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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道由心證,不忍二字才是他……

    “你們莫怕, 只要堅定對魔神的信仰,此時獻身只會叫魔神知道你們的信仰之堅定,待此亂過去, 魔神便會將你們復生, 往后享進尊榮富貴!”

    童子面無表情地對城中的魔族百姓如是道,聽見信仰二字, 不少人眼中出現了熱忱。盡管對于未知的命運依舊有惶惶不安之感, 然而仰頭看見魔廟的恢弘, 聽見童子說只要獻身就能與魔神達成更加緊密的聯系, 人群中竟有主動站出來的:“那叫我也去吧。”

    童子冷冷一笑:“不急, 越是誠心的人才越能靠前,心若不誠我還恐你們污了其他人的誠心呢。”

    站在同一片神光下,他見百姓如螻蟻, 百姓仰視他卻似半神。

    一具具身軀被掛吊上魔廟外, 血液從四肢奔流落地, 如百川入海般凝聚于地面的溝槽中, 緩緩流淌入魔廟內。

    有人掙動,卻也只是一兩下, 不過須臾就因為血液的迅速大量流失而失去意識, 成為一具無反抗之力的待抽空的容器。

    老乞丐躲在遠處遙遙見到這一幕,眉目間有痛心有絕望, 更有事到如今他何必再篝火的冷心。

    他悄悄繞到無人注意的魔廟一角, 在那血槽即將消失入墻體內的邊沿, 自己劃破了自己的手腕, 他的血顏色不是鮮紅的,而是淺淺的黑色。

    若叫別人見了此情此景必定驚惶于他膽敢把不誠敬的污血融進來,然而老乞丐看著自己的血滴滴點點落入血槽中, 與其他所謂信仰的血液融為一體,卻低聲痛快地笑起來。

    隨著他滴入血槽的血液越來越多,原本自主往魔廟中流淌的血液的流速慢慢緩了下來。

    在前方守衛著的童子察覺不對之處,抬頭去看魔廟周遭的魔氣越發淡了,他們驚慌地環視被吊著的尸首,沒有在這里發現任何不對勁,沿著一路查看過去才發現已經因為失血而癱軟在地的老乞丐。

    “你,你也配將血滴進來!”守衛被恐懼裹挾著的怒氣在發現老乞丐的瞬間攻心爆發,他一把將老乞丐踢到邊上,老乞丐的身體輕飄飄的好像一張紙,被他踹的老遠。

    老乞丐連咳嗽聲都發不出,虛弱至極的臉上卻露出得逞的笑意。

    守衛見狀發了狠,抽出刀一把斬斷了老乞丐的手,如此還不解恨,看著老乞丐臉上的笑容,又干脆將他的腦袋也斬了下來。

    但即便是這樣做了也無法完全宣泄此時守衛心中的情緒,比憤怒更多的是恐懼,血槽被污染了,魔神無法再吸收其他人的血液,便無法快速補充信仰。

    便是在此刻,守衛聽見城門口傳來轟隆一聲如同驚雷打落般將城門轟了個粉碎,結界已破,無數飛沙被沖擊的風波裹著涌入城中。

    百姓臉上的表情是茫茫然的,唯有童子和守衛們驚懼萬分,攜著匆匆跑回來的廟祝一道回頭沖入魔廟之中意圖躲起來。

    門外聞柯和欒鳳斬星等人卻知雖進了門,并不代表著一切順利,僅僅是破城門便已經這么難,真等入內與魔神對峙,恐怕又是一場惡戰,甚至勝負站在哪邊他們心里都沒有底。

    蕭淼清隨著人流沖入城中,結界一被沖破,最先被注意到的就是城中濃重漫天的血腥氣。

    這血腥味很讓人熟悉,圍繞著魔神的總是這個味道,然而即便是熟悉,可濃重到這個地步,蕭淼清也感覺到心中惶惶然,有種極其不妙的預感。

    前方是聞柯引領的魔族侍衛擋著,蕭淼清心急之下干脆一躍而起,飛上了旁側的屋檐,借力一踏又往上進了一層,直踩上凝懸城里最高的一座三層建筑頂端,才將城內的景象盡收眼中,一眼看見了魔廟之外的慘狀。

    蕭淼清在這一瞬間幾乎失語,地上的血液仿佛是他的血液,被掛著的軀體仿佛也化作他的軀體,他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中飛速奔流,有什么似乎即可要噴薄而出般。

    蕭淼清的腳下一滑,脫力一般從高處跌落下來,在墜落的時候他的雙目看見天看見屋檐,看見忽然展翅而來的欒鳳,耳邊聽見聞淳的叫聲:“蕭淼清!”

    人聲嘈雜卻好像又無比安靜,蕭淼清的情緒反而平淡了,他感覺自己與周遭融為了一體,直至腰間忽然被一雙手緊緊抱住,在他徹底落地之前將他攬入懷中。

    此刻一切模糊的景象才再次具象化,蕭淼清回過神般看著皺起眉頭的張儀洲,喃喃叫了一聲:“師兄。”

    他有想說的話,卻不知道從何說起,然而蕭淼清知道自己是明白了的。

    他明白自己身體那無名力量的來源是什么,是知道萬物同源,是不忍之心。

    道由心證,不忍二字才是他的本心。

    “師兄,你一會兒在旁邊護著我。”蕭淼清說。

    蕭淼清說完從張儀洲懷中掙脫,快步往前走,期間沒管其他任何人的聲音動作,蕭淼清越走越快,直至與聞柯等人齊平到了魔廟之前。

    越走近越能看清魔廟門前的慘狀,讓人不難想象在他們攻破城門之前里頭的人都做了什么。

    即便是白骨累累,不擺到面前終究便是數字,慘狀只有通過自己的雙目看見才有最直觀的沖擊。

    魔神只將他們當做可吸收的養料。

    聞柯與欒鳳斬星見狀無一不想到自己治下的百姓,越發堅定了要除去魔神之心。

    蕭淼清卻與他們不同,他看著血槽里還未來得及融入魔廟的血液,在旁就地打坐,閉目使自己忘卻周遭的一切。

    張儀洲雖然不知蕭淼清要做什么,不過也依照著蕭淼清前面的話在他身邊護著他。

    魔族眾人本來就不要他們兩個仙門弟子出手,為此并未多注意兩人的動向,唯有聞淳叫聞柯勒令不許靠到近前,他以為蕭淼清是沒有完全恢復,正在修整,便也守著蕭淼清。

    蕭淼清順著自己剛才的心境,很快就進入了無視外界的狀態。那如風如波,如石如木的感覺再次襲來,已經不叫蕭淼清感到陌生。

    萬物是我,我也是萬物,萬物的生死在我一念之間。

    蕭淼清睜開眼揮手在空中轉出一道法決,這光波淡淡籠罩住魔廟外所有失去生機的尸體。

    這個舉動本來沒有引起其他人注意,聞柯等人正在嘗試再沖破魔廟的大門,只不過魔廟大門口的結界要比城外的更強,想要突破入內卻是很難。

    只是廟祝協同手下之人做出殘殺城中百姓的事,卻叫聞柯更有動手的立場,便是隊伍當中本來抱有不同意見的人此時也定了要誅殺魔神身邊惡徒的心。

    魔族侍衛們依照指示先過去將懸吊著的尸首一具具放下來,正在這個過程當中,他們忽然感覺到一股溫熱的光粒靠近,垂目看去,不知什么時候身側竟然充滿了這樣的光粒。

    這些柔和的光粒并沒有傷人的意思,反而叫人感覺到親切。

    侍衛們紛紛回頭看,這才發現光粒的來源是正在打坐的蕭淼清。

    隨即聞柯他們也注意到這一幕,均看向蕭淼清:“這……”

    卻不知這具體是要做什么。

    連張儀洲也并不知道。

    直到原本停留在血槽的血液忽然被點點召喚,飄散飛起,如絲絲春雨般落回到了尸身上,那些已經出現腐爛之氣的尸首無法挽救,卻也漸漸消散了腐臭味。

    而那些剛被殺了的,尚且帶有些許溫度的尸首,竟然一一有了生氣,指尖微動,連四肢上本來用來放血的傷口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愈合起來。

    化死為生,在場之人無一不被面前的畫面所震撼。

    直到血槽里最后一滴血消失,蕭淼清舉著的手才放了下去,他感覺身體飄飄然,好似要與那些光粒一同飛遠,并不難受疲憊,反而有種回歸本源之感。

    他這情狀倒是嚇到了身邊的人,張儀洲一把將他抱了起來,聞淳也跟著匆促叫蕭淼清的名字,唯恐他這一閉眼睡去就不會再醒來一般。

    沒有人注意的角落里,已經被斬斷手和頭的老乞丐睜開眼睛,看看自己的手和腳,若不是聽見外頭有嘈雜人聲,恍惚要以為剛才是做了一場夢。

    聞柯不知蕭淼清為何有這樣的能力,可是看著張儀洲將蕭淼清抱走忽然有了一種天命的確難違,以及命數大約真的愛捉弄人的感覺。

    張儀洲的根骨生來就是充滿毀滅與殘殺的,他喜歡的人偏偏是轉死為生,對世間萬物抱有不忍之心的人。

    對此對立的兩面偏偏被緣分糾纏在一起,一方不得不為另一方深深壓抑自己的本性。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魔神帶著愚弄的神色從中碎……

    蕭淼清感覺到了自己被放在一片略涼的石板上, 耳邊朦朧的聲音逐漸轉為清晰,他睜眼看見張儀洲的胸膛,以及張儀洲身后雖畏懼但仍舊想要往前探看的聞淳。

    “師兄, 我沒事。”蕭淼清開口, 聲音比他自己想得要虛弱輕微得多,任誰聽了也不會覺得他沒事。

    蕭淼清費力直起身往魔廟的方向看, 伸手推張儀洲的手臂:“師兄, 你過去看看, 我自己在這兒稍微休息一會兒就行了。”

    聞淳趁機開口:“我可以留下來照顧蕭淼清。”

    張儀洲不理會聞淳, 不過在蕭淼清堅持的目光下態度還是松動, 起身讓蕭淼清自己坐著,給他暫立下一處結界,自己回身往魔廟方向走。

    聞柯等人正立于魔廟之外, 在這個距離下, 他們均可以感應到自己家族的神石之力。這神石被獻祭給魔神后, 為了感應方便是直接鑲嵌在神像身上的。

    想要削弱魔神的力量首先就要將這幾塊神石取下。

    神石與自己的族人之間存在血脈感應, 隨著聞柯與欒鳳的術法召喚,戰戰兢兢守在魔廟之內的廟祝與童子竟看見神像本土似在神座上抖動起來。

    廟祝一面命人頂住外頭的門, 守住結界陣法, 一面自己登上神臺查看神像的異狀,待繞到后頭他才發現神像之所以顫動是因為鑲嵌在神像背后的兩塊神石出現了松動。不止如此, 神像的魚尾部分也不知受到了何種影響, 抖落掉下許多碎屑石子。

    廟祝心中驚恐, 魔神從前在他心中未必是全能無敵的, 然而他此刻無比希望如此。

    他軟著雙腿從神臺上跳下,扯過蒲團撲通跪下,意欲求魔神顯靈殺殺外頭的人的微風。這本來是病急亂投醫的舉動, 廟祝也未曾真的直接和魔神有過面對面的溝通,然而沒想到這次不知算他幸運還是魔神當真動怒,廟祝一晃神竟真的感覺有一道熱流從自己的身體里面上涌。

    廟祝心中狂喜,顫抖著聲音道:“請,請魔神幫我!”

    只不過廟祝沒有注意到,身后的幾個童子看見這一幕都露出了無比恐懼的眼神。

    廟祝不查,只是仰頭去觀望神像,他奇異地發現神像竟然一改往日的沉靜神色,反而在頰邊露出了一絲笑容。

    廟祝先是奇怪,而后心中泛上喜悅,難道說其實這一切種種都早在魔神預料之內,所以此時魔神并不憂慮么?

    然而沒有等他將這念頭想透,忽然感覺有一滴溫熱的液體滴在自己的額頭上,廟祝不知是什么,皺著眉用指尖擦了擦額前的那點溫熱,指尖擦到一片黑紅色的液體,黑色居多,紅色幾乎淡得看不出了。

    他擦了一滴又來一滴,接接連連好似沒了完。

    廟祝這才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他后知后覺抬手去摸自己的腦袋,卻發現這血原來是從他身體里經過頭顱頂端噴薄出來的。

    他來不及擦,那血痕就長長灑落到地上,順著灑落的痕跡可以看出原本這血是要被魔神像吸走的。

    只不過顯然因為這血所透露出的信仰不純粹,故而魔神停止了吸取的動作。

    但在意識到這一點后,廟祝并未感到僥幸逃脫的欣喜,而是被更大的恐懼所籠罩了。

    因為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魔廟中不信之徒的下場。

    即可,在廟祝啟唇還來不及呼救時,他便轟然在原地碎裂成了一團模糊血肉。

    他身后目睹這一幕的童子們再也沒有了往日處決平民信徒時候的淡然與冷靜,不是被嚇得涕泗橫流身體綿軟,便是在極端的恐懼之下渾身顫抖著抽搐起來。

    然而等待他們的幾乎是與廟祝復刻般的命運,不過一會兒,原本被從里頭堵住的主殿便成了尸場。

    門外的人對這一切尚且不知。

    聞柯用盡全力連接自己與神石之間的感應時,旁側還有族人上來猶豫著勸解:“是否可以用更溫和的手段,如此闖入倘若驚擾魔神如何是好?”

    聞柯只差反手一掌將那人打飛,“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說這種話做什么!?”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聞柯才感覺到自己的能力不足。能力無法匹配上欲望,才會被欲望所驅使。

    魔神只是抓住了這份心理,便幾乎拿捏了大多數世間人。

    張儀洲再次返回,剛才他抱著蕭淼清離開時眾人見他還是仙門翹楚,回來時卻不知怎么察覺張儀洲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有了明顯的不同。

    到底是哪里有了不同,很快眾魔族就知道了。

    沒有了蕭淼清在身邊,張儀洲身上的惡念完全被放出囚籠,原本圍繞在魔廟周圍的淡淡黑霧忽然改變方向向眾人這邊涌來。

    眾人連忙招架,以為是魔神的攻擊。卻不想這些魔氣到了張儀洲近前竟然全數被他吸納入體內,其速度之快,姿態之輕松,好似張儀洲的本體原本就是要容納這些的。

    魔族們方從魔神可能攻擊的擔憂里回過神,便發現了這個更可怕的事實。

    張儀洲連魔神的魔氣都可以攥奪回來,更遑論他們這些普通魔族?

    如此片刻,他們師兄弟二人一起出手,一個是度化萬物,一個卻是吸納魔氣。無論哪個都是從有限的身體里短時間爆發出了無限的力量,叫在場魔族即便是捉摸不透他們到底是什么路數,卻也無法輕視兩人為無知小兒了。

    張儀洲之所以出手一來是蕭淼清要求,二來也是他不在場。

    短時間吸納如此多的魔氣,張儀洲體內的惡念的力量會得到大幅度增長,使他很難壓制住惡念的逾越。

    不過有張儀洲出手將魔廟周遭的部分魔神力量吸走,聞柯他們明顯是輕松了不少。

    聞柯與欒鳳斬星一道定了心神,使出全力一擊,終于叫后來才被鑲嵌進神像的神石飛了出來。

    神石經過損耗,光芒已經暗淡很多,只是總歸回來。

    聞柯捧住神石,將之收入懷中,而后打頭一刻不停沖了進去,欒鳳斬星緊隨其后。

    進入院中后聞柯便感覺到了一道波光打來,他們三人聯手還擊,抵擋回去,沖擊出的力量卻形成一道圓環,自人腰間的高度打出去,叫后面沒有防備的侍衛與族人們全都被打摔在地,為此沖進去的速度較欒鳳他們更遲一些。

    一進門就收到了攻擊,聞柯原本以為進入神廟中會看見一群負隅頑抗之徒,卻不料進入殿內后見到的卻是滿地殘肢斷臂,幾張完整的臉上更是有無法描述的驚恐。

    “這,”不說聞柯,任何先行入內的人都沒有想到這個結果。

    他們在殿內轉了一圈,確定沒有一個活口后,其他人才陸續趕過來,見到這一幕也驚訝地不知說什么好。

    有人誤會這場面,以為是聞柯他們剛進來是大開殺戒,還道:“即便是他們罪不可赦,怎可在這里就這樣殺了他們,傳出去如何說得清?”

    黑血已經化作了鮮紅色,在地下淌了一片。

    從此處便可以看出他們的信仰如何堅貞。

    聞柯等人立刻撇清自己未曾對這些人動手,然而隊伍當中終究有了懷疑的目光,并不完全采信。

    聞柯見狀心中微沉,便知道此事不妙。

    自他們步入殿內以后,殿內的神像一直靜悄悄并未有所發作,聞柯抬起頭看向魔神像。

    少了神石的魔神像連魚尾也已經斷了半截,此情此景大約是能叫人看出些狼狽來的,但是魔神像的神色卻沒有半點狼狽。

    它靜靜立在原地,以愚弄的眼神看著低下眾人,須臾忽然從眼眶中落下血淚來。

    張儀洲此時還在廟外,吸納了那些魔氣以后,他可以感覺到惡念在體內不斷想要爭取控制權,有那么幾個瞬間他已經被惡念操控著回頭看向蕭淼清,只恨不得立刻上前將擺在面前的美味佳肴全數吞吃入腹。

    越是知道如此,張儀洲越是將雙足定在原地,他竭力控制惡念,不叫他肆意的同時張口對聞淳道:“先帶他回去。”

    張儀洲的聲音嘶啞,落入聞淳耳中足叫他嚇了一大跳。再抬眸看張儀洲的狀態,他原本的白衣已經要被黑霧完全纏住,這正是要失控的前兆。

    聞淳不消多問,也知蕭淼清危險,立刻抱起蕭淼清喚來魔獸帶著蕭淼清離開此地,盡量離張儀洲遠一點就好,不然自己和這么虛弱的蕭淼清加起來也不夠張儀洲戳一下的。

    見聞淳離開,張儀洲方才深深喘息,稍微松懈了幾分。

    他再次抬頭便是看向魔廟,隨后沒有遲疑抬步走了進去。

    張儀洲到主殿外時,聞柯正抬起手中法器,意欲和魔神對峙。

    只不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并未有惡戰發生,魔神居高臨下俯視眾人,愚弄的神色不改,而后一瞬間竟然從內里碎成了幾塊。他們費勁心力想要達成的,以為很難達成的,魔神竟然主動奉上了。

    這并不是什么好兆頭。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蕭淼清竟看見個叫他驚喜萬……

    蕭淼清在云波之中醒來, 睜眼先見張儀洲的懷抱,他們正御劍在人界飛行,腳下踩著層層浪濤般的云海, 遠遠看去已經隱約可見皇城景象。

    蕭淼清才一動, 張儀洲便低頭看來。

    蕭淼清只覺自己仿佛做了個輕盈的夢,并不知夢外時光過去多久。

    而抬眸與張儀洲對視的瞬間, 蕭淼清心中卻是一怵, 張儀洲的瞳仁中并非往常見到的平靜無波與沉靜悠然, 而是好似波濤般狂卷的深深駭浪, 好似是某種融合越發加深了。

    “師兄?”蕭淼清嘗試性地喚了一聲, 再眨了眨眼卻見張儀洲的眸色恢復如常,似乎剛才的瞬間只是蕭淼清看錯。

    “你讓我下來吧。”

    蕭淼清動了動自己的手腳,不覺得虛弱, 便要求從張儀洲懷中出來。

    張儀洲未說話, 不過也沒有阻攔蕭淼清的意愿, 松手將他放了下去。

    蕭淼清待在張儀洲的佩劍上站定, 方才注意到只有他們兩人在半空中飛行,并不見聞淳或者其他人。

    這么久來聞淳一直與他們同行, 便是在蕭淼清睡過去之前他還在自己身旁, 忽然不見,蕭淼清不免問一句:“師兄, 聞淳呢?”

    張儀洲扶著蕭淼清的手臂沉聲回答:“魔界此時一團亂局, 他先留在那里與他父親一同應對, 我們先趕回皇城看那邊光景。”

    魔界是聞淳的來處, 他留在那里也尋常。再說到皇城,蕭淼清想起他們離開之前的隱憂,也便定神點頭道:“好。”

    “我睡了很久嗎?”蕭淼清又問。

    “足一日而已。”張儀洲答。

    這還好, 蕭淼清心中一算,他們御劍趕回去時間應該不會太晚。只是不知道前面傳回師門的書信那邊有沒有收到,又有什么回應不曾。

    蕭淼清一分神,足下的劍已經慢了下來,他垂眸一看,皇城宮墻幾在眼前。

    他們到底沒有直接飛入太子寢宮,而是在皇城之外停下,報上身份這才由已知的宮人引薦入內。

    與魔界這幾日來的混亂相比,皇城里外好似未曾受到一絲侵擾,一切如常。

    蕭淼清和張儀洲回到皇城時已時近黃昏,宮人徑直將他們帶入了太子居所。

    黃昏的光打在暗紅色的宮墻上,透露出一種朦朦朧朧隱晦不可說的光,一步踏入太子居所好像如入某種夢境般。

    越過宮墻的枯枝隨風輕輕擺蕩,一派衰景。

    蕭淼清卻顧不上這些,前往魔界這段時間他們雖然和邵潤揚等人保持著聯系,不過也僅僅是最基礎的聯系,互相知道對方安然無恙而已,具體發生什么變動卻不得而知。現在蕭淼清恨不得立刻見到自己另外幾個師兄,以確定對方真的沒有事。

    邵潤揚幾人得知了蕭淼清與張儀洲回來的信號,也是一般心情。

    待師兄弟在皇宮內相遇,互見對方全須全尾不似有傷,這才松了一口氣。

    “師兄你們這些天在這里可有目睹或者聽聞什么怪事嗎?”蕭淼清問付意,“魔神的神像已經毀了,不知神君是否有連鎖反應?”

    付意緩緩地搖了搖頭:“說不好。”

    邵潤揚也說:“自你們走后,太子殿下與皇帝陛下都未曾再召見我們,只留我們依舊住在這里,而人間百姓生活似乎如常,只是照你們傳信回來,我想若是神君與魔神同源,那他是否也對凡間百信有那樣的掌控?”

    “必然是有的,”張儀洲說,“只是如今還未到撕破臉的時候。”

    “若這邪神在人界與魔界都有化身,那在仙門之中是否有哪座神其實也被它不知不覺異化了……?”邵潤揚試探道。

    他所說的蕭淼清心中也有過一些猜測,但終究不太愿意相信仙門當中也有邪神的影子。

    張儀洲看了一眼蕭淼清的臉色,“也許吧。”

    “對了,”蕭淼清想到一點,“師門有傳信回來嗎?”

    即便不算他們在魔界時送回去的信件,蕭淼清囑托段西音的手書應該也已經到了。

    邵潤揚搖頭:“不曾。”

    他們沒說幾句,也未叫蕭淼清與張儀洲休息多久,很快就有宮人傳來皇帝召見的消息。

    蕭淼清與張儀洲為此又先過去皇帝那里。

    這回太子并不在場,唯有老皇帝與太子妃一處。

    少了太子以后,皇帝和太子妃同處一室,太子妃精心照料皇帝的畫面就越顯得古怪起來,違和感更甚。

    只蕭淼清觀察看來,太子妃和皇帝似乎都對這樣的照顧習以為常,甚至有種理該如此的感覺。

    皇帝的身體似乎比上次見到時又衰微了一些,抬手的時候帶著輕微的顫抖。

    自從蕭淼清融合了五行術法,感通萬物后,逐漸能夠體會到周遭一切的氣息強弱。皇帝身上的生氣顯然極其微弱,直白點說是個將死之人了。

    “兩位道長去了魔界歸來,不知魔界現在情形如何?”皇帝坐在上首,一句話帶了好幾個停頓,說得很費力。

    蕭淼清思索著看向張儀洲,由張儀洲答道:“明君治下,不管人界還是魔界自然都是天下太平。”

    魔界雖然與人界有區隔,但是名義上都由當今君主統轄。眾人皆知這有名無實,但話總要這么說的。

    張儀洲的場面話說完,皇帝似乎面有笑意,然而還未及笑出來,已經被一陣涌上來的咳嗽聲替代。

    皇帝似乎還要說什么,只是身體的疲憊讓他很難加快語速,是以沒等他再說一句,門外就傳來宮人的聲音,太子殿下大步流星從外頭進來了。

    “父親,道長。”他兩邊略行了禮,也不等皇帝召喚便走到皇帝身邊,接過太子妃手上的藥碗,“讓我來吧。”

    太子殿下語氣平平,太子妃則低著頭未與太子產生對視。

    皇帝也忽然沉默下來,啟唇吞下太子喂來的藥汁。

    太子的意氣風發青春洋溢與皇帝的垂垂老矣形成鮮明對比,兩人站在同一個畫面當中時,這種差別更叫人難以忽略。

    “道長們往魔界一趟,可還順利平安?”太子抬頭問道。

    他們離開皇宮時并未坦言去魔界要做什么,可此時揣測太子的語氣,卻像是知道什么內情,順利二字在太子的齒間被格外點出。

    蕭淼清的視線與太子的交錯時,察覺到一絲冷冷的氣息。

    “多謝殿下關心,一切都很順利。”蕭淼清溫聲回道。

    雙方都知道互相的底細不過是隔著一層窗戶紙,可偏偏這窗戶紙還沒到被捅破的時候。

    “順利就好,”太子笑道,“自得知道長們去了魔界,我日夜不安,只恐魔界的那些狂徒傷了道長。”

    他說話時視線盯著蕭淼清一瞬不瞬,那昭然若揭的看待祭品的神色,即便太子凡人之軀也叫人不免覺得一絲森森然,蕭淼清亦覺得太子仿佛話里有話。

    仙門與皇家的關系也歷來微妙,不好直接撕破臉。而神君像必然藏于皇城某處,在找到神君像之前,一切都要謹小慎微。

    蕭淼清和張儀洲回到他們暫留之處,思忖下一步要怎么走。

    人間表面歌舞升平,但魔界之事已經提醒他們時間緊迫。

    蕭淼清這回在經過宮墻的時候,使出術法將那一截探出宮墻的枯枝打了下來。

    枯枝捏在手中,蕭淼清心念一動便見枯枝在自己掌心化作了粉芥,只是這粉芥已經毫無生機,就算是他催動術法也不可逆轉什么。

    蕭淼清低頭看著自己掌心的粉芥,腳步慢了一些,待跨過院門才再抬起頭。

    這一抬頭,蕭淼清竟看見個叫他驚喜萬分的身影。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薄敘道:“下山一趟,你到……

    “師尊!”蕭淼清歡聲叫道, 快步跑進院子里,人幾乎差點撲到薄敘的身上。

    他如此情態,叫薄敘原本面有薄冰的臉色松了幾分, 不過看向蕭淼清的眼神中仍有嚴厲的色彩, 伸手扶了蕭淼清一把:“在外這段時間,儀態也沒了嗎?”

    蕭淼清未見之處, 薄敘和張儀洲的目光在半空交錯, 卻是蕭淼清未曾見過的情緒。

    蕭淼清也想到身后張儀洲, 又思及自己叫段西音帶給薄敘的信件里所寫內容, 一時連忙先又退至張儀洲身前加以防備道:“師尊, 之前我請西音師姐帶給你的信里許多處寫得并不準,你千萬別……”

    薄敘沒叫蕭淼清往下扯完,即打斷了他道:“我都知道了, 此番正為此前來。”

    蕭淼清看他平淡的態度, 心中多了些安定, 回身又讓開一步, 自讓薄敘和張儀洲面對面。

    “師尊。”張儀洲也是此時才開口叫了薄敘。

    薄敘面無波瀾地看著他:“你隨我過來。”

    張儀洲也沒有遲疑,與薄敘一同進入室內后回身當著蕭淼清的面合上了門。蕭淼清被關在門外, 想要湊上去聽聽門內的動靜, 又不敢擅自靠近,只得在院子里轉圈徘徊。

    及至另有房門打開, 邵潤揚與付意看著院中只有蕭淼清一個, 這才出來。

    他們對薄敘的突然到來全無提前意料, 又不知是為什么, 心中總有忐忑,然而出來院里也無甚交流,只能加入遠觀那扇緊閉的門的行列。

    蕭淼清心中不知為何總有些忐忑無依, 似乎是某種不妙直覺的影響,他的目光恨不得直接穿透門板看看里頭的場景。

    倘若大師兄真走火入魔,師尊必要將張儀洲帶回云瑞宗去的,只是當下蕭淼清又有頗為矛盾的心理,一時解不脫。

    也許是在面對更大隱憂的時候人,人總容易忽略掉面前看似可掌控的問題。

    大約一刻鐘,那扇門終于開了,蕭淼清迫不及待往前快走了幾步,身后還跟著邵潤揚與付意。

    “師尊,”蕭淼清叫了一聲,忐忑的情緒在此刻達到了極致。

    不過從室內走出的薄敘和張儀洲臉色似乎都很尋常,薄敘看見蕭淼清臉上的關切,開口說:“你師兄的情況不過是修煉時的常事,何足你大驚小怪。”

    薄敘下了定論,蕭淼清心中松快許多,雖然多少還有疑惑,不過此刻先露出了笑容來。

    邵潤揚他們聽見薄敘的話多少也推測出師尊過來的緣故,心中終于不再作它想。

    方才蕭淼清他們未回來的時候兩師兄弟已經將這些日子在皇城發生的事情全都和薄敘說了一遍,只是未曾從師尊那里得到明確的表態,此時便等他們師兄弟聚齊了后再看薄敘是否有指點。

    蕭淼清之前是寫過信事無巨細地和薄敘說過,不過到底是幾天前,此時又將自己身上發生的改變也都告訴了薄敘。

    “師尊,我似乎有點懂了。”蕭淼清在掌心瞬息變幻出水火等元素來,叫其他兩個師兄見了也覺得驚奇,紛紛為他稱喜。

    薄敘看著蕭淼清掌心變幻出的元素,伸手過去在他手掌上方虛虛一撫,那些元素化滅不見,而雖然是虛空中撫過,卻也好像有相觸之感,讓蕭淼清一怔,卻聽薄敘在耳畔道:“不錯,也算你大有精益。”

    蕭淼清面上一喜,不過想到當下的局面成迷,又無暇自喜,只問薄敘:“師尊,怎么會有這樣的邪神現世呢?”

    薄敘淡淡道:“一切自然都有因果定數,你們此番下山遇見了,便是你們要過的難關,至于邪神自然當誅。”

    張儀洲從屋里出來以后幾乎未曾開口,只聽見這當誅一句才抬眸看向薄敘。

    薄敘的口吻如此自然淡泊,依舊是那清心寡欲高潔淡然的師尊,似乎完全與張儀洲的推測相悖了。

    甚至剛才在房間里時,薄敘運氣探入張儀洲的脈絡也與從前無異,好似真的半點沒有改變。

    他說當誅究竟是冠冕堂皇的表面言辭,還是真的是這樣想?

    蕭淼清未有張儀洲那樣的推測,只聽當誅二字心中甚為欣然,正要多追問,卻聽薄敘又說:“不過這是你們的劫數,我不好多干涉。”

    這是薄敘一貫的性子,超脫于大部分俗世之外。

    “師尊見了太子和皇上嗎?”蕭淼清問。

    薄敘聲有輕視:“那等蠢人有何可見?”

    他來的悄無聲息,并沒有宮人發現,便是有人見了薄敘也有法子不受打擾。

    薄敘的目光落在蕭淼清身上,深看著他似有感慨:“下山一趟,你到底是大有不同了。”

    “從前我叫你呆在我身旁修煉,想來這回事了,你也不愿再受束在山上了吧。”

    蕭淼清笑說:“怎么會呢,此番事了我必然回去跟著師尊再行修煉的,只是若師尊準我偶爾下山那便更妙。”

    薄敘未接這話,只是見蕭淼清的情態親昵,不免笑了笑,再開口卻是要走。

    蕭淼清不想他才來就走,倒好像有別的要緊事辦似的,然而雖不太愿意,卻也無法攔著。他們這些弟子素來是最清楚薄敘的決定不容置喙的。

    等見薄敘離去,蕭淼清便走到張儀洲面前,眸中的憂色顯然減淡:“師兄,幸好幸好。”

    而后師兄弟一同進入室內,終于得了空再商討起后面的計劃籌謀。

    魔界的魔神像已經毀了,下一步就要著手于人間的神君廟。只是一來這廟香火鼎盛比起魔界的魔神有過之而無不及,二來他們在魔界行事得以方便全靠后來聞柯也與他們站在一邊,人界帝王會是什么反應著實難測。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即便太子是欲妖,但他的年……

    前路未卜, 也許未來艱險重重。

    蕭淼清站在張儀洲身后,說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覺。師尊說師兄無恙當然最好,可蕭淼清漸漸想到, 如果薄敘說張儀洲大有問題, 要將他帶回云瑞宗,他又會怎么樣呢?

    他竟然想即便是那樣, 他也不太想叫師兄離開。薄敘不在, 蕭淼清尚且不會覺得如何, 可是張儀洲不在, 他便有種事情可能脫離事態的發虛感。

    蕭淼清為此看著張儀洲的背影晃了晃神, 接著他余光瞥見一旁屋柱上的花紋,人卻愣住了,有一段早前的記憶忽然閃回入腦中。

    那點記憶來自于他剛下山初見凌時的時候, 確切來說是在見到凌時被召喚出來之前, 他跟著那群假扮成行商的人前行時, 看見過的他們衣擺上的淺色暗紋。

    蕭淼清立刻睜開眼睛看向房間里的屋柱, 確認上面的暗紋的確同屬一種后,他也無法完全確定這種紋路究竟是皇城獨有還是人間百姓通俗會用的。

    蕭淼清沉入自己的回憶中細細索引起來, 又想起那些人在召喚中的誦念, 字字句句都是京城口音。他好像走近了自己回憶里的那個場景中,那幾個人抬刀砍掉礙事的藤蔓時, 手中所揮動的刀。

    寒光之下, 銳利的刀刃延伸到刀柄處, 也均是這樣的暗紋。

    蕭淼清從回憶中掙出, 如抓住了這一絲靈光,不可置信地就著月光審視屋柱上的紋刻。

    是誰召喚了凌時這一直是叫蕭淼清疑惑的,現在答案好像就擺在了眼前。

    是皇家的某人。

    所以一路上凌時才會幾乎和他們在向同一個方向行進。

    如果按照這個思路想, 那么現在凌時是不是也在京城里?

    這個召喚凌時的人,具體是皇帝還是太子?

    邵潤揚看見蕭淼清盯著屋柱發愣,奇怪道:“師弟,你看什么?”他跟著也看向那屋柱,卻不知這柱子有什么可細看的地方。

    蕭淼清伸手摸了摸那暗紋說:“這樣的紋路,是尋常百姓可用的么?”

    邵潤揚和付意不知,張儀洲卻道:“不是。”

    他的語氣肯定,其他人也就立刻收了懷疑。張儀洲博覽群書,知道的是他們之中最多的。

    “這世間大約有十數種紋路裝點,當今只有皇家可用,皇家當中又分品級,”張儀洲道,“不過這些紋路之間的差別十分微末,你在其他地方還見過一樣的嗎?”

    蕭淼清肯定點頭。

    “之前我剛下山的時候就見過這種紋路。”蕭淼清忖度著將那場召喚儀式又說了一遍,不過謹慎得沒有提到凌時的名字。

    盡管蕭淼清現在極想要搖一搖撥浪鼓,看看凌時是不是真的在京城里。可是又怕張儀洲和凌時在這種時候針鋒相對起來。

    神君是一個麻煩,凌時又可能是另外一個麻煩。

    按照古書上記載,邪神一旦被召喚過來,必定是要滿足召喚者的一個愿望的。而會召喚邪神的人會許下什么良善的愿望么?那愿望必然扭曲而骯臟。

    掌握了至高權利的人并不為此而感到滿足,甚至擁有比常人數倍數十倍的欲望,如一道深深難平的溝壑一般,叫尋常人只看一眼都通體生寒。

    “你們離開這些日子,我仔細觀察了這附近的院落,的確從太子的寢宮往外延伸,一點點荒蕪起來。”邵潤揚說。

    太子可能是欲妖的猜測越發被坐實。

    “以及太子和皇帝的相處。”付意也說,“的確十分怪異。”

    那種表面和內里的主次顛倒,高低錯位,以及太子妃的古怪,不止蕭淼清一人看出來。幾個師兄人情事理見得比他多,自然會覺得更加奇怪。

    “但你們不在的時候,我們見不到太子與皇帝,故而難以多觀察出點什么。”邵潤揚說。

    這也是奇怪之處。倘若他們真的是因為尊重仙道,又怎么會如此差別對待,除非蕭淼清和張儀洲身上有什么特殊之處。

    “可能是因為我。”蕭淼清說,“當時在神君的夜宴上,太子曾經見過我,他認得我。”

    如果太子真的是欲妖,他必然會對神君的祭品動心,那對于欲妖來說是比尋常生靈好上千百倍的補物。

    “所以我想,不如就用這個作為突破口。”蕭淼清提議,“我去做誘餌,你們就可以見機行事。”

    他現在已經不像第一次面對欲妖的時候那般手足無措,現在蕭淼清甚至想,倘若太子真的是欲妖且欲行不軌的話,他應該能有余力輕松壓制對方。

    確認太子的身份,以此為線索解開其他問題。

    皇帝扮演了什么角色,明顯給了他們提醒的太子妃又在其中處于什么樣的位置?

    蕭淼清覺得這個方法十分可行,正眸中有笑意,抬眼卻見他的幾個師兄均露出不贊同的目光。

    “與其讓你涉險,”張儀洲說,“不若直接面見皇帝,向他陳述我們在魔界的所見所聞,神君的邪性,觀望他的反應豈不更好?”

    “皇帝倘若贊同他們毀除神像的舉動那邊順水推舟,解決完神君之事再看皇城中的其他雜務。倘若皇帝不贊同,到時候同樣也是撕破臉,那便不必再分先除誰的次序了,一道全都除了便是。”

    “對也不對。”付意沉思道,“只是這皇城到底不是其他地方,倘若在這里大動干戈,關系的也不只是京城一地,甚至會是其他城中的,全國上下的百姓了。”

    云瑞宗雖然不受制于人間帝王,但卻與人間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不可能放任事情大亂而不顧。

    邵潤揚也不贊同張儀洲的法子,那太極端了一些,好似除了小師弟的安危外已經全不管其他人如何一般。

    如此商議到矛盾處。

    “魔神在魔界不知不覺鋪陳了幾十年,連魔族的幾大勢力都被它所利用,在人間帝王這里必然也是差不多的路數。”張儀洲道。

    這話不假,他們一路走來,大大小小的神君像見過無數個,百姓幾乎無不篤信。這樣的信仰從上而下蔓延開來,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即便太子是欲妖,但他的年紀也不過二十多,除去懂事之前的那些時候,真正能掌事并不算很多年,起碼不夠完整見證神君在人間擴充信仰的版圖。

    能與神君有交易的只有皇帝本人。可皇帝現在偏偏一副老弱之態,反而叫太子喧賓奪主了似的。

    “為此我們愈發不能大張旗鼓了。”蕭淼清扯了扯張儀洲的衣袖,“萬萬不可叫云瑞宗站到他人的對立面去。”

    仙門雖然深受敬重,可是蕭淼清能夠想到倘若他們幾個云瑞宗弟子對外宣稱神君像有問題,最好全都毀除,恐怕他們才會變成眾矢之的,連云瑞宗的名聲都要叫他們帶累了。

    為此來回商議,他們終得出一個折中法子,明日想個辦法再見避開太子再見皇帝一面,也許能有其他探知。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太子與他之間多了個蕭淼清……

    欲妖受欲望所困, 一旦陷入迷局便難以自拔,對所渴求之物更無抵擋之力。

    是以,倘若太子真的是欲妖的話……

    蕭淼清思忖間耳畔傳來宮人抬著坐攆的錯雜腳步聲, 人已經從宮墻角落走出, 抬頭看向了坐攆當中端坐著的太子。

    “殿下。”蕭淼清溫聲開口。

    此處并非什么緊要之地,距離皇帝所居宮殿要兩刻鐘的路, 蕭淼清出現在這里可以說尋常, 但也足讓太子面露驚訝。

    “小道長怎么獨自在此?”太子的目光在蕭淼清身后逡巡幾下, 確認了周遭的確無其他修士, 面上的驚訝轉為些微笑意, 并且抬手示意宮人停下。

    蕭淼清往后退卻半步,露出猶豫的情態:“只是想要在周遭轉轉,看看宮墻綠柳。”

    宮墻是有, 綠柳二字用在這里卻很勉強。周遭的草木一歲一榮枯, 此時俱都是蟄伏之態。這話就好似一句漏洞, 太子卻沒抓這樣的細節, 只是依舊笑意不改道:“怎么不叫宮人陪著?這周圍有些景值得瞧,有些去處卻沒甚趣味。”

    “我是想過的, ”蕭淼清道, “只是問了幾個宮人都很遲疑,又說唯恐怪罪什么的, 我覺得他們的樣子實在無聊, 便自己偷溜出來, 未想還沒走多遠便遇上殿下了, 還望殿下別怪罪。”

    太子似乎欣賞蕭淼清的直白,朗聲笑道:“宮人有顧慮也是常理。”

    蕭淼清頷首說:“是這樣,但話說到這里, 殿下可有空陪我四下稍微轉轉么?”

    旁側的宮人原本自兩人開始對話的時候就如死了一般沉寂,然而也可能也沒想到蕭淼清會直接要求太子殿下相陪游玩,一時竟有一兩個側目看向蕭淼清的。

    太子也有意外之色,然而并未遲疑便點了頭:“也好,我正無事。”

    他坐在高處,垂眸望向蕭淼清的目光深邃,好似未落雨之前沉悶壓下的烏云,遮天蔽日將零星光點包裹在中央。

    蕭淼清轉過身去,只露出一截白皙的頸項,仿佛毫無所察即將被吞入腹中的弱枝。

    與上次晚宴上蕭淼清被作為祭品的初見有異曲同工之感,使人不僅生不出防備,反而無比垂涎。

    太子的手掌緊緊掐住坐攆的一截木料,指尖瞬息間便嵌入進去,坐攆一角分裂,發出輕微咔噠的聲響,被風卷到遠處,背離了原本的行進方向。

    ——

    皇帝的寢宮外,宮人面色麻木地端立著。太子妃親自端著一碗散發著熱氣的藥汁從長廊一頭走來,到了殿門前卻被門口的宮人攔住,毫無顧忌地拿過太子妃舉著的餐盤中的藥碗于鼻端聞了聞,又試了試藥性,這才慢吞吞拜訪回去,默不作聲給太子妃放行。

    太子妃面對此舉無動于衷,顯然已經非常習慣,她的面色自然也透著麻木,更多的是認命的無奈。

    然而就在太子妃端著藥碗走進殿內,才往前幾步便被旁側忽然出現的人影猛然嚇了一跳,腳步當時頓住,沉靜的眸中出現一絲意料之外的慌亂與不解。

    不過太子妃并沒出聲,而是頓了頓后繼續往前走,仿佛自己并未看見不該出現在殿內的張儀洲與邵潤揚兩人。

    倒是門口的宮人好似注意到太子妃腳步的頓挫,伴著疑惑探頭進來。但等他們露頭,便只看見太子妃纖薄的背影。

    待太子妃走到內殿有屏風隔斷之處,張儀洲和邵潤揚已經先一步在那里等待。而原本在里面的兩個宮人則軟倒在地上,正處于無知無覺當中。

    皇帝在床內側由薄紗簾遮蓋處,只能依稀看見一個蒼老的身形,間或傳來一陣好似要將肺都咳出來的聲響,僅僅以耳聞便能感覺那生命力不可控的流逝感。

    張儀洲他們雖然并不該出現在這里,但是出現之初似乎就與太子妃形成了某種默契。宮人倒地,太子妃也無意將藥汁立刻端去給皇帝,邵潤揚順手接過來將藥汁倒了一點在手背,先是聞了聞,而后又抿了一口,三兩下分析出這里頭的藥性。

    邵潤揚與張儀洲對視一眼,無聲傳遞出信息。這藥汁倒說不上有毒有害,從方子上看甚至可說是補藥,但照皇帝一日三碗的吃法恐怕只能起到反效果。

    張儀洲抬手在屏風之外的地方凝出一個結界,而后才開口道:“陛下。”

    太子妃走到床頭將薄紗帳掀開一角,又扶著皇帝坐起來。皇帝與上次見時相比似乎更老了幾分,眸中遲暮的光都快消失,不過他看見張儀洲與邵潤揚時眼睛還是亮了亮。

    張儀洲目無波瀾,再開口時卻嚇了邵潤揚與太子妃一跳:“或者我該叫你殿下?”

    邵潤揚不解:“師兄?”

    太子妃卻是極其驚訝,甚至面露激動,好似一下有了活氣:“道長,你……”她三兩步走到張儀洲面前,忽然直接跪了下來,“求你救救殿下。”

    不消其他印證,太子妃已經給出了答案。

    邵潤揚的腦袋一轉,也漸漸明白過來,之前觀察到的諸多奇怪之處也豁然開朗。

    當今皇帝與太子之間與其說是身份錯位,不如說是軀殼錯位了。年輕的軀殼被衰老的靈魂占據。

    張儀洲原本也并非十二分全有把握,但結果驗證了他的猜測。只是面對太子妃的央求,張儀洲卻搖了搖頭:“有因有果,不想干的外力難以介入。”

    太子妃原本見張儀洲一下就猜出了外人難以相信的結果,以為能抓住一絲生機,卻沒想到張儀洲給她的答案卻依舊消極,當下面色比原先還多了幾分死去般的頹喪。

    邵潤揚已經上前為皇帝診脈:“這是怎么回事,能告訴我們都發生了什么嗎?”

    太子妃頹坐在地上,眼眶里大顆淚珠滾落。

    皇帝的聲音好似被壓在嗓子底,無力也無聲開口,只能由太子妃代勞。

    太子妃起身坐到皇帝身邊低聲道:“我也不知具體發生了什么,只曉得某日阿恒得召去見了陛下,回來后便好似換了個人,而后陛下稱病,我逐漸感到阿恒的不對勁……總之待我確認時,阿恒已經是如今的模樣,他與陛下竟然真的換了個身子,如今只等阿恒這副軀殼死去,一切就再沒有更改的可能……”

    太子妃的話雜亂無章,但已經足夠叫張儀洲他們聽懂。

    老皇帝用了某種方法改換軀殼,奪去了親兒子的身體。依照曾經老皇帝對太子的寵信,如今老皇帝要是死了,太子繼位順理成章,他的統治完全可以再延續幾十年,外人還看不出一絲破綻。

    “但是,”邵潤揚有些疑惑地開口,“你說等這軀殼死去……可是我現在所探尋到的脈象,這具身體并無死氣,相反卻好似有一股生機被壓在最底,綿綿延續來,是長生不死之意。”

    修士們的壽命比常人要長很多,隨著修行加深脈象也會不斷變化,邵潤揚自然學過。皇帝身軀的脈象不僅沒有死意,反而還有長生之感,與太子妃的話完全相悖。

    太子妃與被困在皇帝身軀里的太子都露出不解來。

    “這怎么可能……”太子妃喃喃。

    張儀洲也探手為孫恒診脈,得出的結果與邵潤揚無異。這的確奇怪,但并非他們此番前來的目的。

    張儀洲言簡意賅道:“太子妃前面提醒過我們三神廟,想來應該也知道神君之事,當前諸多亂象追根溯源都出自神君信仰,我想若太子殿下想要回歸本體也要從那里溯源,不知太子妃可曉得最初那一尊運到京城的神君像現在在哪里?

    之前主持說過最初的那一尊神君像被某個貴人請回,我想京城之中除卻皇族應該再找不出這樣地位的貴人吧?”

    神君像既然不在神廟當中,大約便在皇城里頭。只是皇城之大,除去外頭可見的恢弘建筑外內里不知藏著多少密室機關,外人想要找到一尊神像并非易事。

    太子妃眼淚撲簌簌往下落,頭卻不住搖晃:“我并不曉得……”

    倒是孫恒掙扎著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想要寫下點什么。

    太子妃見狀立刻去拿來筆墨,孫恒卻未執筆,只以自己的指尖沾著墨汁在紙張上寫下“飛霞宮底”四個字。

    僅僅四個字便叫他幾乎脫力,喘著氣閉上眼睛再難動彈。

    張儀洲和邵潤揚得到了明確的宮殿位置,自然要離開。張儀洲看了一眼孫恒,許諾道:“我們會盡力撥亂反正。”

    ——

    蕭淼清雙手籠在袖中,歪頭看著宮墻上一點斑駁的落漆,頭也不回地問太子:“殿下,這墻看上去已經有好些年頭了。”

    宮人已經帶著坐攆離開,遠遠只在后面跟著。蕭淼清和太子目前所在的地方是一處宮殿角落,此處還留著殘綠色,從墻角露出猶自泛綠的矮草。

    只是那草在太子走近的時候,肉眼可見改換顏色,不到幾息功夫便枯萎下去。

    太子沒有說話,蕭淼清卻又開口:“欲妖以其最渴望之物為食,欲望外泄的時候無法自控便會吸納影響到周遭,為殿下你抬攆的宮人的年紀約莫比我大不了多少吧,可他們看著比我大了幾個輩數。”

    他說著轉回身看向太子,太子冷笑一下,手已經伸向了蕭淼清:“既然你都明白,也就不消我再說什么,讓你做個明白鬼也好。”

    太子一把握住蕭淼清的手,卻沒想到蕭淼清不閃不避,那雙原本藏在衣袖下的手就叫太子直直緊握住。

    蕭淼清清凌凌的眸光似乎穿透了太子,從他的眼眸里太子好似看見了自己原本垂老的軀殼,使他感到一陣無端的惶恐,手下更施力想要吸納蕭淼清身上的生命力。

    依照晚宴那天蕭淼清所展露出的實力,當下他應該極好拿捏。然而太子沒想到,自己握住蕭淼清的手掌下卻傳來一陣鉆心的刺痛,好似有什么不該被吸納入體內的東西被吸了進去。

    五行相同,生到死也不過是一瞬間的轉化。太子沒有從蕭淼清身上吸到任何生氣,反而越是焦急越是將身上的生氣呈送出去。

    剛才失去生機的野草慢慢從枯黃轉為了翠綠。

    太子惶然松開手往后大退了好幾步,他瞪眼不敢相信地看著蕭淼清:“你用了什么法子!?”

    蕭淼清不給他退后的余地,身后的佩劍已經出竅,抬手便抵在了太子的喉管處,只要輕輕一下便可以叫鮮血噴薄而出。

    太子的步子頓時止住,然而卻并沒有順從的意思。他伸手將自己頸間一物拽出,口中飛快默念什么。

    蕭淼清還未聽清,便忽然感到一陣狂風吹來,逼得他不由松了劍尖。

    然而等風停下,太子與他之間多了個蕭淼清全未想到的人。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凌時語氣平淡,但夾雜著一……

    太子捂著被劍尖劃破些許的頸間, 也沒想到自己這次的召喚如此有效率,但他沒想太多,直到他見著蕭淼清放下手中的劍與那邪神對望, 竟然直接喚出了邪神的名字。

    “凌時!?”

    蕭淼清雖不久之前就想過凌時所在, 但卻沒料到會此時此刻見到凌時。不過也是這瞬息他便曉得了凌時原來是被太子召喚而來,之前種種果然與皇家脫不開關系。

    凌時笑了笑, 雙手環胸口吻輕佻道:“饒他一命吧, 小道長。”

    “我本來也沒想殺他。”蕭淼清收起劍, 但目光審視凌時幾息后又說, “你是被他召喚到這里來的。”

    蕭淼清看清了太子頸間之物, 那是一尊小小的神像,想來應該就是凌時的。

    凌時叫蕭淼清仿佛打量同流合污的狂徒的目光看得不太舒服,他淡淡道:“是啊。”

    事實如此, 最初凌時登臨此地便是受到彼時皇帝此時太子的召喚。

    太子顧不得自己召喚來救自己的人怎么會和蕭淼清相談熟稔, 他只撲過去想要抓住凌時的胳膊肘, 然而凌時雖然沒往后看卻有所感應, 往側邊一步便叫太子撲了空,踉蹌摔跪在凌時腳邊, 而凌時垂眸的眼里只有睥睨, 好像在看陰溝中陳積的臭水。

    “天神大人,”太子跪倒著以額觸地, “請您幫我殺了他!”

    凌時不置可否, 只反問太子:“代價呢?”

    邪神之所以是邪神, 便是交換到位后便可以答應召喚者的一切訴求。

    蕭淼清的心中掠過一絲緊張, 倘若太子真的給了一個足夠的代價,凌時會不會沒有猶豫地對他出手?

    太子思索片刻后說:“我可將一城贈你,云瑞宗山腳下那座小城。”

    青陽城, 也可說是蕭淼清與凌時初見之地。

    凌時卻冷冷一笑:“只是那樣一點代價嗎?”

    太子先是不解,青陽雖然只是一座小城,但距離云瑞宗很近,可以說靈氣充裕,也是凌時千百年前所居之地,通過人間帝王的再次贈與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僅僅用來換取一個小小修士的性命,怎么會被看做不對等?

    但是他并未討價或者追問,與邪神最做不得的就是討價還價,若是因此觸怒邪神反而得不償失。

    “還有蘭通城,”太子加碼,他看向蕭淼清的目光更冷酷,“但你殺了他以后要讓他由我處置。”

    蕭淼清身上的生氣以及對太子的吸引力,是從晚宴那日便開始的,如同饑渴旅人看見糧草水源一般。

    凌時沉默地看向蕭淼清,蕭淼清被他看得身上發毛。蕭淼清自然有自信能夠處理一個欲妖,但是凌時的神力即便削弱無數倍與蕭淼清來說依舊無法抵御,要是凌時想要動手殺他,蕭淼清恐怕自己逃不脫。

    且邪神本性注定凌時不會顧及什么交情,更不說蕭淼清之前三番兩次抗拒脫逃,似乎更是不良記錄。

    在這瞬間的猶豫里,蕭淼清卻聽凌時說:“我要你所統轄的所有疆域。”

    太子雙目圓睜:“這怎么可能!?”

    每個愿望在邪神那里都有代價,太子怎么想到蕭淼清在凌時那里的代價如此之高,高到太子以為自己幻聽了。

    甚至他從凌時冷峻的目光中判斷,即便是他真的拿出所有疆域,這位邪神未必不會再坐地起價。聯系起來,之前他便嘗試再召喚凌時未果,當下卻一喚即來,未必是因為他心存虔誠,更可能是因為面前的蕭淼清。

    凌時早知道太子不會首肯,他冷笑一聲:“既然你召喚我來又給不出我滿意的代價,那就用你自己做代價如何?”

    凌時說著揚起手一把按住了太子的頭顱,好似一瞬就能夠將他的腦袋捏碎。

    這下情勢調轉,輪到蕭淼清阻攔:“等一下!先別殺了他。”

    蕭淼清前頭執劍對著太子本來也非為了取人性命,一來是拖延時間好叫張儀洲他們能與皇帝對話探查,二是想要引出太子的本相,再想辦法得出有關神君像的信息,只是未料凌時忽然出現罷了。

    蕭淼清看凌時面色冷酷,實在怕凌時斷然出手,因而開口的同時也一把拉住凌時的手腕,恨不能把凌時的手抱在懷里以求安穩。

    “我還有些事想要問他。”

    凌時不閃不避叫蕭淼清拉住自己的手,他笑道:“代價呢?”

    “什么?”蕭淼清不解。

    “你要付出什么代價保住他的性命?”凌時詳問道。

    蕭淼清可沒有統轄的城池,也無甚寶貴之物,一時被凌時問愣,思索著說:“要么你先開價?”

    他再看看能不能往下壓一壓,倘若能拿得出來便想辦法,拿不出來拖延一會兒也好。

    凌時松手,太子便狼狽地摔在地上,頭暈目眩如喪家之犬。

    前面聽了兩人的對話,蕭淼清以為凌時與自己要代價也會非比尋常,卻不料凌時開口說:“我要你同我離開。”

    “去哪兒?”蕭淼清不懂,但是潛意識中曉得凌時說的離開并非離開京城之意。

    “離開這個世界。”凌時道。他的口吻不似玩笑,也收斂了先前的笑意,好像兜了一圈還是要蕭淼清死似的。

    但對于一個本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邪神,蕭淼清幾息后又理解了凌時的意思。拋卻這個世界的因果,超脫此世的輪回。

    凌時自有許多不能說的,但種種暗示已經幾乎點名蕭淼清而后要面對的兇險難測。一世有一世的定數,以神明的角度下望,一切結果都清晰了然。

    “不要。”蕭淼清立刻搖頭。

    凌時似乎也預料到了這個答案,他淺淺笑了一下,輕嘆著張開雙臂:“那你過來抱我一下。”

    有了前面的對比,這個要求倒也沒那么過分。

    蕭淼清遲疑著也張開雙臂:“那你真的暫時不能殺他了昂。”

    只是在兩人達成交易的前一刻,一柄寶劍飛速沉悶地重重插進了蕭淼清與凌時之間的土壤中,將大地幾乎撼動震顫,足見劍主人此時的情緒波動。

    蕭淼清一下認出這是張儀洲的佩劍,原本想要張開的雙臂趕緊收了回去,順勢一把握住了師兄的佩劍,將它按在地上無法行兇,腦袋順帶著四下轉看,心虛確認張儀洲的位置。

    張儀洲凌空落下,與蕭淼清目光相對的時候見到對方某種的閃躲,好似做了壞事被抓包的貓兒。

    “師兄,”蕭淼清三兩步跑到張儀洲面前,既松了一口氣又提起一口氣。

    你終于來了和你怎么來了這兩句話也一起出現在蕭淼清的唇齒間,被他一起壓下。

    “師兄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蕭淼清還沒給張儀洲發信號,話才說完便見邵潤揚也來了。

    蕭淼清再抬眸看向宮殿名,才見高懸著的飛霞宮三個字。他原本不知此處有什么特別,但見張儀洲與邵潤揚都來了,不由知道這里必然有機巧在。

    果然張儀洲說:“原來并不知道你在這里,怎么,我來的不是時候嗎?”

    “你來的正是時候!”蕭淼清連忙說。

    倘若只他一人,也許凌時不會殺他,但是場面大概不可控。有師兄們到來,即便一樣不可控,可到底安心很多。

    凌時對張儀洲的到來無動于衷,自收回雙臂仍舊站著。

    太子已經從方才的情境中緩過神,但與其他人相比狼狽倉皇并不減,他起身想要逃,卻被張儀洲的劍攔住去路。

    張儀洲的劍散發著凜凜寒光,比蕭淼清的不知無情多少倍,倘若太子自己止步慢一下,恐怕就要頭首分離。

    “陛下既然在這里,就莫要如此焦急離開,不妨為我們帶路如何?”

    太子獨自在此,與宮人分離無法傳遞任何消息,情勢逼人,他不得不止住腳步,但也并沒有直接聽從張儀洲的指令,而是站在原地冷臉以對。

    帝王威嚴從太子尚且不算老成的身體中透露出來,不再有其他遮掩。他必然是不會乖乖順從修士們的意思,修士們即便是功法修為強過他,但是人間帝王與修士們之間有約定俗成的高下之分,倘若皇帝愿意便是將云瑞宗的修行地界四分五裂劃開,云瑞宗也無法反對。

    這是某種亙古以來的帝王權利。

    邵潤揚上前道:“陛下,稍有冒犯請你見諒。”

    他話說得客氣,手卻伸得干脆。握住太子的手腕一探,從對方混亂的脈絡氣象中探尋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一團死氣。”邵潤揚回頭對張儀洲與蕭淼清道。

    四個字言簡意賅,卻著實掀起了太子心中的驚濤駭浪。

    “什么一團死氣!?”太子逼問道,“我分明是長生之體。”

    邵潤揚卻已經退后到旁邊道:“如今的皇上才是長生之體,你分明是已經轉化成欲妖的一團死相。”

    太子疑心邵潤揚的話有假,但又的確感覺自己的身體有異樣。他同凌時的交易為自己換到年輕的軀體中,并且長生不死,為此他向凌時奉上了半個人間界百姓的性命支配權,而結果似乎是成功的。

    但這段時間里,太子又的確感覺自己從內到外涌出對生氣的渴望,一具長生之體會如此不可控地吸收周圍一切生氣嗎?

    如此被邵潤揚點破,太子心中的懷疑更開花結果,叫他不得不信。

    “你沒有完成我們上一次的交易!”太子捂著脖頸,那里被劃傷,雖不致命但鮮血不斷往外滲出,伴隨著他猙獰的臉色看上去更是可怕。

    “言必行,行必果。”凌時語氣平淡,但夾雜著一絲惡劣,“陛下好好想想,我究竟有沒有按你所說完成我們的交易。”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凌時低頭看著他:“說你賊……

    這一問叫太子在惶惑中陷入回憶, 彼時他的垂老的本體當中向邪神所說的話語究竟是什么?

    空蕩的大殿內,肅穆的神像下,老皇帝按著太子的雙肩表情狂亂地起誓:“我要我長生不死, 我要他的軀殼!”

    神光乍現, 門扉被狂風吹亂,劈啪作響間天暗了又明。

    記憶片段閃回, 老皇帝卻仍舊不解, 他抬起自己年輕又干枯的手掌低聲道:“我要的是長生和年輕, 你怎么沒給我……”

    如此低喃一遍, 他倏然抬頭雙目中迸發出扭曲又壓抑的恐懼:“ 你沒讓我長生, 你把長生給了阿恒?!”

    他還想要就近牽拉凌時,然而看似咫尺的距離當下卻好似隔著銀河霄漢觸不可及。

    “我給了你□□長生,也給了你新的軀殼, 如此你還不足饜么?”

    凌時看老皇帝如螻蟻, 連多一句話都不想和他說, 冷漠的眸色中俱是殘忍。

    蕭淼清在旁聽完他們的對話大略也理出了些頭緒。邪神之所以是邪神, 那便他們性情難測,每次交易都會要許愿者付出巨大的代價。

    但凡老皇帝的欲念淡泊一些, 那他如今也不會墮入欲妖之道上, 成為一個吸納外界生命力才得以延續機體的怪物。

    此時無空供老皇帝哀悼或憤慨。

    蕭淼清開看著老皇帝的目光也失去溫度,當下更要緊的不是老皇帝一人如何, 而是這天下百姓如何。

    神君像當除, 而且必須盡快毀滅, 否則不知多少后患。

    邵潤揚方才和蕭淼清低語幾句, 已經將神君像就在此宮中的消息告訴了他。蕭淼清上前將殿門推開,木門發出吱呀聲響重重沉沉地往后退開,露出空蕩的內里, 除了高大的支柱外,殘放著幾張目見陳舊的蒙塵桌椅,一眼便望到了頭。

    這宮殿看上去空寂蕭瑟,不似有人常來常往,更看不見什么神像的存在。要么神像不在這里,要么神像不藏在表面處。

    蕭淼清回看老皇帝,三兩步跑回眾人面前,急問他:“神像在哪里?”

    見過魔神出手,推測起神君的真實面貌便更叫蕭淼清心中憂慮焦急,顧不上旁邊站著是張儀洲還是凌時。

    老皇帝卻好似犯了癔癥,只戳在原處不言不語。他雖無法在這場面里占據上風,也不愿意隨便叫旁人如愿。

    蕭淼清與張儀洲對視一眼,即使手中的佩劍恨不得能戳這老皇帝一窟窿,但還暫按捺著。

    他們傷不了老皇帝的根本,人族帝王坐擁山川河海,嚴格講仙門與魔族在世間的地域都受人族帝王的統轄,此間各有延綿的契約保衛老皇帝的安全。

    若他果真不愿意開口言明,那蕭淼清等人無法強逼他有作為。

    院外傳來宮人的腳步聲,老皇帝與蕭淼清獨在此地許久,他們怕有意外已經在靠近。

    “殿下。”院外有宮人開口呼喚。

    老皇帝終于從怔愣中清醒過來一般,將自己枯瘦的手收攏進衣袖中掩好。再抬眸看向其他人,冷冷應聲:“進來。”

    張儀洲的佩劍隱隱在顫抖,劍尖氤氳著肉眼可見的黑氣,絲絲滲入腳下的土壤中。

    宮人們入內看見除了蕭淼清之外的人時面上不由有訝異,又征詢般看向老皇帝。

    老皇帝面色雖夾雜著頹然,但抬眸看向蕭淼清他們時目光依舊像是淬了毒。他逡巡一圈,最后視線還是停在蕭淼清臉上。

    撕破臉與否便看老皇帝的下一句話。蕭淼清心里做好準備,如果撕破臉他們倒不至于被困在這里,只是后面要再入皇城沒那么容易。

    但沒想到老皇帝只是摸了摸自己頸間已經停止滲血的傷口,“此處荒僻,道長們還是跟我一起離開吧。”

    至于凌時,宮人們從他身側經過好似看不見他一般。

    宮人們即便心中有奇怪,但也不敢在老皇帝面前多問一句,只依照他的意思將坐攆抬來。

    蕭淼清他們幾人未被束縛,也未被驅逐,不知老皇帝心中作何打算。

    蕭淼清回頭看向敞開的殿門,有宮人正小心謹慎地將宮門緩緩合上。此處宮殿的規模與其他地方相比并不算大,里頭所有也只夠一眼看到頭,從氣息上來感受暫也無法探查神君像究竟在不在這里。

    蕭淼清心中有些不服氣,但現下暫時還是得離開。

    “會不會藏在地底?”回到暫居的院子里,蕭淼清立刻講,“不知這里有沒有什么地宮之類的,就像在宗門里,師尊的寢宮里就有個地宮。”

    那不算秘密,但是除了薄敘以外曾經踏足過那個地宮的,弟子之中也只有蕭淼清一人了。

    邵潤揚好奇心起,不由插了一句問:“倒不是沒這個可能,不過師尊的地宮里放了什么?”

    蕭淼清幼年時被嬌慣得可以,有那么一兩年幾乎長在薄敘的臂彎中。

    不過那也是久遠的記憶,待他長大一些便也被規矩束縛,不大得去了。現下叫邵潤揚一問回憶起來,蕭淼清能想到的也只有明明暗暗的燭火以及放在高處的巨大神像。

    “只是一些神像……”蕭淼清思忖著說,他也想通過記憶回想那具體是什么神像,記憶卻如隔了一層水霧,但最后還是搖搖頭,“是什么神我忘記了,大約只是尋常三神吧。”

    這不是現在要討論的重點,蕭淼清轉頭問張儀洲:“師兄,現在我們怎么辦呢?”

    歸鶴門的幾位修士已經不在皇城,局面可說有了頭緒又像混亂一團。從表象上看,百姓們的生活似乎依舊安居無憂,倒像是他們在自尋煩惱。

    卻也只有他們曉得當下局面暗伏了何種危機。

    蕭淼清說話時低頭看見張儀洲的佩劍,劍身雖然已經入了劍鞘,但是劍鞘上隱隱好似有黑氣發散。佩劍乃是劍主人本身意志的體現,倘若劍身都無法控制散發魔氣,那只能說明劍主人已經幾乎到了失控的邊緣。

    但是蕭淼清只看見一眼,張儀洲的佩劍便被收到了他的身后。

    剛才那下大概率是自己看錯,蕭淼清想,若師兄的佩劍當真冒著魔氣,他怎么可能還安然站在自己身邊一副無恙的模樣呢?

    相較于師弟們的憂心忡忡,張儀洲的確鎮靜,他道:“一神無用還有其他神,人越到絕望無助的時候越會扔出自己的所有籌碼,”他垂眸看著蕭淼清說,“我們逼著他他未必愿意,不逼他他自己反而去了。”

    蕭淼清眼睛一亮,實覺這話有理。

    老皇帝此時的情況不妙,他被心中邪念驅使本來已經轉化為欲妖。若說頭前還有自己是長生之體的念想在,現在也已經完全化作了惶恐。而惶恐是最能催生孤注一擲的。

    想清楚這點,他們現下要做的就不是著急而是暫且耐心等待了。

    蕭淼清收起心緒,轉頭看向方才起就未曾離開也沒有開口的凌時,心情一時變到忐忑與不解處。

    若是可以,蕭淼清也想和凌時做點交易,問問凌時能不能幫忙除去另一個似乎更具危險性的邪神,或者退一步說至少讓凌時透露一些后面可能發生的危機以便更好應對。

    但是蕭淼清沒有可以奉上的代價,凌時開口要求的代價他也給不出。

    思緒在腦海中糾纏,蕭淼清最后只能重重嘆了一口氣。

    其他師兄都暫各自離去,只張儀洲還站在蕭淼清身側。

    蕭淼清現在已經不覺得凌時與張儀洲之間有任何曖昧的花火了,他只盼著兩人相對時候的火星子別炸了鍋。

    有張儀洲在,蕭淼清即便有想問的話,想必也不會得到凌時什么認真解答。為此蕭淼清清了清嗓子問張儀洲:“師兄,我能和凌時單獨說兩句話嗎,就在這里說,不去別的地方。”

    蕭淼清本來以為自己要費好一番口舌最后依舊被拒絕,卻沒想到張儀洲只是頓了三四息便應允道:“好。”

    目送著張儀洲回房,蕭淼清暗暗松一口氣。回過頭來看見凌時的目光似乎越過自己追著張儀洲,蕭淼清問:“你看什么?”

    這么認真的眼神,難道是到了這個節點忽然又體會到他師兄的妙處了?

    蕭淼清暗自胡思之際,凌時答道:“只是好奇他如何還能穩住自己。”

    張儀洲周身肉眼不可見的魔氣洶涌,凌時自然比其他人多一層更直觀的感受。

    蕭淼清不是完全無感,只是張儀洲在這樣的狀態下維持理智似乎與尋常無意,他幾乎習慣了,便常常略去這點。

    “我知道很多東西你不能說。”蕭淼清開口,“但真的沒有什么能夠小小透露給我的嗎?就看在我們……”

    他停住,謹慎地選擇詞句,“認識這么久的份上,多少有幾分相識之情吧。”

    凌時低頭看著他:“說你賊滑可半分不冤屈你。”

    蕭淼清有求于人,被說作賊滑也不敢露出不忿。

    好在凌時無意為難他,微微嘆了口氣,主動開口說:“你既然不愿意同我離開,我們恐怕也沒幾面可見了,你只想想我從前告訴你的那些話,自去體悟就是,其他的我也無甚可講,世事命數自有其理。”

    “所以是結局已定?”蕭淼清猜測著問。

    凌時三番兩次想要帶他離開,蕭淼清猜想過后面將要發生的事情也許很兇險。但是邪神的性情難料,也許后面可能什么事都沒有,只是凌時嚇唬他。

    “命數已定,結局卻不明,中間每個人的每個選擇都會影響結果。”凌時說,“至于其他的,我早和你說過了。”

    凌時說完伸手在蕭淼清的腦袋上按了按:“總之,你這樣賊滑,我想是能聽懂的。”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飛霞宮下的確藏了一個地宮……

    凌時未免對我抱有太大信心了, 蕭淼清這樣想。他矮了矮身從凌時的掌心脫逃,又聽見凌時問:“給你的撥浪鼓還在嗎?”

    “在是在的。”蕭淼清回答,糾結著要不要拿出來給凌時看一眼作證明, 只在動作前不安地回頭看了看張儀洲房間的方向。

    只這幾秒停頓, 凌時已經又啟唇道:“那是很要緊的東西,收好。”

    蕭淼清按在乾坤袋上的手掌又收了回來, 悶聲悶氣地:“哦。”再抬頭時眼前又沒了凌時的身影。

    凌時從前對他說過的話哪些是重要的呢?蕭淼清隨意在院中的山石上坐下, 目光在天際挪轉, 隨著云層飄動而發散出去。

    神明需要信仰, 又并非完全依賴信仰。神像是神明降臨的載具, 如果神像盡毀那神明也將在本世界消散。

    蕭淼清將記憶中犄角旮旯的只言片語都回憶起來,可也沒有發現點睛醒腦的話,大部分他該知道的東西都早就在腦袋里被自己消解過, 著重回來看當下最要緊的依舊是毀掉那一座關鍵的神君像。

    只要把那座神君像徹底毀掉, 邪神沒有了本源載體, 一切就會出現轉機了吧。

    蕭淼清在出神的間隙里, 時間飛速流轉,云層后面的光線隨著夜晚的到來而熄滅。蕭淼清忽然聽見身后的房間傳來哐啷一聲, 驚得他回神起身。

    聲音是從張儀洲的房間里傳出來的, 蕭淼清走過去在房門前站定,抬手敲門問:“師兄, 我可以進來嗎?”

    經魔域大動干戈后, 張儀洲體內本來就起了波瀾的魔氣愈發叫囂, 壓制惡念成了時時刻刻折磨身心的考驗, 肉身凡胎猶如經受刀割,魔氣只恨不能從每個毛孔間突破出來。

    蕭淼清沒聽見屋里有人回答,放在之前他也許后退兩步轉身走了也不敢隨意推門進去, 此時他略作考慮后卻是直接將門推開,他的手上原本是用了力的,可沒想到門并未從里頭被閂上。

    “師兄?”蕭淼清又叫了一聲,他快步走進去,本擔心著屋里不知是何情形,可待走到張儀洲面前卻見他神色如常,好像剛結束一場打坐。

    對比起來倒是蕭淼清的腳步冒失,神色失肅。

    “怎么了?”張儀洲反問。

    屋內無事,蕭淼清剛才些許心慌顯得沒有來由,他支吾一下道:“也沒什么,我只是想進來看看你。”

    蕭淼清的手垂在身側,被張儀洲忽然拿起來握住,指尖細細感受著蕭淼清的體溫。

    僅僅是指尖有限的觸碰,張儀洲手上的寒意不那么叫人不適,暫可被蕭淼清忽略。他本該抽回手與張儀洲拉開距離的,可現在只是握著手而已,蕭淼清從心底里動搖著。

    他不得不承認即便曉得張儀洲身上魔氣泄露,距離魔化只尺寸距離時,師兄這樣站在他旁邊還是叫他感到安心多一些。

    蕭淼清的指尖收攏,不自覺地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微微反握回去。

    “師兄。”他低聲開口,安心夾雜著心慌,一股矛盾難以言明的情緒在心中回蕩。

    張儀洲此時卻松開了手,打斷了溫吞的氣氛:“稍微收拾一下,要出門去了。”

    蕭淼清一愣,眼見張儀洲起身往外走,晚了幾步后快走上前問:“出門去哪兒?”

    “去找神像。”

    ——

    蕭淼清與張儀洲一道在飛霞宮的宮墻角立著,玉樹般接著夜晚的遮掩將身形隱沒了。

    蕭淼清以周遭的自然氣息擬出一道小小的結界籠罩在兩人身旁,盡力使兩人的氣息不會泄露出去。不過這樣的結界不宜過大,兩人在暗處站立時便不由要貼得很近,近到張儀洲的呼吸都打在蕭淼清的額頭上。

    “皇帝會來嗎?”蕭淼清低聲問。

    這既是一個問題也算是他的自言自語,答案只有是否兩字,也許他們會在這里白等,也許下一刻皇帝就來了。

    相對而立的靜謐中,蕭淼清總更不自在一些,想要找些話來講。

    “他會來的。”張儀洲的回答卻篤定得多。

    蕭淼清的視線已經將飛霞宮的輪廓描畫了個遍,里里外外的干枯草木也都被他記在心中,久而無聊,在時間的流逝中,蕭淼清的目光慢慢又落到張儀洲的佩劍上。

    夜間天黑,緊緊露出寸余的佩劍周身是否有魔氣氤氳更看不清,但蕭淼清將自己的手掌貼近了張儀洲的佩劍,指腹蹭到冰涼的劍身,瞬息間有如叫蛇信舔舐到,又好似荊棘纏身,那陰寒的氣息幾乎沿著蕭淼清的指腹攀附到他半邊胳膊,嚇了他一大跳。

    那是凝練的魔氣,惡念垂涎的觸手,即便并非張儀洲的本意也對蕭淼清造成了傷害。

    不過蕭淼清沒有吭聲叫痛,片刻后那陰寒的感覺又慢慢消散了。

    “師兄,”蕭淼清站得累了,腦袋磕在張儀洲的肩頭,聲音小的好似剛說完就會消散在空氣里,“這些魔氣會消失嗎?”

    這樣濃郁的魔氣,蕭淼清已經不覺得它們是偶發在張儀洲身上的了。

    “不會。”張儀洲據實回答。

    蕭淼清沉默了。皇城的夜晚安靜無比,連蟲鳥叫聲都聽不見,就算是有風吹過也無也葉片摩擦作響,幽秘中只回蕩著寂寥。

    “害怕?”張儀洲問。

    “沒有。”蕭淼清答。兩人一來一往全都簡短,既是為了當下環境,也因為雙方都知道這話題一言難盡,短講不明長也說不清。

    正說到這里,飛霞宮的宮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

    本來垂頭喪氣的蕭淼清一下精神起來,抬眸與張儀洲無聲四目相對,兩人俱在對方眼中看見了警惕。

    蕭淼清轉頭看向宮門處,只見一個身著黑衣的年輕男子穿著披風大氅進來,正是白天才見過的老皇帝。

    門口的宮人沒跟著進來,而是在警醒地四望幾眼后便低頭將門從外面關了起來。

    老皇帝的傷口已經包扎好,除了神色間隱約有些匆促,看上去與尋常無異。

    蕭淼清原本以為自己這一晚會撲空,卻沒想到老皇帝當真這樣著急。思及此,蕭淼清的足尖動了動,在靜謐的夜中與地面略有摩擦,但聲響應當不足以引人注意才是。

    不過老皇帝的腳步卻停在院子里沒有立刻拔步,并且回頭朝著蕭淼清他們所在的方向又看了幾眼,好像生疑了。

    蕭淼清為避開他的視線不由更加靠近張儀洲,耳側完全貼在張儀洲的頸間,額頭感受張儀洲頸間緩緩的脈動。

    剛才被魔氣捆束的感覺忽然又起,這次不止是半邊胳膊,蕭淼清整個人都幾乎被魔氣按住往張儀洲的懷里壓,幾欲將二人融為一體。

    蕭淼清的意念忍不住與之產生抵抗,融入夜色中的黑霧之外便多了一層柔白的氣息,與黑霧交錯的時候相互抵消,化作一陣塵霧落在地上。

    好在老皇帝已經背過身去,否則目之所及便是破綻。

    老皇帝確認了周圍環境里沒有不該出現的人后終于抬步朝著飛霞宮主殿走去,但他站在大殿門前卻沒有去開主殿的門,而是將袖下的雙手露出,以一手的指甲劃破自己的手腕,讓手腕處滴答出血液來。

    夜色中近乎黑色的血液低落在臺階上的某處,三兩下后被老皇帝的掌心接住,以他的手掌為工具,主殿門前兩個巨大的廊柱成了畫紙,老皇帝在上面畫出了某個符號。

    由血液為媒介,柱身上散發出暗紅色的光,而后老皇帝腳下的臺階忽然塌陷下去,由步步往上變成了步步往下,院子當中原本的石磚地轉換了形狀。

    待一切重新歸為平靜,老皇帝捂住手腕沿著臺階消失在了蕭淼清和張儀洲的眼前。

    飛霞宮下的確藏了一個地宮,好似只有皇家血脈才得以連接進入。為此當老皇帝的身影消失,蕭淼清和張儀洲便趕緊跟上,唯恐這通道閉合。

    第80章 第八十章 神君像緩緩低頭,笑道:“不……

    飛身走近, 落地無聲,空中一輪殘月照著清冷的院落,中間忽然塌陷出的地宮入口卻黑洞洞的不見光火。

    蕭淼清站在入口處稍一遲滯, 很快還是決心踏足進入。

    張儀洲就站在他身后, 兩人的均沒有腳步聲,如幽靈般悄悄進了地宮入口。那入口原本黑洞大敞好似無所防備, 但當蕭淼清和張儀洲進入不過兩步, 身后的洞門就忽然合了起來, 連后面的月光都被擋住, 不知最初塌陷的地面是否恢復如常, 而后他們又如何出去。

    這些暫且都不在蕭淼清和張儀洲的考慮范圍內,兩人在黑暗中走了約莫十幾息的功夫,倘若不是前進的道路只有窄窄一條, 蕭淼清恐怕要以為自己已經跟丟了老皇帝。

    好在半刻鐘的時間過去, 前路終于依稀有光傳來, 點點星星落在道路兩側, 叫他們看清了自己究竟在何處行走。

    他們在地下,又好像在某種天然形成的山洞中, 空氣潮濕之余頭頂似乎還有水流經過的泠泠聲響, 這感覺叫蕭淼清仿佛回到了云瑞宗里,成天在山頭間來回躥的時光。

    他吸了吸鼻子, 感覺周圍的味道都似曾相識。

    也是在前方出現光源后, 蕭淼清和張儀洲再次看見了老皇帝的身影。他的腳步匆匆, 好似犯了某種毒癮般踉蹌而行。

    終于又過了一刻鐘, 彎彎繞繞要失去方向感時,窄小的僅能供兩人行走的同道終于豁然開朗,現出了巨大地宮的模樣, 再次有了臺階門扉和廊柱,中間一道朱紅色的大門好似有千鈞重,十分威儀。

    蕭淼清和張儀洲為了避免被發現遠遠落在后頭,等看見老皇帝推開那扇朱紅大門后又等了幾息才繼續往前。

    在這幾息功夫里,蕭淼清仰頭凝望著那扇門,不知是熟悉的氣味作祟還是原本模糊的記憶就極容易和隨便什么風景重合,這扇分明是第一次見的門也叫蕭淼清眼熟,視線停滯在上頭挪不開。

    直到張儀洲低聲喚他,蕭淼清這才回神從遐想中抽身,與張儀洲一起閃身向前。

    這地宮除了開啟的方式為難旁人,一路走來卻并無險要機關,只是這樣也難叫人掉以輕心,反而越發仔細起來。

    朱紅大門還留著容一人過的縫隙,如此他們并沒有立刻進入,而是透過這縫隙往里面看聽。

    蕭淼清能夠感覺到他們一路走來除了進地宮的時候下過兩人高的臺階,后頭一直如在平底行走,但此時看著地宮內的頂部挑高卻有好幾層樓那樣開闊。他們所處的上方就是皇城,頂部不少華美巨大的建筑,倘若只留下薄薄一層定然危險無法支撐。

    如此看來,蕭淼清琢磨著這地宮竟然好像不似是立在皇城下頭的。

    張儀洲也注意到這一點,不過當下環境不容他們多討論這些,只能先壓在心里按捺住。

    門內有燭火貼墻搖曳,光線雖然有限但是足以讓蕭淼清他們看清里頭的情形。

    構造并不復雜,偌大的室內只有正當中一處高臺,高臺上立著一尊神像。那神像與神君像頗有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

    若要細說,尋常百姓所朝拜的神君像要比這尊潦草許多,這尊不愧為本源,神像上所描畫的眉目都十分精細,活脫脫好似活人,看上去半點不像是石頭或者金子堆砌,反而好似凡人骨血糅塑般。

    也許普通塑像追求如此惟妙惟肖,見這樣還要夸一句塑得好手藝妙。但一尊神像出現這樣的外表卻該叫人惶恐。

    好在神君像的眼眸中尚無神采,若眼睛都有了光,那邪神也要成了。

    “師兄。”蕭淼清看呆了,忍不住低聲叫了張儀洲,只恨不得現在就進去提劍刺它一窟窿,將神像徹底搗毀了。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他們這趟原本只是為了確定神像的位置,只兩人不好貿然出手,張儀洲按住蕭淼清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老皇帝已經跪倒在了神像面前,磕頭道:“請神明助我!”

    蕭淼清也曉得輕重緩急,往后退了半步,后跟已經到了臺階邊沿,想躲到暗處等老皇帝走的時候再與他一同離開。

    卻沒想到老皇帝忽然回頭,直指著門口處朗聲說:“請神明助我吞食祭品。”

    蕭淼清忽而好似被一道目光鎖住,渾身一冷。而后高臺上的神像竟然緩緩抬眸,視線從高處凝落下來。

    他們原以為老皇帝茫然無知將他們帶進來,卻未料想老皇帝是請君入甕。

    朱紅色的大門收到一股無名力量,不再是遮遮掩掩開著一道小縫,而是咚的一聲重重打開,門板拍在兩側,叫蕭淼清和張儀洲的身形袒露無疑。

    老皇帝的目光貪婪地看著蕭淼清,顯然一直抱著吞噬蕭淼清的目的。他現在已經成了欲妖,日日要填補自己不斷擴大的欲望缺口。

    那些凡人毫無用處,一個兩個經不起他吸食幾下的。蕭淼清不同,他本身就是修士不說,還曾是受過神君認可的祭品,其中蘊含的力量非凡人可比不說,也許只需要吞噬蕭淼清一個他就能夠結束現在這樣病態的行為,化作真正長生的尋常人。

    老皇帝自己無能,但可以借助外力,他跪在神君像下,目光好似刀刃細細打量著蕭淼清,嘴角露出扭曲的笑容。

    神君像的內部散發著瑩潤的光,與魔神相比,即便是同源一體的力量給人的感覺也截然不同。魔神邪肆殘忍,神君卻好似謫仙,淺淡清雅使人感覺……

    蕭淼清難以言說自己的體會,但他實實在在覺察到了一股熟悉。從踏足地宮開始到面向神君,這熟悉感幾乎讓他感覺到一陣安然舒適。

    這也許就是神君的蠱惑吧?邪神慣常會這個的。

    蕭淼清握緊自己的佩劍,半點不敢放松。他和張儀洲未曾往前,卻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忽然在身后推了他們一把般叫兩人往前飄了兩步,而后身后的門又重重關上。

    如此兩人的退路也就斷了。

    張儀洲站在蕭淼清的身前,擋住老皇帝直勾勾的目光,而張儀洲的佩劍更快,如電一般出鞘急飛出去,無半點仁慈,直往老皇帝的頭顱而去。

    老皇帝下意識要多,然而他轉頭一寸,佩劍也在半空中往側拐過一寸,根本無處可躲。

    眼看著森冷的劍光已經到了眼前,老皇帝嚇破了膽般哀叫,然而嗡一聲悶響,張儀洲的佩劍停在老皇帝的脖頸前半寸,不知被什么力量抵擋住,不得再近前一分。

    老皇帝的周身也閃著金黃色的光,是契約生效發威了。只要這層契約在,修士們就無法主動傷到老皇帝的性命。

    在驚恐過后老皇帝也想到這一點,面上的神色霎時便收了回去,一手撐地慢慢笑出聲來。

    而張儀洲的佩劍在滯空幾息后被一股力量打回,張儀洲雖然伸手穩穩接住,但腳跟往后退了半步。也就是這半步越發叫老皇帝鎮定。

    “請神君助我。”老皇帝再次叩拜,“助我將這小祭品吞噬,如若成功我定為神君再爭取更多信眾!”

    蕭淼清聽他如此說著要吃了自己的話,正欲開口大罵,卻忽而聽見高臺上的神像開口了。

    “哦,你還要為我爭取哪些信眾?”這聲音飄飄搖搖好似從千萬里之外傳來,雌雄莫辨,年紀難測,只透著一股溫和與寬宥,真真有神明的樣子,然而它所說的話卻使人通體生寒,“你還有能夠奉獻的臣民嗎?”

    “我,我有!”老皇帝高聲道。

    神君像緩緩低頭,笑道:“不,你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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