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解圍眾人心中埋下了一顆……
“芷蔚!你怎么在這里?”葉廣驚愕。
葉芷蔚神色復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竟分辨不出他喊出自己的名字時,聲音里夾雜著的情緒,是驚?是喜?還是懼?
她沒有回話,只神色木然地與賀承、陸曉憐等人一
起穿過人群,同莊榮、鐘曉站到一處,與她的父親葉廣遙遙對望著。
興許是走出這幾步的間隙,為她積攢出說話的力氣,又或者是與青山城的人站在一處,令她有了說話的底氣,她的目光越發平靜,望著葉廣,聲音不悲不喜:“父親,見到我還活著,您是覺得失望?還是害怕?”
“你怎么這樣說?”葉廣眸光微閃,“看到你沒事,我自然高興,怎么可能會……”
“真的嗎?我沒有死在逐月閣的殺局里,您是高興的嗎?”葉芷蔚出聲打斷,她的聲音柔和甜美,聽著有幾分惹人心疼的凄楚,可是她的眼中沒有淚意,她的眼淚在奉命殺她的鳳鳴山弟子于心不忍地割下她一縷發絲揚長而去時,便流光了。
“父親難道忘了,您派人屠殺逐月閣時,特意撥出過三個人專門來殺我?”
一句話提了兩件事,還牽扯上了逐月閣,葉廣當即變了臉色:“你胡說什么!”
葉廣看一眼孟崗,解釋道“孟崗兄,這孩子不知道經歷了什么事情,平白無故地編排出這些瞎話,讓我先問問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邊說著,他幾步上前,便想來拉葉芷蔚。
此刻葉芷蔚與青山城諸人站在一處。見葉廣走來,陸曉憐與鐘曉手中兩柄寶劍一同出鞘,阻攔在前。賀承也下意識抬手將葉芷蔚護在身后:“葉前輩,有什么話,不能光明磊落地大聲說?”
“你——”葉廣氣急,可當著眾人的面,又不便發作,只好堪堪退回去,“罷了,芷蔚,你定是在西江城受了驚嚇才胡言亂語,爹爹不怪你,今日你先好好歇一歇,有什么話,我們之后再說。”
他轉過身去,朝眾人抱拳:“諸位,便賣我葉某人一個面子,先讓小女休息幾日,她所言之事,我們過幾日再從長計議。”
大伙不傻,終歸能看出幾分葉廣的心虛。可在場的多是小門小派,不敢當眾駁了鳳鳴山的面子,沒人準備離場,也沒人開口說話,只拿眼尾余光掃著旁人的反應。
一片死寂中,只有站在莊榮身邊的江阿小仗著年紀小不懂事,用不高、卻足以令全場都聽見的聲量對他師父說:“怎么還要過幾日?師父,這些人是在自己家里吃不飽飯,非得賴在咱們青山城蹭吃蹭喝嗎?”
莊榮倒是不小氣,摸摸小徒弟的腦袋,安慰他:“別擔心,雖然他們吃得多,可師父也還是養得起你的,不至于讓你餓肚子。”
江阿小抽抽搭搭地抱住他師父的腿:“謝謝師父。”
這師嚴徒尊的場面看著動人,卻猶如一記耳光打在眾人臉上。他們耗在青山城有些時日,之前莊榮避而不見也就罷了,實在沒有好不容易逼著青山城往前邁一步,他們反倒要退后一步的道理。
孟崗先發了話:“既然大家今日都在,有什么話便直接說了吧。”
猶如冰封的湖面被戳開一個口子,滿場沉默被震碎,萬千話語便蠢蠢欲動。逐月閣閣主開了口,自然有人應和,很快將葉廣逼到進退兩難的境地。
最后一根稻草是金波加上去的。
金波從鐘曉身后探出脖子張望,撇嘴道:“你們中原人真麻煩,做了便做了,沒做便沒做,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怎么敢做還不敢認了?”
話已至此,葉廣不開口便下不來臺,他索性將心一橫,高聲道:“現在說便現在說。”他轉過頭來,死死盯著葉芷蔚:“芷蔚,你可要想清楚,別被外人挑唆哄騙,你終究還是要跟爹回家的。”
這話是明晃晃的威脅,可葉芷蔚面無懼色,她推開賀承的手臂,往前邁了一步,又推開陸曉憐與鐘曉的劍,走到葉廣面前。
陸曉憐有些擔心,輕聲喊:“芷蔚姐姐——”
葉芷蔚卻笑著看葉廣:“天下英雄面前,父親若殺我,便是心虛。所以,父親暫時是不會再殺我了,對吧?”
葉廣咬著牙,并不應她。
葉芷蔚也不在意,自顧自說下去:“大家都知道,就在青山城無涯洞外曾死傷數人,死傷者身上盡是凌云劍留下的劍傷,所以當時便有許多人認定是青山城的賀承師兄下的手。可曉憐說耳朵和眼睛都會騙人,她那時幾乎是跪下來求我,要我別急著恨賀承師兄,等一等,等她把賀師兄找回來,聽聽他自己怎么說……”
葉芷蔚說的事情,賀承在鐘曉寫給陸曉憐的信里讀過一遍,在進山門的路上又聽葉芷蔚和金波嘰嘰喳喳講過一遍,他此刻累得厲害,正想走神發呆,卻猝然聽見陸曉憐的名字時,心念一動,抬頭看向陸曉憐。
望著陸曉憐持劍而立的背影,他想起在南州城與她重逢時的場景。
那時距離無涯洞一事發生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他戴著膠皮面具扮做旁人,隨口說一句賀承的閑話,都氣得陸曉憐揮劍纏斗過來。他竟然到此刻,聽著葉芷蔚說起,才想到從來沒有問一問陸曉憐,事情剛剛發生時,面對兄長離世父親失蹤,還要為淪為眾矢之的的他與人爭辯,她是怎么熬過來的?
陸曉憐一顆心、一雙眼各分成兩半,一半盯著葉廣,一半牽著賀承。因此,在賀承看向她的那一刻,她便收了劍,退了一步,扶了他一把,低聲問:“師兄,你怎么樣?還撐得住嗎?”
賀承搖頭,沒頭沒腦地問她:“你那時是不是很難?”
“什么?”
賀承只覺眼眶滾燙,他閉了下眼,深吸口氣,咬牙問她:“那時,太多人罵我太多人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你偏要逆勢而為,是不是很難?”
時隔經年,陸曉憐早就忘了當初的艱難,可賀承一開口安慰,被壓制住的委屈翻上來,她不由聲音哽咽:“也沒有很難,那時最難捱的是我找不到你了。”
“對不起。”賀承想抱一抱她,可在這劍拔弩張的場合實在不合適,他只能暗暗握緊她的手,“以后不會了,我什么事都不瞞你了,好不好?”
“不許騙人!”
“嗯,騙誰都不會騙你。”
兩人于千百人之中十指相扣地并肩而立,即便戰局一觸即發,卻也滿心安然。
回過神時,金波已經舉著那只養蠱蟲的小瓷罐,站到葉芷蔚身邊。
只聽得葉芷蔚繼續說著:“我一直暗中追查無涯洞一事,父親大約也是有所覺察,才會對我動了殺心。可一年多來,我絲毫沒有頭緒,直到這回結識南疆來的金波姑娘,才像是捏住了一條線,將整件事情串了起來。賀師兄的為人我是清楚的,他斷不可能因為曉憐要比武招親就害人性命,可這些人又真真切切地死在青山城了,說明此事必有蹊蹺。”
“直到我偶然看見了這只裝蠱蟲的瓷罐,覺得眼熟,追問之下金波姑娘才告訴我,這是南疆圣女養蠱的器皿。我這才想起,我覺得這只罐子眼熟,是因為葉飛白離開鳳鳴山來青山城參加比武招親那日,父親偷偷摸摸給他的一只一樣的瓷罐,叮囑他到達青山城后,交給賀啟。”
驚愕之下,葉廣竟忘了掩飾:“那日在屋外的人是你!”
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他迅速回過神來,解釋道:“那只是一份小小的見面禮,飛白第一次自己出門,帶點東西來青山城疏通關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至于瓷罐的式樣相似,不過是巧合罷了。”
“那我爹中‘失心蠱’也是巧合嗎?”不等旁人回過神來,陸曉憐出聲質問葉廣,“芷蔚姐姐還說,曾在鳳鳴山遇見過一群衣著古怪的人,這些人說話的口音與金波說南疆話時相似,這也是巧合嗎?”
蠱術是南疆秘術,中原人雖然好奇,卻決計不愿意去沾染。他們伸著脖子看金波手中的蠱蟲是一回事,得知陸岳修身中蠱毒又是另一回事,陸曉憐一句話猶如投入水中的巨石,霎時激起千層浪花。
有人疑惑:“失心蠱是什么?”
有人嘆息:“陸掌門既中了蠱毒,此刻是不是已經——”
有人膽寒:“若當真是葉掌門與南疆勾結,給陸掌門下蠱,那,那就太可怕了!”
也有人依舊為葉廣說話:“葉掌門是否與南疆勾結尚沒有證據,倒是青山城的這幾個后輩,是真的跟這些旁門左道混到一起去了!”
大家站得近,每句議論都能聽得分明。
金波不肯再讓人圍觀那只漂亮的紅色蠱蟲,手掌一翻,將瓷罐收回袖中,憤憤道:“你們中原人對蠱術深惡痛絕,可說到底,蠱術只是一種工具,善惡取決于人心。你們葉掌門選的‘失心蠱’被造出來之初便是為了借刀殺人,確實不是什么好東西,當年我師父教了我一半,也覺得它不好,索性撕了那一頁書。可即便我們將會助人為惡的東西毀了,有心為惡之人,還是會千方百計地將它翻出來。”
此前大家只知道陸岳修中了失心蠱,卻不知道中了失心蠱的后果。金波這一番話本不是來告訴大家失心蠱究竟是什么的,卻無心插柳將失心蠱的用處說得明明白白,當即有人反應過來:“這意思,是說當初無涯洞外的那幾個人,是葉掌門給陸掌門下蠱,借陸掌門之手殺的?”
“可我記
得,當時那幾具尸體上滿是凌云劍的劍傷,那不是賀承的劍嗎?”
“這便難怪了!”另一個人說道,“我那時還不明白,其他幾位也便罷了,憑賀承的功力與鳳鳴山的葉飛白交手,真動了殺心,一劍斃命便是,哪里需要刺那么多劍?”
“你是意思是——”
幾人一同反應過來:“那些劍傷,不為致命,是為了掩蓋陸掌門斷云掌的痕跡!”
“一派胡言!”葉廣氣極反笑,慢條斯理地鼓掌,“我不過是讓飛白帶了樣禮物給賀啟,你們竟能編排出這樣一出精彩大戲。我看岳修兄中沒中蠱不知道,芷蔚怕是真被你們下了蠱,否則怎么會幫著你們來往自己的親生父親身上潑臟水!”
“葉姑娘中沒中蠱另說,我倒是有個小問題想請教葉掌門。”
葉廣循聲看過來,見出聲的人是賀承。西江城一別,間隔數月,賀承散盡一身功力,越發衰弱,此刻裹在厚重的大氅里,勉力站著,當真稱得上弱不勝衣。
葉廣冷笑:“被逐出青山城的孽徒,這里哪里有你說話的份。”
這話在別處說便罷,葉廣偏偏要在青山城說。
賀承跟莊榮親近,也學了他護短的毛病,師弟師妹們在外頭受了委屈,不論對錯,都先替他們出口氣再說。是以他年少時恃才傲物,得罪了不少人,可青山城里鮮少有人真心實意地說他半句不好。
也是因此,無涯洞出事后,莊榮有心偏袒,青山城上下無一人反對。
葉廣此言一出,最先激怒的,是好不容易才等到賀承回來的青山城弟子。
可賀承不以為意:“我這問題不是作為青山城弟子問的,是作為賀啟的兄長問的。我就是想知道,葉掌門是什么時候與賀啟關系如此密切的?我師——”
他頓了一下,把后面的字吞回去,重新說:“陸掌門都沒有收到葉掌門的禮,賀啟的面子,甚至比青山城掌門還要大了?”
“那是我替飛白準備的禮,并不是飛白替我帶來的禮。”葉廣不慌不忙地解釋,“賀啟與你相依為命,最了解你的人非他莫屬。論武功,飛白是遠不如你的,若不打聽打聽你的破綻,他哪里會有勝算?”
“所以,小啟收到禮物,告訴葉飛白什么了?”
葉廣見招拆招:“飛白慘死無涯洞外,我甚至沒能見他最后一面,我怎會知曉?”
陸曉憐他們早料到,葉廣不見棺材不掉淚,僅憑葉芷蔚的半真半猜的一番說辭,斷然無法坐實他給陸岳修下蠱和屠殺逐月閣的罪名。今日,她與賀承將葉芷蔚帶上山來,除了要在眾人心中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更是為了保葉芷蔚一命——
葉家父女當眾鬧成這樣,今后若葉芷蔚慘遭不測,葉廣恐怕難以自證清白,他那層寬厚仁義的皮,便再戴不下去了。
因此,今日之后,葉廣便會是最怕葉芷蔚出意外的人。
至此,今日所求之事已經圓滿,陸曉憐抱劍朝莊榮行禮:“師叔,芷蔚姐姐所說之事不能不明不白地算了,我希望今日在場的人可以多留幾日。”
莊榮不解:“多留幾日,事情便能明白了?”
賀承意味深長地看了葉廣一眼,點頭道:“我猜,不出三日,我方才問葉掌門的問題便會有答案。既然葉掌門也好奇,就留下來,一起等等吧?”
這話說得客氣,可賀承話音剛落,人群之外另有一個聲音傳來:“賀公子放心,枕風樓死士已到位,擅離城者,必死。”
葉廣死死瞪著賀承:“你——”
賀承無奈地笑笑:“事關我的清白,我不得不上點心。辛苦各位再多住幾日。”邊說著,他邊朝四周的青山城弟子使個眼色:“快送各位江湖同道回去休息,站在此處吹了這么久的冷風,怪辛苦的。”
于是,人群漸漸散了。
通往后院的細長山道又恢復平日里的清靜。
莊榮沒料到賀承會來,待外人散盡了,沉著臉走到他身邊,眉頭緊鎖:“胡鬧!你怎么回來了?身上的傷怎么樣了?”
賀承似是想要回應的,可唇角顫了顫,一個字都沒來得及吐出,身子一晃,便直直往地上墜去——
“師兄!”
“小承!”
“賀少俠!”
從四面八方伸出的手穩穩將賀承接住。
他耳邊充斥著嗡鳴,眼前一片昏黑,猶如墜入千尺深潭,卻又覺得,那深潭中本該幽冷刺骨水,似是暖的。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不辭冰雪不辭冰雪為卿熱……
賀承離開青山城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可他舊日的居所卻時常有人收拾整理,不僅窗明幾凈不落纖塵,甚至連床上的被褥都定時更換,并時不時地搬到太陽底下晾曬,為的就是他什么時候回來了,都能舒舒服服地住進去。
然而,他真的回來時,等著他的人們卻發現,他一身傷病命在旦夕,無論將他舊日的居所打理得再如何整潔舒適,他都是不會好受的。
莊榮吩咐弟子去請大夫,卻被陸曉憐出聲攔了下來。她坐在床邊,低著頭將賀承衣袖上嵌著的銀針取下來,小心翼翼地托著賀承的手,用溫水沾濕過的軟布,一寸一寸輕輕擦拭過他清瘦修長的手指。
一路跟進賀承臥房中的人這才看清,他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指尖凝著層層暗紅的血痂。
鐘曉眸光震顫:“師兄這是——”
“是,他早就撐不住了。”陸曉憐擦拭得很細致,血色被洗去,賀承的一雙手慘白得像一捧冰雪,稍稍一觸就要碎了化了。陸曉憐眼中染上痛色:“他如今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常常無聲無息地便昏睡過去,怕自己今日撐不住,他在袖口鑲嵌了一圈銀針,十指連心,他是靠著錐心的疼痛撐到此刻的。”
“胡鬧!”針扎在賀承指尖,莊榮卻疼得渾身發顫,“他胡鬧,你怎么也由著他!”
“可我還能怎么辦?”陸曉憐輕輕眨眼,眼淚簌簌滾出,滑落在賀承手上。
似有所感,昏迷中的人手指微微一顫,她急忙將他的手握住,安撫般摩挲著他手背上冰涼的皮膚。等著昏迷中的人睡得安穩了,陸曉憐才苦笑著繼續說下去:“師兄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他想要一個真相,我總不能攔著。”
金波道:“至多再兩日,我便能將陸掌門身上的‘失心蠱’逼出。到時候,看葉廣還有什么話好說!”
“不止是葉廣,還有賀啟。”陸曉憐垂眼盯著賀承昏睡中仍微微擰著的眉頭,“他雖然沒有說,可我看得出來,知道賀啟與鳳鳴山勾結,與無涯洞、逐月閣兩起殺戮都有關聯,他心里很不好受。從枕風樓來青山城,長途跋涉,到后來他實在撐不住,終日神志昏沉,有一日也不知是把我認成了誰,拉著我的手流著眼淚,反反復復地同我說抱歉,說是他沒把賀啟教好。”
說到這里,陸曉憐恨得咬牙。
她與賀承青梅竹馬一同長大,在她的印象里,賀承沒掉過幾次眼淚,小時候上房揭瓦摔斷了腿沒哭過,后來替陸岳修背下無涯洞外殘殺同道的罵名沒哭過,傷病纏身被逼得武功盡失時日無多也沒哭過,卻為賀啟的事,愧疚得病重昏睡也不得安穩。
陸曉憐雙目猩紅:“我那時,恨不得殺了賀啟。可我偏偏知道,師兄舍不得!”
“他大約是把你當做當年在湘城撿到他的那個老乞丐,那是賀啟的親爺爺,病死前把唯一血脈托付給了小承。”莊榮嘆氣,“這孩子明明是在我身邊長大的,怎么沒學會一點我的沒心沒肺?面上看著沒什么,暗里心思卻這么重。可話說回來,葉廣咬定了蠱蟲與他無關,如今賀啟下落不明,即便兩日后金姑娘當眾逼出蠱蟲,又能如何?”
“師兄也想到了這一節。所以他——”話到這里,陸曉憐聲音哽咽,幾乎說不下去。
最終是鐘曉替她將事情說完整的:“所以師兄離開枕風樓時,便請枕風樓放出了消息,說他命不久矣,
撐著最后一口氣要回青山城落葉歸根,死前只還有一個愿望,便是想再見賀啟一面。”
最難的話已經由鐘曉說了,陸曉憐稍稍緩過來:“師兄說,興許賀啟不是個好孩子,可賀啟應該還是個好弟弟,他總會排除萬難來見他最后一面的。”
其實,從鐘曉和陸曉憐此前傳來青山城的書信中,莊榮等人已經知道賀承的狀況不大好。那時他們總覺得自己還能為賀承做點什么,可親眼看見賀承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之上,所有人的心都沉沉墜下去。
他們確實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傷病中艱難輾轉。
許是回到青山城,賀承強撐了一路的那口氣松了下去,他這一次昏厥不僅沒能迅速醒來,入夜之后,還毫無預兆地起了燒,額頭滾燙,四肢卻寒冷似冰,分外駭人。
莊榮請來的已經是青山城里頂好的大夫了。陸曉憐認得這位大夫,她小的時候稍有頭疼發熱,即便是在三更半夜,陸岳修也要打著燈籠親自去請這位大夫,不出三貼藥,便能藥到病除,確實是杏壇妙手。
可是這位杏壇妙手卻對如今的賀承束手無策。
枕風樓的藥用得很重,服過枕風樓的藥,尋常大夫開的方子便不大起作用了。大夫翻過陸曉憐仔細謄寫下來的、賀承近來的用藥情況,只連連搖頭:“方子是能開,可藥性太弱,于他起不了作用,藥性太烈,他的身子又受不住。”
莊榮追著問:“那怎么辦?總不能便不管他了吧!”
大夫不理會氣急敗壞的莊榮,只看向陸曉憐:“他這情況恐怕不是1回 了吧?如今,也只能靠他自己熬,能挺過一夜,便又是多活一日。”
莊榮不是沒見過賀承生病、受傷,他只是還不能接受在自己身邊長成名揚江湖的鮮亮少年的那個孩子,要凋謝在這樣好的年紀里。
他心慌,他著急,他怨憤。
他想要這個孩子活下去,即便他已經武功盡失,經脈斷絕,他再也不能指望著他學盡青山城典籍,可他還是希望他活下去。
與旁的什么都沒有關系,他希望他活下去,當個遛鳥養花的紈绔也好。
大夫最終還是沒有開出方子。臨走時,他留下一支老參,交代熬了水喂給賀承,能咽的下一口,便有一口的效用。
守在門外的師兄弟在院子里架起爐子便開始熬參湯,怕賀承咽不下去,一支老參只熬出濃郁的一小碗。陸曉憐接過那小碗參湯,便開始趕人,說他們辛苦多長,說今夜霜寒露重,說要是他們病了,還有誰能替師兄護著青山城?
她年紀雖然不大,可畢竟是掌門的女兒,近水樓臺的,拜師拜得很早,本就是大多同輩弟子的師姐,這一番話又說得入情入理,很快便將守在院子里的師兄弟勸了回去。
鐘曉和金波要逼出陸岳修體內蠱蟲,并不在山上過夜,莊榮要統領青山城全局,也早被陸曉憐勸走。
于是,賀承居住的院落中,便只剩他與陸曉憐兩人。
陸曉憐把人送出一段路,折身回來卻并不急著進屋,在院子中央站定,開始解開披風的系帶,她先脫下最外面的一層披風,而后褪下外層的襖子,再往下是一層襦裙,最終只穿了一層單薄的中衣站在寒風中。
剛過正月,夜風是刺骨的冷。
因為寒冷,她的身體無法自抑地顫抖著,她卻恍若不覺,張開著雙手,任冷風裹住她的身體,將她的身體吹得溫涼,比常人的體溫要冷,又不至于像霜雪刺人。
而后,她快步朝賀承房中奔去。
恰好,桌案上的參湯正晾到適宜的溫度,她含了一大口參湯,揭開棉被,鉆了進去,隔著單薄的中衣,緊緊抱住賀承,靈巧地撬開他的唇齒,將那一口參湯用舌尖一點一點哺進去。她的身體貼著床上渾身滾燙的人,她偷走他的滾燙,他借用她的溫涼,他們交換過體溫,在漫漫長夜里,在滅頂的絕望里,無聲相守……
這一夜,陸曉憐又起身到院子里吹了幾輪冷風,不知是在第幾次鉆進被窩里時,緊緊抱著賀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天亮時被從窗子落進來的陽光喚醒,陸曉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本是來照顧病人的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卻被賀承摟進懷中,枕著他的手臂睡得安穩。她邊在心里責備自己,邊試圖掙脫賀承的懷抱。
不料,剛剛輕輕扯下賀承扶在她腰間的手,頭頂便有低沉暗啞的聲音響起:“醒了?”邊說著,剛剛松開她的手又繞過來,將她輕柔地摟住,那個聲音又說:“別動,再陪我躺一會。”
陸曉憐抬手摸摸賀承的額頭,松了口氣:“溫度終于退了。你覺得好些了嗎?”
賀承低低“嗯”了一聲,幽幽嘆了口氣:“之前你不是答應我的嗎?以后不會再這樣幫我退熱了,怎么出爾反爾?”
正如昨夜那位大夫所猜想的,這并不是賀承第一次這樣發熱,也并不是第一次遇見大夫不敢開方子,更不是陸曉憐第一次應對這種情況。
她一次次到雪地里、冷風里降下自己的體溫,用自己為賀承降溫,她一次次陪賀承挺過漫漫長夜,迎來第二日的曙光。
賀承每次蘇醒了,都會心疼陸曉憐徹夜立在風雪中。
陸曉憐每次都答應了他不會再不顧念自己,可真遇上賀承高熱不退,她答應過什么,全拋在腦后。
這一回,賀承依舊苦口婆心地勸:“曉憐,你聽話,以后不許再這樣了,我沒幾天好活,你卻還有大把時光,凍壞了你,得不償失。”
陸曉憐紅著眼瞪他:“你一定要這樣嗎?每日都將死啊活啊掛在嘴邊。”
“對不起,我知道你聽了會難過,可我還是得這樣說。”賀承吻了吻她的額頭,嘆了口氣,“曉憐啊,你不要再自欺欺人,我是真的要死了。我寧愿你現在難過,也好過我走之后你才被迫接受我不在了的事實,那時難過,我就幫不上你了。”
有眼淚從陸曉憐眼睛里涌出來,她抹了把眼睛,翻身起來,生硬道:“不說這些事了,我去廚房看看有什么吃的,你一定餓了。”
陸曉憐沒再理睬賀承,背對著他套上外衫。賀承偏過頭看她,猜想她應該是哭了,纖瘦的肩膀壓抑地微微顫抖,他想去抱抱她,可他不敢。
他小時候練劍很勤奮,日日持劍,指腹上很快被磨破了皮。那時是很疼的,可日子久了,疼痛的地方會生出厚厚一層繭子。
他想,再柔軟的地方,反復磋磨,也會為了自保,拼命長出一層盔甲。
人心大概也是。
屋子里的兩個人各懷心事,各自沉默。
打破滿室死寂的是屋外的敲門聲
有人輕輕敲門輕輕說話:“陸師姐,賀師兄醒了嗎?賀啟找到了。”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舊毒當年給賀承下毒的另……
正如賀承所料,賀啟聽到賀承死前想見他一面的訊息,不可能不來。他還未踏入山門,便被沈懿行的人發現,直接交給陪著金波在枕風樓駐地為陸岳修逼蠱蟲的鐘曉。
是非曲直尚未分明,鐘曉沒有知會太多人,帶著賀啟進了后山,直奔賀承居處。
算來,賀啟告別賀承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可賀承的狀況江河日下,間隔了這幾十日,賀啟再見他大哥時,驚覺他已衰敗羸弱得令人心驚。
賀承燒了一夜,早晨勉強吃進去的半碗粥又和血吐了個干凈,賀啟來時,他正闔眼小憩著。賀啟跪坐在床邊的踏板上,見他大哥臉色慘白中浮著灰敗,氣息微弱得似是隨時都會斷絕,確是油盡燈枯之相,不由眼眶泛紅,顫聲喊他:“哥——”
賀承黑長的眼睫輕顫,睜眼看過來,眉頭也隨時擰起。
賀啟又喊一聲:“哥,對不起。”
賀承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悶咳幾聲,啞聲道:“扶我起來。”
賀啟乖乖巧巧地伸手要去扶他,卻不料手還未觸及賀承的被褥,便被陸曉憐橫插進來,擠到一旁。陸曉憐這些日子照料賀承越發嫻熟,攙著他的手臂將人扶起,往他身后塞了兩塊軟枕,拉高被子蓋到他腰間,還不忘在他肩頭披了件大氅。
她站在半步之外,警惕地盯著賀啟,生硬道:“讓他經手你的事,我不放心。”
這兩個人,自小便不對付。
如今在他病床前,竟也要爭個輸贏嗎?
賀承看著陸曉憐無奈地搖頭笑笑,目光落回賀啟身上,卻收斂了笑意,嚴厲起來。他指著不遠處、鐘曉身邊的一張椅子,對賀啟道:“去你師兄身旁坐好,我有事要問你。”
賀承要問的事,賀啟其實在來見他的路上已經猜到了。
見到鐘曉的一雙眼睛明亮澄澈,又聽說他剛剛從西江城趕過來,他便猜到有些事恐怕已經被捅到他大哥面前。他哪里敢安安穩穩地坐在椅子上,依舊跪在床邊,低眉順眼地試探:“逐月閣的事,你們是不是都知道了?”
即便親身經歷,鐘曉還是不肯信:“逐月閣的禍事當真是你引去的?”
賀啟垂著頭,乖順柔軟得像一只羊羔,可這只羊羔偏偏啖肉飲血,造下令人心驚的殺孽。他咬著嘴唇,半天才吐出一個“是”字。
即便早已料到逐月閣的事與賀啟脫不了干系,可他這一聲“是”,還是震得賀承耳邊隆隆作響。
垂眼看著跪在床邊的賀啟,賀承驚覺悄然之間,這個自小蹲在他床邊的孩子已經生出能攪動江湖風雨的本事,是他這個當兄長的失職,不及覺察,未曾教導,才會任他闖出難以彌補的禍事。
“為什么?”賀承想不明白,“逐月閣的人與你無冤無仇。”
“原本是無冤無仇,我原本也是不想殺他們的。”賀啟霍然抬頭,眼中依稀有殘存的恨意,“可孟元經將你傷得那么重,他該死!”
陸曉憐與鐘曉都親眼看著孟元經的一柄重劍貫穿賀承的腰腹,萬鈞之力順著劍脊,也將他的臟腑傷了個遍。他們都心知肚明,若沒有那一劍,即便后來賀承自廢武功,也不至于在幾個月內衰弱至此。
若歸咎于此,賀啟的恨也算情有可原。
賀承沒有陷入賀啟的情緒中,他問賀啟:“可無緣無故,你為何會在逐月閣?”
“不是無緣無故。”賀啟看著賀承,遲疑許久,終于將心一橫,“我其實是孟元經請進逐月閣的,我那時終日戴著面具,孟元經并沒有認出我。孟元緯重傷后,他心中有氣,是我勸他扣住上門拜訪的陸曉憐,也是我勸他放出陸曉憐在他手里、要你親自來救的消息的。”
陸曉憐不解:“你把我扣在逐月閣想做什么?”
賀啟搖頭:“我沒想做什么,我只是想以哥哥的名義,殺幾個逐月閣的人。”
這話更令人不解,賀啟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下去:“我想要和哥哥回湘城,找一處院落,安安靜靜地住著。我們兄弟二人本來便是這樣生活的,他原本只是我一個人的哥哥,并不是你們的師兄!”
“葉廣同我說,只要我引哥哥到逐月閣去,他便有辦法逼得青山城將哥哥逐出師門,之后,他便又是我一個人的哥哥了。”賀啟望著賀承慘白的臉,雙目猩紅,“我沒想到后來會這樣,孟元經竟會害他重傷瀕死,他們竟還逼得他自廢武功失去一身護體內力。早知會這樣,我絕不會……”
“賀啟!”賀承沉聲打斷他。
他被氣得胸口氣血翻涌,不及出聲斥責,便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陸曉憐寸步不離守在一旁,急忙扶住賀承搖搖欲墜的肩膀,一下一下拍撫他瘦得嶙峋的脊背:“師兄,你別氣,他,他終歸也是被葉廣誘騙的。”
賀承斷斷續續地咳,被陸曉憐喂了小半杯溫水,才稍稍止歇。
他原本就沒剩多少力氣,這樣折騰一番,顯得越發羸弱,倚在陸曉憐懷中,幾乎坐不穩當。可他的目光落在賀啟身上,還是嚴厲如鋒刃,他的聲音弱得幾不可聞,可語氣卻是重的:“你到現在,還不知自己錯在哪里嗎?”
賀啟并非存心要氣他的兄長,可他與陸曉憐爭輸贏爭慣了,當著她的面,竟低不下頭來服軟,氣急敗壞道:“錯了又如何?讓你罵我打我,也總比讓你留在青山城,感恩戴德地被害死強!”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話一出口,賀啟便自知失言,抿緊了嘴唇不肯再往下說。
賀承恍然想起一年前,自己拖著一身傷從青山城趕到枕風樓時,屠勇確實曾經說過,他中了毒,那種毒并不會立即發作,而是悄無聲息地消耗著他的氣血,若沒有被發現,便會生生將他熬至油盡燈枯。
那時他和沈懿行都以為他身上的毒拜江非沉打到他肩上的那顆鐵蒺藜所賜,也是后來去了南州,機緣巧合地獲得江非沉留給他的信,賀承才知道江非沉早將淬過毒的毒蒺藜換做尋常的鐵蒺藜,給自己下毒的另有其人。
他無心無力更沒有時間追查此事,本以為,他永遠不會知道究竟是誰要害他,沒料到,生命將盡時,賀啟竟帶來了線索。
賀承追問:“你說清楚,青山城里誰要害我?”
怕賀啟不肯說,陸曉憐適時補上一句:“是不是又是葉廣說了什么?”
賀啟受不得激,開口便回她:“沒人說什么!是我親眼看見的!那年比武招親前,陸岳修往我哥的飯菜里加東西,若不是我發現及時,打翻飯菜,我哥已經被你爹毒死了!”
“你,你說什么?”賀承臉色煞白,他扶住陸曉憐的手臂,掙扎著想坐穩,可單薄得如同深秋枯葉的身子難以自抑地顫抖著。他死死盯著賀啟,難以置信地重復了一遍:“想殺我的人,是師父?”
陸曉憐與鐘曉聽了賀啟的話,也覺心驚,擔心地喊了聲:“師兄……”
話音未落,卻見賀承悶悶咳了一聲,緊閉的雙唇間悄然涌出汩汩鮮血。
“師兄!”
艷色的血順著賀承清瘦的下頜滑落,襯得他的氣色越發慘淡。某一瞬間,陸曉憐覺得懷中的人被抽光了力氣,輕得像一片云,也柔軟得像一片云,下一刻便要散了。
他再經不住一點風了,可他偏偏不肯躲在人后。
他在絕望里掙扎著伸出雙臂,去攀風雨飄搖重的一塊浮木。他不管不顧地追著問:“說清楚,你是怎么發現的?這其中會不會有什么誤會?也許師父是不小心……”
“沒有。”賀啟打破他最后一絲幻想,“那段時間,你為了贏下比武招親,勤加練功,常常趕不上吃飯,飯菜都是廚房單獨留的。我在廚房一連觀察了幾日,陸岳修日日都去,日日都往你的飯菜里加東西。”
鐘曉不肯信:“掌門師伯究竟加的是什么東西?你與他對峙過?”
賀啟冷哼:“偷偷摸摸的,能是什么好東西?”
“你說,你是在廚房看見我爹給師兄下毒的?”陸曉憐眉心擰起,猶豫著問,“我不是要為我爹開脫,我只是覺得奇怪,賀啟,你沒事去廚房做什么?”
賀啟道:“自然是有人提醒我,青山城中有人要害我哥。”
陸曉憐咬著嘴唇沉默片刻:“我猜,那個提醒你的人,是葉廣吧?你心中怨憤,便聽了他的話,將他讓葉飛白帶來的失心蠱下到我爹身上,對嗎?”
“不錯,可你不會想說,是葉廣誣陷陸岳修吧?”
賀啟冷笑著,“我那時便換了飯菜,拿被加過東西的飯菜進后山喂野兔,一開始,那些兔子還是活蹦亂跳,我也一度以為是我冤枉了陸岳修,可毒飯菜喂到第四日,整窩兔子都死了。前一陣子在枕風樓遇見沈大哥,他也說,我哥最初回到枕風樓時,便是中了毒的,你還要如何為陸岳修開脫?”
陸曉憐愣住,瞪大了眼看賀承,訥訥道:“師兄,你當真中過毒?”
賀承苦笑,握住陸曉憐的手,他冰涼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溫聲道:“都過去了,中沒中過毒,已經不重要了。”
怎么會不重要呢?她的父親要殺她青梅竹馬的心上人,這是為什么?
她的手被賀承緊緊握住,她想像當初請求別人相信賀承不會平白無故造下殺戮一樣,請求賀承再給她一點時間,讓她弄清楚父親為什么會下毒,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可是她望著賀承蒼白的臉,絕望地發現,賀承已經沒有多少時間能給她了。
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握著賀承的手流眼淚。
賀承拉她在床沿坐下,顫抖著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痕:“我相信,師父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緣故。等師父醒了,你能不能幫我問問他?”
未等陸曉憐應下,他卻又改了口:“算了,還是別問了吧。我,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尋仇我找莊榮賠我一條命……
誰也沒有料到,賀承病重垂危的消息撒出去,引來的除了賀啟,還有另一個人。
那是個看著不到三十來歲的女子,身形窈窕纖細,容顏美艷奪目,衣衫不是中原人模樣,頸上繞著銀項圈,腰間佩著綴著銀鈴的腰鏈,赤足踏過山道上的青石板,一步一搖,銀鈴叮當。
她站在山前空地上,沖著守山門的弟子道:“我找你們青山城里一個叫莊榮的。”
青山城已被葉廣一幫人攪得雞犬不寧,守門弟子比平日還有謹慎,問她:“你是誰?找莊師叔做什么?”
“我找莊榮賠我一條命。”
此言一出,是敵非友。
守門弟子抽出佩劍:“姑娘請回,青山城與人為善,我們不想動手。”
那女子好笑地看著他們:“我勸你們快去叫莊榮出來,憑你們幾個,還不夠我塞牙縫的。”說罷,她細長的手如盤柱般蜿蜒蛇形向上,環佩叮當的脆響中,她猝然抬頭,仰天發出一聲清嘯。
未到驚蟄,山里的蛇蟲本該沉睡著,可這女子一聲清嘯,卻驚醒了百蟲。
那一日,青山城守山門的弟子只聽得四下響起怪異的窸窣聲,隨著女子翩然起舞,那令人牙酸的聲音越來越重,也越來越近,定睛再看,只見那女子周身圍著密密麻麻的蛇蟲,而她昂首站立期間,猶如率領著一支軍隊。
她冷冷盯著青山城弟子,道:“我只給你們半柱香的時間,莊榮不出來,我便進去。”
要進山通報的弟子轉過身去,又聽見那女子在他身后補了一句:“你同莊榮說,我叫桑秀,他把我的孩子養死了,我來找他算賬。”
其實并不必有誰去通報,桑秀那一聲清嘯不僅驚動蛇蟲,也驚動了青山城中的人。不僅是莊榮,連在青山城“做客”的葉廣等人也陸陸續續趕到山門處。
桑秀抬著下巴打量莊榮,秀眉微蹙:“你便是莊榮?你怎么這樣老?”
沒人想到她當頭會是這樣一句,于是也沒人想到要如何回答她這個問題。
她自顧自地說下去:“當年,司淵同我說過,你是他可以托孤的至交好友,我還以為你的年紀是與我們一般大小的。”
已有弟子向莊榮稟明桑秀的名字與來意,聽來人提起司淵,莊榮并不覺得意外,哈哈一笑:“我是比司淵小友要大幾歲,平素又不修邊幅慣了,看著自然更蒼老些。”
桑秀點頭:“我不是來與你討論年紀的。我是來向你討個說法的,你既然帶走了我兒,為什么不好好護著他?令他年紀輕輕便被人害死?”
桑秀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但莊榮卻知道桑秀說的孩子是誰,只是他沒捋明白:一則,賀承雖然傷重,可到底是還活著,桑秀這是討的哪門子說法?二則,當年司淵來信托孤,曾提到桑秀試圖殺子,當年她自己都動手要過這孩子的命,如今反過來譴責他沒有好好待賀承,這又是什么道理?
這些疑問,莊榮有,親眼見過襁褓中的嬰兒命懸一線的沈懿行也有。
沈懿行陪著金波來找鐘曉他們,臨近山門便聽得喧嘩,先行一步,到達時正聽見桑秀的咄咄逼人,忍不住問她:“桑姑娘,你還認得我嗎?”
桑秀循聲看過來,打量沈懿行一番,神色困惑。
當初桑秀追著司淵來到中原時,沈懿行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孩子,如今不僅骨骼肌肉都長開了,身份氣度也與之前大不相同,怨不得桑秀不認得。他對桑秀道:“我是司左使身旁的小石頭,你還記得嗎?”
“是你——”桑秀恍然,望著已從瘦小孩童長成翩翩公子的沈懿行,她微微失神,紅著眼睛喃喃道,“小石頭啊,你都長這么大了。可惜,可惜我沒能見到我兒長大成人的模樣。”
不知桑秀是哪里聽來的謠言說賀承已經亡故,雖然她悲慟的模樣令人不忍,可想起二十多年前她對賀承痛下殺手的事,沈懿行對賀承的現狀閉口不提,只問她:“當年你不是恨不得殺了那個孩子嗎?怎么如今又想見他了?”
“我后悔了。”桑秀低聲道,“那時我恨的明明是他的父親,跟他有什么關系啊?他那么小一點,兩只手掌都放不滿,他能做什么對不起我的事?何況后來,我也不恨他的父親了。”
桑秀與司淵之間的事,剪不斷理還亂。沈懿行不便當眾追問其中細節,只問她:“你后來既然想通了,為什么不找回那孩子?他的父親死時,他不過是蹣跚學步的年歲,你以為他是怎么長大的?怎么膽敢來向養大他的人討說法?”
“我——”桑秀被沈懿行噎得說不出話來,艷麗的容顏沾染上淚水的濕氣,“你以為我不想來找他嗎?可南疆怎么會讓圣女出逃兩次?我是半年前才趁亂逃出來的,也是在中原遇見南疆王的親信,才知道南疆王也一直在找他,想殺了他。”
“南疆王為什么要——”
賀承的聲音自莊榮身后傳來,他傷病纏身,姍姍來遲,卻恰好將桑秀的話聽得完整。他的問題微微頓了一頓,蜷著手指抵在唇邊悶悶咳嗽幾聲,重新問道:“南疆王為什么要殺他?”
桑秀擰著眉頭看著這個在莊榮身邊站定的、滿臉病容的青年,心頭無由地一顫。她深吸了口氣,沉聲道:“為了我。”
心知道這樣簡短的三個字無法說服眾人,桑秀嘆了口氣,從頭細細說起:“在南疆,只有南疆王有資格與圣女繁育子嗣,若圣女與旁人生下孩子,圣女與孩子都得丟進火里燒死。南疆王愛慕我多年,我當年出走中原,在南疆已有諸多傳言,他怕這個孩子被人找到,做實了我與外人私通的傳言,我定難逃火刑,即便是南疆王也保不住我。”
金波落后沈懿行一段路,眾人說話間,她恰好也趕到了。遠遠看見桑秀的身影,她顧不得身后跟著的枕風樓諸人,發足狂奔過來,猛地抱住桑秀,驚喜道:“師父,您也
逃出來了!”
桑秀驚詫:“波兒,你怎么在這里?”
金波一抬下巴指指身后:“為了讓壞人原形畢露。”
順著金波所指的方向,是一駕馬車。
那馬車與枕風樓慣用的華麗馬車很不一樣,車身的木板單薄如紙,仿佛稍稍用力便會被戳穿。那馬車被車夫牽到場地中央來,守衛在其左右的人向金波一抱拳:“金姑娘,此刻打開車廂嗎?”
金波點頭稱是,便見馬車車身圍著的那層薄木板應聲剝落,露出里面一個用嬰兒小臂粗細的鐵棍圍起、有半人高的鐵籠。
鐵籠中有一人盤腿而坐,神態安然。
這是在青山城,遍地是青山城弟子,鐵籠中的人很快被認了出來,當即有青山城弟子要圍上來:“妖女,你把我們掌門怎么了?”
眾人認清鐵籠中所囚之人便是陸岳修,金波很快淪為眾矢之的。賀承推了推身旁的陸曉憐:“師叔和這么多師兄弟在,我不會有事的。你是師父的女兒,你去幫金波解釋最合適。”
陸曉憐舍不得松開賀承的手,卻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她沒有與他討價還價,只用力握了一下他:“好,師兄你等我,我很快回來。”
說罷,陸曉憐足尖輕點,幾個翻身落在金波身邊。
她攔住青山城弟子,低聲道:“你們都退回去,金姑娘是來幫我們的。”
將自己人勸退了,她又向葉廣、孟崗等人一抱拳,朗聲道:“既然大家都在,也不必另約時間了,所有事情便今日在此一并說清楚吧!”
她微微側身,讓出身后的鐵籠:“鐵籠中所困之人確實是我的父親,青山城掌門陸岳修。可是難道就沒有人好奇,為何他會被困在鐵籠之中嗎?”
陸岳修被困鐵籠自然是有人好奇的,好奇他為何被困,好奇他怎么會甘心被困,也好奇他的女兒為何會與困住他的人做朋友。
葉廣不肯吭聲,孟崗站出來做主:“曉憐,你繼續說下去吧。”
“口說無憑,我演示給各位前輩看。”
她說罷,與金波對視確認后,從懷中摸出一方帕子。那帕子本是雪白的絲帕,不知何處沾染了層層疊疊的血跡,如雪地落梅。
陸曉憐將帕子丟入鐵籠中,只見安然打坐的陸岳修豁然睜眼。他雙目猩紅,動作快捷如捕獵的猛獸,身形驟然躍起,伸手穩穩接住那方絲帕。
下一刻,絲帕在他手中湮滅成末。
許是絲帕上的腥氣未散,陸岳修狂性未休,他嘶吼一聲,左右手分別握住一根鐵棍,開始撕扯關押著自己的鐵籠,掙扎著試圖破籠而出。
這樣的情況本在陸曉憐意料之中,她翻身躍上馬車,隔著鐵籠與陸岳修對視。
這是她與金波一同押下的賭局——陸曉憐以身涉險,賭她如今的一身蠻力能與陸岳修抗衡,也賭陸岳修見到她能被喚醒一絲神志!
這都是她來不及與賀承溝通的決定,她清晰聽見身后賀承撕心裂肺的疾呼:“陸曉憐,你給我回來!”可她不敢回頭看他一眼。
迎著陸岳修的掌風,陸曉憐寸步不讓。她將全身力氣灌注在手掌上,緊緊握住陸岳修撕扯鐵籠的手,咬牙沖金波道:“金波,趁現在,快!”
金波簡短應了聲“好”,當即抽出腰間銀刀,往手心狠狠一劃,揚手將滿手新鮮的血液潑灑到陸岳修身上,口中發出怪異的“嘶嘶”聲,如同在召喚著什么。
潑到身上的鮮血仿佛能將人燙傷,陸岳修像是痛極了,再顧不得撕扯鐵籠,奮力掙脫陸曉憐的桎梏,想躲閃著金波的鮮血。
陸曉憐沒有松手,牢牢將陸岳修禁錮在鐵籠邊沿,咬牙喚他:“爹!醒醒!”
被失心蠱控制了一年有余,陸岳修自然不會因為陸曉憐的一聲呼喚便清醒過來。他依舊奮力掙扎著,只是沈懿行給他服過化功的藥物,又加上陸曉憐如今功力深厚,他竟一時無法掙脫陸曉憐箍住他的手。
掙扎許久,陸岳修口中發出一聲尖銳的嘯鳴。
幾乎是同時,有一道一指長的黑影從他指尖迸出。
“出來了!”金波欣喜驚呼,眼疾手快地接住那道黑影,反手將它塞進早已準備好的瓷瓶中,“看!這便是失心蠱!”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真相真相。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陸曉憐示意枕風樓弟子替她照顧尚未完全清醒的陸岳修,轉過身來,拍拍手:“如各位所見,事情其實不復雜,一年前我爹中了失心蠱,無涯洞外出事那晚,蠱蟲控制著我爹,殺了我大哥、江非沉和葉飛白,還重傷了我師兄和孟元經。我師兄用凌云劍劃傷他們被我爹的斷云掌震碎的每一處經脈,以掩蓋此事,背下了罵名。”
其實事情的經過幾日前葉芷蔚已經說了個大概,若說那日葉芷蔚所言尚無憑據,還令人將信將疑,今日親眼看著那南疆姑娘從陸岳修身體里生生逼出手指長的一條蟲子來,葉芷蔚所言之事便有了**成可信度。
可葉芷蔚控訴的人是她的父親,是鳳鳴山掌門葉廣。即便確有此事,也沒人愿意當這個出頭鳥,觸鳳鳴山的霉頭。
于是,放眼是人山人海,卻滿場死寂。
陸曉憐嗤笑一聲,繼續說下去:“可這殘害同道的罵名,不該由我師兄背,也不該由我爹背,真正害人的,分明是隱匿在背后,給我爹下蠱的人——”她眼波一轉,看向葉廣,加重了語氣問他:“葉伯伯,我說得對不對?”
葉廣背手而立,但笑不語。
陸曉憐心中憤憤,決定往前再逼一步。
她接過金波手中的瓷瓶,刺破那層欲說還休的窗戶紙:“葉伯伯,這個瓷罐你眼熟不眼熟?與你當初讓葉飛白帶給賀啟的那份禮,是不是一樣的?”
葉廣依然不吭聲。
陸曉憐索性放棄逼問他,調轉了方向:“賀啟,他不認得,你呢?你認不認得?”
這大概是賀啟生平頭一回承受這樣多的目光。
他原本就只是個灰撲撲的小乞丐,后來進了青山城,稟賦有限,也并非出類拔萃的那一類人,連他師父莊榮也是看他大哥賀承的面子才愿意多看他兩眼。他其實不在意別人眼里有沒有他,可他害怕有朝一日,連他大哥的目光都不愿意落到他的身上。
他沒有想到,平生第一次被成百上千道目光包圍會是在這樣的場景下。
遙遙投來的目光里,情緒各異,有探究,有好奇,也有鄙夷。
可這些,他統統不在意,他最在意的那道目光近在咫尺。
賀啟怯然看向賀承:“哥——”
賀承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好好把事情說清楚。”
他咬著嘴唇點頭,遲疑著多問一句:“哥,你還在怪我嗎?”
“你自然有錯,可今日在場的人,做錯事的不止你一人。”賀承扣住賀啟的肩膀,輕輕將他往外推,“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你該認錯便認錯,該認罰便認罰。其他事,我們回去再說。”
得了賀承這句“回去”,賀啟放心下來。他往前幾步,站到人前,將往事悉數說出。
賀啟與葉廣的聯絡其實比所有人以為的還要早。那時葉飛白常常陪著葉芷蔚來青山城找陸曉憐,葉飛白是葉廣年輕時流連煙花柳巷生下的孩子,后來雖被葉廣認回,卻不受重視。
葉飛白想得到的是父親葉廣的肯定,而賀啟想得到的是兄長的關注。
兩人在青山城相遇,竟生出惺惺相惜來。
在葉飛白牽線搭橋下,葉廣很早便開始布局賀啟這顆棋子,直到一年前陸岳修發出比武招親的邀約,借著天時地利人和之便,葉廣才開始準備下賀啟這步棋。
“失心蠱確實是飛白帶來的。”賀啟指著陸曉憐手中的白色瓷罐,道,“飛白說,葉掌門讓他來報信,說掌門師伯對我哥起了殺心,這失心蠱是南疆不外傳的秘術,葉掌門托他帶給我,以備不時之需。”
賀啟是江湖上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眾人只知他是青山城弟子,他一聲“掌門師伯”便抖落出陸岳修曾是對賀承起過殺心,四下立即掀起一陣討論聲——
“陸掌門竟是這種殘害晚輩的人!”
“可你們不覺得這事很沒有道理嗎?”
“不錯!賀承是青山城最出色的弟子,陸掌門為什么要殺他?”
……
與外人相比,青山城這側安靜得詭異。
沒有人出聲討論,甚至沒幾個人敢轉頭看賀承一眼。
這事連莊榮都是頭一回聽說,擔憂地看向賀承,卻見他神色如常。莊榮詫異:“小承,你已經知道
此事?”
“是,剛剛小啟已經同我說過了。”
賀承雖與莊榮更為親厚,可一貫也是極為敬愛陸岳修,莊榮心知,他得知此事心里必定不好受,擰著眉頭想安慰他,卻又不知從何安慰起:“小承,掌門師兄他——”
“不要緊的。”賀承面色如常,可胸口亂了節奏的起伏,還是泄露了他心中翻涌的情緒。他極力保持平穩的語氣:“不要緊的,畢竟師父沒有真的殺死我。”
“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等掌門師兄恢復神志——”
賀承深吸一口氣,正要出聲打斷莊榮,告訴他不必追問,卻不想話未出口,人群里傳來一聲驚呼:“你們看,陸掌門醒了!”
眾人來不及細看,只覺一道人影晃過,陸岳修已經站到賀啟面前。
他確已徹底清醒過來,身形挺拔,目光清明,迎風而立,身上卻少了以往不怒自威的氣場。陸曉憐快步過來挽住陸岳修的手臂,可他的目光卻牢牢鎖定在賀啟身上,沉聲問:“你剛剛說,我對小承起了殺心?”
賀啟好笑地看著他,語氣嘲弄:“師伯還要裝傻嗎?”
陸岳修皺眉:“我怎么會對小承動殺心?你親眼看見了?”
于是,賀啟又將他如何蹲守在青山城的廚房,如何看見陸岳修親自往賀承的飯菜里加藥,如何換了賀承的飯菜去喂野兔,如何看著后山的野兔幾日之內一命嗚呼,這一串事情仔仔細細說一遍。說罷,他盯著陸岳修,問:“這算不算是我親眼看見你要害我哥?”
聽過賀啟的話,陸岳修眉頭越擰越緊。
他思索片刻,豁然開朗,目光銳利如箭,直直射向葉廣,厲聲道:“葉廣!是你!你給我的藥不對勁!”
直到此刻,葉廣才從人群中走出,說出今日的第一句話:“岳修兄,好久不見。”
葉廣不是個蠢人,或許是在見到賀啟的那一刻,又或許是在金波逼出陸岳修體內的失心蠱那一刻,他已經料到了敗局。他一向看重面子,雖敗,卻不能太過狼狽,即便此刻面對陸岳修的質問,他也是淡然含笑,鎮定自若。
陸岳修咬牙:“你讓我喂給小承的藥,不是化功散!”
“是化功散又如何,不是化功散又如何?”葉廣輕笑,“敬重愛戴的師父,為了拆散自己與他心愛的師妹,不惜給他下藥,于賀承而言,都一樣誅心!”他回過頭,遠遠望了賀承一眼,高聲問他:“賀承,我說得對不對?”
賀承沒有應聲,只沉默看著這場對峙。
陸岳修痛心:“小承是我的得意門生,我怎么會想害他的性命!分明是你!是你承諾,若曉憐與葉飛白成親,你會以鳳鳴山絕學‘丹鳳朝陽’為聘,兩派水乳交融,定會成為一段佳話!若不是為此,我怎么會設下比武招親的擂臺,怎么會為了讓葉飛白贏下擂臺給小承下藥,又怎么會中了你的圈套差點害死小承!”
“確實如此。”葉廣大大方方地承認,卻輕聲嗤笑,“可是,若不是你心中有條縫,又怎么會中我的圈套?青山城中武功秘笈難以計數,你拆散賀承與陸曉憐,只是為了我鳳鳴山區區一部‘丹鳳朝陽’嗎?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自己應當清楚。”
“你——”
葉廣哈哈哈大笑:“這是你們青山城自己的事,我便不在這么多人面前點破了吧!可說來令人唏噓,你為了那一點算計與我共謀,到頭來,陸興劍卻因為失心蠱慘死在你手中,這難道便是天道輪回?”
陸岳修臉色煞白,厲聲呵斥:“你閉嘴!”
無涯洞外的事已經分說清楚,可不久前在逐月閣發生的殺戮卻還撲朔迷離。
孟崗縱身一躍,落到陸岳修身旁,一雙眼被恨意燒得猩紅:“葉廣,我逐月閣血案,當真也是你設計的?”
“孟崗兄,我確實也是沒有辦法。我想要將四大門派合一,青山城與琴劍山莊都出過事,若不想辦法削弱逐月閣的實力,鳳鳴山如何擔得起四大門派之首的名號?”
仿佛看不見孟崗眼中的怒意,葉廣搖搖頭,惋惜地繼續說下去:“元經是個好孩子,稍稍挑撥,他就差點幫我殺了賀承。我是真的沒想過要元經的命,實在可惜了。可誰又能想到呢?賀啟因為他大哥,盛怒之下,竟能一劍封喉取了元經的性命。”
“你為什么一定要取師兄的性命?”陸曉憐握緊手中橫秋劍,極度克制,才忍著沒有拔劍出鞘。
粗粗算來,葉廣至少設了三次局要殺賀承。
將陸岳修的化功散換作致命的毒藥是一次。利用失心蠱打算借刀殺人是一次。挑唆孟元經對賀承痛下殺手又是一次。
可陸曉憐實在想不明白,葉廣與賀承究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想要你師兄性命的不是我。”葉廣指指陸曉憐手中裝蠱蟲的瓷罐,“是這只蟲子的主人。至于你的師兄為什么會跟南疆人有牽扯,恐怕你就得自己去問問他了。”
“原來,幫南疆王殺我兒的中原人就是你啊。”
桑秀婉轉嫵媚的聲音悠悠響起,大家才想到,最初聚在青山城山門外,本是為了抵抗這個南疆女子。可后來往事一頁頁翻出,樁樁件件都駭人聽聞,竟沒人再記得她。
桑秀撥弄著自己纖長的手指,眼波流轉,斜睨了陸岳修和孟崗一眼:“喂,就數你們話最多,還有什么要問這個人的嗎?”
不知道她為何由此一問,陸岳修和孟崗彼此對視一眼,想著青山城與逐月閣的往事已經分說清楚,一齊搖了下頭。
桑秀點頭:“很好,那就是沒什么要說的了,那你們讓一讓。”她垂眸看著自己白皙纖細的手,眼中浮起一層說不上是欣喜還是哀慟的情緒,低聲道:“接下來,就輪到我為我兒報仇了。”
語音剛落,她纖長的手指輕輕一彈,葉廣只覺眉心一涼,有什么東西悄無聲息地沁入自己的身體。
“妖女,你——”葉廣的話還未說完,便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蓋過去。他循聲看去,旋即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只見圍繞在桑秀身邊的、密密麻麻的蛇蟲如潮水般朝自己奔涌而來……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無醫你看過我了,可以走……
這一場對峙不見血光,密密麻麻的蛇蟲將葉廣吞噬得只剩一副白骨,連滲進泥土里的血跡都被它們吞吃入腹。葉芷蔚在葉廣的慘叫聲中昏厥過去,醒來時,鳳鳴山弟子已將葉廣的遺骸裝殮好,準備啟程回去。
葉廣畢竟是葉芷蔚的父親,是生她養她的人,即便他不仁不義造下不可饒恕的殺孽,她也還是想要送他最后一程。可幾日前,她當眾撕破葉廣的偽善,已與鳳鳴山勢同水火,從青山城往鳳鳴山的這段路,她必定要走得很艱難。
啟程那日,陸曉憐牽著馬,一路送至青山城外二三十里,不得不分別時握著葉芷蔚的手,安慰她:“芷蔚姐姐,一路保重。等,等葉掌門入土為安,你便回來找我吧。”
葉芷蔚點頭:“我自然是要回來找你的,阿緯還在你這里呢。”
葉芷蔚情深義重,即便在葉廣派人屠殺逐月閣的生死關頭,她也沒有丟下早已半死不活的孟元緯。她將孟元緯推入兒時捉迷藏的密室中,引開鳳鳴山的人,僥幸活下來了,才趁著夜色翻回逐月閣,從死人堆里把孟元緯背了出來。
只是孟元緯原本就只剩一口氣,這一番折騰,差點連那口氣都保不住。
那時葉芷蔚也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敵是友,在西江城里東躲西藏,連大夫也請不到,只能憑著之前日日為孟元緯煎藥的記憶,喬裝去藥鋪抓藥,勉勉強強接續著孟元緯的性命。那一日大雪天,孟元緯差點要撐不下去,偏偏是在這一日,鐘曉和金波找到了他們。
也是孟元緯
命不該絕,金波捏著她的寶貝瓷罐告訴葉芷蔚,她手中有一種蠱蟲,靠寄居在人身上吸食人的血液生長。這種蟲子為了自保,進入宿主體內,便會分泌一種物質為宿主保命,傷得再重的人,也能在蠱蟲的幫助下,再續七七四十九天的性命。
葉芷蔚想起孟元緯命懸一線之際,她聽孟元經說起過一種傳說中可以起死回生的南疆奇藥。她追問金波,這是不是便是傳說中能起死回生的南疆奇藥?
金波搖頭嘆氣,告訴她,蠱蟲能續命,可至多也只能續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后,蠱蟲成熟,吸盡宿主血液,宿主必死無疑。
那時孟元緯氣息弱得幾乎斷絕,只心口還剩了一抹熱意。
在立即斷氣和四十九日后喪命之間,葉芷蔚還是選擇了后者。
孟元緯就這樣暫時又活了下來,后來,葉芷隨著鐘曉和金波來到青山城,昏睡中的孟元緯也跟著山水迢迢地來,此刻已經被送進青山城里安置妥當。
陸曉憐想了想,摸出一方玄色令牌,塞進葉芷蔚手中:“這是師兄給我的,說遇事可去找枕風樓相助。我與師兄如今已經安安穩穩待著青山城中,暫時是用不上了,你帶著,日后再還給我便是。”
葉芷蔚不再推辭,大大方方地接過:“多謝。”說罷,她翻身上馬,朝陸曉憐揮手:“快回去,一會賀師兄醒了找不到你該著急了。”
馬蹄聲遠,葉芷蔚的身影漸漸隱沒在被揚起的塵土里。
陸曉憐勒馬掉頭,往相反的方向發足狂奔,噠噠馬蹄聲中,她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葉芷蔚、葉飛白、孟元經、孟元緯,還有鐘曉、賀承、賀啟,明明他們在青山城的池塘里潑水嬉戲好像只是前幾日的事情,怎么不聲不響地,他們就長成了要獨自面對離別的大人了?
最令人絕望的是,她們面前,不僅有生離,還有死別。
趕回青山城,陸曉憐下馬,一丟韁繩便往后院跑。在門外抖落一身寒意,她才敢推門進去,走到賀承的床榻旁。
見陸曉憐回來,鐘曉起身,將床邊凳子讓給她。
陸曉憐一口氣跑上來,氣還沒有喘勻,沒急著坐下,歪著頭仔細端詳床榻上昏睡的人。這人像是深秋的風刀霜劍里掙扎著看出來的一朵花,窮途末路,每一日都要比前一日更衰頹枯敗一點。
她忍著眼中的熱意,問鐘曉:“他早晨醒來過嗎?”
鐘曉有些不忍,卻還是輕輕搖頭。
陸曉憐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的哽咽:“知道了,我來陪他吧。”
賀承的情況是從一切真相大白那日后,開始急轉直下的。
那一日,賀承難得示弱,外人還未散盡,他便俯在陸曉憐耳邊說不舒服。
陸曉憐扶著賀承慢慢往后院走,明明疲倦得連說話都少氣無力的人,腳下的步子卻邁得飛快。聽著賀承越發沉重地呼吸聲,和一陣急過一陣的悶咳,陸曉憐心里又急又疼,一遍遍勸他:“師兄,慢一點,再沒人要與青山城為難了,我們不趕時間。”
可他不語,依舊快步往里走。
趕到臥房門外,賀承扶著房門站定,才徹底松下來一口氣。頃刻間,全身力氣霎時被抽盡一般,他再邁不出半步,無奈看著陸曉憐苦笑:“曉憐,扶我一把,我走不動了。”
陸曉憐替賀承脫了外層大氅,扶他在床上躺好,趴在床邊撥弄著他垂散下來的黑發,柔聲說:“師兄,我能問嗎?”
賀承笑著看她:“你想問什么?”
“你剛才在躲什么?”陸曉憐松開賀承的頭發,將手伸進棉被里,去握他冰涼的手,“你不想見她,不想跟她相認,對不對?是因為你還在怨她嗎?”
“原本是怨的,可見到她以為我死了,要替我報仇,我就不怨了。”賀承笑著說,“說來好笑,我之前挺想見一見她的,特別是在最春風得意的那幾年,可她偏偏在這個時候來——”
他掙脫開陸曉憐,將手舉到空中。
那只蒼白枯瘦的手難以抑制地顫抖的。這明明曾是這一輩弟子中,拿劍最穩,出劍最快的一只手,如今,卻連提劍的力氣都沒有了。
手掌頹然砸落下去,賀承笑意泛苦:“她偏偏在這個時候來,我已經是個將死的廢人,我要怎么去見她,我憑什么要她后悔當年拋下我?”
陸曉憐心疼不已,坐到床沿去,緊緊抱住賀承:“師兄這樣好,是她不知道珍惜,才會便宜了我們。”她湊過去,蹭蹭賀承的臉頰,語氣輕柔得像哄孩子:“師兄不想見她,我們便不見,青山城的山門我守不住,師兄的院門我還是守得住。”
賀承被逗得悶笑出聲。
陸曉憐松了口氣,笑著問他:“累不累?要不要睡一會?”
賀承本就病重,先是與賀啟一番理論,再強撐著到山門外吹了半天風,怎么可能不累。陸曉憐這一問,將所有倦意都勾了出來,可他自知時日無多,舍不得浪費一點與陸曉憐相處的時光,偏頭靠在陸曉憐肩上:“累,可是舍不得睡。我們便這樣靠著說會兒話吧。”
“好。”陸曉憐往賀承身后又塞一塊軟枕,伸手輕輕托住他的身子,好讓他靠得舒服些,“師兄想說些什么?”
賀承輕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沒什么是對方不知道的,好像是沒什么好說的。”
“那你會不會就覺得跟我在一起很無聊?”
“為何這樣說?”
“知道對方太多事情,一點新奇的東西都沒有,是不是會很無聊?”
賀承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陸曉憐被氣笑了:“你怎么還答應了?當真覺得無聊嗎?你這個人——”
她低頭去看靠在自己肩上的賀承,到了唇邊的嗔怪便卡在那里,沒能說出口。一股寒意躥上脊背,陸曉憐渾身的血液都凝凍住,她看見賀承的頭從自己的肩膀滑落下去,無力深垂著,從他的口鼻中汩汩涌出鮮血,順著他瘦得尖削的下頜,滴答滾落。
“師兄——”她扶住他的肩膀,顫抖著喊他,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上一刻還笑著同她說話的人,便這樣悄無聲息地昏厥了過去。
仿佛隨著所有的謎題解開,賀承強撐的一口氣便散了,他的身體繼續惡化,迅速滑向不可挽救的深淵。他清醒的時間原來越短,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一開始還能吃得下東西,后來連熬得稀薄的米粥都咽不下去。
青山城里與賀承相熟的人有許多,每日都有人來看他。
莊榮住的院落離得近,更是閑來無事便過來。賀承并不是時時清醒著,莊榮也做不了什么,只是覺得賀承好像一夕之間變回那個被自己撿回來的孩童,脆弱無依,自己想要時時刻刻都守著他護著他。
陸岳修對賀承有愧,請了許多大夫,送了許多藥材,卻遲遲沒有來探過賀承。
若不是那日,從金波口中得知自己的孩子尚在人世的桑秀再次硬闖青山城,嚷嚷著要見賀承,倒逼著自己與賀承見了一面,陸岳修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打算逃避多久。
前幾日才見識過桑秀招來的那些蛇蟲的威力,守山門的弟子不敢怠慢。他客客氣氣地請桑秀稍等片刻,待自己去向掌門稟告。可桑秀一刻也等不得,衣袖一揚,便硬闖進去,逢人便問賀承在何處。
才平靜幾日的青山城,
登時又亂做一鍋粥。
賀承來時,桑秀正與肩膀地肩膀站成“一字陣”的青山城弟子對峙著。
他一步步走向桑秀,他走得極慢,卻極穩,在桑秀前站定,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語氣平淡如水,不帶一點情緒:“我便站在這里,你看過我了,可以走了嗎?”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終章(一)夠了,知足了……
“你便是我的孩子?都長這么大了!”桑秀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消瘦蒼白的青年,眼中翻涌起異樣的光彩。二十幾年前,她是見過他的,他那時那樣小那樣軟,看上去比她的蠱蟲都要脆弱,可是人終究跟圣女堂里的毒蟲不一樣,長著長著就成了她認不得的樣子。
世上怎會有這樣奇妙的事情,明明是從她身體里掉下來的一塊肉,卻能長成她和她心愛之人的樣子,她被黃泉路隔絕的諸多念想,在見到這個孩子的頃刻之間,好像便有了寄處。
桑秀忍不住伸手要去拉賀承:“我是你的母親呀!你,你還記不記得我?”
她這話問得好笑,當年她離開時,賀承尚在襁褓之中,怎么可能記得她?
賀承往后退了一步,躲開桑秀伸過來的手:“不記得了。”
莊榮在不遠處看著,忍不住補了一句:“你希望他記得什么?記得他剛剛出生,你就打算拿他去喂蠱蟲嗎?”
桑秀是南疆人奉若神祇的圣女,向來高傲慣了,被戳中痛處,登時變了臉色,狠狠瞪了莊榮一眼:“怪不得我兒躲著不見我,原來是你這個老東西在他耳邊說我壞話!”
她從不甘心示弱,也從不愿意退縮。雖然吹眉瞪眼地同莊榮吵架,可目光落回到賀承身上,卻藏著小心翼翼的溫柔:“我那時就是太恨你的父親了,后來,后來我也后悔,也想看看你長成什么模樣,可被困在南疆,我也沒有辦法。”
賀承悶咳著低聲問:“那現在呢?又不恨了?”
“不恨了。”桑秀搖頭,眼神中的尖利退去,艷麗的容顏仿佛籠上一層薄薄的霧,柔和而縹緲,“他沒有騙我,他說他去南疆尋藥是真,愛我也是真,我從前不信,可我此番來中原,聽說,他至死都想著要護我。”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在枕風樓時,賀承便將桑秀和司淵的故事原封不動地告訴陸曉憐。聽見桑秀提起司淵去南疆尋藥的事,陸曉憐插話進來問:“所以,南疆當真有起死回生的靈藥嗎?”
桑秀搖頭:“是曾有人煉出過這種蠱蟲,能續命,卻不能救命。”她朝金波抬了抬下巴:“這種蠱蟲子生母死,只有一只。波兒同我說,她已經把蠱蟲給一個姓孟的中原年輕人種下了,不過這也是吊著一口氣罷了,四十九日后,血肉都被蠱蟲吸干了,神仙也難救。”
陸曉憐還記得葉廣被蛇蟲啃噬成一堆白骨的場景,倒吸一口冷氣,半是驚嚇,半是悲傷,肩膀忍不住劇烈一顫,可隨后,肩上落下來一道溫和的力量。
抬眼看去,只見賀承垂著眼看她。她眼眶泛紅,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師兄——”
她沒說她為什么要同桑秀確認那味藥,也沒說她為什么忍不住發抖,可賀承心里都明白,摟緊她纖瘦的肩膀:“沒事,我們過一日是一日。”
桑秀也跟著安慰陸曉憐:“那蠱蟲不是什么好東西,死的時候,人幾乎只剩一層皮包裹著白骨,死相極慘的。正是因為這樣,當年司淵寧死也不告訴沈南風這種蠱蟲的存在,聽說,他是怕沈南風的兒子死后,沈南風把怨氣撒到我頭上,寧愿在枕風樓的刑堂被折磨至死,也不肯提我一個字。”
世上知道這段往事的人已經不多,愿意提起這段往事的人更少,就連賀承自己,也是硬闖百花谷遇見南門遷與潘嫵,才窺探得自己身世的冰山一角。桑秀說的這些細節,即便是賀承,也從未聽人提起過。
那么,桑秀又是從何聽說這些的?
賀承心念一動,追著問她:“這些事,你是聽誰說的?”
“那兩個大夫呀。”
“大夫?”陸曉憐遲疑地問,“是南門前輩與潘前輩?”
桑秀點頭:“說來也巧,我在陽城遇見了當年在枕風樓為我調理身子的那兩個大夫。就是你說的那個叫什么南門北門的老頭和他媳婦。這兩個人文文弱弱的,骨頭卻很硬,覬覦南疆王王位的人想捉我兒去南疆,證實圣女不潔、南疆王包庇圣女一事,這兩個大夫落到了他們手里,也沒有松口吐露我兒的身世。”
賀承瞳孔一震:“他們是為了保護我才死的!”
“這兩人確實講義氣。”桑秀幽幽嘆氣,“可惜我見到他們時,他們沒剩幾口氣了,最后的力氣都在勸我別恨司淵,說司淵至死都想著要護著我,說司淵當年就猜到南疆必定會有人來追查他們的圣女在中原發生過什么,交代他們不可踏出百花谷,要他們承諾,若出了谷便自擔生死,絕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南疆圣女在中原產子一事。”
“他們——”賀承臉色煞白,聲音抖得幾乎說不下去,“他們死得很慘嗎?”
連桑秀都忍不住嘆息:“是挺慘的,他們像兩塊破布被丟在山坡的兩頭,身上沒一塊好肉,卻拼著最后一口氣,要爬到一起,死在一處。”抬眼看見賀承蒼白得不尋常的氣色,桑秀忙安慰他:“你放心,我幫了他們的。我在他們咽下最后一口氣前,將他們放到一處,還幫他們將手握上,想必他們二人進到地府也不會走散。”
賀承仿佛聽不見她的話,慘白的唇發著抖,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當初他要南門遷和潘嫵出百花谷救人,兩人神色凝重猶如赴死,怪不得沈懿行對于兩位前輩的死狀言辭閃爍,不敢讓他去見他們最后一面。
他們出百花谷是為他。
他們奔赴西江城是為他。
他們的死,也實實在在是為了他。
冷風陣陣,風聲呼嘯,卷在賀承耳邊,與他耳邊尖銳的嘯鳴,一同匯成了百花谷盛夏的蟬鳴。
那好像是昨日才遇見的人和事,卻其實已經隔了陰陽。
“喂,你怎么了——”
“師兄——”
“小承——”
好像有很多人在喊他,可是賀承覺得那一聲聲驚呼都遙遠得像是隔了重重青山。
明明是晌午,天色怎么陡然就暗了?他好像看見百花谷外那片波光粼粼是百花潭,乳白色的月光鋪在水面上,靜謐安寧。
倉皇間,他拉住身邊不知是誰的手:“都是我的錯……”他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單薄的胸口震了震,殷紅從他灰敗的唇邊噴出出來……
被陸岳修請到青山城來,還未來得及告辭的大夫被請到賀承房中細細為他診脈。大夫搖頭嘆氣,說賀承可能會醒一會,也可能不會再醒來,他氣急攻心,瞬時上涌的氣血幾乎將他脆弱的心脈沖斷,他如今還有一口氣,是因為經脈還有一線牽連,等那岌岌可危的一點連接斷了,他這口氣也便散了。
大夫沒有為賀承開藥,他收了藥箱往外走,陸曉憐拉著大夫的衣袖一路跟到門口,大夫卻用力抽走衣袖,只留一句,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讓他好好走吧。
桑秀站在門邊,有些無措:“他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怎么會——”
陸曉憐紅著眼睛恨恨盯著她:“他本就沒幾日好活了,為什么還要讓他不得安寧!”
“我沒有,我以為他會高興的,我不恨他的父親,我也不恨他了。”
陸曉憐冷笑:“你以為你是誰,你恨不恨他,又有誰在意?”
“我是他的母親!”
“那又如何?你是生了他,你養過他嗎?”陸曉憐掃了桑秀一眼,冷哼,“我的娘親也沒能陪我長大,我也不記得她的模樣了,可我聽說她那時已經病得下不了床,還強撐著為我準備日后要用的東西,恨不得在她死前,把我的嫁妝都備好!可是
你呢?你給師兄留下了什么?在他快要餓死病死的時候,你在哪里?”
這些事這些話,陸曉憐很小的時候就心里偷偷想過。
小時候她問過賀承,在來到青山城之前,他在哪里?是不是跟他的爹娘住在一塊?他會不會想爹娘?賀承沒有回答,是賀啟偷偷告訴她,他們沒有爹娘,如果沒有來到青山城,他們早就死了。
她小的時候替賀承怨過他的父母,長大些又覺得哪有父母不疼愛孩子,猜想賀承的父母大抵已經不在人世,只暗暗對賀承更好些,再后來同他到了枕風樓,知道他的身世,兒時埋在心里的怨憤再度卷土重來。
她咬牙,壓著哽咽:“你憑什么,做他的母親!”
陸曉憐氣得厲害,可此時一顆心都掛在賀承身上,也想不到更厲害的話來替賀承出氣。正氣著,莊榮從里間探出身子來朝她招手:“丫頭,快來,小承醒了。”
她將桑秀推出去,嚴嚴實實關上門:“你不許進來,師兄說過,他不想見你。”
陸曉憐快步走入里間。
賀承當真醒了過來,可氣色灰敗,目光遲滯渙散,醒得極為辛苦。他看著陸曉憐走來,跪坐在床邊的踏板上,費力地伸出去去與她的手相握,胸口微弱起伏著,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要聽不清:“曉憐……你,你別難過太久……”
“師兄——”陸曉憐聲音哽咽,握著他的手,只覺他的手冷得不似活人。
“我沒想著要怪誰……你,你也別怨誰……”
陸曉憐哽咽:“我沒怨誰。”
賀承深深闔了下眼,抬眼看向站在床邊的莊榮,緩了口氣,又接著對陸曉憐說說:“師叔拿我當他自己的孩子養,我,我本該為他養老送終,如今,如今是不能了……要拜托你了,還有,還有小啟——”
提到賀啟,賀承眉心一擰,費力地抬頭掃視了一圈。
青山城的所有人都在,連桑秀和金波也在,獨獨賀啟不在。
賀承心里發慌,氣息登時亂了,灰白的唇發著抖,問:“小啟呢……”
賀啟早就回到青山城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撐不了多久了,賀啟不肯不在,除非——
“賀啟沒事!”陸曉憐知道賀承的心思,忙解釋,“賀啟和沈大哥去找大夫了,已經派人去找他們回來。”說到這里,她終于壓不住喉嚨里的哽咽,開口的話都變了聲調:“師兄,你最疼賀啟,你要等等他。”
“等不到了……”賀承苦笑,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開始悶聲咳嗽。他已經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單薄的胸膛輕輕震顫著,口中又開始斷斷續續嗆出血沫,將他蒼白得如同霜雪的臉染得凄艷。
“師兄!”陸曉憐說不出別的話來,只哭著喃喃喊他。
她拿了一塊帕子,顫抖著手,一遍一遍擦去他嘴角的血跡,帕子被鮮血浸得濕熱,卻怎么也擦不盡他唇邊的嫣然血色。
“曉憐……”賀承的氣息越發短急,用最后的力氣扣住陸曉憐的手腕,他咬緊了牙關,額角隱隱浮起青筋,“好好活下去……替我,替我照顧好大家……”
最后咬著牙攢出的力氣崩斷了經脈間似有若無的那一絲牽連。
周身經脈炸開劇烈疼痛,賀承氣息一窒,瞳孔顫了顫,身體痙攣般顫抖著,胸口的腥氣卷上來,唇齒間不可抑止地汩汩涌出刺眼的鮮血。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掙扎著抬頭,渙散的目光掃過守在他床邊的每一個人,染血的唇勾起幾不可察的笑意。
夠了,知足了……
賀承的眼睫輕輕落下,指掌從陸曉憐腕上滑下去,無力垂落在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