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我們好像沒說過你愛我我愛你哎。”
“恨”這種情感,對一個蜜罐子里長大、享受過萬千寵愛的大小姐來說,委實陌生。
光是知曉它的存在,方規就用了很久。
原來它是無數個睜著眼睛到天亮的夜晚,看著濃稠黑暗一寸一寸吞噬自己,無聲祈求它不要結束,希望它真的吞沒自己。
但黎明總會到來,青紫色光芒總是不受歡迎地出現。那時,印在眼皮上的一個名字、一張臉、一道身影便隨光亮刺痛眼睛,過去所有快樂時光忽然褪去顏色,變成堵塞在胸口的、魚骨般尖銳的塊壘。
是某一天,一個老太太居心叵測用最簡單的描述將因果聯系起來下的判決——單單就李博士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拋棄你這件事,你恨她嗎?
是不假思索的“恨的呀”。
李博士還有些經年積淀的表演家本能,牢記這是一場“秀恩愛”表演賽,千金一諾山盟海誓張口就來。
方規沒有,否則她不會開場就跟Leslie說她倆的相處模式不適合參考。
Leslie聽到回答,露出夸張的、難以置信的表情,方規說:我長這么大第一次——很有可能最后一次恨一個人,對象是李博士,真是便宜她了。
恨是非常奢侈的情感,它必須傾注巨大的心力,和時間。恨一個人不能轉移當下的痛苦,更有可能使痛苦加倍。
被恨的人什么都不用做甚至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能得到一個人某些時刻全身心投注的感情和精力,怎么不算占便宜呢?
“那時候我分不清是恨你還是討厭你,嫉妒你,可能都有。”
方規把手放在李博士鼻前感受了下,還行,熱的。
“雖然我老說一碼歸一碼,可有時候我就覺得一切都是你的錯,你居然是個自甘下賤的王八蛋,不把自己當人的混球。我把責任都拋給你了,雖然你不知道。”
方規笑了下。
那段時間,她用“李博士應該有她自己的人生”來嘗試說服自己,但心底總會有個聲音,憑什么啊,我都這樣了,憑什么你瀟灑快活奔向光明未來。
從云端跌入泥潭,要說一點兒反差沒有,不可能的。說一點兒不懷念以前,也不可能。
如果能光明正大做人,享受社會進步和科技發展帶來的種種便利,沒有任何人自愿進入寸步難行的泥沼。
在這樣的狀態中,很難不對情感和理智都認為應該出現卻始終缺席的人產生怨懟,及至憎惡。
方規著實被這樣復雜且讓自己痛苦的情感拉扯過很多、很多次。
精疲力盡。
方規決定放棄的那天晚上,她做了這樣一個夢,夢到自己回到投胎的時刻,女媧娘娘頭也不抬地告訴她:你可以選擇出生在一個普通家庭,像大多數人平平安安度過一生,也可以選擇出生在一個巨賈之家,只不過在你成年后不久,你會失去所有的榮華富貴,一貧如洗,甚至背負一輩子可能償還不了的債務。
女媧娘娘問,你會怎么選擇?
夢里她好像忘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問低頭忙著捏泥人的女媧娘娘,你說可能償還不了,那就是也有可能東山再起?
女媧娘娘抬起頭,用宋曉梅的臉露出溫和的笑容,笑而不答。
然后夢醒了,方規想通了。
出身也好,家人也好,都不是她能夠選擇的。
但是她能選擇以后的“可能”。
也許它會很難,可是再難能比她像老鼠一樣把自己扔進黑暗中垂死掙扎難么?
大不了……
一了百了。
沒什么大不了。
這樣的經歷很寶貴,而且我很慶幸它是在我年輕的時候發生,在我和李篤的人生剛剛開始的時候發生。
無論Leslie基于何種目的問出這樣的問題,既然老太太流露出耐心傾聽的姿態,方規便一五一十說出她的想法。
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我沒有死皮賴臉賴著李博士,也沒有賴任何人,我就要自己站起來繼續往前走,我總得要試試看,我是不是還能走。
方規反問Leslie:不過話又說回來……萊萊你為什么假定李博士拋棄我了,說不定在她的視角里,是我拋棄了她呢?李博士以為我把她放火燒生理學父親的事情廣而告之,這是對她最大的背叛,是拋棄了我們很小很小時候就立下的約定。
李博士才要恨我呢。
李篤被圓圓的眼睛盯著,不得不點頭,但她也找準時機打補丁:恨自己更多一些。
糾纏在一起那么多年,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兩個人,當難以對抗的外力施加作用迫使她們分離,其難度和外力造成的傷痕遠超尋常。
“你那個時候也害怕吧?”方規摸摸李博士被冷風吹紅的耳朵,把臉貼上去,“快被方愛軍嚇死了吧?”
李篤蹭了蹭她,“魂都要嚇飛了。”
“字面意義上的‘魂都飛了’。”方規問。
“差不多。”李篤把下半張臉藏進圍巾,聲音聽上去更悶了,“我怕我不照方愛軍說的做,沒等熬到方愛軍死那天,我先被判死刑了。就……”
再也沒有以后了。
那時候的李博士是一根筋,一根筋地想萬一這件事被方愛軍那個老糊涂蛋老瘋子爆出去,天一定會塌。
她的天都塌了,太陽還怎么照耀她?
說起來,這件事處理不好確有天塌地陷的概率,但處理好了不過是毛毛雨。
李博士小小年紀縱火弒父的事情,終究被有心人語焉不詳地發到網上。
沈總還挺期待掀起點水花,等待輿論發酵的過程,她三五不時給李博士洗腦,說網上曝光了挺好,多好的表演機會,李博士一個二十多年經驗的老表演藝術家,絕對能扮演好完美受害者的角色——因為李博士本來就是啊。
酗酒的爹,軟弱的媽,幼小的她。悲慘原生家庭背景,有。
爹無賴,媽無助,歹竹出好筍,生出個不折不扣的天才娃,爽文大女主,到位。
不堪媽媽長期遭受家暴,天才兒童反殺暴力爹帶媽順利出逃,多么適合拍爆款短劇的高燃劇情啊。
就算顧慮人倫,事實上家暴男也沒當場斃命么不是。
從小把說謊和表演作為謀生之道,自我定位大反派,李篤的道德感跟她的自尊心差不太多,都在約等于沒有和聊勝于無之間徘徊,一來二去竟然被沈總打動了。
于是沈總給編劇朋友發了故事大綱,當著李博士的面發的。
編劇朋友很快回了條長語音,惋惜地評價道:沈總你這保守了啊,天才兒童加護女心切的媽媽都沒能把家暴男反殺掉,這故事不夠爽,起不到警示作用——萬一家暴男們看了覺得女人小孩也就那樣,拼了命也打不出致命傷,成不了大事,那就沒意思了。
隨后慷慨激昂地提出修改建議:得改,改成反殺成功,一擊擊斃家暴男。
屬實振聾發聵。
該說不說,編劇還挺了解大眾心理,這事兒真就悄無聲息地沒了。李篤有天想起去搜索,竟然搜不到相關信息。沈總對新購置的服務器群發誓這事兒不是她干的,她沒這么大能量。
如果現在有一只手能把這個可大可小的雷摁死在汪洋大海,當年未必不會掀起滔天巨浪。
時也,勢也。
兩個無根浮萍般的年輕人,翻不過名為“方愛軍”的大山,方規自己連大院的高墻都翻不過去,何況大山。
己所不及,勿施于人,她又怎能苛責李篤。
再者,李博士不會徹徹底底當逃兵。
方規用長久以來的猜測結束了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回答,她說:等我頭腦清醒,我就想李博士應該在準備另辟蹊徑,李博士這個王八蛋一定暗戳戳搞了什么秘密計劃,她才不會那么簡單放棄。
可惜那時候的李博士魂兒都飛了,更別提長嘴。
她的猜測得到了Leslie的驗證。
人到了一定年齡,或許真就變成了老頑童,洋人也不例外,Leslie說:根據搜集的種種信息,Silver和Sherry合理推測,李博士之所以著急跟醫科大解約去一所并不突出的大學研究新課題,因為理工大是李博士篩選出的、為數不多可以鉆程序漏洞的單位。
李博士和Sil面試時便已據實相告,坦誠她研究該課題只是為了賣掉它。
Leslie很遺憾地表示:她以為能把這個小小的彩蛋作為新年禮物送給兩個她寄予厚望的年輕人,可惜她輕視了年輕人的熱誠,和彼此之間的信任、了解。
Leslie對倆人的褒揚并不妨礙小方總借題發揮,這事兒還從來沒攤在臺面上說得這么清楚過。大小姐發脾氣也是像小孩子一樣不講道理的。
“你讓我難過了,這件事就是你的錯,我不原諒你,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
“嗯。”李篤點點頭,“一輩子很長呢。”
“又讓你爽到了。”
方規翻了個白眼,李博士神來一筆神經一句,把她后面的話堵死了。
她想說,可是不原諒也不影響……
方規忽然一怔。
“我們好像沒說過你愛我我愛你哎。”
“啊?”李篤茫然,一定要說嗎?
方規打開前置攝像頭,調整好角度給李博士看自己瞇起的、透露出危險氣息的眼睛,同時壓低聲音,陰惻惻地叫出李博士的大名。
“李篤?”
李博士后頸的絨毛齊刷刷肅然而立。
“快說!”
李篤張張口,發出一串無意義的后鼻音。
大小姐正處于不講道理的巔峰期,捶胸蹬腿:“完蛋啦,李博士不愛我,李博士連愛我兩個字都說不出口。”
李篤身強志堅嘴還硬地扛下了大小姐這波攻擊,“圓圓說得出口嗎?”
方規想了想,“你先說。”
李篤于是干脆手動上拉鏈。
李博士繃緊嘴巴當棒槌,方規也拿她沒辦法,自己哼哼唧唧一會兒,退了半步:“看在你今天表現滿分哄得萊萊合不攏嘴的份上,先放你一馬。”
Leslie這頓晚餐吃得挺開心,聊得也開心,同意和方規做一樁“人”的生意,但這生意能賺多少,得看方規自己有幾分真本事,撐得起多大的攤子。
“只是這攤子支起來,你還得繼續給老辜賣身賣腦子……把你當人質就算了,還把我當人質,無商不奸無奸不商啊可惡!”
嘴里喊著“可惡”,聲音里全是快樂。
Leslie允諾提供時間和空間,如果小方總能在約定期限內構建起相對完善的框架網絡,那么她或者Silver就會給小方總更多資源,以接迎可預見的系統性風險和機遇。
甚至如果小方總愿意,明天她就可以物色實施L&F計劃的場地,同時也可以游說商戶加入該計劃。
暫命名為L&F的計劃包含兩部分,一部分是人,另一部分是流通。
簡單來說,就是為未來因人工智能擠壓而失去收入來源的部分女性提供生活必須的費用,前提是,她必須出賣有價值的勞動力,并必須承諾在脫離困境后,依然為該計劃服務一定時長。
這當然是有門檻的計劃,她們是做生意,可不能一不小心越俎代庖搶了朝廷的活。
計劃具體如何實施,又需要聯合哪些方面,尚需探索。
探索是小方總的專長和興趣,而且她有世界上最好用的幫手,方規越想越開心,拍拍李博士的肩膀,勉為其難地在李博士不表白這件事上再退后半步。
“那你改個姓吧。”
李篤起初沒理解什么意思,腳步一停。
等反應過來,她把圓圓放下來,轉身正面看她。
李博士的眼神太黏了太黏了,比半夜三更在床上時的眼神還要黏,方規被李博士看得老羞成怒,怒氣沖天:
“不改就不改,那你也不能讓我改姓李當李鬼!太難聽了!”
“不會的。”李篤終于想好了狡辯的說辭,她問,“就像我說不出‘愛’一樣,你也說不出,是嗎?”
方規:“哦豁。”被看穿了。
只要想想跟李博士說這字,渾身上下不得勁兒,關系都不純粹了!
李篤似乎聽到了她沒說出口的話,點點頭,“‘愛’……太貧瘠而又太單薄了。”對她們來說。
人怎么能靠表達對太陽的愛意來獲得太陽的光和熱呢?
太陽難道會在乎人愛不愛她?
如果沒有太陽,生命——至少銀河系。獵戶臂。古爾德帶。本地泡。本星際云。奧爾特云。太陽系第三行星。地球——名為李篤的生命無法存活。
可是就算沒有李篤,太陽依然會光照萬物,亙古不朽。
在李篤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了她必須依靠太陽而活,太陽只要給她一點點光和一點點熱,便能讓她活下去。
所以她怎么可以用“愛”束縛太陽,讓太陽只為自己發光發熱?
太陽又怎么可能會被束縛?
但是太陽東升西落,周而復始。
她只要走出房間、抬起頭,終會看到、感受到太陽。
而太陽,也終究會在某一時、某一刻,照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