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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謊言“時瑜,你為什么一天說了三個謊……

    時瑜睜開眼,心臟處傳來的尖銳的酸澀使她下意識去摸眼眶。

    眼周一圈皮膚柔軟細膩,沒有她想象中的濕漉漉的水漬。

    女孩茫然了幾秒,目光所及之處是熟悉的吊頂燈,她盯著折射出七彩光影的水晶球,思緒慢慢回籠,那輕顫的睫羽也跟著慢吞吞眨了下,隨后翻了個身,將臉整個埋進枕頭里嘆了口氣。

    她好久沒有夢到以前的事情了。

    距離上次和許懷洲不歡而散后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她也有一個星期沒看見他。

    生活好像又恢復了以往平靜無波的模樣。

    知冬集Edurne系列設計稿已經初定模型,最近正在進行執模和配石階段,她每天忙得幾乎加班熬夜泡在工作室都是常有的事。

    今天是周末,是時瑜和媽媽約定回莊園住的日子,恰好小姨帶著小妹從美國度假回國,大家約好了晚上要一起吃飯。

    老爺子還在時,時家就規定,無論關系親疏,無論距離遠近,所有孩子每個月都要找出一天的時間聚在一起。

    籠統來說,就是所謂的家宴。

    圈子里總是有些上不了臺面的秘辛,比如說哪個打著愛妻人設的董事長其實有私生子,又比如說誰家的夫人在外面包養了大學生,某大少爺和二少爺爭家產爭得你死我活互相去對方公司用開水澆發財樹等等。

    一旦涉及到金錢和權利,一切就像戳破的肥皂泡后露出白森森的現實。

    好在時家不像別的世家一樣有著錯綜復雜的關系和虛偽與蛇的交集。

    時柏聿只有三個孩子,原配夫人去世后便全身投入工作中,持著高昂的身價也沒有再娶。

    時瑜的記憶里,外祖父雖然肅穆嚴厲,但是對小輩極其大方,從小父母比較忙,把他們扔在莊園,三個孩子算是一起長大的。

    再往上她媽媽那一輩來說,大家關系自然也不錯,只是時云意結婚后便鮮少和大家來往。

    和脾氣溫柔儒雅的老好人舅舅沒什么矛盾,但是跟小姨就像冰火兩重天。

    一個瞧不起對方太過張揚失了儀態,另一個覺得對方盛氣凌人高傲到了極點。  :

    時瑜小時候不懂,覺得大人之間的關

    系彎彎繞繞,總是將表達愛意的話深藏于心,謹言慎行,卻毫不猶豫展露出尖銳的棱角。

    媽媽明明也會關心小姨。

    雖然她現在也不是很懂。

    時瑜才坐在客廳里沒幾分鐘,大門處傳來高跟鞋踩過的聲音。

    一個花里胡哨的人影跟球一樣黏黏糊糊地就沖過來就往她身上湊:“小魚姐!好久不見!”

    時知夏又染了頭發,上次見還是藍色,今天又變成了一頭粉毛。

    不過她那張格外漂亮明媚的臉倒是能壓住這種夸張的顏色。

    她身上挎著的Balenciaga限定款手提包在她手里跟超市便利袋似的,一會掏出來一條藍寶石項鏈,貼在時瑜脖頸處邊比劃邊念叨:

    “這個是我在法國旅游的時候買的,當時在柜子里看見第一眼就覺得很適合小魚姐,現在一看果然很漂亮!”

    一會又摸出來一個珍珠耳環:“這個也好看!”

    一會又倒出來一條手鐲:“還有這個還有這個!”

    時知夏從包里掏出五顏六色的寶石歐泊和層層堆疊的珍珠,嘰嘰喳喳的像個小雀兒,時瑜連開口打斷妹妹說話的空隙都沒有。

    時瑜有時候都覺得妹妹對顏色的敏感程度和她發散性的思維應該去學設計,只是那姑娘卻莫名對法律學一見鐘情。

    時嶼安在后面姿態閑散地走過來,還是那股熟悉的調侃語調,有點漫不經心地挑了下眉,笑道:“別折騰你姐了,人都快被你晃得喘不過來氣了。”

    趁著妹妹和嶼安哥說話的空,時瑜把沙發上堆得亂七八糟的首飾一個個收起來裝好。

    中途又遇見姍姍來遲的小姨時云禾。

    黑色貂毛外套下的吊帶裙勾勒出女人優越的身材曲線,與衣服同色系的美甲撩起鼻梁上遮住大半張臉的墨鏡,露出那張與時云意相似但又風格截然不同的精致面容。

    看著時瑜手里抱著的東西,那雙微微上揚的桃花眼眼尾輕挑,紅唇勾了笑出來:“那丫頭出去玩的時候總是說,這個適合小魚姐,那個適合小魚姐,見什么都想給你買。”

    女孩漂亮的臉蛋上浮現出一點羞澀的霞色:“謝謝小姨。”

    她彎翹的眸光順著女人抬起去取墨鏡的手,掩在袖口處那半截白皙的腕骨隨著她上揚的動作露出來,上面掛了個品相極好的玉手鐲。

    是種不太常見的顏色和冰種。

    時云禾瞧見了外甥女好奇的目光:“喜歡這個?”

    還沒等人回,她直接把手鐲從腕骨上扒下來套在時瑜的手腕上,一套動作做的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時瑜差點沒反應過來。

    時云禾雙手環胸撐著下巴視線轉了兩圈,贊賞道:“果然這個顏色還是小女孩戴著好看。”

    時瑜想還回去,又被阻止,腕子上傳來沉甸甸又微涼的觸感,她有點不好意思道:“小姨戴也很好看的。”

    時云禾笑著揉了揉外甥女的小臉。

    或許是剛從外面進來,那纖細柔軟的指尖還沾了點晚風的涼意,離得近了,袖口晃動的間隙,時瑜似乎還能聞到空氣里彌漫開的香水味和淡薄的煙草味。

    時云禾眨眨眼,露了個狡黠的笑容出來:“別告訴你媽媽是我給你的哦。”

    *

    晚餐進行的還算順利,別墅里是難得一見的熱鬧。

    自從外祖父去世后,媽媽作為家里的老大自然也就擔下了大家長的位置。

    只是媽媽和小姨的關系似乎依舊沒有破冰,舅舅依舊充當起中間那個和事佬,雖然時云禾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依舊笑臉盈盈地攏過波浪卷發假裝看不見姐姐微蹙的眉心。

    餐桌上大部分時間都是時知夏在說話,什么都說,從旅游發生的趣事到她在森林里偶遇的小松鼠。

    時瑜從小被媽媽教育食不言寢不語,所以這會就顯得安靜,除了被妹妹提及時再笑著附和幾句。

    一頓飯下來,時瑜卻恍惚覺得有些累。

    又或者說她最近干什么都有點提不起精神。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許懷洲的影響,那個雨夜他說的話徘徊在她腦海,又被情緒撕扯得破碎。

    還是她午睡時做得不太美好又無比真實的夢,真實到她現在都覺得胸腔內那顆心臟仿佛被一只大手緊緊攥住的酸澀感。

    她今天的狀態似乎有點不是很好。

    衛生間內,小蒼蘭香的洗手液在指縫間搓成綿密的泡沫,又順著溫水流淌進池子里。

    時瑜擦干凈手上的水漬,抬起長睫看向鏡子里那張略顯蒼白的臉,揚起手背拍了拍,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最起碼要在大家面前打起精神。

    女孩垂下的眸光里映著水面上擴開的漣漪。

    時瑜盯著最中間的那個小小的漩渦,靜站了幾秒后輕輕呼了口氣,走出磨砂玻璃門時臉上又恢復了往日里挑不出錯的笑容。

    大家站得分散,各忙各的。

    時知夏和時嶼安站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些什么,看見人從衛生間出來,粉色頭發的女孩忙蹦蹦跳跳地招手喊小魚姐。

    時瑜回了個笑,腳步還沒邁過去,不遠處的旋轉樓梯下來一道被包裹在絲綢裙里的身影。

    時云意作為時家大小姐最看重禮儀,今天的晚宴她格外重視,自然也吩咐私人美容師把她打扮得比平常還要優雅端莊,連首飾都是全套。

    只是時瑜在看見媽媽手里攥著的東西時,臉上的笑容忽得僵住了。

    她揚起的長睫急速地顫動了下,心臟也“咚”得一聲猛地從高空墜起。

    時云意步伐急切,視線望過來時,質問也在空氣中炸裂開:“小瑜,寶貝……”

    那張往日里情緒絲毫不外露的溫柔面容,這會緊繃到連骨子里儀態都沒端著,似乎是受到了極大的驚訝似的,連聲音都是顫的:“這是什么?”

    時瑜站著沒動,腳步好像被釘在了那兒,她很想跑過去奪走媽媽手里的藥盒,問她為什么要隨便翻她柜子里的東西。

    但是事實上時瑜只感知到了自己垂在身側的手又開始習慣性的輕微的抖,那動作幅度其實很小,小到不仔細觀察并不能看出來。

    室內溫度適宜,她卻覺得指尖一點一點冷了下去。

    見女兒沒回答,時云意的聲音突然尖銳:“寶貝,你什么時候開始吃這種東西的?”

    方才還熱鬧的氛圍瞬間冷凝,所有人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鬧劇打得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

    “媽媽對你還不夠好嗎?媽媽覺得自己已經竭盡全力的去愛你去對你好了,什么東西都沒缺過你,你為什么會吃這種藥呢?”

    她說著,語調愈發急切:“是不是哪個庸醫,你帶媽媽去找他,媽媽要看看他怎么把正常人看成精神疾病的……”

    時瑜無錯地站在那,那幾個她最想遮掩最想逃避的字眼從她最親近的人嘴里吐出來。

    那一瞬間,她耳盼轟鳴,一片空白的腦海里似有一種尖銳又刻薄的聲音嗡嗡作響,幾乎分不清心底不斷涌出的燙意是羞恥還是難堪。

    她努力壓抑住崩潰到想要掉眼淚的情緒,假裝毫不在意的說:“沒有那么嚴重的媽媽,我就是最近上班比較忙有點焦慮,這是治療睡眠的。”

    聞言,剛才歇斯底里的女人才恍惚松了口氣,但她看起來仍有幾分不放心和遲疑:“那也不行,小瑜,媽媽去喊何醫生來幫你看一下,你怎么能隨便吃陌生的醫生開的藥?”

    “媽媽認識中心醫院的院長,媽媽叫你陸阿姨給你找一個最好的醫生看看。”

    時云意后知后覺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盡量放輕了聲音,熟悉的溫柔笑容也跟著重新回到了那張精致的臉上。

    耳畔上寶石耳墜輕輕晃著,折射出瑩潤的光影。

    只是那點蒼白還未褪去,她握住女兒的小臂,柔聲道:“小瑜,媽媽就知道你肯定沒什么事,你這孩子,真是把媽媽嚇一跳。”

    “媽媽只是去書房時看見你的臥室沒有關門,想著幫你關一下。”

    她表現的那

    么云淡風輕,優雅溫柔,仿佛剛才的質問被輕而易舉的翻篇,但時瑜明顯察覺到手臂上那雙幾乎要掐進她肉里的指骨顫動的幅度。

    好像她極其不愿意承認,又不得不說一些謊言去自我欺騙。

    時瑜忽得有些想笑,原來她那么努力想去藏起來的一件事,原來她最不想被人發現的傷疤,在她自認為最親近的人眼里,只是一個糟糕的負擔。

    女孩眼里模糊的像是鋪了一層冷白的霧,那霧氣朦朧,里面的情緒被分割成無數玻璃碎片般斑駁著,輕聲:“媽媽,如果我是真的有病呢。”

    時云意瞬間愣住了:“什么?你說什么呢寶貝?”

    她語氣僵硬,面容仿佛緊繃成了一條直線:“你是不是還在和媽媽開玩笑呢?”

    時瑜說不出話來,女人緊蹙的眉心如同寒峭的尖錐,扎進她心里,那處血肉模糊,痛苦像陰暗潮濕的海底不斷滋生的海草,緊緊束縛著她。

    那些被她小心翼翼隱藏起來,用懂事和快樂包裹著自己,連她自己都難以啟齒的秘密,此刻卻被拋擲光下,被質問,被懷疑,還要被譏諷。

    她虛晃的眸光看向周圍熟悉的面孔,驚訝的,錯愕的,擔心的。

    就連出去抽煙的時云禾也重新站在客廳,她表情恍然,那修長骨感的指縫間夾著的女士香煙半晌沒動作,煙蒂凝聚成長長一條,一點忽明忽滅的紅光映在身后沉寂的冬夜里。

    時瑜突然情緒崩壞地后退一步掙脫開束縛著她的那雙手,企圖逃離這種像玻璃罩一樣隔絕了所有空氣和光源的窒息感。

    女孩皮膚被養得嬌氣,平時掐一下碰一下都會輕易留下紅痕,時云意沒設防,長長的指甲在那細白的仿佛藕段似的小臂上劃過,上面叮當晃著的玉鐲掉了下來,碎成了怎么也修補不好的兩半。

    手臂上傳來灼燒般的痛感,紅痕像草地上蜿蜒爬行的蛇一樣緊緊纏繞著她。

    時瑜卻一點都不在意似的,只是垂落下長睫,在眸底晶瑩的水光晃動的那半秒,不知道是自暴自棄還是什么,很輕很輕地笑了:“媽媽,我四年前就在吃了。”

    她輕聲說:“就在你親手送走元寶后的第二天。”

    她的元寶,那個最漂亮的,被她好不容易養得白白胖胖的,有著分離焦慮癥的小貓,如果不是應激后跑了出去,她就不會永遠沉睡在那個夏天。

    如果元寶還活著,就算被送走,她們現在應該還會再見面吧?

    時瑜也想不出來,好像好多事情其實也沒有答案,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和許懷洲解釋,她明明答應他說,她會照顧好元寶。

    不過許懷洲應該不會再來找她了,她想。

    那些明顯的訊息鉆進她的腦子里,那傾覆而下的長睫輕輕顫動著,時瑜突然好難過好難過。

    她知道是自己親手推開的他,所以她不想哭,她也沒有資格掉眼淚。

    她覺得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更不想在大家面前展露自己脆弱又擰巴的一面。

    那樣也太沒用了。

    她不知道怎么去應付別人事后的關心,沉重的像壓在骨頭里的負擔一樣。

    于是時瑜企圖撩起笑容來掩飾她的委屈和難堪,只是嘴角僵硬的怎么也撐不起來,看起來又像是在哭。

    媽媽又在說什么,她嘴唇一啟一合,時瑜卻恍惚覺得什么也聽不見了,她只是不停地后退,再后退,直到她僵直的脊背貼上冰冷森然的落地窗。

    好像連身體的溫度都慢慢抽離了。

    情緒起伏太大帶來的是一種極為強烈的眩暈感,在那種眩暈感晃得她眸光都無法聚焦時,忽然瞧見一個人。

    他步伐急促地走過來,又像是跑的。

    那張俊雅清挺的面容落了點客廳澄亮的白光,線條繃得凌厲,仿佛被冷感的月光敷了層銀霜的青山竹林。

    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中,唯獨他一人清晰又鮮明,刀刻一般灼進時瑜眼底。

    在時瑜茫然的下意識喊出來他名字的那一秒,她落入一個攜卷著幾分涼意但又溫柔的懷抱。

    她的鼻尖縈繞著一點夾在煙草味里的淡淡的松木香,長睫輕輕晃了下,掃出一小片淺淺的光影。

    時瑜本來想問你怎么來了,只是有些話到了嘴邊,在齒縫間磨出來時,又轉了個彎變成了那句:“許懷洲,你怎么才來呀……”

    伴隨著女孩哽咽的聲音,還有她拼命又無措地扼制著的,卻在下一秒奪眶而出的眼淚。

    *

    許懷洲仍記得他去找宋小姐那天。

    宋一茉看見他,并沒有表現得特別驚訝,好像他的到來和詢問在她的預料之中一樣。

    但她只平靜地說了三句話:

    “站在小魚的立場上,她不愿意說的事情,我也會保持沉默。”

    “但是如果是站在我的立場上,如果,我是說如果……”

    宋一茉的聲音頓了半拍,她眨了下眼睛,視線垂下盯著紅木桌上的文件,眼眶卻慢慢紅了:“如果哪天小魚需要你,許律師,請你一定要,一定要毫不猶豫地抓住她的手。”

    *

    感受到懷里的女孩緊緊環住他脖頸的力氣,那處傳來一點細微的抖,她聲音哽咽,好像他對她來說是冰冷湍急的湖中心里唯一一塊可以承載起她的浮木。

    那一瞬間,許懷洲想的是幸好他沒有錯過時嶼安的電話,幸好他來得還不算遲。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副模樣的小魚,他記憶里的小魚總是明媚又自由的,而不是這般茫然脆弱,像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肩窩處似乎浸滿了眼淚,那種溫熱濕潤的觸感粘在他的肩膀,一個勁的往皮膚里鉆,敲開下面堅硬的骨骼,勢必要鉆進他心臟最深處一樣。

    仿佛血肉與衣襟相連,稍微動一下就能撕扯開皮膚,露出鮮血淋漓的內里,疼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許懷洲拖著女孩的背,從她似柔順的綢緞般的黑發一路順到腰窩,輕聲道:“我來晚了嗎。”

    時瑜搖了搖頭。

    他聲音比剛才還要輕,垂落下的眸光眷戀而溫柔:“想離開嗎?”

    時瑜小聲吸吸鼻子,點了點頭。

    “好。”

    男人從嗓子里漾起一聲極輕的笑來,他唇角彎起半分弧度,曲起的指骨抵在那柔軟白皙的后脖頸輕輕揉捏了下,動作輕到像是在哄她:“沒事了,小魚。”

    許懷洲低聲重復了兩遍:“沒事了。”

    這句話是對著時瑜說,還是對著自己說,許懷洲也分不清了。

    薄薄一層肌肉紋理下,胸腔內跳動的幅度一遍又一遍提醒著他,這次他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那清潤的嗓音浸著一點細微的啞意,他的雙手抱著懷里的人抱得更緊。

    許懷洲轉身,即使這會單手拖著女孩抱起,但他的腳步依舊邁得平穩。

    黑色駝毛絨大衣的男人身量很高,身形頎長,衣角隨著他的動作在光影里翩飛。

    他看起來情緒并不好,薄唇微抿著,下頷線崩得涼薄,身周一圈極淡的戾冷,與往日里儒雅矜貴的模樣幾分區別,只有手里的動作依舊溫柔又謹慎。

    他對著周圍的目光恍若未覺,卻又被反應過來的時云意匆忙攔下。

    她聲音發緊,連面容也緊繃:“你要帶我女兒去哪?”

    與女人的尖銳相比,許懷洲就顯得格外平靜,那眸光平和垂落,清冷面容舒展開的幅度是對長輩的尊敬,溫聲道:“今天實在是太唐突,等改天我再來拜訪時夫人。”

    時云意自然記得男人這張臉,他化成灰她都不會忘記他。

    “怎么又是你?”她緊吞著嗓子,聲音比剛才還要提高了幾分,“是不是你害得我女兒變成了這樣?”

    男人卻跟沒聽見她話里的譏諷似的,笑容未變,眸底半分波瀾都未曾掀起:“時夫人可能誤會了。”

    時云意顫動著眸光去看自己的女兒:“小瑜,來媽媽這兒,就算是真的在生病媽媽也不會怪你啊

    寶貝……”

    “元寶……元寶的事是媽媽對不起你,你怎么不給媽媽說呢你喜歡貓,媽媽再給你買一個就是了……”

    “你想要什么?媽媽給你買……媽媽給你找人選一個品種最好最漂亮的小貓好不好寶貝?”

    時云意越說越激動,背光而立的光線朦朦朧朧的落在她眉心像是攏了層灰,仿佛受到了極大的刺激般,手伸了過去,腕子上的帝王綠手鐲和手鏈相碰,晃得叮當作響。

    在客廳明亮的燈光下暈開一層細膩的翠色。

    下意識的,時瑜往許懷洲懷里縮了縮身子,錯開了媽媽想要觸碰她的手。

    那細白的指尖停在半空中,倏地僵住了。

    女孩緊咬著唇,耳畔環繞著的尖銳的女聲使她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心臟再一次被潮濕的雨滴淹沒,但她哭不出來,臉上卻黏糊糊的像落滿了眼淚。

    她很想向媽媽開口說點什么。

    比如說她今天只是狀態不好,明天就沒事了,比如說她沒有因為任何事怪媽媽,她只是有點不太舒服,好像所有的情緒被凍在血液里,語言的沉默和心里的掙扎像把她分裂成兩個不同的個體。

    時瑜感知到自己像一個重新縮回殼里企圖逃避一切的蝸牛。

    那種靈魂從高空猛然跌落的失重感使她慌張無措,只能環住許懷洲的脖頸將自己縮進他懷里才能找回一點安全感。

    是時嶼安將狀態不太對勁的姑姑及時攔住,又忙對著許懷洲使眼色叫他帶著妹妹先走。

    時云意推開禁錮著她的手臂,還想去掙扎,時云禾死死地抓著她的手。

    留著波浪卷發的女人冷了眼里所有的神色,眸光如同寒嶠的冰潭:“姐姐,夠了。”

    她看著那張狼狽不堪歇斯底里的臉,往事彌漫心頭,聲音卻一點一點啞了下去,帶著巨大的悲愴:“你到底……要把自己困到什么時候。”

    “媽媽的事,這些本來就不是你的錯,你不要再把自己束縛在過去了,姐姐,也不要再把痛苦帶給孩子了……”

    聽著這句熟悉又陌生的“姐姐”,時云意怔愣了片刻,片刻后恍惚從那股偏執的情緒里回過神來。

    她神態茫然,指骨緊繃到能看見月白色的關節,上面月牙蒼白,仿佛用了極大的力氣般回握住時云禾的手,薄薄一層皮膚下血管蜿蜒爬行,是冷感的青紫色。

    時云意靜站在原地,又踉蹌著后退兩步,整個人失去了所有力氣般,如果不是時嶼安及時攙扶住姑姑,她幾乎都可以滑坐在地上。

    她緩慢的,又滄桑的,看起來極度痛苦的伸出手捂住了臉,細碎又隱忍的嗚咽聲從那蒼白的指縫間溢出。

    那段難以跨越的往事打碎了她的傲骨。

    她哭著說:“我只是想……我只是想保護小瑜,我只有她了……”

    “是我哪里做錯了嗎?”

    “沒有,姐姐,”時云禾抱住她,在胸腔內那股蔓延開的澀意里,眼淚還是跟著掉了出來,“沒有……”

    那個總是端得高傲優雅的女人,此時像一個孩子一樣,靠在妹妹懷里突然失聲痛哭。

    ……

    整個莊園亂做一團,只是后面的事情時瑜什么都不知道了。

    線條流暢冷戾的黑色卡宴撕開夜幕,穩穩停在路邊,時瑜坐在公園里供人休息的長椅上等他。

    便利店門口亮著一盞燈,清晰而明亮,像黑夜里溫暖的燭火,隔著不太遠的距離,里邊的情景時瑜看的一清二楚。

    她看著許懷洲推開貼著廣告的玻璃門,那頎長冷感的身影整個被暖黃色的光環抱住,在柏油路面上拉下長長的影子,襯得輪廓在冬日的冷風里愈發清輝深邃。

    月色與燈光相交融,在那張利落分明的俊雅面容投下明暗不一的光。

    他走過來,指骨間提著便利袋,里面什么東西都有,包括她最喜歡的旺仔牛奶糖。

    時瑜接過,小聲道了句:“謝謝。”

    空氣又陷入了一種安靜,彼此誰都沒有再出聲,時瑜小心翼翼撕開包裝袋,舌尖上化開的甜膩的牛奶味松散了她心里緊繃得那根弦。

    她垂著眸,視線凝聚成一個點盯著手里的礦泉水瓶,在那種安靜到仿佛能聽見心臟跳動的聲音的氛圍里,忽得聽見許懷洲喊她的名字。

    時瑜沒敢抬頭,低垂的睫羽卻隨著男人溫和的嗓音輕輕顫起,突然有一種莫名的羞恥和難堪,她在想,許懷洲剛才應該都看見都聽見了吧。

    他會怎么想她呢?他會說些什么呢?他也會厭煩她嗎?

    他會不會覺得她很糟糕……

    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很糟糕。

    垂在臉側的黑發被風攜卷過一縷吹拂在她緊抿的唇角邊,時瑜伸手將那一縷輕撫下。

    她恍惚覺得,眼淚似乎是一種比脫光衣服還要赤裸又坦誠的存在,只是她還是不太適應這種向別人展露脆弱的坦誠。

    是她的自尊心長久地拖著她嗎?時瑜想不出來。

    她腦子里亂糟糟的,那種熟悉的想找個地方偷偷藏起來的想法再一次裹挾著她,那是一個曠日持久地存在著的煩惱。

    許懷洲像是察覺到了女孩的緊張,他眸光平和的半跪在她面前。

    骨感瘦削的手覆蓋住她搭在膝蓋上的手背,指骨擠進她的指縫間輕輕摩挲,又反握在手心里。

    他的掌心溫熱,帶著一層薄薄的繭。

    時瑜微怔的視線抬起,不偏不倚地對上面前的男人專注而溫柔的眸光。

    月光跌落進他眼底,在那層像濃墨一樣漆黑的眸底鋪了一層白霜,伴著昏黃的燈色,有溫柔的漣漪蔓延開。

    許懷洲輕聲說:“重逢那天,其實我在想,如果你抬頭喊了我的名字,我可能會毫不猶豫的抱住你,然后將過往一筆勾銷。”

    “小魚,在英國時你問我,我們在未來的某一天會不會分開,我說不會,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會重新找到你。”

    他說著,像是想到什么,尾音勾了繾綣的笑出來,融在夜色里的眉眼也跟著柔和:“不過一切都怪我,怪我見你時太緊張,只喊了句時小姐。”

    時瑜張了張嘴,好半天憋出來一句:“你見我……緊張嗎?”

    “嗯。”

    他垂了下眼,低聲笑道:“緊張。”

    時瑜感覺到心臟里那種沉甸甸的像幽深的海水一樣酸澀的壞情緒突然消失了,轉而來的是逐漸從脖頸處燒到臉頰的燙意。

    她眼睫輕顫,琥珀色眸底未退去的水光瀲滟著,襯得那里的光更加的清淺。

    許懷洲盯著女孩漂亮的眸,那小巧的鼻尖漫上緋色,纖細的睫上還殘余著一點亮晶晶的水光。

    男人的喉結上下滾動出幅度,再開口時嗓音啞了幾分:“你說你過得好,可是你瘦了,連吃飯時眼睛紅紅的都好像再哭。”

    “我現在重新問你,小魚。”

    他目光生澀地看向她,睫羽在眼瞼下方打下一小片淺淺的光影,一字一句輕聲道:“我不在你身邊的這四年,你過得好嗎。”

    “你有想我嗎。”

    “你有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偷偷掉眼淚嗎。”

    夜幕低垂,月光被樹影分割成柔軟的絲線,跳躍著的星子像寶石鑲在幕布中,一陣微涼的風輕拂過,時瑜的心跳“咚”得一聲,突然間就亂掉了。

    男人的唇角向上勾勒出弧度,明明是笑著的,看著又彌漫著一股難以化開的澀意。

    那漆色眸底盛滿了溫柔,像此時傾瀉而下的月色。

    “我知道你不開心的時候睫毛會垂下來,我知道你緊張的時候總是會按美甲上的小鉆,我知道你看完電影的票根會夾在雜志里,我也知道你喝咖啡要加半糖,逛超市喜歡先看左手邊的架子,我以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好像又不是這樣。”

    “我以為你真的很討厭我,如果是今天這樣而分手的話……”

    他輕聲開口,溫和的嗓音里卻纏繞著一層幾乎察覺不到的顫栗:“那我寧愿你是因為討厭我。”

    “我沒有討厭你……我就是……”

    時瑜幾乎是脫口而

    出,但她哽咽著有點說不出話,她的眼淚一顆一顆砸下,砸到膝蓋處像一朵朵破碎開的小小的花。

    她伸手胡亂的抹了一把臉,結果濕潤的水漬越抹越多,怎么也停不下來。

    時瑜抬起冰涼的指尖按在眼尾,顫動著的長睫在指腹間掃出一小片細密的癢,那種癢滲進心臟,撕扯這上面許久未愈合的疤痕邊角,泛著不可比擬的酸。

    她終于將自己的心事袒露出口,滿是鼻音的哭著說:“許懷洲,我過得一點也不好……”

    “當初說了那么多難聽的話,對不起……”

    那段被掩藏在角落里的往事再次被拿出來時,上面的灰塵還是會嗆得人口鼻生疼。

    時瑜有一個日記本,沒有任何人知道。

    因為生命里的某些東西太痛苦了,她眼睜睜的看著被風吹散的凌凌細雨經久不息地降落在她心里的那座小島。

    金魚不停地用尾巴拍打著魚缸,途徑的行人夸贊她漂亮的尾鱗,卻沒有人關注她的痛苦,所以她只能通過文字來回應它。

    在那個潮濕悶熱的分手夜,光線昏暗的臺燈亮起暖黃色的燈光,落在書桌上像被太陽曝曬后失去了所有水分而干癟的橘子皮。

    她的眸光在昏落落的光影里安靜地斑駁著,仿佛筆下娟秀的小字也是模糊的。

    時瑜在日記本里寫道:

    “時瑜,你為什么一天說了三個謊。”

    第32章 往事她親手折斷了身體里那副候鳥的骨……

    其實時瑜也有一段幸福的時光。

    那段日子里,爸爸媽媽不會吵架,爸爸的公司即使再忙也會回家陪她和媽媽。

    那時候的媽媽總是喜歡揉捏她的臉,然后眉眼彎彎地笑著說:“小瑜,媽媽最愛的寶貝。”

    那張漂亮的臉上漾起像外頭天光一樣溫暖柔軟的笑,小時候的時瑜覺得媽媽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溫柔也是最愛她的人。

    直到后來林恒之打著工作繁忙的借口開始夜不歸宿,而他和妻女的關系似乎越來越疏遠,時云意去公司看望他,結果發現新助理是她從未見過的年輕女人。

    她并不會對陌生的女性有著排斥心理,只是助理和自己的先生舉止親密無間,她察覺出奇怪,找了私家偵探,最后得出一個相愛十幾年的愛人出軌的事實。

    他們甚至還有一個只比自己女兒小五歲的私生子。

    從小到大樣樣第一,儀態優雅端莊,脊背挺得筆直矜傲,在人群中永遠是焦點的時家大小姐,自然也接受不了被愛人背叛的現實。

    那是時瑜十歲那年,往日里總是打扮得連頭發絲都透著抹精致勁的媽媽,第一次披頭散發,歇斯底里,她站在客廳中央,腳下散落了一地花瓶碎片和彩色照片。

    時瑜愣怔得盯著那些照片,她看見有一個陌生的阿姨挽著爸爸的胳膊,他們頻繁的出入各種酒店和商場。

    她還看見一個面容和爸爸格外相似的男孩被他高高舉在肩膀,像她小時候那樣。

    他們像幸福的一家三口,而爸爸似乎很久沒有摸著她的發頂笑著問:“爸爸的小瑜今天做了什么呢?”

    往日里溫柔儒雅的林恒之坐在沙發上,垂著頭,碎發遮住他蒼白疲憊的眉眼,早上出門時還一絲不茍的西裝被時云意扯得凌亂,但依舊沉默著一言不發。

    是張姨捂著小小姐的耳朵,把她緊緊抱在懷里。

    那些爭吵聲和哭聲被隔絕在外模糊著什么也聽不清了,好像她幸福的時光也被丟在玻璃瓶里碎掉了。

    逐漸冰涼的愛意里夾雜著刻骨銘心的恨,叫時云意發現林恒之出軌也不愿意放手,他們就這樣糾纏不清。

    糾纏到最后,時瑜也分不清媽媽是還愛著林恒之,還是因為那股不愿意承認自己輸掉的勁頭,亦或者是年少時回憶太過美好,才叫她一時間無法接受這段鮮血淋漓的現實。

    永無止境的爭吵,苦澀的眼淚,尖銳的摔門聲,時瑜從一開始的惴惴不安,到最后神色平靜的清理被媽媽扔了一地的首飾。

    她好像一夜之間從一個被保護的很好的小公主變成了獨立自主的小大人。

    父母之間失敗的婚姻像洶涌的潮水,濺出去的水花卻打濕了孩子的衣角,時云意無法傾訴的感情,自然而然就降落在時瑜的身上。

    于是她的保護欲和控制欲變得愈發偏執和病態。

    時瑜不想媽媽哭,因為她愛媽媽,她心疼她,她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玻璃容器,在下面接住媽媽落下的眼淚。

    直到容器里灌滿了水漬,沉甸甸的壓在她身上,而時瑜卻恍惚意識到,她的眼淚好像沒有了容納的地方。

    于是她只能不停的將眼淚縮回心里。

    十八歲之前,時瑜循規蹈矩的乖乖女人生是走在媽媽替她安排好的路線上。

    筆直的道路沒有想象中的寬敞,只供一人穿行,兩旁高聳入云的城墻將外界阻隔,不能向左,亦不能向右,她只能在這條規劃好的路上悶著頭往前走。

    她學過鋼琴,繪畫,小提琴,書法,舞蹈,也學過奧數,國際象棋,思辨等等等等。

    她從小在中英文雙語教學中的精英式模式中長大。

    幾乎所有的老師都說,時小姐很聰明,時小姐很優秀,時小姐很努力,時小姐很懂事,時瑜討厭“乖巧”和“懂事”這兩個詞,可偏偏它們又貫穿了她的前半生。

    妹妹時知夏跑來問姐姐要不要跟她和媽媽一起去海島度假,時瑜捧著一本厚厚的英語名著坐在窗前。

    窗外春光明媚,蝴蝶翩飛,那個漂亮的小姑娘被框在二樓的四角窗沿中間,輕輕搖了搖頭。

    媽媽來送熱牛奶,依舊揉了揉她的小臉,像小時候一樣笑著說:“小瑜,媽媽的寶貝。”

    還是記憶力不變的溫柔語調,還是那張保養得極好的精致面容,女人彎起眉眼,但她后面加了一句話:“媽媽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努力。”

    她澀聲,眸底隱隱幾分清潤的水光斑駁晃動著:“我要叫你爸爸后悔,叫他知道他拋棄我們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臉頰側指尖柔軟卻冰涼,時瑜攥緊的衣角忽得松開,她垂落下纖細的長睫,那些無數次提出想休息的話又安靜咽回了嗓子里。

    時瑜變成了最聽話又獨立的小孩,包括一日三餐,包括穿衣搭配,甚至包括交友社交,時云意都要嚴格掌控和要求。

    因為她愛媽媽。

    唯獨到她準備留學的時候,她在外祖父的幫助下背著媽媽修改了她的專業。

    她不懂為什么媽媽那么討厭她學珠寶,在外祖父的書房里她曾經翻到過一個刻著雕花的紅木盒,里面放得全是媽媽年輕時的設計手稿。

    手稿上用熠熠的色彩和流暢的線條勾勒出的圖案,輕盈,靈動,似展翅欲飛的蝴蝶,好似下一秒就能從未關緊的盒子里飛向窗外的花園。

    他們說時家大小姐是最有靈氣的設計師,又因為她的放棄而感到惋惜,卻沒有人知道背后的理由。

    時瑜曾經問過外祖父,外祖父什么都沒說,只是摸了摸她的發頂嘆了口氣。

    已經半百的年紀的時伯聿依舊難掩身上與生俱來的貴族氣息,似塵封經年的醇酒般沉穩儒雅。

    唯獨在提起女兒時,這個站在金字塔頂端見慣了風雨,也依舊端得不見山水的上位者才會露出一點落魄的神情。

    他神情悲傷,眸光又似眷戀,溫聲說:“小瑜,不要怪你媽媽。”

    時瑜看不懂外祖父為什么會露出悲傷的表情,但小姑娘還是乖乖點頭:“好。”

    因為有了外祖父的幫助,時云意發現女兒改了專業也不好再說些什么,后來時瑜一個人踏入異國他鄉的旅程,那點不滿早就被關心和擔憂替代。

    十八歲的女孩像從金絲籠里飛出來的小雀,她沉寂的生命力迸發出前所未有的自由和熱切的勇氣,好像身體里長出一副候鳥的骨骼。

    她坐上朋友的越野車去高地追極光,她和來自世界各地文化膚色各不相同的同學聚在一起交流,他們分享了同一個肉桂蘋果派,然后笑著說它的味道好奇怪。

    她和朋友在藍調時分的沙灘和本地人手牽手圍著篝火許愿。

    她登上崎嶇小徑,爬上山頂等一場像剝開的橘子皮般溫暖的日出。

    她和許懷洲相遇又相識,不辭辛苦的來回從倫敦和劍橋兩頭跑,打著來看

    哥哥的名義去找許懷洲。

    在倫敦的初雪天她向喜歡的人表白,繁瑣厚重的中英文法典堆滿了她架著雜志和漫畫書還有畫稿的書柜,他們住在了一起。

    時瑜還收養了一只白色布偶貓,那是一只有分離焦慮癥的小貓,換過三次主人,小姑娘是第四任。

    第三任主人要緊急回國不得不棄養,在校友群詢問時恰巧被時瑜看見。

    她接了小貓回來,又給小貓起名叫元寶,時元寶,是個漂亮的妹妹。

    時瑜以為她的人生或許會這樣一直幸福下去,直到她遠在英國的某天,突然收到了外祖父病危的消息。

    她帶著元寶倉促回國,被家人告知外祖父是肺癌,且是時日不多的晚期。

    那是時瑜大三即將畢業的那個暑假,連總是不在家到處旅居的小姨也回來了。

    她開始頻繁的往醫院跑,外祖父住的醫院在京城郊區位置比較偏遠的地方,專門治療各種疑難雜癥和癌癥的附院。

    附院門口有一顆枝繁葉茂的海棠樹,聽說醫院建立的時候那棵樹就在了,老樹枝干粗壯,枝葉像四周伸展開,連接到一旁窄窄的充滿著油煙味的小胡同。

    那條坑坑洼洼的小路時瑜走過無數次,她每次難過的時候就會和媽媽找個借口跑出來,然后一個人躲進胡同里的一家餛飩店。

    女孩坐在有些破舊的木桌前,被歲月侵蝕泛黃的墻壁沾著小小的油污,上面貼著癌癥特效藥的海報,邊角仿佛被人摩挲了無數遍般向外翹著。

    時瑜盯著編造得天花亂墜的廣告語,明知道是騙人的謊言,但她恍惚想,外祖父會好起來嗎?

    時瑜也想不出來,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匯集在腦子里凝聚成苦澀的眼淚,又被熱餛飩升騰而起的煙霧遮掩,沒有任何人知道,也不會被任何人在意。

    她終于可以脆弱,而不是假裝沒關系。

    好像再堅強的人也是病來如山倒。

    時瑜扶著外祖父去做磁共振檢查時,記憶里總是穿著高定西裝,位高權重,坐擁珠寶屆半壁江山被譽為京城傳說的時伯聿,一下子變成了盡顯老態的病人。

    原本得體筆挺的西裝穿在他身上變得空蕩,常年因健身而緊實的肌肉也像松軟的棉花,軟塌塌的貼在骨骼上。

    時瑜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力氣稍微大點就能在外祖父的皮膚上壓住小小的坑來。

    即使這樣,時柏聿仍不忘回握住女孩的手,撐起笑容安慰她:“別擔心,孩子,外祖父會好起來的。”

    家里人提出給老爺子安排輪椅,可偏偏時伯聿體面又要強,即使拄著拐杖也要自己走。

    京城逐漸熱起來時,外祖父連走路的力氣都漸漸消失,只能被迫坐上了輪椅。

    又過了一段時間,推開窗戶似乎能看見空氣里滾滾升騰的熱浪,陽光絲絲縷縷穿過樹梢,仿佛鑲了層金邊,天際邊云層輕淡,被風吹得起了褶皺。

    窗外蟬鳴滿耳,更加炎熱的夏季到來,連全國最權威的專家都建議放棄治療,開了些藥勸老爺子回家享受最后的時間。

    一行人將老爺子接回家,所有人都回來了,安靜空曠的莊園是前所未有的熱鬧。

    就在時伯聿病重治療的這段日子,外界謠言四起,人言鼎沸,集團也動蕩不安,有說時老爺子已經去世了,時家為了穩住大局才不得已編造了謊言。

    也有說時老爺子早已病入膏肓,時日不久,一群人都在賭權力盛達、繁榮如參天古樹般的時家什么時候倒下去。

    也就是這個時候,和時云意分居許久的林恒之突然聯系了女兒。

    時瑜沒設防,以為爸爸是見媽媽這段時間心情不好出于關心才找到她,結果赴宴后才發現又是一場騙局。

    她沒等來林恒之,卻等到了他的出軌對象郝佳慧和他的私生子林子燁,還在疏忽中喝下下了迷藥的酒。

    在意識愈發混沌之前,似乎是覺得女孩已經沒有了反抗的力氣,化著濃妝的女人撩過耳畔長長墜下的紅寶石耳環,紅唇勾起的幅度是前所未有的得意和譏諷。

    她笑道:“林恒之那死男人裝什么,自己心里都有主意了,還假裝舍不得下手躲起來裝死。”

    “老頭子都半死不活了,時家還有什么威懾力?明明把這丫頭送給王總睡一覺公司就有救了,當初睡我的時候怎么沒見他裝什么清高……”

    時瑜聽得胃里一陣反胃的惡心,但她渙散的意識連嘴角邊的冷笑都撐不起來,那指甲幾乎都要掐進掌心的肉里,才勉強撐起幾分神智努力保持清醒。

    門再次被踹開,烏泱泱進來一群黑衣保鏢。

    只是這次來的不是什么王總,而是被簇擁在人群中間的時柏聿,還有面色蒼白擔憂的時云意。

    老爺子在最后的時候時而清醒大多數時候昏迷,就算不昏迷也可能意識模糊,誰都不太記得。

    他這次走在前面,步伐穩重,連輪椅都沒有坐。

    時柏聿一身高定淺灰色西裝,頭發用發膠梳得一絲不茍,面容威嚴而冷肅,即使他拄著拐杖,但仍能被老爺子身上那種不怒自威的上位者氣息震懾到。

    他看起來是真的動了怒,是時瑜記憶里外祖父鮮少漏出的鋒利壓抑的一面。

    郝佳慧和林子燁被人按在地上,跪得又重又響,時云意一巴掌甩了過去。

    女人幾乎素面朝天,頭發凌亂,看著像一路跑過來的,她摔了桌子上的酒瓶,緊攥著玻璃碎片死死抵在中途后悔而跑來阻止郝佳慧的林恒之脖子上。

    她極盡悲愴的哽咽喊道:“林恒之,她是你女兒啊……”

    如果不是老爺子喊人拼命拉住她,那一瞬間,時瑜模糊的意識覺得媽媽可能真的會將那尖銳的碎片扎進林恒之的脖頸處。

    她被媽媽緊緊抱在懷里,有玻璃碎片扎進女人裸露在外的小腿也恍若未覺,手心一點細碎的血珠順著劃傷的傷口不斷往外滲出。

    時云意記得女兒暈血,她把那只受傷的手蹭在衣服上不停的擦了擦又擦,又恍然想起另一只干凈的手心,才敢抬起小心翼翼去摸女兒的臉。

    那指骨彎折緊繃,連聲音都是滿到幾乎要溢出來的顫栗,像是從嗓子里艱難扯出來似的:“小瑜,寶貝,是媽媽對不起你……”

    她哭著說:“都是媽媽不好……”

    冰涼的眼淚砸在時瑜的臉上,時瑜意識渙散的心想,她怎么會怪媽媽呢。

    她想像小時候一樣在媽媽和林恒之吵架后舉起手幫她擦掉眼淚,只是逐漸揮發的藥性和腦子里緊繃的弦驟然松懈,時瑜連動一動小拇指的力氣都沒有。

    她把頭靠在女人微垂的肩窩處,鼻尖縈繞過清淡的細膩的梔子花香,很小聲喊了句:“媽媽……”

    時云意顫著指尖,幾乎滿臉都是眼淚。

    *

    因為這件事,時云意和林恒之徹底離了婚。

    林恒之凈身出戶,公司資金鏈被斷危在旦夕,但是出于時老爺子的威嚴沒人敢幫他。

    所謂的王總被時家挖出偷稅漏稅,貪污腐化等等一堆丑聞,和主謀郝佳慧一起,進去了又有時家壓著,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出來。

    只是林子燁是半道而來,又被郝佳慧攬下所有罪名,即使少年性子惡劣又乖戾,但也沒法像她媽媽一樣直接被送進去。

    雖然他也被時家折騰得不輕。

    而時柏聿這次亮相,那些謠言也不攻自破。

    或許人去世之前都會有回光返照的時候,老爺子用最后的時間整頓了集團,清理了高層里的蛀蟲,給孩子們留下一個供百年都不會再傾倒的大廈。

    直到他把集團交給大女兒時云意后,像失去了所有力氣和主心骨般徹底昏了過去。

    *

    時柏聿在附院治的病,在中心醫院閉的眼。

    那天,時家的孩子們挨個走進單人VIP病房和老爺子進行最后的告別。

    時瑜是倒數第二個進去

    的。

    前幾天還站著為她撐腰的外祖父這會像一個瘦削的枯木,帶著呼吸機躺在病床上。

    時柏聿顫顫巍巍伸出手,時瑜握住外祖父的手心,仿佛摸到了布滿裂痕的砂紙,她鼻尖發酸,只有不停地眨著眼睛才能強忍住那股不斷涌起的澀意。

    時柏聿扯了個不太明顯的笑出來,嗓音沙啞的像老式電風扇,緩慢地發出粗糙的質感:“哭什么……小瑜……外祖父這不是、這不是沒事嗎……”

    他說幾個字就要停下來喘著粗氣,時瑜哽咽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外祖父對不起你……”

    “淮州啊,淮州……”

    老爺子聲音微弱,這會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時瑜將臉貼近才能聽得清他在說些什么。

    “淮州是個好孩子……”

    “是外祖父不好……外祖父給他……給他卡……”

    時瑜突然反應過來外祖父在說什么。

    拼命遏制住的眼淚“唰”得一下全部從眼眶里擠出,時瑜邊哭邊搖頭:“我知道的,我看見了,我沒有怪您……”

    時柏聿顫抖著手想替女孩擦眼淚,時瑜將臉又往下低了幾分,幾乎要俯在病床頭,她看見滑落下的淚珠砸在白色的床單,在上面洇出淺淺的痕跡。

    “好孩子……好孩子……”

    時柏聿笑著,又被難以控制的喘息嗆得猛地咳了兩聲,他緩了會,輕聲開口:“不要怪你媽媽……她也有難處……”

    “……”

    好似有冬天的冷風灌進來,時瑜感知倒自己馬上要被從四肢百骸蔓延而出的情緒淹沒了,她嗓子麻木到連半個音節都不能發聲,只能任由咸濕的淚水在臉上肆意,不停地點頭。

    *

    時瑜擦干眼淚走出病房,時云意是最后一個推開的那扇白色的門。

    短暫的幾分鐘,卻漫長的好像過了許久。

    等她再次出來,女人神色沒變,只是低垂下眼睫,平靜又干澀的低聲說了一句:“爸走了。”

    本就沉悶的氛圍猛地凝滯了半秒,半秒后安靜的空氣里響起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所有人都在哭,腳步聲連綿不絕,穿著白大褂的醫生神色匆匆地走進去。

    只有時云意沒哭。

    女人脊背挺得筆直,她連多余的情緒都沒有流露,只是有條不紊地安排了父親的后事,甚至冷靜到仿佛一種近乎被設定好的機械般。

    那面容如同毫無波瀾的深潭,除了稍顯蒼白的臉色,看起來和往日里并無區別。

    仿佛只有將自己完全沉浸在這些繁瑣的事務中,才能短暫的逃離那種錐心刺骨的痛苦。

    時瑜和媽媽很晚才回到了家。

    臨近市中心的別墅,她們還沒有搬走。

    沒有開燈的客廳內被黑暗肆無忌憚的侵蝕,連空氣都被擠壓著凝固,落地窗外連著京城絢爛的江景,天氣好時能看見遠處像流動的綢帶般那抹靛藍。

    只是這會連月色都淺薄,偶爾有幾縷掙扎著擠進來,還沒落下又很快消散了,只余下無邊無際幾乎將人吞噬的黑。

    時瑜終于忍不住握住了媽媽的手,那手觸感冰涼,她輕聲說:“媽媽,如果你難過的話,可以哭出來。”

    時云意站著沒動,只是她的脊背須臾間僵住了,她緩慢的,又愣怔的,轉過身看向女兒,那張小臉在黑夜中依舊清晰,半秒后,又逐漸模糊。

    好像支撐著她的力量在那一瞬間分崩離析,好像被她努力遺忘的悲傷像洶涌的潮水再次席卷來,她顫著手抱住女兒,好像這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留下和能抓住的東西。

    她幾乎潰不成軍,尖銳而刺骨的疼痛似無數蟻蟲啃咬在心臟上,在表皮肆虐撕扯出鮮血淋漓的缺口,她哭著說:“小瑜,媽媽只有你了……”

    時瑜永遠也忘不掉那一天。

    媽媽的眼淚浸濕了她的發絲和肩窩,她卸下了所有的偽裝,不再是那個矜傲高貴的時家大小姐,只是一個失去了愛人和父親的普通人。

    她的聲音在黑夜里那么脆弱又無助,幾乎要把身體里所有的水分都流干。

    時瑜陪著媽媽睡的,把媽媽哄睡后,她睡不著,她突然很想許懷洲,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干什么。

    許懷洲最近總是很忙,雖然她在家也發生了很多事情,多到她都沒有時間也沒有力氣去認真去回他的消息。

    這會還是夏令時,倫敦和京城有著七個小時的時差。

    時瑜小心翼翼從媽媽懷里挪出來,又輕手輕腳走到客廳,按亮屏幕,黑夜里亮起的白熾光穿透了黑暗,映襯出女孩那張稍顯疲憊的小臉。

    那柔軟纖細的臉部線條在光影中顯得格外骨感清晰,卻又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脆弱,白皙的皮膚泛著一層瑩潤的光澤,鼻尖挺直而秀氣,只是眼尾輕輕彎垂下,垂落的睫羽遮掩住眸底晃動得那抹朦朧的霧氣。

    時瑜打了第一個電話,對面沒接,她心跳恍惚,很快就掛掉了。

    在她糾結著要不要打第二個的時候,許懷洲又撥了回來。

    她聽見他用英語和身旁的人交代了句什么,而后傳來類似走動的腳步聲,身周人聲嘈雜,斷斷續續,正統的倫敦腔伴隨著車輛行駛過的鳴笛聲,聽起來像是在忙。

    那腳步聲終于停下:“小魚?”

    他頓了下,估摸著是在看時間:“那么晚打電話過來,失眠了么?”

    他的聲音還是那般清潤溫柔,偏清冽調,尾音又融進了一點天生的繾綣,似夏夜輕輕拂過湖面的晚風。

    長久工作后的微啞倦懶散在那溫和的聲線里,低低的氣音,仿佛貼在她耳畔說得似的。

    耳畔擴開繞人的波紋,時瑜的手指不自覺握緊了手機,另一只垂在身側的指骨彎折下摩挲過桌子上不規則的紋路,細聲喊了句:“許懷洲……”

    對面似乎很敏銳的捕捉到了女孩低了幾分的語調里藏著的委屈,那聲音比剛才還要柔,輕哄道:“嗯,怎么了寶寶?”

    “做噩夢了?”

    “也沒有,”時瑜垂著眸,很小聲,“就是有點想你了。”

    聽著女孩話語里藏著的親昵,聽筒那頭漾起一聲極低的笑來,氣音柔軟,他笑道:“我這兩天馬上就忙完了,等我忙完去找你好不好?”

    那溫柔的語調跟哄小孩似的,時瑜沒忍住彎了彎眉眼,心里那點麻木的情緒也隨著散了些,沉寂的心臟又開始輕輕地跳動著。

    她唇才張開想說些什么,身后忽得響起腳步聲,時瑜條件反射回頭,虛晃的視線在聚焦瞧見那道身影后,唇角的笑容猛地僵住了。

    她連呼吸都僵住了。

    絲綢睡袍的窈窕身影融進了無邊的黑夜里,亮著燈的臥室門留了一條細微的縫,暖色調的光線隔著那道縫隙擠出,在那張臉上落下幾分朦朧壓抑的光,聲線平靜地問她:“寶貝,你在跟誰打電話?”

    “那個男人是誰?”

    時瑜在耳畔急促的心跳聲中瞬間掛斷了電話。

    “是哪家的公子少爺嗎?媽媽認識嗎?上學還是工作?”

    她聲音緊繃出顫栗的線條,眸光卻晦澀:“……什么時候開始的?”

    或許是她電話掛得突然,熄屏了的手機又亮起來電顯示,那道乍起的光影像刀割般橫在兩個人中間,仿佛有什么東西于暗流中無聲涌動著。

    炙熱的空氣慢慢陷入僵局。

    時瑜攥緊手機的指尖一點一點涼了下去。

    她連最后一點秘密都沒有了。

    *

    至此之后,時云意對女兒的保護欲幾乎到了一種接近病態的偏執。

    直到某天,她撞見總是乖巧懂事的女兒抱著她從英國帶來的布偶貓,很安靜地掉眼淚。

    又在某一天,時瑜恰巧和宋一茉一起出門,宋一茉擔心好友在家里憋著再憋出問題,總是想方設法帶她到處逛一逛放松心情。

    夏季的天氣變化多端,下午出門時還是高掛在空中的大太陽,照得人眩暈,傍晚沒等來夕陽,卻先

    等來了一場急促的雨。

    以往她回家時元寶總會第一個從角落里竄出來接她,今天卻沒看見那道絨球一般雪白的身影。

    時瑜心底隱隱奇怪,還以為元寶在哪里睡懶覺,她和媽媽前不久從臨江別墅搬回了莊園,四層高的別墅,時瑜踩著拖鞋滿樓層找。

    她找了好久,還是沒找到她的元寶。

    女孩從旋轉樓梯上下來時,扶著紅木扶手的手都是抖的。

    她看向坐在客廳正在插花的時云意,指骨緊繃到上面迸出蒼白的月牙,輕軟的嗓音里凝著細微的顫意:“媽媽,你看見元寶了嗎?”

    早已從悲傷情緒中脫離出來的女人又恢復了以往那般優雅漂亮的模樣,她站在光下,烏發被她挽起,綠色吊帶裙勾勒出極好的身材曲線,肩膀處的兩條細帶像輕盈的絲線,襯得膚色更加瑩潤。

    她面色沒變,神色溫柔,只是搭在花枝上的指尖微不可查地輕輕停頓了下,笑道:“小瑜,你要是喜歡貓,媽媽托人給你找一只品相更好的送來。”

    時云意的話模棱兩可,那種奇怪的感覺愈發幽深,像一個幾乎要將她吞噬的黑洞,女孩顫著長睫,聲音突然尖銳:“媽媽!”

    她又問:“元寶呢?”

    或許是沒想到女兒反應那么大,時云意柔軟的神情有了一些裂痕:“小瑜,你就那么喜歡那只貓?還是因為,因為那孩子……?”

    耳畔響起尖銳的嗡鳴聲,仿佛連呼吸都被人生擒拿去,時瑜站著沒動,頭頂燈光晃眼,明明是燥熱的夏天,她卻恍惚覺得有一只手猛地把她推進冬日刺骨的冷風里。

    時瑜跌跌撞撞地從臺階上跑下,如果不是身旁反應極快的傭人及時伸手攙扶了一下小姐,她差點就要跌倒在地上。

    女孩的手抖得不成樣子,連聲音都抖:“媽媽,求你了,你告訴我元寶在哪里,我答應你和他分手……”

    “真的,媽媽,我答應你和許懷洲分手,但是你不能送走元寶……”

    時瑜已經記不清她那天和媽媽說了什么,她語言混亂,連大腦也混亂,那里仿佛落了根銀針,挑動著她緊繃的神經,她幾乎記不清是怎么跟著媽媽茫然無措地走出了莊園。

    時云意把女兒的貓送給了家里的一個傭人,她挑選了一個看著會照顧好小貓的女孩。

    那個和時瑜差不多大的女孩一直不停地鞠躬瑟縮著道歉,說小姐的貓剛從籠子里放出來就因為應激跑了出去,她向后藏起被抓傷的手,看著愧疚的快要哭了。

    時瑜猛地轉身向外跑。

    她沿著馬路邊一直找。

    暴雨急促,烏云似黑色浪潮般翻涌,周圍樹影森森,密集的雨滴穿透蔥郁的樹葉,從葉尖匯聚成水珠緩緩滑落在柏油馬路,裹著塵土在路面上濺起跳動著的水花。

    她終于在被雨滴砸得下彎的草坪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元寶。

    那個漂亮的,被她養得圓滾滾,雪白的毛發柔順光澤沒有一絲雜質,好不容易從以前被人拋棄的陰影中走出來的布偶貓,這會蜷縮在泥濘的草叢中,在那個被雨水浸透了的角落里。

    它的毛發全部被雨水打濕,上面濺開泥點,以往像藍寶石般的眼睛半睜半閉,呼吸微弱到幾乎沒有。

    或許是聽見了女孩無助地哭聲,那垂落得四肢本能地輕輕顫動了下,而后又仿佛集中了所有力氣般努力揚起爪子,貼在主人滿是溫熱水漬的臉頰,上面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眼淚。

    時瑜還記得,她把元寶接回來第一天,小貓因為應激躲在了床下,她當時趴在地上用貓條玩具零食都試了一遍,都不能把它引出來。

    她知道它害怕,元寶連續被三任主人因為各種理由拋棄,所以它對人類產生了一種極高的防御心。

    那段時間時瑜連劍橋都不跑了,每天不是在各種角落里找到小小的元寶,給它開它喜歡的罐頭和貓條,就是在保證它不排斥自己的情況下喊它的名字輕聲細語的和它說話。

    直到第四天,總是藏來藏去的小貓從沙發后面爬出來,也是這般,抬起爪子像是好奇又像是示好,輕輕碰了碰女孩的鼻尖。

    在懷里逐漸冰涼的軀體再次像初見那天觸碰她的臉頰時,時瑜脊背僵直,她哽咽著,幾乎淚流滿面。

    *

    或許痛苦都是有滯后性的。

    那些從未表達的情緒永遠不會消失,它被藏在身體里的某處骨骼,可人體一共有206塊骨頭,連發現它的機會都沒有。

    情緒被淹沒,又在某一天突然出現。

    時瑜想人的狀態真的很奇怪,她平靜地走在路上,那條路她走了無數遍,好像某一天突然就崩塌了,腳下踩著的大地裂開一條縫。

    她開始下墜,不停地往下墜,直到撲通一聲墜入冰冷的大海,她清醒的感知到刺骨的海水漫過身體,涌進鼻腔,眼眶,甚至是心臟。

    她不停地掙扎,可是沒有人拉她一把。

    那個灌滿了媽媽眼淚的小小的玻璃瓶突然倒下,里面多到幾乎要溢出來的水漬像一場無形的雨,連帶著她無數次縮回心里的眼淚,無聲降落在時瑜心里那座小島。

    那里溝壑深陷崎嶇,滋生出一片晦澀的海,無限蔓延出潮濕的霉斑。

    媽媽因為元寶的事一直在小心翼翼補償她,她翻來覆去的向女兒道歉說,她只是想把元寶送走,她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時云意哭著說:“小瑜,寶貝,媽媽是因為太擔心失去你才這樣……”

    “媽媽擔心那個男人像你爸爸傷害媽媽一樣傷害你,人心是會變的。”

    她臉上幾分悲憫而狼藉:“階級也是無法跨越的……”

    “小瑜,媽媽愛你,你能理解媽媽嗎……”

    愛里總是夾雜著鈍感的痛,時瑜也不知道去怪誰。

    無數個失眠的夜晚,從眼眶里流出的眼淚匯集到她的鼻骨處,在那個小小的窩里填充出一片小小的海。

    于是她只能怪自己,怪自己太擰巴,怪自己太敏感。

    她愛媽媽,所以她沒辦法在媽媽和許懷洲之間就那樣毫不猶豫的拋棄媽媽而選擇了他。

    媽媽只有她自己了。

    而她更不能因為自己糟糕的情緒就繼續拖累許懷洲,她根本無法判斷出她明天的心情是好是壞,如果連她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壞情緒投射到他身上,那他也太辛苦了。

    他本來就為了和她的未來走了太多步。

    時瑜想,她不能那么自私。

    在抱著元寶的骨灰回家的那天,時瑜曲起的指腹摩挲過懷里冰涼的骨灰盒,她神色平靜,只是輕輕垂了下眼,那長長的睫羽再掀起時,眸底落了點車窗外蔓延開的橘紅色晚霞,晶亮而細致。

    那片珀色里泛著清淺的光暈,在某個瞬間又斑駁著瀲滟出瑩潤的水色,但是很淡,下一秒又看不見了。

    時瑜很輕很輕地笑了,彎起的眉眼溫柔卻又訣別:“宋宋,我準備和許懷洲分手。”

    駕駛座上漂亮的齊劉海女孩哭得眼睛都要睜不開,只是不停地點頭說好。

    再后來,她用了三個謊言逼著自己和許懷洲分手,休了一年學才申請了研究生,背著媽媽偷偷跑到附院的心理科開了藥。

    時瑜親手折斷了她身體里那副才生長出來的候鳥的骨骼。

    等時瑜再回到倫敦時,許懷洲早就畢業回了國,像兩條短暫的相交又永久相離的交線,她眼睜睜看著他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

    分手后整個倫敦像一個巨大的紀念館。

    于是時瑜在臨近圣誕節的假期躲到了愛丁堡,她在那里租了間房子,推開窗戶能看見熱鬧的王子街。

    圣誕節那天,愛丁堡下了雪。

    和倫敦市中心的繁華不同,愛丁堡的冬天像一副沉靜而深邃的中世紀舊畫卷,薄薄一層雪花給古老的歐式建筑覆了一層銀霜,在老城的石板街兩旁錯落有致地矗立著。

    尖尖的教堂塔頂,在陽光中反射著七彩碎光的雕花門窗,穿著蘇格蘭格子裙的老紳士正在吹風笛,藍調的夜晚被五彩斑斕的圣誕彩燈裝飾得夢幻,熱紅酒的香氣充斥著摩天輪緩緩旋轉的圣誕集市。

    到處是悠揚的歌聲和喧

    囂的話語聲,或許是熱鬧的氛圍牽扯出了像絲線般緊緊纏繞在心臟的思念,在王子街街頭,時瑜沒忍住,還是撥打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那邊響了幾聲才接,在電話撥通的那一瞬間,時瑜心尖瑟縮,心臟猛地從高空跳起,那種不太真實的失重感使她腳步發軟,突然極度后悔自己的沖動和不理智。

    分手后她換了號碼,許懷洲應該不知道才對,時瑜假裝自己只是一個打錯電話的陌生人,她抖著手剛想掛掉,對面突然出聲。

    “時瑜。”

    只是那道極低的嗓音不似記憶里的溫柔,清冷又淡薄,平靜的聲線里凝著幾分冷冽,仔細聽又有些啞。

    他用了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好像賭定了就是她。

    時瑜攥著手機的指骨一根根收緊,一些明顯的訊息擠進她空白又混亂的腦海,那睫羽纖長垂落,連帶著方才還嘩然的心跳也靜靜回落到沉寂的心臟里。

    女孩沉默著沒說話。

    彼此安靜了許久,聽筒里一點細微的漣漪都沒有,久到冰涼的雪花打著轉兒落在她的肩頭,在那里仿佛鋪了層朦朦朧朧的灰。

    久到她被一個迎面走來的路人不小心撞到。

    那人頻頻用英語道歉,時瑜恍然回神。

    她努力撫平眸底即將彌漫開的水漬,頭頂耀眼的圣誕節彩燈在女孩眸底落下晶亮的碎光,她往上扯了下圍巾,聲音悶在里面假裝若無其事的開口:“我打錯了。”

    在她即將掛斷電話的那一秒,她聽見許懷洲再次出聲。

    男人的聲音似乎比剛才還要啞,他輕聲說:“……圣誕快樂。”

    雪花紛紛揚揚,冷風把她所有的回憶都貫穿起來,她聽見了自己像澎湃的海般滯澀的心跳聲。

    那是他們分開的第二年。

    第33章 疏離“你不能將思念讀作再見,這對我……

    其實時瑜還算穩定的情緒和狀態好久沒有軀體化了,她的主任醫生是個很溫柔的女醫生,每次去都會夸她,夸她今天真漂亮,今天穿得衣服真好看,今天戴得項鏈也好看,今天的狀態看著很不錯云云。

    她的醫生總是不留余力的夸她,好像她連安靜地坐著不說話只是呼吸都是有意義的,那是時瑜從小到大很少獲得過的夸獎。

    如果不是媽媽突然發現的話,她連藥都開始減量了,只是失眠還是有些嚴重。

    它像生命里一場久病不愈的小感冒,大多數時候總是悄無聲息的掩埋在心底,好像一切如常,時瑜的生活還是那般,雖然循規蹈矩,但還順遂。

    可感冒是會加重的,偶爾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凜凜,扎進皮膚,那些藏起來的壞情緒便如同陰濕的潮水般從骨骼里滲出來,像一座難以跨越的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

    或許是昨天大哭一場把身體里所有的力氣都消耗了,今天起床,時瑜頂著一雙腫得睜不開的眼睛,感覺身體沉重的好像整個兒要陷進床鋪里。

    嶼安哥給她放了假,說那邊工作已經找了另外一個組的設計師交接,她可以負責鑲嵌,叫妹妹好好休息。

    身邊所有的親人都發來慰問,小姨甚至轉了一大筆錢,叫她出去散散心。

    只是大家越這樣,時瑜就越覺得局促和無措。

    那些事后的關心像一把枷鎖,處處提醒著她,她最難以啟齒的秘密被人赤裸裸一刀子挑開,像一面白森森的鏡子,她的狼狽和脆弱無處遁形。

    她昨天晚上倉促離開,甚至不知道怎么面對媽媽,甚至是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對許懷洲。

    但是事已至此,她也不能穿越時空回去阻止媽媽進出她的房間,女孩有點破罐子破摔地躺床上一動不動,她連消息都沒回,盯著天花板上的吊頂燈很安靜的發呆。

    窗簾露出縫隙里擠進來一點微弱的光影,在昏暗的房間內猶如一條灰白色的彎折的細線。

    一些不太美好的片段像電影一樣在時瑜亂糟糟的腦海里晃來晃去,她終于有了一點事后的尷尬,像被大家發現了她完美的面具都是假象的那種尷尬,于是女孩很窩囊的,用被子蒙住了頭。

    好像這樣就能逃避所有事情一樣。

    屋內暖氣溫度適宜,連被褥也柔軟,白茶味的香薰沿著流動的空氣蔓延開,沒一會,她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等時瑜再次醒來,那道灰色的朦朧光影變成了絢爛的金色,今天似乎天氣很好,她走出臥室門,正好看見在廚房忙碌的好友。

    聽見聲音,宋一茉端著擺好盤的菜肴井然有序的放到了餐桌上,她抽出紙巾擦了擦手,笑道:“今天起那么早,我還以為你還要再睡會呢。”

    時瑜也揚了個笑,慢吞吞的語調因為剛睡醒而顯得更加柔軟,有些輕:“已經睡很久啦。”

    宋一茉沒提好友為什么腫著眼睛也沒去上班,時瑜也沒問好友為什么出差突然回來,十幾年的好友彼此心知肚明,誰都沒再提起。

    她被宋宋拽到了餐桌前坐下,接過遞來的紅木筷子,問道:“這些都是你做得嗎?”

    桌子上琳瑯滿目,各種色彩交織映襯,散著誘人的光澤,連呼吸間都是彌漫開的香氣,主要是全是她喜歡吃的。

    時瑜本來有些沒胃口,這會也被勾起來一點難得的食欲。

    拉開椅子跟著坐下的女孩眼神有一種細微的飄忽,仿佛有什么晃動而過的余波在眸底暈開,但她語氣沒變,依舊笑盈盈的:“沒有,這是我們家新來的廚師做的菜,你嘗嘗怎么樣?”

    時瑜夾起一塊,入口的瞬間,熟悉的味道在齒縫間化開,她的味蕾比慢半拍的腦子先反應過來。

    她抬起長睫看向好友,觸碰到好友隱隱有幾分緊張的眸光后,即使宋一茉偽裝得極好,她們的關系就差穿一條褲子長大了,時瑜怎么看不出來。

    女孩沒戳破,笑了下:“你們家廚師手藝越來越好了。”

    宋一茉悄悄松了口氣。

    她給時瑜夾了一筷子菜:“多吃一點,小魚,再瘦就要變成骨頭架子了,一看在英國就沒好好吃飯。”

    她絮絮叨叨:“你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告訴我,我去和那個新來的廚師說。”

    時瑜輕輕應了聲。

    后面幾天,宋一茉每天都會準點從外面帶來所謂的新廚師準備的午餐,變著花樣的,連菜品都沒撞過。

    直到第四天,宋一茉才用指紋解鎖開了門,見打扮得格外精致的好友從臥室推門出來,還化了個淡妝。

    她沒反應過來,哽了下:“小魚?你一會要出門嗎?”

    時瑜走過來接過女孩手里提的餐盒,長睫彎翹著,巴掌大的小臉漾開柔軟漂亮的笑來:“給我吧,我去找許懷洲。”

    宋一茉又哽了下:“你都……你都知道了?”

    “嗯。”時瑜笑她,“第一天就知道了。”

    宋一茉還以為好友想開了準備復合,心里眼淚縱橫,以為苦日子熬到了頭,非說開車親自送她去律所。

    那座矗立著的大廈在耀眼的天光下逐漸變得清晰,宋一茉嘴角邊的笑容都壓不住,就差把心事掛在臉上。

    時瑜被好友格外激動的表情逗笑了,只是那笑容落到眸底卻輕飄飄的,襯得那張小臉神色有些空濛,她輕輕“嗯”了聲。

    在好友一連串的加油中,時瑜推開車門下了車,她站在樓下等了沒兩分鐘,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眼簾。

    今年京城的冬天沒有以往記憶力那般冷冽,但溫度還是低的,即使這會陽光明媚,那種獨屬于寒冬的疏冷基調沒變,霧白色的光線仿佛被冷風稀釋過,穿過枝丫,在柏油馬路上灑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許懷洲遠遠就看見,時瑜今天穿了件羊駝毛米色短大衣,收腰的版型勾勒出女孩格外柔軟纖細的腰線,再往下是大一微微蓬松帶著褶線的群擺。

    一雙腿筆直纖細,線條流暢瑩潤,手里提著層層疊在一起的餐盒,另一只手輕搭在眉骨處遮掩晃眼的太陽光。

    男人快步走上前,接過那些

    餐盒,低俯下眸輕聲問道:“怎么過來了。”

    方才還垂著眸的女孩輕輕抬眼,那白皙的手指仍搭在眉骨處沒動,借著稍微遮掩的光線對上那雙溫柔的漆眸,眨了下眼睛,很坦誠:“來找你。”

    輕軟又親昵的聲線被風送到耳廓,陽光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許懷洲心神微動,心里跟有小貓爪子撓過似的。

    他低聲笑了下,聲音比剛才還要柔,帶著一點柔軟的氣音:“去辦公室說。”

    時瑜又“嗯”了一聲。

    以往她見許懷洲時總是很緊張,恨不得躲他十萬八千里一樣,或許是橫在他們之間的秘密被她親手揭開,這會再見到他,反而只剩下平靜。

    只是她仍記得,那個月色朦朧的夜晚,在聽她講完那段像發潮的雨水浸泡過的往事后,男人安靜的沉默著,微垂的眼尾卻逐漸泛起薄紅。

    她順著他筆挺的鼻骨摸到那滴濕潤的水漬,長睫輕顫出細微的線條:“把煙戒了吧,好不好。”

    外祖父的肺癌也跟他長久工作壓力太大而形成的煙癮有關系,她不想再看見身邊的人離開了。

    他有些難捱的輕垂了眼,再抬起時那張清冷面容被凝聚而起的霧氣洇出幾分滯澀。

    那聲音晦澀沙啞,像是含了層河床下被溪流裹挾著又沖碎開的沙礫,握著她的那只骨感的指骨也是顫的。

    幅度很小,幾乎察覺不到,卻在她的指縫間摩挲出細微的癢意。

    他低聲:“好。”

    *

    時瑜還在發呆,電梯“叮”得一聲,顯示屏上跳動著的數字停下。

    她站在熟悉的辦公室,明明也沒過去多長時間,卻恍惚覺得上次來這里好像是好久之前的事情。

    在許懷洲去整理餐盒的空隙,男人的面色襯著落地窗后的光線整個舒展開,纖長垂落的睫羽在眼瞼下方落下溫柔的剪影,看著似乎心情很不錯。

    時瑜錯開眸光沒敢再看下去,明明心里情緒翻涌,但還是努力撫平了聲線輕聲:“許懷洲,你以后不要來送午餐了。”

    那冷白修長的指骨忽得頓住,他沒抬頭。

    時瑜繼續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好像有些話還是說清楚比較好。”

    “你不用這樣,憐憫也好,喜歡也罷,我這輩子沒打算結婚,甚至只打算活到三十五歲,你不要在我身上賭你的未來和所謂的感情。”

    女孩彎唇勾了個柔軟的笑出來,只是聲音很輕,眸光斑駁晃動著:“以前的事情是我不好,說謊騙你是我不好,沒照顧好元寶也是我不好。”

    那語調在某一秒似乎凝著幾分格外細微的哽咽,才輕飄飄說出口,很快又隨著跳躍著的光點消散了。

    “我連自己都不太能照顧好,我不知道明天的心情是好是壞,頭疼沒胃口是不舒服還是又軀體化了,我也不知道這個藥我要吃到什么時候,我沒有你想象中那么有勇氣,陷入一段新的關系對我來說好像太痛苦了,因為我沒辦法給你想要的。”

    “明知道對方喜歡自己但是不能回應,我不想就這樣給你憑空的念想,好像我是一個罪大惡極的壞人一樣。”

    時瑜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過那么多話,也從來沒有向別人如此推心置腹般展露出她敏感擰巴的棱角,這些話連宋宋都不知道。

    她突然有種莫名的難過,那種濕漉漉的仿佛被泡在水里的感覺再一次席卷向她,但還是撐起嘴角邊的笑容:“你很好,是我不好。”

    跟她在一起好像也太辛苦了。

    她說:“真的,我們就這樣吧。”

    那琥珀色的杏眸氤氳出一點窗外斑斕的碎光,時瑜想了一晚上的措辭,原來說出口后才恍惚發現那么輕松。

    辦公桌下不停交握著的雙手慢吞吞松開,緊攥著指骨的力氣也慢吞吞松懈,腦子里緊繃著的那根弦在這一刻驟然放松,女孩的肩膀不自覺地垂了下,又仿佛再也撐不起來。

    垂落下的視線晃到桌子上矗立著的相框,被遮擋住的太陽光在那處落下一小片灰蒙蒙的陰影,時瑜盯著那一個點,好像是落在她心上的塵埃。

    得體漂亮的笑容繼續回到那張臉上,她道:“你忙吧,我回去了。”

    她說著,好像很怕從他嘴里聽見什么似的,轉身就走。

    時瑜走得很快,她才走出辦公室,手腕卻忽得被攥住,那力氣很大,她腳步停下,只是站著沒動,也沒回頭。

    身后傳來男人沉郁到仿佛從嗓子里艱難扯出來的啞聲:“時瑜,你不能就這樣自作主張丟下我兩次。”

    時瑜依舊沒回頭,那烏黑微卷的發披在身后,顯得幾分脆弱,她輕聲:“對不起。”

    電梯再次響起開門聲,似乎是助理帶著客戶來找許律師,見到一向儒雅溫和的許律師正在拽著一個女孩的手腕。

    他唇線緊繃,情緒陰郁卻隱忍,那張臉上是從未見過的頹唐,冷薄的下頷線隱約帶著半分壓抑感。

    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助理哪見過自家老板這副模樣,更是被嚇得磕巴了下,也不知道要不要打斷他們老板。

    客戶是個沒眼力見的,下意識就道:“許律師,您在忙,、忙嗎……?”

    那道遲疑著的聲線打斷了此時凝滯的氛圍,女孩終于轉過臉看向他,她的眼神很平靜,眸底泛著淺淺的光暈,笑容明媚卻又疏離:“許律師,有人找,我就不打擾了。”

    她一根根掰開腕骨上微顫的指骨,這次連頭也沒有回。

    *

    宋一茉正在家用投影看綜藝,她這會心情格外舒暢,連這期有些無聊的綜藝都能看出花來。

    還以為她們小魚要跟人約會到很晚才回家,直到聽見了開門聲,她下意識回頭,彎翹的眸光在觸及到熟悉的身影時忽得怔愣住,手一抖,手里的罐裝可樂差點撒在地毯上。

    “小魚??你怎么回來那么早?”

    “你不是……你不是……”宋一茉憋了半天,臉都要憋紅,也不知道如何委婉地問出口,“你跟許律師,你們倆……”

    時瑜很平靜的接了好友沒敢問出口的話,輕輕垂了下眼:“我是去給他說,以后不要再來送午餐了。”

    “……”

    宋一茉又憋了半天,疑問還沒下去,幻想的她們小魚的美好生活像戳破的泡沫,一下子就碎掉了。

    她盯著女孩微紅的眼眶,臉都要因為擔憂而擰巴成一起,小心翼翼道:“那你沒什么事吧寶……?”

    “我沒事的宋宋。”

    像是怕好友擔心,時瑜彎起眉眼揚了個和往日里并無差別的笑容出來:“我有些累去睡一會,你晚上記得喊我一下。”

    “……行。”

    宋一茉沒瞧出來她半分沒事的樣子,嘴巴張開又閉上,最后嘆了口氣還是選擇沉默著沒再出聲。

    直到臥室門被小聲關上,她有點焦慮地隨手抓了下頭發,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

    *

    時瑜還真的一覺睡到了晚上才起床,她是被嶼安哥的電話聲吵醒的。

    無非就是來問妹妹在干什么缺不缺錢無不無聊關心兩句,時瑜掛了電話走出臥室門,宋一茉看著像剛回來,手里提著零食和夜宵。

    她站在門前猛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總是打理得精致漂亮的劉海都被汗水微微浸濕貼在額頭。

    時瑜幫好友分擔了她手里大包小包的便利袋,遲疑了半秒:“宋宋,你下午去……夜跑了?”

    宋一茉連著“哎呦”了兩聲,看起來好像真的累得夠嗆:“本來可樂沒有了,我想著正好去超市補一下零食,結果剛回來群里通知電梯維修整頓,沒電了。”

    “十樓啊!天哪!!這輩子大學畢業體測結束后什么時候那么累過……”

    兩人邊說邊往廚房的方向走,時瑜把飲料一排排整齊放進冰箱,宋一茉在廚房洗水果,流淌而過的水聲中,突然有敲門聲打破了此時寧靜的氛圍  。

    時瑜應聲去開門,門外的光線逐漸清晰,她的瞳孔輕輕顫動了下,愣住了。

    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亮起燈光的走廊,暖色調的感應燈在那張冷白膚色上打下明暗不一的光,那漆眸眸底跌落進柔軟的光暈,瞳色被光照得稍淺,襯得他的視線格外溫柔深邃,仿佛湖面上漾起漣漪的波光。

    他面色依舊端得溫和,只是額角碎發晃得有些散亂,垂在眼尾凝出幾分銳利壓抑。

    宋一茉端著果盤出來,看見人,她腳步停住,笑容瞬間也跟著僵在了臉上:“我*,十樓啊!電梯不是停電了嗎?”

    女孩的腦子里飛快晃過一句話,為什么小魚這個前男友爬個十樓看起來一點都不累??

    只是這個訊息才冒出頭又被她緊急咽回嗓子里,好像說出來顯得她很沒用一樣。

    她最忌諱輸給閨蜜的前男友。

    宋一茉愣了半天,終于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巴掌大的小臉立馬堆起笑容:“哎呀,你們聊,我回避一下。”

    那道端著果盤的身影跑得飛快,臥室門關上安靜了兩秒又匆匆忙忙推開,她重新把手里的果盤放到客廳:“忘了這個事了,大家聊得口渴了可以吃點水果。”

    走之前還不忘笑嘻嘻補了句:“這里隔音很好的,干什么我都聽不見,真的,你們聊。”

    “……”

    時瑜恨不得飛過去捂住閨蜜那張嘴……

    熱鬧的客廳重新回歸于平靜,或許是頭頂男人的眸光太過炙熱專注,時瑜的心跳慌亂的跟鼓點似的,一下一下震得她耳根都隱隱發燙,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什么,連呼吸都因為緊繃而亂了半拍。

    許懷洲垂落的視線直勾勾盯著那張微顫的小臉,聲線微啞地問道:“我可以進去么?”

    時瑜錯開身子,在心跳聲幾乎要將她淹沒時輕輕咬了下唇:“你怎么來了?”

    她的躲閃太明顯,許懷洲輕嘆一聲,輕輕垂下的睫羽斂下眸底翻涌而出的晦澀,而后笑道:“像你朋友說的,爬樓梯上來的。”

    他言簡意賅,眸光氤氳出辨不出情緒的霧氣,但聲音依舊清潤溫柔:“小魚,我們聊聊。”

    時瑜陡然有一種風雨欲來的緊張感。

    她亂飄的眸光急促地晃動過細微的漣漪,聲音也跟著很小聲磕巴了下:“我先……我先給你倒杯水。”

    她跑得飛快,恨不得當場消失。

    宋宋還沒有換掉那個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舊水壺,通電后隨著水溫的升高響起一種,仿佛老式電風扇吱啞旋轉起時沙啞的嗡鳴聲。

    時瑜從來沒有在哪一刻覺得這道干澀的嗡鳴聲如此尖銳又刻薄,好像連帶著她緊繃的神智也被什么緊緊揉搓在一起。

    就在女孩手心里的玻璃杯水漬滿到要溢出來時,突然有雙骨感白皙的大手從她肩膀上伸過,奪過了她指骨間緊握著的水壺。

    身后那人存在感極強,壓下一層暗影,她仿佛被人整個兒從背后環抱住,離得近了,似乎能感受到柔軟的毛衣布料下傳遞而來的溫熱。

    時瑜顫著長睫小小聲吸了下鼻子,那種冷感的木質香混著后調溫柔的茶香在空氣中散開,絲絲縷縷縈繞在她的鼻尖。

    空氣里仿佛下了一場無形的雪,將這一小片稍顯昏暗的區域與外界分割開。

    她的肩膀被人握住,又轉了個方向面向他。

    時瑜沒抬頭,只是盯著自己的腳尖,但她恍惚覺得虛晃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她垂落而下的眸光卻能清晰的看見那顆滑落下又砸在地上的眼淚。

    眼淚落在冰冷的瓷磚,又瞬間暈開,碎成一個小小的水花。

    她咬著唇,感知到有什么滾燙的澀意在心底蔓延開,眨去眸底的水光,輕聲說:“你為什么要來。”

    她明明把話說得那么清楚了,她甚至已經格外坦誠的把她的傷疤親手撕開,他為什么還要來呢,他不應該推開她才對嗎?

    他為什么不推開她……

    時瑜想不明白,她只是很安靜的站著,一動不動的站著。

    “時瑜。”

    時瑜終于隔著她沉寂的心跳聲聽見許懷洲低聲喚她名字的聲音。

    懷里的女孩安靜的像空氣,許懷洲曲起指骨輕輕抵住她的下頷,將那張一直低著頭的小臉抬起。

    他低俯下眸,帶著薄薄一層薄繭的指腹攜去她眼角掛著的那顆淚珠,在那朦朧的像攏著一層霧氣的眸光中,像是輕嘆又像呢喃:“你不能將思念讀作再見。”

    他視線一瞬不瞬的看著她,輕聲:“這對我們都不公平。”

    第34章 心意他說了三遍:“我愛你。”……

    時瑜眼睛一眨,掛在睫羽上的淚珠順著她長睫輕顫的幅度滾落出來。

    有濕潤的水漬在指骨間暈開,許懷洲輕嘆一聲,眸光放得更柔:“你要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哭多少次呢。”

    往事彌漫上心頭,男人眸底泛起繾綣的漣漪,喉結上下輕輕滑動了下,低聲笑道:“你以前喜歡拿眼淚來威脅我,你知道我對你的眼淚總是束手無策。”

    “現在卻要躲起來哭,還要三番五次推開我,你說討厭我,但你偽裝的并不好。”

    “小魚,”那溫柔嗓音停頓了半拍,低垂的睫羽掩去眸底深沉而滯澀的暗影,而后輕輕喚她,“一個人去醫院也沒關系么。”

    他啞聲問道:“一個人吃藥也沒關系嗎。”

    “一個人躲起來掉眼淚也沒關系嗎。”

    時瑜很想說沒關系,但她哽咽著有點說不出話。

    這條看不見盡頭的路她一個人走了四年,最痛苦最難熬的日子早就過去了,她每天像一個溺水的人,連靈魂都是濕漉漉的,偶爾拿出來被太陽曬一下,又覺得好像還可以再喘口氣。

    她一個人早就習慣了,連那些難以啟齒的痛苦也習慣了。

    她不想因為自己的壞情緒給任何人添麻煩。

    時瑜努力扼制住胸腔里即將蔓延開的淚意,那些酸澀的水漬浸透在她的骨骼,連身體都沉甸甸的,她垂著眼睫,輕輕“嗯”了一聲。

    扣住她下頷的男人聲音比剛才還要輕啞:“那我怎么辦。”

    即使預料到了女孩的答案,在真正聽見她說出口時,心底涌出的酸澀像逐漸收緊的藤蔓,他已經不記得那個夜晚,他是以什么樣的心情聽她講完了那段冗長的往事。

    從喉嚨一路滑落進心臟的魚骨頭仿佛被一雙手死死摁進他胸腔最柔軟的地方,那些尖銳的冰冷的刺挑破上面的皮膚,一下一下,直至血肉都模糊。

    他心臟疼得要碎掉了,落進頭頂燈影的眸光愈發晦澀,聲音也隨著斑駁的光影一點一點啞了下去:“你不想依靠我,那我怎么辦。”

    在時瑜即將丟盔棄甲的那一秒,她蜷縮起手指,抬起模糊的眸光看向他,輕細的嗓音也緊繃成了一條直線:“許懷洲,世界上根本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如果愛可以輕而易舉地拯救別人的痛苦,那這樣痛苦也太簡單了。”

    女孩努力撫平眼底的水光,感知到身體里流動的血液冰冷到連嘴角邊的笑容也撐不起來:“你不要覺得我們在一起幾年,你就表現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樣。”

    時瑜心想她現在狼狽又不講理的模樣一定很難看,她在許懷洲面前連最后一點所剩無幾的尊嚴都被她親手挑碎又扔在了地上。

    她真的什么都不剩了,那些難堪的秘密,潮濕的往事,未愈合的傷疤,甚至是連她自己都厭惡的脆弱和敏感。

    她明明一個人也可以做得很好,為什么在知道她的痛苦后還要再來找她呢。

    聽著那滿是鼻音的語調故作冷漠地說完了那么長一段話,男人的面色依舊溫柔,連一絲細微的波瀾都沒有。

    如墨般的眸光安靜地放在她身上,他輕聲說:“我愛你。”

    時瑜的心跳“咚”得一聲。

    那不停顫動著的細長的睫仿佛蝴蝶纖弱的尾翼,女孩拼命又無措的,好像應激的小貓亮起爪子般展露出那

    些尖銳刻薄的棱角:“你憑什么覺得你能、你能……”

    那兩個字被她翻來覆去說了兩遍,腦子里卻亂糟糟的不知道要繼續再說些什么。

    可時瑜不想再繼續掉那些沒用的眼淚了。

    她緊咬著唇,心底那條用淚水匯聚而成的溪流湍急冰冷,漫過她的小腿,她情緒崩壞的艱難從齒縫邊扯出一句話來:“你憑什么覺得你能坦然地接受我所有的壞情緒,早晚有一天你肯定會覺得累然后再放棄我。”

    許懷洲神色沒變,依舊安靜又平和地看著她,繼續說:“我愛你。”

    “……”

    女孩長睫顫動的幅度愈發地抖,她怔愣著,微啟的唇在恍惚中慢慢又閉上了,連那些未說出口的話也一并落回沉重的心臟里。

    心臟上仿佛有羽毛掃過般瑟縮著,濕漉漉的浸著眼淚。

    他雙手捧住她的臉頰,感受到彎折的指骨下那柔軟的皮膚一點細微地抖,一字一句的輕聲說:“小魚,我愛你。”

    時瑜心想,這個人真的好討厭,怎么能把“我愛你”那么直白又坦然地說三遍。

    這個想法在她腦子里快速竄過,眼眶卻須臾間慢吞吞氤氳出一層淡淡的薄紅,帶著一點溫熱和潮濕的氣息。

    好像所有的故作堅強和擰巴的棱角都被溫柔地包裹住,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心臟又猛烈跳動起來,撞得她胸口生疼。

    男人的指腹在那片細膩的柔軟輕輕摩挲了下。

    許懷洲對上那雙彌漫著水光的眸,那里亮晶晶的,聲線微啞的問:“你不能這樣自作主張推開我。”

    “小魚,你不相信我們的愛,還是不相信我。”

    女孩怔愣著,眼尾處的那一抹薄紅漸漸濃郁,她下意識道:“對不起……”

    看著那張茫然又無措的小臉,許懷洲輕輕垂了下長睫,有些無奈的勾了點笑出來:“你不要總是在道歉。”

    時瑜沒反應過來,那些緊張使她沒由得磕巴了下:“那我應該說什么……”

    掩在睫羽下的眸底翻涌出滯澀的光影,他低聲說:“你應該說,許懷洲,我好難過;許懷洲,你能不能不要走;許懷洲,你能不能不要放棄我。”

    彼此呼吸交纏,在這一小片氛圍內釀出滾燙又黏膩的心悸,時瑜在那雙漆眸里清晰的看見了自己的身影,那么小一個,卻占據了他全部的視線。

    他的聲音放得愈發低啞溫柔,連唇角向上揚起的幅度也是柔的,漆色的眸光卻是溺人般的深邃:“你說你不想結婚,那我們就談一輩子戀愛好不好。”

    “你說你只準備活到三十五歲,那我就陪著你到三十五歲,如果在三十五歲零一天,突然覺得今天天氣真好,好像也不用那么早離開,那我就陪你到三十五歲零一天好不好。”

    “寶寶,”

    他捧著她的臉目光繾綣的輕輕喚她,像在倫敦無數次笑著喚她那樣,嗓音卻明顯壓抑著情緒,隨著傾覆而下的長睫凝著幾分微不可查的顫栗:“把我放在你和痛苦中間。”

    他啞聲:“好不好。”

    “你不能連沒開始,就直接把我們之間所有的感情都否定了。”

    “也不能沒問過我的意見,就再次丟下我。”

    “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那些。”

    他繼續輕聲重復了第四遍:“我愛你。”

    “我們每天都見面吧,”他的聲音輕緩而又溫柔,融在溫度升騰而灼熱燎人的空氣中,卻又清晰入耳,敲在她的耳廓,“你多需要我一點好不好。”

    時瑜耳畔哄然,心底四散開的霧氣不斷溢出又凝聚在她的眼眶,強忍下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一顆一顆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掉了下來。

    在一片亮晶晶的水光中時瑜輕輕抿了下唇,沾了水漬而顯得愈發柔軟濃密的睫羽也隨著輕輕垂落:“我太愛哭了,你會討厭我嗎?”

    她頓了一下,看起來興致不高,很小聲:“我這種人應該去沙漠里種樹。”

    許懷洲拖長語調假裝思索了下:“那我可以考慮把律所開到沙漠,說不定大家會因為誰搶了誰的樹苗吵起來。”

    時瑜被他逗笑了。

    她抹了一把眼淚,終于抬頭:“許懷洲,你好幼稚呀。”

    看著女孩終于小弧度彎翹起的眉眼,那白皙的臉頰染了一層淡淡的緋色,微透著紅暈,上面未消散的水漬被頭頂的燈光映襯得水潤而清澈。

    男人的喉結上下滑動出幅度,指腹輕撫向她的臉頰,眸光繾綣的從嗓子里漾起一聲笑來:“那時小姐喜歡成熟一點的,還是幼稚一點的。”

    時瑜沒說話。

    他也沒在意,繼續笑道:“要抱一下嗎。”

    時瑜別扭了半天依舊站著沒動,但她在下一秒卻直接落入一個溫熱的懷抱。

    橫在腰上的手臂抱得很緊,帶著似乎要把她揉進身體里的力道,頭頂上傳來男人被壓得低且輕啞的嗓音:“小魚。”

    “嗯。”

    “你說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我愿意聽你講,講什么都好,給我一個靠近你的機會好不好。”

    “我想更多的了解你,僅此而已。”

    他低聲說:“這次不要再丟下我。”

    腰上的手指溫度偏高,燙的時瑜心尖都顫了下,她臉頰一側貼在那層柔軟的毛衣,薄薄一層肌肉紋理下傳來沉穩有力的心跳聲散在她耳廓,一絲不落地全部傳遞過來,好像要在這片灼熱的空氣中與她的嘩然的心跳聲重合。

    時瑜輕輕晃動了下長睫,而后抬起指尖攥住他的衣角,很輕很輕地“嗯”了聲。

    *

    時瑜送許懷洲離開時,電梯還顯示正在維修中,她看著那道身影走下樓梯,她靜站了一會,本來已經準備轉身回去了,只是腳步邁開又停下,猶豫半秒,就半秒,半秒后女孩忽得再次轉身。

    黑色大衣的男人正好走到拐角處,聽見腳步聲,他回頭,看見時瑜像一路小跑下來闖進他懷里。

    最后兩個臺階她一并跨下來,他伸手穩穩地接住了她。

    許懷洲攬著那截軟而纖細的腰線,一只手就能圈過來似的,眉骨輕挑了下,聲音染了點低啞的笑:“怎么了?”

    對上那雙含笑溫潤的眸,時瑜仰著小臉很認真的問他:“許懷洲,你會一直愛我嗎?”

    她看起來有幾分緊張,臉頰仿佛染了層清淺的粉色,像初春暖陽下微風拂過的桃花花瓣,那種嬌俏從薄而軟的耳垂一路蔓延到脖頸,但依舊毫不避諱的對上他的視線,連眸光都是軟的。

    仿佛心臟上最柔軟的地方被小貓爪子輕輕撓過,向下塌陷了一塊,有些酸脹又炙熱,心窩里泛起細細密密的癢意,許懷洲輕輕垂了眼。

    他低聲笑開:“會。”

    “我會每天都說我愛你。”

    時瑜的眸光隨著她怦然的心跳聲晃過細微的漣漪,她眨了下眼睛,而后踮起腳,第一次遵循了心中所想,摟住他的脖頸在那弧線漂亮的唇角印下一個輕輕的吻。

    第35章 溫柔“敏感是你感受這個世界的渠道。……

    時瑜的吻技并不好,她從小刻在骨里的良好教養也沒教過她這會穿著睡裙跟一個男人在樓道的角落接吻。

    燈光昏暗,光線在空氣中搖曳著投下斑駁的光點,仿佛一團稀釋過的墨跡,給兩個人幾乎相融在一起的影子鑲嵌了一層淡淡的朦朧的光暈。

    所有的感官在黑暗中被無限放大,女孩因為緊張而閉上的眼睫輕顫著,感知到一些溫熱的呼吸噴薄在她的臉龐,逐漸升騰得熱意熏陶下,她臉頰滾燙,腦袋也昏昏沉沉。

    意識到腰上那手更加緊箍的力道,在許懷洲帶著她加深這個蜻蜓點水的吻之前,時瑜慌忙錯開臉拉遠了他們的距離。

    許懷洲怔愣了下,隨后垂下睫羽勾了個低啞的笑出來:“這算什么。”

    男人清潤的聲線散著幾分吻后而來帶的微啞的質感,語氣稍黏,微微拖長的尾音帶著點勾人的意味,聽起來格外性感:“獎勵?”

    曖昧的氣息發酵在這個昏暗的角落里,時瑜臉紅紅的沒說話。

    她眼睛眨了下,聲音很輕:“許懷洲。”

    “嗯。”

    “雖然我不太確定,但是你能等等我嗎?”

    許懷洲微微俯身下與她額頭相貼,眸子里壓了點笑,捧著她的臉眷戀地親了親。

    他吻得很輕,也不敢加重,細密低垂的

    睫羽在眼瞼處打下一小片清淺的光影,只是一下一下觸碰著:“好。”

    他說著,眉梢繼而輕挑了下,又道:“那我們現在算什么關系。”

    時瑜被他吻得一句話都說得斷斷續續的,猶豫著:“預、預備級男朋友?”

    許懷洲笑著“嗯”了聲:“好像聽著也不錯。”

    “下次還能親么?預備級女朋友。”

    后面幾個字像是齒縫間磨出來似的拉長了語調一字一句,有種無法言說的慵懶性感,時瑜聽得耳熱,心跳也怦然。

    她顫了下纖長的睫,也學著許懷洲的語調假裝思索著“嗯”了聲,然后回他:“看我心情吧。”

    女孩彎翹的眉眼狡黠的像個小狐貍,他低聲笑了,昏暗的光影下襯得放輕的嗓音愈發的繾綣:“那我繼續努力。”

    終于把黏黏糊糊的某個人送走,時瑜去敲好友的門,見半天沒反應,推門進去才發現宋宋睡著了。

    枕頭邊手機還亮著光,宋一茉甚至非常貼心的帶上了降噪耳機,時瑜握住手機退出沒播完的美劇,取下耳機,又替她掖了掖被角,隨后輕手輕腳關了燈離開。

    第二天,宋一茉出差回來的匆忙,所以她一大早就發了微信說要去忙,可能很晚才回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近心情也好,還是她放下所有的擔子和許懷洲坦誠相待的原因,時瑜最近狀態格外穩定,失眠都好多了。

    她才起床洗漱,坐在床邊解鎖手機屏幕時,在一串亂七八糟的消息里一眼看見了媽媽發來的一句話。

    時間是半小時之前:

    “寶貝,睡醒了嗎?媽媽在門外。”

    時瑜從床上彈起來就去開門:“媽媽!”

    她尾音都揚了起來:“那么冷的天,你在外面等著怎么不給我打電話?”

    即使是在這種半封閉透不進風的區域,但寒冬的涼意仍沁入走廊,在空氣中緩緩四散開來。

    時瑜才推開門,冷空氣就毫不猶豫的如絲線般穿過睡裙外套纏進她皮膚上,也不知道媽媽怎么在這種環境下等了她半個小時。

    穿著羊毛外套的女人站在門外,臉上化著精致的妝容,長裙下露出纖細筆直的一雙腿,踩著細細的高跟。

    看見女兒,稍顯疲憊的眉眼間忙揚出一個柔軟的笑來:“小瑜。”

    耳畔的珍珠耳釘隨著時云意輕攏過碎發的動作流淌過細膩瑩潤的光,她今天的妝容有些厚重,但也遮掩不住眼底的烏青,只是很輕,不仔細看并不能看出來。

    時瑜接過媽媽手里提著的餐盒,指骨冰涼得跟剛從冰水里撈出來一樣,心疼道:“媽媽,怎么不給我打電話。”

    時云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媽媽想著你多睡會也好,就沒打擾你。”

    那溫柔的語調里凝著幾分細微的拘謹,不像以往那般總是對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平靜優雅,時瑜輕輕垂了下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她在心底嘆了口氣,而后又故作輕松道:“媽媽,你先坐,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時瑜心想這兩天宋宋的舊水壺真是個大忙壺,她半開玩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壓榨老員工的資本家,也不知道它“咕嘟咕嘟”的還能撐多久。

    她重新端著隔絕了熱水溫度的玻璃杯走回客廳,時云意已經坐在了沙發上。

    宋一茉一直自己住,比較不拘小節,從小被媽媽培育成好習慣的時瑜經常跟在好友后面把她隨手搭在沙發上的外套掛回衣架,后來時間長了,她也跟著一起隨手搭沙發上。

    最主要是茶幾上還擺著昨天晚上剩了一半的零食,沒拆開的果汁罐,一些亂七八糟的媽媽眼里制止她接近的“不健康食品”。

    時瑜腳步頓了下,沒由得有些緊張,還以為媽媽會像往常一樣嘮叨幾句,她心想如果知道媽媽會來她肯定要把客廳提前打掃一下。

    以往別墅里的地板上是連一根頭發絲都沒有。

    結果時云意什么都沒說,跟沒看見似的,比起時瑜的緊張,反倒她顯得更加拘謹。

    時云意打開餐盒,半透明的盒子里,露出里面擺放得格外精心又被切好的水果,琳瑯滿目什么都有,只有最中間依舊是不變的車厘子。

    女人漂亮的指骨在那抹瀲滟著清透水光的紅色襯托下愈發白皙修長,她小心翼翼抬眼望過來,語調也小心翼翼,像討好又像補償。

    “小瑜,媽媽就是來看看你最近怎么樣。”

    “媽媽想過了,其實……其實怎么樣都沒關系,媽媽想你健康快樂的長大就好了。”

    見女兒走過來,那張臉上忙堆滿了溫柔的笑,抵著餐盒往這邊推了推,繼續柔聲道:“媽媽親手準備的,嘗嘗看。”

    身側的眸光格外專注又隱隱緊張,時瑜沒說話,垂著長睫往嘴巴里塞了幾個車厘子。

    時云意終于悄悄松了口氣,表情也愈發真誠:“媽媽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

    女人微蹙的眉心舒展開,笑道:“小瑜,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就喜歡跟在媽媽身后,媽媽去哪你去哪,媽媽身邊朋友都說自己孩子叛逆期很難管,還夸你總是懂事乖巧,都不用叫我操心……”

    時瑜沉默著,隨著媽媽絮絮叨叨的話語間往事浮上心頭,突然有種莫名的說不清緣由的委屈。

    那些熟悉的字眼像一張束縛住她的蛛絲牢籠,從她小時候就困擾著她。

    這種牢籠沒有隨著時間傾倒,也沒有隨著父母離婚后消失,反而曠日持久的存在,早就陷進她的骨骼,成了她身體里骨肉相連的一部分。

    只是她現在不想再假裝沒關系了。

    一些話到了嘴邊,又不知道怎么開口,女孩垂了下細長的睫,輕聲打斷她:“媽媽,其實我小時候被車厘子卡住過一次,從那之后我就不愛吃車厘子了。”

    時云意剩下的話瞬間卡在了嗓子里,她怔愣了半秒:“什么時候?寶貝,媽媽怎么不記得?”

    時瑜抬起指尖戳了戳圓滾滾的那抹紅,很輕很輕的笑了下,下垂的眼尾看著又有幾分難過:“你當時在客廳和爸爸吵架。”

    時瑜仍忘不掉那種異物堵在喉嚨的窒息感,她那時候很小,要踩著板凳才能碰到餐桌。

    嗓子里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連空氣都被阻擋在外,她眼眶模糊,頭頂上的燈光晃出兩個重疊的光影,只能聽見自己微弱的喘氣聲。

    是家里傭人發現了不對勁的小小姐,才把她緊急救了回來。

    或許沒有安全感的小孩都有一個叫媽媽的口癖,覺得不舒服時總是會下意識去找媽媽,可是她聽見媽媽在客廳傳來的哭聲,所以她的腳步也隔著那道門停住了。

    時瑜終于抬頭,把那句掩埋在心底最深處的話說出口:“我懂事是因為心疼你,媽媽。”

    她表情很平靜,連語調也平靜,但時云意卻愣住了,她抖著手,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小瑜,什么意思……”

    那條路上的委屈和痛苦使她突然喋喋不休的想說點什么,她對上那雙眸,輕聲說:“因為心疼你的眼淚,心疼你在爸爸那里的遭遇,所以我逼著自己變得獨立懂事,變得乖巧,變得不需要你操心,這樣就好像不會給你添麻煩。”

    “因為我很不安,我很害怕,很多時候我很想躲進你懷里哭,但是你也在哭,我就想媽媽已經很難過了,媽媽已經很辛苦了,我不能這樣,我應該獨立,于是我擦干眼淚不哭了,后來發現我好像沒有辦法跟任何人建立起情感連接,我總是習慣性的躲起來。”

    她乖小孩人生里的第一場叛逆期是十八歲那年,從籠子里飛出去那天開始的。

    時瑜突然很難過,又突然很想哭,但她不想在媽媽面前掉眼淚,于是她低下頭,睫羽輕輕眨動過后撫平眼底的即將蔓延開的水色,像小時候無數次那樣偷偷藏起眼淚。

    “你是說……你是說媽媽不愛你嗎?”

    時瑜垂下的長睫一下子就僵住了,她脊背僵直,連呼吸都停住了。

    她緩緩抬頭,看見那張因為崩潰而緊繃的蒼白面容:“小瑜,你走那天媽媽有反思過,媽媽想是不是從小把你管得太緊,所以你在英國那段時間才會不愿意和媽媽交流。”

    “媽媽這幾天讀了很多心理學,你是媽媽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媽媽怎么會不愛

    你呢?”

    女人的聲音突然急切,她緊吞著嗓子,表情崩壞著,好像聽到了世界上最殘忍的話,連眸低都隱隱閃動過水光:“小瑜,媽媽也是第一次當媽媽,可能哪里做得不夠好,但是媽媽已經竭盡所能去愛你了,為什么你會怪媽媽?你討厭媽媽嗎?”

    時瑜大腦一片空白。

    她小聲說:“我沒有……”

    身周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她突然覺得自己的靈魂一點一點向外抽離,好像要從那副沉重的身體里掙脫出去一樣。

    時瑜知道自己好像又軀體化了,于是她努力拽住又開始小幅度顫抖的手。

    時云意抓住女兒的手:“你說媽媽缺乏對你的關心,你說你不喜歡吃車厘子,你為什么不早告訴媽媽呢?”

    “你怎么不早點說呢?小瑜……”

    一點溫熱的眼淚掉落下來砸到時瑜的手背,那處皮膚溫熱,像她身上承載著媽媽眼淚的玻璃瓶滿到撒了出來。

    女孩撲簌簌顫著長睫,腦子里緊繃得那根弦一下子斷裂了。

    那種潮濕的水漬彌漫而開的霧氣緊緊黏在皮膚上的感覺,那種仿佛踩在搖搖欲墜的懸崖邊茫然無措的感覺。

    那種熟悉的在冰冷的漩渦中心掙扎著卻沒有人拉她一把的感覺。

    她掙脫開媽媽的手,像是應激反應一樣猛地起身后退了兩步。

    時瑜伸開手捂住了臉,指甲用力到仿佛能在臉上掐出紅色的印記,她死死咬著唇,才控制住不叫嗚咽聲從顫抖的齒縫間溢出:“我說過很多次了媽媽。”

    “但是你跟爸爸好像沒有任何一個人放在心上……”

    時瑜討厭自己的敏感和擰巴,更討厭自己總是無聲無息就出現的眼淚。

    她感到不安,心跳像急促的鼓點,仿佛悲傷和壞情緒像陰暗的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擁擠著滲進她心里那個小小的房子。

    她想說她說那些話從來沒有怪過媽媽,她只是怪自己太敏感,她也沒有恨過媽媽。

    她愛媽媽。

    只是她才張開嘴,喉嚨仿佛被情緒堵住,掙扎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連半個音節也發不出聲音。

    女孩動了動僵直的指骨,突然想閉上喉嚨不想再呼吸空氣。

    時瑜一直覺得自己習慣了父母的爭吵和媽媽的眼淚,她從來沒有因為哪件事恨過任何人,明明在英國的那段時間也是最快樂最幸福的日子。

    她其實很少哭,也很少有壞情緒。

    好像一切都是從外祖父生病后,她的人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又或者說那場遲到的大雨終于借著一個契機傾盆而下。

    她終于意識到原來她心里的小孩還穿著濕漉漉的被眼淚浸透了的衣服。

    很多事情要延遲很久才會覺得疼,但家庭的愛里一直夾雜著那種糾纏不清又如影相隨的痛。

    時瑜突然很想躲起來,于是她轉身就跑,一路跑回臥室,鎖上了門。

    時瑜也不知道媽媽什么時候離開,她隔著那道門,像小時候一樣聽見了媽媽壓抑而滯澀的哭聲。

    但她恍惚沒有力氣像小時候那樣替媽媽擦掉眼淚。

    時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緊拉的窗簾后光影由沉悶的灰白色變成了亮眼的金色,那種金色褪去,又轉而變成愈發深沉的灰。

    她推開門,媽媽早就離開了。

    桌子上的半透明餐盒還在,只是里面的車厘子全部被挑了出來,只剩下別的水果。

    連客廳也被收拾得干凈,一點垃圾沒有。

    時瑜站在沒有開燈的客廳內安靜地站了好久。

    她本來明天就準備重新回去完成手里的工作,她不懂為什么總是會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出現一個小小的插曲,可偏偏這場看不見的雨滴又會把她拉回那種潮濕的回南天里。

    她無措地站在那,也不知道怪誰,最后只能怪自己的敏感和擰巴。

    時瑜突然很想許懷洲,但是她不想在自己狀態最不好的時候去找他。

    她只是有點想他,又擔心打擾到他。

    她不想像小時候那樣變成別人糟糕的負擔。

    *

    時瑜又把自己縮回了那個柔軟的殼里。

    她一句消息也沒回。

    她趴在桌子上,臉頰一側枕在臂彎里,側著臉,很無聊的在草稿紙上畫畫。

    身后傳來腳步聲,時瑜以為是宋宋,沒抬頭,直到一只修長骨感的手按住了草稿紙的一角。

    借著翩飛的光影,那一角暴露在光下曬成金色,一道勾著笑意的溫柔嗓音自上而下傳來:“在畫我嗎?”

    時瑜握著畫筆的手忽得停住,原本流暢的線條從中間斷開,筆尖停在原地長久的沒動,壓下一個鉛灰色的一點,仿佛在眼尾處加了一個不復存在的小痣。

    窗簾半拉,中間余下的縫隙有窗外澄澈的天光擠入,被分割成一道細細的直線落在書桌上,將那處流動的空氣染成柔軟的淡金色。

    女孩保持著枕在胳膊上的動作一動沒動,隨著顫起的長睫輕輕抬了下眸光,隔著那道光影,穿過跳躍著的浮沉,映入眼簾的是男人流暢冷薄的下頷線。

    他半張臉暴露在光下,光影朦朦朧朧斑駁著包裹著他,襯得鼻骨愈發挺直,五官輪廓利落分明,清輝皎然,眉眼卻被光線染得柔和,長睫低俯著,睫羽纖長,也遮掩不住漆眸里濃郁到幾乎要溢出來的溫柔色澤。

    時瑜反應飛快,“唰”得一下把草稿紙翻個面藏起來不叫他看了。

    許懷洲拉開一旁的靠椅跟著一起坐下,手指繾綣地撫過那泛紅的臉頰,低聲笑道:“想我了?”

    脖頸處彌漫而上的燙意提醒著時瑜這會肯定控制不住臉紅,她側過臉的角度似乎能看見男人說話時上下小幅度滑動過的喉結。

    女孩眨眨眼,莫名想起曾經他們接吻時,那喉結也是這樣上下滑動著,只是那會滾動的幅度更加曖昧性感。

    她轉過頭藏起快要紅透了的臉,額頭壓在胳膊上悶聲道:“你怎么來了。”

    指腹間柔軟的觸感轉瞬即逝,他輕輕挑眉,語調慢慢地漾起一聲極輕的笑來:“來看看時小姐有沒有因為想我而哭鼻子。”

    “……”

    時瑜感覺臉好像燒得更燙了。

    那烏黑微卷的發順著女孩的動作盡數垂下,露出薄而軟的耳朵,藏在綢緞似的烏發中間,白得像快暖玉。

    那點白中間從耳根處向上彌漫開一層淡淡的緋色,顯得更加漂亮。

    許懷洲錯開眸光,聲音放得愈發繾綣,沒收回的冷感指尖在那處柔軟的耳垂上輕輕停了瞬,輕哄得喚道:“你想和我說么,小魚。”

    時瑜被他突如其來的親昵的稱呼問得一愣,她轉過臉來對上那道視線,猶豫道:“說什么?”

    “都可以,”他笑著說,眸光卻柔了下來,“我想知道你不開心的原因,想聽你說什么都好,只要你想。”

    他輕聲問道,又藏著幾分微不可察的祈求和謹慎:“可以嗎?”

    時瑜怔愣了下,心底仿佛有小石子投擲下,在湖面上泛起一圈一圈溫柔的漣漪。

    她嘴巴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不斷從高空下墜的身體忽得被一雙大手接住,她綿軟的腳步穩穩踩在平坦的地上,終于有了一種落地的感覺。

    女孩揚起的睫羽垂直平落,輕聲說:“我媽媽昨天來過了。”

    “她問我是不是怪她,還是恨她。”

    時瑜突然有些難過,那種難過的情緒從心底密密麻麻生長出來,回憶像鈍刀子,每一下都用尖銳的刀刃挑過未愈合的傷痕結疤處的邊角。

    她緩了一下,眨去眼底氤氳而出的霧氣,很小聲:“我沒有怪她,也沒有恨她,我就是有點……有點……”

    她小聲重復了兩遍,終于抬起眼睫看他:“許懷

    洲,你會覺得我很脆弱嗎?”

    男人抬起指腹攜去女孩掛在睫羽上的一點亮晶晶的水光,輕聲道:“不會。”

    那纖長的濃密的睫隨著指尖劃過的動作輕輕顫起,上下掃過一小片細密的毛茸茸的觸感。

    她彎起眉眼笑了下,聲音輕細柔軟聽起來又像哽咽:“其實我小時候在遇見宋宋之前沒有朋友,他們覺得我很無聊,每天不是看書就是彈琴,不愿意和我玩。”

    “媽媽管得嚴,也沒有人陪我說話,后來有一天他們吵架,我躲起來偷偷哭,被家里新換的傭人發現了,那是一個很溫柔的姐姐,她牽著我的手帶我走到花園里指著一棵樹說,可以和它交朋友。”

    “我懵懵懂懂地把手放在樹干上,它晃動著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好像回應我。”

    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她彎唇笑了起來,琥珀色的杏眼亮晶晶的,因為有些害羞而漫上緋色的臉頰伴著嬌艷的唇色,看起來格外漂亮:

    “后來我每次難過的時候都會偷偷和那棵樹說話,傭人姐姐會把我抱到長長的樹干上坐著,然后抬頭看穿過樹葉的陽光,看遠處望不到邊際的花園,看停在枝葉另一頭歪著腦袋的小雀。”

    “天氣特別好的時候,葉子的顏色也是不一樣的,有的藏在最下面是幽深的墨綠色,有的向外舒展開映著天光,仿佛被渡了一層金色的薄紗一樣,搖曳得淺綠色光暈里能看見半透明的葉脈。”

    “那種綠色是從外向里層層疊進的,陽光照不進來的角落和明亮的交界處交織在一起是一團朦朧的光影,像我學得繪畫里暈開的墨點那樣漾開,很漂亮。”

    她眨著眼睛,慢吞吞道:“那顆樹陪了我很久,那是我童年里唯一的朋友,只是后來有一天我不小心從樹上掉了下來,摔到了腿,媽媽嚇壞了。”

    “我在床上養傷的時候從二樓窗戶向外看,已經看不見它了,只留下一個丑丑的土坑,又過了幾天,那個坑被重新填埋,上面種了從意大利運來的花種。”

    時瑜輕輕停頓了下,感知到胸腔內洶涌而出的酸澀連嘴角邊的笑容都撐不住,那揚起的唇角終于慢慢垂下,連那個小小的梨渦也看不見了。

    “后來又聽張姨說,媽媽把那個傭人辭退了,她本來……她本來為了生病的奶奶一直很努力在工作,我就覺得很難過,好像自己的所作所為給別人帶來了困擾和麻煩,連那句對不起都沒機會說……”

    時瑜的聲音一點一點低了下去,她小聲說:“但是媽媽也沒錯,她只是因為擔心我,她給了那個人一大筆撫恤金,我就想,我以后不要再給別人添麻煩。”

    她的樹朋友倒下后,她心里向往自由的小雀兒也飛走了,于是時瑜又重新變成了那個聽話懂事的乖小孩。

    時瑜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提起這個事,她腦子里亂糟糟的也不知道在說什么,她也從來沒有說過那么長一段話,好像把她總是濕漉漉的童年都從角落里拿了出來。

    女孩眨了下眼睫,輕聲道:“我總是有無數個想流眼淚的瞬間,我討厭自己的敏感和擰巴,但是我還要假裝沒關系,因為不想叫別人覺得時家的大小姐其實是一個很脆弱又很普通的膽小鬼,甚至還要靠一些難以啟齒的藥物來穩定情緒的人。”

    她有些哽咽地問他:“許懷洲,你會討厭我的敏感嗎?”

    女孩將臉枕在小臂上,那邊壓出一點向外微微溢出的軟肉,有一小縷發打著卷從那柔軟白皙的脖頸處垂在臉頰,眸底卻暈開亮晶晶的水光。

    許懷洲把那一縷發從她無意識咬得艷紅的唇邊移到耳后,眸光輕到仿佛融了一池的春水般溫柔:“我會因為有一個敏感的小魚而感到驕傲。”

    時瑜心跳“咚”得一聲,那被淚水洇濕而沾在一起的長睫顫了顫,恍惚愣住了。

    許懷洲繼續笑道,指腹輕撫過她的臉頰:“敏感不是錯誤,寶寶。”

    他低聲:“敏感是你感受這個世界的渠道。”

    “在我眼里,那棵樹只是樹,天氣好時也是陽光照耀下的樹,但是在你眼里它美得像一副畫。”

    “我以前也會擔心,擔心自己的無趣跟不上你柔軟豐富的思維,像天邊自由勇敢的候鳥,也不會輕易為任何一棵死板的樹停留。”

    在他理性的黑白世界里,他的小魚是那里唯一的色彩。

    許懷洲輕聲笑開,指腹向下停在女孩茫然看向他的眼睫,感受到那濃密的睫羽顫動的觸感,嗓音愈發的溫柔。

    那尾音泛起宛如深井里潺潺而過的泉水般,雪花落入其中漾起漣漪的繾綣:“敏感是生命里獨一無二的天賦,你也從來不是一個膽小鬼。”

    “你很勇敢。”

    他看向她,很輕很柔地勾了笑出來:“勇敢到一個人偷偷承擔起所有的痛苦,還那么努力的堅持下去。”

    時瑜安靜著沒說話,眼尾卻慢慢氤出紅色。

    她從來沒有從任何一個人嘴里聽過這番話。

    許懷洲學著女孩的動作一起枕在小臂上側過臉看向她,那道從窗簾細縫間擠出的光影在男人垂落的睫羽落下溫柔的剪影。

    他滿眼溫柔,整張臉舒展開的幅度也跟著柔和:“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小魚。”

    “從前,在遙遠的山頂上有一座城堡,一個男孩站在山腳下每天都抬頭向城堡張望,直到某一天,他終于爬上山頂推開那扇大門,里面空曠寂靜,只有一個坐落在最中心的魚缸。”

    “魚缸里有一條漂亮的金魚,男孩問她,你為什么會在這里,金魚不說話,只是躲在珊瑚下晃著閃閃的尾鱗,于是男孩每天都來,他每天都會站在魚缸面前看躲起來的金魚。”

    “在某一天,他打碎了魚缸,捧著那條金魚不停地往山下跑,他跑了好久,直到跑到了大海邊才敢停下,男孩蹲下來小心翼翼把手心里的金魚放進了海水里,對著那條漂亮的金魚說,像前游。”

    時瑜怔愣著,好半天才輕聲問道:“去哪里呢?”

    他笑著說:“哪里都好。”

    許懷洲的視線一瞬不瞬全部放在那張微顫的小臉,指腹輕輕摩挲過她臉頰軟肉,輕聲說,“向哪里游都可以,哪里都是自由。”

    女孩努力撫平的眼淚終于從眼眶里落了下來。

    那滴亮晶晶的水珠順著她挺直的鼻骨慢慢往下滑,滾落進她的衣袖,布料下的皮膚仿佛灼燒過一般滾燙。

    那睫羽長長的,彎翹的,沾著濕潤的水漬,扯著光影顫了一下,又顫了一下,好像要把撒在上面的那一點碎光晃成細直的絲線。

    她抬起長睫:“你會討厭我因為任何事情都會流出來的眼淚嗎?”

    “不會,小魚。”

    他溫聲說:“沒有任何人規定你一定要成為一個閃閃發光的大人,當一個無憂無慮會因為任何事情流眼淚的小孩也沒關系。”

    “我愛你,愛你的所有,包括那些敏感,包括你的眼淚。”

    “小魚,我沒有理由不愛你。”

    “愛一個人要一輩子在一起好像太久遠。”

    那清潤嗓音緩緩停下,他擦掉她眼角掛著的那顆眼淚,溫聲呢喃:“我不想把我的愛建立在你一定要活到九十九歲的信念上,只要你幸福快樂就可以了。”

    “到哪一天都沒關系。”

    男人的眸光似被夕陽染透的初雪消融后的湖面,深邃又繾綣,停留在女孩泛紅的眼眶,聲音很輕,又有些啞:“只是在那天來臨之前,可以多依靠我一點,也不要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哭,好不好。”

    時瑜模糊著視線想點頭,又恍惚意識到現在的動作好像不太方便,于是她吸吸鼻子,輕顫起長睫,很小聲說:“好。”

    空氣靜謐,時瑜聽著自己嘩然的心跳聲,她對上他的眸,又小聲問出和上次昏暗又曖昧的樓道間一樣的問題:“許懷洲,你會一直愛我嗎?”

    窗簾縫隙間擠進的光影像一條朦朧又狹窄的線,落在書桌中間形成了一道若明若暗的分界線,細長而柔和,邊緣被搖曳著的細小的塵埃暈染得模糊。

    那道細窄的線隨著流動的空氣輕輕晃動著,將兩個人所處的空間分成一明一暗兩個世界。

    男人骨感修長的指骨穿過那道線,擠進她的指縫間,勾住女孩隱在暗處的小拇指。

    光影在他的

    指尖輕盈地流轉,而后被他的動作扯過去暈染到了她的手背,仿佛他終于擠進她灰蒙蒙的世界里,牢牢地抓住了她。

    他溫柔的視線與她平直著對視,低聲說:“會。”

    許懷洲笑著說:“我會每天都說我愛你。

    第36章 牢籠她和媽媽像風和樹的關系。

    時瑜重新站在莊園的漆色雕花大門前,忽得想起昨天她送許懷洲離開時,他在她發間輕輕落下的那個吻。

    她抬起指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仿佛那種溫熱的觸感還在,終于鼓起勇氣邁開腿走了進去。

    或許是上午下了一場朦朦朧朧的雨,天空仿佛被洗滌過一般澄澈,云層稀薄,連往日里霧白色的光線也柔軟,沿著線條流暢的枝干縫隙盡數落下,襯得這座歐式風格的莊園是冬日里獨有的靜謐與優雅。

    正中心的噴泉已經停止了工作,被風吹得流動著的池水在光下泛著溫和的波光,倒影出四周修剪整齊的花園和遠處華麗的建筑輪廓。

    時瑜走進客廳,突然發現往日里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媽媽正在廚房忙碌著。

    女人纖細的身材曲線整個兒都被不合身的圍裙包裹住,柔順的黑發也被隨意挽起,張姨在一旁幫忙打下手,時不時制止對廚藝一竅不通的大小姐因某些生疏的操作傷到手。

    有傭人端著盤子來來往往送東西,別墅里是難得一見的熱鬧。

    時云意轉過身,和站在不遠處好奇往廚房張望的那道視線匆匆對上,總是精致優雅的面容這會反而多了些狼狽。

    她愣了愣,素面朝天的臉上快速漫上一層很淡的紅暈,有些不好意思道:“小瑜?你先坐一會,媽媽一會就來。”

    菜肴陸續端上長桌,時云意又去二樓換衣服,等那道重新換了絲綢長裙打扮得體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旋轉樓梯,她臉頰側向一邊,露出耳廓,腳下動作急促,手指還不忘繞在發間帶著另一只耳環。

    時云意隨著女兒一起在餐廳坐下,終于得空喘了口氣,又恢復了以往溫柔的笑,柔聲道:“媽媽第一次下廚,嘗嘗怎么樣?”

    時瑜拿起筷子看了一圈,才發現全是她愛吃的,在女孩微怔的目光中,時云意攏過耳畔垂下的發,微微晃動的眸光下嘴角邊的笑容凝出幾分羞澀:“媽媽……媽媽昨天特地和許律師打電話問了你喜歡吃什么。”

    像是想到什么,她又忙補了句:“不過媽媽保證沒說別的什么話,只是單純問了問你的口味,媽媽想著他應該……應該比較了解你。”

    時瑜夾了一筷子菜嘗了嘗,其實有點咸,她猜媽媽應該是鹽加多了。

    她咽下去,彎著唇笑了下:“很好吃,謝謝媽媽。”

    “真的?看來媽媽還挺有天賦。”

    方才還有些緊張的女人瞬間松懈下來,笑容也更加真誠,她跟著女兒也夾了一筷子菜,入口后才咀嚼了沒幾下,又忙抽了一張紙捂住嘴吐了出來,擰眉:“哎呀,怎么那么咸?”

    她一道一道嘗了一口,發現味道千奇百怪,只得招手喊了傭人端走重新處理下。

    廚房再次亮起光影,女人下垂的眼尾看著似乎有些失落,但她仍撐著嘴角邊的笑容面對女兒,還不忘調侃自己:“媽媽還以為自己很有天賦呢。”

    時云意頓了頓,那張優雅的面具仿佛裂了一條難以察覺的縫隙,她眼眶溫熱,聲音也驟然低了幾分:“小瑜,媽媽是不是……是不是什么都做不好?”

    時瑜輕聲打斷她:“沒有,媽媽。”

    女人垂下眸似乎想遮住眼底情緒,但微顫的聲線里那點細微的哽咽還是撕開她的逞強:“媽媽仔細想過了,媽媽好像不太會當一個合格的媽媽。”

    “一個合格的母親怎么會害得女兒生病,媽媽問過院長朋友了,生那種病是不是很痛苦,”

    她終于抬起顫動著的眼睫,那里漫出一片濕潤的水光:“小瑜,是媽媽不夠好,媽媽似乎做了太多不好的事情,還要你一個人撐著。”

    “媽媽,”時瑜終于將她心底的話說出口,“我從來沒有恨過你,也從來沒有討厭過你。”

    她說:“我愛你,媽媽。”

    時瑜揚出一個柔軟的笑來,那雙漂亮的杏眼因為落了點頭頂上的燈光而顯得愈發溫柔,長睫自然彎翹著,笑容卻隱隱有些悲傷:“小姨和我說了,關于你放棄設計師工作的原因。”

    女人坐落在木椅里的身體驟然繃緊,表情也跟著恍然,聲音干澀到許久才出聲:“……她說了什么?”

    那搭在桌子上的指骨一根根收緊,繃得凌厲蒼白。

    時瑜輕聲說:“小姨說,如果是她坐在那輛車里,在出事的那一秒,她肯定也會像外婆一樣護住你。”

    時云意怔愣在原地。

    她眼睛一眨,一顆晶瑩的水珠順著女人流暢的臉部線條輕輕滾落,在光下泛起細膩瑩潤的光影。

    *

    二十年前,京城出過一場因司機疲憊駕駛而造成連環追尾的車禍,總共三死五傷,其中包括時伯聿的夫人,也就是時瑜的外婆。

    因為女兒說想去公司看從歐洲才送來的那批歐泊,準備做一套首飾送給即將出生的小侄子,于是自幼寵愛女兒的時夫人帶著大女兒和懷著孕在家閑不住想出去逛逛的兒媳一起出門。

    只可惜天遭橫禍,半路突然下起了大雨,烏云低垂緊壓在地平線,急促的雨點似乎要將這座城市吞沒,砸在地上濺起無數水花。

    司機才小心翼翼停在路邊詢問夫人要不要掉頭回去,卻在下一秒,尖銳又刺耳的摩擦聲中,一輛大型運輸車直直撞了過來。

    時夫人當場死亡,被她緊緊護在懷里的女兒僥幸逃過一命,坐在副駕駛的蘇氏嚴重大出血,全憑借著肚子里的孩子撐到了送往醫院時的最后一口氣,用自己的性命換了兒子的出世。

    時嶼安是早產兒,最初瘦弱到只能住在保溫箱觀察,一向不信神佛的時明禮走投無路到在祠堂跪了好久,祈求妻子唯一留下的孩子能平安長大,所以后來才在夫妻二人皆是溫柔儒雅的性子里將時嶼安養出來一個矜傲恣意的少爺脾氣。

    幸存者綜合征,二十出頭的年紀的少女把所有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她在無數個被失眠和眼淚充斥的夜晚在想,如果不是自己任性想要出門,或許她不會失去媽媽,弟弟也不會失去戀人。

    幾乎她閉上眼,眼前就能重現那個喧囂的雨夜,一向愛美的媽媽整張臉都被粘稠的血液覆蓋,卻抱她抱得很緊,在失去意識之前還在呢喃著說:“云意,寶貝,別害怕……”

    是當時的窮小子林恒之無數次抱著卸去全部堅強偽裝,哭得不成樣子的大小姐安慰說,這些都不是她的錯,他會永遠陪著她。

    那時候的林恒之對時云意來說,是大海里唯一一塊支撐著她全部力氣,不會下墜到冰冷的海水里的浮木,于是她匆匆結婚,放棄了奪走母親性命的她曾經最愛的珠寶,和家里關系鬧得僵硬,怎么也跨不過去心里的那道坎回頭。

    她寧愿大家恨她,也不想看見大家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安慰她。

    或許曾經的海誓山盟是真,但幾年后的出軌背叛也是真,曾經最令林恒之心動的大小姐清冷優雅的性格,在他眼里變成了高傲和不可一世。

    跪在時家祠堂三天三夜,向時老爺子發誓說這輩子都會對她好的窮小子,到功成名就后,為了所謂的男人面子,選擇了一個最會哄他開心又體貼入微的女人。

    這段大學

    開始從初戀走到婚姻的感情四分五裂,而被束縛住手腳的大小姐卻永遠逃不出那個困住她的牢籠,于是她只能更加偏執地抓住自己唯一的女兒。

    *

    “媽媽,”

    時瑜看向面前眼尾氤氳出紅色的女人,燈光在她身上落下溫柔細碎的剪影,很輕很輕的勾了個笑出來:“你先是時云意,才是我的媽媽。”

    “你先是時家大小姐,才是林恒之的夫人。”

    “外婆絕對不會怪你,外婆肯定很愛你,如果那天在車上是我和你,你也會把我緊緊護在懷里,你從來不是一個不合格的媽媽,你很愛我,就像我也愛媽媽一樣。”

    時云意顫著細長的睫,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時瑜一直覺得她和媽媽之間像風和樹的關系。

    媽媽的痛苦帶來一陣嘩然的風,那道風穿堂而過,晃得整片樹林沙沙做響,在她心里留下經久不息卻忐忑難安的回響聲。

    媽媽的眼淚總是令她感到難過,顫動著的睫羽掩去女孩眸底即將涌出的淚意,那里亮晶晶一片,她的聲音很輕:“外婆看見自己最愛的女兒因為她變成這樣,她肯定會傷心的,我也會傷心的。”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你的錯,那段感情也不是你的錯,是那個男人違背了你們的諾言在先,外祖父和外婆花了那么多年的時間和精力培養,也不是要把自己優秀的女兒消磨在家庭和母親的身份里。”

    時瑜突然起身,餐廳內響起椅子在瓷磚上拖動過的聲音撕開了安靜的空氣,也撕開了這段假意祥和的病態的感情。

    她走上前,俯下身輕輕抱住了媽媽,感受到懷里女人微顫的身體,時瑜的眼淚也跟著落了下來:“如果說那段不太美好的日子像厚重的雪一樣壓在我們身上,但是雪終究會有化掉的那天的。”

    “媽媽,你不要再把自己束縛在過去了,我也不要再被你的眼淚困住了。”

    時瑜哽咽著輕聲說出了最后一句話:“媽媽,我愛你,請你擺脫那些討厭的人和討厭的事情往前走吧,我也要往前走了。”

    餐廳內的動靜引來了還在收拾東西的張姨,還以為是小小姐和大小姐吵了起來,她擦干凈手匆匆走來,和轉身向外走去的小小姐擦肩而過。

    她驚呼:“小小姐?”

    張姨茫然的再轉過臉時,卻看見她們總是端莊優雅的大小姐,一個人坐在擺著鮮花的長桌前,幾乎淚流滿面。

    *

    這條路時瑜走了很多年,但她從來沒有覺得有哪一天像今天這樣那么長那么遠,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到最后像是在跑。

    時瑜一口氣穿過打理得整齊的歐式風格的花園,穿過那扇威嚴的漆色雕花大門,她也不知道自己沿著那條路走了多久,直到她終于回過神般在某處恍惚停下。

    冬日的陽光吝嗇又稀薄,穿過周圍常春樹靜謐的樹影,被分割成無數斑駁的光點落在地上,在柏油馬路上留下或濃或淡的光影。

    風裹挾著冷冬刺骨的寒意吹拂過,樹葉發出輕盈的摩擦聲,像極了她心里那片樹林不停地搖曳著傳來的聲音。

    時瑜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那么想許懷洲,她突然很想很想他。

    清淺的光點停在她被風吹得凌亂的發梢,女孩靜站了兩秒,兩秒后摸向外套口袋里的手機,像刻在骨子里的記憶般按出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電話響了兩聲被人接起。

    在那道清潤嗓音響起之前,時瑜哭著說:“許懷洲,我想你。”

    第37章 愿望“找個天氣好的一天我們一起逃跑……

    許懷洲趕到時,時瑜正蹲在一棵樹下,黑色棒球帽幾乎要把女孩整張臉都遮了起來。

    她出門之前想,如果不小心哭得太丑就拿帽子遮一下,沒想到隨手塞進包里的棒球帽真的派上了用場。

    雨后彌漫開的水汽這會還未完全散去,樹葉上被光影照得反光的水珠輕輕滑落,落在地上發出細微的聲響,又匯集成小小的倒映著天空和云朵的水坑,閃爍著金色的波光。

    空氣濕潤,光影也稀薄,帶著棒球帽蹲在樹影下的女孩像一個小小的蘑菇,是那種潮濕的陰雨天里從樹木的縫隙中長出來的蘑菇。

    許懷洲走上前輕輕轉過她的帽檐,那個蘑菇小姐終于抬起頭,露出一張漂亮的小臉。

    看見他,時瑜原本低垂的睫羽一瞬間揚了起來,像被風拂過的羽毛般輕顫著,嘴角微微抿起,委屈道:“許懷洲,我腳麻了……”

    許懷洲伸手穿過她揚起的小臂將她抱了起來,看著她在地上蹦來蹦去,還不忘低著頭躲著地面上的水坑。

    陽光在那抹嬌俏漂亮的身影上落下明亮的剪影,身后微卷的烏發晃動著,恍惚與幾年前倫敦唐人街他打工的那家奶茶店門前,那道同樣蹲在地上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的身影相重合。

    好像他不得不承認,少年時期的心動無聲又晦澀,像他隨手夾在厚厚的法律詞典里的一朵小花,某天再翻開那一頁時,陳舊的紙張早就被染上一圈氤氳開的淡淡的粉,留下消磨不掉的痕跡來。

    心底涌出酸脹的澀意,在那片波瀾壯闊的情緒中,時瑜正好轉過臉,被那雙漆眸眸底幾乎要溢出來的溫柔晃得耳根一熱,她眨眨眼:“你在笑什么?”

    許懷洲走上前牽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低垂的睫羽斂去眸底情緒,偏偏不想叫她知道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溫聲道:“沒什么。”

    時瑜再一次坐進熟悉的低奢內飾,看著空曠寂靜的私人區域逐漸遠離她的視線,車窗外的樹影如墨色的剪影,像后拉出模糊的影子,好像她生命里久久不能靠岸的小船慢慢駛向了岸邊。

    周圍人影逐漸多了起來,人聲與車流聲交相輝映,副駕駛里一直格外安靜的女孩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出聲:“我好像沒有和你說過,林恒之以前很喜歡打高爾夫球,他有段時間很忙,需要經常出差不在家,我小時候想叫爸爸陪我,就故意把他的球桿藏起來。”

    時瑜有些不好意思的揚了個笑出來,彎翹的長睫撲簌簌顫著:“我以為把球桿藏起來爸爸就可以陪我,但是事實上他有很多球桿。”

    “后來那個女人帶著林子燁來我們家時,媽媽狀態很不好,我怕媽媽被她們欺負,翻出來了林恒之一直沒找到的球桿攥在手里,那時候真的想,想他們要是說媽媽半句不好聽的話,我一定要用這個狠狠砸在那張討厭的臉上。”

    她嗓音輕軟地笑著說:“沒想到有一天,在我童年時期藏起來想留下爸爸的球桿,有一天也變成了把他趕走保護媽媽的武器。”

    時瑜轉過臉看像沉默著聽她說話的男人,視線里他的側臉線條流暢分明,薄唇微抿著,挺直的鼻骨落了幾分窗外投下的光影,襯得骨骼更加漂亮。

    她眨了下眼睛,明明看著像在笑,神情又有些微不可察的空濛:“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有點好笑,也不知道林恒之那時候有沒有產生過一點愧疚。”

    車穩穩停在紅綠燈路口,在一個漫長的一分鐘等待時間里,許懷洲視線望了過來,一只手從真皮方向盤垂下,輕輕捏了捏女孩搭在膝蓋上有些冰涼的指尖。

    他沉靜的面容看起來似乎沒覺得這件事有多好笑,映在天光中光影交錯下愈發凌厲骨感的五官卻放得很柔,連聲音也柔:“那時候會覺得委屈么。”

    許懷洲將她的手指攏過又握住,跟哄小朋友似的輕聲道:“辛苦了,那幾年。”

    時瑜嘴角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心跳怦然,撞得她四肢都綿軟。

    其實她也不太記得清那

    個下午,燈光明亮照得她眩暈的別墅內,她站在二樓樓梯口,攥著幾乎跟她差不多高的球桿時腦子里在想什么。

    時瑜想說她一點都沒覺得委屈,連張姨事后都夸她是會保護媽媽的小勇士,只是才張開嘴,那些藏在身體里源源不斷的,仿佛覆蓋了很多片浸著眼淚的羽毛余下的濕漉漉的水漬,一點一點似乎要從四肢百骸滲出來。

    于是時瑜抽回手,將棒球帽整個兒都蓋在臉上,指尖緊緊按住帽檐邊角處,聲音悶在里面不太明顯:“你真的好討厭,為什么每次都要讓我哭。”

    時瑜仔細想了想,好像她和許懷洲重逢后開始,她大多數時間都是在他面前掉眼淚。

    太丟臉了,她心想。

    擋住全部視線的棒球帽在眼前壓下一片暗影,時瑜在那片能感受到呼吸聲的半封閉范圍里,努力眨著眼睛想眨去眼底即將彌漫出來的水漬。

    許懷洲看著把臉藏起來的女孩,小幅度挑了下眉:“生氣了?”

    時瑜沒理他。

    許懷洲一只手去掀帽檐,察覺出漏出來的小半截細白的指骨按得更緊,他勾唇,壓得低啞繾綣的清潤嗓音里那點調侃顯得更像曖昧:“不是說想我嗎?”

    聽著散在空氣里輕輕漾起的低笑聲,時瑜顫了下長睫,按住棒球帽更不想理他了。

    又過了沒幾分鐘,車再次停下,還以為到了她跟宋宋住的公寓,一直暗中較勁的手指才卸去幾分力氣,冷空氣忽得從拉開的車門縫隙內擠進,她還沒反應過來,突如其來的騰空感使她小聲驚呼出聲。

    時瑜一手捏著帽子以防它掉在地上,另一只手緊緊環住男人的脖頸,那雙漂亮的杏眼因為怔愣而顯得又圓了一圈,眸底的珀色光暈盈出瑩潤的碎光,在揚起的睫羽下輕輕晃動著。

    許懷洲雙手拖著她的腿彎將她整個抱了起來,抬眸看向那張茫然的小臉,柔軟的氣音里壓著點低啞微黏的語調,配合著嘴角邊上揚的幅度,顯得格外勾人:“真不理我啊,寶寶。”

    以前追他的時候冷得好像拒人千里之外似的,時瑜從來沒有覺得這個人什么時候那么黏人過,她磕巴了下,不知道是緊張還是什么,尾音藏著一點細微的顫:“你先放我下來,好多人呢……”

    “不會,”許懷洲笑著輕輕勾唇,“這里沒什么人。”

    時瑜很想說沒人不會更奇怪嗎,但她顫著長睫有點不知道要說什么。

    她感覺自己的臉肯定像中午那會長桌上擺著的紅蘋果一樣紅。

    許懷洲終于不再逗他這個總是容易害羞的女朋友。

    男人如墨般微深的眸光里壓著點笑,落在她紅潤的唇上又無聲錯開,喉結上下滾動出幅度,笑了下:“我送你回去。”

    京城的冬季晝短夜長,陽光懶洋洋地隱去了半數光輝,方才還晴空萬里的天空像是鋪了一層薄紗,深藍里溢出朦朦朧朧的灰,只余下天際邊一點落日的余光。

    云層被風撕裂開留下絲線般的尾痕。

    小區內的路燈很早就亮了起來,兩個人并肩走著,影子在身后被拉得很長,又相依靠在一起,隨著步伐輕輕晃動。

    從后門到她和宋宋住的那棟樓要有些距離,大概是最前面和最后面的區別,雖然時瑜也不確定她身邊那個男人是不是故意停這的。

    路邊花壇比路面高出來一部分,粗糙的石面帶著被風雨打磨后的斑駁,紋理在光影中深淺不一的交錯著。

    時瑜踩了上去,像跨了更高一層的臺階,她在前面走,許懷洲在一旁伸出一只手虛虛攏住那截柔軟纖細的腰身內側護著她。

    這會確實沒什么人,給時瑜恍惚有一種全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錯覺。

    男人的聲音突然打破此時寧靜祥和的氛圍:“小魚。”

    時瑜停下追逐光點的腳步,轉過臉看向他,細聲道:“怎么了?”

    路燈昏黃的燈光穿過樹影在那挺括冷感的眉骨間投下溫柔的光影,襯得臉部線條愈發柔和深邃,他輕聲開口:“我很開心,今天你能打那通電話。”

    時瑜有點不明所以,但還是被他眼底的溫柔晃得心跳加速了半拍:“我只是……我只是打了一個電話……”

    “我知道,”

    許懷洲笑著說,聲音比剛才還要輕了幾分:“因為你難過的時候第一個想起我,所以我覺得開心。”

    時瑜愣了愣。

    對上那怔愣著的琥珀色淺眸,男人從嗓子里漾起一聲笑來:“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有些奇怪。”

    他的眸光不偏不倚的全部放在那張漂亮的小臉,嗓音因為壓的低且輕啞而顯得更加繾綣,輕聲開口:“就像我不想你掉眼淚,又想你在我面前掉眼淚。”

    時瑜緩了好久才出聲:“你不會覺得我的眼淚很沒用又很麻煩嗎?”

    “不會。”

    她很小聲:“……為什么?”

    “因為心疼你,”許懷洲笑著說,“所以想陪著你。”

    “你不用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小魚,”

    他揚起的手指輕撫過女孩柔軟的臉頰,眉眼間帶著幾分眷戀:“你也不用在我面前害怕展露你的脆弱。”

    “你已經把任何事都做的很棒了。”

    或許是自上而下俯視的角度,那雙映在夕陽余輝中的漆眸,里面的情愫幾乎清晰可見。

    滾燙的,濃烈的,眼眸深處落了一點天際邊溫柔的霞色,翻涌出熾熱深沉的光影。

    時瑜就那么輕而易舉地撞進那雙深邃的眸。

    像是想到什么,他眉目溫柔的笑開:“如果覺得很辛苦,那我們找一個天氣好的一天一起逃跑好了。”

    正好走到花壇的盡頭,許懷洲伸手將女孩從高處抱下來。

    時瑜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沒松開,問他:“去哪里?”

    手臂上的觸感仿佛輕飄飄的落了一只漂亮的蝴蝶,男人低俯下長睫,鴉羽般漂亮的睫在眼瞼下方打下淺淺的光影,添出幾分溫柔色澤:“去一個每天都會下雪的地方。”

    “為什么要每天都會下雪?”

    “因為你說下雪天適合許愿。”

    對上她懵懂的眸,那漆色眸底有笑意暈染開,“這樣小魚每天都可以許愿。”

    風把他的話一字一句全部送到她耳廓又落下,時瑜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咚咚,雜亂無序的仿佛鼓點似的,燙得她呼吸都亂了。

    她眼眶溫熱,聲音又輕又細:“許太多愿望會不會太貪婪了……”

    “不會。”

    許懷洲笑著打斷她。

    他抬起指尖輕輕摩挲過女孩慢慢氤氳出紅色的眼尾,輕聲道:“有我在,你可以更貪婪一點。”

    時瑜恍惚間又感覺眼睛發酸,但她眨眨眼,很努力的控制住了。

    她雙手合攏抱住他勁瘦的腰身,臉靠近貼在那溫熱的胸膛,隔著一層柔軟的駝毛絨布料,似乎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時瑜小小聲吸吸鼻子,問他:“許懷洲,如果是你,下雪天你會許什么愿望?”

    她以為許懷洲會像四年前,她在倫敦給他慶祝的那個生日一樣,說希望她會一直愛他。

    時瑜等了幾秒,連自己一會要說什么都想好了。

    結果,她聽見頭頂傳來男人拖長尾音假裝思考的聲音:“嗯,我應該會許——”

    那清潤嗓音里含著溫柔的笑意,輕柔到仿佛一片羽毛拂過臉頰,他頓了一下,繼續說:“我希望你能像我愛你一樣多愛自己一點。”

    時瑜那句掛在嘴邊準備脫口而出的“好”瞬間卡在了喉嚨里,隨后愣愣抬起臉來看他,沒反應過來。

    她下意識道:“那你呢?”

    似乎知道她想說什么,許懷洲指尖輕輕撫過她的臉頰,嗓音勾著笑看她:“你的開心比我重要,任何事我們都可以慢慢來。”

    “我本來準備每天都會對你說我愛你。”

    “但是事實上在你的目光看向我的每一秒,我都想說我愛你。”

    時瑜心跳怦然。

    “小魚。”

    女孩顫著漂亮的睫:“嗯。”

    許懷洲微微俯身,捧住她泛紅的臉頰,在那柔軟的唇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他吻得很輕,也不敢加深,只是觸碰了一下又離開。

    他的注視專注又溫柔:“不要再掉眼淚了。”

    太陽將落未落,夕陽緩緩懸在天際邊,輪廓漸漸模糊,仿佛被火點燃后燒過一片紅,穿過輕盈的云層。

    時瑜抬起的視線中看見他身后暈染開緋色的余暉,輕柔的落在他的發稍和肩膀。

    她再次對上他如天光般溫柔的眸,眨去眼底亮晶晶的光影,

    輕聲說:“好。”

    時瑜以為她糟糕的生活,好像再也跨不出那個潮濕的雨季,好像停留在未知的三十五歲來說也沒關系。

    但是此時此刻,她突然很想從濕漉漉的水里爬起來,因為還有人想和她一起走下去。

    像他說的那樣,向前走,哪里都是自由。

    第38章 初雪“今天晚上還回去么。”……

    天氣預報說下個星期后會有很大的概率下雪,那是京城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昨天許懷洲送她到公寓門口,分別時時瑜猶豫了會還是很主動問他幾天后有沒有空。

    結果,笑著說什么時候都有空的男人在第四天臨時發消息說要出差,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時瑜憋了半天,最后憋出來一句沒關系。

    她把自己整理出的初雪約會計劃書又很安靜地扔進了手機備忘錄里。

    她又準備回去上班,距年底要最終成品還有小半個月的時間,雖然嶼安哥說休息到什么時候都沒事,好像在他眼里他那個妹妹馬上要變成新時代林黛玉,但時瑜還是不忍心就這樣把自己作品的最后收尾階段交給別人來替代。

    最主要是她覺得自己好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許懷洲的影響,又或者是真正和媽媽把所以事情說清楚后。

    好像那種壓在身體里沉甸甸的感覺一點點消失,她也終于試著和自己的敏感和解。

    因為有個人和她說,敏感是感受這個世界的渠道。

    她也不用再假裝沒關系,也有人會愛她所有的小脾氣和壞情緒。

    感受到愛時心臟像面包店剛烤出來的,熱氣騰騰又蓬松柔軟的面包一樣。

    而那個人無論再忙,這幾天總會挑出時間來公寓樓下見她,問她今天都做了什么。

    走得時候還要索個吻,黏人的不行。

    是那種多吃了兩口飯都要被笑著夸很棒的程度,時瑜覺得自己已經好的不能再好了……

    一開始宋一茉激動地恨不得拿個望遠鏡站在十樓的陽臺往外看她們家小魚約會順不順利。

    后來好友的預備級男朋友來的次數跟公寓是他家一樣,她心底毫無波瀾,連門都懶得出,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叫小魚回來時幫忙去超市買聽可樂。

    早上起床,時瑜習慣性地解鎖手機看天氣,天氣預報說今天有70%的概率下雪。

    而某個人還沒有回來。

    于是女孩繼續很平靜的上班又下班,她也不能約宋宋,因為好友最近三天兩頭往迦南酒吧跑。

    今天又是京城的初雪,沒有人不想在初雪天和喜歡的人見面。

    時瑜從大廳走出來,有風裹挾著冰冰涼涼的物什拂過她的臉頰,她愣了愣,借著空氣中暈開的路燈的光影抬頭看灰蒙蒙的天,才發現京城的第一場雪,下午那陣就悄無聲息地降臨。

    雪花紛紛揚揚落下,像輕盈的柳絮,一點純凈的白色在樹梢和高樓大廈上鋪了薄薄一層,給這座城市最繁榮的中心地區添了幾分柔軟和寧靜。

    時瑜站著沒動,她下午鑲嵌寶石時盯得眼睛都發酸,這會卻恍惚覺得身體和靈魂都輕飄飄地舒展開,空氣里有她喜歡的冬天的味道。

    她喜歡下雪天,更喜歡沒課的時候,握著冒著熱氣的咖啡杯站在別墅那扇落地窗前,看絨球似的雪一簇簇一團團穿過街道兩旁沒發芽的枯樹,在枝干上簇擁著停留又堆積,像極了許懷洲披在她肩上的白色羊絨披肩。

    還不忘轉過臉問她的男朋友,為什么英國人下雪天還要穿短褲。

    有冰涼的觸感落在女孩微微揚起的指尖,在那點白化成水珠時,電話鈴聲忽得打斷她亂飄的思緒。

    時瑜垂眸看向手機屏幕,簡潔明了的三個字備注,她抿了下唇,接起放在耳朵旁,也沒說話。

    鏈接兩個人之間的訊息有一點細微的電流,伴隨著男人清潤溫柔的聲線徐徐而過:“京城是不是下雪了。”

    時瑜又抬眼看路燈下像珍珠一樣晶瑩的白色,“嗯”了聲。

    似乎是聽出來女孩興致不太高,聽筒那頭漾起一聲很輕的笑來,又或許是剛忙完,嗓音凝著幾分散不開的啞意,無端增添了些慵懶又性感的意味。

    他繼續說:“誰惹我們小魚公主不開心了?”

    聽著那帶著笑的調侃語調,順著聽筒好像貼在她耳廓說得似的,耳朵仿佛被細小的電流戳了下,時瑜默不作聲把貼近耳畔的手機拿遠了些。

    她猜許懷洲那么聰明肯定知道她什么意思,包括她前幾天問他有沒有空,時瑜很想說他明知故問。

    她眸光輕輕晃動著,路燈下的光影中,雪花白色的輪廓仿佛被暈開一層淡淡的金邊,變得朦朧而模糊。

    那點金色映襯在女孩漂亮的眸里,她嘴邊的話轉了又轉,總感覺怎么說都顯得好奇怪,于是換了個說辭,小聲問道:“你什么時候回來?”

    許懷洲低笑出聲:“想我了?”

    時瑜握著手機沒說話,長睫卻輕輕顫了下。

    他又道,聲音比剛才還要柔,勾著笑的尾音顯得愈發繾綣:“怪我了還是想我了。”

    時瑜又默默把手機往一旁挪了挪。

    “許個愿吧寶寶。”

    一直很安靜的女孩終于出聲,又有點沒反應過來:“許什么?”

    “比如說——”

    聽筒那頭像是故意般拖長語調,而后溫聲笑道:“比如說,許愿倒數十秒后能看見我。”

    時瑜眨眨眼:“倒數十秒?”

    “對。”

    雖然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但時瑜頓了半秒,還是乖乖開始倒數,她的心跳隨著她倒計時的聲音一下一下輕盈地跳動著。

    “10”

    時瑜聽見電話那頭響起清晰的腳步聲。

    “9”

    背景音有汽車鳴笛聲伴隨著稍顯嘈雜喧囂的話語聲,從另一端傳來,在京城下午六點雪花輕柔紛揚的黃昏里顯得有些空濛又遙遠。

    “8”

    時瑜總覺得那聲音越聽越耳熟,幾乎要與她周圍的景象相融合,她握著手機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感知到胸腔內那顆心臟跳動的幅度也愈來愈快。

    時瑜數到了4。

    她站在街道路口的拐角處,前面正好是人行道,背后是一家她上班時經常光顧的咖啡店,緊靠在她們公司大樓旁邊。

    或許是下雪天的冷空氣有些擾人,亦或者這會正好是下班的點,咖啡店那扇玻璃門被頻繁推開,上面掛著的風鈴發出不間斷的清脆的聲響,帶著溫柔的顫音。

    濃郁的卡布奇諾的香氣和節奏輕快的音樂緩緩彌漫開。

    馬路中央一輛雙層巴士趕在紅燈的尾巴駛過,在街燈的照映下拉出模糊的輪廓,留下長長的影子,人行道的綠燈亮了起來,車流在道路兩旁停下,視野變得開闊而遙遠。

    時瑜的目光隨著穿梭在斑馬線上的人流下意識像前方看去,那句“3”瞬間停在了她的唇邊。

    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另一頭,暖色調的路燈在那矜貴頎長的的身影上勾勒出細碎的剪影,仿佛被渡了一層金邊似的,融進那裹挾著冬日冷意又柔軟的光線里。

    他的膚色是一種光浸染不透的冷調的白,五官輪廓在暈開的光影中愈發深邃分明,起承轉合似與天光相接,眸光卷著初雪的影子溫柔地落在她身上。

    目光遙遙相對的那一刻,時間線在頃刻間被無限拉長,世界仿佛被按了暫停鍵,好似身邊所有的人影和車流聲都模糊著消失不見,只余下他一個人的身影,清晰而明亮。

    時瑜怔愣的站在那,在那片安靜又空濛的世界里,雪花紛紛揚揚落在她肩上,她聽見了自己嘩然的心跳聲,像山巔上呼嘯而過的澎湃的風聲一樣。

    他漂亮的唇微動,時瑜貼緊耳畔的手機聽筒傳來男人溫柔的嗓音。

    “晚上好,”許懷洲眉目繾綣地笑著說,“小魚公主。”

    在他腳步邁開想向她走過來時,許久沒有動作的女孩終于邁出了隔著他們之間距離的最后一步。

    她穿過人來人往的行人,許懷洲伸開手穩穩地接住她。

    時瑜雙手合攏環抱住他的腰,抬頭:“你怎么來了呀?”

    聽著輕軟的嗓音里藏著的星星點點的親昵,那尾音不自覺地揚起又落下,連抬起看向他的眸也水光瀲滟般亮晶晶的蘊著光。

    許懷洲的眸光落在懷里女孩

    彎而卷翹的長睫,心窩處軟的好像被小貓爪子輕輕撓過,他勾唇輕笑,指尖輕撫過落在她發頂的一小片雪花:“我再不回來,某個人似乎就要哄不好了。”

    時瑜小幅度顫了下長睫,臉紅紅的有一種小心思被戳破的微妙感,但她就是嘴硬不承認:“我哪有那么小氣。”

    男人骨感分明的指尖繼續向下,眷戀地摸了摸那張軟白的小臉,一點絨球似的雪花落在他的指骨間,暈開清亮的觸感,他低聲:“想我了嗎。”

    時瑜本來想繼續嘴硬說沒有,只是有些話到了嘴邊,情緒比大腦控制的語言先一步傳遞過來,她猶豫了半秒,又慢吞吞眨了下眼睛,很小聲說:“一點點。”

    許懷洲低著眸輕笑了聲。

    掌心里腰肢柔軟纖細,他心神微動,低下頭想去親她,又被人微微拉遠距離錯開。

    “不行,”時瑜一只手捂住他的唇,由脖頸處向上蔓延到耳根的燙意使得她聲音比剛才還要軟,“現在是在外面。”

    被打斷的吻落在女孩柔軟的指尖,男人的眉眼間凝著溢出的笑意:“回家可以親嗎?”

    許懷洲本意只是想逗一下她,沒想到時瑜安靜了一會,而后點了點頭:“可以。”

    一項溫潤儒雅對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男人,那張融在光里的清冷面容難得有了片刻的怔愣。

    低俯下的睫羽斂去男人眸底翻涌而出的那抹深沉又稍顯壓抑的光影,喉結上下滾動出幅度,輪廓性感勾人。

    他眸光一瞬不瞬的對上她的眸,又往下低了低,聲音也被壓得低且輕啞:“去我那去你那。”

    時瑜又安靜了兩秒。

    兩秒后女孩另外一只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揚起,小拇指勾住他帶著點涼意的指骨,漂亮卷曲的睫羽慢吞吞眨了下:“去你那。”

    許懷洲一直都知道,他的女朋友長了一張格外漂亮明媚的小臉,看起來很乖,辦的事又總是叫人出乎意料,追他時是她主動,剛成年的年紀還敢一個人偷偷買了張經濟艙的飛機票跟他一起回國,來到人生地不熟的老巷子樓。

    他見過她穿著華麗的禮裙被簇擁在人群中間的模樣,脖頸處的寶石項鏈流淌過熠熠的冷光,臉上是挑不出錯的笑容,仿佛天生就應該站在最中心,被世間所有最明亮的光籠罩著。

    他們在一起后,所有人都說他高攀了城堡里的公主。

    只有他自己知道,小公主其實又黏人又愛撒嬌。

    每天跟在他身后“許懷洲”“許懷洲”的喊,又要親又要抱,剛睡醒時困得眼睛都沒睜開,穿著睡裙光著腳踩在地板上走過來,臉靠在他背后迷迷糊糊地問:“今天沒課嗎?”

    他好不容易把她養得又跟以前一樣嬌氣了一點,許懷洲摸了摸那張彌漫開緋色的小臉。

    有雪花落在女孩纖長的睫,又凝成細小的水珠,他指尖攜去那點濕潤的水漬,啞聲:“好。”

    車內格外安靜,兩個人從坐進車里后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有什么熾熱的暗流于無聲中涌動又翻滾,這片半封閉的范圍內不斷發酵出令人心悸的黏膩。

    無論是下車還是站在電梯,時瑜的手一直就沒有被放開過。

    她第一次來許懷洲住的公寓,她看著他按開指紋解鎖拉開那扇棕色漆皮門,直到他們站在玄關處,她被人緊握在手心里的手才恍惚松開。

    整個屋子內沒有開燈,只余下遠處落地窗外擠進來的月光,輕輕柔柔的仿佛給格外寬敞的客廳鋪了一層薄紗,在白瓷地板上留下深淺不一的光斑。

    窗外的江景像一條流動著的藍色綢緞,泛著微微的波光,雪花在靜謐的夜色中一團團一簇簇像細小的棉球,給整個京城披上一層柔軟白紗。

    時瑜的視線還沒完全適應黑暗,又倏地被人抱了起來坐在一旁玄關處有半人高的柜子上。

    她下意識攥住搭在自己腰側的手臂,很小聲喊了一句他的名字:“許懷洲……”

    許懷洲欺身貼近,啞著嗓子低低應了一聲:“嗯。”

    他的眸光在無邊的黑暗中顯得筆直而鋒利,直勾勾的盯著她,里面的情愫多到幾乎要溢出來,深沉又壓抑,指骨卻克制隱忍地摩挲過掌心細腰。

    那里的光灼得時瑜垂下的睫羽輕輕顫動了下。

    她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么,一個吻落了下來,把她沒說出口的話語盡數吞沒,連她的呼吸都被盡數奪了去。

    那唇先是貼在她的唇角處細細摩挲,又一點一點啄吻,引著她微微張開唇。

    她感知到他們的呼吸在頃刻間交纏在了一起。

    許懷洲另一只手向上停在女孩柔軟又隱隱升騰起溫度的后脖頸處,因為克制緊繃而彎折出白皙關節的指骨,輕輕揉捏那處細膩的皮膚,吻得深入而纏綿。

    ……

    也不知道吻了多久,再分開時還能聽見唇舌分離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內清晰可聞。

    時瑜靠在他懷里終于緩了口氣,感覺臉上跟火燒過似的,連心尖都輕輕顫動著,要不是腰還被人攬住,她覺得自己身體軟到馬上要向后倒下去了。

    男人漂亮的唇瀲滟著曖昧的水色,微啞的嗓音里裹著些吻后的質感。

    從脖頸收回的手繼而停在被他吻得泛紅的唇角,指腹按著那處摩挲了下,眸光漸漸深了起來,低聲問道:“晚上還回去么。”

    時瑜對上那雙幾乎可以把人吸進去的漆眸,里面的情緒濃得仿佛一團化不開的墨色,有細微的漣漪漾開。

    她有些朦朧的眸光輕輕晃動著,又慢吞吞向下。

    她看見他的唇角處還沾著一點亮晶晶的紅色,是她今天出門時新換的口紅的顏色。

    品牌方和集團有合作,媽媽又是這個牌子的貴賓級VIP,每次出新品時都會托人來給時小姐送整套的化妝品。

    這次對方送了兩套,時瑜還拿來給宋宋留了一套。

    她涂的是冬季新品系列的哪個顏色來著,她這會腦子迷迷糊糊的也有些想不起來了。

    雖然許懷洲身上總是有一種恰到好處的儒雅溫柔,即使在這種稍顯壓抑的黑暗里也難掩矜貴的貴公子氣質。

    但他的臉依舊給人一種銳利的冷感,下頷線流暢,鼻骨筆挺,眉眼深邃,五官輪廓利落分明,不笑時那雙漆眸眼尾狹長微挑,眉目間也落了點寡淡的薄冷。

    只是往日里被很好的向下包容了去,所以顯得不會太過清冷。

    有些偏豆沙調的唇釉在那冷調的皮膚上暈開,顏色艷麗,卻一點也不違和,反而襯得那張臉多了幾分性感又撩人的感覺。

    時瑜盯著那點紅,也不知道自己嘴巴上的口紅掉了多少。

    她沒說話,也沒回答,伸手環住他的脖頸微微前傾,抬頭在那處紅色上印下一個吻。

    她小聲說:“不回去了。”

    第39章 溫存“去臥室還是沙發?”

    時瑜吻上去時,明顯感覺到停在她腰上的手力氣收得更緊。

    她聲音又輕又細,但眸光卻毫不避諱地對上他的,那雙漂亮的杏眸在黑夜里依舊晶亮細致,盈著一點瑩潤的碎光,看起來水潤潤的。

    男人停在那節細腰上的指骨輕輕彎折,又一點一點掐緊,面容依舊端得溫柔,眸色卻漸漸深了起來。

    占有欲在骨血里燒得沸騰,脊椎彌漫出細細密密又難以忍耐的癢意,許懷洲的手卻依舊克制隱忍地將時瑜被揉散的碎發別到耳后。

    帶著一層薄繭的指尖停在女孩泛紅的耳廓許久沒動,他聲音又低了低,低到氣音明顯,像是給她思考后反悔的時間,又像自己在做最后一遍確認似的:“真不回去了?”

    時瑜被他看得臉上快速蔓延出一片絢麗的紅,小幅度顫了下纖長的睫,繼續很小聲:“嗯。”

    一點壓迫性的氣息落在她的眼睫,時瑜看見那雙漆眸眸底似有什么暗影于無聲中涌動過,顯得那眸更加炙熱又深沉,隱隱幾分細微的壓抑感。

    那點亮晶晶的紅色隨著男人的唇角輕輕晃動,她聽見他染上

    點低啞的笑的嗓音開口:“好。”

    吻又落了下來,比剛才還要灼熱。

    許懷洲輕咬她的唇瓣與她額頭相貼,垂落下的眸光直勾勾的停在那張漫上緋色的小臉,輕哄般啞聲低笑道:“伸舌頭,寶寶。”

    時瑜本來就因為緊張而揚起的睫羽又撲簌簌顫了下。

    她被吻得大腦像一團漿糊,虛浮的身體仿佛被一團柔軟的棉花包裹住,輕飄飄的怎么也踩不到底。

    她猜許懷洲第一次吻她時肯定收斂了許多,這會卻摻雜著一些別的情愫吻得更加纏綿,似乎能聽見那極其曖昧的水聲。

    時瑜有些喘不過氣,從被堵住的齒縫間溢出細碎的嗚咽聲,腰上那手溫度極高,隔著衣物好似點了一把火,順著那處不斷摩挲過的皮膚蔓延向上,爬上她的脖頸處。

    氣息纏綿,在這一小片發酵的空氣里釀出黏膩又曖昧的氛圍,原本適宜的暖氣溫度節節攀升,又不斷擴散,那火越燒越旺,似有燎原之際。

    時瑜終于憋不出伸手去推他,才得以呼吸了一點新鮮的空氣。

    她靠在他肩膀上很細聲地喘,許懷洲順著那順滑微卷的烏發一路摸到腰窩,柔軟細膩的仿佛攏了一手上好的綢緞。

    他這幾天天天陪她吃飯,好像還是那么瘦,怎么也養不胖,連骨骼都纖細,趴在他肩膀上跟小貓似的。

    那種酸脹又滯澀的癢意在心底來得更加確切,許懷洲有些難捱地輕輕低俯了下睫,洶涌又壓抑的情緒在那細密的睫羽下深深淺淺浮著。

    那種感覺像鈍刀子似的,一下一下磨在心尖上,緩慢又很重,帶著一種折磨人又消煞人的力道,磨得他發瘋。

    許懷洲貼近女孩泛紅的耳垂,那處皮膚又薄又軟,他喉結上下滑動出熾熱的幅度,低聲問道:“去臥室還是沙發?”

    那副嗓子里壓著點暗啞性感的笑,又沾著點化不開的欲,落在耳側令人心亂。

    時瑜下意識伸手捂住了耳朵拉開了距離,被這句曖昧又隱晦的話語刺激得心臟都快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她臉紅的要命,抬腳去踹他的腿。

    力氣又很輕,跟撒嬌似的。

    許懷洲將人重新攬進懷里,唇壓在她的肩膀處漾出一聲很輕的低笑,尾音又格外繾綣:“我愛你,小魚。”

    兩個人離得極近,近到肌膚相貼,她似乎能感知到他身體的溫熱,以及他笑起來時胸膛震動的幅度,但是也很輕,輕到幾乎沒有。

    這句不合時宜的表白有些莫名其妙,肩膀處重量卻明顯,時瑜在愈發深沉的黑暗里很輕很輕眨了下眼睛,有點沒反應過來。

    她沒說話,又被人整個兒抱了起來,突如其來的騰空感使她下意識環住許懷洲的脖頸,他肩側的衣襟被她剛剛接吻時緊攥住,有些凌亂變形。

    臥室門被許懷洲打開又一腳帶上,及時這會占有欲和掠奪幾乎要燒到脊椎,但他把懷里的女孩放在床上的動作卻格外溫柔又小心。

    窗簾緊閉,身下床鋪柔軟,沒開燈的房間內視線所及之處一片昏暗,只有面前這個男人的眸,筆直鋒利,似有光影灼過,那如墨般的漆色像深沉的海,海面之下又藏著無數暗濤洶涌。

    對上那雙情緒一覽無余的眸,時瑜心尖輕輕瑟縮了下,仿佛被所有海浪翻滾著盡數淹沒一樣。

    他一邊細細密密地吻她,手拉開一旁的抽屜拿出來了什么,時瑜混亂的思緒都來不及問為什么許懷洲家里會有這個。

    許懷洲俯下身在女孩的額頭落下一個濕熱又輕柔的吻,那吻繼續向下停在她不停顫動著的眼睫,又一路滑到她小巧挺直的鼻尖,最后停在那柔軟的唇。

    他堵住她的舌尖很細致的吻了會,牽著她的手,聲音低沉暗啞地輕哄道:“幫我戴上,寶寶。”

    他聲音是極好聽的,似清風朗月,可偏偏用那副溫柔的語調說這種話,勾著時瑜本就慌亂緊張的心跳又控制不住般在胸腔內亂撞著,她閉著眼睛,手抖了又抖。

    ……

    后面時瑜都不記得自己哭了多少會,垂下來的吊頂燈在她眼里晃出來兩個模糊的影子。

    只是在后半夜,某個男人突然停下:“小魚,叫我。”

    時瑜嗓音軟得跟浸了水似的,又輕又細,她勾著他的脖子,眸光朦朧的喚:“許懷洲……”

    許懷洲低頭吻她:“還有呢。”

    “男、男朋友?”

    “不對,”

    許懷洲低頭啄吻去女孩的眼淚,指骨抵住她的指縫間與她十指相扣又細細摩挲,對著那張汗涔涔又淚眼漣漣的小臉,啞聲,“還有呢。”

    時瑜被他折騰得不行,手指蜷縮著,終于想了起來,聲音斷斷續續的:“哥哥……”

    被修剪得整齊圓潤的指甲做了美甲,上面貼著碎鉆,有些長,在男人的后背留下幾條曖昧的劃痕。

    許懷洲伸手分開貼在她臉上被汗微微浸濕的碎發,看她朦朧又瀲滟著水光的眸,她整張臉都浸著紅,眼角還掛著晶瑩的淚珠,在長睫上輕晃著。

    小臉上那白皙的皮膚被熱氣熏出一片細膩的粉,卷曲的睫羽像蝴蝶的尾翼般劃過纖細的線條,脆弱到極致的漂亮。

    他俯下身,啞聲“嗯”了聲。

    ……

    那個夜晚曖昧又綿長,好像他們分開的那四年所有沒有說出口的思念,都被釋放在了這一晚。

    時瑜失眠比較嚴重,昨天晚上卻睡得出奇的好,不過她想也可能是太累了。

    她一覺睡到快中午才起床。

    知道她不太喜歡太刺眼的太陽光,窗簾依舊緊閉著隔絕了所有光影,時瑜動了動僵硬的身子,后知后覺才發現身上早就被清理得干凈,還換了一件合身的吊帶睡裙。

    昨晚把她抱在懷里的男人此時不在,他衣服上那種冷感的松木香混合著溫柔的茶香的香水味還在流動的空氣中殘留,絲絲縷縷縈繞在她的鼻尖。

    女孩躺在床上大腦放空了幾秒,她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渙散的意識終于慢吞吞重新回籠,她也終于有空觀察許懷洲的臥室。

    臥室寬敞,灰白色調的輕奢風裝修風格,清冷又不會顯得太過沉悶,書架上一眼望去全是眼熟的法律詞典。

    窗簾是厚重的黑色天鵝絨材質,窗紗翻卷,一點光線都透不進來,在白瓷地板上留下朦朧的暗影,籠罩出一種稍顯昏暗又溫柔靜謐的氛圍。

    時瑜翻了個身去摸手機,強忍著那股哪哪都酸連骨頭都酸的勁解鎖屏幕又劃開微信。

    她給宋宋發了句消息:“寶,我給你說個事情。”

    一種所有女孩子在和閨蜜聊天時似曾相識又極其統一的話術,宋一茉秒回:“?”

    時瑜有些不好意思,她抿了下唇,說得反而隱晦:“我昨天在許懷洲家里過夜了#表情”

    比起好友的臉皮薄,宋一茉言簡意賅:“一張床嗎?動詞那種?”

    “太好了恭喜你倆這對舊人#大笑#大笑”

    “你不好奇我們倆誰先主動的嗎?”

    那邊隔了幾秒才回:“那肯定是你了寶貝#大拇指#大拇指”

    “你家那個許律師就算憋著也會特別尊重你然后等你先開口的#大笑”

    時瑜幾乎能想象到宋宋嬉笑著揶揄她的表情,她思緒亂飄著,倏地又想起昨天晚上那個男人在她耳邊留下的性感又撩人的喘息聲,他的手占

    有欲十足的一直黏在她身上,還有隱在黑暗中的那張臉。

    他額前的發全部被攏在腦后,本就利落精致的五官輪廓更加分明,在斑駁昏暗的光影中顯得幾分銳利深邃。

    從她自下而上的角度能看見他流暢下頷線都多出些冷峻的線條。

    男人眼尾處瀲滟著一抹被欲浸染后的薄紅,映在那張冷白皮膚上宛如落在皚皚白雪里的紅梅,一張清冷矜貴宛如貴公子的面容,做的事卻格外天差地別。

    她脖子上全是吻痕,更別說別的地方了。

    許懷洲正好推門進來,看見女孩紅著臉靠在靠枕后半坐著,指尖吧嗒吧嗒在屏幕上不知道在敲什么。

    他走上前坐在她身旁,手放在那截柔軟纖細的腰窩一側小心翼翼按摩了下,他看起來心情極好,尾音微揚,音色清潤溫柔,似流淌而過的春日溪水。

    男人眸底溫柔,整張臉的幅度也跟著柔和:“還疼么?”

    時瑜的視線從手機屏幕上抬起。

    室內開著暖氣溫度適宜,許懷洲這會只穿了一件襯衫,最上方的扣子解開兩顆,露出里面骨感筆直的鎖骨,像兩道精致的弧線停留在那,中間微微凸起性感的弧度。

    只是那里有一道曖昧的牙印,很輕,在冷白皮膚上又格外明顯,雖然時瑜也不太記得她昨晚什么時候留下的。

    升騰的熱氣又從脖頸處彌漫開,燒到她本就不太清醒的腦子有些昏昏沉沉,時瑜耳根一熱,一些觸感歷歷在目,她收回視線沒敢再看下去。

    許是才起床,那雙琥珀色眸里氤氳出一小片清淺的水光,顯得那雙眸更加輕軟晶亮。

    許懷洲低頭想去親她,又被時瑜捂住嘴巴擋住,聲音悶在里面不太明顯,悶悶的:“不行,”

    她眨眨眼睛:“沒刷牙。”

    許懷洲的吻轉而停在女孩柔軟的指尖,從時瑜的角度能看見男人低俯下的宛如鴉羽般漂亮的長睫,那里落了一層溫柔的光影。

    被他吻得那處皮膚泛起細密的癢意,她抽回手不許他親了。

    時瑜重新躺了下來,抓著她男朋友兩跟修長的指骨往腰側再偏上的位置停下,意思是叫他別忘了在這里也按摩一下。

    那手力道適宜又恰到好處,時瑜躺在床上沒一會又有點昏昏欲睡。

    “小魚。”

    時瑜閉著眼睛迷迷糊糊應了聲:“嗯?”

    因為專注而顯得更加繾綣溫柔的眸光停在那張小臉,許懷洲溫聲說:“搬過來和我住吧。”

    像是想到什么,他又笑道,聲音轉低轉輕,比剛才還要柔:“或者我搬過去住到對面,這樣每天早上也可以敲門打招呼說,早上好,鄰居小姐。”

    后面幾個字尾音自然地拖長,勾著柔軟的氣音,又字字清晰,輕輕敲在時瑜的耳廓。

    她睜開眼睛,眸光輕晃著似乎在腦子里假設這個場景,她想了一會,而后伸出手。

    許懷洲俯下身,脖頸處被一雙才從被子里掏出來的溫熱的手臂環住,她眼睛亮晶晶地笑著說:“媽媽給我買得公寓正在裝修,就在宋宋樓上。”

    自從那天時瑜跟媽媽把所有的事情都說清楚后,時云意似乎真的有朝著女兒說得話而改變,她在樓上又買了套公寓,想著女兒想回家就回家,想住好友那還是自己住都可以。

    女孩漂亮的杏眼彎翹出月牙的弧度,她繼續說:“這樣每天早上,你也可以打招呼說,早上好,女朋友。”

    其實時瑜也不太在乎是她搬到這邊還是許懷洲搬到她那邊,她只是學著許懷洲的樣子變相的表達了她的心意。

    她窩在他懷里臉貼在他的肩窩處腦袋蹭了蹭。

    許懷洲感覺心窩軟得好像塌陷了一塊似的,他伸手將懷里的女孩樓得更緊,偏過臉在她的發頂上印下一個極輕的吻。

    他笑著哄道:“再親一下?”

    “不行,沒刷牙。”

    “刷完牙后再親?”

    “……”

    無人再意的角落,被扔在一旁的手機,沒有關掉的聊天界面還在陸陸續續跳著消息。

    “小魚,那你跟許律師復合后還能跟我一起住嗎?”

    “我記得你男朋友跟小周老板好像認識,你能叫他幫我介紹一下嗎嘿嘿……”

    “長那么大真的從來沒有追過那么難追的男人,你說他為什么不喜歡我啊#大哭#大哭”

    “唉,他昨天又把我拒絕了,除非他說自己喜歡男人,否則我不愿意相信……”

    “?你為什么不回我??”

    “hello?”

    “你倆又親上了?”

    “?”

    “。”

    第40章 舊友燈火通明的霓虹燈照不進他們停留……

    時瑜坐在甜品店里時,完全想不到有一天她會在這種情況下遇見熟人,準確來說是外祖父還在世時比較看好的聯姻對象,也是她高中時期認識但是好久沒聯系的朋友。

    她中午和許懷洲一起吃了午飯,那個工作繁忙的男朋友連休息日也要加班,陪她待了一會又去了京大,好像是說最近有個講座比較忙。

    許懷洲本來想邀請她一起去,時瑜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時瑜實在是對她男朋友的專業理解不來,只得保持敬畏的態度,當年許懷洲當過一段時間的助教,為了追他,她還去劍橋的法律公開課上旁聽過,那些專業的英語術語從她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又出來。

    再加上許懷洲的聲音又很好聽,英語口語也格外標準,即使是念一些晦澀難懂的英語單詞,聽得她昏昏欲睡,在座無虛席的梯形會議廳里眼睛都差點閉上。

    許懷洲知道她無聊,偏過頭在那發頂上落下一個很輕的吻,溫聲笑道:“我晚上回來陪你。”

    時瑜靠在他懷里乖乖應了聲。

    那扇門打開又重新關上,安靜下來的客廳顯得更加寂寥空曠。

    女孩裹著厚厚的披肩光著腳站在落地窗外,看遠處流動的江水,江邊突兀的枝干掛滿了沒化掉的積雪,午后漸漸明媚的天光穿過薄霧,落在樹梢那層絨球似的雪白,反射出瑩潤的光點。

    她盯著那點白看了一會,沒由得有一種昨天和今天仿佛做夢一般的恍惚感。

    手機里宋宋還在唉聲嘆氣,實在是擔心好友,時瑜穿上衣服打了車準備回去。

    京城昨夜里下了一夜的雪,地上鋪了薄薄一層,遠處錯落有致的建筑也披上柔軟的銀裝,撲面而來的空氣里是冷冽的寒風裹著雪的味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路過宋宋最喜歡的甜品店,那家店很火,往日里連工作日都門庭若市,今天卻罕見的有些冷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過雪后的天氣不方便出行,時瑜想著給她買點什么帶回去,安慰一下好友失戀的心情。

    結果好巧不巧,她就跟同樣來買甜品的季銘澤碰了個正著。

    正兒八經來說又算不上聯姻,只是因為當時正在勢頭上的季家唯一獨子季大少爺追時家大小姐追得人盡皆知沸沸揚揚。

    那段時間兩家走得也近,兩個孩子從高中就認識,老爺子難免就注意了一下江家,只不過時家不需要用聯姻來鞏固地位,再加上時瑜拒絕的非常干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在倫敦時季銘澤也算時瑜為數不多的朋友,是那個被金錢權利熏染的圈子里鮮少的真心,換句話來說就是真誠到有些傻,只是后來聽說季家出了事,季銘澤畢業后匆匆回國,時瑜那段時間還在照顧生病的外祖父,彼此就斷了聯系。

    而如今,幾年未見的兩個人坐在裝扮溫馨的店鋪角落,系著卡通圍裙的店員送來咖啡打斷了有些尷尬的氛圍。

    季銘澤面容沒變,還是那副看誰都溫柔多情的桃花眼,挺括的鼻,下頷線愈發凌厲分明,多出幾分冷峻,像是瘦了

    只是記憶力總是穿得像個花蝴蝶一樣的高奢定制反倒成了普通的衛衣外套,看起來也能知道這幾年確實過得很一般。

    他跟毫不在意似的,端起面前冒著熱氣的咖啡杯挑了下眉,很直截了當:“你和洲哥復合了?”

    時瑜握著小勺的指尖愣了下,也沒想到他們倆什么時候關系好到了這種份上。

    按理來說應該是情敵關系才對。

    似乎知道面前容貌精致漂亮的女孩在疑惑什么,季銘澤面容平靜扯唇笑了,卻輕飄飄的幾分不太走心的疏冷:“我們家后來不是破產了嗎,我爸不太能支撐

    我在倫敦的學費和生活費,本來想退學回家,老頭子死活不愿意,說什么賣房子也要供我讀完。”

    “那段時間去打工的時候認識了洲哥,不過那會你們應該已經分手了,你好像不知道。”

    好像流逝的時間和不堪的過往磨平了季家少爺所有矜傲不羈的棱角,久遠到那個開著豪車捧著鮮花停在別墅門口,笑得風流肆意的人影被記憶模糊的不太真切。

    一些往事浮上心頭,時瑜看著面前多年未見的舊友,第一次對時光飛逝這個概念如此清晰,她輕聲:“季銘澤,你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我很好啊。”

    季銘澤聳了下肩,唇角揚起熟悉的慵懶弧度,聲音也懶洋洋的,他笑道:“大小姐,別用這種可憐的眼神看我,哥年紀輕輕混成公司高管,準備年后辭了跟朋友合伙開家游戲公司,好得不能再好了。”

    知曉他不太愿意談過去,時瑜配合他通過偽裝來不動聲色地掩飾骨子里的自尊,女孩彎了下眉眼,又換了個話題:“不過你怎么知道我復合了?”

    季銘澤笑容更加張揚:“我猜的。”

    他拖長語調:“當年就覺得你跟洲哥肯定會復合,不然他不會在這座那么沒有人情味的城市等了你那么多年。”

    時瑜輕輕顫了下長睫,有些沒反應過來。

    他繼續說:“說實話,我以前挺討厭他,也不知道你為什么會選一個沒權沒勢什么都沒有的窮小子,不過我們家出事后,當時圍在我身邊轉的那些人一個個早跑了沒影,只有洲哥是唯一一個沒有落井下石的人。”

    從小到大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少爺,第一次放下所有高傲的尊嚴和面子在餐廳當服務員,又恰巧偶遇曾經的狐朋狗友,衣著光鮮亮麗但脾氣及其惡劣的少爺們聚在一起把他貶低得一無是處,那些哄笑聲和低語聲把少年的尊嚴扔在地上踐踏得稀碎。

    他們嬉笑著假裝手滑不小心把小費掉在地上,可他偏偏還要為了那點英鎊蹲下身折俯下全部的傲骨去撿。

    他在換衣間垂著頭死死得咬著牙紅了眼眶,好像要把所有屈辱和對命運的不甘都咬碎了帶著血咽進肚子里。

    是他曾經最瞧不起還譏諷過的那個人走過來,遞過來一罐加熱好的罐裝咖啡,沒嘲笑他的處境,也沒嘲笑他的眼淚和脆弱。

    他面容平靜容色清冷,連聲線都毫無波瀾,垂眼道了句:“他們預定了明天晚上的位置,如果你需要,我晚上沒課可以換班。”

    季銘澤嚇得眼淚都忘了擦,下意識抬頭就道:“那你呢?”

    明明許懷洲過得比還辛苦,那些人不知道怎么嘲笑揶揄他。

    身形頎長瘦削的青年背對著他用鎖打開柜子,鐵皮門跳出來的瞬間發出吱啞的響聲,平靜到好似在說今天吃什么一樣:“我沒事。”

    季銘澤終于整理好復雜的情緒走出去,后門連著狹隘臟亂的深巷,有喝多了酒的英國人在附近罵罵咧咧不知道在說什么。

    巷子里只余下沾著油污的木門掛著的一盞昏黃的舊燈,盡頭是寬敞明亮的馬路和繁華的歐式街道,光影稀薄,好像要把外面和這里分成兩個倫敦。

    月夜下塵埃飛揚,昏暗幽深,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光影交錯的地方,在這種亂糟糟的環境里依舊干凈得像一幅畫。

    他靠在墻角處堆放紙箱子的地方抽煙,指間一點猩紅明明滅滅,霧白色的煙霧繞著那骨感蒼白的指骨間纏繞而上攏在疏冷的眉眼。

    青年眼睫低垂,半張臉隱在朦朧的陰影中,看不出情緒如何,月光傾斜而下,將那張精雕細琢的精致面容映襯得光影深深淺淺,晦暗不明,微微揚起的下頷線冷硬涼薄,借著月色拉出凌厲的曲線。

    季銘澤也不知道許懷洲什么時候學會了抽煙,他猶豫了一會,走上前站在昔日情敵身旁也咬著煙攏火點了一根。

    彼此誰都沒開口說話,好像很默契的什么都沒提,只是過了一會,原以為不會出聲的青年突然開口。

    他的聲音沾著幾分浸了煙草后的啞,漆眸像那晚灰蒙蒙的天般晦澀,有霧氣在深潭般的眸底蔓延開,他低聲:“你和時……小姐還有聯系嗎?”

    季銘澤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他們分手了。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在聽見那個消息的瞬間是什么想法,他本以為聽見最討厭的人和喜歡的女孩分手他會高興,但是那個為了生存而掙扎著往前跑的處境下,好像他也失去了一些追求自由的權利。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只有愛情。

    原本抗在父母肩膀上的生活突然變成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在他的脊椎,又或者借這個契機,像是枯燥的死水里唯一的救命稻草,季銘澤就由此和許懷洲熟絡起來,雖然一開始也是他單方面跟著許懷洲。

    他跟著洲哥從英國到了京城,他們為了省錢租了一間小房子,一室二廳,坐落于離市中心比較遠未被開發過的老城區。

    京城說大很大,是無數年輕人心里向往的城市和夢想中的生活,可是京城不只是京城,就像倫敦也不只是倫敦。

    燈火通明的霓虹燈照不進他們久久停留的暗巷,也照不進那座陰雨天會滲進水漬的客廳。

    季銘澤從滯澀的往事中抽離出來,他忽得吐了口濁氣,總是漫不經心的聲線也啞了幾分:“年輕那會喜歡你確實是真心,不懂你為什么選擇了他也是真得生過氣,那時候太幼稚了,總覺得好像生活會繼續這樣順風順水,當一個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在乎的大少爺也沒關系。”

    他笑著開口,淺色眸底的光影辨不出幾分真心又幾分假意:“其實后來我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你當年走得那么訣別。”

    “我們差不多高中就認識了,我想你不是那種性格的人,雖然我也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么。”

    “不過相處一段時間后我總算知道你為什么會選擇他,沒有人能像他一樣,為了一個看不見未來的人做到那種程度。”

    容貌出眾的青年頓了一下,那鴉羽般濃密的睫羽一根根垂下,再掀起時唇角向上揚起,企圖用張揚的笑容來掩飾話語里微不可查的苦澀:“我以為以前花了很多真心,事實上連洲哥半分都比不上。”

    “那段時間我真的害怕他把自己累垮了,堂堂法律系高材生,回國過得連狗都不如。”

    “他一開始還能接一些官司,在律所當實習生打雜,但是后來因為拒絕幫一家拖欠工資的黑心老板打官司,那個老總背后勢力很大,放狠話說所有律所都不能招他,那一行我算是發現了,水深得很。”

    “一個法律系常年第一的高材生,那一年不是幫老太太找跑丟的貓,就是管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又或者誰家小兩口吵架了,誰又丟什么東西了,我都不知道他跟樓下居委會大爺大媽有什么區別。”

    季銘澤提起那段混亂不堪的日子就來氣,他心疼洲哥,又沒辦法怪他的好友,到最后只能怪不公的命運,老一輩子總說先苦后甜,先苦后甜,最起碼他前半生還算過得順遂得意,但洲哥真的什么都沒有。

    他都不知道他怎么堅持下來的。

    季銘澤低頭猛地灌了口咖啡,把咖啡當啤酒喝一樣,連掛在唇邊的笑容都撐不起來:“再后來有人可憐他,給他介紹了個活,結果過去了卻被一群沒良心的老東西灌了一晚上酒,如果是我,我們家落魄后我也跟著學會了收斂脾氣,但是那天我肯定會掀桌子不干轉身就走。”

    他有些咬牙切齒地憤憤道:“但是洲哥沒有,那群人再怎么羞辱他嘲諷他他都沒反應沒動作,就站著一直喝,有多少喝多少,最后也確實接下了那個案子,也算因禍得福走出來了名號。”

    “那天晚上他喝到胃出血進了醫院,他當時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氣得我當時真的很想扇醒他。”

    “那么驕傲的一個人,所有的尊嚴被人扔在地上像垃圾一樣踐踏。”

    或許是那段回憶太過狼狽,季銘澤扯出了個笑來,語調里幾分調侃緩解了此時有

    些沉重的氛圍:“但是一看洲哥那張帥臉,還是沒忍心下得去手。”

    “那天他在醫院破天荒地提起來你,我猜他當時多少有點意識不清醒,他問我你過得怎么樣,他說他想你。”

    “說實話我當時真的很想打電話問你,但是你好像連號碼也換了,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么狠心,一聲不吭地徹底消失,我也不敢去時夫人那里問你去了哪,你哥更是一句不說。”

    “那段時間他奶奶還生病了,他跟瘋了一樣不顧身體工作,我們倆合租一間房,基本上我白天晚上都看不見他的人,后來他再也沒有跟我提過你,我也不敢提,怕提起來再出事。”

    “中間他導師來中國看他,教授叫什么來著?”

    季銘澤隨手抓了下頭發想了半天,時瑜輕聲接過他的話:“Sandy,法律系很有名的教授。”

    時瑜垂著纖長的睫視線凝聚成一個點盯著撒了一層可可粉的咖啡,那里隨著粉末的漾開漾起一個小小的圈,她的手還保持著攥著小勺的動作沒動,彎折的指骨卻緊繃出蒼白色的關節。

    窗外冷感的太陽光穿透掛著積雪的樹梢擠進,在女孩輕輕顫動著的睫羽上落下一點細碎的光影,琥珀色眸底幾分晃動過的亮色隨著搖曳的光影斑駁著,很快又消失不見。

    光線柔軟,朦朧的光暈中有空氣里細小的塵埃跳躍浮動著,咖啡的香氣在這一片區域里散開。

    季銘澤被提醒后像是終于想起來那個名字般恍然大悟,眼尾輕挑著,尾音也跟著揚起了瞬:“對,Sandy,當時教授想來看看他的學生現在在干什么,結果來了才發現在這里干一些類似于居委會的活,老頭子估計氣得不輕,拿起書就往洲哥身上砸,我攔都攔不住,那么厚一本法律詞典,洲哥硬是沒躲一下。”

    “教授提出要帶他回英國,叫他去他自己的律所待著,當時真的很想洲哥跟著一起走,我那會事業也差不多起步了,他回倫敦當律師,我在這打我的工,好像也還不錯,結果人拒絕了。”

    “后來也不知道他們聊了什么,教授待了幾天最后還是一個人回國,不過他留下了一筆錢還有一封介紹信,憑著那封信和洲哥之前積累下的名聲,后面的路也算是好走了些。”

    “那天我問他為什么不跟著回倫敦,你猜他說了什么?”

    季銘澤幾乎有些咬牙切齒:“他說,這里是離你最近的地方,他不敢走。”

    季銘澤永遠也忘不掉那個夜晚。

    雨季的京城灰蒙蒙的帶著沾在皮膚上黏膩又悶熱的潮濕,烏云被風割裂成絲絲縷縷,墻壁滲出濕潤的水痕,角落里蟄伏的青綠色霉菌借著潮意向外擴散,好像怎么也清理不掉。

    那個再苦再累也會挺直著脊背,即使被客戶刁難也不會輕易地展露半分脆弱,有著異于常人的壓抑痛苦能力的青年,第一次在他面前紅了眼眶。

    他的聲音被情緒啞得厲害,額前的碎發隨著低俯下脖頸的動作在眼尾凌亂掃過,將那道滯澀又顫栗的聲線一起晃得破碎。

    尼古丁的味道嗆得人口鼻生疼。

    矮小的書桌使他的腿腳都有些伸展不開,他彎下身子去撿不小心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相框,指骨崩得凌厲蒼白,任由尖銳的碎片劃傷指腹也恍若未覺。

    “我以為我們很快就見面了,那天她走的時候,我沒有好好告別。”

    他終于站起身來,小心翼翼擦拭著那張合照,像是瘋了一樣,低俯著光影深沉的眸,一點一點,從頭到尾,病態又偏執,也不知道擦了多久,就那么來來回回反復保持著一個動作,終于掀起眼睫。

    那唇動了動,嘴角艱難地勾勒出半分自嘲又落寞的弧度,啞聲自語般呢喃道:“阿澤,我是不是很沒用。”

    京城是一座鋼筋鐵骨般冰冷沒有人情味的城市,中心區高樓林立,金碧輝煌,這個人就那么憑借著一顆心在這里守著耗著。

    愛重要,前途重要,季銘澤想,如果沒有愛的話,那段日子也太難熬了。

    季銘澤抬眼看向面前一直沉默著的女孩,他像往常一樣有些懶散地扯了個笑看向她,而后轉過臉,隔著那扇窗明幾凈的四角窗格,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視線所及之處是最遙遠又矗立在最中心的商務中央大樓。

    有的人出生就站在那,有的人孤注一擲也只是在賭一個虛無縹緲的結局。

    他曾經也登過樓頂,從上俯瞰向下能看見整座京城的地貌,可真心在這座城市的紙醉金迷里也是最不值錢的。

    季銘澤收回眸光,弧線銳利的輪廓暈染開窗外的光暈,他啟唇,聲音干澀沙啞:“時瑜,我都不敢想,他到底要怎么樣把心掏出來給你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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