愿意犯他們的忌諱。”

    沈苓挑眉,似笑非笑:“所以就選了我?因為我先前是謝氏的人?”

    余有年點了點頭,面上有祈求之色:“苓娘,你幫幫忙吧,這事事關百姓。”

    “你總不想看著大靖落到國破家亡的地步吧?”

    沈苓沒有回答,昏黃的燭火照著她白皙的側臉,琉璃色的眸子冷漠至極。

    余有年說得對,若是讓背后之人繼續下去,或許會危機大靖根基。

    奸細一事她大致可以確定是謝二爺,但這事謝珩打算怎么處理,又抱著什么樣的目的,不好說。

    這事余有年不找她幫忙,她也要做的,這次借謝珩的手出宮,就是為了見眉姨娘一面,為她日后拿謝氏開刀布局。

    如今余有年找上門來,她自然要趁機拿點好處。

    俄而,她笑:“總不能白給你們干活,余將軍能給我什么好處?”

    余有年愣了一瞬,趕忙道:“苓娘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什么要求都可以。”

    沈苓指尖輕點桌面,說出一句莫名的話來:“我只期望,余小將軍能坐上輔國將軍的位子。”

    余有年沒想到她會提這樣一個要求,與她自己無關,而是盼望他成一品將軍。

    心中霎時感動,也更加愧疚了。

    他握住沈苓的手,重重點頭允諾:“我一定會的,等我掌握了邊軍,就想辦法帶你出宮。”

    余有年一直認為沈苓入宮是被迫的,現下司馬佑又臥病在床,如何配得上皎若明月的苓娘?

    他不介意她為皇帝生過孩子,想著只要她愿意,說什么都想辦法救她出火海,風光迎娶。

    沈苓掙脫了他的手心,笑笑沒說話。

    余有年問她為什么在宮外,沈苓半真半假說了,又順著他的話,請他幫忙把她送到一處茶館。

    余有年自無不應,抱起沈苓足尖一點掠上房檐,很快就到了茶館后門。

    沈苓朝他道謝,又允諾會幫他搜集證據,便推門進了茶館后院,朝亮著燭火的屋子走去。

    *

    另一邊,謝珩買了臘八粥和糖葫蘆,又買了些沈苓看過幾眼的小玩意,才往寧谷酒樓走。

    剛走到距離酒樓百步的地方,飛羽便落在他身側,白著臉告罪。

    “主子,貴…苓娘子不見了。”

    謝珩愣了一瞬,驀地轉頭看向飛羽,漆黑的鳳眸里憤怒翻涌起怒火,“怎么回事?”

    飛羽壓低頭,不敢看主子的臉:“苓娘子

    去后院恭房,翻墻跑了,屬下發現立馬便追了上去。”

    “誰知…還未來得及追回,就看到遠處有個黑影把苓娘子擄走了。”

    說完,他大氣都不敢出。

    謝珩聽到人被擄走,心中頓時慌亂起來,手中提著的東西不知覺落了一地。

    臘八粥和積雪混做一團,糖葫蘆靜悄悄躺在雪窩里,路過的小乞丐想跑過來撿,卻被謝珩陰森的眸光嚇退。

    他冰冷的目光落在飛羽身上,平靜的聲音下是駭人的瘋狂:“若是找不到人,你該知道后果。”

    飛羽后背一寒,頭又往下低了幾分,“屬下一定把苓娘子帶回來!”

    說完,他吹了聲哨子,暗處的數道人影瞬間動了起來。

    謝珩低頭望著已經覆了一層新雪的糖葫蘆,昳麗的臉上滿是陰沉之色。

    沈苓,你最好不是有意為之。

    他跨過地上那堆東西,頭也不回的沈苓消失的巷子走。

    月光慘淡,謝珩沒有撐傘,不一會雪落滿了肩和發,他卻仿佛感覺不到冷,停在了巷口岔路。

    墻角的雪堆里,半埋著一根玉簪。

    他俯身撿起簪子,將上面的雪拂去,俄而目光落在右邊的小巷。

    *

    沈苓和眉姨娘對坐在桌前,一旁是元綠和趙一祥。

    眉姨娘已經懷有四月身孕,臉上是初為人母的溫柔。

    沈苓掃了眼她的肚子,溫和道:“這次叫你來,是有事相求。”

    眉姨娘哪里敢說不,她把手放在肚子上,神色惶恐而戒備。

    “貴妃娘娘吩咐便是,臣婦一定照做。”

    沈苓嗯了一聲,把倒了溫水的茶杯推到她跟前,“你不必害怕,我不會對你孩子出手。”

    “這孩子是你表哥的吧?”

    眉姨娘點了點頭,“我確定是我表哥的,那老貨早都不行了,哪里能讓我懷上孩子。”

    說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說的話似乎有些粗俗,于是訕笑了一下,解釋道:“我是說……”

    沈苓打斷了她,直接越過了這個并不重要的話題。

    “孩子是誰的不重要,這次來是想讓你幫我找點東西。”

    她從袖帶里拿出兩個瓷瓶遞給眉姨娘,說道:“青瓷里面是迷藥,白瓷是解藥。你將藥丸融進插/了新花的花瓶里,迷藥會隨著花香飄散到屋里。”

    “人約莫聞一個時辰就會沉睡,雷打不動。”

    “你找機會,去謝二爺書房,找到他與前秦往來的書信,盡可能完整,搜集好后埋入謝府后門外的槐樹下,屆時會有人去拿。”

    聽到這些話,眉姨娘瞪大了眼睛,結巴道:“你…你是說,二爺他通敵叛國?”

    在她的注視下,沈苓頷首,

    眉姨娘瞬間白了臉色,身子顫抖起來。

    她本想著生下孩子母憑子貴,想辦法聯手表哥謀奪謝氏家產,沒想到謝老二居然敢通敵叛國!

    這可是殺頭誅九族的大罪。

    她扶著肚子就要往下跪,被沈苓皺眉拉住后,哭喪著臉坐回凳子上,白著臉說:“這事我辦不了,真辦不了…我不想死啊,貴妃娘娘您放過我吧!”

    沈苓嘆了口氣:“你想清楚,若有朝一日謝二爺被下了大獄,你和你的孩兒,焉有活路?”

    “現在我讓你做,便是給你活命的機會。”

    “我答應你,事成之后,予你黃金百兩,送你離開建康,如何?”

    眉姨娘嘴唇哆嗦著,緊緊攥著衣擺,過了好一會,才艱難點頭。

    沈苓根本沒給她選擇的機會,她若不做,等二爺下獄,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也逃不掉。

    “我還要加一條。”

    “我要你幫我把陽夏的父母接走。”

    她定定看著沈苓,看到對方點頭后,緩緩松了口氣。

    沈苓又交代了幾句,又看了眼眉姨娘的肚子,猶豫再三還是給元綠使了眼色。

    元綠意會,繞過屏風,不一會就抱著個匣子出來,擱在眉姨娘跟前。

    沈苓你抿了抿唇道:“看看吧,不過一定要冷靜,不要動氣。”

    “看完再決定…你與你表哥的關系,以及要不要留下這個孩子。”

    眉姨娘心口猛跳,她咬唇看了幾眼沈苓,見對方似乎有些不忍,心中頓時感到不妙。

    她慢慢打開匣子,銅扣聲響起,里面是一沓信件,以及按了手印的券書(欠條)。

    眉姨娘認得字不多,但還是一眼就認出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是出自她表哥之手。那些信是和一個叫阿蓮女人通的,很簡短,全是盤算著如何從她拿騙銀子,以及等她生產那日偷龍轉鳳,讓他們的孩子替了她的孩子,入謝府做少爺。

    至于那些券書上,則是上百兩的賭債。

    眉姨娘手抖個不停,臉色的血色褪了一干二凈。她沒想到自己豁出命去愛的情郎,居然日日盼著她死。

    沈苓有些憐憫眉姨娘。

    生下昱兒后,她讓元綠著手查眉姨娘和她的表哥高強,沒成想居然查到了這些腌臜事。

    她輕嘆一聲,合上匣子,出聲安慰:“男人都如此,看開點吧,好歹現在止損也不晚。”

    眉姨娘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指甲扣在掌心里,神色又悲又恨。

    俄而,她咬牙切齒道:“這孩子我不要了,我不會為一個畜生生孩子。”

    “我會讓這孩子死得其所。”

    “只是還有一個條件。”

    她紅著眼望沈苓。

    沈苓道:“你說。”

    眉姨娘道:“等事成,你把高強和賤人交給我處置。我要讓這對奸夫**生不如死!”

    沈苓沒什么意見,甚至覺得就該這樣。

    她點頭應下,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盤算著若再不走恐怕謝珩的人就要尋過來了,于是交代元綠將眉姨娘好生送回去,自己則從茶樓后院快步離去。

    夜晚的寒氣夾雜著雪氣鉆入衣擺,沈苓沒穿披風,冷得感覺四肢都僵硬起來。她攏了攏衣襟,抬手往掌心呵氣,忽而聽到頭頂傳來一聲輕響。

    她抬頭一看,原是檐角的積雪順著瓦片下滑。雪被一陣穿堂風卷起后,她來不及躲避,被劈頭蓋臉灑了一肩。

    她暗道晦氣,抬手拂去肩膀的雪,正準備抖袖子,就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沈苓抬頭朝巷子外望,瞳孔驟然一縮。

    那人身著雪色大氅,身形頎長,月色將他影子拉得很長,投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像是陰森的鬼魅。

    他一步步走來,沈苓皺了皺眉,站在原地沒動,縱然心中有些慌,面上卻依舊平靜。

    待走到謝珩走到跟前,陰影徹底籠罩了過來,她抬頭一看,才發現對方臉色蒼白,眉睫結霜,氅衣和發絲上沾了不少雪花,顯然是在外面尋了她許久。

    他就這么定定看著她,臉色陰沉,鳳眸里像是醞釀著風暴。

    謝珩有心發怒,但看到沈苓臉凍得發白,心中又泛起心疼。他下頜緊繃,一言不發將大氅解下來裹在她身上,將人橫抱起來,大步往巷子外走。

    二人走出去,馬車正好駛來,謝珩將沈苓丟進去,自己也掀簾進去坐下。

    “回。”

    馬車緩慢行駛,碾過一地碎瓊亂玉。

    謝珩沒有說話,目光緊盯著她,想聽她解釋,但快到謝府門口,沈苓還是垂著眼簾默不作聲。

    他怒極,忍無可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欺身而上將人抵在車壁上,咬牙切齒:“你不打算說些什么嗎?”

    沈苓平靜的看著他的眼睛,輕笑一聲:“說什么?謝大人的屬下難道沒說嗎,我被人擄走了。”

    謝珩攥緊沈苓的手腕,正要逼問,就感覺耳邊傳來“叮”的一聲輕響。

    緊接著,他忘了自己要說什么,只覺得眼前一陣眩暈發黑,所有的情緒像是被無限放大。

    他看著她,心中浮現一連串質疑。她就這么厭惡他嗎?厭惡到不屑撒謊,用這種可笑的借口去搪塞他。

    謝珩頭越來越痛,感覺腦袋里被攪成一團,快要碎裂。

    周遭一片漆黑,他似乎只看得見她的臉,看見她那種厭惡的、無所謂的,像看一只蟲子的神色。

    腦海里仿佛有個聲音,喋喋不休,充滿蠱惑——將她關起來,囚/禁起來,這樣她就是獨屬于他的,不論她厭惡與否,都是他的。

    他意識到自己不對勁,好像毒又發作了,遂晃了晃腦袋,想讓沈苓快走。

    但他低估了這次毒性發作的程度,放沈苓走的想法轉眼就被腦海里的聲音吞沒。

    馬車停下,他徹底淪陷在幻覺的蠱惑中,動作粗暴,猛拽著沈苓下馬車。

    第144章 更隔蓬山一萬重二合一

    沈苓被拽下馬車,差點栽倒在地上,被狠狠扯起來后,她才發現自己到了謝珩的言琢軒。

    謝珩行為極其粗暴,她被拽著,踉蹌著往琢軒的主屋走。

    沈苓意識到謝珩又發瘋了,拼命掙扎起來,怒斥道:“你又發什么瘋,快點放開我!”

    謝珩充耳不聞,推開屋門后一把將人甩了進黑漆漆的屋子,沈苓沒站穩跌倒在地,摔得一口氣沒喘勻。

    她忍痛站起來,就看到謝珩合上屋門,居高臨下看著她。

    月光慘白,雪色凄凄,屋內被覆上一層冰冷的霜,謝珩的半邊臉沉浸在黑暗中,像是雪山攀爬上了黑霧。

    他步步逼近,臉上帶著濃烈的殺意。

    沈苓這才發現他不對勁。

    她踉蹌著后退,直到靠到冰冷的博古架上,戒備地看著對方,抖著聲線道:“謝珩,冷靜點,你不對勁。”

    謝珩停下腳步,沈苓還未松口氣,就聽到對方森冷低啞的聲音響起。

    “我就不該讓你留在宮里。”

    沈苓呼吸幾乎凝滯,一股寒意順著脊骨竄上來,她咬破唇瓣,強行讓自己不要害怕。

    她一點點往旁邊挪,放緩了語氣,“有話好好說,今天的事我可以解釋。”

    謝珩沒有說話,卻也沒動。

    沈苓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急促,她輕咽口水,瞅準了時機,拔腿就往門口奔。

    謝珩的動作的更快,他一把拉出沈苓的手腕,將人連拖帶拽往內室走。

    沈苓用手緊緊扒著博古架不放,生怕自己被拖進去強迫。

    謝珩一根根掰開她的指頭,博古架上的花瓶和書冊被晃下來不少,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他將她抱起來摔到床榻上,沈苓竭力反抗,一巴掌甩他臉上,手掌震得發麻,謝珩動作頓了一瞬,她又是一巴掌。

    “你今日若敢冒犯于我,我定與你魚死網破!”

    這話卻更加激怒了謝珩。

    他雙目發紅,宛若一個沒有感情的野獸,將沈苓的手腳捆住,欺身而上。

    毒性帶來的幻覺,讓謝珩根本聽不到沈苓悲憤的呵斥和哭求,腦海里只有她說過的那些傷人的話,以及今日她欺騙他利用他,不顧安危消失幾個時辰的行為。

    他只顧粗暴發泄,就像是刀劍穿透嬌弱的花,將花瓣劈得七零八落。

    這一晚,言琢軒的伺候的人,都被遠福找休假的借口遣回了家,只有兢兢業業守著的暗衛和他,聽到了沈苓宛若將死之鹿的哀哭。

    清晨,謝珩終于清醒。

    他扶著額頭坐起來,看到蜷縮在床里側昏迷的沈苓時,腦海中終于浮現出昨夜發生的一切。

    謝珩瞳孔一縮,慌亂將雙目緊閉的沈苓半抱在懷里,去探她的鼻息。

    待感受到微弱的氣息,他才顫抖著手將人放回被窩,慌亂披了衣裳拉開了屋門,白著臉看向門邊的遠福,“快,快去叫醫女來。”

    謝珩臉色蒼白又可怕,遠福響起昨晚的動靜,沒忍住打了個顫,他連滾帶爬往院外跑。

    不一會,醫女提著藥箱來了,謝珩面色痛苦的坐在床榻前,目光緊緊盯著沈苓。

    醫女掀開被子看了沈苓的情況,看到對方渾身都是印記,便猜測到是謝大人強迫于這小娘子,她皺了皺眉,沒忍住怒聲訓斥:“大人怎么如此不憐香惜玉?”

    “這位娘子本就氣血兩虛,肝氣郁結,不能行房過度,亦不能動怒,你怎么還能如此不顧她的意愿亂來?”

    “還是如此…如此粗魯的……”

    她想不通,看著斯文矜貴的謝大人,怎么能做出這般野蠻粗魯的事來。

    醫女診完脈,寫了藥方,又交代了幾句,看到沈苓手腕上的紅腫時,沒忍住又嘆氣勸誡:“大人莫要再胡來,這位娘子經不起這般折騰,若再強硬行房,就算身子恢復了,也怕是會郁結于心,弄不好…還會香消玉殞。”

    謝珩也知道這次是自己過火了。

    雖說是那毒藥致幻的原因,但事確實是他做的,他真真切切再次傷害了沈苓。

    他照顧沈苓喝了藥,在對方醒來前,陰著臉去了地牢。

    謝珩一直在回憶昨夜的事,方才終于記起了一切不對勁的開端。

    在馬車時,耳邊“叮”的一聲輕響過后,他便開始頭痛,開始出現幻覺,并且比先前任何一次發作都要嚴重,嚴重到失去了本身的意識,腦海里只有惡念。

    那毒,是鄭佩竹抹在玉娘刺他的匕首上的,所以這異常定然和她脫不了干系。

    來到地牢暗室門口,透過小窗,謝珩看到鄭佩竹正靠著墻睡覺。

    他叫人打開門,沉冷而憎惡的目光落在親生母親的身上,“你究竟對我動了什么手腳?”

    鄭佩竹慢吞吞抬起頭,目光在謝珩昳麗的面容上掃了一圈,便知道系統做成了。

    沈苓此人最恨別人強迫于她,昨夜謝珩如此對待,他們二人絕對再無回旋的余地。

    鄭佩竹覺得自己離回家又近了一步,心中高興,也沒了顧及,于是笑著站起來,語氣十分惡劣:“我的好珩兒,你就老老實實和沈苓反目成仇吧,你們不可能在一起的。”

    “你和她上上輩子,上輩子,這輩子,乃至下輩子,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在一起。”

    謝珩看著她瘋瘋癲癲的樣子,眉頭緊鎖,他道:“為什么?”

    為什么非要不擇手段拆散他們,為什么這么篤定他們無緣。

    鄭佩竹深深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因為老天不想讓你們在一起,明白了嗎?”

    “我勸你乖乖做皇帝,娶了禾穗,不然沈苓會死得一次比一次慘。”

    “話已至此,你自己看著辦吧,毒藥的事你不必擔心,死不了人,但只要你頻繁靠近沈苓……”她指了指自己的頭,“就會一日比一日瘋,徹底淪為瘋子。”

    謝珩看著她臟污的臉,知道問不出東西了。

    但昨夜的事不可能不和她算賬。

    他轉身出了暗室,微微側頭,聲音冷漠:“飛羽,將她下半身的骨頭,一寸寸敲碎了。”

    “記得,要留條命。”

    鄭佩竹沒想到謝珩心狠手辣至此,她驚恐地看著飛羽,忽然又想起來兩年前溪和的頭正是被他一劍削了,鮮血灑了她一臉。

    她踉蹌著后退,失了指甲的手指緊緊扣著墻壁。

    “謝珩,我是為你好,你怎么能如

    此對自己的親娘!”

    謝珩看也不看,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長廊。

    飛羽從懷里拿出個精致的小錘子,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虎牙。

    “夫人,請吧。”

    不多時,地牢里傳來令人膽顫的慘叫,門口的守衛都不敢多聽,抬手堵住了耳朵。

    *

    沈苓昏迷了半日,謝珩辦完事回去,她正好清醒。

    他將大氅掛到架子上,緩步走近,正想問她好點沒有,就看到沈苓驚恐地看著他,顫抖著往床角縮。

    她眼里有懼,有恨,唯獨沒有愛。

    看到他靠近,沈苓忍著渾身酸痛爬下床,動作間,她看到了自己腳踝上,栓著一根細細的金鎖鏈。

    沈苓愕然,轉而發了瘋的憤怒,她赤足踉蹌到床側的小幾邊,將藥碗打碎,撿了一塊碎片橫在頸邊,歇斯底里:“你別過來!”

    她臉色煞白,長發凌亂披散著,看起來分明柔弱又可憐,可那目光卻又那么決絕,決絕到讓謝珩害怕。

    碎片被壓在頸邊,很快出現了一道血痕,謝珩抿唇后退,聲音有些慌亂:“好,我不過去,你別激動,昨晚的事我能解釋。”

    沈苓啞著嗓子哭道:“解釋什么?解釋你為何禽獸不如強迫于我?還是解釋你給我腳上栓了鏈子,想把我像鳥雀一樣囚在這兒?”

    謝珩默了一瞬,解釋道:“昨夜的事非我所愿,是鄭佩竹下得毒有問題。”

    “至于這根鏈子……我是為你好。”

    “鄭佩竹身上古怪的地方太多,她會對你不利,你回宮里我實在放心不下。”

    沈苓眼圈泛紅,眸中滿是嘲諷:“在你身邊就安全了嗎?那昨夜怎么回事?你連你自己都管不好,還想管我,你真是自負的可笑。”

    說著,她把瓷片又往下壓了壓,鮮血蜿蜒沒入衣領,沾上一團殷紅印記。

    “你若不放我去,我現在就死在你面前!”

    謝珩頓感頭疼,沒想到沈苓寧愿不要命也要回宮。他看著沈苓頸上的傷,終于松口。

    “別傷害自己,我送你回去便是。”

    “但是你要答應我,不能再欺瞞于我,做什么都要提前告知。”

    沈苓沒有應答,看他神色不似作假,才松手丟了瓷片。

    謝珩看到危險沒了,大步上前,將帕子按在傷口上,將人強行扣在懷里,語氣有些后怕:“以后別這樣,有話好好說。”

    “我什么都應你。”

    沈苓閉著眼靠在他懷里,心想要是有一把匕首就好了,能把他直接捅死。

    ……

    又是一年元旦,沈苓自臘八那晚后,沉郁了許久。

    謝珩因為愧疚,事事順著她的意,甚至給了她一半北府兵的兵符,只為讓她原諒。

    沈苓收下兵符,卻并不原諒,而是一直冷著對方。

    她面上沉郁暴躁,實際上卻并未消沉,而是借此機會暗中布局,趁著新年這段時日長公主放松了監視,將不少信傳了出去。

    眉姨娘動作很快,也很決然,在謝二爺和她同房時吃了落胎藥,讓對方起了愧疚之心。

    謝二爺因為愧疚,天天去看眉姨娘,甚至因為她的院落偏遠,專門將人接到了主院里修養,就住在謝二夫人隔壁的廂房里。

    眉姨娘按照她教的方法,把藥融進花瓶,每夜趁著謝二爺沉睡,偷溜進書房里翻找證據。

    短短半個月,她就收集了七八封信。

    當然,這其中也有謝二夫人幫忙,若不是她打掩護,眉姨娘也不可能這么順利。

    總之沈苓拿到了想要的東西。

    除此之外,云臺城城主禾靈也有了下落。

    她先前派出去的人查到四年前,謝二爺是唯一一個奉使去杭州辦事的官員,至于杭州本地的士族,則并無問題。

    順著這條線索,她的人順藤摸瓜,打聽到謝靈巧曾在花船節上被謝靈妙丟下,一個人去往過斷橋,并且救下了個落水的年輕姑娘。

    沈苓沒想到兜兜轉轉居然跟謝氏有關,她思索了許久,沒有輕舉妄動。

    現在還不是用這步棋的時候。

    翻過年不久,昱兒過了周歲宴,第二天就會走路了,模樣越長越像沈苓,笑起來唇邊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格外惹人喜歡。

    宮里的嬪妃都很喜歡逗他玩兒,聽他磕磕絆絆叫“涼涼”,便笑得花枝亂顫。

    沈苓一手帶昱兒,故而昱兒會說的第一個字就是“娘”,每每他奶聲奶氣叫她娘,邁著小腿踉蹌著撲她懷里,沈苓都覺得心里軟成一灘水。

    這世上還有人愛她不是嗎?她也不是孤單單一人。

    她有昱兒,有雪柳,有陳漾,有元綠……有很多很多在乎她的人。

    正發著呆,門外便有人通報,說是長公主來了。

    她命人將昱兒帶去偏殿午睡,起身去門口迎。

    長公主一身玄色金紋長裙,通身氣度威儀,極具上位者的壓迫感。

    她一雙鳳目微挑,親熱的挽住沈苓的手臂,笑道:“聽宮人說你最近夜里總夢魘,可見太醫來看過了?”

    沈苓恭敬笑道:“謝殿下掛懷,臣妾已經好多了。”

    二人相攜來到正殿,對坐在羅漢榻上,中間隔著小幾。

    沈苓給長公主斟了杯茶,柔聲道:“殿下今日來,是有什么事嗎?”

    長公主笑著揶揄:“沒事就不能來看你?虧得本宮心中掛念你,沒良心的。”

    沈苓連連笑著說不敢,和長公主嘮了半個多時辰閑話。

    直到昱兒醒來哭著找她,長公主才起身告辭。

    她讓奶娘先哄昱兒,親自送長公主出去。

    路過庭院里的一池海棠時,長公主停下腳步,頗為贊賞:“你這花養的真不錯。”

    沈苓確實會養花,這得益于入宮前她買糧食鋪時,老板送給她的那本《養花錄》,自打移交了代筆朱批之權,閑暇之時,她便琢磨起養花,各式各樣種了不少。

    她想起來長公主格外愛花,笑道:“平日沒什么事做,就喜歡折騰這些花花草草,殿下見笑了。”

    長公主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而嘆了口氣道:“若我金谷園的花匠,有你半分養花的水準就好了,也不至于讓園子里花的枯了那么多。”

    沈苓記得金谷園里的花確實令人驚艷,哪怕冬季都姹紫嫣紅。按理說沒有哪個地方的花匠比得上金谷園的了。

    “陛下若不嫌,差人送幾株枯萎的花來,要連根挖,臣妾或許能幫忙看看。”

    這倒是意外之喜,長公主點了下頭,很滿意沈苓的態度。

    “如此,便麻煩苓娘了。”

    沈苓輕輕搖頭:“能為殿下分憂,是臣妾之幸。”

    長公主離開后,沈苓去偏殿哄昱兒,一面拿著撥浪鼓逗他玩兒,一面若有所思。

    *

    轉眼就到了暮春。

    樹葉漸漸深綠,蟬鳴開始響徹深夜,沈苓恍然間想起,她居然活到了上輩子死得那天。

    她推開支摘窗,探出半邊身子,仰頭看著明媚的天光,露出一抹極淺的笑。

    上輩子烈火焚身,今日暖陽普照,一切都會變好。

    日光灑在她身上,渡上一層溫暖的金芒,謝珩站在含章殿外看到這一幕,眸中浮現出笑意。

    她多久沒笑過了?除了在昱兒面前,她已經快半年沒露出過真切的笑顏。

    他緩步踏入,天光透過綠蓬蓬的芭蕉葉,在他淺青色的長衫上映上斑駁晃動的金影。

    沈苓看到他來,頃刻間收了笑,砰一聲合上窗子。

    謝珩有些無奈,他推門進去,坐到沈苓對面,環顧一周后發現昱兒不在,于是道:“昱兒呢?”

    沈苓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去陛下那了。”

    謝珩本就不是多話的人,他沉默了一會,說道:“至多還有半年,前秦和吐谷渾便會退兵,屆時謝擇班師回朝,司馬佑就得走他該走的路。”

    “你…有什么打算嗎?”

    沈苓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語氣冷淡:“能怎么樣,要么安穩做太后,要么被長公主殺。”

    謝珩沒有說話,神色看不清喜怒。

    她頓了頓,意識到他什么意思,于是嗤笑:“你該不會打算謀權篡位,讓我當皇后吧。”

    謝珩嗯了一聲,“皇后只能是你,昱兒也會是我唯一的孩子。”

    沈苓并不覺得感動,反而覺得好笑。

    她道:“隨你吧,反正我也沒有選擇的權力,不是嗎?”

    說完,她起身回了寢殿,不再搭理謝珩。

    謝珩孤零零坐在偌大的正殿,窗外的日光透過雕花窗欞落在他側臉,那濃密低垂的睫羽下,眸光是深深的失落之色。

    良久,他站起身,孤身離開。

    入夜,言琢軒。

    月明星稀,雨在瓦當上碎成珠串,清脆悅耳,檐角也漏下春雨來。青竹簾子被風卷著,發出唰唰的輕響。

    燭火在墻上投下暖黃色的光,映出書案前青年的輪廓。他提筆蘸墨時,青衫袖口褪到腕骨,白得能看見青藍色的筋脈。

    謝珩批閱著文書卷宗,忽覺喉嚨發癢一陣腥甜,他擱下筆,用帕子捂著唇,悶咳了幾聲。

    咳罷,他臉色愈發蒼白,鬢發被冷汗浸得微潮,

    而那隨手丟在竹簍里的帕子上,赫然是一團暗色血跡。

    遠福端著藥進來,看到染血的帕子,頓時紅了眼,他把藥擱在書案上,撲通一聲跪倒,膝行至謝珩腳邊,哭道:

    “主子,算是奴才求您了,離苓娘子遠些吧,不要再見她、想她,不然您早晚…早晚會喪命啊!”

    謝珩垂眸看著面前的文書,濃密的睫羽在眼底落下一片陰影,半晌,遠福才聽到他微啞的聲音響起。

    “我怎能不見她?焉能不想她?”

    “你不必再勸,我只想在死前,讓她和昱兒過上安穩日子。”

    長公主動作愈發頻繁,不少小世家都被扶持起來對抗謝氏,還有些寒門出身的朝臣也隔三差五找茬,緊盯著不放。

    謝氏現在就像是一顆招風的大樹,各方勢力都想將它推到。若稍有不慎就會被連根拔起,什么都不剩。

    若不徹底奪了司馬氏的權,等日后他死了,沈苓和昱兒就是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

    其實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就如同鄭佩竹所言,不要見沈苓,也不要想她,坐上皇位娶了禾穗。

    這樣,他不會死,沈苓也不會死,只是他們將不復相見。

    若是幾年前的他,定然會選擇這條路,可如今不一樣,他覺得這樣的人生沒意思,他寧可死,都不想如了鄭佩竹的意。

    再者,他只剩下沈苓跟昱兒了,根本做不到不去想她、見她。

    說他瘋也好,蠢也好,他只想求得她的原諒,再做幾日真正的夫妻。

    前些日子毒發時,恍惚間他做了很多夢,時而夢到沈苓殺了他又自戕,時而夢到她被污成妖妃烈火焚身。

    不知為什么,他覺得這些都是真的,似乎就是鄭佩竹口中的上輩子、上上輩子。

    他心痛不已,只覺得欠她良多。

    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快些解決好這一切,給她和昱兒親手奉上一個安穩的天下。

    算是晚到的彌補。

    第145章 顛倒乾坤自敢當二合一

    入秋后,天氣很快涼了下來,從北到南,各地都接連下了雨。

    謝擇用兵如神,謝三爺不久前也官復原職,帶兵前去援助,再加上又有西域諸國相助,戰場上的形勢很快被扭轉,戰事漸漸平穩下來。

    只是前秦和吐谷渾就像是鬣狗,緊咬不放,想要徹底將其打退,恐怕還得費不少力。

    戰場上形勢在變,朝堂也在變。

    這段時間,長公主由最開始的代筆朱批,變成了垂簾上朝,朝臣們雖有意見,但也因為司馬佑病重,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部分人都打著等司馬佑駕崩,幼帝即位后讓長公主輔佐攝政的心思。

    至于沈苓這個貴妃,要么老老實實做太后,要么給司馬佑殉葬。總之在大部分朝臣眼里,她只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

    無人知曉,朝中大半寒門子弟,早已成了這個不起眼貴妃的門下臣。

    沈苓近日將謝二爺通敵叛國的證據都收集齊全,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將其交給了心腹朝臣文子章,只等著中秋那天的早朝,將這東西呈上去。

    中秋當天,陰雨綿綿。

    長公主很勤勉,早早起身去了太極殿正殿,于龍椅后專門設的椅子上垂簾聽政。

    朝臣們把該報的事報了,長公主又說了幾句話,便微微抬手,示意旁邊的崇明。

    崇明將拂塵甩到小臂上,揚聲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底下的朝臣靜悄悄的沒人說話,長公主站起身正準備離開,就聽到有道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緊接著是膝蓋觸地的聲響。

    “臣廷尉監文子章,有本啟奏。”

    聲音在大殿玉磚上激起回響。

    長公主停下腳步,透過晃動的珠簾,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臣子。

    文子章,寒門出身,兩年前被定遠侯府的裴凜舉薦為官。印象中,此人耿直剛正,判案能力出挑,是清流直臣。

    長公主鳳目微垂,保養得宜的手輕點扶手。

    前排紫袍玉帶的貴胄們紋絲未動,倒是后排幾個青袍官員詫異地回頭。六品小官在朔日大朝上奏事,本朝尚未發生過。

    謝珩站在首位,一身紫袍沉得他眉目如畫,只是神色太過淡漠,哪怕聽到這突兀的啟奏,也只是垂眸靜立,恍若無他無關。

    新上任的尚書仆射崔延年冷笑:“文廷尉監的奏本,莫不是又要參劾哪家僮客逾制?”

    崔延年乃是崔瑛族兄,因著崔瑛收集桓氏反叛證據有功,王桓倒臺后,長公主便把清河崔氏扶持起來,收為己用。

    崔氏作為老牌世家,對寒門子弟一向看不起,因此說得話也頗難入耳。

    文子章冷冷看他一眼,不為所動,朗聲道:“臣參劾左民尚書謝山,私通苻秦![1]”

    話音未落,殿角銅漏的水滴聲驟然清晰可聞。

    謝珩掀起眼皮看了眼文子章,轉而目光落在側后方謝二爺謝山的身上,看到對方霎時白了臉,口中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冷嗤。

    蠢東西。

    一石激起千層浪,殿中不少人都面露驚詫,不可置信的看著文子章,心想這寒門郎怎么這般膽大,敢在謝氏頭上動土。

    要知道謝珩此人最是睚眥必報,文子章今日敢彈劾謝家人,明日說不上闔家都得喪命。

    官員們心思各異,暗中觀察著謝珩的神色,見他只是瞥了二人一眼,又漠然垂眸,不免有些狐疑起來。

    這事…難道還有隱情?不然謝珩怎么依舊泰然自若,不為所動。

    謝山現在在自己侄兒手底下活命,聽到文子章的話后先是一驚,下意識轉頭看向謝珩,待看到對方事不關己的樣子,心中頓時大駭。

    他和苻秦丞相之子通信的事……謝珩怕是早都知道了。

    謝山頭上滲出冷汗,他咽了口吐沫,不敢再往下想,只想著先把眼下的難關過了。

    “寒門豎子也敢污蔑三品大員?”謝山陰沉沉的盯著跪在地上的文子章,“拿不出實證,本官今日就請殿下剝了你這身官服!”

    文子章從袖袋中捧出泛黃的信箋,神色鎮定:“永安二年十月廿七,謝府掌書記謝時夜出北邙,與苻秦使者密會于白馬寺。此信由謝山親筆所書,蓋有私印,殿下可請廷尉署驗筆跡。”

    侍中欲接密信,卻被謝山橫身擋住:“殿下明鑒,我謝氏北府兵上月剛破吐谷渾和苻秦的五萬鐵騎,臣若有異心,何須自斷臂膀?”

    朱衣大臣們紛紛點頭。

    文子章卻不卑不亢,神色依舊鎮定,他知道謝山這是打算把這件事推給謝氏闔族,逼迫謝珩保他。

    但貴妃說過,謝珩不會管謝山,讓他放手去做。

    文子章最看不上這些士族出身的酒囊飯袋,享受著奢靡的日子卻通敵叛國,實屬該死。

    他冷笑一聲,抬高聲音:“破敵是真,通敵亦是真。”

    “他說的不錯!”殿外忽然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

    眾人轉頭看去,只見身穿絳紗官袍的余有年大步行來,看向謝山時,堅毅俊郎的臉龐上充滿厭惡之色。

    余有年怎么無召回京?他不應該在邊境御敵嗎?難不成這是余丞相也有參與。

    眾臣看向余丞相,只見他怒瞪著余有年,瘋狂眨眼,顯然是在示意余有年別胡鬧。

    可余有年卻像是沒看見,徑直走到大殿內,掀袍跪地。

    “微臣參見長公主,臣可以證明,文廷尉監所言非虛。”

    他從懷中拿出一張貨單,盯著謝山道:“上月廿九,謝山下屬荀嵩在廣陵碼頭私運二十船精鐵,貨單寫明送往鄴城!”

    他轉向御座深深叩首,“我邊軍盔甲破損月余未補,敢問謝將軍,精鐵都去了何處!”

    謝山臉上的血色瞬間褪了一干二凈,他唇瓣顫抖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高聲呼冤:“殿下,臣冤枉,臣根本不知此事,余有年無詔入京,他才是那個別有用心之人!”

    余有年冷笑:“我余某無詔入京之事,自會按律受罰,但現在要緊的,是你對這

    些證據如何做解!”

    謝氏的人三三兩兩站出來為他說話,與謝氏對立的世家朝臣則紛紛出言質問。

    偌大的正殿一陣喧鬧,吵得不可開交,長公主指尖在龍紋扶手上輕叩,目光掃過謝山清冷淡漠的臉。

    事關謝氏,他為何不緊張?為何還不出言?

    她聽著底下的人吵,不禁有些頭疼,于是拍了拍扶手,“吵什么?這里是街市嗎?”

    朝臣們漸漸歇了聲,殿內又恢復安靜。

    長公主看向崇明,崇明便去文子章和余有年跟前,把兩樣證物呈了上去。

    她掃了幾眼,似笑非笑看著謝珩,溫聲道“謝大人,你怎么看?”

    謝珩上前半步,腰間環佩輕響,他拱手,“回殿下,臣并無看法。”

    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眸色也平靜無瀾。

    長公主挑眉,玉白的指尖挑開珠簾,“謝大人這是何意?”

    謝珩睨了眼謝山,謝山感受到目光,渾身止不住發起抖來,他哀求的目光看向謝珩,期望對方能看在叔侄的面上放他一碼,救他一命。

    “各司依律徹查便是。”

    此話一出,滿堂寂靜。

    謝山猛地看向謝珩,臉上盡是愕然之色。

    長公主也沒想到謝珩一句解釋都沒有,似乎并不打算保謝山。

    沉思片刻,心中愈發懷疑對方別有用心,不然茲事體大,他為何無動于衷?

    “謝山,你作何解釋?”

    謝山癱坐在地上,嘴唇翕動著說不出一句話,他雖然不聰明,但也知道謝珩是明擺著早就知道他通敵叛國,卻故意放縱。

    可都是謝氏出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下,謝珩到底為什么要冷眼旁觀。

    他想不通,只知道等待他的,是刑場上的鬼頭刀。

    長公主端詳著謝珩的臉,俄而淡聲道:“著御史中丞周顗、廷尉顧榮共審此案。”

    她的聲音像浸過冰水的絲帛,“謝山暫押入天牢,聽候發落。”

    按照慣例,同族做出通敵叛國之事,謝珩身為家主,在查清真相前,該革職在家。

    但長公主只言未提,底下的朝臣也沒有吭聲的。

    與謝氏敵對的,都和長公主想法差不多,打算先觀望一二,生怕謝珩有后手。

    長公主心中閃過無數念頭,目光透過珠簾落在謝珩冷漠的臉上,朱唇微啟:

    “退朝。”

    她站起身,將手搭在崇明小臂上,施施然轉身離去。

    滿地朝臣面面相覷,謝山被拖下去,余有年也被帶走,罰他無召回京的錯。

    謝珩拿著笏板,緩步離開,好似沒注意到他人或探究,或懼怕的目光。

    秋雨越下越大,天光是灰蒙蒙的暗淡,檐間水珠如簾滑落,謝珩望著含章殿的方向,眸色晦暗不明。

    俄而,他收回視線,撐傘拾級而下。

    青磚上的水痕沾濕衣擺,將紫袍洇出一片深色痕跡,他走了幾步,喉間泛上癢意,臉色愈發蒼白,卻將那幾聲即將出口的悶咳,生生咽了回去。

    謝珩垂眸,長睫輕輕顫抖。

    沈苓啊沈苓,你究竟還要瞞多少事,為何如此迫不及待,對謝氏出手。

    將他打了個措手不及。

    改朝換代的事,恐怕要被迫延后了。

    *

    皇宮朱紅的宮墻被秋雨浸成深褐色,四處都濕漉漉的,宮內外的形勢,也像是這雨一樣綿密滲骨。

    謝山通敵之事證據確鑿,很快就審理判定,于九月初三斬立決,他的幾個孩子則被老太君保下來,只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充入教坊司。

    謝二夫人有她娘家人做保,強行讓謝山寫了合離書,放歸娘家。眉姨娘沈苓早有準備,在她下獄后,用死囚替代,送離建康,并給了田莊金銀若干,能保證她剩下的幾十年能衣食無憂。

    還有謝靈巧,這個與云臺城城主有關的少女,被沈苓偷梁換柱,自教坊司接出,軟禁于元綠在城郊置辦的田莊之中,試圖從她口中撬出禾靈的下落。

    除此之外,謝氏也因著此事折損良多。

    通敵叛國一事是謝山個人所為,但謝珩作為謝氏家主,總得負幾分責任。縱使他總攬朝政權勢滔天,又深謀遠慮手段非凡,但在長公主和其他士族的圍剿下,還是折了不少黨羽。

    沈苓作為隱藏在最后的黃雀,得了不少好處,譬如尚書省六曹空出來的官位,她挑了幾個不打眼的,將新收的低品世家子弟塞進去,也算是六曹各部都有了釘子。

    這件事唯一讓她出乎意料的,是謝珩事后沒有找她“算賬”,甚至從未在她面前提過。

    日子一天天過,謝珩的病不知為何愈發嚴重,聽白檀說,他每日有一兩個時辰都是昏迷的,且咳血不止。

    但每次他來含章殿,都看著和以前并無兩樣,甚至對沈苓稱得上有求必應,溫柔有禮。

    謝珩對昱兒也很好,親手做了不少玩具,關心備至。

    沈苓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有時候也會感慨,他若早些這樣,二人也不會走到如今這種地步。

    如同破碎的鏡子無法復原,她不可能對他毫無芥蒂,卻也因為對方親手奉上一半兵權,難以做到橫眉冷對。

    她只好沉默對待他,就像是對一個不太熟悉的朋友。

    沈苓很早就注意到謝珩消瘦了不少,原本合身的官袍,現在被風一吹,空蕩蕩的。對于這些,她不能說毫無情緒,卻也還談不上難過,更多的或許只是唏噓。

    她沒想到謝珩身子居然就這么慢慢衰敗下去,就算登上皇位,或許也活不了多久。

    *

    年底,打了幾年的仗終于結束。謝擇和余有年帶兵大敗前秦,班師回朝,民間百姓夾道歡迎。

    唯一令人唏噓的,是謝三爺戰死沙場,他的獨女謝靈鳶偷偷入營,替父披掛上陣。

    接風宴上,沈苓看到謝靈鳶斷了一臂,面容愈發堅毅,絲毫不見后悔。她心頭說不出的震顫。

    長公主給謝靈鳶封了官,只不過出于制衡謝氏的考慮,再者她又斷了一臂有殘缺,故而只給了個低品閑職。

    謝擇官職未變,而是格外加銜,授大司馬一職。

    余有年此次立功不小,又是丞相獨子,長公主有心拉攏余丞相這個老泥鰍,便直接給了輔國將軍的位置。

    其間不少朝臣反對,但沈苓也希望余有年能掌握部分軍權,故而暗中推波助瀾,讓其成功做上了位置。

    輔國將軍乃是三品,比不上謝擇的官職,但也是實權,手握兩萬邊軍。

    余有年在當上輔國將軍后,三番兩次想帶沈苓離宮,但都她找理由搪塞過去。

    年過完不久,他便離京重回雍州邊境駐守。

    沈苓有心用他,暗中和余丞相搭上線,二人聯合,一點點蠶食謝氏不久前吞下的西府兵兵權。

    因著沈苓動作謹慎,又從不親自出馬,都是借刀殺人,故而長公主并沒有懷疑到她頭上,而是忙著任用酷吏,清除政敵。

    謝氏經此一事,元氣大傷,轉而低調起來,謝珩作為家主,并沒有要補救的意思,也不參與黨爭,看起來無欲無求。

    但沈苓知道,他一直在暗中謀劃。

    朝堂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醞釀著一場新的風暴。

    沈苓的心腹不止一次表示擔憂,怕她斗不過長公主和謝珩,但她卻異常平靜,甚至命令手下的人,不看不管不參與任何爭斗。

    沈君遷因此和她生出不少矛盾,罵她心慈手軟,并且指手畫腳,想塞人進核心部門,讓沈氏更上一層樓。美其名曰強力的母族才能讓她穩穩坐上太后之位。

    沈苓拒絕了,對沈君遷的怒火視若無睹。

    或許對方是真為她好,但她并不需要。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謀劃。

    *

    大靖永安十一年三月,五歲的大皇子司馬昱被立為太子,號承德,入主東宮。

    次年五月初,司馬佑病重,沈苓帶領高位宮妃,輪番侍疾。

    五月十三,司馬佑于昏迷中清醒,精神好了不少,甚至能說些簡單的字,有回光返照的意味。

    沈苓坐在龍床邊,看著宮人喂司馬佑

    喝湯藥,眉目一如既往柔和。

    “陛下,這是你做皇帝的第十二個年頭了吧?”

    司馬佑不明所以,他喉嚨擠出幾聲含糊音節,“是…怎……”

    沈苓聽懂了,卻并未回答,她接過宮人手中的濕帕子,親自為他擦手,低垂的眉眼遮住那雙漂亮的眸子,叫人莫名覺得有些發寒。

    司馬佑感覺到不對勁,僅能動的手指不安的顫抖蜷曲起來,凹陷的眼眶中,那雙渾濁的眸子,死死盯著床邊的女人。

    沈苓為他慢條斯理擦完手,把帕子丟進宮人端著的水盆里。水花濺出幾滴落在衣擺上,她恍若未覺,音色溫和:“金谷園的事,辦妥了嗎?”

    宮人恭敬垂頭稱是。

    沈苓嗯了一聲,抬手讓人退下,才轉頭看向司馬佑。

    “陛下,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你想不想聽?”

    司馬佑嗓子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因為用力,額頭上青筋暴跳。

    沈苓自顧自說著,甚至好心為他掖了掖被角,“陛下,你知道嗎,你真的很讓人惡心。”

    “自打入宮以來,我每每看到你,都隱隱作嘔。”

    司馬佑瞪大了雙目,怒不可遏,“你…賤……賤人!”

    沈苓也不生氣,繼續道:“對了,你覺得昱兒像誰?”

    此話一出,司馬佑愣了一瞬,旋即目眥盡裂,他張大嘴巴,顫抖著指頭,口中發出模糊的音節:“崇……崇…明…”

    話音落下,崇明正好推門而入。

    他眼中迸發出強烈的光彩,看著崇明緩步行至跟前,費力扭過頭,看著博古架,喘息出聲:“拿…拿……”

    沈苓輕笑一聲,眼里充滿惋惜:“陛下,你是想找殉葬的詔書嗎?”

    她輕輕叩了叩床沿,崇明在司馬佑驚怒的目光中,走到博古架跟前,扭動花瓶打開暗格,拿出了一卷明黃詔書。

    崇明上前,恭敬將詔書呈給沈苓。

    沈苓將詔書在司馬佑眼前慢慢展開,“陛下筆力遒勁,‘殉葬者三十七人’這幾個字寫得尤其好。”

    她手指停在自己的名字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司馬佑喉嚨里發出瀕死野獸般的嗚咽,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沈苓衣袖。崇明上前半步,想要阻止。

    “讓他抓。”沈苓紋絲不動,“你瞧,這雙握了玉璽的手,如今連塊衣料都撕不破。”

    她垂眸看著那雙枯瘦的手,“你還記得你當初怎么掐我脖子,讓我在碎瓷片上跪行的嗎?”

    “對了,你應該好奇為什么崇明是我的人。”

    “你記得姚仲儒嗎?”

    司馬佑瞳孔猛地收縮,渾濁的淚水順著眼尾溝壑流進稀疏枯黃的鬢發。

    崇明手背青筋暴起,唇紅齒白的臉上浮現出刻骨的恨意。

    檐角銅鈴忽然被夜風吹得急響,沈苓的聲音交錯響起。

    “文定二十三年,你為奪兵權構陷姚家通敵,姚仲儒闔家百口被先帝處死,”沈苓一根根掰開皇帝的手指,語氣沉冷,“崇明,全名姚望旌,乃是姚老先生的次孫。”

    床榻突然劇烈震動起來,司馬佑半邊身子滾出錦被,崇明單手將他按回榻上。

    “陛下,你構陷我姚家時,可曾想過會是我姚氏子孫送你最后一程?”

    崇明雙目泛起血絲,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句。

    沈苓看了眼天色,理了理衣裙站起身,“寅時三刻了,送陛下殯天。”

    崇明稱是,將被子捂住司馬佑口鼻。

    俄而,司馬佑喉間發出最后一聲嘶鳴,瞪大雙目,胸口起伏消失。

    崇明伸手合上他圓睜的雙眼,轉身時撞見銅鏡里自己猩紅的眼角,和不知何時爬滿臉頰的淚水。

    他抬袖擦干,將痕跡收拾干凈,輕手輕腳出了內室。

    沈苓站在大殿的半開的窗欞前,望著泛起一起青白的天,轉而望向他的臉,語氣平緩:“你大仇得報,剩下的,知道該怎么做吧?”

    崇明躬身行禮,“臣,一定不負所托。”

    不多時,綠綺端著水盆入內,按例去為司馬佑擦洗。

    她拿著溫熱的帕子,認真擦著司馬佑的臉,忽而覺得有些不對。

    綠綺腦海中閃過個念頭,她顫抖著手指,放到了司馬佑的鼻下。

    毫無氣息。

    手中的帕子悄然落下,她不可置信的又試了一次,眼中淚水涌出,“陛下…陛下!”

    “阿佑,你醒醒,你別嚇我啊!”

    她晃動著司馬佑的肩膀,對眼前的一切不愿相信。

    聽到動靜的宮人入內,看到眼前景象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隨即踉蹌著往外跑,口中大呼:“快去請太醫,陛下怕是……”

    式乾殿頓時兵荒馬亂,太醫很快來了,探了鼻息和脈搏后,跪地揚聲慟哭。

    “陛下,駕崩了!”

    “……”

    永安十二年五月十四,司馬佑駕崩,享年三十二,謚號荒帝。

    ……

    司馬佑死后,太子昱即位,改元天嘉,由長公主和謝珩一同輔政。

    沈苓被尊為太后,居弘訓宮。六安被提拔為大長秋,總領太后宮中宦官。雪柳任女尚書,掌太后宮文書詔令,參與機要。

    除此之外,皇太后卿的衛尉和少府,皆是寒門子弟,為沈苓心腹。

    司馬昱雖然只有五歲,但聰慧過人,性格像極了謝珩。除了會對沈苓宮里的人撒嬌外,他對外都是冷臉,雪柳戲稱他是小冰塊。

    沈苓很看重對昱兒的教導,拖沈君遷請麓山書院的新任山長出山,做昱兒的老師。長公主對此面上贊成,實際上暗中派了不少人,想捧殺昱兒,讓他徹底淪為廢物傀儡。

    這些事,沈苓都有防備,但百密終有一疏,天嘉二年,她就發現昱兒染上了斗蛐蛐,連課業都不管不顧,整日和伴讀躲在假山玩樂。

    她十分憤怒,卻也沒有大發雷霆,甚至連伴讀都沒換,而是溫柔引導,給他規定了每日玩耍蛐蛐的時辰。

    司馬昱本來還很失落,但有次無意間看到母后深夜流淚后,心中頓時愧疚起來,徹底將斗蛐蛐給戒了。

    司馬昱慢慢懂事后,謝珩來宮里的次數就少了。

    他身體愈發不好,有時候甚至都不了朝,沈苓有時候見他,能聞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藥味。

    那抹令她心動過,也恐懼過的雪松香,徹底消失不見。

    謝珩哪怕這樣,也依舊手段凌厲。

    司馬佑死后,他算是徹底跟長公主撕破臉,兩黨之間斗得不可開交。

    沈苓也慢慢嶄露頭角,開始光明正大插手一些朝堂事務,這讓長公主很不滿。

    但沈苓敢暴露到明處,那自然是做了完全準備。

    夏夜驟雨初至。

    庭院里朱色宮墻洇出深褐水痕,青磚上的積水倒映著昏黃宮燈,遠處萬重宮闕隱在雨霧里,只余輪廓鑲著淡淡的水光,朦朧寂靜。

    沈苓坐在書案前,望著支摘窗外黑蒙蒙的天,語氣平緩:“雪柳,叫金谷園的人,動手吧。”

    雪柳愣了一瞬,轉而明白這是到時機了,她心臟狂跳,福身稱是,轉身出了大殿,撐傘沒入雨幕。

    三日后,長公主垂簾聽政,退朝時忽炸開一聲悶雷般的鼓響。

    是登聞鼓。

    立朝以來,從未響過的登聞鼓。

    滿朝文武皆驚,謝珩的目光透過殿外灼眼的天光,望向宮門方向,若有所思。

    長公主心口一跳,總有種不安的感覺。她抬手叫來一旁隨侍的崇明,冷道:“和廷尉屬吏,一同去看看怎么回事。”

    崇明稱是,躬身推下,于門外走去。

    殿外烈日炎炎,青石板磚被曬得發燙,崇明和幾個廷尉屬吏,快步朝宮門外行去。

    不多時,守門侍衛看見崇明帶著人來,終于松了口氣,抬手擦了擦自額頭流進眼角的汗。

    崇明在門口站定,只見登聞鼓前,領頭的白發老丈拿著鼓槌,枯瘦的胳膊用力掄出,鼓面震顫,聲如悶雷。

    鼓架下跪著三十余人,最前排的麻衣婦人抖開三尺白麻布,墨跡被汗水洇得模糊,仍能辨出“百人冢”三個字。

    崇明將拂塵甩至小臂,上前道:“來著何人,有何冤屈?”

    “你可知擊登聞鼓,上達天聽,是要滾釘板的!”

    那麻衣婦人嗓音嘶啞,高喊道:“民婦乃城郊雨水村人,要狀告長公主草菅人命二百條!”

    “別說是釘板,只要能申冤血恨,凌遲我也受得!”

    廷尉屬吏看到婦人身后有幾卷草席,他上前掀開,只見尸身腐爛,上面有裹著一層泥土,有綠色的花枝自身體內鉆出,上面開出的花兒已經敗了。

    此等景象,嚇得圍觀百姓紛紛后退,廷尉屬吏繞是見慣了尸體,卻也沒見過這般詭異的,他以帕捂唇后退,胃里一陣翻涌。

    崇明看到那尸體也臉色大變,他干嘔了幾聲,緩過勁兒后,沉默了一會,“你確定要告?”

    那婦人重重嗑了幾個頭,聲音堅定:“要告!”

    廷尉屬吏也跟著勸了幾句,但圍觀百姓見到此等慘況,一時間民憤沸騰,吵吵嚷嚷。

    崇明和廷尉屬吏對視一眼,只好差人拿來了積灰的釘板。

    婦人毫不猶豫趴了上去,一寸寸翻滾而過。痛苦的哀叫自她口中溢出,但眼神卻依舊堅定。

    她的麻衣不多時便滲滿鮮血,圍觀之人無一人敢看。

    半晌,她滾過釘板,被痛哭不止的同伴扶起來,搖搖晃晃,“民婦可以見圣上了嗎?”

    崇明點頭,實在不忍心讓她徒步走到大殿,于是命人抬了個轎子來,跟隨著往太極殿走去。

    長公主沒想到崇明不請示就將人帶來。

    她看了眼小皇帝,正準備出口示意他將人逐走,就聽到謝珩冷若積雪的聲音響起。

    “陛下,臣請開永巷偏門,帶苦主及其同伴入宮陳情。”

    司馬昱只有七歲,但他早慧,知道登聞鼓意味著什么。

    姑母的眼神示意他看到了,謝大人的話他也不能不聽。兩個人都是輔政大臣,母后說過,這二人都不安好心,但若比起來,謝珩要比長公主好些。

    他思索片刻,稚嫩的聲音在大殿響起,“準了。”

    不多時,滾了釘板的農婦和她的兩個親眷一同入內,行叩拜大禮后,從懷中拿出了一封血書。

    “陛下圣明,長公主草菅人命,殺害二百余人,將尸首埋于金谷園花圃,只為給她的花做養料!”

    “我們雨水村三十多人都是這么被害死的!若不是前些日子金谷園的花匠逃出來被我所救,我們都還被蒙在鼓里!”

    司馬昱命人將血書呈上,他一目十行看了,轉而遞給謝珩。

    謝珩隨意看了幾眼,命人拿給長公主。

    長公主指甲掐進沉香扶手,看完血書后鳳眼含怒,一把掀開了珠簾,陰鷙的目光落在那民婦身上,將血書攥成一團:“一派胡言,來人!把這胡言亂語的民婦拖出去!”

    謝珩正要開口,就聽到殿外有腳步聲由遠及近,緊接著是一道平靜如水的嗓音。

    “長公主稍安勿躁,莫要動怒,不若先派廷尉和大理寺的人去金谷園花圃里挖上一挖,不就能真相大白了?”

    第146章 心燈不滅照乾坤四合一……

    金色的天光斜切進雕花窗欞,塵粒浮動,太極殿的玉磚上影影綽綽映出眾臣的各異神色。

    沈苓背著光,妍麗的面容隱在半邊陰影中,唇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

    她步履緩慢,在長公主微怔的目光下一步步走近龍椅,玉簪尾墜著的明珠在她耳畔輕晃。

    謝珩垂在身側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蜷,輕輕垂下眼睫。

    這事…又是她的手筆。

    “兒臣見過母后。”

    小皇帝從龍椅上下來,端端正正行了禮,一雙烏黑的鳳眸亮晶晶望著自己的母后,心想母后來得好,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做呢。

    沈苓摸了摸他的頭發,示意他坐回龍椅,自己則于一旁站定。

    底下的朝臣回過神來,齊拜:“太后萬安。”

    長公主捏著扶手的指節發白,冷笑道:“本宮竟不知,太后何時能干政。”

    沈苓的目光掠過那跪在地上的婦人,看到她身上團團血跡,身子搖搖欲墜時,心中閃過不忍。

    她抿唇收回視線,看向臉色難看的長公主。

    “哀家怎么不記得,本朝律令上書太后不得上朝。”

    “更何況,替民申冤做主,怎么能叫干政呢。有百姓舍命鳴冤,總要查個明白,才算對得起太祖設登聞鼓的苦心”

    “你!”長公主霍然起身,扶手上的東珠被她生生摳落一顆。

    沈苓氣定神閑的樣子,讓她怒不可遏。

    可這頂太祖遺訓的帽子扣下來,她不接也得接。

    胸膛劇烈起伏。

    俄而,長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拂袖坐回去,瞇了瞇眼,神色莫測的盯著謝珩:“謝大人也認為要搜?”

    謝珩抬眸,目光掠過沈苓時,那雙總似凝著霜雪的眼睛,閃過幾分異樣情緒。

    二人視線在空中交匯,又若無其事的錯開。

    他看向長公主身上時,頃刻間恢復了冷淡,上前半步:“臣認為,當遵太祖遺訓,徹查此事。”

    長公主的視線在二人身上轉了一圈。她若有所思。

    兩個本該敵對的人,怎么能悄無聲息聯手算計她。沈苓和謝珩的關系…定然不一般。

    心思百轉,長公主的指甲在扶手上輕叩,一下又一下,目光落在小皇帝白皙稚嫩的臉上。

    “陛下,就按謝大人所言,盡管去搜。”

    無人注意,大殿角落里安靜立著的個小太監,悄無聲息沒入暗處,消失不見。

    *

    廷尉屬的人回來得比預想更快。侍衛抬進來的草席里,白骨纏著綠藤,骨縫還有枯敗的花。當腐臭混著泥土氣息涌入大殿時,百官掩鼻,紛紛面露不忍。

    長公主皺眉,冷聲呵斥:“陛下還小,怎么能把這污穢物什抬上朝堂?”

    司馬昱臉色有些發白,下意識往沈苓身側貼了貼,一只手扯住她后腰的衣擺,攥得很緊。

    沈苓抬手摸了摸他的發頂安撫,俯身看著他帶著幾分害怕的小臉,輕聲道:“昱兒,你想留下還是離開?”

    司馬昱望著母親溫柔的眼睛,心中隱隱覺得她是希望自己離開的。

    可太傅說過,身為帝王,不該怕這些。

    他垂下腦袋,糾結不定,過了一小會,決定選母親希望的。

    司馬昱揚起腦袋,朝沈苓露出個笑,轉而忽然捂著嘴跳下龍椅,朝后邊的小太監道:“朕想吐,快帶朕下去。”

    后面的小太監嚇了一跳,趕忙去扶司馬昱。

    沈苓看著昱兒的背影,眸光中閃過復雜之色。

    昱兒…太過聰慧懂事了。

    希望有朝一日,他們母子不會為了皇權反目成仇。

    朝臣們看著小皇帝慌里慌張離去,心中頗為不滿,覺得哪怕只有七歲,身為帝王也不該如此失態。想到

    這,不免又懷疑起來,小皇帝會不會和先帝司馬佑一樣,是個酒囊飯袋的昏君。

    眾臣神色各異,沈苓看在眼里,略微有些不舒服。

    她沉默了一會,壓下心頭情緒,看向侍衛,問道:“為何抬尸身上殿?”

    大理寺少卿葉施上前,拱手道:“回太后娘娘的話,微臣的屬下發現,這尸體…身份有些不一般。”

    沈苓道:“有何不一般?”

    葉施蹲到尸身面前,墊了個帕子,將卷在席子里的手骨拿出來,又從懷里拿出墨汁,涂抹在腕骨上。

    那身體白森森的腕骨上,赫然浮現出個梅花印記。

    骨頭上有印記,那只能是生前受過很嚴重的烙刑,但梅花印,又不像是受刑,而是為了做標記。

    長公主看到這印記后,臉上的血色驟然褪了個干凈。

    她唇齒間彌漫出血腥味,手指緊緊扣著扶手。

    怎么會這樣,為什么她的花池里會有定遠侯府侍女的尸體!

    長公主能認出身份,朝堂上的大多臣子自然也能。

    高門世家出身和為官多年的朝臣,都知道這是定遠侯府的家生奴婢。只有定遠侯府才有這個習慣,會在家奴年紀尚小時,用麻沸散止痛,在其手腕烙上特殊的梅花印。

    一直保持沉默的定遠侯,看到自家奴婢時,心中涌現出不安。

    他猶疑片刻,最終還是走上前去,蹲下身細看尸骨。

    查看時,心中閃過義女折柳的話——“父親若想定遠侯府長榮不衰,最好的辦法就是站好隊。”

    站好隊。

    那也得站個為民著想的。

    俄而,他做出了選擇,站起身,看向高位之上的沈苓和長公主。

    “太后娘娘,長公主,此尸骨,確實屬我府中奴婢。”

    話音落下,滿殿嘩然。

    定遠侯都認了,這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長公主一派的朝臣紛紛出言質疑,而沈苓和謝珩一派的,則陰陽怪氣,你一言我一語,試圖把這罪名按牢在長公主身上。

    長公主看著殿門,心中不免有些焦躁。

    她派去的人呢?為何還不回來。

    正不安,就聽到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她猛地抬頭,就看到殿中軍將軍陳漾手中提著個人,闊步行來。

    待走近,她瞳孔猛縮。

    陳漾行至殿內,將手中的小太監丟在地上,拱手朗聲道:“太后娘娘,長公主安。”

    “微臣方才在宮門口,看到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好似是算要向外面遞消息。事關宮闈,臣只好將人提來。”

    那小太監瑟縮在玉磚地面上,身子顫個不停,不一會竟然溺了。

    長公主閉了閉眼,知道自己恐怕要徹底栽在沈苓手中。

    她只知道陳漾和沈苓有幾分交情,卻沒曾想,對方那么傲氣一個人,居然會臣服于沈苓。

    好深的心思。

    沒想到她玩了一輩子鷹,卻被鷹啄了眼。

    小太監的到來,讓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

    沈苓看目的達到,便讓陳漾將人帶下去審問。

    她側頭看向珠簾后的長公主,聲音淡漠:“關于尸骨,殿下如何解釋?”

    長公主看著沈苓運籌帷幄的模樣,心有不甘,鬢邊金鳳釵劇烈顫動:“偽造證物!這是構陷!”

    “構陷?”謝珩突然開口,紫色官袍映在玉階上,“三日前暴雨沖垮金谷園東墻,京兆尹上報修補民夫失蹤時,殿下為何壓下奏報?”

    沈苓的心腹葉施反應很快,轉身面對群臣,從袖袋中拿出一卷文書,“這些是近半年京城失蹤案卷,共二百一十七人,最后出現之地皆在長公主別院附近。”

    沈苓看著階下臉色灰敗的長公主,想起多年前冬日的金谷園內,姹紫嫣紅。那時她只覺得奢靡,并不知道繁花之下埋的是尸骨。

    若不是前些年偶然一次,她替長公主育花,也不會從花的根系發現養料不對勁。

    后來她暗中探查,發現端倪后,命元綠培養了個信得過的人做花匠,再幾經周折送入金谷園。謹慎起見,這枚釘子她埋了將近四年,那花匠也是個機靈的,只要有機會就搜集證據,為今日之局鋪路。

    年年復年年,終于讓金谷園下得尸骨得見天日,冤魂昭雪。

    “傳旨,”她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回蕩在梁柱間,“長公主司馬玥禁足長秋宮,涉事人等移交廷尉詔獄,三司會審。”

    侍衛上前時,長公主并未掙扎,而且出奇的鎮定,她脊背挺拔,一雙鳳目端詳著沈苓,平靜莫測:“很好。”

    沈苓微微一笑,并不回應。

    長公主迎著天光走下玉階,路過那民婦是,發出一聲高高在上的哂笑。

    天光下,她后頸淡青色血管在烏發下若隱若現,莫名讓人覺得發寒。

    *

    金谷園的案子在民間掀起軒然大波,不少百姓上衙門認領尸骨,連續半個多月,京中素縞遍地。

    沈苓很清楚百姓的想法。長公主未犯錯時,是人人敬愛的殿下,可愛之深恨之切,捧得越高只會摔得越重。

    她基于百姓心理,暗中命人推波助瀾,故而本就沸騰的民憤,愈演愈烈,發展到最后,日日有百姓相攜跪于廷尉府門前求處置長公主,亦有寒門士子自發組織,寫了不少詩文抨擊,逼三司定案。

    在這種形勢下,長公主的黨羽哪怕有心運作,也無計可施。

    不久后,三司定案,長公主府被查抄,長公主褫奪封號,貶為庶民,幽禁永巷永不得出。其府中親眷,皆貶為庶人,充入掖庭為奴。

    這結果大部分百姓都不滿,但天潢貴胄,是不可能因為幾個平民的尸體就判斬立決。

    皇室本就天生高人一等。

    沈苓早都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也知道長公主還有后手。

    但她并不失望,也不著急,畢竟此次金谷園案本就是個幌子,她為了逼長公主起兵造反。

    只有長公主起兵,她才有足夠的借口,將其斬草除根。

    ……

    大靖天嘉三年春,永巷失火,幽禁其中的司馬玥失蹤。

    同年冬十月,寧州一帶出現叛軍,不多時便聚三萬人,勢如破竹,一路攻至荊州,離建康城所在的揚州僅一州之隔。

    十一月初五夜,大雪紛飛,衡陽郡郡守府。

    司馬玥立于沙盤前,神色沉冷,旁邊的秦璇身披甲胄,眉心微蹙。

    “母親,咱們確定要攻上皇城嗎?”

    “若再往上打,沿途的百姓……”

    “還有,那些巫族的手段也太過詭異,兒臣怕遭到反噬。”

    秦璇抿了抿唇,昏黃的燭火映著她猶豫的眉眼。

    司馬玥側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女兒,唇中出發聲冷嗤:“身為我的女兒,你不該如此心慈手軟。”

    她回過頭,負手而立望向窗外的雪,聲音平緩,目光悠遠,“至于百姓…等本宮坐

    上皇位,他們自然會好。”

    司馬玥并沒有回應巫族的事。

    秦璇知曉這是沒有回頭路了。她有心勸母親撤兵,再割地為王。但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母親不會聽的,她一向獨斷。

    秦璇沉默了一會,悶聲應了,旋即行禮退了出去。

    門外的雪還在下,大片大片飄落,將整座城主府蓋在素白之下,寂靜朦朧。冷風灌入衣擺,秦璇望著漆黑的天幕,朝雪片伸出了手。

    雪花融化,冰冷刺骨。

    她收回手,目光一片寂寥。

    怎么就走到這一步了呢,她從未想過會和沈苓反目成仇。權力這東西,真的就這么惹人垂涎嗎?她不明白。

    如果她能像蘭璧一樣說走就走就好了。

    但母親養育她長大,她不能棄生養之恩于不顧。

    秦璇吸了吸鼻子,拿起墻邊的傘,走下臺階,沒入風雪。

    *

    另一邊,建康城。

    一輛樸素的馬車行駛出城,停在某處隱蔽的別院外。

    俄而,一只白皙的手挑開車簾,露出的臉精致嬌美,狐毛大氅的一圈毛領,襯得她膚若凝脂,色若春華。

    沈苓扶著趙一祥的小臂下了馬車,攏了攏衣襟,推門進了院子。

    二人一路行至正房門外的屋檐下,她停下腳步,示意趙一祥推下,獨自一人輕輕叩響房門。

    “進來吧。”

    房內傳出道清脆悅耳的嗓音,沈苓推門而入,里面正是被軟禁多年的謝靈巧。

    她進去時,謝靈巧正坐在窗邊看雪,目光沉靜憂郁。

    沈苓心中有些愧疚,她坐到謝靈巧對面,從懷中拿出個折子放在小幾上,溫聲道:“禾靈的下落,你還不打算說嗎?”

    謝靈巧這才轉過頭看沈苓。

    她似乎已經厭煩了回答這個問題,皺眉道:“我說了我不知道。”

    “你已經關我這么久了,到底什么時候放我離開?”

    “我寧愿被流放邊關都不樂意被你關在這!”

    過去的謝靈巧膽怯而善良,還有很聰慧,而如今或許是破罐子破摔,反而對沈苓沒什么好態度,一點也不顧及對面是當朝太后,執掌一半政權的大人物。

    沈苓也不生氣,垂眸將折子推過去。

    “看看吧。”

    謝靈巧面色狐疑,抬手到來折子,一目十行看了,臉色倏地難看起來。

    寒風將門窗吹得呼呼響,沈苓平和的嗓音響起。

    “這一年來,司馬玥的叛軍勢如破竹,所過城池接連不戰而降,你可知為何?”

    謝靈巧看著折子上“巫族”兩個字,冷聲道:“你是想說,與巫族有關?”

    沈苓嗯了一聲,窗外的雪光映著她淡漠的眉眼,“不錯。”

    “此次前來,我不逼迫你,我只是想求你為天下百姓考慮幾分。禾靈若再不出現,云臺城的巫族無人制約,屆時大靖會不會淪為人間煉獄,猶未可知。”

    話音落下,謝靈巧忽然輕笑一聲。

    沈苓不解其意,皺眉看著她,眨眼間,對方通身氣質變得陌生而危險。

    她悄然將手收回袖中,指尖按在纏絲玉鐲的機關之上,以作防備。

    只見謝靈巧素手輕抬,手掌在面上拂過,那張甜美乖巧的面容,頃刻間變了樣子。

    桃花眼,柳葉眉,眉心一點朱砂,氣息高深莫測,嘴角掛著淺笑。

    此等詭異場面,令沈苓脊骨躥起一陣寒氣,她喉嚨干澀,袖中的手指微微發顫,卻依舊面色如常。

    她打量著眼前的陌生女子,心中已然猜測到此人身份。

    “禾靈。”

    眼前的女子輕輕頷首,修長的手指點了點翻開的折子,語氣散漫,“你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沈苓平穩了呼吸,點頭道:“沒錯。”

    禾靈嘆了口氣,目光幽幽:“這些家伙盡給人找麻煩。”

    她站起身朝門外走,姿態懶散,聲音也懶洋洋的,“走吧,我幫你便是。”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沈苓有些怔然,聞言她也站起身,隨對方往外走。

    二人出了門,她看著禾靈的臉,沒忍住問道:“謝靈巧呢?”

    禾靈變成謝靈巧的模樣,那真正的謝靈巧又去哪里了。

    禾靈側頭瞥了沈苓一眼,語氣聽不出什么情緒。

    “那個小姑娘啊,約莫是永安四年去世的。”

    “被她表兄打死的。”

    “巧娘對我有恩,她的恩情是我悟道破境的路,因此我變成她的樣子,為她報仇雪恨。”

    沈苓沒想到,真正的謝靈巧早都去世了。她上輩子乃至這輩子見到的,都是禾靈。

    她道:“你與她如何認識的?”

    沈苓對禾靈口中的悟道有些好奇,于是委婉相問。

    禾靈也沒瞞著她,直言道:“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因境界不得寸進,于西湖斷橋邊借酒消愁,醉后抬手摘星,不慎落入水中。”

    “巧娘被親姐棄在路邊,她哭著路過斷橋,恰好看到了落水的我,便不顧安危跳下去把爛醉的我拖上了岸。”

    說著,禾靈望向天際的目光悠長,嗓音也輕飄飄的,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懷念:“她是個善良的孩子,只是命不太好。”

    沈苓一時無話,只覺得喉嚨有些發堵。

    沉默了半晌,她道:“巧娘如果知道你一直記得她,還幫她報仇,一定很高興。”

    聞言,禾靈打了個哈欠,神色又恢復散漫,“隨她吧,記不記得我都不重要。”

    她看了眼沈苓,揚了揚下巴,“走吧,我現在就回云臺城,去清理門戶,管教那群不聽話的子孫。”

    “子…孫?”沈苓一愣,不可置信的看著禾靈年輕的臉。

    禾靈拍了拍她的頭,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才三十。”

    沈苓有些無語。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準備道別時,沈苓想起來還有件事沒問。

    關于她小時候性情大變的事。

    她詳細給禾靈說了,禾靈蹙了下眉,閉目玉指輕掐,眉心很快舒展開,看向沈苓的目光帶著幾分了然。

    “你命格特殊,發生此事,是被天外之人盯上了。”

    她頓了頓,眸光帶著幾分憐憫:“如果沒算錯,這是你經歷的第三世。”

    沈苓瞳孔微縮,臉上的血色褪去,捏著傘柄的指節泛白,唇瓣翕動著,半天都說不出話。

    良久,山間傳來幾聲烏鴉鳴叫,她終于找回了聲音,只是依舊滯澀。

    “還請…禾靈姑娘再說明白些。”

    禾靈卻搖了搖頭,“天機不可泄露,我只能告訴你,事在人為。”

    說完,她足尖一點,身影很快被飛雪吞沒。

    沈苓站在原地許久未動。

    天命,什么是天命。

    氣運,什么又是氣運。

    她想不明白。

    ……

    日子一天一天過,很快又翻過一年,在沈苓的刻意放縱下,長公主的叛軍愈壓愈近。

    春夜的風從支摘窗外涌進來,卷著零落的海棠花瓣,撲在書案上。

    沈苓坐在案前批閱奏折,宮燈投下的影子搖晃著爬上她素色寢衣,衣襟金線繡的鳳紋在昏黃里忽明忽暗。

    春日的夜還很涼,雪柳探出身子去關支摘窗,忽而望見庭院桃花樹下,有道修長的人影。

    她嚇了一跳,拉窗的手沒穩住,窗子發出一聲輕響。

    沈苓將筆擱下,揉了揉眉心看過去:“怎么了?”

    雪柳撓了撓頭,指著窗外道:“謝大人來了,方才沒看清,嚇了一跳。”

    沈苓微怔,旋即看向窗外,只見那人一身玄色長衫,手執油紙傘緩步行來,衣袂在夜風的吹拂下,像是一團浮動的黑霧。

    走近了,她便看到他蒼白的臉色,和含笑的眼睛。

    或許是久病纏身,往日的運籌帷幄的天之驕子,此時身上少了許多迫人的氣息,他握著傘的手,瘦的幾乎能看到攀爬的青色血管。

    她收回視線,看向雪柳,“回去歇吧。”

    雪柳躬身退下,和謝珩擦肩而過。

    謝珩走進屋內,昏黃的燭火映出他病氣的臉和消瘦的身體。

    他自顧自坐到沈苓對面,眉目溫柔:“怎么又批奏折到這么晚?”

    沈苓沒有回答,語氣淡淡的:“謝大人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謝珩嘆了口氣,回道:“的確有些事。”

    他站起身,從懷中拿出半邊兵符,走到沈苓身邊,目光落在她沉靜的眉眼上,“我或許…活不久了。”

    “這一年來,我時常分不清現實和夢境,無數次失去理智發瘋,昏迷的時辰也越來越長。”

    “鄭佩竹不肯交出解藥,我派出去的人也找不到解決辦法。”

    他頓了頓,俯身握住沈苓的手腕,將她掌心打開,把兵符放了上去,又包裹著她的手指輕輕合攏,一眨不眨的和她對視,眸光溫柔虔誠,“我知道你想要皇位,我幫你,好不好?”

    “用這北府兵的另一半兵權,和我謝氏所有門人,助你奪得天下,穩坐明堂。”

    掌心的兵符有些硌手,似乎還帶著謝珩的體溫,沈苓莫名覺得有些灼燒。

    隨著謝珩的話落下,她的心口忽然抽痛起來,那早已被她塵封的情感,此時宛若決堤的江河,灌入她的心肺和四肢百骸,堵住她的喉嚨,讓她說不出話來。

    她就這么愣愣看著他的眼睛,似乎想從里面找出半分虛假。

    可沒有。

    沒有別有用心,只有她從未見過的真摯和眷戀。

    張了張嘴,沈苓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為什么?”

    “你不是…一心想坐上皇位嗎?”

    謝珩直起身,把神色怔然的沈苓拉起來,將她抱坐在懷里,用下巴抵著她的肩膀,輕輕蹭了蹭她的頸窩:“我說過,你想要的,我都會給。”

    二人已經許久未有這般親昵的觸碰,她有些不不習慣,側頭躲開,想要起身。

    謝珩箍著她的腰,將她肩膀掰正,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

    “以前是我狹隘,認為你入宮是為了皇后之位,可后來我才明白,你也有你的野心和追求。”

    “可惜過去的我不懂情愛,自以為是,對你做了很多錯事。”

    “我明白的太晚了,悔之晚矣,只能一點點彌補。”

    他摸了摸她的臉,“這次…你信了嗎?”

    “信我什么都能給你。”

    “你可否…原諒我幾分。”

    最后一句話,輕輕的,像是一陣風,帶著幾分祈求的意味。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謝珩,印象里,他虛偽自負,野心勃勃,絕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卑

    微祈求原諒。

    他眼底的光像是破碎了,如同他衰敗的身子,脆弱到令人心悸。

    沈苓內心一片紛亂,她沉默垂下眼睫,一言不發。

    良久,謝珩眸中閃過失落,他嘆了口氣,“也罷,只要你能得償所愿,只要你高興,不原諒也沒關系。”

    沈苓重新抬眸看他,推開他的胸膛站起身,理了理衣擺后,睨著眼前病弱的男人:“只要你幫我坐上皇位,我就原諒。”

    謝珩一愣,隨即面上浮現笑意。

    正要應,喉間便傳來一陣劇烈的癢意。他以帕捂唇,側過身避開沈苓,發出幾聲難以抑制的悶咳。

    俄而,他喘息著回過身,將沾了血的帕子不動聲色揣回袖口。

    沈苓皺眉打量著他。

    眼前的男人因為咳嗽,鳳眸中盈了一層水汽,眼尾泛紅,臉色愈發蒼白。她的目光最終停留在染了幾分殷紅的唇瓣上,心口不由得輕顫了下。

    “你…咳血了?”

    謝珩搖了搖頭,故作輕松:“我沒事,你不必擔心。”

    沈苓不知為何心中生出一陣火氣,她俯身握住謝珩的手腕,伸手入袖口,摸索片刻后,將柔軟的帕子抽了出來。

    謝珩有些僵硬。

    方才她找帕子時,那溫熱的指尖,不可避免的一下又一下劃過他的小臂。

    她在關心他。

    這個突然的念頭,讓謝珩心情愉悅起來。

    他心思轉了幾道,又輕咳幾聲,捂住胸口,虛弱的看著正在皺眉看帕子的沈苓:“咳血而已,不要緊的。”

    沈苓:“……”

    好假。

    她有些無語,但謝珩咳血確實是真。思索幾息后,她道:“心口疼?”

    謝珩點頭。

    沈苓抬手按在他心口處,感覺到掌下心臟的跳動十分不規律,非常虛弱。

    她正要說話,就聽到外頭忽然傳來喧嘩。

    昱兒抱著鎏金暖爐闖進來,繡龍紋的靴子險些絆倒門檻。沈苓迅速松開手,謝珩也已經站起身,退到三步開外。

    “母后!”司馬昱撲到她懷里,眼睛卻盯著謝珩,“謝大人為何在這?”

    謝珩道:“商議國事。”

    昱兒哦了一聲,揮了揮手,“商議完了就回去吧,朕要跟母后說話。”

    謝珩盯著眼前和自己眉眼五六分像的小崽子,微不可查的冷嗤了聲,頷首道:“臣告退。”

    昱兒瞥了眼謝珩,二人眼神交匯,又無聲錯開。

    沈苓沒注意到父子倆的眼神交鋒。

    謝珩走后,她拉著昱兒的手坐到羅漢榻邊,柔聲道:“怎么不睡覺,大半晚上來母后這。”

    昱兒依偎在沈苓懷里,撒嬌道:“外邊打雷,兒臣睡不著,想讓母后陪。”

    沈苓有些無奈,摸了摸他的發頂,點頭應下。

    她沒注意到,昱兒望著謝珩離開的方向,眼神冷漠。

    母后以為他什么都不知道,可五歲時,他就猜到謝珩才是他父親。

    那個男人和他一樣虛偽,他們有著極其相似的眼睛。

    ……

    大靖天嘉四年十月,司馬玥帶兵夜襲建康,攻入皇城。

    她騎在高頭馬上上,手持長槍,身上的銀甲在雪色間閃著冷光。身旁的秦璇亦手持長劍,眉目冷峻。

    軍隊停于城門外,司馬玥迎著雪花,仰頭看著闊別兩年的城墻,眸中一片冷寂。

    俄而,她的副將手揚聲對城門喊話。

    “太后沈苓混淆皇室血脈,命野種登基,尚書令謝珩、大理寺少卿葉施、廷尉令文子章等人知而不報,沆瀣一氣,禍亂朝綱,擅斷萬機,奸宄亂軍。

    罪不容誅!

    長公主才是我朝正統血脈,我軍此番前來,特為清君側,還大靖安寧。爾等還不速開城門迎長公主入內!”

    城門上靜悄悄的,話落下許久,一個都瞧不見。

    司馬玥皺眉,心想這是空城計,還是引君入彀。

    沉思片刻后,她冷笑一聲揚聲胳膊,“進城!”

    管她沈苓有什么計謀,她有上萬士兵,又有巫族賣命,還不信攻不進皇宮。

    司馬玥的軍隊進建康城后,發現街道空曠,安靜得令人心慌。

    派人在各街巷探查,才發現滿城竟無一人。

    秦璇感覺不妙,捏著劍的手微微發抖,“母親……先退吧,不太對勁。”

    司馬玥瞥了她一眼,冷道:“退?為何要退。”

    這不過是沈苓的小把戲,若退了,那才是蠢貨。

    她不理會秦璇,將兵分成幾隊,按計劃行事,自己則帶著精銳,揚鞭一夾馬腹,于御道狂奔,直沖皇宮。

    馬蹄掀起雪屑,冷風如刀割臉。

    行至宮門時,司馬玥看到了宮墻之上的身影。

    沈苓一身青藍披風,懷中抱著暖爐,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她眸中閃過恨意,馬鞭直指宮墻,“沈苓,你穢亂宮闈,和謝珩珠胎暗結,用你二人的野種混淆我司馬氏的血脈,還不認罪!”

    話音落下,旁邊的禁衛軍以及大臣無不變臉,紛紛看向沈苓。

    只見沈苓神色平靜,雪花飄落在她的披風、眉睫上,她卻于風雪中巍然不動,氣度迫人。

    “庶人司馬玥,你有何證據證明陛下非先帝血脈?”她朱唇微啟,“胡言亂語,可不是個好習慣。”

    司馬玥自然沒證據。

    她冷哼一聲,并不回答,微微側身抬手,語氣森冷:“給我打!活捉沈苓和司馬昱者,許高官厚祿,黃金萬兩!”話音剛落,身后的將士還沒來得及沖上去,一陣馬蹄聲突兀行來。

    隨之而來的,是一道凄慘的叫聲,和遠處兵刃相接的喊殺聲。

    “殿下,不,不好了!余將軍帶兵將城圍了!”

    小將滾下馬,連滾帶爬撲到司馬玥腳邊,臉色慘白,渾身顫抖。

    司馬玥一愣,隨之猛地回頭,看著宮墻上的女人,目眥盡裂:“你何時同余有年勾結?!”

    “賤婦!”

    沈苓垂眸看著神情癲狂崩潰,已經完全不見優雅的司馬玥,眸光冷漠。

    她抬手,旁邊的陳漾很有眼色的遞過來一把弩。

    “等你下地府,自然會知曉,”沈苓接過,箭頭對準司馬玥,扣動弩機,“陳漾,行動。”

    弓箭破空而下,穿透風雪,直沖司馬玥面門。司馬玥揮槍打落,仰頭看著宮墻,咬牙指揮身后有了退意的將士。

    “都給本宮上,愣著做什么!”

    沈苓的身影消失在高高的宮墻上,無數箭雨飛射向下,刀劍相撞的聲音不絕于耳。

    司馬玥拼死抵抗,策馬至后方后,從甲胄中拿出骨哨,放在唇邊吹響。

    她陰狠的目光落在皇宮所在的位置,恨不得生啖沈苓血肉。

    等巫族一到,縱使有余有年的支援,沈苓也贏不了。

    兩方焦灼時,忽然有無數身著黑袍的人自城外飛躍而入,各個腰間都掛著奇怪的小罐子。

    為首的,

    是個頭戴兜帽,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她身法輕盈而迅速,幾個跳躍間,足尖點過將士頭頂,落在司馬玥馬前。

    其他黑衣人跟在她身后,如同烏鴉一般悄無聲息降落。

    司馬玥皺眉看著眼前的人,催促道:“怎么才來?還不快去支援!”

    “支援啊……是打算支援。”為首之人聲音如同春日溪流,極為悅耳,還帶著一股懶洋洋的意味。

    司馬玥沒聽過這種聲音。

    這不是之前為她做事的云臺城巫族!

    她脊骨躥上一股寒氣,只見那人白皙的手指摘下兜帽,露出一張清冷出塵的面孔。

    “你是誰!”

    司馬玥握緊了手中長槍,槍尖直指眼前的女子。

    “我啊,就是你們費盡心思要尋的禾靈啊。”禾靈笑盈盈看著司馬玥,抬指推開槍尖。

    “還是說,你想找雁聲這個廢物叛徒?”

    司馬玥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從入城起,就是沈苓給她設的局。

    她想不通,為什么就連巫族的城主都為其所用。那她算什么?父皇留下的遺詔又算什么?

    她眸中迸發出強烈的不甘,長槍一掃,竟是打算直接殺了禾靈。

    禾靈身子微微后仰,足尖劃過積雪,輕飄飄躲過了那又快又狠的槍法。

    她不欲再逗弄對方,打了個哈欠后,對身后安靜得黑衣人道:“按計劃行事,別忘了留秦璇一條命。”

    黑衣人們聽令,腰間的罐子紛紛打開,里面爬出來密密麻麻一層蟲子。

    這些蟲子像是有智慧,很快沒入白色的積雪,消失得無影無蹤。

    禾靈沒有罐子,她只是輕抬了下手。袖口中就爬出一直指甲蓋大的蝎子。

    她屈指摸了摸蝎子的背,說道:“乖蟲兒,去吧。”

    眼前的女子氣息危險,司馬玥又見識過蠱蟲的厲害,她心中頓時驚懼,想策馬逃跑。

    鞭子剛落在馬上,她就感覺后頸一痛。

    抬手一摸,她只來得及抓住蝎子冰涼的尾巴,劇痛過后,那東西已經完全沒入皮肉。

    她瘋了似的滾下馬,拿出靴子里的刀劃開皮肉,想把蠱蟲挖出來。地上的雪被鮮血染紅一片,蠱蟲在她皮肉下游走,很快便爬到心口,渾身瞬間又疼又麻,像是爬滿了螞蟻。

    “啊啊啊啊啊!!!”

    “這是什么鬼東西!”

    司馬玥在雪地里翻滾嘶吼,身子抽搐著躬成蝦,不一會就氣息奄奄,只剩哀嚎。

    禾靈走到她身旁,居高臨下看了一會,才抬手招出蠱蟲。

    她將半死不活的司馬玥扛到肩膀上,幾個跳躍便到了宮墻上。

    “沈苓呢?”

    宮墻上的守衛道:“娘娘去太極殿御書房了。”

    禾靈點了下頭,身影消失在皇宮中,很快出現在太極殿御書房。

    她提溜著司馬玥,悠哉哉推開殿門,把人扔在地上,拍了拍手后看著正在批閱奏折的沈苓。

    “人帶來了,你看著辦吧,我還忙著閉關。”

    說完她就要轉身厲害。

    沈苓急忙起身上前,喚道:“禾靈姑娘,稍等!”

    禾靈轉身看她,有些不耐煩:“還有何事?”

    沈苓抿唇,將謝珩的事給她說了,說完后輕聲詢問:“有辦法治嗎?”

    禾靈思索了片刻,“聽起來倒是挺有意思,不過這癥狀不是蠱毒。”

    “具體是什么,我得回去琢磨琢磨,翻翻書。”

    她拍了拍沈苓的肩膀,說道:

    “你且等我消息吧,在我來找你之前,不要和他見面。”

    沈苓雖然不明白,但她知道眼前的女子非同一般,不是平常人,于是點頭道謝:“多謝,姑娘日后若有需要,我沈某在所不辭。”

    禾靈無所謂的擺了擺手,轉身朝外走,聲音一如既往的慵懶:“不必謝,我也是為了自己。”

    禾靈離開后,沈苓看著蜷縮在地上,氣息微弱的司馬玥,心情略微有些復雜。

    曾經,身為長公主的司馬玥幫了她不少,二人是極其默契的上下屬。可如今,二人卻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她沒有折磨人性質,揮手命人將司馬玥押入詔獄。

    司馬玥被侍衛架起來,她盯著沈苓的背喘息著,嗓音嘶啞:“沈苓,你以為除了我,你就能坐穩江山嗎?”

    “我告訴你,你一定會死,你生生死死都不得好死!”

    沈苓走向御案的身影一頓,她側過頭,昏暗的光線在她臉上覆上一層陰霾,顯得有些冰冷。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司馬玥皺眉看著她:“什么?”

    “心燈不滅,自照乾坤。”

    ……

    天嘉四年十二月,司馬玥斬首示眾,秦璇被幽禁永巷。

    殘黨在三個月內,被沈苓以雷霆手段肅清,朝堂亦經歷一番大換血,不少寒門子弟在謝氏舉薦下入朝為官,占據不少重要職位。

    天嘉五年,在關隴集團與孔、虞兩士族斗爭中,沈苓聯合寒門官員,促成“幽禁會稽王”。

    天嘉六年,沈苓開始改革官制,將尚書省下六曹更名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各司其職。同年七月,崔氏崔延年疑司馬昱血脈,沈苓請太醫與天師共同作證,反咬崔氏結黨營私,挑撥皇帝同太后關系,圖謀不軌。

    崔氏闔家被貶官流放,百年不得入朝為官,此事后,沈苓趁機掌握三省六部。

    自此,她手中兵權政權兩得,毫無顧忌立“二圣同朝”制度。

    天嘉七年夏,十二歲的司馬昱突然病重。

    是日清晨,萬重宮闕尚蜷在霧綃里打盹,天穹已褪成雨過天青的亮色。晨嵐像揉散的棉絮,在空氣中浮動飄散。

    式乾殿的龍榻之上,少年天子躺在被衾之中,臉上起滿了紅疹。

    沈苓伏在床側,眼底一片青黑,顯然已經幾日未眠。

    當日光刺破云層,金芒透入窗欞,床上的少年動了。

    司馬昱睜開眼,看著疲憊睡著的母后,眼中閃過心疼。他輕輕碰了碰沈苓的手背,對方便猛地睜眼,欣喜的看了過來。

    “昱兒,你醒了,可要喝水,還是吃些粥?”

    說著,她又想起來了點什么,揚聲喚殿中宮人:“快去請沈太醫來,就說陛下醒了。”

    交代完,她起身倒了杯溫水,喂司馬昱喝了。

    “昱兒想吃什么?母后差人去做。”

    司馬昱拉了拉她的袖子,輕輕搖頭:“母后,兒臣有話想跟您說。”

    沈苓看著兒子虛弱的臉,心中一陣害怕,眼眶慢慢發紅,“你說,母后聽著。”

    她不明白,昱兒怎么會突然病了呢,還是沈太醫查不出的病癥。這滿身紅疹,究竟是中毒還是什么。

    究竟是誰在害昱兒,他那么乖。

    司馬昱半撐起身子,用袖子為母后擦了擦淚水,虛弱道:“母后,兒臣身子實在虛弱,實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當不了這皇帝。”

    他頓了頓,抓著沈苓的胳膊一點點坐起來,喘息道:“兒臣,請母后臨朝。”

    “登基為帝!”

    沈苓面色大變,轉而瞬間失去血色。

    她愣愣看著自己的兒子,面前少年的面龐和她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

    他那么善良,那么聰慧,怕是早知道了她野心勃勃,想要顛覆大靖。

    這些年,她一直在怕一些件事,怕昱兒知道他不是先帝親子,怕二人因為皇權反目成仇。

    沈苓心中糾結了很久,她想要皇位,卻也做不到不顧昱兒的想法。

    沒曾想,一直害怕的事,今日還是發生了。

    昱兒這話,顯然是決定成全她這個母親的野心。

    明明應該是好事,可沈苓心中卻難受的厲害,她動了動唇,顫抖的手將司馬昱輕輕擁進懷中。

    “昱兒,別胡說,好好治病。”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這皇位只能是你的,誰也搶不走。”

    司馬昱推開她,堅定的看著沈苓,鳳眸里是和他父親一樣的沉靜:“不,母后,昱兒根本從未想過做皇帝。”

    “我只想…斗蛐蛐放風箏,想云游四海,想去塞外看看。”

    “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勞什子的皇帝!”

    沈苓知道這都是為了讓她安心的假話,她端詳昱兒的神色,眉心一蹙,忽然浮現出怒火:“你竟為了讓我登基,不惜生病毀壞身體!”

    司馬昱臉色一僵,不敢吭聲了。

    這些年,他早都看出來母后想要皇位,他一直覺得這沒什么,并且很樂意讓出來。

    畢竟母后生他養他,生產時還差點難產喪命,區區一個皇位,怎能比得上母后的半點。

    只是他有心給,卻又疑心謝珩會黃雀在后,畢竟他這親爹,他最為了解。

    不折不扣的偽君子,野心家。

    一直到今年,謝珩臥病在床,瘋病嚴重,被迫卸職在家休養后,他才放下心來。但又怕母后優柔寡斷,故而出了這個裝病的損招。

    藥是他偷偷問禾穗姑姑求的。

    沈苓看著他的表情,還哪里有不明白的,她心中又氣又怕,哽咽著朝他后腦勺扇了一巴掌,“逆子!你知道母后差點要被你嚇死!”

    “母后寧愿不要皇位,都不想你出事。”

    “我生你一場,并不是要你來報恩的,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到底是個十二歲的少年,司馬

    昱平日縱然再早慧沉穩,聽完這話,眼淚卻也忍不住了,他有些羞愧,心中又隱隱高興。

    母后愛他勝過皇位,真好。

    他趴在沈苓懷里偷偷抹眼淚,沈苓也跟著抹眼淚。

    母子倆總算是把心中的那層隔閡消除。

    ……

    在司馬昱的堅持下,沈苓選擇接下皇位,只不過女子登基前所未有,她縱使手握兵權和政權,也不敢托大。畢竟眾口悠悠,民間反對聲浪足以讓她皇位不穩。

    更遑論不少士族還對這皇位虎視眈眈,試圖將她拉下馬,挾持少帝攝政。

    天嘉八年初,沈苓派輔國大將軍余有年及驃騎將軍陳漾,鎮壓關隴李氏及大司馬謝擇叛亂,同年五月誅殺尤務、薛翼等潛在威脅的將領。

    同年十月,命葉施督造明堂,偽造《大云經》稱“女主當王”,在建康城郊設立大云寺。

    次年二月,秦淮河出“圣母臨人,永昌帝業”碑,同月獲“赤雀銜丹書”于朝堂。

    四月,寒門官員組成“勸進團”七月,謝珩托著病體,親率百姓幾大士族,上百人上表請改國號。

    同月,沈苓誅殺司馬宗室子弟十余人,利用酷吏針對政敵,株連上千人。

    六月,太極殿宣改靖為梁,司馬昱退位,冠母姓,名沈昱。

    沈苓登基為皇,是為開皇元年。

    斬紅塵,算人心。窺天機,破死局。

    執棋籌八方,落子奪九州。

    她終執掌天下,獨坐高臺。

主站蜘蛛池模板: 欧美性猛片=a=a=a=a=a=a=a做受|成年人网站91|997xx.亚洲第一区|中文在线最新版天堂|#NAME?|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免费 | 久久国产毛片|成人午夜免费网站|久久久=av影视|男同性恋视频在线观看|欧美一级日韩一级|久草免费在线播放 | 天天鲁啊鲁在线看|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免费观看|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麻豆王友容|亚洲亚洲人成综|伊人影视久久|97精品国产手机 | 蜜桃=aV少妇久久久久久高潮不断|国产精品VIDEOSSEX国产高清|亚洲成=aⅤ人片久青草影院按摩|夜色香影院|自拍视频区|超碰综合 | 亚洲妇女多毛撒尿XXXⅩ|黄色毛片黄色毛片|公和我做好爽添厨房|日本韩国最新免费观看|日本=a∨精品中文字幕在线|国产免费拔擦拔擦8X高清在线 | 成人免费=av在线播放|国产CHINESEHDXXXX宾馆TUBE|夜夜夜夜夜夜爽噜噜噜噜噜噜|午夜理论在线观看无码|亚洲人ⅴs=aⅴ国产精品|91免费影视 | 国产视频资源|日日摸久久久精品|男人午夜视频|山外人精品影院|一区二区三区=av夏目彩春|久久网精品三级片 | 在线观看国产免费|亚洲免费成人在线视频|日韩免费一级毛片|国产综合久久|爱情岛论坛亚洲品质自拍hd|欧美成人免费一区二区 | 丁香五月好婷婷深深爱|欧美、另类亚洲日本一区二区|www.com国产|免费观看又色又爽又湿的视频软件|国产一级生活片|一级黄色故事片 | 韩国日本美国欧洲=aⅴ|91久久国产露脸精品国产闺蜜|国产热99|欧美肥老太交性视频免费|国产艳妇高清色视频在线观看|一级绝黄| www欧美精品|成全在线观看免费高清动漫|富婆推油偷高潮叫嗷嗷叫|久久做受WWW|韩国羞羞|日韩亚洲欧美中文三级 | 91九色porny视频|亚洲4区|日本一区久久|中国老太卖婬HD播放|日本公妇被公侵犯中文字幕|www.youjizz视频 | 国产人成精品香港三级在线|国产乱人伦偷精品视频免观看|男女无套免费视频软件|中文无码一区二区不卡αv|91短视频免费|亚洲美女精品区人人人人 | 四虎国产精品永久入口|snh48国产大片永久|成年人免费在线观看视频网站|99久久婷婷国产综合精品首页|9977精品视频免费入口|国产日韩欧美精品一区二区 | 天天操天天干天天玩|亚洲人在线视频|国产精品18久久久久vr手机版特色|高清一二三区|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97国产dvd | 性生大片免费观看668|亚洲成人=av影片|毛片大全真人在线|国产老女人高潮大全|中文字幕丰满|一本久久久久 | АⅤ天堂中文在线网|人人澡人人澡人人看欧美|高H喷水荡肉爽文NP肉色学校|日韩一二三区不卡在线视频|欧美在线观看www|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5566 | 1000部禁又爽又黄的禁片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在线免费视频|国产精国产精品|中文字幕人妻系列人妻有码|在线日韩免费|男女wwww | 国产一区黄|午夜福利国产成人无码GIF动图|骚色综合|国产婬乱=a一级毛片多女|99久久九九国产精品国产免费|久久久久成人精品免费播放动漫 | 黄色一级短视频|啊片在线观看|91精品xxxx瑜伽裤日本|成人免费观看cn|亚洲熟妇色自偷自拍另类|免费=a观看 | 国产=av熟女一区二三区灾密臀|黄色片在线播放|欧美人与牲口杂交视频在线|偷偷操任你操|69式视频免费观看|久久综合狠狠色综合伊人 | 欧美成人性生活片|在线不卡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伦理影院|欧洲LV尺码大精品久久久|中文字幕无码=a片久久|最新中文字幕一区 | 国产精品久久网站|欧美老熟妇=a=a=a=a=a=a|亚洲啊v在线|精品久久久免费|亚洲=aV无码专区在线观看成人|免费观看又色又爽又黄的崩锅 | www.视频一区|韩国伦理片在线|无码熟妇人妻=av在线影片免费|亚洲入口|爽到憋不住潮喷大喷水视频|蜜桃视频www 色播六月天|色综合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不卡绿巨人|国产精品视频一区国模私拍|久久婷综合|精品麻豆剧传媒=av国产 日韩=a网|超碰=av在线|国产综合久|三级视频在线|久久精品毛片免费观看|护士精品一区二区三区99 | 狠狠躁天天躁又黄又爽|亚洲精品无码国产一区二区|黄色影视在线观看|国产精品福利网|久在线看|亚洲视频国产 | 日本欧美在线观看视频|国产免费观看黄=aV片|男女猛烈无遮挡免费视频|久久久久久18|四虎最新紧急更新地址|久久丝袜 | 四虎影视8848dd|国产99久久久国产精品|综合视频在线观看|人成在线|国产偷国产偷亚洲高清人白洁|法国一级毛片 | 少妇的肉体=a=a=a=a=a免费视频|在线视频一二三区|亚洲国产黄色大片|精品久久婷婷|裸体黑色丝袜18禁网站无风险|久视频在线播放 | 中文字幕在线观看成人|日韩乱码人妻无码中文字幕久久|午夜毛片丰满熟女导航|天下第一社区视频在线观看|国内=a∨免费播放|久久好色 | 巜豪妇荡乳2在线观看|又粗又硬进去好爽=a片视频野花|6969成人亚洲婷婷|99视频免费播放|97国产在线播放第一页|人人人澡人人人妻人人人少妇 | 91精品在线观看入口|情人伊人久久综合亚洲|亚洲=aV成人无码网站18禁在线播放|午夜久久福利视频|国产精品午夜福利不卡|午夜黄色录像 | 日日操夜夜撸|日本69xxxxxxxx|性欧美videos另类hd|日本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久久久久不|国产午夜福利精品一区|久久国产亚洲精品赲碰热 | 国产亚洲综合日韩一区|亚洲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亚洲精品日本久久一区二区三区|国产91=av视频在线观看|97色在线观看|精品国产香蕉伊思人在线 | 又大又紧又粉嫩18p少妇|国内精品自线一区麻豆|欧美h版在线观看|狠狠艹夜夜干|黄色影院在线播放|日日拍拍 | 在线一二三|国产真实偷乱视频在线观看|西西人体www大胆高清|久久九九精品99国产精品|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亚洲人人插 | 女教师大荫蒂毛茸茸|无码免费中文字幕视频|CHINESE少妇激情|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麻豆长发|亚洲第一页夜|欧美三级网站在线观看 | 肉体裸体xxxxx免费观看|国产乱妇乱子在线播放视频|日本免费无遮挡毛片的意义|国产无套乱子伦精彩无码视频|国产一区二区h|亚洲色图网址 | 搡的我好爽视频免费观看野战|一级黄色国产视频|日本理伦片午夜理伦片|北条麻妃国产九九九精品小说|亚洲97色|亚洲人成伊人成综合无码 | 欧美成人一二三|一区二区国产在线|欧美黑人激情性久久|欧美性大战久久久久久久蜜桃|亚洲色播爱爱爱爱爱爱爱|亚洲日本二区 |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片|一区二区视频在线看|欧美=av在线|国产熟妇疯狂4P交在线播放|亚洲精品午夜无码专区|亚洲=aⅴ精品国产首次亮相 | 人妻系列无码专区按摩|日本天天色|sis色中色|国产素人在线观看人成视频|国产欧美精品日韩区二区麻豆天美|国产偷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