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做下一個決定,似也不需百日之久。
離玉感覺自己睡了很久。
意識漸漸恢復之時,整個腦袋都昏昏沉沉的,似有一根筋,橫在后腦里,扯得人腦袋直發疼。
整個人跟灌了鉛似的,每一處都沉得厲害,仿佛這個身子并不屬于自己一樣,想動一下都難。
但她還是睜開了雙眼。
最先入眼的,是窗外滿園的繁花。
這還真是她用來復活的泉水啊,一切都還是熟悉的模樣。
【叮——】
怎么一睜眼就叮啊……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吧。
【由于宿主一直處于昏迷狀態,并不適合做出任何決策,故而百日返程倒計時從此刻才正式開始哦!】
知道了……
離玉望著床邊垂下的帷幔愣了會兒神,忍不住在心底問道:“我要是不回去呢?”
【也是可以的,宿主本來就有兩個選擇:一是放棄獎勵留在小說世界,二是帶著獎勵回到現實世界。】
【這一百天的時間,就是給宿主考慮用的呢。】
行吧,那就先考慮著。
沒什么事可以不用叫了。
【嗚嗚,收到!】
離玉一動不動,只是兩眼失神地在床上多躺了一會兒。
系統說,她的任務做完了,可她似乎也沒有做什么,便已像從前每一次重傷蘇醒后那樣,躺在了這間仿佛早就專屬于她的“病房”。
她的腦子空蕩蕩的,只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
夢里的永夜與海,星辰與月,都在夢醒時沒了蹤影。
她只依稀記得,意識消散之前,自己被原主帶入了燼墟晷中,而原主毅然決然走向了一條無法回頭的絕路,再之后的事,她便完全沒有印象了。
在燼墟晷里的她,看不見外面的狀況,只依稀感應到了原主的消亡。
按理說,原主以殘軀殘魂承受天魔之力,應該是徹底消散了,為何她此刻還能以這副身軀睜開雙眼?
那時的北冥到底發生了什么?
慕陶現在還好嗎……
微生玄燭和司青嵐如今又怎樣了?
……
至少,司青嵐肯定沒事,畢竟要是有事,她也不至于在千里燭醒來了。
有那么一瞬,離玉心底不由閃過了一個念頭。
——她現在該不會是司青嵐種出來的一株植物吧?
這個念頭嚇了她一跳。
好在隨著意識愈漸清醒,她感覺自己的身子不再那么沉重了,便扶著床柱坐了起來,嘗試著運靈調息了一下。
身子還是那副身子,并非什么草木之身。
每一寸靈脈都傷損得殘破不堪,微弱的靈力流轉在其中,就像是冰涼的流水淌過一道道尚未結痂的傷口,讓人說不出是痛是癢。
以往她傷重醒來,但凡有一點動靜,司青嵐都會第一時間前來探看,此刻卻是沒有,想來如今的朝瑤是有比她更需要照料的人吧。
離玉這般想著,閉上雙眼,任由自己進入了那一片靈識之海。
看清這片識海的那一刻,她不由怔住了心神。
眼前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光亮。
碧藍的海水一望無際,參天的巨木仍舊矗立著。
舊的枝葉已然凋零,它們一片又一片,輕飄地落至海面,隨著浪花飄向了不知歸處的遠方。
新的枝葉再度生發,是尚不足以遮天蔽日的一片柔藍。
這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靈識之海反應著一個人的心境。
原主離開了這里,便也帶著心底那近似永夜的清冷與寂寥,一同離開了這片無邊的汪洋。
或許,朝瑤山的離玉上神,并不是一個很好的師尊,但她一定會是這四千年來,整個人間最好的守護者。
離玉心中有著太多擔憂,在這屋子里是待不住的。
她沒什么氣力地走出了房間,聞著滿園的花香,漫無目的地走在繁花之中。
她聚不起護體靈力,屋外有些寒涼,也不知是不是已經入冬了。
沿途遇上了千里燭的弟子,稍稍問了一下,便向著司青嵐此刻所處之地趕了過去。
說是趕了過去,實則她沒有幾分力氣,腳下的步子緩得不比老人家飯后散步快上多少。
司青嵐似也感應到了她的靠近,在她還未至院門之前,便已快步迎了出來。
“你終于舍得醒了!”司青嵐的眼底滿是藏不住的欣喜,不過欣喜之下,還有幾分“病人還那么虛弱,就開始四處亂跑”的不悅與擔憂。
水綠的靈光自她指尖釋出,落入離玉體內。
離玉搖了搖頭:“我沒事。”
司青嵐:“你最好是沒事!”
離玉:“慕陶呢?”
司青嵐收回了指尖靈力:“……開口就知道問這個。”
離玉笑了笑,沒有辯解什么。
“算了,我也不意外。”司青嵐說著,轉身走向屋中,“進來看看吧。”
離玉連忙跟了上前。
還未進屋,只是路過了一扇窗,她便看見了屋內的慕陶。
那丫頭看上去很是精神,至少要比她這副沒精打采的模樣看著健康許多。
邊上有小凳和椅子,幾米外便是床榻,可慕陶只是坐在地上,不是打坐,而是以一種近似嬰兒的姿態坐著。
地上散落著撕爛的破布條,她的雙手仍撕扯著它們,淺褐的雙眼里攜著幾分讓人感到陌生的乖戾。
離玉微微張了張嘴,眼底浮現一絲詫異。
司青嵐:“許是受了天魔殘魂的侵蝕,又或者心里有什么不愿面對的事情,她體內傷勢雖是不重,醒來后的狀況卻不容樂觀。”
離玉:“……”
司青嵐說,慕陶醒來之后便一直這樣了。
沒有什么神智可言,人也不認識,話也不會說。
分明魔骨已經受到了壓制,并沒有魔氣向外溢出,她卻還是一副失了控的模樣,只有最原始的獸性,一心只想殺戮或毀壞。
為了不讓她傷到山中的弟子,司青嵐在這間屋外布下了一層結界,將她困在了這間屋里。
唯一慶幸的是,此刻的她雖然不受控,心智卻似回到了幼時的樣子。
孩子嘛,再怎么齜牙咧嘴,打一下就慫了,就算心底有再多想要宣泄的,也只敢躲在屋里撕撕床單被褥。
離玉:“還能好起來嗎?”
司青嵐:“誰知道呢?”
怪不得呢,她就說嘛,原主都已經不在了,她若離開這世上就沒有離玉了,慕陶就不會傷心難過到做一些可怕的事情嗎?
她有想過,司青嵐或許會種下一朵新的無問花。
不過此刻看來,她還是想復雜了。
哪里還需要什么無問花,如今慕陶這副模樣,認不認得她都兩說了……
離玉止不住失落地垂下了眉眼。
腳步落定在門前那一瞬,司青嵐解開了軟禁著屋中之人的結界。
結界撤去,慕陶聽見了外頭的動靜,第一時間抬眼望向門外。
淺褐的眸子一下亮了起來。
離玉都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見那身著紅衣的小丫頭起身向她快步跑來,似是本能地撲到了她的懷里。
“師……尊……”慕陶的咬字含含糊糊的,像是剛學會說話一樣。
她抬起頭來,淺褐的眸子亮盈盈的,懵懂而又欣喜地望著她。
視線在那一瞬模糊起來。
離玉近乎本能地環住了她,雙手不自覺將她背后的衣服都揉皺了。
慕陶彎著手臂,接住一滴淚珠,微微歪著腦袋,滿眼好奇地打量著這圓乎乎的珠子,似是十分喜歡,抬手就往嘴里塞。
“誒誒,這個不能吃!”司青嵐劈手奪了過去。
慕陶一下急了,從離玉懷里掙了出來,指甲一下長了許多,似是想和眼前“橫刀奪愛”之人拼上性命似的。
司青嵐:“我,我的意思是,現在這樣吃,有點噎得慌……你要想吃,我給你磨碎了再吃?”
慕陶眨了眨眼,困惑地看向了離玉。
離玉:“……對。”
短暫沉默后,慕陶向著離玉偎了過去,溫軟的指腹輕撫著她臉頰的淚痕。
司青嵐松了一口氣:“看來她還是認得你的,這下好辦了,等你傷好一點,就把她帶回朝夕池去……我真是伺候不來了。”
她說著,轉身坐到了桌邊,用腳踢開了滿地的碎布條。
離玉沉思片刻,牽著慕陶走到了她的對面,忍不住輕聲問道:“我……睡了多久?”
司青嵐:“恭喜你哦,在昏迷不醒的領域上,擊敗了除去微生玄燭以外的所有人——你足足昏睡了兩個月呢!”
離玉一時噎住,坐下身的那一刻,慕陶也一屁股坐到了她的腿上,整個人都伏上了她的胸口。
這一副黏人的模樣,倒和從前在北冥時很像。
但小狼崽子長大了,說不出地有些沉。
司青嵐似乎有點沒眼看,伸手扶住了一邊太陽穴,順便遮擋了些許視線。
離玉順了一下慕陶的長發,尷尬道:“……那我是挺厲害的。”
司青嵐翻了個白眼,臉上全然一副“我都懶得說你”的表情。
雖是如此,可她還是開了口:“你是真不要命啊,竟敢以上靈燈為輔,引天魔魂種入體!你是想著,若能阻止天魔復生,這一副殘軀舍了也罷,對嗎?”
離玉好奇道:“我為什么還活著?”
“我怎么知道!”司青嵐皺了皺眉,沒好氣地說了一句,“你是該死的,就像四千年前的青女一樣,隨著天地間的怨氣一同散去!”
離玉:“……”
司青嵐:“可是……”
離玉:“可是?”
司青嵐:“那一瞬,我看不清,你的魂魄好像散去了,卻又好像沒有……”
她說,當天地間所有怨氣盡數聚攏之時,天魔在怨氣之中復生,黑焰焚灼的殘軀似也在怨氣裹挾之下迅速地自我修復著。
恍惚間,滿天星辰皆幻作了滅魔的陣法,似和四千年前青女布下的一樣。
可怨海仿佛吞沒了一切,每一寸星光都微弱得渺茫難尋。
數秒沉寂后,被怨氣徹底籠罩的北冥亮起了奪目的靈光,天地忽如白晝一般明亮。
那一瞬,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覺得有什么悄然消逝了。
怨氣漸漸散去,天魔魂種再次歸于上靈燈中。
天邊那一輪明月,則是收容了那一抹冰藍。
待她能夠看清一切之時,只見數不清的星辰靜靜縈繞著離玉,它們以一種微妙的規律緩緩旋轉著,維系著那一副仿佛風一吹便會徹底消散的殘軀。
此情此景雖是出乎意料,但她沒敢過多思慮,只是連忙釋出靈力相助。
“我也不知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在誅殺天魔的同時護下你的神魂,但這總歸是一件好事……”司青嵐說著,眼底似有幾分如釋重負,“雖然當時你的情況十分糟糕,但是萬幸,青女留下的神力幫上了忙。”
“那,后來呢?”離玉追問道。
“后來……”司青嵐輕聲重復著,許久,方才輕嘆一聲。
北冥一事,驚動了人間仙門。
那一群人姍姍來遲,只望見了一片干凈的永夜。
四千年前北冥發生的一切,隨著天鏡現世,終被世人知曉。
天星黯淡之時,明月依舊高懸。
司青嵐感覺得到,微生玄燭已經十分虛弱。
他沉默地望著那一輪月看了很久很久,眼底的疲憊,似比永夜的黑海還深。
回神之時,他用最后一絲氣力,壓制住了慕陶體內的魔骨,而后化作原形,毫不設防地眠入了海底。
數千里堅冰碎裂,海浪卷起層層銀白,久久方才停歇。
仙門中人一時面面相覷,似是不知該要向誰問責。
星陣散去之后,天地唯余一片空空蕩蕩。
司青嵐并沒有在殘留的靈息中尋到哪怕一絲墨夷初的靈息。
她本以為,微生玄燭為了復生天魔,真的已經什么都不在乎了,可在她回到朝瑤后不久,那個孩子自己回來了。
微生玄燭確實曾想以他布陣,可在準備剝出魂魄之時,心底終究生出了幾分不忍。
為了避免這小子醒來礙事,微生玄燭將他周身靈脈暫時封禁起來,扔去了靠近北冥的人間某處。
“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一時半會兒也緩不過來。”司青嵐淡淡說道,“不過他的未來還很長,什么都會過去的。”
離玉不由得陷入了一陣沉思。
系統賦予的任務結束了,天魔再次得到封印,人間又能安穩數千年。
只不過,當年的真相,和這最終的結果,是微生玄燭想要的嗎?
當天鏡重現北冥之時,他的心里,到底是釋然多一些,還是懊悔多一些?
他已再度長眠,沒有人能知道那時的他在想什么,但是毫無疑問,他把自己的生死交給了世人審判。
那一日,浩浩天地間,圓月應似明鏡高懸,映照著塵世中最深的黑暗。
他犯下了青女不愿看見的所有錯,終于向這世間證明了青女沒有錯。
可是,四千年都過去了,又有幾人真正在意呢?
司青嵐說,仙門中人最終還是四散而去,并沒有選擇對他出手。
說不上憐憫或是諒解,八成只是覺得若是天魔還會復生,這世間仍舊需要能夠與之抗衡的力量。
千百年后,他會醒來。
也不知那時的他,發現自己并沒有死在睡夢之中,又該如何面對這一片茫茫天地?
面對離玉幾不可聞的感嘆,司青嵐喝了口茶,倒也不怎么感覺為難:“他要想回朝瑤,頃刻花倒也可以不拆。”
“但也不能白住的。”她說著,雙手托住下巴,嘟囔道,“上靈燈和天鏡,都得幫我們守好了。”
離玉一時笑了。
慕陶聽不懂這些,只是覺得耳邊不夠安靜,一時不太耐煩地蹭了蹭她的脖子。
發絲摩過頸側,癢癢的,像只小狗。
她輕輕拍撫著懷中之人,感受著那近似黏糊的依戀。
忽然覺得,做下一個決定,似也不需百日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