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那渴望的門扉啊,終于迎來了它的主人。
這次沒有牙磕牙了,圓圓沒給她機會。
圓圓是個急性子,氣勢洶洶地要把那些甜到發膩的餅干殘渣全部清理掉——這樣描述其實有點奇怪,可事實就是這樣。
她掠過了她能抵達的每一處,不容反抗,不容迎合或承接。
如果用更夸張但更形象的比喻,像臺風過境,風卷殘云。
人怎么能與沒有道理可言的大自然對抗?
圓圓的目的性一貫很強。
她直來直去地尋找這件事讓無數人向往沉迷、無數文藝作品濃墨重彩描寫的魅力所在。
這里找不到就去那里,上面找不到就去下面。
被推倒平躺下時,猝不及防撞進眼球的烈日讓李篤的注意力分散了一個心跳的時間。
圓圓找到了嗎?
李篤不確定。
她忽然意識到從某個瞬間開始,她失去對時間知覺的掌握。
大腦中有一組神經元——以基底神經節,小腦和前額葉為主——的功能活動在時間信息的加工中起主要作用。經過一定訓練,有些人不借助參照,即可精確地計算時間。
李篤就可以。
然而確認圓圓并非一時興起,在她勢如破竹地除去了礙事的衣物,李篤迅速進入福流(Flow)狀態,全身心專注于捕捉圓圓的呼吸和動作時,掌控力不可避免地減弱……消失。
李篤一度以為是在黑夜。
光線鉆過仿古設計的窗欞,以整齊劃一的形式鋪滿地面,光柱間映照出細微塵埃,使人恍惚生出了亮如白晝的錯覺。
明明所有的溫度和光亮都在她懷里。
時間本身具有相對性。
快樂時光如同白駒過隙,越想留,它消逝的速度反而越快,痛苦卻總是輕而易舉地拉長存在時長。
幸好,時間只不過是人類捏造的概念。
時間是柔韌性、延展性極佳的材料。
能夠控制時間知覺,那么控制它的相對漫長和短暫同樣不在話下。
圓圓的探索來到下一階段,她將船頭轉向古老的深淵,李篤在目眩神迷中漫不經心地校準了時間。
將那些她主觀錯過但感官留存的每一幀在腦海中形成序列。
滑過傷疤時格外輕緩的撫摸。
閉著眼睛大開大合的撕咬,仿佛小獅子王找到對她口味的食物,囫圇吞棗地咀嚼。
有細細密密的,如春天的牛毛細雨,一點點留下微不足道的痕跡。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圓圓的急切,卻也不乏并不陌生的溫柔和小心翼翼——圓圓說過永遠不會原諒她,所以圓圓總是把這些象征著愛護的溫柔藏在她以為她發現不了的夜晚。
她自由自主地快放、慢放、倒放。
李篤分辨出“依葫蘆畫瓢”的模仿痕跡,她們曾經手把手在圓圓身上探索過的,終于反作用于她自己。
可圓圓什么時候當過安分的好學生?她舉一反三的本事不要太強,那些行之有效的技巧她至多還原了十之一二。圓圓才懶得管條理章法。
圓圓不是為了取悅她,圓圓不會為了取悅任何人勉強自己做什么事情。
圓圓只是想要了。
沖開曾經被李篤親手炮制的、有形無形的枷鎖。
擺脫了干擾,執著于欲望主體的“想要”。
僅僅這樣的參悟讓李篤內心一處震顫,繼而蔓延至神經末梢。
那渴望的門扉啊,終于迎來了它的主人。
“噫,好……有點夸張啊李博士。”
李篤知道圓圓指的什么,可她的語氣沒有嘲弄,沒有促狹的調笑,帶著由衷的贊嘆,還有些許自得。
她甚至百忙之中抽空拿出來看了一眼,然后低低地“哇”了聲,好像在說:這么簡單就可以的嗎?
于是李篤并不覺羞恥難堪,反視其為榮耀。
她追逐方才攻城掠地的唇舌。
第一次出手便收獲了豐沛戰果的圓圓自然不介意這小小的索求,慷慨賜予她更豐厚的獎勵。
她的耐心閾值提高,不再急切尋找,而是卷起柔軟的部位細細雕琢,間或含糊吐出一兩個恐怕連她自己也難解其意的字詞。
圓圓在開心的時候總是胡言亂語。
她開心,真好。
李篤暫時想不到是什么引發了圓圓的需要。
是漫長而又短暫的物理形式的分別么?
李篤不贊同梁教授的多數觀點,不過她會參考梁教授的方法論。
梁教授說階段性分離有助于脫離當局者視角,放大某些處于局內迷霧中不受重視的因子,那么反過來,亦可縮小過于重視的因子,比如,分離讓恐懼變成現實,恐懼發生了,恐懼的大小即可隨主觀控制。
調整時間知覺是相當有效的調控方式。
徘徊在螺旋樓梯的夜晚——再往前,在理工大研究中心那幢充斥著腐敗氣息的建筑里,李篤太多次以為她撐不到太陽升起,可是太陽一下子就升了起來,她一下子就來到了這里,被她從小仰望的太陽溫順地籠罩著。
“……咦咦咦,這就不行了嗎?”
溫暖而柔軟的觸覺來到眼角,輕輕蹭了兩下,蹭開一片沁涼,李篤在它移向頸動脈時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于是她借機告饒,“是不行了。”
可以了,心跳已經快到呼吸困難的程度。
“這就……可以啦?”圓圓的詫異沒能藏好她偷偷摸摸松的那口氣,她甩了下手。
“嗯。”李篤點頭,捂住砰砰跳的胸口,又想去拉她的手。
圓圓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把手背到身后,“才一下下就可以啦?我還沒開始呢!”
看不出是驕傲更多,還是慶幸更多。
后面有一塊鏡子,反射出她悄悄揉捏手腕的動作。
李篤想笑,但是借著平復呼吸的機會思索再三,決定給她家陛下一點面子。
實際上,她家陛下的確很有一套。
她已經從0邁向了1,那往往是最難的,是她曾以為不可能的。
而且圓圓不知掌控時間的法門,無法感同身受一次變成一萬次那種用數量堆積的質的坍縮。
怪她自己過分貪婪。
食髓知味,樂此不疲。
所以順理成章的,李篤連怎么調整呼吸都勉強,但“不行了,再……會暈掉的”之類的話卻是張口就來。
“你真不行。”
她家陛下洋洋得意地總結陳詞。
潛臺詞是:我真厲害。
“是我家圓圓太厲害了。”
李篤貼著她的耳朵說,得寸進尺地啄上去。
圓圓揚起下巴,發出小時候被撓癢癢的笑聲,清脆而愉悅。
無憂無慮的。
就是單純的快樂,單純地要笑出來。
李篤緊貼過去,用心臟感知圓圓的心跳。
她有好多話想說,有一個無比關心的問題想問。
可是在這樣的笑聲中,她發現那些話和問題并不十分重要,不足以為之打斷此刻的快樂。
于是她一遍接著一遍喚:“圓圓,圓圓。”
只有三個人可以這么稱呼方家這位大小姐。
第一個是圓圓的母親,宋曉梅,她給了圓圓生命。
第二個是程文靜,她養育了圓圓——李篤始終認為,程文靜占了從月嫂轉職當保姆的便宜。
程文靜從圓圓很小的時候就隨著宋曉梅這樣叫。等到圓圓把這個昵稱賦予特殊的含義,她已然認同了程文靜的地位。
第三個就是……
第三聲“圓圓”被方規用腦殼頂了回去。
發了好多汗又開始發神經的李博士黏黏糊糊,方規真想把她扔進浴缸里拿水龍頭直接沖。
可那么大一只李博士趴在她肩膀上喘氣哎。
粗中有細,細聽不得了……
勾得人心癢難耐。
怪不得以前她一說不行了不要了,李篤一邊把耳朵湊過來,手里一邊捏一下揉一下地刺撓人,然后她就又行了。
李博士嘴巴上從不說要,她會施展十八般武藝,教人不知不覺鉆進她圈套里,不知不覺把她想要的拱手送上。
狗東西,好重的心機。
方規皺皺鼻子,忽然生起氣來,牙癢癢的。
“臭李篤。”
“壞李篤。”
“王八蛋李篤。”
這么好玩的事情,這么讓人有滿足感、讓人……快樂的事情為什么以前不讓她來。
自己偷著樂。
方規恨恨地撓了她一把,“老實交代,是不是故意的。”
李篤大腦空白,破天荒解析不了突如其來的問責:“故意什么?”
方規:“嘖嘖嘖。”還裝。
除了李博士,哪家大聰明能想到利用水的折射原理憑空奪人眼球。
李篤的視線跟著她,落在了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片刻后,李篤曲肘支撐起上身,問:“還想要嗎?”
方規目光在她一般般壯闊但波瀾般柔軟的胸前轉了一圈,啄米般點著腦袋:“要的要的。”
她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夜之間它們對她有那么大吸引力。
可能是羞色就得可勁兒餐吧。
李篤便把自己舒展開,方規閉著眼睛咬下去。剛開始她還能一鼓作氣威風凜凜,輕或重的她自己也沒什么方寸。
李篤又不喊疼。
她還挺享受。
幾根手指先在頭發里穿來穿去,然后繞著頭頂的幾個地方轉來轉去,方規不自覺地就被她的節奏帶跑了。
好家伙,李博士也會拐彎抹角讓人伺候她了。
罷了罷了,看在李博士這么聽話的份上,滿足她一次也沒關系。
方規是這么想的。
但后來……
她沒力氣了。
快樂是挺快樂,怪累人的,也怪費手的。
方規撒開手:“不跟你玩了,一會兒你又要暈掉了。”
“圓圓……玩夠了嗎?”李篤眨了眨攢了兩汪淚的眼,小心兜著,不讓它們落下來。
好的,大妖怪李博士升境界了,不僅喘氣能勾人,眼神也能勾人了……眼神本來就挺勾人。
方規卷進被子里,想了想,把李博士也卷進被子里,隔絕了她那雙水光瑩瑩且勾魂攝魄的眼睛。
“自己動手吧你。”
第82章 “……不鍛煉滿足不了你了是嗎?”
李博士尾巴快要翹到天上去了。
大清早守著剛出爐的蛋撻挑挑揀揀拿了一堆,出發前又拿了一堆。
新拿的放進車里,把早上拿的給劉素娟和林爽。
“我們圓圓說這種蛋撻好吃。”
林爽前腳剛踏上車,聽她這么說特地退下來確認太陽是不是從東邊升起來的,“你看清楚,我不是雞,你別擱這兒給我們拜早年。”
“你不是雞,我是呂洞賓。”李篤小聲說,轉手給劉素娟,十分體貼地用手護著劉素娟上車,“大傻子沒口福,劉姨你吃。”
見過欠的,沒見過這么欠的。
方規牙根額角一并突突跳,捂著半邊臉扭頭看另一邊。
如果不是李篤離開大院那會兒跑得快,恐怕早就被打成半身不遂了。
“那么,先送劉姨你們去租車行,然后去商場買裝備和物資。”被趕到副駕的李篤回頭宣布行程安排,“圓圓和我要買的東西我列好了清單,建議你們趁路上這段時間參考我們的購物清單查缺補漏,這樣提高效率,節省我們彼此的時間。”
劉素娟說:“不用管我倆,送我們到車行,你們該干嘛干嘛去。”
仿佛就等劉姨說這句話,李篤搶在方規之前飛快地說:“好。”
方規忍無可忍,拍了半盒熱狗卷給李篤:“閉嘴吧你!”
什么“你們”、“我們”,咬這么重,以為人家都聽不懂人話?這么著急劃清界限?
李博士自覺叼起一只熱狗卷把嘴巴堵上,也不耽誤她把清單發到四人群。
林爽看得很認真,清單里吃的用的、常用的、不常用但有備無患的……方方面面考慮足夠周到,且精細到各種物品的重量、體積、數量。李大聰明的腦袋在未雨綢繆上顯出它的優越來,這點誰也無法否認。
方規看都不帶看的,李博士當內務大總管的野心昭然若揭,相信這份工作她會做得很好。她單純看李篤這賤嗖嗖的樣子不爽。
“窮家富路,李篤休長假,時間充裕得很呢,早一天晚一天出發沒關系的,是不是啊李博士?”
李博士不太情愿地擠出兩個音節,聲音細若蚊蚋,大概只有司機楊姐聽得清。
方規丟去一本車上隨帶的雜志:“好好說話!”
李篤撿起雜志,清了清嗓子:“劉姨我們不著急的,一起去。買完了我幫你們整理收納好放車上。”
林爽開啟震動模式:“哈哈哈哈哈哈!”
方規癱倒在劉素娟腿上,放棄掙扎。
李篤話是那么說,行動表示上就有些沉迷角色的頤指氣使了。她不知從哪兒搞到了超市的分布圖,采購動線設計得明明白白,分工明確,時間可控。
“我們三個人分頭行動,四十五分鐘內大概率搞得定。”
“三個人?”林爽數了數人頭,推出方規,“這位呢?”
李篤半個眼神欠奉,自顧自道:“誰先買完誰去柜臺排隊占位置,大家匯合后合并付款,我猜第一個是我。友情提醒,避免重復排隊以及最后清點,希望兩位的采購時間盡可能控制在四十分鐘,我自己大約會在三十五分鐘內完成采購,誤差不超過兩分鐘。”
劉素娟這趟出門奔著玩兒,不想被人拿皮鞭子抽,前后催得兵荒馬亂,主動放棄了,“行了,不勞你安排這安排那了,你們自己去,我跟林爽市區逛逛。”
到了車行,車也沒讓方規下。
“別來虛頭巴腦那套。”劉素娟說,“路上注意安全,說不定哪天我們就碰上了。”
方規給劉素娟發過后面的路線,第八站就是方愛軍收購的工業園區,開發商十二年前抵債轉給了方愛軍,前年法拍被匿名買家以打到腳脖子的折扣價買下。
這園區,開發商位置選得好,方愛軍拿到手后以機械廠的標準重建了園區大部分廠房,但招商一直差點意思,中間七八年屬于一筆負累,結果剛被拍下就有一家機器人公司入駐了園區,帶動了上下游企業,看網上信息,那園區幾乎滿租了。
園區里還有一家成興從愛軍集團接手的小型貨運公司,離婚后分給了劉素娟。
劉素娟說碰上,不無可能。
方規一想,也是,便不再勉強,主要是不想看李博士散德行。
林爽下車前堵住了副駕進后區的路,李篤下車換門上,她橫移過去堵門口,反正目的就是堵李博士。
李篤站在臺階,林爽兩根手指岔開來先指指自己,反手指向李博士:“知道什么意思嗎?”
李篤嘴皮動了動:“……”大傻子。
林爽雖然沒學過唇語,看表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話,但林爽不跟她計較,“這個意思是,招子給我放亮點!”
劉素娟:“……”兩個憨貨。
方規早就明智地無視這對動不動互啄的小學雞了。
等車門關上,方規第一時間合上駕駛艙和生活區的隔斷。
“我發現你跟林爽碰上,也夠……”方規想了想,把沒腦子改成了“幼稚”,“你到底跟林爽爭什么?”
“我沒跟林爽爭,我跟林爽有什么好爭的?”
李篤把沙發椅中間的小茶幾一股腦挪到小桌板,再把小茶幾推進靠背,兩個人之間便沒有隔檔,她坐下來試了試沙發彈性,然后拿了只靠墊放在腰后,拍拍大腿。
“幼稚不幼稚……近墨者黑。”
方規看了她一秒鐘,自己屏息凝氣兩秒,隔窗見林爽還踮著腳往車上看,面帶笑意地問:“你是不是想,林爽這么大人了這么幼稚我愿意什么事兒都找她跟她玩,遇到事情向著她讓著她。你跟她一樣幼稚,那你們倆就在一條水平線上了,你勝面大一點?”
李篤不費吹灰之力拆解出字面和話外的意思,頗為嚴謹地說:“我同意其中80%。”圓圓也不是大事小事所有事都找林爽的。
車在這時轉彎,兩人跟著慣性微微一晃,李篤擰起眉,謹慎地問:“但是,我不用跟林爽爭輸贏……吧?”
方規趕忙往外看,果然看不到林爽。
好神奇!
離開林爽,智商又占領李博士的大腦陣地了!
方規轉個身,在李博士腿上安詳躺平,“一會兒你自己去逛超市,我就不去了。”
李篤說:“當然不能讓你去了。累人的。”
方規手動撐開眼皮:盯.jpg
李篤笑笑:“我在線上下過單了,待會兒我和楊姐直接去拿就好了。劉姨她們的也買好了。”*
方規:“……逗劉姨很開心?”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李篤理所當然地說,“她們霸占你那么多天了,不少一時半會兒。”
方規舔了舔虎牙,話到嘴邊又懶得浪費口舌,目光投向駕駛座后面的磨砂玻璃。
不知道一路的鬧劇讓司機楊姐聽到多少,記住多少。
李篤說楊姐是雇主的專職司機之一,沈曉睿專門借調來的。
不知為何,方規從年逾不惑的楊姐身上感受到了成興年輕時的伶俐勁。不是說楊姐的目光有多靈動,而是那種不動聲色的敏銳和周到。
臨時安排的出差任務,長途跋涉過來整個人干凈清爽,跟李篤沒說幾句話,對另外三個人的態度也很友好,不過分諂媚,不多加審視,好像只是完成尋常的工作。
可是方規清楚,大老板身邊的人即便是司機,也不會是泛泛之輩,楊姐會不會觀察李博士的一舉一動,記錄下她的一言一行然后上報給大老板?
或者,上報給沈曉睿?
李篤腦子里就沒有維護社交關系這根弦,更沒有打造形象樹立品牌的概念。
李博士從小到大向來秉持一力降十會,好像只要達成別人窮極一生無法完成的成就便能立于不敗之地。
理論上來說,大刀闊斧的行事風格的確能節省時間、精力,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然而現實并不完全按照客觀規律運轉。
大象可以不在乎螞蟻,大象也可以隨隨便便踩死一個人。
可是人作為社會性生物,能夠聯合看似微弱的力量,組織一張大網,套死任何一個看似無所不能的存在。有時甚至不用一張網,只需耐心潛伏找到其弱點,一擊斃命。
李博士對自己這身賤骨頭幾斤幾兩重沒一點數,還以為別人跟她半斤八兩。
方規不想讓李博士冒不必要的險,叮囑道:“外人面前,注意點。”
李篤也看向駕駛座,忽然憂愁起來:“雇主下個月就回國了。”
方規:“所以呢?”
“會讓我完成好多工作。”李篤先曲起拇指,“關鍵期內得有一定成果轉化落地,落地前要找到應用場景,我現在還不能百分百確定雇主打算,是獨立追加投資還是找合作方。雇主獨立追加投資應該不成問題,難點在于時間周期。如果想要抓住窗口期,最好還是找合作方,大概率會和政府合作。找合作方這部分可以推給沈總,但找到合作方,核心的研發與合作方向得我來把控。”
曲起食指,“雇主接洽合作方的同時,我依照原進度優化技術穩定性,擴大測試規模,測試和分析的工作量龐大,這部分需要分配給團隊。雇主特別重視團隊協作,團隊完美配合之前得先磨合,要讓她看到一加一大于二的團隊作用。團隊建設我還不能推給沈總或者Alice,哪怕我把項目中心創始人和聯合所有人的頭銜分出去,她們也做不來。涉及技術分工,這幫只會動嘴皮子搞權術的指定抓瞎。”
接著是中指,“這項目的主要目的是樹立L&L的品牌形象,意味著我需要在上述兩項……三項每天占去我80%精力和時間的工作外,圍繞L&L的愿景擬定下一步研究方向。期間參加幾場必要的行業研討會,這些沈總和Alice……甚至我下面的高級研究員都沒辦法代替我去。因為關鍵理論在這里……”
李博士點了點額角,正要彎下無名指,方規沒好氣地拍了下她手背。
“知道了知道了,你老板沒你不行。你就是你老板的心肝寶貝,你的利用價值別人沒法取代。在榨干你的利用價值前,你老板不會對你做什么,還把你當寶貝一樣哄著供著。”
“我還算不上雇主的心肝寶貝,我也不要做別人的心肝寶貝。”李篤瞄了眼方規,她家陛下冷眉冷眼,無動于衷,李篤放平剛剛翹起的腳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圓圓不用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你先在車上看看我優化的路線和日程。我和楊姐去取東西。”
司機只有一個楊姐,必不可能讓楊姐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駕駛。三十六個目的地,有些是在同一城市或地區,有些則要跨越數百公里。短途還好,長途路上就得規劃休息和補給了。
方規大眼一掃,紙上密密麻麻塞滿了圖表、數字、文字,密集得人神共憤。
李博士最擅長螺螄殼里做道場。
“不看。”方規把紙對折,裝回李博士口袋,“什么時候要做什么你說。”
李篤自行揣摩圣心,會了意:“說了以后,圓圓陛下選擇做,不做?”
“要你管。”方規看不慣李博士這股有意無意擠兌人的欠揍模樣,整整衣服下車,“我跟你們一起搬吧。”
方規本意是不想自己當大爺——她從小就沒當大爺的覺悟,而且三個人總是比兩個人效率高一點。
但當她一馬當先抱起一只單獨放在一旁的盒子,聽到手腕咔吧咔吧兩聲脆響,方規深刻意識到她應該在車里,而不是出來暴露自己的弱點。
方規面無表情地抱著死沉死沉的盒子走向后備箱。
雖然只有四步,但每一步都在考驗她的脊椎肩頸耐受程度。
站在后備箱前面,她抽空斜了眼李博士。
李篤在跟跑腿結算。
很好,該李博士發揮察言觀色技能的時候她又不在了。
方規使出吃奶的力氣往上抬。
地球引力使出吃奶的力氣往下拉。
那玩意兒脫手時方規自己沒反應過來,還是楊姐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避免那盒子砸在她腳上。
重物墜地的聲響李博士倒是聽到了,大驚失色。
方規用酸痛的左手托著快要斷掉的右手,問:“這是什么?”
“五公斤、十公斤的啞鈴套裝,兩只裝。附送握力計。”李篤幽幽道,“總重三十一公斤。”
方規簡直要跳起來:“長途旅行你搞啞鈴干嘛?!”
李篤低垂的目光從她左手轉到右手,抬頭見楊姐繞到另一只推車后準備卸貨,湊到方規耳邊,小聲說:“圓圓考慮一下加強手部鍛煉嘛……”
尾音拖得不是一般的長,再看那一副生怕別人聽到的鬼祟,方規指尖余痛未消地痙攣了下,恨恨地握手成拳,梆梆兩拳捶上去。
“……不鍛煉滿足不了你了是嗎?”
第83章 “李博士,你扣子開了。”
手部力量鍛煉的日程甫一提及慘遭否決,這壓根就不是正經人該動的腦筋。
接受了批評教育的李博士臊眉耷眼,“滑跪”比口頭聲明“絕無此意”還快了幾秒——東西全搬車上二話不說開始拆包裝,拆了半天冒出一句“啊?我沒有那么想”,全程沒敢看她眼睛——所以李博士腦子里是不是在想什么有的沒的,方規不得而知。
方規自己也在想有的沒的。
“方愛軍蹚了所有企業自取滅亡的大雷小雷明雷暗雷,轉型不考慮產業布局,擴張不抓根基不從主業延展,集**系復雜管理混亂,內部腐敗,任人唯親,不重視核心產品質量,一丟市場只知道在銷售上下功夫……哦,少不了怪方愛軍自己偏聽偏信,狂妄自大。但是,誘因呢?”
方規滑動平板上一組舊照片,自言自語。
“還搞什么廣撒網,魚也沒見撈幾條……就幾只咪咪小的小蝦米。”
蹲后面拆了半天包裝盒的李篤聞著聲音便跟收到特赦令似的湊上來。
屏幕同時打開六張照片,占據中心位置的照片顯然有些年份,粗糙畫質壓不住暴發戶氣質,鎏金的「挺軍軸承廠」赫然在目。
“挺軍軸承的廠長是……米大寶吧。”
方規不由側目:“米廠長有什么特別的么?”居然能在李博士的腦子里占據一席之地?
李篤說:“米廠長開廠第二年專門回方鎮送了5879塊分紅,方愛軍有段時間把這事兒掛嘴邊,見誰都提上一嘴。好多人把米廠長當笑話編排。”
大老遠坐火車送六千塊不到的分紅,給米廠長報銷的回程路費都遠超六千塊了。
挺軍軸承在云貴川三省結合區的一座縣城,離古城九百多公里,是愛軍集團距離古城最近的一處“遺跡”,它便理所當然成為巡回第一站。
“5879?還有零有整的。”
方規隱約記起了一筆四位數字的進賬,作為資產表上為數不多且這么短位的正向流入,多少還有點顯眼的。
但是這筆分紅在當年有那么廣為人知嗎?為什么她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米大寶親自送分紅那年,圓圓才十歲,不記得很正常。”李篤回憶了下時間,“后面米廠長沒有再親自來送了。5879塊的分紅讓方愛軍到處宣揚,任誰聽都以為他在嘲笑米廠長。方愛軍要是真想感謝米大寶,應該強調米廠長給愛軍機械節省了上億成本,而不是賺了五千多塊錢。方愛軍個糟老頭子,壞得很。既蠢又壞!”
方規:“……”
雖說她親手揚了方愛軍的骨灰,但聽李博士這口氣,她也想再揚一遍。
方規問:“你認識米廠長嗎?這么為他打抱不平。”
李篤說:“算認識,找米廠長借過材料,給你做不倒翁用的。”
李博士給她做過的玩具多了去了,不倒翁做過嗎?
方規想了半天沒想起來,若無其事地換了個問題:“那你知道為什么軸承廠要建在這里嗎?”
愛軍集團所在的方鎮離最近的海岸線三百多公里,照挺軍軸承的坐標,也算東部沿海。隔數千公里在一座不起眼的縣城設廠并不劃算,前后一百公里的兩個縣城都有煤礦、鐵礦,有成熟的金屬加工產業,而且交通便利。反觀「挺軍軸承」所在的忽縣,經濟結構以農業為主,坐火車都得去隔壁縣城,前年才摘了貧困縣的帽子。
怎么看都是舍近求遠的一筆投資。
李篤想了十幾秒,沒想到,搖頭,“不知道。”
方規說:“我知道,跟你老鄉有點關系。”
李篤一怔:“我老鄉?誰?”
“成興啊。”方規拿筆頭戳著李博士快要頂到面前的鎖骨。李博士外出常年襯衫,可能剛才收拾東西幅度大了,領口兩個扣子松開了她自己不知道,離近了殺傷力超絕。
“我跟成興算哪門子老鄉。”李篤仿若未覺,著急劃清界限似的向前探身。
方規蜻蜓點水撩了一眼深處,立即移開,“李小蘭,蘇為民,你也是,你們從南方來的那一批都是成家軍。”
李博士對此一無所知。
方規便給她介紹愛軍機械的派系:
“愛軍機械在方家村起家,因歷史遺留問題,剛建廠就有一幫本地元老,有當了地方一把手把方家村升級為方鎮的村支書,也有現在回鄉省親后面從市里到省里綴一幫的大人物——這幫元老自詡‘方家軍’,不是方愛軍的‘方’,而是方家村的‘方’。”
方愛軍拓市場三五不時外出,攬業務的同時也帶回不少“青年才俊”。外來的和尚好念經,雖說大都是泥地里摸爬滾打出來的農民工,也不乏滄海遺珠,這些外地來的去過大城市、見過大世面、無形中長了大見識,比方家軍思路更開闊,做事更有沖勁兒,又被方家軍稱為“外來幫”。
“方家軍心蠻齊的,升官發財死老頭。外來幫不一樣,有成興這種特別會鉆營特別會拉幫結派的,也有米大寶這種一心沉迷做事,反而被排擠出核心圈的。”
外來幫一個典型是成興。
成興敢想敢干會來事,獲取方愛軍的信任,給方愛軍出了不少主意。某種程度上,以他為首的“外來幫成家軍”促使愛軍機械升級轉型為集團公司,規模擴大了數十上百倍。
另一個典型是挺軍軸承的米大寶。
米大寶是外來幫的遺珠之一,大鋼廠的老技術專家,悶頭搞了幾十年技術,第一次抬頭卻是被一腳踹出鋼廠。
是方愛軍到處求才求來的,推薦人介紹米大寶了不得,大鋼廠的無冕之王,只是為人木訥,不善鉆營,多年來名不見經傳,臨退休碰上改制,被掃地出門。
米大寶到愛軍機械時差一年退休,方愛軍薅著這位老技術專家搞了四年軸承,最后米大寶直呼干不動了,要去女兒家帶外孫。
“方愛軍再三挽留,都直說讓米大寶領一個總工程師的頭銜了,成興這時跳出來幫米大寶堅定去的決心。要說你們成家軍哦,一個德行,眼里容不下別人。”
方規介紹完愛軍機械的兩派三系,把成家軍的帽子牢牢扣在李博士頭上,不容她辯解,接著說:“成興說米工祖籍國酒之鄉,正好讓米工疏通當地門路,他認識幾個領導,對國酒收藏很感興趣。他還告訴方愛軍,向上交際,講究的不再是金銀財寶這些俗物,而是一種雅趣。當一條魚可以有兩種以上的吃法后,方愛軍很樂意做順水人情。”
說方愛軍大方也好,說他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也行,既然挽留不住米大寶,而米大寶的理由又是回家帶外孫,可是帶外孫女不耽誤你干活,方愛軍干脆把軸承加工線拎出來,米大寶去哪兒軸承廠去哪兒,美其名曰軸承廠就是送給孩子的生辰禮,這倒深深切中了米大寶的虛榮心。
方愛軍跟米大寶說他平生只信一個理:種善因得善果。
米大寶沒辜負方愛軍。
挺軍軸承設置在遠鄉僻壤,固然增加了成本,帶來的隱形收益卻很可觀。
硬件上,米大寶改良了愛軍機械數款主流機型的軸承工藝,使密封性、承載能力、耐磨性大幅提升,并且研究出了一款類似于近年流行的陶瓷曲面軸承,各項規格接近于國外進口的高端軸承,成本卻要節省近10倍!
軟件上,米大寶真把國酒的那條門路打通了。
這給以后方愛軍吹牛提供了事實依據:方愛軍說他在國酒之鄉專門設了個辦事處,每年最好的那批次酒他能頭幾個拿到,貴倒不貴,數量有限,只招待稀客,這種場面話說給方愛軍那些必須以禮相待的大人物,對方都挺受用。
大人物喜歡酒,未必當真自酌自飲,它是一種象征,是用挺軍軸承的采購流水鍛造出的見大人物的入場券。
而且挺軍軸承實際上有賬目可查的利潤。
盡管微薄,卻是米廠長從牙縫里一點點擠出來的,在保證生產的基礎上,每年少則幾千多則幾萬地給集團分紅。
方愛軍特別喜歡宣揚挺軍軸承的事例,鼓勵大家往外走,自主裂變,自行生長。
挺軍軸承得了善終,米廠長干不動的那天給方愛軍打了一晚上的電話,讓方愛軍找個人過來處理了,他說當地有想接手的,方愛軍沒讓,他把軸承廠連同當時建廠的土地無償贈與米廠長,從米廠長手里換來了工藝。
制造業的工藝,大多不值錢。
能仿的工藝,流入市場要不了幾天就被仿了一干二凈,一個老技術專家苦心造詣數十年研究出來的東西轉眼被高科技“青出于藍勝于藍”,而限于材料和設備的仿制難度高的,也就沒必要仿。
國內制造業利潤稀薄,金屬加工廠有靠賣鐵屑賺錢的,有專門夜里開工賺電費的,以及大把吃關稅補貼的。
就這樣,挺軍軸承除了給愛軍機械節約了大筆成本的同時,每年還能給愛軍機械分紅。
“如果米大寶那時候留下來做了總工程師,憑他的能力,方愛軍當救命稻草的那款挖掘機……沒準兒真能研發出來?”
方規并不確定。
愛軍集團的問題太多了,積重難返。
“方愛軍其實挺崇拜……對,是很崇拜那些真正搞技術的,后來他身邊搞技術的越來越少了,都是些像你們成家軍那種用業績、市場等等用數據粉飾太平、蠱惑人心的投機主義者。”
李篤到后來差點兒忘記和成家軍劃清界限。
因為這是圓圓第一次如此深入地和她講愛軍集團種種過往。
愛軍集團是壓在圓圓頭頂的大山,是她一輩子無法擺脫的過去,她也沒想過找任何人分擔。
她愿意主動分享,是否意味著……
圓圓想把這座大山分出一點點給她擔著?
如此,才有余暇一同將目光投向未來。
李博士內心乍起的澎湃方規無從知曉,她覺得李博士真不要臉。
剛才還只松了兩顆扣子,現在都松了五顆了,她本人還沒一點知覺嗎?
……一點兒阻止她的想法都沒有嗎?
方規收回手,一臉正直地提醒:“李博士,你扣子開了。”
第84章 “李篤,我不對勁。”
幾天后,李篤才意識到,圓圓可能存在情感盲區。
比李博士早幾分鐘,方規意識到,她似乎不能把李博士當成單純的按摩器了,同樣一套動作,她現在比以前……有所顧慮。
這是怎么回事?
方規支起下巴,深沉地陷入思考。
以前對李博士捏就捏了,咬就咬了,摸就摸了,不會怎么仰,李博士反正是人形機器假木頭,怎么弄她都不聲不響,沒點反應。
現在不行,動一下碰一下,皮膚表層噼啪噼啪游弋起無形的小電流,積累到一定程度——不得了,天雷勾動地火!地火燒了李博士這塊木頭,木頭動起手來,摸一下碰一下。
然后黏黏膩膩,呼呼啦啦,沒完沒了。
對于和李博士發生皮膚接觸這件事,方規最近有意識避免,能不碰就不碰。
反正天高皇帝遠,大多時候她們都在房車里,物理屏蔽了外界干擾,暫時沒什么會觸發李博士的恐慌癥。
可有時候,主觀越想控制,手腳就越不聽使喚。
特別是在睡著的時候。
被耳邊、頸側啄弄的動作鬧醒,趕上間歇性起床氣發作的方規火冒三丈。
“你好討厭!”
睡眼惺忪的李篤睜大了雙眼,睡意一掃而空。
“讓不讓人睡覺了!”方規氣呼呼地去推不知什么時候半邊身子蓋住她的李博士。
然而出了點意外。
李博士身嬌體弱一推就倒,可她一只手卡在李篤衣服里。
等等……
什么時候塞進去的?
方規揉揉鼻子,沉著臉把手從扣子的間隙拿出來,李博士表情意味深長,裝著假模假樣的疑惑問:“怎么了?”
還好意思問怎么了。
李博士你有毒啊自己心里一點數沒有嗎?
方規盤腿打坐,眼觀鼻鼻觀心,認真思索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她十分確定自己以前時不時會摸一下捏一下,但以前她應該不會睡著了也去摸一下捏一下,而且李博士以前根本不會有任何反應,不會半夜三更趁她睡熟貼上來咬她耳朵,蹭她脖子。
如果不是她醒得及時,狗東西是不是還想趁她睡替她寬衣解帶?
豈有此理!
膽大包天!
李篤比方規早醒了三分鐘,并不十分清醒,這幾天大部分時間在車上,她有點昏沉,深度睡眠中止后,不能很快脫離迷蒙的狀態。
但她更不可能在敏感部位被撥弄時無動于衷,盡管她分辨出圓圓仍處于淺睡眠狀態。
淺睡眠倒是不影響由生理反應控制的肢體活動。
她能感覺到圓圓的體溫上升,而且圓圓無意識地在摸索什么尋找什么,有時也會發出讓人頭皮發麻腿腳發軟的細小聲音。
這些舉動在親密關系中很正常。
李篤求之不得。
可是從圓圓清醒后的表現看,她本人對這件事的感受不如李篤預期。
圓圓好像有點……慌張。
方規支起下巴,先是左手,沒多久換了只手,余光瞥向柔軟觸感尚存的右手。
這不對勁。
不應該。
她知道李博士并不壯觀、比起雜志封面女模特堪稱貧乏的波波對她有巨大吸引力,一夜之間出現的讓人上癮的吸引力。
可她沒想到忽然間就到了睡熟了也愛不釋手的程度。
這不對勁。
想不通。
李篤也坐起來。
整體而言,房車的舒適度蠻高,功能齊全。不過畢竟空間有限,床鋪就犧牲了一定的高度,李篤坐起來正好頭頂天花板,她順便用頭頂頂開了床鋪上方的夜燈。
開了燈,李篤略微歪著頭,避免蹭到天花板。
無意識的動作扯開了本就松散的衣領。
李博士完全可以用頂燈證明自己絕非有意,方規卻不這么想,她直覺李博士又在故意賣弄姿色了,撲過去惡狠狠地咬住了那露在外面的小半邊肩。
“不準……”
話語脫口而出之前,她有一個自己亦未曾預料到的動作,她用嘴巴貼了下自己咬出的牙印——直白來說,就是親了一下。
察覺到自己做了什么,方規茫然地看向李博士。
李篤在等后續,等過了漫長的兩分鐘,她問:“不準什么?”
方規也忘了她想警告的內容。
她的視線落在那兩枚幾乎消下去的牙印上,喃喃地說:“李篤,我不對勁。”
李篤再遲鈍也意識到了圓圓的反常。
李篤并不遲鈍。
同樣一句話圓圓很多年前說過。
那時的圓圓肆無忌憚,肆意妄為,感受到了軀殼的快樂便大膽地制造,索要。
而非此刻,茫然中摻雜著濃郁的抗拒。
方規把自己裹進毛茸茸的毯子,警惕地看著表情忽然凝重身體微微前傾的李博士。
“你不要過來,你過來我會叫破喉嚨的。”
面面相覷。
大眼瞪圓眼。
李篤嘴唇跡不可尋地動了動,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只是攪動了氣流,卻讓方規敏感的神經猛地一跳,她立刻捂住李博士的下半張臉。
“別說話!”方規用力咬了下嘴唇,虎牙露出尖尖,印出一點駭人的蒼白,“我不想被你帶偏,不要被你帶進溝里去。”
她揮手指向沙發:“今晚開始,你去那邊睡。我不要跟你睡了。不準裝可憐。”
李篤順從地抱起枕頭去沙發,她聽到圓圓低聲嘀咕一句什么。
挺長的一句,長到讓李篤懷疑圓圓是故意講給她聽。
安靜夜晚,密閉空間。
夢囈亦可如雷貫耳,何況告白。
李篤這時才將一切串聯起來。
心臟狂跳。
或許反應過來失言,圓圓閉了閉眼睛,亡羊補牢:“不準廢話,我要想點事情。”
圓圓這一想,想足了六千公里路。
李篤先前以為圓圓自訴的“鞭尸”巡游,必然有相應的行動或儀式。
并沒有。
即使花費不少口舌介紹的兩派三系和米大寶的挺軍軸承,方規也沒有多做停留。
問過門口保安大爺,知道這個廠依然在米家名下,土地產權人是老廠長今年剛滿十七歲的外孫女,廠長則是米大寶的女兒,方規就說可以走了。
來路花了十六個小時,打聽挺軍軸承的現況只用了半小時。
挺軍軸承尚如此,其它小蝦米更不值得流連。
李篤本以為圓圓會在和劉素娟約定的地方停留一陣,等她劉姨過來,結果也沒有。
從最早的行程規劃來看,不至于如此匆忙,但圓圓為什么改了主意加快進度,李篤不得而知,她沒問,禁言令仍在持續。
路程過半,進入中部腹地,一處“遺跡”的巡視時間創造了最長記錄——方愛軍在某糧食生產大區承包了五千畝農田,用于測試平原和丘陵土地農機性能,后來因為拖欠租金,相關村集體終止了合同,并扣留了測試用的農機。
五千畝農田,開車也要轉好久。
駛入農田范圍,方規遠遠便認出愛軍集團的農機。
今年天氣依然偏暖,猶可見一小部分田地仍在緊鑼密鼓播種冬小麥,大半是已經播種了的在噴灑除草劑。
“播種機和打藥機都是愛軍機械時期研發制造的經典款,那時候的一系列農機真正做到價廉質優,就是不賺錢。”說到這里,方規好像發現了什么,扒著駕駛座探身道,“楊姐,麻煩前面找個位置停一下。”
新農村建設的風吹進了糧食大省,農田間修有可供兩輛大貨車并行的公路。
方規一下車便往回跑,跑了兩百多米,轉腳踩上了一道硬實的田埂。
田埂另一頭,停著一臺外殼斑駁但依稀看得出精良工藝的小型拖拉機。
到了拖拉機前,方規繞著它前前后后轉了三圈,中間差點兒一腳滑下去。
“還真是。”
方規興奮地拍了拍機身外殼,然后彎下腰,用力擦去車頭橫杠的泥土,找到了愛軍機械的標識。
“這款拖拉機,仿的韋睿克公司的威爾08款拖拉機,外國佬用它清潔草坪、拔草。嘖,夠奢侈的,用柴油,馬力非常足,配獨立車輪驅動,升級款還有雙重鉸接轉向系統,轉向角度最高達到80度,老司機原地轉圈沒什么問題,它這么強的機動性和馬力,平地就不用說了,上山下河完全不成問題,在這種一道道的田壟作業,你看,多適合——”
她指向遠處田間,有一輛同款拖拉機車頭裝載了噴桿噴藥機,正噴灑出一片片白霧。
李篤摸摸口袋,慶幸隨身帶有口罩。
她拆開口罩包裝給蠢蠢欲動想上拖拉機的圓圓戴上,遲疑了片刻,問:“這款……沒上市吧?”
“嗯,”李博士冷水潑得再委婉也是冷水,不過方規的興致絲毫未受干擾,“沒拿到文件,方愛軍就撐不住了。我看了財務的測算報告,成本太高了,價格定高的話國內不大能鋪開銷量,它得鋪開量才有盈利的可能。”
歸根到底,制造業想賺錢都很難,農機的利潤更是微薄。
也是方愛軍后來重心逐漸從農機偏向大型設備的原因之一。
“其實造出來往國外賣未必愁銷量,我想八成比國內賣得更好。”往回走時,方規說,眉眼光芒不減,“方愛軍就是腦筋歪了,腦子壞掉了。”
李篤腳步一頓。
回想過去十二天巡視的十八處“遺跡”,李篤不止一次想問圓圓是不是想在愛軍集團的殘軀重振旗鼓,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圓圓名下尚有七家公司,其中兩家實際控制十六家愛軍集團分支機構、子公司,所以作為實控人同時也是法定代表人的圓圓一直是被執行狀態。
但凡她愿意破產清算,或者轉讓給相關單位,有一定可能擺脫部分債務,至少能夠解除處處受限的狀態。
可是她沒有。
方規連蹦帶跳走出快十米,才注意李博士沒跟上來。
她扭頭,迎著高升的太陽看向李博士。
陽光熾盛難當,方規不得不手搭涼棚瞇起眼。
她沒催李篤,隔著七八米的距離就那樣看著她。
看了會兒,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涼棚”變成了“喇叭”。
方規就著喇叭喊:“李博士,你也知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別勾引我了行不行?”
那天晚上,在房車上,圓圓一長句夢囈般的呢喃,李篤確信聽得足夠清楚。
——“乖乖,稍微搔首弄姿就能勾引得我不要不要的,我是不是……”
——“離不開她了?”
就這件事,圓圓想了十二天,想了六千公里。
然后一推二五六,把鍋甩給她。
很好。
這很大小姐。
第85章 是想跟她永遠在一起的喜歡?
為了隔絕李博士從頭到腳散發的毒性,方規劃了兩條紅線:一,不準李博士賣可憐;二,不準李博士靠近她三十公分。
一旦違反,要么她原地下車,要么李博士原地下車。
從精神到**,防御拉滿。
成效顯著。
后半段路程,再沒有天雷地火噼里啪啦,她終于從名為“李博士”的成癮物脫離出來。
李博士的萎靡肉眼可見。
方規選擇視而不見,只要李博士不裝可憐,她就能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預計十八個小時到達申城,方規想,行百里者半九十,只要李博士能保持到申城不作妖,她可以考慮赦免李博士。
然而,李博士辜負了她的期望,臨門一腳又開始躁動了。
離方鎮出口還有四公里,李篤問:“不回去嗎?”
方規緩緩曲起左手大拇指,舉起攥緊拳頭的左手,先抻直小拇指,說:“不回”,然后是無名指,每抻一根手指,就說一遍“不回”。
說夠了六遍。
從昨晚到現在,李篤問了她六遍。
她無視了五次,第六次一次性回答。
排的路線里都沒有方鎮,搞不懂李博士為什么突然對方鎮那么大熱情。
方規用攤開的兩只手虛推了一把鬼頭鬼腦湊上來的李博士,接著指了指地上并不存在的紅線,譏諷地問:“方鎮有你爹還是有你娘啊?”
方鎮有宋曉梅。李篤心里回答。
明天就是宋曉梅的忌日了,她想去給老人家燒點紙。
但圓圓壓根沒提這事,好像已經忘了母親的忌日。
李篤惦記了四百公里路,每次話到嘴邊,直覺雷達嗡嗡預警,告訴她不能說。
李篤對宋曉梅的印象其實泛泛,但前天無意間在地圖上看到“方鎮”,一段記憶忽然浮出腦海。
宋曉梅大概第一個察覺到她在給圓圓洗腦。
那些如今回想起來并不高明的手段,在明眼人看來,恐怕也是拙劣得要命,被宋曉梅那樣的人看穿不奇怪。
李篤記得那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日夜晚,宋曉梅特意給住在倉庫的李小蘭母女送炭。
老板娘的好意難卻,李小蘭張皇地找了一圈,沒找到炭火盆,宋曉梅便讓李小蘭去找程文靜拿。
李小蘭去了。
宋曉梅拉過寫作業的李篤,捏了捏她的肩膀,問:你喜歡圓圓,是嗎?比一般小朋友對小朋友的喜歡要多得多的喜歡?
李篤敏銳地察覺到宋曉梅弦外之音,偷偷瞄了眼這個可以做她奶奶、卻是大小姐母親的老人,低低地“嗯”了一聲。宋曉梅說的是事實。
宋曉梅又問:是想跟她永遠在一起的喜歡?
李篤有些茫然,但宋曉梅說的依舊是事實,于是她點點頭:嗯。
宋曉梅笑了,眼角眉梢唇側都帶著笑,是李篤有記憶以來“慈眉善目”最為具象*化的笑,語氣也像哄孩子,柔柔的。
宋曉梅說:我們圓圓有主意的,脾氣也大,你喜歡她,想跟她永遠在一起,自己要當心喔。
李篤當時沒放心上,只覺莫名其妙。
她瞧不起宋曉梅。
李小蘭丟了她無數次,最后都把她找了回去,就算頂著恐慌癥,在特別冷的那幾天,也愿意燒上煤爐,讓房間暖和一些。
宋曉梅好端端的,卻冷酷地留下自己年幼的女兒,只顧自己舒坦,雖然這方便李篤行事,可偶爾,當大小姐落寞地抱著宋曉梅織的毛衣睡覺時,李篤難免為大小姐鳴不平。
宋曉梅,你好歹是當媽的人,你怎么這么自私、狠心呢?
然而正是這樣冷酷、決絕、當斷則斷的母親,教養出大小姐這樣的女兒。
大小姐狠起心來抽刀斷水,頗有其母風范。
最早從圓圓夢囈般的話里解讀出表露心意的意思,李篤欣喜若狂。
她反復把那句話和圓圓這段時間的一舉一動拆解了一遍又一遍,確認圓圓的情感發生了變化。
圓圓不再把她單純當成“取樂”的玩伴,可憐的、沒人愛的小動物。
“離不開她”是圓圓自己說的。
這意味著,圓圓好像、可能、大概……她了。
李篤甚至不敢在心里拼出那兩個字。
可惜初時的狂喜濃度再高,也會被日復一日的疏離稀釋,化作令人欲生欲死的不安。
圓圓排斥這樣的情感,是溢于言表的抗拒。
她固執地認定李博士耍了手段,甚至說出了“你有毒,離我遠點”的話,隨后劃了兩道紅線。
制勝關鍵的法寶自此失去用武之地。
李篤幾次心塞莫名地想:我不用裝可憐,我是很可憐。
圓圓怎么做到讓她食髓知味以后,翻臉翻得如此突然且果決?
還不如破釜沉舟拼一把。
圓圓不費吹灰之力做到的事,李篤發現自己做不到。
眼皮子底下的朝夕相處變成了加倍的折磨。
看到“方鎮”的那一刻,二十年前的回旋鏢正中眉心,李篤驀地想起了當年宋曉梅的話,如果它是給成年人的善意提醒,理應更直白:當心作繭自縛。
那些年里,李篤周密地嚴防死守,為大小姐高高筑起情感壁壘,避免她接觸所謂的情情愛愛。
愛情,是這世界覆蓋范圍最大、波及人數最多的謊言,是自古以來最為無解的毒藥。
如果不知何為“愛情”,自然不會被輕易蠱惑。
李篤從未考慮過這世界有誰對圓圓能比她對圓圓那么好。
更沒想過是否有人能做到如她一般對圓圓死心塌地。
李篤想都沒敢想過,如果有一天大小姐喜歡上什么人,她該怎么辦,她能怎么辦,她會怎么辦。
殺了那個人嗎?
她又不是沒殺過。
李篤唯獨沒想過那個人可能是自己。
圓圓打定主意,八頭牛拉不回來。
她覺得李博士在勾引她,她就物理隔絕李博士,精神摒除李博士。
李篤想去找宋曉梅,跟她說:你說得對,我們圓圓很有主意。我明白你的意思。
然后問問她:現在該怎么辦呢?
四公里的路,開過去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
李篤終究是錯過了給宋曉梅上墳的機會。
回到申城正巧是立冬。
方規對傳統節日沒概念,洗完澡出來看到滿滿當當一桌菜,詫異地問:“曹阿姨你要辭職嗎?”
曹阿姨:“啊?”
“做這————么多菜。”方規雙手在餐桌上畫了個大大的圓,“當散伙飯真不錯。”
只聽到后一句話的李篤眼前一黑,擦頭發的毛巾不覺墜地。
曹阿姨聽多了方小姐的冷笑話,配合地笑了兩聲,說:“哪能啊,碰上你們這樣的主家,只要你們不嫌,我能做到你們趕我走。”
方規看了眼李博士,朝她的方向努努嘴:你主家在那兒呢。
曹阿姨走到李博士身邊撿起毛巾,話一直沒停,“今天立冬。我們老家立冬這天要吃咸肉飯,我老公家里是燒姜母鴨。李博士不是北方人嘛,就做了餃子,餃子有牛肉餡和豬肉餡的,也有素三鮮。方小姐老家是燒羊肉吧?我兒媳家里是要啃甘蔗,我榨了甘蔗汁。”
擺在餐桌中央的正是曹阿姨提到的五種食物。
主家畢竟只有倆小姑娘,胃口不大,曹阿姨菜式做得多,量少,主打一個雨露均沾。
方規喜歡餃子,也喜歡羊肉湯。
她去廚房拿了一只盛湯用的大碗,把餃子全撈進碗里,添了兩勺羊肉湯,然后抱著湯碗到客廳中央,又去包里拿來手機和平板,盤腿坐在地毯上,開吃。
曹阿姨忍不住向李博士投去疑惑的眼神。
李篤微微搖頭,示意不用管。
她為圓圓那句“散伙飯”心驚膽戰,這一桌吃的全給圓圓又怎么樣,只要圓圓不再說……哪怕是少說一些讓她心跳暫停的話。
曹阿姨看看李博士,又看看方小姐,有幾句過來人的話她覺得李博士不一定愛聽,遂按下不表,轉口道:“那我先去干洗店取衣服,晚點兒我回來收拾。”
方規吃到一半,忽然喊了聲李博士,“你手機呢?”
李篤以最快速度找到手機,放在她指定的位置。
方規看著滿格的電量,嘉許地點點頭。李博士沒有手機依賴癥,過去一路只有買東西時才會掏出手機,但一直記得充電,這是個好習慣,值得表揚。
看到電量圖標旁邊的勿擾符號,搖搖頭。屏蔽一切信息通知,也不定時檢查來電和信息,這個習慣不好,得批評。
點頭又搖頭,面容識別自動解鎖。
滿屏觸目驚心的99+喚醒方規不好的記憶,她打了個激靈,警惕地問:“你沒在外面惹什么不該惹的人吧?沒闖什么兜不住的禍吧?”
李博士就在她三步外的地方老老實實蹲著,端著一張小白菜似的臉,藏不住哀怨。
她兩連問,李博士眼神比前面亮了一度又一度,但可能是賤勁兒又起了,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吞吞吐吐反問:“為什么這么問?”
“沈總找你找瘋了,以為我把你大卸八塊水煮清蒸又紅燒了。”方規曲起食指敲擊短信圖標,“她知道你回來了。”
李篤猜測沈曉睿找她,大概率是理工大的那顆雷暴了。
她之前告知沈總,如果理工大交涉,等她回來處理。沈總對她的行程必然了如指掌,恐怕車一駛入申城區域,沈總就開始奪命連環電話了。
方規余光把李博士那點若有所思的了然收歸眼底,鼻腔哼出一道不屑的氣流。
狗東西,又在琢磨壞主意。
她下滑了十幾頁,收件箱清一色「李博士您好」、「李博士敬啟」之類的場面話,沒看到實質性威脅的字眼。
看來都是找大網紅李博士合作的,方規意興闌珊地把手機扔回去,“快給沈總回電話。”
手機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穩穩落在李篤手中。
與此同時,腦子里真的冒出一個點子。
“圓圓……”李篤盡可能放平語調,“賺沈總錢的機會……”
方規心里想著淡定,不能上了李博士的鬼子當,轉頭便迎上李博士那明顯苦盡甘來的眼神。
“……來了。”
“來了嗎?!”
方規歡呼一聲,猛撲上去,吧唧一口印在李博士腦門。
“李博士你腦子這么好使,這么一轉那么一轉就能轉出生意來,你就應該好好搞事業,別整天琢磨亂七八糟的東西,暴殄天物。”
第86章 “這個李博士又不是非看不可。”
其實即便圓圓不提搞事業,回來也有一大堆工作等著處理。
因此李篤格外珍惜假期。
但既然陛下明確發話,更喜歡搞事業的李博士而不是黏黏糊糊的“大妖怪”,李博士便只能專心認真地搞一搞事業。
雖然搞事業免不了被人搞。
復工當天一早,李篤先去「穩世」。
滿打滿算休假不足整一個月,商業合作堆滿郵箱和信箱,還有各類機構的邀約。Alice抱怨篩選信息給她增加了巨大工作量。
李篤存疑。
于是等Alice進辦公室的空當,李篤檢視了Alice的工作日志。
姑且不論Alice在穩世的工作作風,她在L&L中心的工作效率讓李篤眼前一黑又一黑。
監控顯示,從Alice到達L&L中心到她在鍵盤上敲下第一個按鍵,通常要十分鐘:泡咖啡、用酒精濕巾擦拭鍵盤鼠標、吸收、涂潤手霜……一切準備就緒,Alice首先看五分鐘家里兩只狗狗,再看五分鐘網友家狗狗。
如果把查看郵件作為開始工作的標志,那么通過網頁或軟件進入郵箱只是預備動作——每次登入郵箱,Alice都會不厭其煩地手動輸入賬號密碼,接著向手機設備發送安全驗證——Alice永遠學不會點一下「取消本設備雙重認證」按鈕!
驗證過程通常要花去五到十分鐘,因為Alice時常不記得手機放在哪里。打開郵箱又要花去三五分鐘整理郵件分類,這時她才會去查看最早一封未讀郵件。每封郵件閱讀時長三到十分鐘不定,看完一封,她習慣性地點擊左上角關閉網頁或軟件,這就導致看下一封郵件Alice需要重復登入郵箱后的所有流程。
洋鬼子把洋工磨出境界了!
李篤32倍速查看了Alice在L&L中心的共計8個工作日的工作情況。
她所有的工作內容就是查看電子郵件,把郵件分類。
至于Alice的工作一貫如此清閑,又或是她只有在L&L才會如此憊懶,李篤不至于進行“雙重驗證”。
檢視Alice工作日志的短短二十分鐘,李篤數次想找沈曉睿或者雇主投訴,她看不到Alice主管L&L中心行政事務的必要。
但李篤不會做無用功,不會真的去投訴。不知為何,雇主和沈曉睿相當信任、稱得上放縱Alice,給予她無限的耐心和包容。
“你休假時,我們篩選出14個值得進一步接觸的潛在合作方。”開門看見李博士,Alice拋出一座大山,“你必須在一個月內完成與潛在合作方的對接和調研,出具可行性報告。”
再公式化不過的命令口吻,半點商量的意味都沒有。
李篤剛才從工作日志里看到了「14」這個數字,很巧,郵箱里有一個分類下就有14封郵件,該分類主題是「待定」。
通過郵件草率篩選出十四個潛在合作方,你管這叫“巨大工作量”?
李篤屏了屏氣。
不能投訴,投訴需要提供證據,沈總知會過她:未經當事人許可,禁止查探同事隱私。
李篤想,她好像知道了Alice存在的意義,Alice有一項無法用工時和工作內容量化計算的技能——她是沈曉睿的對照組,完美襯托出沈總的效率至上、陽光開朗、善解人意、細心周到……等等一切Alice不具備的美好品質。
李篤在心里默數到五,收拾好情緒,默然起身,打開門,轉身來到沈總辦公室。
她聽到沈曉睿跟同事打招呼的聲音了。
“稀客啊,什么風把李博吹來了?”
沈總表現得好像她昨晚沒有連打四個電話,驚慌失措地去找李博士的重要關系人似的。
她唯一沒做的,也就是沒說“大卸八塊水煮清蒸”用在人類軀體上稍顯驚悚的話,只不過「煩請務必轉告李博盡快與我聯系,這很重要。如半小時內未得李博回復,我將考慮聯系警方」看起來跟被害妄想癥發作沒什么兩樣。
李篤沉默間,沈總施施然落座,敲了幾下鍵盤,發了幾條信息,打開筆記本,筆尖在紙張上落下一串串難辨其義的符號。
耐心,是沈總值得大書特書的優點,它同時具有不可觀測的混沌性。
“Alice要求我一個月內與她隨便挑選的十四個‘潛在合作方’對接調研,并出具可行性報告。”李篤說。
打完招呼便一言不發的沈曉睿停下書寫動作,仍未開口,用眼神表示疑問。
李篤問:“你們著急遴選合作方,十萬火急的急,為什么?”
沈曉睿答非所問:“這項任務有難度嗎?”
對接以及調研合作方不是“困難與否”的問題,而是這件事的必要性和優先級。
十四個潛在合作方,其中六個是沿海地區國資單位,三個大型互聯網公司,其余五個則是國內外硬件巨頭,與李篤預判相符,具有指向性。
一個月期限出可行性報告,如果丟給「穩世」,不見得完不成,說不定Alice打的就是這個主意,「穩世」Alice女士既做裁判又做選手同時還是主辦方,反正賬要從L&L走。
算盤夠精。
“沒必要。”李篤說,“不用著急開展商業化。”
“在你開始休假的第三天,MIN成立研發組——它將成為我們直接的競爭對手。”沈曉睿聳聳肩,“你愿意為他人做嫁衣么?”
沈總的高明之處在于她很少強勢下達命令,很少使用激將法,不像Alice總是趾高氣揚地逼迫別人做事情,但是沈總會在不知不覺間將人導入傳送帶,快速向她所期望的方向行進。
說起來,沈總一開始接觸時,也有些盛氣凌人的態勢,什么時候又是為什么改變的呢?
“如果你認為一個月內篩選出合作伙伴有難度,或者你不想這么快開展商業化,可以考慮與Sil商議追加投資。Sil前天剛回國。”
Sil不曾向李博士發出她回國的訊號,李篤檢查過信息。她知道Sil的態度,并與Sil心照不宣地保持著層級關系——Sil從未與她直線聯系,L&L中心及項目,Sil放權給了沈曉睿和Alice,但看上去……沈曉睿不完全知情。
李篤無意探究絕對領導者的心思,與她直接關聯的是穩世這兩位。她猜測沈曉睿應該聽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風聲,希望她去做探路石。
有一件事令李篤稍感失望。
Alice和沈曉睿都未提及理工大,意味著理工大那顆雷還沒爆——不過不奇怪,前單位一眾官僚的效率甚至不如Alice。
這樣一來,幫她家陛下把自己變現的生意得拖上一段時間。
李博士的心不在焉給了沈總某種暗示。
“有什么是我需要知曉的嗎?”沈曉睿溫和地問,“優先級更高的事務,你對同事的看法,你的假期體驗……你盡可與我分享。”
“當務之急,要完成新一輪測試。”李篤沒聽出沈總希望深度交流的潛臺詞,“至于是否和Sil商議,等我做完這輪測試。”
李博士否定了尋找合作伙伴的方案。
沈曉睿的表情無懈可擊,眸光輕微閃爍了一瞬,用商量的口氣問:“Sil如果近期問及進度,李博士會建議我如何匯報呢?”
李篤算了下時間,“本輪測試時長三到四周,如果測試結果和推算沒有特別大的誤差,有87%的可能性在一年內轉化落地。”
沈曉睿到底沒能把不動如山的從容保持到最后,她訇然起身。
“好的,好,沒問題,我全力支持你。”
……
方規發現,李博士當真投身事業無心世俗了。
復工當天中午,李博士發了條信息,說接下來專心搞事業,會很忙很忙很忙,忙到沒空回家的那種忙。
讀出字里行間的“要夸夸”,方規尚揣著幾分不懷好意:孩子長心眼了,故意表現給她看呢,于是回她:「我家李博士長大了,媽媽很開心。安心搞事業哦。」
李博士回了個[天啊]的黃豆臉,但小小的叛逆僅限于此了。
翌日信息簡化為「今晚忙,不回」,方規看到了,沒回。她也忙,沒回去。
第三天仍是這樣一條信息,對比李博士打瞌睡還要強撐一只眼睛隔墻偷窺的黑歷史,“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終于油然而生,方規回:「已閱。朕心甚悅。」
李博士【正在輸入……】狀態持續了十分鐘,結果連個標點符號也沒放出來。
第五天,方規從外面回來,曹阿姨剛收整出一堆吃的用的,正在衣帽間翻找衣物,方規湊過來問:“給李博士準備的嗎?”
“是啊,你好歹三兩天回來一次,李博士那天出去再沒回來過。前面你沒在,她也這樣,讓我每周給她送一次東西,連飯都不用我幫她燒的。”曹阿姨說,感慨并唏噓,“你也勸勸李博士,工作再重要哪有身體健康重要,再忙也要休息放松啊。”
曹阿姨對李博士的關懷很是真切,但沒必要。
方規慷慨陳詞:“李博士那可不是簡單的工作,那是她的事業。天降大任于李博士也,必勞李博士筋骨、餓李博士體膚……李博士現在正是奮斗的時候,現在不努力拼一拼,等她有天想拼拼不起來就完啦!”
這么說著,去檢查了曹阿姨準備的食物,取出八寶飯和醬板鴨、紅燒肉、宮保雞丁,換上雞胸肉、鹽水牛肉和凍鱈魚,告誡曹阿姨:“尤其不能用糖衣炮彈松懈李博士的意志。李博士胃酸,不能吃太多甜的。”
曹阿姨的欲言又止讓方規看在眼里,眼珠子一轉,見曹阿姨收拾妥當準備出門,拿走了她的拉桿箱。
“我跟你一起去,監督你。”
曹阿姨啼笑皆非。
近是蠻近的,所以一天天不著家,要么是忙到腳不沾地,正經飯顧不上吃,要么是另有隱情。李博士加入新單位初期的工作狀態印證了前者,但方規卻始終有一絲懷疑。
哪有人前一天比麥芽糖還粘牙,一夜之間說獨立就獨立了,如果回信息不帶個鉤子,她就敢一天只一條「今晚忙,不回」?
準憋著驚天巨雷。
方規第一次來L&L中心,跟她印象中的研發中心差不多,安保森嚴。
光門就不止一道。
曹阿姨在第一道相對樸素的玻璃門刷了訪客卡,進入密閉的門廳,接著將手掌貼在第二道玻璃門上標注的位置,用掌紋喚醒監控系統,沖著亮燈的攝像頭說明來意:“給李博士送東西的。”
約莫一分多鐘,保安從里面走出來,先和曹阿姨打了聲招呼,看著方規問曹阿姨:“這位是?”
方規把行李箱推到前面,“我也來給李博士送東西。”
保安態度還算友好,“辛苦了,給我吧,我代二位轉交。”
方規好奇地問道:“你的意思是,陌生人送東西,東西可以進,人不可以進?”
保安含蓄微笑。
方規明白了,曹阿姨送的東西能進,她這個陌生人送的東西保安收是會收,轉交就不會了。
方規問:“假設我是重要訪客,臨時有急事找李博士呢?”
保安用質樸溫厚的笑臉說著冷酷的話:“請問您登記過重要訪客的身份嗎?”
這么嚴格。方規更稀奇了,她對李博士的工作環境有了切身認識,老神在在地拿出手機。
曹阿姨卻比她著急:“方小姐見李博士不用登記的,你幫李博士講一下啊。”
保安:“不好意思哦,我沒收到相關通知,麻煩兩位和李博士確認下。”
方規走出大門,拍了張照片發給李篤。
沒反應。
出門前曹阿姨給李博士發過信息也沒收到回復,看來手機不在身邊。
“這位姐姐,你看我跟曹阿姨一起,肯定也是李博士的熟人。”方規跟保安套起近乎,“我只跟你確認一件事,李博士這段時間一直在這里嗎?”
受過專業訓練的保安不吃她這套,態度眼可見地趨向嚴肅:“無可奉告。”
方規攔住了還想跟保安說明情況的曹阿姨:“行了行了,咱們回去吧。”
她是心血來潮跟曹阿姨一起來這么一趟,走幾步路當飯后消食兒了。
曹阿姨無助地搓了搓手,看看保安,又看看方規:“哎呀,看這事兒鬧的。要不咱們再等等,說不準一會兒李博士就看到信息了。”
方小姐刀子嘴豆腐心,她肯來一趟讓曹阿姨喜出望外,李博士知道了不定多開心呢。
這倆人就是一對小冤家。
方規哼了一聲,鼻孔朝天:“這個李博士又不是非看不可。”
三番兩次被阻撓,陛下的面子掛不住了。
方規昂首挺胸地轉身,臨了還是沒忍住忿忿地拍了一下玻璃門。
這個李博士再也不要看了!
她手掌落下的地方其實離標注掌紋識別的位置有近十公分的差距。
然而那兩扇平平無奇的玻璃門卻閃爍起極具科技感的熒光。
攝像頭自動對準方規的后腦勺。
一陣悠揚的交響樂由遠及近,仿佛是從內部響起。
“歡迎最最尊貴的陛下——”
方規沒站穩的身子晃了一下,疑惑地看向曹阿姨:“是我幻聽了嗎?”
曹阿姨小幅度地指向右側,示意方規往那邊看。
李博士的聲音還在繼續:“Loop&Lifecircle中心創始人獨一無二、不可替代、不容置疑……”
方規悚然回頭——
用來人臉識別的顯示器出現一個酷似李博士的卡通小人,蹦蹦跳跳地說著與形象判若兩人的話:
“……享受最高家庭成員待遇的重要關系人方規女士,蒞臨參觀指導。”
滾滾天雷!
五雷轟頂!
李博士最最尊貴的陛下天要塌了,人要碎了,在保安肅然起敬的注目禮中,顫顫巍巍地用腳趾摳起了地板,“我不是我沒有我不認識李博士!”
第87章 “哪種類型的睡覺?”
社死了,死得透透的,還要被拉著鞭尸。
姨母臉金剛身的保安姐一改幾分鐘前的森嚴冷酷,殷勤地將李博士“最最尊貴的陛下”按在行李箱上,親自護送(推)向實驗室。
沒事噠沒事噠,這個時候只要保持微笑就好啦。
保安姐看了眼表情古怪的方規,以為她生李博氣,不忘替李博解釋,“沒辦法,最近來陌拜的人太多,自稱跟李博關系緊密的人也多,都說得像模像樣,安保系統一再升級,就變成現在這樣了。給李博打電話的只多不少。這會兒李博在實驗室,她進實驗室也沒法看手機。”
方規聽到了跳箱跑路的絕佳借口,“什么,李博士在做實驗?那我就不去了呀。咱們不打擾大博士干活。”
保安姐一把按住她,“李博在實驗室呆好久了,正好讓她出來透透氣。”
方規但凡能掙開保安姐也不至于被壓在行李箱上接受圍觀了,無效掙扎兩下沒掙開,悻悻地說:“你們對李大博士都還怪好的咧。”
保安姐悠悠地說:“那可是李博啊。”
鉆進實驗室一天兩天,就能讓研究中心全員少干一兩周活的李博啊。
復工一周,解決了堆積一個月的工作難題。
即便進入室內,李博士那電子合成版的聲音依然回蕩在這個中空的、充滿藝術感的、八面透風的、該死的研究中心:)
“歡迎最最尊貴的陛下……”
響應中心創始人李博士的號召,樓上樓下防護欄后陸續探出十幾顆腦袋。
看得出大家都很熱情開朗呢。
熱情地瞻仰陛下尊顏,開朗地“恭迎陛下蒞臨參觀指導”。
“怎么回事,我的尸體還熱熱的。”方規舉起左手摸摸右手,順便跟前面一個探頭探腦的小姑娘揮揮手,小聲且無助地問保安姐,“就是說,這玩意兒到底能不能關?大清亡了一百多年了,咱們社會主義國家可不興這套哈。”
保安姐三分同情十分克制不無惋惜地露齒一笑,“你聽聲音,這肯定是咱們李博親自設置的,我們沒有權限滴。”
你那個“di”真的很幸災樂禍啊保安姐!方規心無波瀾,面如死灰,摳摳手指,把這筆賬統統記到李博士頭上。
“到嘍~”保安姐將行李箱停在實驗室門口,“微臣告退啰~”
啰個鬼啊自甘墮落羅里吧嗦!
作為前沿科技中心,你們一個個畫風未免過于活潑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
方規暗暗握緊拳頭加載怒氣值。
手上溫度雖然熱,硬度也增加了呢。
非常適合教訓三天沒打就敢捅破天的上梁。
李博士防護服沒脫,一只胖墩墩的大雪人就那么著急忙慌滾出來。面對陛下的鐵拳,倉促間只能用摘了手套的掌心去迎接。
后面那個從東跟到西,從一樓跟到-0.5樓的小姑娘“呀”了一聲,自覺地捂著眼睛轉身溜回樓梯間。
李博士就著行李箱把方規推進辦公室,生疏但深刻地自我檢討:“不該不看手機不接電話,不該上線不成熟的體態識別模塊。”
圓圓周游列省那段時間,李篤測試過安保系統,突發奇想加入了體態識別模塊。
因為是臨時編寫的程序,手上沒有現成數據,她便把圓圓的數據作為樣本輸入系統,然后隨手敲了一段歡迎語,用的當然是她自己的聲音,甚至都沒來得及調整語調——如果調整了,不會是這么刻板嚴肅一聽就預制味十足的合成音。
上線體態識別模塊后李篤也一直沒調試——沒法調試,唯一的樣本對象不在。這當然也怪她千算萬算沒算到她家陛下會在今天水靈靈地大駕光臨。
實際上,李篤調試的安保系統默認進入中心的所有人都需要刷卡。實體門禁卡是第一道防線,如果有訪問者未刷卡進入門廳,無論同行是否有其他人,地板的重力感應模組便被喚醒,然后是體態識別模塊。
亦即,門廳安保除了實體卡、掌紋、虹膜、人臉識別,另有體態(包括體重)。
多重特征構筑了一套相對嚴密的安保系統。
它只內嵌了一張特別通行證。
當系統識別出多名用戶進入門廳,而其中有一人未刷卡,重力感應模組和體態識別自動比對數據,如果它與內置參數相符,人臉識別系統便開啟高級識別模式,從簡單的人臉識別到結構識別——簡單來說,就算是顆后腦勺也能識別出是否符合樣本數據。
一旦驗證通過,則觸發最高禮賓模式。
“這是第一次觸發特別通行證,加載檢驗數據的過程慢了些,否則它應該在兩分鐘內識別出最最尊貴的圓圓陛下。”
解說到最后一句,終于擦干汗水的李博士煥發出明亮光彩。
在李篤的設想中,應該是由她盛情邀請,全程陪同她家陛下踏入中心門廳,這是她特別設計的彩蛋。
她還挺驕傲?方規難以置信。
李博士的重點居然在反應速度上?
“問題是早一分鐘晚一分鐘的事兒嗎?”
李博士明顯又熬了幾個大夜,反應比她那不靠譜的識別系統還遲鈍,愣愣地看著滿臉不可思議的圓圓,茫然地問:“不是嗎?”
李博士當真以為錯在反應速度!
“你到底怎么想的啊!丟人不啦!?”
方規抓起那兩只比她小臂長一截的防護手套砸過去。
“從今天起不準再叫我陛下,朕……真是丟人現眼!”
李篤:“哦。”
李篤問:“是任何時候都不能再叫,還是公開場合不能叫?”
李博士誠心誠意發問,換來了牙縫里擠出的:“你!說!呢!”
方規抓著李博士的手腕磨了好一陣子牙,心氣才算平了一點。
就是味道不怎么樣。
“實驗室一定要穿這個嗎?”
方規捏了捏李博士身上的防護服——應該是防護服吧,有點像那陣子的“大白”,但是比單純醫用防護服更厚,厚很多。
“不悶嗎?”
李博士獻寶似的豎起衣領,給她看衣領外圍完全看不出什么作用的一圈氣孔,扭過頭吃力地指著側后方兩個形似微型電機的裝置。
“啟動以后可以給設備服內膽充冷氣,你看這防護服這么厚,它外層是隔熱層,中間一層真空,給內膽置換了冷氣后,能在一段時間內降低體表接觸溫度。”
頓了頓,李篤意有所指地說:“應該算是穿戴式溫控設備雛形。”
方規早就把離家出走前扯的幌子丟到十萬八千里外了,發自內心地驚嘆道:“真厲害……”
李博士微微挺起了胸。
方規頓了頓,仍是驚嘆不已:“……丑成這樣也真難為你了呀李博士。”
李博士不挺胸了,含胸。
方規摸摸李博士仍有些汗濕的額發,看在李博士的黑眼圈上,勉強自己擺出好臉色,“實驗要做多久?”
李博士東拉西扯了一堆都沒把這套防護服脫下,指定想著待會兒還得進實驗室,不脫來穿去費那事兒了。
李篤回頭看了下墻上的大屏幕,“半小時。”
方規點點頭,“去叭。”
李篤猶猶豫豫地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過頭問:“你在這里等我一會兒,好不好?”
方規前腳掌蹬了兩下,往后挪了挪,指著大屏幕問:“這個我方便看嗎?”
大屏幕映照的場景應該是實驗室,當前顯示了十六個窗口,一半對準了各種設備,另一半則對準了內部一個又一個全封閉隔斷間。
本中心創始人李博士毫不猶豫道:“沒有我們圓圓b……不能看的。”
方規沒計較李博士的嘴瓢,想了想,板起臉說:“不行,你得找個人陪我。”
李篤叫來了剛看完好戲,躲去樓道給大家切瓜的虞贏卿。
正是那個前面就探頭探腦的小姑娘。
聽完她自我介紹,方規想起來了,離開理工大宿舍前幾天,這小姑娘去送過貓糧,是個對李博士很忠誠的小姑娘。
小姑娘挺靦腆,進來后顯得束手束腳,介紹完自己姓甚名誰從哪兒來做什么的,摸著后腦也不知道說什么。
方規本來還想跟她聊兩句,但李篤進實驗室了。
實驗室規模比方規想象中要小一些,主要是李博士在里面作為參照,不難看出里面一系列設備原來比市場上的家用設備小了不止一圈,全是微縮版——那些酷似服務器和電腦主機的設備單只高度不到李篤膝蓋。
全倒是滿齊全*的。
李篤這時已全副武裝,防護服不知是不是置換了冷氣,比之前收縮了,不再像胖墩墩的雪人,酷似裝備升級的宇航員。
清減版雪人李博士走向一個格子間,將自己塞進去。
她追隨的焦點過于明確,虞贏卿不聲不響地將李博所在的窗口放大。
監控窗口顯示區域實時溫度。
“69度?”方規吃驚地念出屏幕上的數字,“攝氏度?”
虞贏卿:“對。無冷卻的機房倘若高負荷運載,通常會在一個小時內升到60-80度。李博身上這套防護服的極限是80度,也是她設計的,我們……”
方規沒等她說完已經開始瘋狂冒汗了,“再隔熱也不能一直在里面吧?這要把人蒸熟了呀!”
虞贏卿忙補充道:“最多3分鐘。”
李博士最最尊貴的陛下皺了皺鼻子,糾結得眉毛七上八下,最后也只能無聲地嘆口氣,“好的吧。”
陛下有點可愛!虞贏卿把尖叫藏在心里,接著說:“我們以前最多在60度采集過數據,做過模擬負載——電阻加熱的形式替代真實服務器。李博認為數據有出入……”
小姑娘嘴里專業術語一大堆,方規左耳聽右耳出,屁股下坐的行李箱不知不覺滑到屏幕前,專注地盯著李博士所在的窗口。
三分鐘無比漫長。
方規心里默數到121,李博士將服務器上拆下來的東西裝進防護服腹部口袋,正要離開小隔間,其中一臺服務器突然冒出瘆人火花,比起從行李箱上躥起來和抱著腦袋蹲下來的場外觀眾,處于現場的李博士反而一動不動,她好像在尋找起火點。找到以后,李博士單手拎起滅火器,沖著著火的服務器一通噴射。
在白色粉塵彌漫至整個小隔間前,她還不忘抬頭向上方的攝像頭比出“OK”。
“……太帥了!”虞贏卿說。
方規眼里、腦子里都只有那一片白色。
也就是在李博士出現在另一個監控窗口,小姑娘那發癡般的贊嘆才忽然鉆進耳朵。
帥嗎?
我家的。
方規不自覺哼出了聲。
李博士說半個小時,但她一定偷工減料了,二十四分鐘就回到了辦公室,而這包括了在實驗室隔壁的更衣間換回便裝花費的時間。
“辛苦你了小虞~你去忙吧~”方規學舌李博士進門后的第一句話,“好官腔!”
李篤正拿毛巾擦頭發,只見她家“公開場合不可說”上下嘴唇一開一合,鼻翼兩側不時漾起淺淺的皺紋,話是一個字沒聽進來。
圓圓為什么會突然來找她?
李篤翻過公寓的監控。
圓圓經常早出晚歸,她昨晚沒著家,下午剛回來,坐在玄關椅子上換鞋的時候,她還撐著下巴打了一分二十八秒的盹,曹阿姨那會兒在衣帽間,沒注意。
困到這種程度,李篤以為她會像以前一樣好歹補會兒覺,才放心地把手機放在辦公室。
可是沒想到圓圓就這么來了。
方規晃了晃李博士一直舉在半空的手臂,“發什么呆?我說話你不會沒聽到吧?喂?回魂了!”
李篤恍然回神,“嗯?”
方規深深吸口氣,狀似無奈地重復了一遍:“我說,要不要回去睡個覺?”
辦公室配有休息間——這話到嘴邊,李篤福至心靈,攢了這么多天的勇氣讓她若無其事地倒反天罡,“哪種類型的睡覺?”
“當然是你脫衣服我也脫衣服你舒服我也舒服的睡覺啊。”方規覺得李博士又在不懂裝懂,想捶她,“要不然你直接在這兒躺會兒好了,我干嘛讓你回去。”
第88章 四舍五入,圓圓真的愛她。
圓圓說能者多勞,李博士多能,睡覺這件事也得多勞。既要讓她睡得舒服快樂,還要把自己睡得讓她舒服快樂。
李篤絕無異議,伺候圓圓時使出渾身解數盡心盡力,只不過總是一不小心操勞過度,輪到自己多少有心無力。
一次兩次還能趁圓圓發蒙,蒙混過關,三次四次就被圓圓定性為“敷衍”。
“就糊弄了事吧你!不跟你玩兒了!”
圓圓可能看得不夠快樂,嘴巴上便不饒人,把李篤裹進被子里拿枕頭蓋住,蓋完了發現漏光,又拿了條毛巾把她眼睛蒙上。
蒙眼的意思明確,不讓李篤看她做事,最好睡閉眼睛的覺。畢竟倆人剛睡了好久不閉眼睛的覺。
聽著“咚咚”的腳步聲,李篤不知不覺真睡著了。
圓圓回家的頻率有三四天一次,也有七八十來天一次。她有自己的分寸,不喜歡黏黏糊糊。有時候回來也只是洗個澡換換衣服,吃兩口曹阿姨燒的菜,又急急忙忙出門。
實驗到后期了,李篤不用全天盯,也不用住在研究中心。但圓圓不回,她自己回來也沒意思,只有圓圓明確告知回來睡覺,她才會回來。
總的來說,一周一次,但一次就能讓圓圓吃干抹凈一周不想。
確實累,李篤一覺睡了應該有小半個小時,一睜眼,對上一雙圓圓的眼睛。
“你別老不睡覺。”圓圓戳了戳她眼周,“黑色素都沉淀了,以后你再補覺黑眼圈也消不下去了,不好看。”
李篤點點頭,剛想起來,圓圓按下她,“我這幾天去辦點事情,你自己玩兒吧。找朋友玩也行,你是大人了,要發展自己的社交圈。”
李篤說好。
一點兒沒勾勾纏纏。
用不著。
畢竟她家圓圓現在出門總會照顧她的心情,多說好幾句。
比如圓圓說了“辦事情”,那就是去處理愛軍集團歷史遺留。如果是說“出去干活”,則是做她自己的生意。
話里話外也會透露她多久回來:“這幾天”代表一周內,通常是三四天,不超過五天;如果用的是“這陣子”,意味著至少一周以上,或者她自己也不確定,不會很快。中間哪怕回來也只是換洗,不會過夜。
出門時還會記得帶上李篤特制的移動電源。至于圓圓知不知道電源內部裝了收發器,每次啟動和弱電量時會自動給終端發信息,必要時自動開啟錄音和攝像功能,李篤默認圓圓知道——因為手機實時監控功能太耗手機電量了,圓圓抱怨過一次,李篤自覺關閉了手機實時監控,改為發現重點行為時啟動監控,還給她準備了兩只特制充電寶。
圓圓知道她的意思,只要確認她在哪里,環境是否安全,遇到事情能第一時間找她,她就可以如圓圓所愿,當個隱形人。
約莫圓圓到樓下,李篤拿起手機,發現圓圓叫了輛網約車,訂單顯示去程文靜和老魏的「萊曄」廠。
像這類她收得到提示的目的地,意味著圓圓認為會需要李博士出手——大多需要李博士準備接車,這同時有另外一個信號,提醒李博士養精蓄銳,等回來了,她又得能者多勞了。
李篤在心里記了一筆,轉而想起萊曄廠差不多到了該倒閉的時候。
程文靜這是找圓圓幫忙來了么?
李篤不著急探知,如果需要她幫忙,圓圓會找她的。才出發,理論上一時半會兒不會找她。
于是看到岑部長附帶咖啡廳定位的信息,李篤應了約。
岑部長就是把她介紹給沈曉睿的政府招商。李篤認為岑部長是一個相當通透靈光的人。她和沈總前期幾次溝通,沈曉睿總是帶上岑部居中協調,好像沈總聽不懂人話,需要翻譯。
總不可能是她聽不懂人話。
有岑部長在場,溝通的確很順暢。岑部長總是能精確地抓到0和1,理清楚后同樣清晰地將1和0傳達給雙方。
跟岑部長交流起來更舒服了,0就是0,1就是1,不會試圖一遍又一遍讓0或1變成0.5。
她不耍虛與委蛇那一套。
出門前一拎背包,差點兒沒把李篤拽下去。
圓圓在里面塞了兩只10公斤啞鈴。
是嫌她力氣不夠么?
李篤拍了張照片發給圓圓。
[太陽][太陽]:「鍛煉!瘦竹竿!」
李篤:「遵旨.jpg」
[太陽][太陽]:「滾蛋!大清亡國八百年了!」
光是看文字又好像聽到了圓圓的聲音,夠李篤無聲笑上一會兒。笑了會兒又感覺哪里奇怪,遂一整臉色,不打折扣地背起啞鈴去赴約。
有證據表明,圓圓也會看監控,查看監控的記錄里有圓圓的痕跡。至于是看貓還是看她,李篤斷定,一半一半。
李篤還想把研究中心的監控分享給圓圓,被她罵了一頓。
圓圓說:那么機密要緊的地方你隨便給別人看,算監守自盜知道嗎?萬一引狼入室了怎么辦?
圓圓腦子里那根弦比她繃得緊,對她的事業比她自己上心。
雖然圓圓不在意她混得好還是不好,她多少混出點名堂,圓圓就很緊張她的羽毛,仿佛不希望她再跟以前那樣去泥巴里打滾。但是李篤同樣有證據,即便有天她真回泥窩里打滾,圓圓頂多也只是罵她兩句,拿高壓水槍幫她吹干凈,最后還是會跟她一起。
李篤在沈曉睿歸檔的《重要關系人會談紀錄》里看到過。沈曉睿問圓圓怎么看待李博士的成功與失敗。圓圓說:都是她自己的選擇,我沒看法,我不看。
圓圓比李篤還相信李博士,相信她如果選擇成功,她就會成功,如果選擇失敗,就會失敗。但無論成功還是失敗,她不會評價,也不管。
李篤想,再沒有比這樣一句話更能給她安全感的了。
四舍五入,圓圓真的愛她。一直都是。
背著二十公斤啞鈴騎行十五分鐘其實有點費肩膀。
轉念一想這也算是發展朋友圈,李篤又不累了。
岑部長有個李篤見過的官方背景辦事人員里最稀缺的特質:無為而治。
很多時候,她不因為職位背景,假定你必須這樣那樣。如果岑部長想把一件事做成,她會找出其中的優勢和利害關系,趨利避害,不斷通過各種柔和的方式方法強化突出優勢,但不會把力直接作用于你本身,給你開放的選擇性。
李篤選定某些課題或做某些實驗也是這樣,她不假定課題一定實現,不強求實驗結果。她會在種種元素里憑經驗和推理,再加上一點點直覺排除干擾因素,選擇有利因素,最終將結果導向自己的設想。
過程中既不違反已知的客觀規律,也不過分自我主觀主義,讓事情自然地發生、自然地進展、自然地開花結果。
岑部長的做事風格,就像陽光雨水,只是催化劑,只是發光發熱得恰到好處,下雨下得恰到好處。當然了,前提是,你在她所照拂的土壤。
就像她會把地點直接定在咖啡廳,然后點兩種口味的咖啡,讓李篤來選,給予充分的自由,同時避免過多的損耗。
不像沈曉睿,總要虛偽地問一句“這里行不行,哪里好不好”。李篤沒空搭理她。
岑部長這次找她恐怕是有政治任務,開場竟用了“辛苦您來一趟”這樣的場面話,李篤也不能說自己剛從床上爬起來,委婉回她“出來休息會兒”。
不咸不淡扯了幾句,岑部長便把話題引到了課題。
她說出“聽說快的話一年就有成果落地了”,李篤稍感意外。
這件事李篤只和沈曉睿提起過,為了搪塞Alice發派的尋找合作伙伴開展商業轉型的命令。
圓圓會把這樣的消息歸類為“絕密”,那么,作為政府招商的岑部長為何知曉?
岑部長說,是Sil講的,還介紹說是沈總的老板。
李篤當然知道Sil是沈總的老板,Sil也是她老板。
她更意外岑部長提起Sil的語調,熟稔、親昵、自然,以及微妙的停頓。
岑部長最后才提出她的來意:“我單位將與央電合作成立數算中心,應該是長三角最大的數算中心。領導讓我問問,李博士是否愿意考慮跳槽?”
不確定岑部長平時的行事風格如何,單李篤所觀所感,一旦有什么事情岑部長認為非常不靠譜或者利益不夠答復對方,要么輕描淡寫一筆帶過,要么不自覺流露出一種“你就當我善意地開個玩笑”的信號,有所鋪墊,她提出的請求,即便被拒絕,即便是非常生硬直接地拒絕,也不用在意是否會傷到她的感情或自尊。
李篤喜歡這種毫無負擔的交往,喜歡這種能夠適配她而不需要她費很大力氣去兼容的。她想,如果有可能的話,把岑部長發展成為朋友就很不錯。
于是李篤也很善意地說:“我賣過自己一次,人給的夠多了,就這樣吧。”
如果岑部長把這句話傳達給Sil,那今天這次赴約可謂一石二鳥——既完成了發展朋友圈的任務,也向大BOSS表達了忠心。
本月社交和職場管理,達成。
李篤把這次交流完完整整發給了圓圓,不出意外得到了陛下的朱批:「干得漂亮。」
不過這事兒還沒完。
幾天后,李篤忽然收到岑部長短信,「快醒醒!李博士!你要被發賣到錦城了!」
李篤把這條信息截圖轉發給圓圓,順手抄送給沈曉睿,問:「你們之前著急找合作伙伴,是因為錦城已有合適目標,但主導權不在你手里?」
李篤當時便推測,應該是有一個強有力的競爭者在與沈總競爭。大多時候,即便明知急于求成效果不盡如人意,依然求急求快,多半是有外力施加作用。
一個只有框架的半成品和一個能運行、看得到實際效果的產品雛形,自然是后者價值更高。
如果商業化轉型或產品雛形不在沈總手中誕生,那么前面無異于“給別人做嫁衣”,所以沈總才會著急,授意Alice唱紅臉,讓李篤選一個合作伙伴,這樣主導權還在沈總手里。
退一步講,如果李博士不愿選合作伙伴,李博士可以選擇說服L&S追加投資,這樣,L&L及李篤本人也依然在沈總麾下。
生意人的頭腦總是彎彎繞繞。
沈總近來對她挺不錯,李篤愿意關鍵時候支持沈總——沈曉睿如果像岑部長這么直接,她也會跟沈總直接。
可惜沈總從未問過。
她總不能主動過去說:哎,Sherry,我挺你,都聽你的。
所以李篤告知沈總,不用著急找合作伙伴,她很快自己就有雛形,到時候能賣更多錢。
沈曉睿隔了幾分鐘回復:「是的。Leslie和Sil今日正和錦城智算中心談判,智算中心是非常適合落地的場景。」
錦城智算中心和岑部長前面提的數算中心難道不是同類場景么?為什么Sil會先去錦城?
沈曉睿下一條信息解答了疑問:「Leslie原計劃先來申城,但是錦城出了點事情,她直飛錦城。哦對,Leslie就是Sil的老板,這個你應該知道吧?」
Leslie就是L&S的L,一個手握數百億美元現金,資產不計其數的北美富豪。沈總又在說廢話了。
李篤無視,問她:「你就沒想過走岑部長這條路嗎?」
沈曉睿:「?」
李篤:「你是沒想到還是沒走通呢?我就善意猜測你是沒走通而不是沒想到吧。要不然我真擔心你」的智商。
后三個字李篤沒寫進對話框,換成了一個表情包。
李篤:「小狗搖頭.gif」
岑部長跟雇主關系不一般,這么簡單的事情,沈曉睿個人精沒道理不知道,知道而不去利用,無非是不能。
李篤發完信息去批研究員提交的報告,批完抬頭一看,沈曉睿的對話框一連串【Sherry撤回了一條信息】。
嘖。
圓圓還沒回消息。
掐指一算,圓圓去萊曄廠小一周了。
天氣變冷了,帶的衣服夠穿嗎?
別又一件外套可勁兒穿。
圓圓前段時間總喜歡跑周邊各個工廠,大小都跑,做汽車零部件的、機器人傳感器的、數碼設備顯示屏的……不一而足。
李篤隱約猜到了圓圓在做什么,但不完全確定,圓圓在生意上的腦子是她遠不能揣摩的,她像個鬼才,總會有異想天開的點子。
手頭沒事,李篤便打開了移動電源的定位器。
圓圓仍在萊曄廠。
李篤克制住打開實時監控的沖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屏幕。
她想知道圓圓對她被發賣到錦城這件事的看法是不是和她揣摩的一樣。
圓圓大概不會愿意她去錦城。
確切地說,應該不會愿意看到她被強制按頭去某個地方。
圓圓先發了一條語音,但幾乎在到達瞬間撤回。
隨后又發了條語音,然而又是秒撤。
最后只留下言簡意賅一句話:「愛干干,不愛干讓他滾。」
跟李篤想得大差不差。
李篤慢條斯理地點開微信文件夾,找到撤回了但依然保留的源文件,解析為語音。
“你那么大的人還能被賣咯?你就焊死在屋里,誰能把你怎么樣,總不能綁架你吧?大不了咱們不干了。干他爹。什么發賣,滾犢子。”
“誰要動勞資的人,你把他喊出來,勞資把他三條腿兒折嘍。”
等等,圓圓到底在哪兒學的這么一口腔調?
第89章 孩子就愛在垃圾桶里偷摸摳糖,怎么管?
跟川蜀辣大姐激情對線兩小時,對方留下一個沒有約束力但也能派上大用場的口頭承諾,方規意猶未盡地撂下手機。
李博士的信息就在這時彈出。
不排除李博士掐頭去尾斷章取義,但“發賣”這詞激得方規心頭霎時無名火起,李博士摸爬滾打這么多年是給人這么開玩笑的嗎?火冒三丈地拽出方才跟川蜀辣大姐吵架的氣勢。
都說東北話容易傳染,**感染力也不是蓋的。
發出去即刻撤回,倒不是方規以為不妥,主要是想到李博士那么大個人了,遇事兒還是暗戳戳賣慘撒嬌,一點兒長進都沒有,不想太慣著她。
意思到位就行。
至于李博士會不會用技術手段找回,方規管不著。
孩子就愛在垃圾桶里偷摸摳糖,怎么管?
可惜李博士不偷著樂就罷了,反而蹬鼻子上臉:
「圓圓的口音好地道哦。**跟東北話不太一樣呢,不是聽久了被帶偏語調就能這么地道的。」
「‘腿兒’的兒化音和‘折’就說得非常精髓,一般人得耳濡目染才能用得這么恰當順口。」
「還得是我們圓圓。」
「圓圓在哪兒、跟誰學的呀[讓我看看]」
沒想到有一天還能被李博士陰陽怪氣上了。
方規冷靜地問:「你很閑嗎?」
李博士寫了刪刪了寫,半天憋出一個碩大的表情:「[可愛]」
黃豆臉瞇眼笑的那一眨眼功夫,上面四條信息就在方規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行。
李博士真是閑出鍵帽了!
方規:「麻溜給我滾過來」
方規:「[位置]」
在辦公室里摳了一陣鍵盤帽的李博士堅決響應召喚,馬不停蹄打車直奔定位:「川哥川姐旋轉火鍋」。
隔著車窗看著路邊穿著「萊曄」工裝縮脖抄手排排蹲的三個人,李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她怎么可能認錯圓圓。
方規招招手,讓李博士過來旁邊。
于是傍晚時分在火鍋店門口等著餐廳晚市營業的,除了穿著破爛工服的三人,還有一個看上去要出席頒獎儀式的李博士。
方規本想讓李博士也蹲下來,打眼一瞧這芝什么樹的樹樁子站在那兒也挺唬人的,便讓李博士站那兒別動。
李篤從包里拿出圍巾帽給圓圓戴上,拿出一頂帽子自己扣上,接著翻出兩只口罩,一個給圓圓,一個自己戴。
全副武裝后,攬起風衣衣擺曲起一條腿半蹲下,探身看了看程文靜,小聲問:“什么情況?”
“你發信息那會兒我跟川蜀辣大姐對線呢。”方規手里抓著口罩沒空戴,她在盯火鍋店玻璃門后面一個時不時往這邊看的矮個男服務員,“火鍋店欠了萊曄廠十三萬尾款,前兩天死不承認,我跟她吵了一架,把她吵服了。”
李篤伸長脖子往里瞄了眼,看出名堂。
火鍋店是時下比較流行的旋轉火鍋,菜品放在一根傳送帶上,從用餐區到后廚,主打新鮮和隨吃隨取。傳送帶應該是找萊曄做的,所以火鍋店和小工廠,不算八竿子打不著。
如果說三個撿破爛的蹲外面威脅力不夠,再來一個看上去衣冠楚楚的李博士,里面就著急起動作了。
矮個男縮回腦袋,進去喊了兩個服務員合力抬了只爐子出來,自己則端了一鍋熱氣騰騰的湯,然后拎了臺落地扇,風力開到最大,直對馬路吹。
火鍋店跟烤鴨店都有個招攬客戶的老招,拿風扇對著出味的鍋猛吹,香飄二十米,吸引來一個是一個。
距離晚市還剩下半小時,天色擦黑,西北風裹著點雨水潮氣小鋼針似的戳來。
方規從李博士口袋里摸出紙巾擦鼻子,風有點冷,那鍋底料的辣椒花椒味跟長了眼睛似的,她往哪兒蹲那味兒就往哪兒飄,鼻子露在外面老感覺要淌鼻水。方規戴上口罩,然后把自己裹進圍巾帽里,有點心疼簇新的、毛茸茸的圍巾就這么染上火鍋味,暖和倒是挺暖和,料子也舒服,戴上了讓人不想再摘下來。
李篤還沒想明白她們為什么蹲在馬路邊。
“哦,這是家連鎖店,創始人就是我打電話那辣大姐,辣大姐說了,她敦促門店還錢,如果晚市前不打款,晚市一開,隨便我掀攤子。”方規有心開玩笑,“你說這事兒搞笑吧,我一個資深老賴,居然也干上了催收的活,還是上門催收。”
李篤抬起帽檐再度向前探身,給程文靜看自己緊皺的眉頭。
程文靜跟李博士碰了一眼,戰戰兢兢地低下頭。
李篤隔著圓圓問程文靜:“為什么是圓圓來要賬,老魏呢?”
方規冷笑一聲,故意邁過臉跟李博士說悄悄話:“說真的,老魏要是沒再外面欠下一堆扯不清的爛賬跑路了,我方字倒著寫。”
李篤眉頭一挑,想說什么,圓圓已經把腦袋扭過去訓程文靜了。
“辣大姐這筆錢要到手你也別自己拿了,馬上轉給我,等我們一回去先給大伙把工資結了。明天民政局一開門去辦離婚登記,讓老魏馬上給我死回來,別跟我說什么拉單子找客戶,狗屁!”
程文靜頭埋得更深了。
方規看她這樣,氣不打一處來,“跟你說話聽見沒有?你現在就給老魏打電話,讓他現在立刻馬上跟我滾回來!”
最外面那膀大腰圓眼神卻飄忽畏縮的大姐嘟噥了一句什么,好像在說小年輕咋這么不禮貌,訓長輩跟訓孫子似的。
音量屬實不高,可惜她在上風口。
“講禮貌?”方規冷笑出聲,“五十三萬應收賬款,我這幾天幫你們老板娘要了二十三萬,發工資絕對夠了,結果這夫妻倆給我整一出流水進來洪水出去,你的工資明天發不發得上我都不敢打包票,你還說我沒禮貌?我現在禮貌叫你一聲大姐,問候你身體健康,祝愿你父慈子孝婦唱夫隨,你明天別找我程姨要工資,可以嗎?”
大姐不說話了。
程文靜拿出手機打老魏電話,沒打通。
“老魏鐵定跑路了。”方規回過頭跟李篤說,“我來那天,老魏說在嵊州幫客戶調試機器,第二天說去鋼廠看材料,前天又說去吳市拜訪客戶,昨天打電話正在酒桌上,請客戶吃飯。然后我問程姨,你們家死老魏到底出去多久了,這會兒才跟我說實話,‘啊,我們老魏出去不到倆月吧’。我就納了悶了,就在長三角這一帶,又不是大禹治水,也輪不到他老魏填海,倆月不回來一次?這不是跑路是什么?”
方規知道程文靜是走投無路才來找她,很多事沒多問也不想去追究。
老魏出差倆月,沒往廠里打錢,見天要錢。上月工人工資和一部分貨款是程文靜東拼西湊湊出來的,這個月實在湊不出來了,要賬的跑到廠子里了,工人天天問什么時候發工資。做工廠就這樣,賬上永遠缺流動資金,都是一排一排的應收賬款。
程文靜這一個多月自己也出去要過,只要回來五十三萬的零頭。人家都覺得她好欺負,面前答應得好好的,轉頭就不接電話不回信息了。
那方規就幫她程姨要錢唄。
方規被追債追久了,實實在在練出了追債的本事。
憑自己資深老賴的經驗,只要對方愿意接陌生電話,就意味著這老板仍在開門做生意,有周轉的余地。
一個電話不行兩個三個十個,反正她又不認識對方,只管要錢就是了。程文靜有“以后還要跟人家打交道做生意”的包袱,她沒有。
退一萬步講,對方都欠錢不還了以后還打什么交道做什么生意。
發不出工資的小老板千萬別在乎面子,要臉的不要臉的招數盡管往外丟,要來錢給工人發了工資才是硬道理。
除非對方真的油盡燈枯山窮水盡,否則就算甘蔗渣方規也要榨出點汁水來。
人心都是肉長的,賣慘能解決一部分問題,賣慘解決不了的就上門裝老板懷孕的小秘書,或者在門口蹲著,專挑其他客戶上門的時候撒潑打滾耍賴,丟人丟臉方規都無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能要來錢就行。
所以她這幾天幫程文靜要到了二十三萬,本來眼前的難關好歹能過去,程文靜早上說,老魏接了個大單,急需備料,合同都發過來了,催得急,就給他了,二十三萬全給老魏打過去了。然后說火鍋店這筆貨款十來萬如果要回來,也能解決一大部分問題,讓圓圓再想想辦法。
方規當時血壓飆升。
程文靜給她看合同她愣是一個字沒看進去。
這么多年第一次,方規覺得程文靜才是她親媽,這輩子她來給程文靜還債。
李篤聽出圓圓語氣中那一絲隱藏極深的顫抖,握住她的手。
圓圓不冷,是氣的。
李篤想了想,用問題岔開圓圓的注意力,“這家店怎么回事?你是跟創始人大老板聯系上了,創始人大老板讓你過來蹲點?”
方規:“嗯。”
她忽然想起什么,語氣又輕快起來,“哎喲,差點兒忘了,叫你來是辦正事的。”
方規把四段通話錄音傳給李篤,“你大概聽下,今天這條長,不用全聽,重點聽結束前四五分鐘吧,把辣大姐自己說讓我上門要錢的那段剪出來。前面三條短錄音里有一條我們互報過家門的,你也剪出來。”
方規第一次給辣大姐打電話,先自報了自己是「萊曄」的財務,問對方是不是「川哥姐火鍋店」創始人兼老板辣大姐,辣大姐說是。等方規說出她是來要貨款的,對面一大鍋牛油紅湯味**當頭澆下來。
**快了可謂即興rap,而且方言一句話十個字形容詞語氣助詞四六開,沿海人民哪聽得懂。
先是雞同鴨講聽不懂,再打對面拒接,沒關系,方規連著五天給這位辣大姐打了四十多個電話,用遍了萊曄廠工人和臨時工的手機,連外賣員快遞員的也沒放過。
拉黑一個,換一個再打。
這幾天方規每天除了外出要債就是在網上找視頻苦練**,終于在今天能跟這位辣大姐有來有回聊上幾句。
從家長里短教育問題聊到餐飲市場供應鏈,把辣大姐聊透了,方規這才報上家門,說她還是前幾天打電話的「萊曄」廠財務。
辣大姐哈哈大笑,說她聽出來了,想這小騙子怪不容易的,就聽聽看到底怎么回事。她解釋說之所以認定方規是騙子,因為辣大姐本人壓根不在申城,更不知道申城分店欠款的事兒,這家店是她丈夫這邊的人在管,所以叫「川哥川姐」,如果是她自己的人管,就叫「川姐川哥」。
但辣大姐跟方規聊得來,愿意幫她問一問催一催,又爽利地說讓她盡管上門要,她們家就沒有欠錢不還的習慣,哪個龜兒真敢欠別人的錢不給,全家人唾棄他。
方規小人之心度大姐之腹,對這話暫存三分疑,但得了創始人老板的口信,門是肯定要上的。
李博士隨身帶電腦的習慣太值得表揚了,三下五除二就把方規要的音頻剪了出來。
“啷個龜兒居然欠錢不還嗦,老子現在就去跟他說,他晚上開門兒錢給你錢一定要把噻,如果不給,你就去把他攤子給它掀起了嘛!”
辣大姐說話賊爽快,韻律感極強,方規聽完了用普通話重復一遍,“你是說,晚市前他不還錢,就讓我去掀攤子?”
辣大姐說:“嗯咯,就說勞資說的。”
方規怎么可能掀攤子,辣大姐電話里這么講,她聽聽過。心說您就扯吧,申城這地界治安管得多嚴啊,我敢掀攤子,帽子叔叔馬上就敢讓我進局子。
再說,有創始人大老板的金口玉言,不比直接掀攤子管用?
晚市一開門,方規立馬把李博士剪的音頻連上藍牙音箱循環播放。
火鍋店在本區小有名氣,晚市五點開門,前十幾分鐘就有兩三波客人在門外等,小喇叭一響,食客紛紛側目。
要債的圖窮匕見,門店負責人也不能再當縮頭烏龜假裝無事發生。
出面的人正是店長,一個矮瘦的青年,程文靜認出他,低聲說:“潘店長,跟我們簽合同的就是他。”
對方也認得程文靜,客氣地笑笑,說:“程姐,我們這店開門做生意,有什么誤會我們到里面講,好不?”
對方既然愿意談,方規也不影響人開門做生意,關掉音頻拎起音箱跟店長往里走。
四人中長著最長一雙腿的李博士走得最慢。
這時候已有客人進店入座,服務員兩邊列隊喊著迎賓詞,順便向店長領進來的形態各異的四人致以注目禮。
李博士小碎步走著走著,忽然跨前一步,拽上方規的袖子。
方規*看了眼緊緊捏著袖口的食指和拇指,看得出指尖有點發白,沒甩開,但也沒給李博士好臉色,“別告訴我你社恐發作,你沒這種洋氣病。”
“不恐不恐。”李博士眼睛閃著奇異的光,機警地掃了一圈店內環境,“稍微有點激動,嗯,興奮。”
方規翻了個白眼用力甩了下衣袖。
沒甩開。
程文靜廠里發不出工資揭不開鍋了,李博士還激動興奮?
方規那時在想店長到底要帶她們爬幾層樓,沒空去想李博士為什么興奮。
李篤卻很清楚,她的興奮源自于好戲即將上演,激動則是多年宿敵竟要在眼前潰不成軍,這怎么不算意外之喜?
進了三樓一間會議室,店長既沒讓人給四位不速之客上茶,也沒招呼四人落座,而是打開一只上鎖的抽屜,從中拿出一本筆記本,不急不慢道:“程姐,魏總早就把錢拿走了,你真的不曉得嘜?”
第90章 “我想圓圓有些東西只屬于我,一些特權獨屬于我。”
“魏總一個多月兩個月前找過來,當面談的。剩余的錢轉到他賬戶八折結清,我算算這賬不虧,錢結了,請魏總留了張收據,喏。”
火鍋店店長將手寫的收據和打印的轉賬記錄一一擺在桌面。看得出早有準備。
方規一張張看過去,手指在半空中撥了幾下,很快算出差額,“少了一萬五千六百三。”
“厲害的喲。”店長笑著說,“魏總想收全款,那要不得,我肯定要按合同留一萬五千多質保金的嘛,這筆錢留著,一年內東西不行還能找你們維修,不然錢都給你們了,出問題我找哪個嗦,對不嘛?”
聽老魏拿走錢,程文靜的臉色就不怎么好看了,白中透著青,看清字跡和日期,那點青色也褪去了,留下瘆人的灰白,喃喃道:“怎么會呢?老魏沒跟我說啊。”
店長重重地嘆了口氣,去接了杯水,放在程文靜面前,“你要是不得信,我應該存了魏總來那時的監控,你等我找一哈,今天咋說也要把事情掰扯清楚。”
他拿出手機邊翻相冊邊感慨,“早前嫂子給我打電話我喊冤叫屈,我咋個可能欠錢不還喃?我跟她好說歹說說清楚咯,你們真找過來了,呵呵。來申城做生意難哇,不多準備一手,哪天出點啥事,名聲壞了,家都不得我回去了。”
單說店長的態度,還算客氣,白紙黑字真憑實據。監控不監控的不重要了。
可程文靜要看。
看到屏幕上身穿淺色上衣的老魏,程文靜身子晃了晃,雙手緊緊捂住半張臉,嗚咽出聲。看裝扮,是老魏出差那天。
一道來的大姐忙上前扶她。
外面有人敲門喊店長,店長應了一聲,環顧四人臉色,沖看上去最年輕反而最拿主意的方規說:“那啥,你們坐會兒緩緩?”
“您稍等。”
方規叫住店長,摸出口袋所有現金,又在李博士包里翻出一卷零鈔,全部給了店長,“今天鬧了這么大烏龍,給您添麻煩了。”
那會兒鬧得多理直氣壯,這會兒賠禮就得賠得多低聲下氣。
方規看到有路人拍視頻了。
說是烏龍,實實在在打擾了人家開門做生意。
店長一開始沒接,方規硬塞到他手里。店長接到手,從褲子口袋摸出一沓優惠券,拿筆勾了幾個字,說:“今天你們有沒得胃口不好講,改天,改天請一定來我們店里捧場,霸王餐隨便吃。”
“老板大氣,生意興隆。”方規也沒跟他客氣,笑瞇瞇地接下優惠券,送他往門口走了兩步,“您忙完這陣兒,咱們把剩下那點錢結了吧。”
店長客氣是他心虛,跳過合同私下勾兌的事情真要扯皮,夠他吃上一壺。他沒反過來追究上門鬧事的責任,其實表露了息事寧人的心思。
既然如此,不能白來一趟。
店長沒正面答應,哈哈笑了兩聲,拉開門:“你們坐,坐會兒。”
方規揮揮手:“等您哦。”
關門瞬間,方規的臉色就垮了下來,把那一沓優惠券往程文靜面前一拍,罵道:“哭哭哭,就知道哭,福氣都被你哭沒了,哭什么哭!”
程文靜哭聲收了一點,眼淚卻止不住。
方規知道她哭什么。
哭這倆月東奔西跑裝孫子沒要回多少的債,哭沒著落的工人工資,哭凌晨偷偷給老魏轉的二十三萬。搞不好還要哭跟老魏過得這么些年。
可是哭能解決問題嗎?
不能。
有哭的功夫還不如快想想法子。
方規掃了眼剛還抱著程文靜肩膀安慰這會兒已經坐到角落里的大姐。
這大姐一邊擺弄手機一邊偷偷摸摸抬眼看人。八成是在通知工友,火鍋店的錢早就被老板卷走了,最后的希望也沒了,讓大伙趁早做打算。
樹倒猢猻散。
方規深吸口氣,拉開一張椅子坐下,“都別吵,我算個賬。”
說算賬,沒等李篤拿出紙筆,十指在桌面上撥算盤珠子似的上下翻飛。
圓圓是在撥算盤。
一看擺出這架勢,李篤大氣不出,兩顆黑黢黢的眼珠對準了圓圓,只分出一點余光看程文靜。
程文靜名義上是方家大小姐的保姆,其實等于半個方家人,過了半輩子好日子。二十年來,衣食住行一概不愁,工資獎金和大小紅包加上最后的遣散費,程文靜家底絕對不薄,足夠她帶一個老魏衣食無憂到下輩子。
李篤就想不通程文靜為什么要跟著老魏去申城開工廠。
五六年光景,就算中間疫情,那么厚的家底耗到工人工資發不出的境地。
程文靜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轉,根本坐不住,手機嗡嗡震動,彈出來的都是廠里員工要工錢的信息。
她給老魏打電話,老魏不接。
發信息找朋友借錢,有倆人回得倒挺快,都是愛莫能助。
程文靜悲從中來地又哭出了聲:“怎么辦啊圓圓?”
“吵什么吵!我在算賬!”方規心算沒那么在行,被程文靜忽地一打岔不知道算到哪兒了,心煩意亂脫口道,“不準叫我圓圓!”
程文靜被方規這一聲嚇得大氣不敢喘一口,徹底收了聲,下意識看向對面。
對面的李篤一直站著,本就是居高臨下的角度,眼神里的輕蔑、嘲弄如有實質迎面砸過來,程文靜被她一眼鎮住了。
恍惚間程文靜甚至忘了傷心難過,懷疑自己看錯了。李篤……李大博士怎么可能看她跟看仇人一樣?
程文靜定睛看過去,李篤那赤裸裸的不無惡意的眼神果然消失了,又像她印象中那樣般冷淡,嘴角卻掛了一抹若有似無的涼薄的笑。
李篤一直克制自己不往程文靜傷口上撒鹽,不火上澆油。
就沖程文靜這表現,根本不用她做什么。程文靜就能把自己二十多年積累的情分敗光。
果然。
圓圓的珠心算是李篤下功夫教的,李篤很清楚她的風格。
她撥算盤時如果不是天塌下來,千萬別打攪她。萬一把圓圓的運算過程打斷了,導致她從頭再來,那后果就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住了。
看,程文靜,就此失去了她的專屬地位。
李篤樂見其成,但程文靜的境況在理論上算“可憐”,表情又十分哀切,便沖她笑了笑。
程文靜被她笑得一哆嗦,移開目光,殷切地望著圓圓。
方規又花了幾分鐘才算明白,剛要開口,程文靜的手機忽然唧兒哇地響了起來,方規一把拿過手機摁掉。
“兩條路,把廠里設備、材料和訂單轉手,工廠原地解散。”方規說完第一條,程文靜傻了眼,“第二條,跟員工們簽協議,把你跟老魏的股份賣給員工,愿意買的按份額算錢,后面訂單的利潤就按比例分成。后面還有六十多萬訂單,怎么著都夠了。”
沒等程文靜理清,角落里的大姐沖出來反對:“我不要,你得給我發工資。”
老板都卷錢跑路了,留下一堆爛攤子給老板娘,工資眼見都沒,還要付錢給廠里打工,她不傻。
“不想買股的工資照發。”方規和顏悅色道。
就事論事,她算下來這樣做不虧,不代表別人這么想,每名員工后面都有一家人要生要活,少一天工資或許就少兩天飯錢,飯都吃不上了去和工廠共存亡,那不是強人所難么?能理解。
“正好,你回去把這兩種方案告訴大家,想要工資的等我們今晚回去,愿意考慮買股份的明天早上來開會。但你也要跟大家說,廠里有監控,設備原料在我們回去之前一個都不能動,敢拿東西我們派出所見。”
那大姐心急火燎走了,程文靜怯生生地問:“發得出嗎?”
“差了點,但差不多,把后面訂單用不上的料子和設備全部轉讓了。”方規說,“二選一,你選一個,我現在聯系人接手。”
連上替程文靜要錢這幾天,她這段時間沒少跑工廠,總歸找得到下家。
程文靜缺主心骨時六神無主,好似被拎出水箱的金魚,圓圓給她出了主意,給她放進水里,她腦子又活泛了,又開始擺尾巴了。
“老魏接的那個單子……”程文靜喏喏開口。
話一落地,見李篤那夸張的、倒抽一口冷氣的反應,程文靜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不過圓圓沒打斷她,表情也很平靜,她便硬著頭皮說下去:“定金后天就能打進來,要不,我跟工人們商量一下,再緩緩?”
方規說不清心里什么感受,她很少因為別人的自主決定而動自己的三昧真火。
程文靜這話說出來,她第一反應不是生氣。
她很失望,還有種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茫然。
程文靜帶了她十八年,朝夕相處的十八年,她經歷的大事小事重要場合,程文靜基本也都在場。都到這地步了,程文靜居然還指望老魏說的“大單”,居然還能說出跟工人商量商量晚發工資的事。
怒火一點一點冒了出來。
方規努力心平氣和。
深呼吸,一次,兩次,三次。
努力失敗。
方規拍案而起:“程文靜,你要覺得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直說。還有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怎么著,別人廠破人亡還戳中你地獄發育的笑點了?”
后半段對準的顯然是表情管理失敗的李博士。
程文靜:“……”
李篤抿了抿唇,將露出的牙藏了回去,畏畏縮縮低下頭,小聲替程文靜說了句公道話:“老魏只是卷款跑了,還沒死……吧?”
程文靜:“……………………”
程文靜虛弱地說:“李篤你別說話了。”
方規已經跳起來了:“臭李篤我忍你很久了!”
不知從哪兒看到過一種說法,人的初始點數都一樣,智商高的人無非是把初始點數全分配給智力,與之相對,情商德商等等其它亂七八糟的屬性就遠遠低于正常人。
這是造物主的公平,也可以說有得必有失。
某種程度上,李博士就挺符合這設定。
跳了那么多級,比別人少上了多年學,自然少了相應的經歷、體驗,平時不顯,到了特定場合,真就是個除了智商學識,其它方面都停留在兒童時期的小學雞!
從進了這間會議室到剛剛,方規注意到不少于三次了,李博士很努力憋笑,憋得臉色時不時泛紅。
可惜沒什么用。
嘴角翹得跟微笑唇手術車禍現場一樣,A|K|47都壓不住。
程文靜好懸一口氣上不來厥過去,她擱這兒幸災樂禍。
李博士到底興奮個什么勁兒?
她早猜到程文靜會有這么一天?
被摁著通筋活絡了一頓的李博士終于不嘻嘻了。
方規從李博士背上跳下來喘了口氣,心里倒舒坦了:“就這樣吧,程文靜你愛咋咋地。”
程文靜無措地看著熾光燈下的紛紛揚塵。
李篤撓撓耳后,將功補過提出了她的解決方案:“實在不行的話,我幫先程……總先墊上?”
程文靜眼中燃起希望,沒錯,最大的財神在這兒呢。李大博士現在了不得,住市中心的大平層,十個八個對她來說就是小意思。
“人不自救天難佑!”方規一句話斷了程文靜的念想,惡狠狠瞪了李博士一眼,“關你雞毛事,就你有錢?”
于公,萊曄廠總經理、法定代表人卷款跑路,于私,丈夫騙妻子,夫妻倆內部矛盾——就算程文靜去報警,一旦向帽子叔叔告知她和老魏的夫妻關系,案件甚至未必受理。
方規義務幫程文靜討債二十多萬算仁至義盡了,李博士摻一腳干嘛,輪得到她來當散財童子?
一碼歸一碼,方規一向分得很清楚。
而且——
“火鍋店離萊曄廠,騎自行車過來二十五分鐘,咱仨剛騎過來。離這么近,程文靜你自己為什么沒過來要賬?”方規問。
她要錢是照合同上登記的聯系地址和電話按圖索驥,這家火鍋店她之所以沒來,因為地址填的是川蜀的地址,聯系方式填的也是創始人辣大姐的。前幾天手上有好幾家更近的,就把它漏了。
可是程文靜全程跟著的,也認識這位潘店長,為什么一直不告訴她?
程文靜張張嘴,表情一片空白。
方規看不得她那樣,擺擺手:“算了,不重要。”
程文靜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圓圓……”
“我現在就問你一件事。”方規從李博士包里摸出一次性濕巾,拆開來遞給程文靜,“跟不跟老魏離婚?”
程文靜遲疑了,不自覺又看向李篤。
這幾次見的李大博士和她印象中有些不一樣了,情緒生動了許多,但都是盼著她不好,不如不生動。
看出李篤眼里隱隱的期待,程文靜一閉眼,不甚堅決地點點頭,“離。”
李篤無聲嘆氣。
程文靜看她這反應,直覺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重又點頭,“無論如何都離。”這次語氣堅定了許多。
方規舒了口氣,踢了腳李博士:“去問店長要錢,要完錢咱們走了,不能老候在人家這兒。”
李篤:“啊?”
方規:“給你十分鐘,夠不夠用?”
李篤:“……夠。”
李博士走得拖泥帶水但總算是走了,方規靠近程文靜,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問:“老魏是不是拿我壓你了?”
程文靜一怔,條件反射說:“沒有……”
“老魏不想你跟我連一塊兒,對不對?”方規問,“你對我太好了,老魏心里不得勁兒,你也覺得對不住老魏,畢竟他是你的枕邊人,你倆還要扶持著過下半輩子。你是這么替自己替老魏找借口的,是嗎?”
“不是”兩個字在嘴邊轉了一圈又一圈,程文靜卻說不出口。
“老魏埋怨你有點錢就貼補給我,我出了點什么事兒你就放下手里的活第一時間趕過去,你只顧我,不顧他,不顧他的廠子……那廠子才是你們倆的根本。他是這么說的,是嗎?”
不用程文靜說是不是,看她張口結舌的模樣就知道八九不離十。
方規短促地嘆口氣,“我六月份那次去了工廠,老魏就開始跟你說這樣的話了,是嗎?”
程文靜震驚得忘了哭。
方規說:“你說那天我要是真的自殺了,你怎么辦啊?”
程文靜急得上前捂她的嘴,“呸呸呸”三聲,雙手合十朝天又朝地:“百無禁忌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方規只是笑。
笑程文靜真是數十年如一日,沒一點長進。
程文靜在方家的那二十年沒吃過苦,一把屎一把尿只顧著方家大小姐這么一個人,生活環境單一,交際圈也不大,方愛軍都對她客客氣氣,有什么好東西都想著給她帶一份,把程文靜活活慣成了不諳世事的中年少女。不過程文靜原就是個心思單純的人。
程文靜離方愛軍那么近,但凡動點走捷徑的歪心思,早就成了方規法律意義上的母親。
但程文靜沒動過。
自始至終一次沒動過。
從來沒跟方規吹過耳邊風,沒有試探性地問過方大小姐哪怕一次“我做你媽媽好不好”之類的話。
后來也不知道哪個王八蛋跟她說了什么,她急急忙忙找了個男人結婚。
程文靜也是個沒主意的人,方家的環境不需要她有主意。周圍的人要么聰明要么有主意,而這些人也愿意照顧她遷就她,用她拿什么主意?只要把圓圓照顧好了就行。
然而一旦這些人都不在她身邊了,她就本能去找下一個有主意的人依靠,她把丈夫當成了主心骨,圍著丈夫打轉。
方規都能理解。
所以她又問:“我現在情況也還不好,也不確定什么時候能好。你跟老魏離婚以后,有什么打算?”
程文靜問:“李篤呢?李篤不幫幫你嗎?”
方規微笑著說:“你別管我,我不會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想想你自己。”
是啊。
人不自救天難佑。
程文靜想了想,表情空白卻又理直氣壯地搖搖頭。
方規仍是笑,不無包容的溫和的笑。
程文靜忽然想到了,“我還給你當保姆,你不至于不給我一口飯吃。”
方規說:“好。”
程文靜說:“不給我飯吃也沒關系,我也不會讓你餓著。我可以干家政,當保姆,我當保姆最在行了。”
方規沒說話,抱了抱程文靜。
沒長進挺好的,也就沒變化。
有點風吹草動動搖了她的根基,她就果斷乘風而逃——跟當年匆匆忙忙卻堅定地結了婚一樣,匆匆忙忙地決定離婚。
也許現在離婚有點難度,但程文靜既然決定了,方規就有辦法讓這個婚離得順利快當(*注)。
李博士根本不用十分鐘,五分鐘去而復返,帶回了不多不少一萬五千六百三十塊。
方規坐在桌子上,雙腿交叉懸在半空,下巴指向右手邊的空椅子,示意李博士:“坐,通知你一件事。”
李篤正襟危坐。
方規說:“等萊曄廠里事情了結了,騰個臥室出來。”
這話說得婉轉,李博士秒懂并秒回:“沒問題。”
程文靜有了新的出路,便像又活了過來,明明情況跟來火鍋店前一樣,并無好轉的跡象,一堆麻煩仍堆在眼前,她卻沒了那些凄風苦雨,不帶腦子地執行方規一個又一個指令。
方規讓程文靜回去盤點值錢家當,她也順從地帶著倆人回了家。
樓上叮叮咣咣翻箱倒柜,樓下方規這里看看那里看看,看李篤坐下,腿一彎也坐下來,在李篤腿上玩手機。
然后超絕不經意地問:“后面家里多個人,你真的不介意嗎?”
“沒關系啊,我本來也想讓程……”李篤頓了頓。
方規:“程姨。”
李篤毫無障礙地續上了,“姨去咱家的。”
方規奇了怪了:“那你為啥老笑人家?還落井下石。”李博士在火鍋店會議室的表現簡直像大仇得報,巴不得程文靜從此翻不了身,流落街頭,無家可歸。
“我是這么想的。”李篤認認真真講解道,“等她一無所有了,我就出面當她的救星,給她送養老院也行,讓她給我們一起住也行。她在我屋檐下,受我恩惠,就低我一等。我讓她干嘛她就得干嘛。”
要不是太了解李博士,她這種發言真的會被人當成反派,方規憋著笑問:“你想讓她干嘛呢?”
李篤清了清嗓子,“再也不準叫你圓圓。”
八個字,李博士說得抑揚頓挫、鏗鏘有力、咬牙切齒,且異常堅決地……握緊拳頭。
看得出不是一般的認真。
非常認真,當成執念或使命那般認真。
方規:“……”
方規滿懷慈愛地摸摸李博士的腦袋,“好遠大的理想,真有志氣。簡直是個力圖創翻所有人的大反派。”
只不過在作奸犯科這種事情看起來不大聰明的樣子。
李篤自然地說:“本人的自我定位正是大反派。”
……神金。
太直白了,方規不禁閃了下腰,緩了緩,她沉沉地宣布:“很遺憾地通知你,李博士,程文靜的養老用不著你。”
李篤挑起一側眉,“你養嗎?”
“我養自己都費勁兒,還養別人?”方規搖搖頭,“媽媽臨走前留了一筆資產。只要程文靜沒跟方愛軍結婚,不管她跟誰結婚,有沒有結婚,如果五十五歲時是單身狀態,那么從五十五歲開始,她每月可以領一筆養老金。我前段時間問過了,有效的,媽媽找的人很可靠。”
李篤淡淡地:“哦。”程文靜今年五十二,只剩下三年她就可以真正意義上地退休了。
方規看向李博士,意外發現她沒有一點沮喪的跡象,“怎么辦,你的反派計劃好像破滅了耶。”
“這次不行,還有下次。”李篤說得坦蕩,要的直接,“我想圓圓有些東西只屬于我,一些特權獨屬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