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春風得意
至圣三年十月,麻衣如雪。
只是較往年不同,今歲貢舉不分男女皆可報名。
來自外地州縣的趕考娘子們不多,但長安、洛陽之地富庶人家識文斷字的娘子們卻不想放過這個能改變一生命運的機會。
士子們有些抱怨聲,但不敢大放厥詞。說起來還跟去年的貢舉有關。集書館是圣人在公主府時候培養的力量,其中鄭澹容、杜佩蘭等人早就被選入宮中做女官。
她們離開后,集書館也沒有變得空蕩,只是一代新人換舊人,昭文寺學館中的小孩長大了,如今打頭的,就是大長公主府上的小縣主崔縈。她們入學的時候年齡尚小,可這么一來,對時文和貢舉了解更深,還能從宮中得到一手資料,得知政治動向,對起策文來,精準老辣。
集書館中的考核和貢舉相同,可往常都是各管各的,集書館文章不用評名次,只需要上呈給圣人瀏覽,哪想到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這一批出自小娘子之手的卷子混入貢舉卷子里,而恰好這一年開始卷子糊名。主持貢舉的照舊批閱,可沒*想到上呈到圣人御案,揭名一看,二十三名新進士中,有四人是集書館的小娘子。
這件事動靜可不小,朝臣們無法再拿才學說事,畢竟文章是他們評點出來的,樣樣都滿意,唯一覺得不妥當的,就是對方都是小娘子。但頂上坐著的那位也是女人呢,還有位列朝班的長公主們在,誰敢直接說女人不配?只能拿不符合規矩來據理力爭了。畢竟那幾位小娘子的卷子是不小心混進來的,不像士人那般經過州縣的推舉。連名都沒有報,哪能直接錄名?
如此,圣人不好將她們點為進士了,可朝臣們也沒松一口氣。因為他們只是權宜之計,那番話算起來其實也是破綻百出的。集書館并非官衙,可圣人對其中人的要求不比對官衙低。圣人尚在公主府時候,就已經有所圖謀。
果不其然,寧輕衣凝視著朝臣,云淡風輕地說,來年貢舉改變標準,也準女人來科考。朝臣們面面相覷,勸阻也沒有效用,更何況宰臣們也不是一條心,近些年提拔上來的,對圣人的話十分認可,尤其是越王府那邊,簡直是不遺余力地推行。
事情藏不住,寧輕衣也無意要藏,小娘子的本事還得讓旁人知道。于是,這群小娘子們雖然沒在朝堂列名,可出入都有人戲稱她們為“白衣進士”,文章也通過集書館刻印發行,又通過商隊和戲班送往州縣。
最后,寧輕衣正式下詔,至圣三年的貢舉,允許女人來參加。至于能夠走到哪一步,就看她們自己的本事了。世道如此,同樣的結果,她們不得不付出百倍的汗水。但只要她們走出了這條通坦的大道,后來之人便能蒙受恩澤。
集書館中。
崔縈和崔離都在瀏覽文章。
崔尚在前年病逝,崔家直接越過渾渾噩噩的崔博文,由其長子崔休當家。崔休是靠進士入仕途,而崔讓……他對讀書當官都沒有興趣,仍舊過他的逍遙日子,兩兄弟一直住在崔府中。
崔縈則是在山陽大長公主府上住。
大長公主極為疼愛幼女,依照公主府的權勢,她根本不用走貢舉這條路。
也有人問了崔縈:“娘子是大長公主愛女,又與圣人、裴娘子有舊,想要一個官職何其輕松,何必如此呢?”
崔縈理所當然地說:“我是大長公主之女,更應該做一個典范。”她的身份讓她走在前頭可以少去許多謾罵聲,不必像貧者、困者那般受辱。越是如此,她越應該踏上那一條路。雖然圣人身體早就在裴裴調理下大好了,但幼時印象留著呢,她們努力一點,圣人和裴裴也輕松些。
過去貢舉有考功員外郎主持的,但至圣年間,貢舉從吏部轉移到了禮部,由宰臣加知貢舉頭銜,主管貢舉事,旁人也插不了手。各州縣送來長安的小娘子數目其實不及士人,但至少這條路對她們來說不再閉塞。
宮中,裴琢玉與寧輕衣對坐下棋,指尖摩挲著黑子,眼前著身陷重圍,她索性手一松,啪嗒一聲響,棋子落回了盒中。
“往歲只錄二十幾人,就算稍微放寬要求,也不會有太多。從州縣千里迢迢來長安參與貢舉的小娘子,家中未必還愿意給她們第二次機會了。”
工部那邊在盧參玄的指導下,改進了印刷術和紙張,使得書價降下許多,但想要謀仕途不是認識幾個字就可以的,必定是長久地投入。來長安參加貢舉的娘子大致都出身士人家庭或者富戶,但這些人的“開明”也是有限度的,給女兒的必定不如兒子多。倒是那些死了夫婿的婦人可以當家做主,來嘗試一次。
“人在長安,總比在家里自由,回與不回,選擇也多了。”寧輕衣道。如果是在家宅中,可能直接被禁足,但人在長安,家中帶來的壓迫到底沒那么讓人窒息。抬手讓人將棋盤撤下,她道,“但如何保障她們的自由呢?”
長安物價可不比窮鄉僻壤,居之不易,家中完全可以用錢財來做要挾。
“金花帖未必人人都能得。”裴琢玉想了一會兒,溫聲道,“集書館中需要刻印的書需要人來校對,到時候可以請她們來。再不濟,也能夠到昭文寺學館中做講師。”集書館之名想必士人們都知道了,但小娘子們比起厚臉皮的士人們更容易情怯,生活使然,但畢竟不好。
寧輕衣揚眉,莞爾一笑道:“讓平陽和阿縈她們一起去做。”
這是開天辟地般的創舉,可錄取人數擺在那里,注定能夠抵達頂峰的也只有寥寥數人。
此番來京一趟,要教她們知道前路坦蕩,有萬千氣象,而不是在挫折中失去對未來的信心。
至少來過一次,就算不能真如愿踏上仕途,也能領教其它行當的好,而不是在宅院中將自己的一生都蹉跎了。
二月下旬放榜,曲江梅花沖寒而放。
春榜之后,進士宴集極多,曲江亦是十分熱鬧,車馬往來不絕。紫云樓上,寧輕衣與裴琢玉倚欄而觀,長安春色入眼,煙光燦爛。
曲江大宴后,又有杏園宴。
杏園在曲江西北,與慈恩寺南北相望,往年杏園宴都要在同科進士中選兩個年少俊彥騎馬游街,遍訪名園采摘名花,時人謂之“探花”,而這兩人便是兩街探花使。今歲進士與往年不同,錄取的名額也較去歲更多。三十二中有八位是小娘子,士人想要獨占探花風光,幾乎是不可能。只能推舉一男一女,互相較量。士人們已經在心底開始暗自絞勁,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他們不能如意。
崔縈是裴琢玉她們精心培養的,也在八人之中。她在眾目睽睽中翻身上馬,持著金鞭,端是年少風流。至于另一位——沒等那群瞠目結舌的士人反應過來,又有一位二十出頭的小娘子上了駿馬,朝著崔縈拋了個眼神,道:“走!”
這兩街探花使都是小娘子?新科進士先是一怔,繼而想要一個“公道”,畢竟再怎么樣,也得一男一女吧?現在跟預先商議的情況不一樣啊!可宮人以及大長公主府上跟著崔縈來的人笑吟吟地一攔,溫聲道:“春光如此,諸君何不飲酒賦詩?”
話說到這份上,進士們哪能再說什么?沒看到知貢舉的座主都沒開口嗎?規矩是規矩,但規矩是死的,大長公主可是活的。想來是宮中的主意。杏園行飲是件風光事情,哪能真鬧起來討人嫌?
探花游街,長安名園都特地開放。
紅柳綠煙,春風相和。
往歲年少俊彥便有長安女子拋花相贈,如今崔縈她們更是得了滿懷春色,衣上留香。
過去仕女們只是借機相看夫郎,可如今這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春風得意,未來有可能是屬于她們自己的,哪能不心懷振奮?
探花使風流年少,是她們的未來。
杏園宴時,寧輕衣和裴琢玉又悄悄地出了宮。
滿目琳瑯勝景,足以寬慰心懷。
寧輕衣凝眸望著裴琢玉,笑吟吟道:“深紫濃香三百朵,不知哪朵為我開呢?”
裴琢玉故意道:“等阿縈送來。”
寧輕衣橫了她一眼。
裴琢玉俯身親了親寧輕衣的唇角,俯身說:“稍待。”
她隨即起身,在池邊折來一枝春色,別在寧輕衣的鬢邊。
“阿縈要騎馬走遍長安呢,你倒是省力了,伸手這么一摘,便春色在指尖。”寧輕衣的手搭在裴琢玉的肩膀上。
裴琢玉故作沉思,問道:“那我也要學阿縈她們,騎馬長安名園一日游嗎?現在處處名園開放,倒是可以一趁東風呢。只是偌大的長安城,只說大的,便有數十呢,再算上些小的,得到黃昏了。”
寧輕衣瞪她:“你要將我獨自仍在這兒嗎?你敢!”
裴琢玉笑道:“不敢。”她微微地瞇起來,看亭邊的春色,伸手勾住了寧輕衣的腰。黏在一起的時間多,可似乎怎么樣都不夠。
管它什么長安名園,什么牡丹芍藥,她不用檢點花叢,摘下來別在寧輕衣鬢邊的便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