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駙馬手卷
說疼那就是疼。
別管面上是帶著笑還是愁。
裴琢玉幽幽嘆氣,她請寧輕衣躺到小榻上去,自己去洗干凈手。
她繞回來后爬上小榻,抻開腿坐著,而寧輕衣呢,則是很自覺地躺倒了裴琢玉的腿上,雙眸一瞬不移地凝望著她。
裴琢玉的手輕輕地搭在寧輕衣的穴位上。
這府上的醫書、藥膳之類的書都看得差不多了,推拿按摩也瀏覽了些。本來覺得自己不太會,可等到上手后,就生出一種自信來。
也不過如此。
裴琢玉有條不紊地按著,兩個人誰都沒說話,只是視線總會在不經意間交匯。裴琢玉面色微紅,心虛氣短地挪開。
寧輕衣見她如此,眼中笑意更深。可她忍著沒開口,怕將人嚇走了,到時候連這點湊近的機會都沒了。
“還有哪兒疼?”裴琢玉盡職盡責,滿含關懷地問。
“腿。”寧輕衣隨意地說。
裴琢玉“唔”一聲,點點頭:“久躺久坐,血脈也會不通暢。”這初見的時候,她還以為公主不良于行呢。不過身體太虛弱,坐著輪椅、肩輿到底輕省些。
問話的時候,裴琢玉還是將自己代入“醫工”的角色里,可等她跪坐在寧輕衣腿邊,抬手摸到她纖弱的腳踝,就不是那回事兒了。
寧輕衣趴伏在枕上,那點在她腿上的力道太輕了,仿佛是一只翩然的蝴蝶懸停。
她扭頭,語調有些沙啞,卷著昏昏欲睡的倦懶:“怎么了?”
“沒事。”裴琢玉回神,輕輕地咬了舌尖,強迫自己清心靜氣。
她有些惱,問話的時候那么自然,怎么就不能將那股坦蕩給保持下去?現在好了,她一個人騎虎難下。她不敢抬眸看寧輕衣的神色,但很確定,只剩她一個人在兵荒馬亂。
裴琢玉只能夠硬著頭皮按下去了。
寧輕衣有些乏,昏昏欲睡的,懶得再開口說話。
裴琢玉呢,在一開始的心懷忐忑后,也漸漸地拋開綺念,步入佳境了。
落日清風,宿鳥歸巢。
浮蕩的心落了下來,忽然寧靜而又充實。
“裴琢玉。”寧輕衣的語調含糊。
“嗯?”裴琢玉抬眸望她可只看得到烏黑的后腦勺。
“琢玉。”寧輕衣也不說事,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喊她。
裴琢玉從一開始的茫然變成了無奈,她低聲道:“在呢。”
寧輕衣轉眸,期待地看著她:“琢玉,可以抱一下我么?”
裴琢玉扭捏了下,可寧輕衣的動作干脆利索。她起身跪坐,伸手攬住裴琢玉的腰,緊緊地貼著她,默不作聲地感知著兩顆心的跳動,直至節奏漸漸地重疊。她抬手撫了撫散亂的鬢發,直勾勾地看裴琢玉,撫著她的臉,輕聲道:“琢玉還真是讓人歡喜。”
裴琢玉原本就攀著緋色的臉,霎時間更是紅透了。
哪里還敢在若水院中停留,找了個理由慌亂地逃跑。
“若是駙馬能想起來,殿下就不必這樣費心了。”碧仙感慨道,心中還是替寧輕衣委屈。那三年間的苦,只她一人知道,一個承擔。
寧輕衣笑了笑,道:“也很得趣不是嗎?”其實情緒時常會如浪濤洶涌,可既然做了決定,她便只能不停寬慰自己,學會釋懷。
再者,眼下的狀況,也沒什么不喜的。
裴琢玉跟過去的確有些不一樣。
但——
“我既心慕她,必定愛她所有。”
綠猗院中。
裴琢玉就燈看醫書,除了駙馬留下的筆記,還有從府醫那邊要來的全部脈案。
有的東西先前不大理解,只是囫圇吞棗,而現在瞧了瞧,發現一些端倪*了。并不是所有藥方都是循序漸進的,有的時候會來點“變數”,直覺以及結果都告訴她,那樣做并不好。
清河公主如今的模樣……是天成之?亦或是有意為之?
裴琢玉的神色微變。
她自認是綠猗院中的客。
書房中除了書籍以及醫術相關的手卷,余者她其實不大會去碰的。
在看脈案和藥方看得實在是心慌,從往常并不觸及的手卷中,找出一些舊物來。
除了紀事手卷,還有一沓往來的書信。
有公主筆跡,也有駙馬留存的。
翻了翻,大多是“添衣加食,少慮多睡,千萬千萬”的溫情話語。
但也有幾封是例外,言辭極為激烈,在用藥上出現了分歧。信是殘章,一些重要的訊息被毀去了。
所以過去病情不大好,反反復復,其實是有意為之嗎?
裴琢玉渾身發涼,她顫著手將手卷和信箋收起,內心深處陡然間卷上一股怒意,分不清是對駙馬還是對寧輕衣的,像是積攢了多年的情緒陡然間在胸腔中爆炸,并卷著成百上千倍的力量強橫反撲,將她拍得頭暈目眩。
許久之后,裴琢玉才坐起身。
她又認真地翻看了脈案和藥方,確認了時間,在爭執后儼然有人妥協。
可裴琢玉心中還是脹得厲害。
如果說,現在的寧輕衣要她開“自傷”的藥方,用以人前“示弱”,博取圣人的信賴,她會同意嗎?
裴琢玉一想,心就像被針扎了一般,疼得厲害。
她的思緒渾渾噩噩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
次日醒轉,也精氣不足,整個人乏得厲害。
綠猗院中的人是替寧輕衣看顧裴琢玉的,一有點風吹草動,就去若水院中送消息了。
寧輕衣忙不迭將手中的事放下。
等她抵達綠猗院中時,就看到了懶洋洋窩在藤床上曬太陽的裴琢玉,只是無精打采的,雙眸也黯淡無光。
“這是怎么了?”寧輕衣微笑著問。
裴琢玉悶悶不樂地望了寧輕衣一眼,抿唇不說話,都懶得行禮,頭一偏當她的“世外高人”。
寧輕衣也不生氣,可摸不清裴琢玉的脾氣從哪里來,只是順著自己的思路走:“做噩夢了?”
裴琢玉瞥她:“是呢。”
寧輕衣繼續哄她:“那你說來聽聽?這風一吹呢,噩夢就散了。”
裴琢玉:“……”
理智終于回籠一些些,寄人籬下還敢擺出主人家的姿態,也虧得清河公主脾氣好吧?
那事情她能怪誰呢?她有什么立場怪別人呢?好吧,她的確不太舒坦,怨憤沒來由的,如果需要一個紓解口,那就賴駙馬吧。
于是,裴琢玉嘆了一口氣,說:“做夢夢到看了一夜的脈案,想要找到癥結所在呢,沒想到困難得很。那病真是百變啊,桀驁不馴的,怕是神醫來了都難救吧。”
裴琢玉抬眸看寧輕衣:“殿下,明明是對癥下藥的,可最后為什么沒有好轉呢?”
寧輕衣啞口無言,良久后才道:“可能神醫徒有其名吧。”
裴琢玉哂笑一聲。
寧輕衣又道:“琢玉精于醫道,就等你大展身手。”
裴琢玉垂著眼瞼:“怕殿下不愿等。”
“怎么會呢。”寧輕衣莞爾一笑,深深地凝視著裴琢玉,“怕你不愿意留。”
裴琢玉沒點破,可寧輕衣聞弦歌而知雅意,協議便在三言兩語中達成。過去的事情裴琢玉不好再計較了,畢竟與她沒多大關系,只是面上揚著笑,心中還是啐了駙馬幾聲,怎么不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攔住?非到了出事才開始將人往回拽呢?
至于寧輕衣——
人在皇室中,有諸多不得已。
若是有的選擇,誰愿意如此?
怎么能怪她?怎么忍心怪她呢?
裴琢玉面上的郁色退去,寧輕衣暗松一口氣。
她想了想,又說:“你不是想知道金陵如何么?我給她們下了帖子。”
想知道金陵公主的狀況,但也不好只請她一個人,索性將廬陵、九江以及衡陽她們都請過來玩了。兩個小些的不用管,廬陵的心思相對多一些,或許能夠替她達成目的。
裴琢玉覷著寧輕衣,她其實沒那么想知道。
帖子送到各位公主手中,廬陵公主很是納悶。
要知道這長姐深居在府上,極少露臉,往常想去她府上得送好幾回帖子,怎么現在轉了性?這會兒不怕擾人?難道是病要好了?還是說……事情是朝著糟糕的方向去的?
金陵公主接到帖子,也有些慌。
本來沒聽到動靜,還以為那件事情就過去了。
也是,就是買一支膏藥的事,用不著說出去吧?
可現在長姐忽然間下了帖子,她又開始惴惴不安,忙不迭去找小姑拿主意。
鄭澹容:“……”
她沒辦法,只能溫聲安撫金陵公主:“只是尋常姐妹說話罷了。”
金陵公主搖頭,覺得不大尋常,往常長姐可不會這般頻繁地見她們。
鄭澹容:“索性就告訴她們,讓她們替你出出氣。”帝王家風光無限,可人的稟性有所不同,再加上頂上沒個疼人的母親,有的人養出來就會十分老實拘謹。
也不能說有錯,但是吧,鄭澹容還是覺得遺憾,如果金陵公主有廬陵那種拳拳到肉的本事,也不至于如此。她在家中謹小慎微,一出孝就自身難保,她的人生軌跡被規劃好,什么貴女,其實就是砧板上一塊任人稱量的肉,她哪還有余力管到兄長家中。
金陵公主低聲說:“沒人的。”她其實曾經期盼過母親和兄弟替她做主,但鄭家是他們要拉攏的人,鄭顯宗一些行為在他們的眼中根本算不得出格。這次買膏藥是鄭顯宗發怒的時候推了下她,事后鄭顯宗跪下磕頭求饒。他總是這樣,求她不要往外說,顧全家中體面。鄭家受罰,對她也沒好處,反而會連累兄弟。
鄭澹容無言。
良久后,她才道:“去了就知道了。”
她哪知道清河公主目的是什么?
清河公主府中。
寧輕衣慢條斯理地收起書信。
她的目的并不單純,往常不管金陵那邊的事,但是非要查一查,還是能有結果的。
前不久,她那好父親罰了秦王,梁王那邊的黨羽春風得意起來。
可帝王無情,遲早要將棍子敲到梁王的頭頂。
鄭家——不就是個好人選么?
鄭闕如果致仕,那左相之位便會空缺,依照慣例是由黃門侍郎升任的。如今的黃門侍郎是薛亨、魏再思。前者是秦王故妃之父,雖是士族,卻支持秦王。而后者忠烈之后,圣人在東宮時,曾陪侍左右,能力很一般,但深得圣人的寵幸。
寧輕衣盤算一陣,心中有了主意。
第32章 金陵公主
上回宴會只有金陵、廬陵兩位公主,可這次尚未出降的兩位也出宮了,裴琢玉總算將人見全了——那位才三歲的養在皇后膝下的平陽不算。
宴會還是在南府引鳳池那邊,寧輕衣三言兩語將兩個小的妹妹打發到集書館那邊去長見識了,裴琢玉也跟著過去看集書館如今發展得如何。
余下金陵、廬陵兩位留著。前者是寧輕衣點名留下的,至于廬陵——腦袋瓜一動,立馬警覺起來,還以為有什么好東西,就厚著臉皮坐下。
寧輕衣其實很嫌廬陵鬧騰,尤其是她先前拉過裴琢玉玩樗蒲。可這會兒留下很有用,寧輕衣也沒趕人。她飲了一口茶不說話,廬陵公主就很主動地挑起話頭,覷了眼坐立難安的金陵公主問:“二姊這是怎么了?”
“可能不大舒服吧。”寧輕衣揚眉,漫不經心道。
“那怎么不在府中休息?”廬陵公主詫異道,口中驚訝關切,心中卻是在想,要是長姐能給她大筆的錢,她就是斷了雙腿也要爬到清河公主府來。她拒絕不了那誘惑,金陵肯定也不行。思緒發散了一會兒,廬陵公主又說,“阿姊,請府醫來替二姊瞧瞧?”
寧輕衣一頷首,將茶盞放在小幾上,微微一笑道:“應當的。”
金陵公主的那句“我沒事”聲音太小,一下子就被廬陵殷勤的聲音蓋過了。姐姐妹妹哪個都不聽她說話,她的面色漲得通紅,囁喏著唇,最后什么都沒有說。
府上的女醫很快就來了,朝著三位公主殿下一叉手,就要替金陵公主把脈。
金陵公主有些畏縮地藏了藏手,無助的眼神朝著寧輕衣望去,可寧輕衣只是微笑。至于廬陵公主——她的聲音一響起,金陵公主的思緒就被砸得暈乎乎的。
寧輕衣將金陵公主的神色收入眼底,內心深處到底浮現對這位異母妹妹的同情來。韋貴妃原先頗得圣人寵幸,先生出圣人的長子,還被立為太子。膝下兒女也沒多到照應不過來,偏偏金陵就處處被倏忽,就連婚事也是為兄弟鋪路。
府醫先是把脈,后面又捋起了金陵公主的袖子。
廬陵公主早就挪到一邊去湊熱鬧,她眼尖,一下子就瞥見金陵公主手臂上的淤青。金陵公主察覺到她的視線,忙將袖子掖了掖,想要將淤痕藏住。廬陵公主見她這畏縮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立馬擠開了府醫,上前捉住了她的手,銳利的視線在金陵公主臉上停留,她問:“鄭顯宗打的?”
金陵公主垂眸:“是我自己碰著的。”
廬陵公主狐疑看她:“那你藏什么?”
寧輕衣注視著兩位妹妹,直到金陵公主被問得啞口無言,才淡淡道:“廬陵,不要影響診治。”
廬陵公主心中一沉,不甘不愿地往后退。想要說話,可一看寧輕衣冷淡的神色,又噤聲不語。她才不想因為打擾清河被圣人罵。
被打斷的診治還是繼續下去了,廬陵公主不說話,金陵公主也不敢吭氣,頭越埋越低。
許久之后,府醫才恭敬地退后一步,將診斷的狀況,一一說給寧輕衣聽。
心中愁緒盤結,也不大健康,還吃了猛藥。要知道猛藥都是用烏頭、附子一類的毒。物入藥的,若調配得不合適,極為傷身體。
寧輕衣淡淡問:“怎么回事?”
金陵公主面色漲得通紅,眸中水盈盈的,籠著淚光。她有些痛苦,又覺得難堪,許久后才擠出一句:“我與駙馬成親數年未曾生養,我——”
話還沒說完,廬陵公主就一巴掌拍在案幾上,痛心疾首道:“你糊涂!”她不等寧輕衣說話,就追問道,“那傷呢?你別告訴我自己摔的。”
金陵公主不會說謊,可鄭顯宗求她的話還環繞在耳邊,她咬了咬下唇,想替鄭顯宗解釋幾句,廬陵公主又說:“你別講話,我聽了就生氣。”要說多少姐妹情也不是,這沒見面的時候她壓根想不起這位姐姐,見面了也總覺得她替梁王那邊做事,跟她走得是兩條路。聽她被駙馬欺侮,總覺得損了公主的顏面。
寧輕衣垂著眼睫,入定似的,一語不發。
等到麻雀似的叫聲停止了,才道:“這些日,就留在我府上休養吧。”
本來還替金陵公主說話的廬陵一下子就警覺起來,會不會是梁王讓金陵使得苦肉計?要是這傻不愣登的二姊留在清河府上讓她近水樓臺先得月怎么辦?不成不成,廬陵心中暗想,忙沖著寧輕衣揚起笑容,說:“長姐身體不好,需要靜養。”
金陵公主也連連點頭,附和聲很細小。
寧輕衣不說話,只靜靜地望著兩位妹妹。
廬陵公主又道:“阿姊不放心的話,讓二姊去我府上小住一陣就好了。我跟二姊的公主府都在興道坊,來往也方便。”
金陵公主忙點頭說是。
寧輕衣目的也算達成了,只是思忖了片刻,才說了聲好。
南府集書館。
鄭澹容有些憂心忡忡的,思來想去,想找裴琢玉問話。她轉了一圈,才在盧參玄那邊找著她,借一步說話。
看著那張酷似駙馬的臉,鄭澹容心緒還是有些復雜。得虧是個娘子,要不然問些事情還得有許多波折,還怕橫生枝節。
“五娘尋我是有什么事么?”裴琢玉對上鄭澹容的目光,溫聲詢問。
鄭澹容也沒說廢話,直接道:“殿下邀請金陵公主入府,是——”
裴琢玉猜到鄭澹容要說什么,見鄭澹容神色遲疑,她笑了笑:“那日的事情我與殿下說了。”
鄭澹容一怔,心中泛著一種“果然如此”的感慨。如果清河公主要追問,依照她那嫂嫂的軟糯性情,怕也不會隱瞞,到時候兄長和鄭家會怎么樣呢?鄭澹容的思緒紛飛,她一叉手道:“金陵殿下其實也想到集書館來,只是我阿兄……”話未說完,鄭澹容便嘆了一口氣。
“不喜歡金陵公主拋頭露面嗎?”裴琢玉隨口道。
唔,鄭家那邊,其實鄭澹容也寸步難行吧?要不是公主點名要她,鄭家興許也不希望她來集書館做事。
鄭澹容面色緋紅,畢竟她是鄭家出來的,難免覺得羞愧。
裴琢玉溫聲道:“不必擔憂公主。”
金陵公主不會有事,但鄭家會不會出事,就難說了。
裴琢玉不做多余的保證。
那頭廬陵公主跟寧輕衣作保證,要將金陵帶到自己的府邸中小住一陣。
可這宴會結束的第二天,一個消息就從廬陵公主府上傳出來了。
裴琢玉正盯著寧輕衣用藥,也順道聽了一耳朵。
“金陵公主的傅母去接人了,那老婆子臉上都是橫肉,還敢給金陵公主臉色看,說什么駙馬請她快些回去。廬陵公主聽了當即發怒,一個巴掌狠狠甩到那老婆子臉上了,說鄭顯宗是什么東西,只是公主府上的玩意兒,一個臣子分不清誰是主君了。那老婆子最后訕訕地走了。”
來傳消息的人算是輕描淡寫,可寧輕衣想想廬陵的脾氣,也知道那場面是何等精彩。
可是這樣還不夠。
裴琢玉在府中聽了各種消息,也知道到底怎么一回事,瞧不起鄭顯宗,對“駙馬”兩個字生出的惡感也強烈起來了。她道:“送些藥到那邊去吧。”
寧輕衣點頭,讓人開了庫房取了上好的人參送去。
能不能入藥是另外一回事,這表的就是一個態度。
廬陵公主很來勁,這罵了不知道向著誰的傅母還不夠,把燕王從王府中挖出來了,要他替金陵出氣。
燕王板著臉,皺眉說:“二姊不是有親兄弟嗎?”太子廢了,但梁王還在啊,用得著他嗎?
廬陵公主冷冷一笑:“你不是兄弟?難道你是外頭抱養來的?”
燕王聽得渾身發冷:“這話你可不要亂說。”片刻后,他又盯著廬陵公主,問,“你打什么主意呢?”
廬陵公主抬手將屋中伺候的人遣退出去,道:“這是長姐的意思,她怎么沒請梁王?還不是覺得梁王不盡責嗎?阿兄,你想啊,一個阿娘生的弟弟都不管,而你這個異母弟弟去替他主張了,朝臣和圣人們會怎么看呢?”
燕王道:“多管閑事?”
廬陵公主:“……”她有時候覺得她這兄長真的蠢鈍如豬,實在不行她都想自己上了。
她磨了磨牙,氣哼哼道,“圣人最喜歡看兄友弟恭這種戲碼了,二姊被駙馬欺負了,難道我們臉上就有光嗎?阿兄你不是長,也沒有出格的文采武功,還不得圣人青睞,能拿出來的也只有‘孝悌’了吧?我的駙馬他的確是勛貴,但咱們的外祖既是開國勛貴之后,也是世胄簪纓的趙郡李,還是有機會兩手都抓的。”
在廬陵公主的推動下,燕王到底是聽進去了,出手解決這件讓姐妹懸心的事。
可他的方法也是簡單粗暴,直接下帖邀請駙馬鄭顯宗入府,然后命人扒了駙馬的衣裳,只留了一件中衣吊起來抽打。那打鞭子的人還是很有本事的,鞭子落在鄭顯宗的身上,打得他嗷嗷叫,身上滲出血來。
廬陵公主也在一邊旁觀,看得起興,甚至想往鄭顯宗的身上潑鹽水,但被她那面色蒼白的駙馬給勸下去了。
最后鄭顯宗是被人抬回去的,身上沒一塊好肉,但要說死還是死不了的,只是瞧著駭人。
燕王行事如此放縱肆意,打得還是相府公子、金陵公主的駙馬,這哪里用等到第二日?彈劾他的奏狀立馬飛到皇宮了。
對燕王來說,被圣人罵一頓不算什么,就怕默默無聞,沒人注意到他。
這回他可是有理的。
燕王府上的幕僚有些發愁。
“大王這一鞭子把拉攏滎陽鄭氏的可能給斷了。”
燕王不以為然:“鄭家跟梁王是姻親,難不成還能支持我么?”別看鄭家那邊一聲也不吭,保持著純臣的姿態,都是些老狐貍。
幕僚無言以對,又道:“那就請大王趁著這時候將鄭家打壓下去。”
這下輪到燕王不自信了:“圣人會因此黜落左相嗎?”
頂多罰鄭顯宗一回吧?
“但就鄭駙馬的事,不會如何,再加上這些呢?”幕僚神神秘秘地遞上了一些鄭家罪狀。
燕王眼中泛著驚喜的光,忙問:“哪來的?”
幕僚挺了挺胸,表忠心:“某雖為王府小小的參軍事,但愿為大王肝腦涂地!”
他哪有那么大能力調查這些,都是清河公主送來的。
燕王拍著幕僚的肩,大笑著說了聲:“好。”
他記得這個人,名叫崔恩,博陵崔氏出身,是右相家的族親,得過山陽姑母的推薦,進士及第。
所以這也是宰相之間的斗爭么?他要是做了,興許未來能得到崔家的支持!
第33章 與我同住
鄭家也很熱鬧。
鄭闕看到被抬回來的鄭顯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鄭顯宗只是次孫,未來不需要他扛起家業,但不代表鄭闕完全不重視這個孫子,看他被打成這樣,哪能忍氣吞聲?家中的女眷一直在耳邊哭,哭得他頭大心煩。可恨歸恨,他的腦子沒有完全變成漿糊,想要問清楚原因。
鄭顯宗支支吾吾的,哪敢說實話?只是提自己派傅母去廬陵公主府中將金陵公主請回來,結果傅母挨了廬陵府上一頓打。鄭闕不太相信鄭顯宗的話,廬陵的確驕橫任性,但跟金陵公主關系也沒說多好,畢竟都不是一個母親生的。
他思來想去,派人去廬陵公主府上接人。
可兒媳仍舊沒有回來,倒是廬陵公主府上的人過來了,一臉不屑地指責鄭家人。
一個傅母敢對公主吆五喝六、鄭顯宗還出手打公主,這是完全爬到公主的頭上去了,不將皇家放在眼里。
晴天霹靂砸在鄭闕的頭上。
他心里只想著朝堂和同僚的事,哪里會管府內的女眷?當他去問的時候,一個個知情的眼神躲閃起來,最后扯著嗓子干嚎:“那也是他們夫妻的事,哪里用得著燕王來管?將人打成這樣,是什么道理?”
“是啊,梁王都沒說話呢,燕王這算什么?”
“郎主難道就這樣算了嗎?”
……
嗡嗡嗡的聲音吵得鄭闕頭疼,他的臉色黑沉,這已經不是他要不要追究的事情了!鬧出這么大動靜,怎么可能私了?他眼神幽沉,想出一個破局的辦法,要壓著鄭顯宗入宮負荊請罪。他得先承認自己的錯處,才能針對燕王。
可鄭闕有了主意,府上的人專門拖后腿。這還沒等他進宮呢,一伙人聽了他的話就先恐慌起來,怕鄭顯宗就那樣死了,忙將他送了出去,不讓鄭顯宗找到他。
皇宮中。
承天帝面色駭人,固然因燕王無狀而憤怒,但最不可忍耐的是鄭顯宗的荒唐。不將公主放在眼中,豈不是覺得他這個天子沒了威嚴,是個擺設?他固然可以不在意女兒,但也不是任由人欺負的!事涉鄭闕家,況且公主家事也不是單純的家事,如何處置也是要臣子們商議的。
對于鄭顯宗打公主一事,那些儒臣先是拿了不是有意的來說事,又抬出了倫理,說金陵公主已經出嫁,算是鄭家的人,也有人認為鄭顯宗是蔑視皇室,毆打公主實屬以下犯上,應當治罪。一番扯皮,也沒能在當天解決事情。
消息傳到公主府中,寧輕衣絲毫不意外這一結果。也正是知道光憑借這一件事情沒法將鄭闕拽下,才讓燕王那邊得到消息。金陵的事情,只能夠輕輕地揭開帷幕。
宮中發生的事情寧輕衣也沒隱瞞裴琢玉,裴琢玉撫了撫太陽穴,聽著仍舊有些不高興。公主要討回公道都如此艱難,何況是尋常家的婦人?
寧輕衣垂著眼睫,淡淡道:“前朝不是有‘毆主傷胎案’么?若不是太后一力主張追究,可能就以倫理的事揭過,只作尋常殺妻殺子,而不是謀害皇室宗親的謀反大逆罪。”
裴琢玉聽得心中生寒,她雖極少看律令,可也知道,同一件事情對女對男是不同的。她凝視著寧輕衣,試圖從她寂然淡漠的臉上看出些什么來,但寧輕衣只是微微一笑,隨便啟了個新話題將其揭過了。
不是無心,而是太遙遠,眼下提了傷神。
若一切謀劃落空——
輕哂一聲,寧輕衣拋開了心中的雜思。
可寧輕衣不提,裴琢玉會問。
她凝眸注視寧輕衣,道:“皇后會管么?”
寧輕衣嘆了一口氣:“阿娘畢竟是后宮之主,要將每一個皇子皇女當孩子,不能不顧。”頓了頓,她托腮,饒有興致地問,“琢玉覺得我能走多遠?”
她沒提自己想做的事,裴琢玉也沒問。
就算失去了記憶,可依照裴琢玉的聰慧,也能夠猜出來。
她的一些主意都是有意無意地替自己鋪路。
其實以前她也問過駙馬,可駙馬只是沉默。
她依舊什么事情都愿意替她做,但其實心中不是很認同吧?
長安是囚籠。
權勢是枷鎖。
裴家為了光耀門楣逼她失去了自己,甚至走上了一條“尚主”的不歸路。
裴琢玉沒說過恨,可她在不經意間也會流露出傷心,流露出對外面天地的向往。
拋棄了過去后,她不再矛盾,也不用將自己撕裂了吧?
“走到終點。”裴琢玉不假思索。
寧輕衣莞爾一笑。
她其實想聽的不是祝愿。
想聽裴琢玉說“一直陪你走下去”,可以前的駙馬不會說,現在的裴琢玉也不會。
只能寄希望于未來,等她愿意與自己并肩。
但這未來也不是憑空就得來的,寧輕衣還得努力。
當初心意契合的人都能跑了,何況是眼下還懵懂著的人呢?
寧輕衣想著,又嘆了一口氣。
她似乎已經確定當年是裴琢玉騙她的,說好了回來卻一走了之。
心還是會有一點疼,但總歸不是讓人徹夜難眠的鉆心刺骨了。所以當心上人一直在眼前時,她真的可以去釋懷。
“怎么了?”聽到嘆氣的裴琢玉還以為自己哪里說得不對。
“琢玉,你過來。”寧輕衣眨了眨眼,聲音輕柔。
都同榻而眠了,并肩坐在榻上算什么?再說了,裴琢玉自從入府后,就沒記住什么規矩。一聽寧輕衣的話,她就很自覺地靠過去了。然后溫熱的觸感就那么直直地落在她的臉上,纖細的手指拂動著,她的眼前出現了重重的虛影。神思恍惚起來,心臟又開始咚咚地擂鼓。
那些努力不想起來的事情其實沒那么容易過去,只是缺乏一個契機將它們牽引上來。
而寧輕衣點在她臉上的手指,就是個讓人重新心思慌亂的契機。
裴琢玉唉了一聲,不自覺地往后仰。
寧輕衣見好就收,只是很快地從一旁的小幾上取來一枚玉佩,替裴琢玉掛在腰上。
她輕輕地拍了拍手,也沒解釋,只是噙著笑,雙眸一瞬不移。
裴琢玉在公主府上什么都不缺,玉這種東西更是不稀罕。妝奩上她要找什么樣的玉都有,但寧輕衣親手掛上的,還是讓她低頭看了又看。
寧輕衣笑盈盈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琢玉眨眼,知道這句詩是“琢玉”二字的由來。
除了“琢玉”,綠猗院這個名字也是出自《淇奧》。
而這一切……都跟駙馬有關!
一道思緒如電光石火竄上,裴琢玉的心霎時間涼了下來,唇角的笑容也斂起幾分。
新雕琢的玉,還是駙馬的舊物?
“怎么了?”寧輕衣察覺到裴琢玉情緒變化。
裴琢玉低著頭,指尖撫摸著溫潤的玉,輕聲道:“其實已經有很多玉飾了。”
寧輕衣道:“那些都是塵封的舊物,這是我讓匠人新雕琢的。”
裴琢玉唇角一揚,低落的情緒好上些許。她對上寧輕衣的視線,不知怎么心弦一顫,開始得寸進尺:“綠猗院中竹子太多,清寂確實是清寂,只是陽光不大好。”偌大的院子,曬太陽的地方多得是,哪會一直在竹蔭下?
寧輕衣記得先前聽人提過一次,裴琢玉不喜歡綠猗院的翠竹,可后來她住了下去,也沒多說什么,就那樣算了。
既然要拋去過往,一切從新,那讓她心中怫然不悅的竹子,的確也沒必要留。想了想,寧輕衣道:“那都移栽別處吧,你想種些什么?要開辟藥田么?”
太干脆了,裴琢玉反倒是無話了。
竹子長勢極好,因為她心中一點變扭大動干戈,也不大好。
裴琢玉抿著唇角,在心中長吁短嘆。
怎么就這樣忸怩呢?
寧輕衣見裴琢玉不說話,只低著頭玩腰間的玉。她不明所以,暗嘆一口氣,抬起手撫著裴琢玉的下巴,輕輕一抬,迫使她視線與自己碰觸。她唔一聲,說:“琢玉是覺得麻煩嗎?”
裴琢玉將下巴抬了抬,半掙開寧輕衣的手,她道:“我只是寄——”
不管是寄人籬下還是什么,寧輕衣都不想聽。原本還沒挪開的手順勢掩住了裴琢玉的唇,制止了她的話語。寧輕衣跪坐在榻上,一只手壓在身側,另一只手掩著裴琢玉,身體朝著裴琢玉傾去。她說:“那這樣吧,你搬到若水院來,與我同住。”
裴琢玉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怎么發展到這地步。看著近在咫尺的寧輕衣,有點想順勢倒下了,可一點理智作祟,讓她垂死掙扎似的說出一句話:“這樣不好吧?”
可不好在哪里呢?沒等寧輕衣問,裴琢玉自己心中的聲音就開始回蕩了。
寧輕衣不答話,似是沉思。
裴琢玉莫名緊張起來,尤其是她快要被心里話說服后。
難道挑了個頭沒有尾巴,就那樣輕飄飄地結束話題?然后默契地當作無事發生?
這才是常態不是嗎?
“哪里不合適呢?”在裴琢玉忐忑不安時,寧輕衣問,“琢玉要替我調養,那該就近不是么?”
要不是怕嚇著她,早在入府那天,便教她來與自己同住。
“琢玉,你行還是不行呢?”寧輕衣又往前傾了傾。
芙蓉面照眼來,裴琢玉哪還維持得住端正的坐姿。單手撐著小榻,另一只手又去攬寧輕衣。
心臟早就如擂鼓了,都怕要將脆弱的鼓面給擂破了。面色緋紅,擔憂靠得太近,可臂彎緊繃著,稍稍一動便是將她攏入懷。
“行不行啊?”寧輕衣眉眼含笑,埋在裴琢玉頸側,吹氣勝蘭。
第34章 軟香溫玉
漿糊似的腦袋里哪還有行不行?只剩下濯濯的芙蓉面,以及縈繞在周身驅散不去的熏香了。
與其說沒有拒絕的余地,倒不如說拒絕的念頭沒那么強烈。
綠猗院中,多是駙馬的舊物。先前無所謂,可隨著時間的流逝,那芥蒂莫名其妙地在心中生根發芽了。
既然有個機會能夠避開,那順勢而為不好嗎?
她難道想得是近水樓臺嗎?她只是擔心殿下會重蹈覆轍。不在自己眼皮底下,她不安心。
腦海中出現一些倒掉湯藥的幻境,裴琢玉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她成功地說服了自己,順理成章地擠出一個小聲的“好”字。
馥郁的香氣并沒有淡去,那輕輕靠在她身上的力道,仿佛附著著她的心臟上,帶著她的心往一個看不見的深淵沉墜。
她的面色赤紅,半撐著的身體已經全然倒在榻上了,臂彎在不知不覺間收緊,懷抱中的人自然也隨著她的動作而改換姿勢,趴伏在她的身上。
云鬢微亂,步搖上垂落的銀絲輕輕搖晃,恍惚中,裴琢玉似是聽到一道釵扣玉枕的脆響。等到回神時,寧輕衣一只手撫摸著她的臉,調笑道:“熱么?”
游移的指尖已經劃過下頜,輕輕地沿著脖頸挪動。裴琢玉眼上蒙著一層湛湛的水芒,她做了個吞咽的動作,而寧輕衣輕抬起的手指恰好就那樣一點。轟一聲,仿佛無數雷霆炸開,將裴琢玉撞得頭暈目眩。
一個“熱”還沒擠出,她已*經抓住了寧輕衣的手,帶著她一個翻身。
簪釵亂搖,玉墜敲枕的響動,不再是幻覺。寧輕衣眼波盈盈,有種欲語還休的纏綿。有驚惶、驚異,有期待。種種情緒交纏,可沒有半點抗拒和怒意。
裴琢玉舔了舔唇,她垂著眼瞼,說了個“我”字,就沒了下文。
寧輕衣將被捉住的手腕輕輕抽離,在發懵的裴琢玉試圖爬起身時,她又猛地圈住裴琢玉的腰。
“琢玉。”寧輕衣喊了她一聲。
裴琢玉僵著沒敢動彈。
寧輕衣也沒指望這木頭能有什么反應,她只是蹭著裴琢玉,含糊不清道:“我、我有些難受。”
裴琢玉的心又開始發脹,填塞太多難以言喻的情緒了。她抱著寧輕衣,輕聲道:“殿下,歇會兒吧。”
寧輕衣哼一聲,軟聲道:“就在這兒么?”
裴琢玉點頭,說了“是”。
清河公主府上風平浪靜,可朝堂之中風云詭譎。
但就鄭顯宗“傷主”事跟“燕王放縱”事,吵了幾天都沒見結果,想要擱置也不大成,畢竟連皇后都出面,想要將鄭顯宗重罰。
金陵公主的生母韋貴妃那邊呢?因為寧青云被廢黜后,也被圣人厭棄了,她知道鄭家是站在她這邊的,其實并不愿意生事,梁王寧泰安也抱著同樣的心思。可鬧到這份上,不是他們想息事寧人就能讓一切告一段落的。
母弟不管,反倒是異母弟來替阿姊做主張,梁王的臉上也很無光。他自個兒的人拿儒道倫理說事,勛貴那邊是十分瞧不起他,嚷嚷著要是自己的女兒或者妹妹遭受這般待遇,早就一馬鞭抽過去了。
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的,還沒完全終了呢,御史一紙奏狀呈上,彈劾鄭家人搶占民、掠奪資財、草菅人命。朝中有哪個人能夠干凈的?就算自己處事極正,也未必能將族人全部管住。在這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時候,可是沒法將族人的事情跟自己撇開的。有哪個能跟族人沒有經濟往來的?一族宗主就得負責。
可偏偏鄭家正在風尖浪口,依照承天帝的性情,維持皇室顏面固然重要,他跟皇后的看法一致,一定要嚴懲鄭顯宗。原本他以為一道敕令下了就能結束了,哪知被宰相那邊駁了回來,有的人覺得依照謀逆治罪不妥當。
承天帝憋著一口氣,在得到鄭家的累累罪證后,終于將堵塞在心中的火氣給抒發出來!何止是要處置鄭顯宗,當即將鄭闕罷職,直接剝了他的宰相名頭。
侍中之位一空缺,有的人就管不著鄭家的事情了,像是盯著肉的狼,虎視眈眈的,想要那個位置。對于三品以上大員,宰相們本身有舉薦和駁斥的權力,一個個名字遞到承天帝跟前,可是承天帝沒有同意。在這關頭,向來低調清正的中書令崔尚推舉了黃門侍郎魏再思!
魏再思參知政事,已帶相銜入政事堂,以黃門侍郎晉升合情合理,可魏再思的才能就值得商榷了。有些朝臣暗自不滿,可承天帝有了崔尚支持,能讓心腹坐上左相之位,哪里會再拖延?當即擢升魏再思為侍中,做門下省的長官。
許多朝臣不明所以,要知道崔尚往常跟魏再思沒有什么私人往來。一個詩禮傳家能出將入相的高才,而另一個雖為忠烈之后可完全沒有風骨,靠著佞幸登上高位,怎么會走到一起?非要說關系的話,那是魏再思的父親曾在崔尚出鎮河西時候做過他的幕僚,但那時候魏再思才多大?能算門生故友嗎?
不管旁人如何追問,崔尚一概不言。
回到了府上,駙馬都尉、御史中丞崔博文暗暗抱怨,相比魏再思,他跟薛亨關系稍微好些。可詢問的時候被崔尚瞪了一眼,他就不敢說話了。話鋒一拐,提起崔縈認祖歸宗的事。他知道山陽極為喜歡這個才找回來的小女兒,可不知為何,不僅沒有認回來,反而下了封口令,不許人四處說道。
“公主自有主意,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崔尚冷聲道。他膝下只有一個兒子,還窩囊庸碌,完全靠不住。崔家偌大的家業落在他手中,就等著他完全敗光吧。倒不如讓山陽長公主一力操持,只是那條路,真的好走么?
崔博文唯唯諾諾稱“是”。
“少與諸王黨羽往來。”崔尚又警告道,近來對他的管束少了,就肉眼可見地放縱了起來。
崔博文低頭,神色訕訕。
崔尚不管他,山陽長公主也功夫罵他,他自然就跟同僚尋找點樂子,得了幾句吹捧有時候就找不著北。
“你的事情以為瞞得很好,可山陽都知道。”崔尚又輕飄飄扔下一句輕雷,炸得崔博文頭暈目眩。他這次舉薦魏再思,其實也是山陽長公主的意思,依照他的本心,魏再思是不夠格做侍中的。可偏生他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在外頭鬼混,還以為瞞得好好得呢,實際上一切都在長公主掌握之中。他不妥協,那崔博文就跟鄭顯宗一個下場。
崔博文聞言渾身一僵,頓時驚出一聲冷汗。
在家中,公主是君,駙馬是臣,尚主后想要納妾非得公主頷首不可。崔博文沒這個膽氣問崔尚,也不敢跟山陽長公主提,只得將人偷偷地蓄養在外頭。他那外室幾年前就病死了,余下一個可憐的小孩,不敢帶回家。那孩子跟崔縈同齡,只小了一個月。后來崔縈丟了,崔博文更怕孩子被山陽長公主知道。
如果教圣人知道了,崔家難道能逃過嗎?會不會跟鄭家一樣慘?崔博文面色僵白,良久后才說:“兒知曉了。”
崔尚看著他氣不打一處來,但這么多年也心灰意冷了,他冷哼道:“你知道什么了?別胡來。你只要守住分寸,山陽是不會動手的。”
他這兒子兒媳可不是佳偶,在山陽眼中,崔博文大概也只是一件玩意兒。山陽的心思都在兒女身上,只要崔博文不鬧出丑事就懶得管他。要是崔博文一下子腦子發熱干出什么,才是真正的大禍。
雖然跟崔博文提了,可崔尚還是怕崔博文一根筋,做出將孩子送走的事,命人往公主府中走一趟,告訴山陽長公主一聲。山陽長公主說了聲“知道了”,旋即便命人悄悄地將那孩子接入府里。
她早前就知道小孩的存在,她也憤怒過。在找孩子這件事情上,崔博文總是心不在焉的,山陽長公主一度認為崔博文是因為有了小女兒才不在意的,幾乎想將那對母女處理了,可又強忍了下去。要說最大的錯,在崔博文。
找回崔縈后,一些舊事也開始釋懷了,她還不至于跟一個小孩子計較。但要說利用,也是有的。她既然跟清河合謀,那就得管住崔博文的嘴。崔尚還在,也不能直接讓崔博文變成啞巴。再者,崔縈獨自在集書館中學習,未免寂寞孤單了些。
再送一個小孩到集書館中的事,還是要跟清河說一說的。
清河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只是知曉那小孩的來歷,暗嘆了一口氣。
姐妹姑母家中都不太平,禍根都在男人。
幸好她的駙馬是女人。
裴琢玉懶得思考別人的家事,她想了想說:“集書館只兩個人么?倒不如找些孩子,一起教了吧。”
寧輕衣頷首說“是”。
要王侯權貴將孩子送到集書館,一切如崇文館制度那是不可能的。不過要找孩子也簡單,譬如越王府那邊,就有一些昔年同袍的遺孤。怕被人參聚攏健兒謀逆,越王府那邊都是偷偷接濟人的。
寧輕衣不需要所有人,只想找十來個愿意讀書的小女孩。你說收養一群男兒教文治武功還有人忌憚,但聚攏些小女兒,根本就無人在意,只當崔縈需要玩伴。
“盧夫人那邊會辦妥當。”寧輕衣道。
學館本就在盧貞隱的計劃中,等到從江南來的顏真言抵達,便能夠放手去做。
她跟盧家那邊沒有交情,要不是崔縈這一茬,姑母未必愿意給她引薦人。
一伸手圈住裴琢玉,寧輕衣感慨道:“琢玉真是我的福星。”
第35章 如三秋兮
裴琢玉的心思在飄。
一方面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一方面寧輕衣一碰她,她的心就咚隆咚隆地跳。
好一會兒,才將思緒挪到寧輕衣的說的話上。
福星?
可不知怎么,腦海中忽然間浮現了尖銳的話語。
“為什么死的不是你?”
“你真是我們家的禍根。”
“害我全家,九泉之下,你能安息嗎?”
尖銳的語調逐漸變成撕心裂肺的哭嚎,恍惚中甚至聽到自己淡漠的聲音響起:“阿耶為何怪我?你上不念圣人之恩,下不念全族安穩,阿耶自可身死以塞罪,奈何枉殺子孫?”
裴琢玉撫了撫額,面上血色流失。
六月的風里,無端生出一股料峭的寒,她按壓著眉心,心不在焉說:“是嗎?”
寧輕衣直勾勾地看著裴琢玉,見她神色不好,眼中掠過了幾分憂色。她抬起手撫了撫裴琢玉的后背,問:“自然是這樣。”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問,“琢玉這是怎么了?”
裴琢玉晃了晃腦袋,那些零星的碎片從腦海中掠過了。可心中堵塞得厲害,還是有些悶悶不樂的。她什么都不想說,可瞧著寧輕衣憂心忡忡的臉,心中一軟,又道:“就是突然想著,可能我過去是不受歡迎的,要不然怎么忘得那么輕松呢?”她試圖揚起一抹笑,讓自己重新變得輕快起來,但唇角無端沉重,似是壓了千鈞的山。
寧輕衣聽得難受,伸手將裴琢玉攏在懷中。她道:“哪有可能?你往集書館走一圈,你看是不是好多人都圍著你呢,就連不學無術的廬陵都要找你游戲。”
裴家雙生子,那死去的兒子的確是他們的遺憾。后來擔心女扮男裝事敗,會害了大家,裴家對琢玉也沒什么好臉色。
可要琢玉女扮男裝充作裴治,是他們自己的主意,哪有人逼她?
明明受委屈的是琢玉,可憑什么要她承擔惡言?承擔莫大的壓力和責任。
裴家因為種種,迫不得已在她和寧青云之間周旋。其實將裴家剔開也能做到,但她就是怨恨裴家。那一家人消失了,對誰都好。
那完全是因為她酷似駙馬的臉,人家看著稀奇呢。
裴琢玉心想著,可也沒有說出來反駁寧輕衣。
至少清河公主府是歡迎她的。
從莫名其妙的苦郁中,裴琢玉擠出一點甜來,她慣來會自娛自樂。
“裴琢玉。”寧輕衣喊了她一聲,語調千回百轉的,充斥著誘哄,“沒什么人比你更重要了。”
一句“駙馬呢”差點就脫口而出了,裴琢玉心臟咚咚跳,及時地剎住那可能掃興的話語。
畢竟此刻的寧輕衣眼中是她,懷中也是她。
寧輕衣看裴琢玉沒再想那些事,暗松一口氣。她摸著裴琢玉的臉,很直接地就問了:“琢玉沒什么要表示的么?”
裴琢玉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
話都到這份上了,不說些什么的確有些對不起她。
但又能說什么呢?
好半晌,才訥訥地擠出一句:“殿下身體最重要。”
寧輕衣嗯一聲,松開裴琢玉。
裴琢玉有些悵然,抬起手捋了捋衣上的褶皺。
不自覺地抬眸看寧輕衣,莫名慌神。
她們這樣膩在一起,合適嗎?裴琢玉心想,可思緒只停留剎那,就消散不見了。
想不通,那就不想。
短暫的輕松后,說著想要腦袋空空的裴琢玉,開始變成了一個大忙人。
為了替寧輕衣調養身體,醫術不能耽擱,惠民藥局是得抽空去的。集書館那邊呢,的確不用她來操心,但因為“揭金帖”的事,裴琢玉沒法完全放下。章程是理出來的,可有的事情不好在這邊下帖,怕觸動一些人敏感的神經,思來想去,在“醫道”上下功夫。
畢竟清河公主纏綿病榻,她名下的集書館,為她籌集各方藥物、尋找名醫,是順理成章的。宮中那邊也知情,除了賜藥給公主府,還送了不少珍藏的醫藥典籍善本過來。
不過諸多事情中,得裴琢玉看中的還是第一道金帖的事兒。
盧參玄揭了帖子后就沒有再閑著了,一直到處鉆,忙碌雕版刻印的事,等到裴琢玉校訂的人體穴位圖一出,立馬付諸行動,請來匠人雕底版。這過程也得裴琢玉看顧著,不然哪個穴位錯了,那畫圖就毀了。
她這忙得腳不沾地的,連帶留在若水院中的時間都少了。
“她跟做裴治時候還是很不一樣的。”錢白澤搖著扇子,她對集書館中的典籍沒多大興致,這教完崔縈她功夫后,就找到時間偷懶,一轉頭便鉆到若水院來。除了說些探查到的諸王動態,便是找寧輕衣說閑話。
“做駙馬的時候顧忌多,裴光卿規矩嚴著,一舉一動都像是牽線木偶。”寧輕衣哂笑一聲道。
“你愿意她這樣?”錢白澤托腮看寧輕衣,當初駙馬出事后,清河的傷心可不是假的,甚至讓皇后將平陽養在膝下,就怕自己有個三長兩短,皇后失了慰藉。好在那艱難的時間熬了過來,找到了人,她還以為清河更想將她圈禁在府中呢,畢竟如此才能萬無一失,不是嗎?
寧輕衣垂著眼睫,輕聲道:“這不在我。”
錢白澤嘖一聲,扇子揮去那泛著酸氣的風。她道:“先前秦王不是被圣人下令禁足了么?梁王那邊便鬧騰了起來,可誰想到,鄭家這邊挨了一刀,梁王頓時萎靡了。現在燕王靠著‘打駙馬’揚名了,圣人一句‘此兒類我’,不少人就圍攏到燕王的身邊。”
這到底類不類另外說,反正圣人一句話,讓原本弱勢的燕王精神抖擻起來,開始拉攏原先靠著秦王的人。燕王文采平平、武功也平平,可他母親李德妃出自開國功臣之后,李家襲封魏國公,多少有點能量。
“梁王心眼不大,鄭家這回失了相位,已經沒有人在政事堂了,梁王絕對會記恨燕王的,到時候會與燕王聯手么?”錢白澤道。
寧輕衣笑了笑道:“梁王現在還能聽幕僚的話,跟秦王聯手有什么好處呢?魏再思是圣人的心腹,想要他騰出位置沒有可能。不如讓他加把勁,取代秦王的岳父——黃門侍郎薛亨。”
梁王府中。
梁王寧泰安的確因鄭家的事情大罵燕王多管閑事。
光是金陵和駙馬家事不至于如此,除了燕王,恐怕還有其它兄弟在推動。
他非常想找燕王的茬,但梁王友韋承的一句話讓梁王冷靜了下來。
“鄭相公從未明確說過支持大王不是嗎?”
韋承見梁王變色,又鎮定自若道:“燕王與秦王之間有了齟齬,大王不如趁機與燕王合謀。”
梁王眉頭緊皺:“怎么是與燕王?秦王現在也恨著他呢。”
韋承從容道:“大王行五,燕王行三,可大王與燕王不過相差一歲,差距沒那么大。可秦王可是長了大王五歲啊,他才是大王最具威脅的對手。先太子在時,便與秦王不諧。”
梁王冷靜了下來,思忖韋承的話,覺得十分有道理。他想了想,又問:“那要如何做?”
韋承注視著梁王:“大王還未納妃。”
梁王道:“貴妃的意思是與韋家結親。”他的婚事可容不得他做主,甚至連他母親都只能提個建議,到底如何還得皇后和圣人決定。
韋承道:“韋家是大王的母家,難道大王不與韋家結親,韋家便會與大王生分了么?大王也知道姻親如何重要,親上加親,不是上選。”
梁王問:“那該如何選擇?”
韋承瞇著眼,提了個建議:“代國公、兵部尚書竇道宗。”竇家勛貴出身,跟越王府有交情,又是圣人母族,明面上跟秦王走得近,但又沒有徹底綁在秦王那艘船上。
梁王一頷首:“我明白了。”
入夜。
一封落著越王府印鑒的密信被火舌一卷,在風中零散。
寧輕衣取來巾帕擦了擦手,很隨意地問:“琢玉還沒回來么?”
坊門落鎖,有禁衛巡查,可公主府在一坊之中,南北只隔了條橫街,根本不必在意閉門鼓。起初裴琢玉還會按時歸來,但近些時日不知怎么,留在那邊的時間更長了。
碧仙說了聲“還未”。
寧輕衣撫了撫額,嘆氣道:“掌燈。”
就在寧輕衣披著外衫準備出去的時候,裴琢玉手中握著一圈書,腳步匆匆地回來了。她掖了掖額上的汗水,朝著寧輕衣行了禮后,才歉疚道:“看一本書入迷,回來得晚了。”
宮中送來一批藥書和方書,其中一部賢醫著作的方書中還有幾時則醫案。裴琢玉從方書中找到了些許靈感。關鍵時刻,手不釋卷,就算有人催促也全當沒聽見了。
寧輕衣提著燈,莞爾一笑:“只要歸來,幾時都不算晚。”
裴琢玉揚眉,快步走到寧輕衣身側,從她的手中接過了燈,陪著她緩步慢行,她笑道:“那我要是子夜方歸呢?”
寧輕衣腳步一頓。
什么不嫌晚都是騙人的,可她能怎么辦呢?
“我只好——”
在寧輕衣停頓的時候,裴琢玉含笑詢問:“只好怎么樣?”
寧輕衣轉身,直勾勾地凝視著裴琢玉:“我只好不辭辛苦四處找你,然后求你陪我回家。”
裴琢玉一怔。
很忽然地浮現一股悵然的情緒來。
她凝望著寧輕衣的笑臉,輕輕地問:“我……讓你等很久了嗎?”
“嗯,很久了。”寧輕衣輕輕點頭。
怎么不算久呢,她在無望中等待了三年,而后她自己回來了。
寧輕衣掩住了那一縷傷懷,微仰著頭,故作輕松道:“那你要怎么補償我啊?”
裴琢玉“唉”了一聲,忙道:“我認罰。”
寧輕衣眸光盈盈:“要你做什么都愿意?”
第36章 一點孟浪
話放出去就難收回了。
對上那雙盈盈笑眼,裴琢玉也說不出什么反駁的話。
總有種說個“不”字,就犯了十惡不赦大罪的錯覺。
公主會讓她做什么呢?做不到的提了也無用,至于做得到的,那做一做又何妨呢?
于是,裴琢玉點頭說了“行”。
寧輕衣沒說什么事,只問裴琢玉用了晚膳么?聽她答用了后,催促著她去沐浴。
裴琢玉也想洗去一身的風塵和倦累,當即就應下了。
她從綠猗院搬來若水院,與寧輕衣不是住一間屋子,沐浴后將長發絞干,披了件鵝黃色的外衫便前往寧輕衣的屋中。
一來是踐行自己的承諾,二來嘛,說一說在集書館中的事。
燭火搖影,屏山半展。
寧輕衣倚靠在床頭,百無聊賴地撥弄著玉如意,見到了裴琢玉過來,面上一團笑意,輕輕地在榻上拍了拍,邀請道:“琢玉,來。”
“殿下要我做什么呢?”裴琢玉走向寧輕衣,輕聲詢問。
寧輕衣“唔”一聲,說:“陪我。”
裴琢玉一揚眉,就算不說,她也會這樣做的,哪能算晚歸的賠償?對上寧輕衣神采飛揚的眼,裴琢玉沒多說什么,只是握住了寧輕衣的手腕,輕聲道:“替殿下把脈。”
寧輕衣隨她去了,她注視著裴琢玉,慢悠悠地詢問印刷的事。
這達官貴人哪有誰關注佛經歷書怎么印刷呢?視技工為低劣,根本無人對印刷上心,哪會像盧參玄那樣去折騰。所謂圣賢經卷才能不朽,而小道異端雖存必亡呢。
“在鉆研印刷除了時間,還得有錢,那些工坊的也只會隨著慣來的習性做事,而不是改變。”裴琢玉提了幾句,語氣十分感慨。她道,“印刷何其便利?能刊印佛經,自然也能刊印其它典籍。不是它不好,而是時人漫不經心了些。”
寧輕衣說了聲“是”,但有的東西她現在其實不好去做,最好還是將一切限定在醫籍上來,蔓延到其它,興許會引得圣人怫然不悅。她道:“那經絡圖印刷如何?”
“醫術典籍繕寫困難,我已經校準過了,就等匠人那邊拿出成品來看看。”裴琢玉想了想,又道,“但光有這些脈絡圖恐怕不夠。”
“集書館中的醫籍可以用吧?宮中不是賜下來一些么?”寧輕衣撐起身,又說道。
裴琢玉嘆氣道:“抄寫醫書,其中容易出現錯漏。醫方不同于經史,一旦錯漏,極有可能誤人性命。而且醫籍中的經絡以及本草類,繪制大量的圖幅,繕寫時候略去,大量圖幅不復存在了。”就像她看到的醫方中,為寧輕衣調養身體的,其中針灸之法就缺了“覆面圖”,還得繼續參考其它醫籍。
“如果是經絡圖那得尋找書籍校對,至于本草——”寧輕衣沉吟片刻,緩緩道,“我可以派遣擅長丹青的人前往各州縣去摹畫草藥圖,將繪本帶回。”
這件事情說難也不算難,就是往里頭砸錢。往常沒人提,也沒想著做。如果能成功,除了她自身受益,還利于千秋。況且那部分派遣的人,除了摹畫草藥外,還能做其他事。寧輕衣的思緒跳躍得快,一下子就有了主意。
裴琢玉瞪圓了眼睛,又驚又喜地望著寧輕衣。
她道:“如果能夠采集草藥繪本,到時候就能重新修訂一部醫典了。”
寧輕衣:“修醫典也要人呢。太醫署那邊——”她哂笑了一聲,太醫署雖然說培養醫學生,可算不上正經的學校,總共才三百多人,能夠行醫的能有幾個?況且太醫署也不怎么替人診斷。太醫署時常汲取一些名醫,自身培養的國醫其實沒多少。
裴琢玉一聽就明白了,太醫署的存在不能帶來醫道的輝煌,也不能讓百姓享受到其中的益處。也是,醫術為小道,許多人借此謀出身轉入仕途,而后拿起的是圣人經典,而不是醫籍。“醫籍、醫學生、藥材——”裴琢玉眉頭緊鎖,想得頭疼。
寧輕衣湊近裴琢玉,抬起手按壓著她的太陽穴,柔聲道:“琢玉不必急,你想做的,我必定會為你達成。只是——”話音頓了頓,等裴琢玉抬眼看來,寧輕衣才笑道,“琢玉,真不覺得這有違初衷么?”她仍舊記得,她的好駙馬歸來時候光想躺著曬太陽呢。
裴琢玉舒了一口氣,她說:“近來翻看醫典,收獲極多。”行醫濟世,能活一人也能活千萬人,況且公主所求之事,亦在人心。裴琢玉思緒紛紛,低喃道,“刻印醫籍之事,明日還得同盧娘子商議。”
她聲聲呢喃,一時走神,滿腦子都是大事。
寧輕衣笑了聲,落在裴琢玉太陽穴上的手往下滑了滑,輕輕地捏著她的下巴抬了抬,她道:“夜深了,也要同我說這么?”
這點倒是跟以前也像。
思量被寧輕衣打斷,裴琢玉眼睫清掃,她問:“殿下想說什么?”
輪到寧輕衣語塞,其實跟裴琢玉說話,說什么都好。可不停地聽她口中冒出正事、冒出別人的名字,總有些不是滋味。寧輕衣也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但無法控制也不想控制,就要看在裴琢玉好脾氣的份上放縱一次又一次。
她揚眉,唇角浮現了狡黠的笑,掬起裴琢玉的一縷頭發在她的頸邊撥了又薄,她問:“你猜我想聽什么?”
裴琢玉偏不猜,她捉住寧輕衣作亂的手,莞爾一笑道:“夜深了,殿下應該早睡呢。”
寧輕衣:“那你陪我一道躺下。”
將那屏扇一合,這小小的空間里就只剩下她們兩個人了。
就算不做什么,互相貼著,聽著咚隆的心跳,也是一種歡喜呢。
裴琢玉眨眼。
“賠”原來是應在這一刻呢。
寸寸香軟,總能勾勒出旖旎的幻境,只求快些入夢,才擺脫這樣的折磨。
帷幔垂,屏扇合,燭火熄。
當視野熟悉床上的幽暗后,就能勾勒出枕畔人的身形曲線來。
裴琢玉放緩呼吸,刻意裝作沒事人。
可等寧輕衣不安分,很快就將渾身僵硬的裴琢玉圈攏,呢喃似的說道:“抱一會兒。”
一會兒是多久,寧輕衣說得才算數。
她不撒手,裴琢玉也舍不得推她。
溫熱的吐息在頸窩游動,腦海中也開始浮想聯翩,真是要命。
裴琢玉強迫自己剎住那些奇怪的非非想,可還沒成功,就察覺到頸窩處貼來一股溫熱。
不是如羽毛般撩人的氣流,而是那濕軟的紅唇,直接貼到她的肌膚上了。
裴琢玉的腦海中,仿佛劈入一道閃電,轟一聲,只余下一片空白。
狂風驟雨橫掃,這下好了,的確一點綺念都沒了。
整個人傻了似的,僵僵地躺在那。
寧輕衣抱著裴琢玉,哪能察覺不到她的反應。
本來只想著稍作試探,可一觸碰就有些流連忘返了,索性再大膽些,將吻往上挪。
把不經意坐實成了故意,讓裴琢玉無處可逃。
裴琢玉稀里糊涂的,是想過只是偶然,但那不是蜻蜓點水的一剎那。
低回纏綿,是無處不在的春風。
僵硬的肢體隨著活躍的思緒一道回暖,可裴琢玉沒閃避,也沒有推人。她的面上燒紅,呆滯中又有些懵懂。她低低地喊了聲“殿下”,寧輕衣輕哼一聲,繼續往她懷中一偎,漫不經心地問道:“怎么了?”
裴琢玉:“……”
怎么反過來問她了?
她口干舌燥的,渾身燒得慌,也沒飲酒啊。她很無措地問道:“殿下,熱么?”
寧輕衣順著她說“熱”,手指搭上裴琢玉中衣的系帶,問:“替你脫衣?”
裴琢玉打了個激靈,嚇得不輕,趕忙捉住寧輕衣的手。
四面昏暗,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可腦海中很自然地勾勒出皎皎如明月的面龐、青黛眉峰以及濯濯靈動的眼,至于那翕動的紅唇——
在裴琢玉遐想間,紅唇落了下來。
她的不拒絕,讓寧輕衣的動作越發明目張膽。
裴琢玉“唔”一聲,心怦怦地跳動著,腦海中一團焰火炸開后,有些分不清夢境或者是現實了。
如果不是做夢,她應該撇開臉的吧?可她沒有,就像那些沉淪的夢境,心中充盈著一股歡喜。
唯有幻想之中,才能放肆不是嗎?
唇總不能只嚴絲合縫地貼著,寧輕衣沒什么動作,裴琢玉倒是冥冥中像得了什么牽引,無師自通地盡情采擷。
心在胸腔里鼓噪,寧輕衣有些怔然。
其實她這“尺”有些長了,她猜裴琢玉會快速地裝睡呢,哪想到有這樣的回報?
她是……將這一切都當作夢境才敢妄為么?
那她平日里都夢些什么呢?
裴琢玉不滿寧輕衣的神思游離,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
寧輕衣“呀”一聲,驚散裴琢玉的迷離。
急促的呼吸聲在耳畔回響,隆隆的心跳像是豆大的雨點密集。
一會兒后,裴琢玉抬起手掩住臉,徹底心慌意亂了。
寧輕衣拉下裴琢玉掩面的手,直勾勾地看她,口中溢出一道幽微的嘆息。
裴琢玉聽到嘆氣聲,渾身開始顫栗,試圖張嘴,可傳出的是綿長的呼氣聲。
她應該告罪,為孟浪行為掌摑自己,可吭出一道氣流后,她的聲音響起,卻是一句:“我是誰?”
好讓她陌生的嗓音,甚至藏著委屈的異調。
寧輕衣摟住她:“裴琢玉。”
裴琢玉不說話。
名字不是她獨有的,因為公主也喊駙馬琢玉。
寧輕衣:“一大一小兩騙子。”
裴琢玉:“……”
第37章 心悅君兮
這話說得裴琢玉不好接了。
她跟崔縈的母女關系……的確是騙人。跟侯府的親緣,想來也真不到哪里去。
混口飯吃,就當了回騙子。
這總不能指向駙馬吧?所以清河公主還是知道她是誰的么?
寧輕衣的語調帶嗔,裴琢玉摸不清自己的念頭,反正聽著高興。
委屈發泄完了后,理智回籠,那就是該談正事的時候了,雖然地點嘛,是有一些不恰當。
“對不起。”裴琢玉的聲音細如蚊蚋,為自己的孟浪道歉。
夢境里沒人管她,她可以為所欲為,但現實哪能一樣?她的冒犯都足夠下獄了吧?到時候被扔到長安的監牢里,潮濕的牢房、嘀嗒的水聲、幽暗的青苔……裴琢玉在沉默的氛圍中胡思亂想著,一些幻境扭曲,仿佛身臨其境似的。
寧輕衣沒說話,只是捧著裴琢玉的臉,含笑親了親她。
暗夜遮住了她眉眼中的饜足和占有欲,她拍了拍裴琢玉,道:“琢玉,夜深了呢。”
裴琢玉腦子中一團漿糊,可就算稀里糊涂的,也覺得有些事情不好一直不清不楚。她才說一個“我”字,又想到寧輕衣身體虛弱,到了唇*邊的問話又咽了下去。她軟聲道:“好。”
這一覺睡得踏實,光怪陸離的夢境也消失了。醒來的時候,也不用假裝著仍舊在夢中,手悄悄地挪到寧輕衣的腰間,等到窸窣聲響起,才不動聲色地挪開。
“什么時辰了?”寧輕衣眼都沒睜開,語調很是含糊。
裴琢玉說了聲“不知道”后,又問:“殿下要起么?”
寧輕衣說:“等會兒。”
屏風合攏的床內仍舊有些幽暗,殘余的熏香氣味縈繞在四面。過了片刻,寧輕衣才睡眼惺忪地看裴琢玉,問:“又要忙。”
忙可以,不忙也可以。
裴琢玉陷在溫柔鄉里,仍有志氣下墮,怎么都不想起。
她不說話,寧輕衣抬起手指撫摸著她的臉,慢慢的描摹到了唇上。
裴琢玉的血液逆涌,心也隆隆地跳。
白日不比黑夜,視野清晰許多。她微微一啟唇,便含住了寧輕衣的手指。偏寧輕衣不退縮,輕笑一聲后,手指要在她唇舌間攪蕩。
指尖牽著銀絲,裴琢玉面紅如血玉。
她才說了“我們”兩個字,寧輕衣便猜到她想問什么,攬住她,很坦誠地說:“遇到你,我很歡喜。”
痛過、傷心過,也埋怨過,甚至在寂寞中還滋生出恨意,可人生在世,誰不是有種種不得已?她不會后悔與裴琢玉的相遇。
裴琢玉意動,輕輕喊了聲:“殿下。”
寧輕衣卻抵著她的唇,噓了一聲,說:“有的事情眼下未明,不好許下承諾,我不會負你。”
裴琢玉一怔,她攬著寧輕衣的腰,無奈道:“殿下怎么把話都說完了?”她能給什么呢?她身無長物,前些年流離失所,如今算是“寄人籬下”,能夠給出的只有一顆真心。“愿為殿下開太平。”
就算依依不舍也不能鎮日榻上纏綿,裴琢玉要為“開太平”努力,寧輕衣也得做一些事情。思來想去,從醫之道上下手正好,既符合情理,又是士人們不大瞧得起的事,不會引起太多抗議。
寧輕衣入了一趟宮,面見圣人。
圣人沖齡繼位,于今三十有五年,縱然少年時候勵精圖治,可年歲一漲,便沉湎于靡靡之音中,連常朝都改成了五日一回。不過前朝之事未遠,圣人到底沒像前朝末帝那般連宰臣的面都不見。
寧輕衣提了兩件事情,一是想招人來修醫籍,二是想設醫學館來教學生。她面對圣人,懇切道:“兒沉疴已久,深知求藥求醫之難。兒尚且如此,何況尋常百姓家中?”
承天帝忌憚著逐漸長成的兒子,對寧輕衣沒什么提防的,尤其是看她面色蒼白,連下地行走都艱難,越發憐惜。他滿口應下,可轉念一想,太醫署那邊要騰人手,恐怕會惹來朝臣非議,索性將政事堂中的宰相招來甘露殿中一道商議。
宰臣們乍一看見寧輕衣在,有些驚詫,心中暗暗琢磨,清河公主露臉所為何事。等聽承天帝一說醫籍的事,黃門侍郎、參知政事薛亨聞言,立馬道了聲“不妥”,緊接著又道:“我朝典章,太醫署為軍隊、作役者、宮人、官奴婢以及外國酋長渠帥診斷,已十分忙碌,若騰出人校正書籍,恐怕人手不足。”總不能讓尚藥局的人出去吧?
頓了頓,薛亨又道:“巫醫樂師百工之事,圣賢不恥,非君子所為。秘書省中圣賢之典章尚未校成,同樣難以騰出人手。”
寧輕衣抬眸看薛亨,他的看法其實是朝中士人中的主流。與其耗費心思修醫籍,倒不如將時間都用在圣賢書上。朝野士庶,恥習醫術,可這么大喇喇說出來,未免得罪人。心思轉了轉,寧輕衣道:“不用太醫署之人,也不必國庫出錢。”
她也不放心那幫酒囊飯袋。
清河公主愿意砸錢,那戶部尚書是沒話說了,唯一能夠調動他神經的只有錢的事。況且他也不愿意得罪清河公主,畢竟在國庫告急的時候,還得問清河公主要錢,有的公廨都是這位闊氣的殿下砸錢修的。
薛亨眉頭皺了皺,他考量的是背后事。雖然清河公主未曾與秦王交惡,但要論親近,是不如其他兄弟的。清河公主做這些很容易博名,如果落到梁王手中,那秦王的處境就危險了。
寧輕衣又笑了聲,從容道:“黎民煢鰥疾苦,圣人常心愍之。既為民父母,豈能不為黎民著想?薛侍郎輕醫工,是一生無病耶?侍郎無病,便不見天下百姓之病耶?”
薛亨聞言,神色驟然一變,他只是認為讓朝臣去修醫籍有些不妥當,是本末倒置之事,怎么到了清河公主口中便是他無視生民之疾苦了?他察覺到了圣人的目光,頓如芒刺在背。
寧輕衣又說:“先帝在時,感天下經方浩博,曾令有司,集諸醫工推篇尋簡,取精要者三十余卷,令諸州縣備寫,立石于道,使得鄉邑之人,知救患之事。陛下,兒自身病苦,不欲天下人步我后塵,愿出錢繕寫醫籍,立經方石,以濟眾生。”
都到這份上,誰會繼續勸阻?沒了理由,那不是阻礙圣人關心民生疾苦嗎?朝中不出一文錢,不用一個人,就能省卻一番事,除了擔心清河給梁王造勢的薛亨,朝臣哪能不應?立刻稱贊清河公主拳拳之心,又高呼圣人愛民。
得到了滿意的結果后,寧輕衣又去拜見皇后,直到黃昏方出宮。
另一邊,裴琢玉在集書館中跟盧參玄商議醫籍刻印的事,除此之外,裴琢玉還有另外的謀劃。先前因為經絡圖稀缺,針灸其實不如艾灸流通。也就太醫署那邊要教,至于民間,還是艾灸大行其道。但如果要辦學館,那是不可能將針灸推到一邊去的,如何驗證針灸術,是件值得考量的事。
“造針灸銅人如何?”裴琢玉問道,沒等盧參玄回答,又說,“銅人昂貴,如果要供學生日常使用的話,還是土木偶人更合適。”
盧參玄點頭說是,在紙上潦草地涂涂畫畫,十分樂在其中。
裴琢玉這頭才跟盧參玄說完,一轉頭就撞上了盧貞隱盧夫人。裴琢玉朝著盧貞隱一叉手,訕訕一笑道:“殿下的意思是要設立校正醫書局,到時候還得夫人多費心。”醫籍都在集書館,縱然盧貞隱不通醫術,可也繞不開她。
建議是裴琢玉提的,壓力落到了別人的肩頭,總得告罪一聲。
盧貞隱意味深長地瞥了裴琢玉一眼,笑吟吟道:“就怕不忙。”先前通過考核在集書館中校書的仕女們不通醫術,不過她們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在詩賦和策論上,有自己的獨到之處。
前代醫籍眾多,光靠一兩人校檢是完全不夠的,裴琢玉的重心仍舊放在替寧輕衣治病上,不可能全心修訂醫籍。
在圣人那邊同意后,寧輕衣直接派人在京中、京畿附近張榜了,大喇喇地寫著“奉敕校正醫書局”幾個大字,掛上了朝堂的名號。醫工輕賤,閻閭之間謀生而已,一聽“校正醫書局”的事,不管是名醫還是庸醫,都想來湊個熱鬧。
可校書不比行醫,得要十分扎實的醫理基礎,能四處行醫不代表著能校正前代的典籍。寧輕衣篩選人的方式也很簡單,那就是“考”,一考醫理、二考經方,一下子便將一堆人擋在外頭。其中當然也有些不平的閻閭醫者,自認行醫治愈者十之五六,已是中上。寧輕衣沒有完全將這種長于理論的拋開,而是將人暫時安排到了惠民藥局中做事,等之后開醫學館,興許能夠用得上。
考核的事不好假托旁人,裴琢玉得看著,好在府中養著的府醫也能搭把手幫忙,不至于忙得找不著北。
可縱是如此,一回到若水院中,裴琢玉也只想放空腦袋癱著了。本來嘛,是她給寧輕衣這個病人按摩,哪想著反過來讓寧輕衣替她捶了捶肩頸。
“要致太平呢,這才哪到哪兒。”寧輕衣抿唇笑她。
裴琢玉嘆氣,雙目無神:“就拿長安來說,人口百萬,得要多少醫工才能讓患者得醫呢?”
這個問題把寧輕衣難住了,反正她知道太醫署幾乎不可能醫治貧民。
裴琢玉又道:“近來常聽一句話,‘有病不治,常得中醫’。”這是說給庸醫治一治還不如不去治呢,想來閻閭之間的醫者,醫術不怎么高超。甚至還衍生出“福醫”來,醫術怎么樣不重要,只要有福氣,那就夠了,真真是死生全靠命啊。
寧輕衣眸光柔和,溫聲道:“急不得。”
裴琢玉吐了一口濁氣,是啊,她太心急了。
第38章 千金一諾
承天三十五年,七月。
校正醫書局選人結束,一共二十五人入局中編書。二十五人中,從太醫署中退出來的以及佛道中人居多,還有醫道家傳的。要知道醫道之上保密之風尤其明顯,民間行醫無外這幾類。
要編纂、整理、刊刻前代的醫書,可不是按照月來計算的,而是積年累月的事,得有個章程。裴琢玉在集書館中翻看醫典,思來想去,決定先整理一部《千金要略》。醫道與許多典籍相同,大部分醫籍都有特定的對象,譬如說士大夫,如果照著這個思路下去,就有違裴琢玉初衷。
跟校正醫書局的人商議后,裴琢玉確定了《千金要略》的方向,只擇取有效的驗方,不記載醫理,注重實際效果。在明確任務后,校正醫書局很快便進入運行,裴琢玉終于得了幾分閑暇,不用再一直盯著那邊做事。
不過這也沒意味著所有事情都結束了,一切都著眼于未來,醫籍有了,那也得培養醫者,這就得將醫學館提上來了。裴琢玉原本打算歇一陣就去忙碌,不過又因為一些事情耽擱了,那便是魯王、梁王納妃、九江公主出降。
魯王寧居興是圣人第四子,長梁王寧泰安數月,他與九江公主一道,都是楊賢妃所出,在諸王中存在感并不強。魯王妃是弘農楊氏出身,中書舍人楊玄德之女。九江公主的駙馬則是梁國公府宗子韋范的嫡子韋朔。韋家跟梁王走得近,魯王兄妹的婚事透露出一個極為明顯的訊息,那便是魯王跟梁王走到一塊去了。
至于梁王寧泰安自己,在韋承的勸說下放棄跟韋家親上加親,而是娶了代國公、兵部尚書竇道宗之女。
婚后的梁王有岳家的支持,又得了兄弟的幫助,勢頭極為猛烈,買通了圣人身邊的親信,時時刻刻以閑言詆毀黃門侍郎薛亨,成功地讓圣人將薛亨改到外州當刺史了。
黃門侍郎空缺,可圣人也沒安排梁王希冀的人頂上,而是任由它空缺。不過中書舍人楊玄德帶上了宰相銜,參知政事,能夠出入政事堂,梁王也算是滿意。
梁王得意洋洋,可秦王府上就一片愁云慘淡了。
雖然因弟弟妹妹的婚事解除禁足,但先前因為圣人的態度,許多原本傾向王府的,也另棲他枝了。燕王在挖他的墻角,甚至盯上了王府的幕僚。而另一邊,薛亨被貶,相當于斷掉左膀右臂,秦王哪里能夠心平?
清河公主府中。
裴琢玉雖然對那些不大感興趣,但寧輕衣說了,她還是很愿意聽的。在聽到秦王氣狠的時候,便忍不住發笑。她的視線一轉,對上托腮看著她的寧輕衣,便問:“梁王和燕王聯手,那秦王準備怎么做?”
寧輕衣哂笑一聲,道:“朝臣那邊無法用力,就只能從后宮著手了。圣人如今安逸了,只想在歌舞之中沉湎,秦王聽從了他舅舅左衛將軍趙德林的建議,從民間找了美人獻給了圣人。”
秦王的生母趙淑妃是趙國公趙神通之女,勛貴出身。圣人登基后拉攏高門大族打壓開國勛貴,趙國公同樣被波及。他官銜是尚書左仆射,但如今不加知政事頭銜的仆射,已不算宰相,不得過問政事堂事,只是官高而已。
裴琢玉:“……”她蹙了蹙眉,本能地厭惡秦王的行徑。
寧輕衣垂著眼睫,她漫不經心道:“只要東宮一日缺位,我那幾個兄弟斗爭就不會停。過去是暗潮涌動,遲早會抬到明面來。圣人的身體也算不上強健,越是年老越力不從心,也越忌憚幾個長成的兒子,所以——”話說到這里戛然而止。
裴琢玉心中十分感慨,父不父,子不子,權力真的是個吃人的東西。
寧輕衣笑了笑,她還是很希望那幾個兄弟打得激烈些的,畢竟依照他們可憐的腦子,除了兩敗俱傷幾乎沒有其它可能。有的事情她現在不必親自去做,等兄弟爭到最后,才適合登場。
裴琢玉沉默一會兒,漸漸舒展眉目。她不去提朝堂事,話鋒一拐,便帶出了崔縈的功課。
這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被放到集書館的崔縈進步迅速,哪里還是當初那認不得幾個字的野孩子?
裴琢玉道:“她還是喜歡跟著錢娘子到處亂跑,倒是長公主后來送來的小孩崔景,更愿意跟著杜娘子她們一道學詩書。”
寧輕衣歪在榻上,慢悠悠道:“各自選擇自己感興趣的事也好。”頓了頓,她又說,“等平陽大些,看看能不能將她也帶出來。”
裴琢玉抬眸看寧輕衣。
寧輕衣又說:“跟著皇后也可,想當年,阿娘也是長安城中風流人物。”話鋒一觸即離,她提起了越王府找來的孤女。學館的事早前就有計劃了,可因為種種,一直沒有著手去做。幽幽嘆息一聲,“每個人秉性不同,如果都是學醫的料,那就都塞到醫學館去。”學館和醫學館重疊交叉,也是計劃未曾推行的原因之一。
“如果從孩童時代抓起,那不管未來從事什么,識文斷字都是必須的。”裴琢玉琢磨一陣,道,“國子監下有國子學、四門學、律學等,那學館也能如它們那般分置。”國子監雖有分科,可總體上是按照資蔭的,出身不同,能學的也不同,畢竟這是一塊及第登科的跳板。但學館與國子監目的不同,有的可學,有的當棄。
寧輕衣:“比照國子監還得置學舍才是。”
裴琢玉莞爾一笑,說:“那樣的話學館落在南府就不妥當了。”南府有集書館,有往來的士人,還有些走馬看花的紈绔,不適合做學館。
寧輕衣眸光一亮,問:“琢玉有主意么?”
裴琢玉也沒賣關子,她道:“殿下覺得寺廟如何?”有些大點的寺廟有廂房數百近千間。寺廟做慈悲業,廟宇近乎旅舍,供往來旅人歇腳、貧困士人讀書。有的也收攏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可憐浪兒,單靠香火錢養活他們。廟宇可用,這些可憐人也可用。況且大德之人,一呼而百應。若是能與僧道交好,未來益處也是極多的。
寧輕衣領悟了裴琢玉話中的意思,她唇角笑意更甚,雙手搭在裴琢玉的肩上,笑吟吟道:“校正醫書局中有自道觀寺廟來的人吧?琢玉這么說,是有目標了嗎?”
裴琢玉揚眉問:“昭文寺怎么樣?”
昭文寺在崇仁坊,是前朝昭文公主宅邸,昭文公主后來出家,舍宅為寺。前朝公主之宅寺,在本朝未曾被回收已算不錯,就別想著跟新建的寺觀一個待遇了。昭文寺主持心善,可寺中香火不夠鼎盛,寺里過去產業豐盛,可又逐漸被當朝權貴侵占,日子過得便有些艱難。
“昭文寺在崇仁坊,離山陽長公主府以及咱們府上都近。”裴琢玉也是有私心的,崔縈到時候讀書,總不能離平康、崇仁二坊太遠。要是在長安郊野,那來來去去得多辛苦啊。
“顏娘子已經抵達長安了,這事情正好交托她去辦。”寧輕衣道,總不好事事都壓在裴琢玉身上。姑母介紹的人都是有本事,盧夫人能將集書館管理得井井有條,而學館呢,正好讓顏娘子來主持。
言語間將未來要做的事情敲定,裴琢玉大松一口氣。
她捉著寧輕衣的手,又道:“殿下近來身體大好。”
寧輕衣眉眼帶笑:“多虧有琢玉在呢。”頓了頓,又說,“可總不好用這樣的面貌示人。”畢竟她好了,對一些人來說,并不是好事。
裴琢玉眉頭微微蹙起,控制不住想到一些惡事。想當年,殿下身體也是時好時壞,這其中誰在“用功”,都不用刻意挑出來了。為了以病態示人,公主會重蹈覆轍嗎?裴琢玉警覺起來,薄唇一抿,壓低聲音,問道:“殿下準備如何?”
如果要她跟裴治那樣做,她不會愿意的。
她寧愿一走了之,再也不管此間事。
寧輕衣在裴琢玉的身上看到一絲審視、一點冷淡,她佯裝不知,只是笑道:“只能大力投錢塑金身、抄經文祈福了。”她病得久,尚藥局那邊的人極少來,一些試探也消失了。
看裴琢玉神色緩和,寧輕衣才慢條斯理說:“長安不止一個‘昭文寺’。”若只選了昭文寺,恐怕一些人會生出怨懟。那幫人她就算不愿意用,但也不想將對方推到諸王那邊,成為兄弟們的助力。
“豈不是很費錢?”裴琢玉道,沒等寧輕衣應答,她又笑了笑說,“江山無價。”
寧輕衣笑道:“錢是最不缺的東西。”
貧困的裴琢玉語塞,伸手掂了掂自己的荷包,其中一些還是崔縈存放在她這的。
“缺錢?”寧輕衣問。
裴琢玉蹙眉。
說缺吧身上哪樣東西能便宜了?說不缺吧,的確沒幾個錢能用,雖然她現在也不大有用處。
寧輕衣偏頭:“不給。”
裴琢玉眨眼,問她:“為什么?”
寧輕衣漫不經心說:“怕你遠走高飛啊。”
裴琢玉:“要走的話,身無分文也能走。”
寧輕衣:“……”她捶了裴琢玉一把,故作惱怒地瞪她,“你會不會說話?”
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呢?這話也真是夠扎心的,畢竟當年流放途中的“囚徒”,也沒幾個錢。
裴琢玉捉住寧輕衣的手,笑了起來,承諾說:“不走。”
簡單的兩個字,讓寧輕衣才堆起的些微不快,立馬作煙消云散了。
第39章 昭文尼寺
說是學堂之事交托給顏真言處理,可臨到那日,裴琢玉恰好得了空閑,思來想去,仍舊決定走一趟。
崇仁坊,昭文寺中。
靜安撥弄著佛珠,心中略顯不安。
七月的天,仍舊炎浪如潮,她心中卻是一片寒涼,生怕寺中幾十號人沒了出路。
昭文寺沒了扶持,香火并不鼎盛,來這里出家的有仕宦之家的夫人,可要說權勢,也沒多少,如果碰到了硬釘子,都一樣的無助。
昭文寺的位置太好,位于與皇城相連的崇仁坊,近年來遭到的凌迫越來越多,何止是名下的良田遭到權貴的侵奪?實際上連寺廟都未必保得住。這邊住著的都是達官貴人,他們要擴建宅邸,旗鼓相當的同僚不好碰,但卻是能夠侵奪昭文寺田地的。只是山陽長公主偶爾會來寺廟聽講經,那幫人才不敢做得太過分。
但昭文寺到底凋敝了下來,當年數百尼師的勝景早已不存,如今只剩幾十人,以及收容的無家可歸的可憐人。
“那位殿下如何作想的?”
“尚不知。”靜安的面色泛白,握住珠串的指尖也因用力過度掐成了白色。正私語間,寺中的尼師匆匆忙忙來通報,說是清河公主府的人抵達了。靜安唱了一聲佛號,忙整理形容,快步出門去迎接。
裴琢玉跟著顏真言一塊兒,但跟靜安交流的仍舊是顏真言。
顏真言本就崇佛,精通佛理,更好跟尼師打交道。
在一陣寒暄后,話題很快就打開了,顏真言問了昭文寺的近況,表露了清河公主想在昭文寺設立一間學館的意圖。改昭文寺為學館,畢竟是破壞了昭文寺的本來面貌,原先寺中清修的尼師們去路如何呢?在與公主商議一番后,給出了兩個方案。一個是仍舊留在本寺,學館中設置佛學館,供她們研究佛學、繕寫經本,第二個便是將她們都遷居到尼寺,如若愿意等,清河公主也可興建寺廟。
若是十年前的靜安,是想要保住昭文寺清靜的,但跟俗世打交道多了,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夠順心如意。
裴琢玉見靜安沉默,又微笑著補充道:“法師不愿意也無妨,殿下心懷慈悲,心向佛法,也會替寺中解決諸事。”
靜安眼皮子顫了顫,她心中清楚,一時的看顧只能解決一時的禍患。長安道觀佛剎千千萬,清河公主不可能因為供佛便將所有寺觀都納入羽翼之中。其實這些年來,昭文寺的初衷早就不是精研佛理、繕寫經本了,而是養活自身兼行慈悲事。
搬離容易,再融入一個新的寺林,卻是艱難。
出家離塵看似脫俗,其實還是得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佛學館。
靜安暗暗地在心中琢磨著這三個字,她問:“學館如何建設?”
顏真言知道靜安關心的其實是寺廟中的人如何存身,她微微一笑道:“學館下設醫、律、算、工、佛等學館,招五至七歲小兒入學,依照興趣和天分各自分科,各有修習的經典。至于佛學館,即是佛事,我等自不會越俎代庖,一切仍由法師來看顧。”
靜安心念微動,她們需要的是自由。思忖片刻后,又問:“寺中撫養孤弱如何?”昭文寺是尼寺,收容的自然也都是婦人、孤女。這些人平日會做一些活計為生,如果昭文寺做學館,廂房做學舍,要將她們趕出去,她們將會無家可歸。
“孤女當入學,至于婦人——”顏真言頓了頓,“她們原先做什么,未來也能如故。”
裴琢玉思忖片刻,道:“如果學館開設,師生的膳食、學舍的整潔……如此種種,都要雇人,她們若是愿意,也可先來報名,殿下會出錢雇傭她們。”
營生哪有安穩的,有時候不僅掙不到錢,還擔憂不慎得罪人,沒了未來。如果學館開設后能夠雇傭她們做事,真真是功德無量。靜安雙手合十,道:“清河公主大善。”
裴琢玉面上笑容溫和,她道:“行善事,積善德。愿為殿下請功德燈一盞、平安符一枚。”
靜安意動,眼中生出幾分憐意。清河公主的身體狀況,連她都有所耳聞。
到了此間也算是談妥,余下的都是建設之事,只要有錢,不愁沒人來。裴琢玉沒急著走,她不信神佛,可還是請了三炷香,愿意供養漫天神佛保清河公主長命百歲。
離開前,她又跟靜安打探了一些事情,知曉了田地是為哪幾家所奪。
能夠有眼前的這番局面,靜安已覺得夠好,在裴琢玉走之前仍舊勸她,不必因此得罪人。
裴琢玉揚眉,雙手合十回了一禮。
侵占田地的事太常見,畢竟連公廨田都能被人挪用了,何況是寺廟名下的產業。不是一家兩家的事,不過其中引起裴琢玉注意的是趙國公府上。趙國公趙神通不管事,如今主持家業的是其長子趙德林。趙德林第四子趙守信是個斗雞走馬的紈绔,向來跋扈驕橫,侵占良田就有他的手筆。至于趙守信拿了良田,自然是奉給秦王積家業的。
這些消息目前無用,可不代表未來不能利用。
顏真言在昭文寺中與靜安論法,裴琢玉先一步離開寺廟。這才到長安的時候,街上任意騎驢,如今換上了颯颯白馬,倒也不是不能騎。
回平康坊的時候,道中遇到一群紈绔。打頭的崔讓很扎眼,至于那跟在后面賠笑臉的,裴琢玉也認得,是侯府的裴仕林。這廝不是要參與貢舉嗎?怎么跟斗雞走馬的廝混到一塊?裴琢玉有些納悶,可也懶得過問。
崔讓眼尖,看到裴琢玉的時候一瑟縮,面上的笑容有些訕訕的,只是裴琢玉壓根沒理他。
崔讓的身側還有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他的目光隨著裴琢玉的身影轉動,良久后才嘖嘖道:“裴治著女裝原來是這般樣態。”
崔讓聽得眉頭直皺,對方露骨的眼神也很讓他不適。他抬起手肘撞了那青年一下,警告道:“趙四,注意分寸!”
被稱為趙四的人正是趙國公府上的趙守信,他照著崔讓嬉笑道:“又不是真的裴治。”想當初裴治名滿長安,把他們這群人襯得像是一堆垃圾。裴治是了不起,但最后還不是死了么?他嘿一聲,又說,“我記得,這位酷似咱們駙馬爺的小娘子,是侯府的吧?”
“裴兄,你認得嗎?”趙守信話音才落下,就有人轉向了裴仕林問。
裴仕林說了聲“是”,他的面色漲得通紅,雖然是侯府子弟,因為種種跟這些權貴豪少搭上,但他其實無法融進那種氛圍里。他才學平庸,但比一群紈绔綽綽有余,這讓他有些瞧不起對方;可要論出身、要論未來,他又有些自卑,這些人就算再沒用,前途也比他坦蕩。母親那邊說搭上了清河公主府,可他沒看到什么好處,還不如聽阿耶的話,能應酬時候多應酬。
那幫紈绔還想嬉鬧,不耐煩的崔讓將腰間的馬鞭解下來一抽,頓時一陣尖銳的鳴聲傳出。那些身份不如崔讓的人立馬噤聲不語,趙守信的面色也有些難看。他爹是左衛將軍,比崔讓的老子強,可誰讓崔讓是長公主之子呢,得捧著。他眼珠子一轉,將話題一轉,道:“走走走,吃酒去。”
趙守信跟李玉一樣,對裴治十分妒忌。
一個餿主意從腦子中冒出,意味深長地瞥了裴仕林一眼,趙守信沒多說什么。
他跟崔讓能一起玩,不代表著他們是同一陣線的,有的話不能在崔讓跟前講。
清河公主府中。
裴琢玉回去的時候,寧輕衣正在看越王府送來的消息。
左馮翊、右扶風景云現,鄭州、懷州河水清。
寧輕衣一見裴琢玉,就抬頭說了密信上的事,又道:“國之將興,必有征祥。景云現、河水興,都是太平之瑞。圣人近來新得美人,各地又有征祥事報來,想必很高興。”再讓太史局報一個“蓬星現”,想來圣人會大喜,真的將自己當作太平天子了。
裴琢玉一挑眉,對上寧輕衣滿是笑意的眼,問:“殿下有什么打算?”
寧輕衣走向裴琢玉,輕笑了一聲說:“指向太平天子自然令人高興,可要是一切指向別人呢?譬如說我那幾個兄弟。”
裴琢玉一點就通,知道圣人必定會因此動怒。如果依據這件事情動手腳,那秦王或許是最合適的。畢竟左馮翊、右扶風古來屬三秦之地,而秦王的封號可以應這一征兆。秦王陰毒,送美于天子。圣人正寵愛著那位美人,如果聽信對方的話,也許會再度提拔秦王的黨羽。如果不乘勝追擊,極有可能等到起復的機會。
寧輕衣一頷首,抬手撫了撫裴琢玉的鬢發,又問:“昭文寺中如何?”
裴琢玉道:“很合適。”到時候顏真言會來面見公主,用不著她來說。裴琢玉不提朝政事,她垂眸,取出送昭文寺中請來的平安符遞到寧輕衣的手中。
寧輕衣看著裴琢玉,有些驚詫:“你信?”
裴琢玉博覽群書,道經佛經無不涉獵,她曾手抄經卷,可對待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是發自內心的嗤之以鼻。如果神佛有靈,她自認為不愧天地,何苦遭受那樣的磨難?如果神佛無眼,她又何必相信?
裴琢玉握住寧輕衣的手,微笑道:“我愿意信一次。”
無所求便不必信,可現在呢,她是有所求的。
豈會不知關鍵在“醫”,萬一蒼天有眼呢?
第40章 翻云覆雨
夏日炎氣重,到了夜間,習習的風仍舊是帶著燥熱。
寧輕衣搬到了四面敞開的堂閣中,安設了一架碧紗櫥,里頭擺著涼床、石枕,躺在里頭過夜。
裴琢玉覺得寧輕衣弱不禁風,怕她著涼,可說來說去,也只在床頭安置了擋風的落地大屏風。
“怕我著涼的話,琢玉陪我安睡如何?”寧輕衣這樣說。
裴琢玉許久無言,索性便由她了。
日日如此,這夜也不例外。
還未黃昏的時候,已經說盡了昭文寺諸事,便不必再提相關的話題,只靜靜地并肩躺在藤床上閉眼休憩。
寧輕衣不困乏,她本來就不容*易入睡,倦意沒來的時候,精神更是十足。她側著身,伸手撥了撥裴琢玉烏黑的長發,就著燭火用視線描摹她的眉眼。她的眸光一瞬不移,很是熾烈。裴琢玉也沒睡著,她一睜眼,輕輕道:“怎么了?”
寧輕衣偎了上去,搖頭說:“沒事。”
裴琢玉伸手攬著寧輕衣的腰,將蓋在身上的薄衾也往上掖了掖。她有意放空思緒,可過往的一幕幕接踵而來,流水似的沒有間歇。想了很多,可感知上仍舊是一片空落,仿佛什么都抓不住。她的眼神有些空茫,這一失神,就很容易被持續關注著她的人發覺。
“想什么呢?”寧輕衣又問。
裴琢玉坦誠道:“不知道。”一切都走馬燈似的晃過了,反正也留不住。
寧輕衣稍稍地撐起身,她想沒有過去的人其實也沒面上的那般云淡風輕,有的痛苦不是不存在了,而是變成了一種“不自知”,它如影隨形,是拂不去的寂寞彷徨。寧輕衣心疼裴琢玉,她伸手撫了撫裴琢玉的臉,湊上去親了親她的唇角。
裴琢玉眼睫一顫。
在互通了心意后,兩個人湊在一起,免不了纏綿的擁抱和旖旎的輕吻,但大多都是淺嘗輒止。寧輕衣不說,裴琢玉也不知道當不當做。溫熱的唇落來,那種熨帖順著四肢百骸蔓延到肺腑,填充她的身心。
裴琢玉不會太放肆,可也不會全然被動承受。在察覺到寧輕衣意圖后,攬著她的手便用了力,捕捉到紅唇后,本能地反客為主。呼吸在唇舌交融間變得濁重急促,吞沒了一些東西后,從唇齒間又逸散出了另外的聲音。
低啞而又勾人。
面色潮紅,渾身發燙。
不知道這熱的是夏日的天,還是那顆突突狂跳的心。
一呼一吸間起伏的胸膛交貼,清晰地感知著那種凹凸有致。
裴琢玉的手指在寧輕衣的腰間來回摩挲,雙眸在親吻中失神,理智在情潮中潰散。
像是重新經歷那光怪陸離的夢境,描摹觸手可及的溫軟。嚶嚀聲在耳畔回蕩,可裴琢玉的思緒中猛地落下一道驚雷,沒等寧輕衣叫停,她便自發地止住了動作。
寧輕衣擁著她,唇角溢出了一道很清淺的嘆息聲。
她倒是想一切全憑裴琢玉做主,等她愿意。可一回又一回半道而止,不上不下的,有些難耐。
她受不了。
尤其是這次不只是親吻,她手早就放到了不該放的位置呢。
算了,不等她了。
“我、我——”裴琢玉吞吞吐吐,面紅耳赤。
寧輕衣的眼神中還殘余著幾分迷亂,她一翻身夾著裴琢玉的腿蹭了蹭,惱道:“你什么你?繼續。”
裴琢玉輕輕問:“會后悔嗎?”
寧輕衣:“……”她心想著,在這時候提這樣的話題可真是掃興,但能怎么辦呢?她能一腳把裴琢玉踹下床嗎?只能理解包容她的不安和彷徨。
將那句近乎詰問的“那你呢”咽了回去,寧輕衣抱著裴琢玉,柔聲說:“不會。”
裴琢玉吐了一口濁氣,她不是無悲無喜的菩薩心,要不然春夢自何方來?寧輕衣真誠的兩個字讓她的心安穩了,不必將話題再展開,也不用再去挖掘過去的痛苦,反正你知我知就足夠了。唇重新貼了上去,兩顆怦怦跳動的心,在交融中節奏幾乎同步。
翌日兩人都起得有些晚。
寧輕衣在公主,府上沒人能管到她的頭上。
至于裴琢玉——
在拋去了過去后,哪里還用守什么規矩,何止能睡到日上三竿,甚至能白日安眠,不管外頭的天和地。
兩人很是自在地躺著,醒來也依偎在一起。
日光很足,寧輕衣盯著裴琢玉看,越看越覺得她無可挑剔,清凌凌的,讓人忘懷不快的事。
“有哪不妥當么?”裴琢玉貼著寧輕衣問。
寧輕衣慵懶地覷了她一眼,渾身不大能提起勁。她不說話,抱著裴琢玉不住地撩撥她,裴琢玉無奈地抓住了寧輕衣的手,輕聲道:“殿下,別鬧。”
寧輕衣眼神撩人:“我倒是覺得渾身舒爽。”
自身到心都舒展開了,不用獨自咽下漫天的孤寂和苦楚。
裴琢玉面色緋紅,無言以對。
總之就是不依寧輕衣。
寧輕衣輕哼一聲,也沒再鬧她。抓著人湊到唇角親了親,說:“再陪我躺會兒。”
裴琢玉抿唇笑了笑,說“好”。
午后。
顏真言來談昭文寺的事,本朝的僧尼、道觀的屬籍都在鴻臚寺,理論上也要受到鴻臚寺的官制,改寺觀為學館的事,有可能招來朝臣的非議。
“昭文寺仍在,以昭文寺的名義立學館,也戴昭文寺之名。至于鴻臚寺那邊,不必憂心。”寧輕衣道。寺中本來就做慈善事,撫養孤兒、收斂流離失所的人,寺中開設學館,教養孤女,還不用朝廷掏錢,圣人哪里會拒絕。
不過寧輕衣還是得拿一個合適的理由出來。
于是,在幾日后,她恰到好處地病上了一場。
尚藥局照例來了醫官,是時常給皇后診斷的奉御。
寧輕衣也沒用藥物來摧殘自己,奉御帶回去的話足以取信于人。
設學館行善祈福之事,圣人果真同意了,朝臣們也不好置喙。
說到底跟他們有什么關系呢?也不需要朝廷出錢,于民間更是有益。提上一句不妥當,可能就一個罪名甩下來,說他們想讓清河公主死。
寧輕衣這一“病”,引來些許探視的人。
寧輕衣挑著見了幾個,接著便閉門謝客,不希望旁人再上門擾亂了。
清河公主府的動態,很多人都關注著,何止是她的姊妹兄弟在嘀咕,就連鎮遠侯府中,也掀起了一點風波。
裴仕林在去官宦子弟中,一直是不起眼的存在,可近來趙守信頻頻邀請他喝酒、打馬球,裴仕林也便跟他熟悉起來,這來來往往的,從趙守信的口中知道他的意向,回到府上就跟裴光祿說了。
“阿耶,趙國公府上有意同我們家結親。”裴仕林道。
他說話的時候王照也在,聽得滿頭霧水。趙國公府上跟他們結親?趙家和裴家都沒待字閨中的女兒,結哪門子的親?不只是王照疑惑,向來拎不清的裴光祿也瞪著裴仕林,惱怒道:“胡說什么呢?”
裴仕林道:“他瞧上了裴琢玉。”他皺著眉頭,也很是不理解,“裴琢玉膝下都有個女兒呢,甚至不知道前夫是誰?趙國公府上同意裴琢玉進門嗎?”
王照一聽,如晴天霹靂打了下去,她瞪圓了眼睛看裴仕林,很懷疑自己的耳朵。她怒氣沖沖地看著長子,拔高聲音道:“怎么說話的?”
裴仕林縮了縮脖子,訕訕一笑,又繼續說:“咱們要怎么做?”
裴光祿若有所思道:“趙國公是秦王的母族……”他原本想著清河公主府能給他點反饋,但他沒有往上爬,裴仕林也沒能撈到一官半職,唯一的好處就是那些朝臣看在清河公主的面上愿意跟他們往來了。這“送女”給清河公主終究不是個事兒啊,況且那邊又傳來消息,說清河公主病重,如果這位殿下病倒了,那旁人還會給侯府面子嗎?倒不如順勢搭上秦王那條船。
裴光祿不說話,但王照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被這窩囊的父子倆氣得不輕,心中一片拔涼。她眼神閃了閃,沒說什么勸阻的話,只是道:“這事兒你們不用管,改日我去趙國公府上探探口風。”
裴光祿一聽王照愿意包攬,自然是喜不自禁,連連說“好”。
回到屋中的王照,越想越覺得憤怒。她拼盡全力想保住裴家,想將裴仕林帶上一條坦途,哪想變成這模樣?人要墮落當真是容易。當年裴光祿沒有跟她商議,做出告發裴光卿和太子謀反事來,府上是飛黃騰達了,可終究令人恥笑,連累得全家人都抬不起頭來,連想回鄉里都不成。現在裴光祿又打主意靠向秦王……分明是要將他們全家害死啊。
如果要保命的話,不能任由這父子倆作著。
但好言勸慰,裴光祿只能聽一時。
許久后,王照眼神沉冷,拿定了主意。
她一邊命心腹往清河公主府中遞信,表明趙守信充斥著惡意的圖謀,另一邊,從匣子里取出一些藥物來。
若是能讓裴光祿一時病重換來全家安穩,是值得的。
而裴光祿一病,就以侍奉湯藥的名義將裴仕林強留在家中。
至于讓他修習儒業——看來是沒指望了。
王照面色一變再變,最后長嘆一口氣,神色頹然。
清河公主府中。
得到消息的寧輕衣面色陰沉,她沒拿趙守信的事來污裴琢玉的耳朵,轉眼功夫,面上又恢復了盈盈的笑。
趙守信是秦王的黨羽,這筆賬怎么都要算到秦王身上的。
秦王寧丹旭,不能繼續留了。
但秦王一倒,另外兩個蠢弟弟未必能牽制住梁王,畢竟他有著東宮遺留的舊勢力,所以梁王最好能一起死。
趙國公府上。
趙守信得意洋洋。
他是趙德林的第四子,老趙國公還在,這爵位說什么都落不到他頭上來,可就算如此,以他的家世,定不可能娶寡婦為妻,所以他的打算并未告知府上的任何一人。他對裴仕林沒什么深刻的印象,但不妨礙他瞧不起侯府,只等著裴家主動將人送上門來。
以那裴娘子的姿色,給他當妾室倒是綽綽有余。想到那與裴治近似的面龐,趙守信心中升起幾分隱秘的痛快。
可一連等待了幾日,趙守信都沒等到裴仕林的消息。這一問才知道,裴光祿病倒了,作為長子的裴仕林被關在府上侍奉湯藥。趙守信倒是沒太在意這件事情,心中也不著急。可沒等到裴光祿病愈,就發生了一件大事。
他先前得來的產業中有一處福田,那田地其實已經進獻給秦王,可秦王哪有什么時間打理,一直都是趙守信的人照看。這一日,忽然有人通報說地里生出二十四莖紫芝,為龍興鳳翥之形。紫芝誕生可一個祥瑞!趙守信就是個紈绔子,沒有想那么多,親自帶著大幫人去田地里查看。動手的挖掘的時候,還弄出了一塊瑞石,上頭刻著“千年秦王當太子”!
趙守信是秦王黨羽,當然希望秦王能夠登上大寶,大喜過望,立馬讓人準備馬車,興沖沖地將紫芝和瑞石送到秦王的府中。
紫芝生,瑞石顯,豈不是天有照應?禎祥生,秦王當為君!
與趙守信同行的是些紈绔,可有的人心眼要多些,意識到這件事情不對勁。在趙守信在那大肆慶祝的時候就先溜了。
田中挖出瑞石的時候,一封密書同樣呈到了承天帝的案上。
近來祥瑞頻出,宮中又有美人添香,承天帝心情大好,大行賞賜之事。只是先前他有多痛快,現在就有多憤怒。他對幾個兒子保持懷疑,在看到密信奏報田里出瑞石的剎那,連“河水清”“景云現”也一并懷疑上,認為是秦王在暗中搗鬼。
太平祥瑞難道是指向秦王么?秦王將他這個君父置于何地?
秦王府里。
寧丹旭心情沉重,雖然送進宮的美人替他說了幾句好話,但想要將才被驅逐出京的薛亨調回,短時間內是不可能的。
他還在為薛亨的事情發愁,趙守信美滋滋送來的瑞石和紫芝,像是漫天洪雷砸在他的頭頂。
他不僅沒有半點喜悅之色,甚至整個人如置冰窟,周身縈繞著的是刺骨的寒意。
圣人忌憚他,先前想在府上設置學館之事,都讓圣人罰了他,如果紫芝和瑞石之事被圣人知道,要他還有活路嗎?
寧丹旭的面色鐵青,怒聲道:“快將它們銷毀!”見趙守信還在發呆,寧丹旭暗罵他蠢貨,劈手去奪紫芝和瑞石,想要親自銷毀。可還沒等到他得手,一道嬉笑聲傳了出來,卻是梁王和燕王結伴而來。他們橫沖直撞的,不顧王府長史的阻攔,大喇喇奔進府中。
“二哥這是在做什么?府上好熱鬧。”
寧丹旭眼前一黑,剎那間便想明白緣由。
是這兩個陰險狡詐的弟弟要害他!
梁王動作快,沒搶到紫芝,但也一腳踩在了被抱進秦王府的宛如龜形的瑞石上。他低頭道:“千年秦王做太子?”他露出了一抹驚詫的神色,瞪著寧丹旭不可思議道,“二哥,你——”素來只聽“萬歲天子”“千年太子”的,這突然冒出個“千年秦王”來,想入主東宮的野心真是昭然若揭。
寧丹旭見到梁王和燕王,就知道銷毀的念頭落空。他死死地盯著兩位兄弟,恨聲道:“圣人明察秋毫,你們別以為自己的謀劃能得逞。”
梁王呵呵一笑,沒說話。
心中卻是暗自琢磨,這東西不是老二自己弄的,那是誰造的?
三王齊聚秦王府,鬧哄哄一團,宮中來使索性將三位親王都請到宮中。
秦王想當太子,可往常頂多借著朝臣的口暗中透露那點心思,哪能明目張膽做這等事?一面見承天帝,便大聲喊自己的冤屈,他沒有明說是誰還他,但字里行間都在暗示那幾個不省心的兄弟。
梁王和燕王跟秦王住在一個坊市,時時刻刻關注著秦王的動態,得到消息自然是要去湊個熱鬧。這無端被牽連的事情,他們不認,在被秦王誣陷的時候,也趕緊叫屈。最后秦、梁、燕三位親王都被拘禁在宮中。
清河公主府中。
得到消息的寧輕衣冷笑連連。
寧丹旭要污蔑兄弟,首先得給圣人一些合理的解釋。
紫芝、瑞石是趙守信發現的,為何第一時間是將瑞物送到秦王府?難道趙國公府上以秦王為天?
那生紫芝的田地是秦王產業,來自趙家。那趙家又是從何奪來的?為什么偏生奪它?
怎么早不生紫芝晚不生,偏在秦王手中生?怎么就是趙守信發現的?
……
趙守信是趙國公府的人,而國公府可是秦王的母族啊,若不是出自秦王授意,那又是被誰人指使?
早前祥瑞頻出,朝中有人提議建儲,承天帝哪能不將幾件事連在一塊想?
寧青云因謀反死,承天帝也怕余下的幾個兒子步上寧青云的后塵。
“一旦起了猜忌之心,一切便無法遏制了。”寧輕衣從容道。
就跟當初的寧青云一樣,如果不是圣人忌憚他、想要他死,自己豈能輕易達成目的?畢竟寧青云居太子位年數已久,在朝中聲望日隆,讓逐漸老去的圣人坐立難安。
她扮演一個無辜者、旁觀者,利用的是圣人的猜忌心。
“前朝元宗一日殺三子,卻不知圣人會逐幾王。”
秦王沒披兵甲,賜死的可能性不大,十有八、九是削爵貶出長安,安置他州。
但能不能活到抵達目的地,就不好說了。
寧輕衣需要一柄殺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