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111
下一刻,存玉甩手給了薛尉一巴掌。
響亮的巴掌聲傳開,帳篷里諸多視線霎那凝固。
薛尉面上不斷抽搐,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存玉冷笑一聲,眼里的目光化作刀,要直刺入薛尉的心臟里:“我當然是女人了,不僅我是女人,我座下三千桃李自然也是女人,我治下數百官員自然也是女人。只是可惜這諸多女人竟都是有眼無珠,與我共事十余年,偏偏讓薛將軍一個男人看穿了玄機。”
她暗諷:“薛將軍好一雙慧眼啊。”
薛尉脾性本就暴躁,哪里受的住她這番冷嘲熱諷,抬起手臂就要打回去。
蕭存玉避也不避。
一枚銅錢橫空出世,打在了薛尉手肘上,薛尉吃痛,手臂斜斜垂下去。
沈雁雙手抱拳,笑盈盈道:“小女子一時手滑,薛將軍莫怪。”
薛尉臉已黑成了鍋底,牙齒咬得吭哧作響,半晌,才壓住了這口氣,狠狠剜了蕭存玉一眼。
“我有人證,帶上來。”
一個驍衛應聲退下,不一會,帳篷處出現了幾道身影。
兩個黑衣的男子架著一個年邁的老人進來了。
“這就是人證。”薛尉獰笑道,“蕭閣老,不會不認識這是誰吧?”
——自然認識。
存玉指甲幾乎掐進手心里去。
其中一個黑衣男子正正是她派去監視畢力格的暗衛,而那個老人
是隨她從瀘州一路至此的管家。
管家一身不合身的粗布素衣,露出的手腕上有幾道血痕,竟是受過刑的。
存玉壓抑著火氣,冷冷看了薛尉一眼:“屈打成招,何足為道,薛將軍手里若只有這種東西,還是趁早回家洗洗睡吧。”
一個黑衣男子伸腳踹了管家一下:“別裝死魚,你剛在地牢里招的什么,快說。”
劉景周悄悄伸手擋住了下意識阻攔的蕭存玉。
她使了個眼色,有嘴型道:“不可。”
存玉僵住了,此時擋住他,無異于承認了自己的身份。身份一旦暴露,管家仍然必死無疑。
片刻的沉默后,存玉咬牙停住。
這一腳狠狠踹到管家腰上,舊傷疊新傷,管家被疼醒。四肢百骸的痛提醒他,自己在地牢昏過去前經歷了什么。
他呻吟一聲,在模糊的視線里認出幾個身影。
“大人。”
薛尉高聲道:“你家大人女扮男裝一事,現在已經暴露了,你包庇她數年,已是罪無可恕,只是若你坦白,我還可向陛下稟情,饒你一條性命,你還不快實話實說。”
他說話間,余光不住地看蕭存玉,心里的得意更甚。
管家咳了起來,咳聲驚天動地,仿佛要把肺也咳出來。
半晌,他顫顫巍巍地抬頭,氣若游絲道:“將軍說的話我倒聽不懂了,什么,叫女扮男裝,我從小在蕭家長大,我家大人是男是女,我,我怎么會不知道。”
說完,又是地動山搖般的咳嗽,他瘦弱的身軀里仿佛灌滿了風,下一刻就要被咳破似的。
薛尉神色驟變,兩步上前提起管家,狠命問道:“你個老貨,竟敢騙我。”
管家半瞇的眼里是一張憤怒扭曲到變形的臉,他呼吸間胸腔里發出風箱鼓動的噪音,猝不及防間,他挺起脖頸撞上身旁侍衛的刀。
一抹鮮血飛濺而出。
血正噴到薛尉面上,他臉上的暴怒僵住。
轄制管家的暗衛不知所措,松開了手。
管家的身體軟軟地攤下去,一個字噴一口血。
“將軍,逼死我,你,你就滿滿意了嗎?”
室內一片寂靜,帳外的風吹進來,地上的血色落入蕭存玉的眼睛里,她遲緩地眨了眨眼,臉上是空白。
她踉蹌著跑過去,不敢相信。
“為什么?”
聲音飄進風里,散成碎屑,知云抓住她冰冷的手,用力握住。
“他是為了你,別讓他白死。”
手上的暖意將她從失控的邊緣拽回,存玉環顧一圈四周,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她閉了閉眼,轉身直視薛尉,“薛將軍,給我一個解釋。”
短暫的震驚之后,薛尉反問:“包庇者同罪,他不該死嗎?”
該死?
存玉握緊拳頭,毫不掩飾心中的殺意,漆黑的眼中射出一陣陣寒光,薛尉頓感寒毛倒豎,勝券在握的邊緣鉆進一絲恐懼。
不,穩住,按畢力格教的做,他不會輸。
于是薛尉冷冷道:“死了個低賤的奴仆罷了,你父親死的時候,可沒見你這副樣子。”
存玉斂起眼里的殺意:“你說我女扮男裝,那你的證據呢,你的依仗呢,若什么都沒有就別怪我求陛下主持公道了。”
她意味不明地掃視薛尉的劍:“還是說,你手里的劍,不僅敢對著丞相,還敢對著陛下?”
“滿口胡言!”薛尉大聲道,“我薛家滿門忠烈,絕不會有謀逆之心,反倒是你,潛伏在陛下身邊近十載,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沒有謀逆之心,你做的可都是謀逆之事,擅動驍衛,血濺軍營,薛家先祖搏命博來的功名,被你當成了肆行的籌碼,你心里還有沒有陛下?”
薛尉面目猙獰:“呵,哪怕你把我薛家從十八代前一直罵到現在,也掩蓋不了你欺君的事實,你當真以為陛下在知道真相以后還會包庇你嗎?”
“我欺沒欺君可不是由你說了算,陛下火眼金睛,是非曲直他心中自有較量,尚且輪不到你代君行事。你口口聲聲包庇,包庇是昏君所為,莫非你覺得,陛下是昏君?”
“你,你,你——”武將口齒哪里比得上文官,他被噎住,“我一腔忠君之心日月可鑒,倒是你,你閉口不提自己是男是女,不會是心虛了吧,難道你敢說你身份沒有問題嗎?”
存玉冷笑一聲,“我的身份是明文公道過了官府的,怎么會有問題,自然是你一派胡言。如果你坦坦蕩蕩,為什么會被我說得啞口無言?”
薛尉一甩袖子,眼中閃過狠毒,瞬間的,他厲聲質問:“是男是女只憑嘴皮子說可沒用,衣服一脫管你有天大的口才,都要原形畢現,就是不知——”
他打量的目光像毒蛇一樣,“謝姑娘,不,蕭大人,你敢不敢了。”
二人唇槍舌戰了一番,帳篷中是滿到要溢出的肅殺之氣,若是言語能化刀,這里早就是滿地殘肢了。
而薛尉最后一句話,就是最鋒利的一把刀,是呀,是男是女,脫了衣服不就知道了。
方寸之間,暗流涌動。
路池早已不敢說話了,他咽了咽口水,鬢邊的汗流到嘴邊也不敢去擦,心里早就亂了。
沈雁雖不懂官場中的機鋒,也能看出此時危機之重,她素來是個有誠信的,何知云給了她錢,她就不能不幫她們,此時視線已對準薛尉的后心了,有恩不報是小人,大不了她和阿珂浪跡天涯。
沈珂牽起了她的手。
劉景周想的就沒那么少了。
她爹是劉捷,劉家手里的兵是天子最器重、最信任的一支軍隊,她不知道陛下能不能容忍她手里的兵為了救人生出自己的意志,或者說,她不能確定陛下愿不愿意救蕭閣老。
她不是孤家寡人,她還有女兒,她付不起代價。
何知云是這些人之中唯一一個與蕭存玉生死攸關的。
一方面,她們是夫妻,先不論這夫妻真不真,自古夫妻一體,榮辱共存,蕭存玉所犯之罪,若陛下有意治罪,誅九族都不為過,她若活不了,知云自然也活不了。
另一方面,軍營中誰不知蕭閣老和夫人伉儷情深,她二人吃一起吃,住一起住,要說何知云不知道蕭存玉是男是女,傻子都不信這種鬼話。
她們早就是同生共死的同謀了。
劉景周紛亂如麻,她望向何知云,卻只從她面上看到了
冷靜?
慌亂呢,害怕呢,不知所措呢?
怎么會都沒有。
怎么會這么坦蕩,好像沒有錯一樣
沒有錯。
劉景周怔了怔,靈光一閃,理智從情緒中抽離。
對呀,她是因為知道蕭閣老是女人才這么慌的,可這本就是秘密呀,在場沒有幾個人知道,唯一的人證也死了。
薛尉的話是真是假,誰知道呢?
她目光漸漸清明,勝負未定,何知云當然冷靜,她是名正言順的蕭夫人,她的冷靜和坦蕩是最好的反擊。
劉景周輕輕呼了口氣,當局者亂。
“是嗎?”存玉笑著說,笑意不達眼底,“要我脫了衣服給你看嗎?”
她壓抑怒氣:“我事君近十載,從未受過今日之奇恥大辱,你一無物證,二無人證,信口開河幾句話,就想逼得我脫衣自證清白,我今日脫了衣服,日后還怎么在朝堂上立足,薛尉,你好大的膽子!”
“我位列三公,陛下親手給我佩上相印,你薛尉一個連戰連敗的無能武將,有什么資格審我,普天之下,除了陛下,誰敢審我?”
“我給你薛家三分臉面,才聽你掰扯這些胡話,你不趕緊跪下謝我寬容,還一盆一盆朝我身上潑污水,怎么,你薛尉是要造反嗎?”
存玉步步緊逼,字字擲地:“你看好了,我紫袍金帶,日后配享太廟,你敢給我驗身嗎?”
薛尉被她逼退,眼里的恨意卻越來越濃,已經處在了崩潰的邊緣。
管家一死,他沒了憑據,已是沒法給她驗明正身,也沒法報復她了。可他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
薛尉看著近在咫尺的蕭存玉,腦海里迅速醞釀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他已沒有面目回家面對父親母親了,他是家族的恥辱,那么,蕭存玉,陪他一起死吧。
第112章 112
剎那間,他伸手扯住存玉的衣領,就要扯開。
蕭存玉瞳孔里逐漸映出他放大的臉,眉目間的戾氣一覽無余。
薛尉是狗急跳墻,也是不顧死活的最后一擊。
就算是用這么下作的手段,只要他能證明自己所言不虛,那么勝負的天平就會頃刻間傾斜。
他已經嗅到了勝利的氣息,他眼睛死死盯著蕭存玉,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怎么可能躲得過。
千鈞一發間,一枚小巧的弩箭射進他臂膀,刺痛和麻木同時傳來,他手上失力,無法控制的松開了手。
何知云扶住向后踉蹌倒下的蕭存玉,冷冷望著薛尉道:“薛將軍是當真不顧自己的父兄族人了嗎?”
薛尉呆呆看著手臂上的弩箭,緩緩移轉視線,望到何知云手臂上隱約可見的小巧弩箭。
劉景周冷眼看著他,抬手道:“拿下他。”
帳篷內一直隱身的近衛同時出手。
劉景周的副將也早已趁眾人不注意,閃身跑了出去調集士兵,此時聽到劉景周下令,便領著大批士兵破開帳門,持刀與驍衛對峙。
勝負已定,再無翻盤的機會。
薛尉面色鐵青,對著驍衛怒喝:“動手!”
冰冷的刀劍被齊齊拔出。
帳里一片寂靜,每個人都一言不發。
驍衛手里的刀和近衛手里的刀反射出相同的光彩,地上班干的血跡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閃光。
沒有人先動手,每個人都在觀望。
殺氣有形,浮動在刀尖上,不知是誰的汗水從鬢邊滾落,在地上砸出一聲巨響。
蕭存玉注視著他們,戰爭一觸即發,她已大抵猜出畢力格打的算盤了,若在此時動亂,只會給突厥人留出趁虛而入的機會。
狹小的帳篷擠滿了刀劍,甫一動手,就算血流成川,也必得一方死盡才會停下的。
她抬手撥開一個士兵手中的刀,在眾人的視線下走出士兵的保護。
劉景周神色微動。
驍衛看著眼前的人,不知手里的刀該不該出手,蕭存玉冰冷地看了他一眼,眼里似有寒泉。
兩側的士兵被她的氣勢所逼退,退縮著為她讓出一條路,她一步一步走到眾人面前。
存玉環顧一圈,從腰間取下相印,按在桌面上。
玉色的印在光照下像一陣流動的波紋,靜靜地呈現在眾人的眼睛里。
“驍衛,不知本官的令,你們聽是不聽。”
薛尉猝然睜大兩眼。
無數雙眼睛互相觀察著,打量著,揣測著,熱汗從毛孔蒸出,情緒好像也四散在空氣里。
打,還是不打。或者說,生還是死。
不過片刻,一個年輕的士兵就放下了手中的刀,單膝跪地。
“末將任憑閣老發落。”
存玉嘴角露出一抹淺笑,道:“我會以相印保舉,請陛下寬恕驍衛冒進之罪。”
冒進不是謀逆。
沸騰的水澆進了驍衛的心里,澆出大片大片的騷動。
要說愛戴,這些驍衛確實愛戴薛尉,但再愛戴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命去愛戴。
能進入驍衛的人,多半都是大家出身,妻子兒女都在長安,難道真的愿意跟著薛尉一起落得個無家可歸的結局嗎?
開始是想跟著薛尉爭口氣,后來是騎虎難下,退無可退。
而現在
既只是冒進之罪,認了又何妨。
越來越多的人放下了手里的兵器,劉景周松了口氣。
不過,她惋惜地看著這些士兵,雖然能保住性命,但有了今天這一遭,只怕這些人往后是不會得到重用的了。
薛尉面色鐵青,嘴唇發紫:“你們,你們竟敢”
劉景周一擺手,幾個親衛上去制住了他。
薛尉被押著跪下,劉景周走到他身前停下:“薛將軍,你何苦自誤啊。”
薛尉心里的氣已在驍衛繳械的時候泄盡了,此時不過是強撐著最后的臉面罷了。
“是我棋差一招。”
劉景周淺笑道:“可你這棋差一招,不僅害了自己,還害了所有薛氏族人。”
憶及家中老父老母,薛尉面色灰敗至極,仿佛被抽走了骨頭一般。
事情到此終于結束,只是薛尉還需被押回京中三司會審。
眾人精神松懈下去,路池抹了把額頭,抹出滿手的汗水,他長舒了一口氣。
梁鑒笑他:“路小將軍,平日里不是幺三喝四的嗎,怎么現在這么膽小了。”
路池一挑眉,道:“這哪能一樣,今天這事情,只怕再過一百年都不見得能有下回,我害怕也在情理之中。說得好像您老人家不害怕一樣。”
帳外的風都好像輕快了些,存玉望過去,只見一望無際的陽光洋洋灑灑落在軍營里。
軍營里四處戒嚴,兵馬都被收束在主帳周圍,剛才的事再想重現一次是絕不可能的了。
眾人說說笑笑,緩解方才的緊張情緒,沈雁悄悄湊過來,低聲問:“你真要讓那姓薛的活著回到長安嗎?”
“到時三司會審,只怕不是今日這種情形了。”
存玉輕聲道:“我知道。”
今天的事看似她大獲全勝,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早晚有一天會破土發芽,存玉眼神暗了暗。
沈雁聲音越發低了:“你既然知道,就不能讓他活著。”
她手按在劍柄上,意有所指:“我替你殺了他。”
存玉拒絕:“不必,陛下若信我,哪怕有一百個薛尉,他也會信的,若不信我,殺了薛尉一個也無用。”
沈雁急道:“可我們都知道,薛尉所說,無一字是假。”
“就因為都是真的,我才更要冷靜。”存玉臉色不變,“殺了薛尉一個有什么用,除非我能殺得了所有人。”
——除非她能殺盡天下人。
沈雁也沉默了,半晌,她嘆口氣走了。
存玉慢慢坐下來,不知在想什么。
鬧劇結束,該打的仗還是要打,劉景周迅速點完兵將,準備急行太原。
馬背上,她深深地看了蕭存玉一眼,“大人,切記要珍重自身。”
存玉回之一笑,“自然。”
大軍在寬闊的大路上鋪展開,黑甲上流淌著殺氣。
角落樹蔭下,一人悄悄轉身走了。
存玉手指動了動,臉上的笑深了一分。
留下守城的人不多,大軍傾巢而出,只剩下一些殘兵敗將和剛入伍的新兵。
劉景周放言出去,說這是最后一戰,她誓要取下阿史那孛的頭顱,追擊到漠北圣地祭天,此言一出,軍心振奮,士氣大增。
蕭存玉眼見大軍遠去,輕輕吐出口濁氣。
城墻下的人群漸漸散去,相信不久之后,薛尉口中有理有據的懷疑就會傳得人盡皆知吧。
入目是刺眼的日光,存玉突然想起她剛當進兵部任職的時候,那時入目茫茫皆四野,她以為天高海闊任鳥飛。
那天也是一個夏日,兵部的朱門巍峨高大,她一步步邁了進去,三綱五常張牙舞爪,讓她回頭是岸,三從四德諄諄教誨,勸她莫要妄動。
她不屑一顧。
天地間有張密不透風的網,它拿著虛偽的道學驅逐她,她挑釁地笑,穿上虛假的外衣和它對峙。
反正日后史官青筆,少不了她一席之地。
當時的蕭存玉不會想到,天下之大,九州四海,并無一寸她的容身之處。
知云看她神魂不屬,不由得就心疼起來。
“事到如今,薛尉一進京,三司會審絕少不了的,你屆時打算如何?”
存玉道:“陛下總不至于因為此事殺了我。”
知云臉色沉下去,她一字一句地問她:“你當真信他?他是天子,天子多疑,就算你二人有師徒之義,可你騙了他近十年,他必定會因此事對你起疑竇,即使他現在不會,可日后呢?”
“等到他不需要你的那一天,等到他大全在握,真正君臨天下的那一天,等到他不用再忌憚任何臣子的那一天,難道他還會容忍你嗎?”
知云直問到她臉上去,胸腔起伏個不停,“蕭存玉,你看看清楚,事到如今,陛下那邊遲早瞞不住,他若知道了你這個把柄,不知要怎樣拿捏你,你得想個后路來。”
“后路”存玉怔怔的。
皇帝是她一手教出來的,她怎么會不了解他的脾性呢,若說他會殺自己,她是萬萬不信的,但她也不信,皇帝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支持她。
天子就是天子,他坐擁至高無上的權力,眾生都匍匐在他的腳下,對他來說君臣之分永遠大于師徒情誼。
皇帝是種被異化的政治動物,父母兄弟皆是敵人,何況她一個老師。
蕭存玉想起從前,她從未給自己留過后路,她不認為自己需要一條后路,多少無路可行之處,她都能生生劈出一條路來,為什么要留后路?
但事實上,這不過是因為她并無后路可退的緣故罷了。
她只能往前,只有往前。
豺狼虎豹在身后追逐撕咬她,她一旦停下,就是粉身碎骨。
知云忽然牽起她的手:“陛下不可信,他治理天下是靠三綱五常,天地人倫。劉景周遲遲得不到詔書,這還不能證明嗎?一旦你二人情誼耗盡,后果不堪設想,你不能把生路靠在他身上。”
確實,立場相同時沒有什么,可一旦立場相悖,皇帝絕不會手軟。
存玉想起一件事。
那年她當了兵部尚書,六部之一,二品大元,她決心要為國為民,做出一番大成就來,于是她興利除弊,改革舊制,朝堂上勸阻的聲音都被她壓了下去,可唯有一事,她始終沒辦成。
興女學。
一開始便阻力重重,也不知為什么這些天天吵個不停的男人偏偏能在這件事上如此統一。
一日早朝,皇帝面色復雜地聽她說自己的想法。
——“微臣聞漠北諸蠻夷之地,尚有女子從政,西域野蠻之地,也有女兒國,而我朝女子,一無入朝為宦之人,二無行伍之人,三則百行百業,女子之身影亦罕,今民生凋敝,陛下何不興辦女學,開女子之智”
只記得皇帝當時并未反駁她,只是輕飄飄說了句“愛卿先多讀些前人的治國之書吧”。
朝堂之上,只有太后在眾多的嗤笑聲中沉默地聽她說了全程,也只有她,愿意接過自己手里的折子看上幾眼。
看完折子后,存玉記得她當時冷笑了一聲,扔給她一句“天真至極”便下朝了。
不過她終究還是同意了這個請求。
很快,蕭存玉便知道了太后口中的天真是什么意思了。
她確實太天真了。
不過三月,女學被砸的砸,推的推,已盡沒了。
陽光太耀眼了,存玉瞇了瞇眼,偏頭躲開。
“如今戰事將歇,天下太平就在眼前,倒是論功行賞,你蕭丞相是第一個。”知云握緊她的手,“大捷之時,陛下自然喜不自勝,縱有小人作祟,他也不至于在這一時半會對你如何如何。”
“可狡兔死,走狗烹,這是自古便有的道理,太平的日子越久,他的日子過得越順遂,就越容易想起你這個肱骨之臣,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陛下與太后爭權多年,鬧得母子離心,朝野動蕩,這樣的事情,日后難保不會重現在你身上。”
“存玉,我心知你必定不會為了保全自身和陛下斗的,你若愿意做個權臣逆臣,早于太后同流合污了,又何必殫精竭慮為陛下謀劃。”
知云望著她,細細分析,“你既不愿斗,那后果可想而知,左不過是被潑些臟水,編造些莫須有的罪名,最后淪落到獄中罷了。”
“或者說,陛下不是這種人,他一心念著你們之間的情誼,甘愿容忍一個女人分走他視若珍寶的權力,容忍一個女人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金鑾殿上,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但朝廷之上小人最多,多的是要拉你下去的人,長年累月的,再好的情誼也經不起消磨。”
“總會殊途同歸的。”
知云早在薛尉揭穿秘密的那一刻心便亂了三分,后來越想越怕,薛尉是明明白白指出了謝銘的名字的。
當日臨安城碧水巷不知有多少人見過謝家小姐,況且存玉這么多年容貌并沒怎么變化,若有有心人特地帶了存玉的畫像跑去求證,只怕大事不妙。
第113章 113
良久,蕭存玉嘆息一聲,“我又豈不知這個道理。”
她抬手摘下一片綠葉來,“天下平,謀臣亡。陛下做皇帝做得極好,我手里的權力這么大,他總有一天會受不了的。”
“他也并不是一個很開明的皇帝,最起碼在男女之事上不是,況且還有太后攝政的前例在,女人能不能成事他太清楚了,所以——”
樹葉被揉碎,飄到地上,存玉手上沾了綠漬,“他不會想要看到另一個女人出現在朝堂上。”
“不過,倘若他不處置薛尉,或者愿意在百官面前為我掩飾,我還是愿意去試一試的。”
知云嘆了口氣,“好吧,我也知道若是讓你就這樣放棄,你是斷不肯的,那就等陛的旨意傳來吧。”
兩人正說著,突然一道聲音炸開。
“不好了,不好了——”士兵尖利的聲音刺破云霄。
“突厥來犯,突厥人打來了!”
正站在樹蔭下的兩人對視一眼,存玉笑了出來。
“果然如此。”
城西,阿史那孛并未遇見太多阻礙便進了城。
——自然不會有阻礙,大軍已往太原去了。
他命士卒們無需顧忌,搜查虞朝官員蹤跡的時候可肆意掠奪,此令一出,突厥人個個摩拳擦掌,看臨汾百姓的眼神就像狼看肉一樣。
自占據太原之后,他們已很久沒有屠城了。
無數士兵四散開來,頓時,哀鴻遍野。
相同的情急發生在臨汾城中的每一處,數萬兵馬涌入臨汾,刀劍砍碎了昔日的平和。
阿史那孛如今得意之狀難以言明,這場設計了近一月的局,終究是到收獲的時候了。
一月前,畢力格傳信來說他有法子攪亂虞朝的軍心,讓他佯裝成太原內斗,待消息“意外”被臨汾一方得知時,劉景周自然蠢蠢欲動。
而他則早已在大雨未歇時潛心至臨汾附近,準備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他守在山上近十天,終于等到大軍離開臨汾,朝太原而去,他雖不知畢力格使了什么手段,但這是絕好的機會,他不會放過。
說來阿史那孛也算是思維縝密之人,可他卻偏偏犯了一個大錯,那就是輕信了畢力格,他只覺得自己是板上釘釘的汗王了,所以看畢力格就像看臣屬一般。
再者,在他眼里,畢力格所作作為,皆是一紙投名狀,畢力格除了擁戴他之外別無選擇,他又怎么會懷疑畢力格呢?
左賢王騎馬趕來他身側走,“殿下,當務之急,是趁此機會殺了蕭存玉。”
“自然。只是不知他躲在哪里了。”
左賢王面上一片恭敬,暗地里卻目光晦暗地看了他半晌,他在心里冷笑一聲,再任你猖狂兩天。
城中只剩下幾支流竄的兵士,潛伏于大街小巷之中,時不時出來和突厥人打幾個回合,又迅速撤退。雖然造成不了多大損失,可實在讓人心煩。
阿史那孛皺著眉頭射箭出去,正中一人的后心,那人應聲倒地,再也起不來。
“畢力格呢,讓他來帶路。”
左賢王目光閃爍,賠笑道:“畢力格那廝一進城就不知跑哪里去了,興許是被虞朝的兩腳羊們打死了吧。”
“死了?”阿史那孛嗤一聲,“他命那么大,怎么可能死,你派人去找,找到后立刻帶來。”
左*賢王思索一下,提議道:“不如我親自去,下面這些人中認識畢力格的人并不多,萬一認錯了怎么辦,不如我親去妥當。”
阿史那孛點頭:“也好,去吧。”
“是。”左賢王壓下嘴角的笑意,率兵離去。
和人打游擊的感覺真不好,阿史那孛緊皺眉頭,這些人滑不溜手的,他打也打不死,追也追不上,只能任由他們像一尾魚一樣鉆進小巷里。
他突然一頓,緊盯著不遠處一間空房。
宿盧和見他看,也移目去看,看到屋子角落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他會意地笑了,“殿下,這女人長得確實有幾分姿色,不如屬下給你抓來。”
阿史那孛并不說話,只盯著那女人,半晌,面色一變,驚道:“不好,我們中計了。”
“中計,嘿,屬下知道是虞朝人中了咱們的計。”宿盧和大大咧咧的,“依現在的情形,不消一個時辰,臨汾就是咱們的囊中之物了。”
阿史那孛臉色沉得如死水一般,眼里偏偏要冒出火來,那女人,分明是個男人裝的,寬大的外衫里面,甚至還有灰色的盔甲。
他調轉馬頭,揚鞭而去,只怕空城是假,甕中捉鱉才是真。
阿史那孛視線的盡頭是大開的城門,他死死盯著城墻,恨不得立刻長出一雙翅膀來飛出去。
“快走!”
宿盧和也變了臉色。
城內不知何時竟出現了這么多虞朝士兵,細細一看,卻是那些本該毫無反抗之力的百姓們,突厥人均被這些陡然出現的士兵嚇了個半死,不少人還沒來得及反抗,變成了刀下亡魂。
正搶奪財物的,被跪地求饒的漢子殺死,正奸。**女的,被一把藏在衣衫里的尖刀刺死,待突厥人終于反應過來時,嘴里已說不出一句話了。
阿史那孛馬騎得飛快,長刀揚起,不分敵我的砍殺擋在他面前的人,鮮血濺了滿身,他眼里只看著城門。
路邊的攤子被馬腿踢飛,他一閃身,出了城門。
阿史那孛眼里燃起逃出生天的慶幸,可他一抬眼,卻生生地僵在了原地。
只見外面那有什么生路,環顧四面,皆是重重兵甲,數不清的弓箭正對著他。
馬匹被無形的殺氣煞住,抬起雙蹄長嘶,不敢前行一步。
大軍的最前面,劉景周冰冷地看著他,眼里是一團沸騰的火,她馬鞭一甩,迎了上去。
“狗賊,你的死期到了!”
宿盧和驚悚地看著瞬間改變的局勢,他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
“殿下,我們現在該怎么——”
阿史那孛的馬不愧是草原名馬,不消片刻變從宿盧和的視線中消失,宿盧和怔在原地。
“好小子,敢在我面前愣神,你活夠了是吧!”
沈雁長劍刺出,宿盧和聽到耳邊的風聲立刻彎下腰去,可到底慢了一拍,利劍從脖頸間劃過,帶出一條鮮紅的血痕。
宿盧和怒目而視,舉起彎刀一邊周旋一邊罵,“他奶奶的,敢打你宿大爺。”
他兩把彎刀同時揮舞,耍得虎虎生風,氣勢洶洶,沈雁身姿靈活,長劍似蛟龍一般游走,兩人打得難舍難分。
突厥眾人被嚇了個魂飛魄散,肝膽俱裂。
此時的左賢王并不知情,他騎馬趕往畢力格所說的小殿下藏身之處,隔著遠遠的,他便看見樹木葳蕤之中是道坐在輪椅上的身影。
他忙趕上去,翻身下馬。
“畢力格,你可找到小殿下了?”
畢力格一語不發,呆愣愣地凝視著眼前的院落。
此處正是趙參軍所居之地,也是阿史那仵被囚禁的地方。
陽光柔和地落下,庭院深深,鳥語啾啾,滿院的樹木擋住了遠方的打殺聲,左賢王驚覺不對,疾步進去查探。
不一會兒,他面色難看地出來,雙手鐵鉗似的抓住畢力格的肩膀,“殿下呢,你不是說殿下就在這里嗎,怎么一個人也沒有,怎么會有那么多血。”
畢力格面色還是怔怔的,他緩緩眨了下眼睛,聲音干澀,“只怕殿下已不好了。”
左賢王大駭,提起畢力格大聲質問:“不好了?什么叫不好了?若不是你說要扶持小殿下當傀儡汗王,我又怎么會耗費這么多人馬陪你做戲,現在你說小殿下不好了,我到哪里再找一個王子來?”
他氣憤至極,甩手把畢力格扔出去,畢力格在地上滾了兩圈,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
左賢王還不解氣,抬腳要踹他,被身邊的人死死拉住,“王爺,現在不是收拾他的時候,虞朝兵馬已打來了,我們逃命要緊啊。”
咬了咬牙,左賢王冷哼一聲后騎馬跑了。
三軍陣前,劉景周手中的兩把重刀逼得阿史那孛節節敗退,他又驚又怒,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失算。
雙刀壓下,阿史那孛被逼的后撤幾步,劉景周道:“你當日縱容手下在皇宮大內殺人的時候,可想過有今日。”
上千把長弓正對著阿史那孛,臨汾城內的喊殺聲一陣高過一陣,他打了這半日,竟沒有一個人出來支援,只怕都被人拖住了。
阿史那孛掃視一圈,包圍圈密不透風,他心知自己今日插翅難逃,索性一夾馬肚,不管不顧地和劉景周打起來。
“哼,想不到我竟會栽在你手里。”他眼神兇狠,月似的彎刀重重打向劉景周,“我這輩子殺的人加起來能壘十座京觀,被我殺死,是他們的福氣。”
劉景周氣息不由得亂了一剎,左手刀差點被擊飛,不過很快,她就平穩了呼吸。
阿史那孛才想起什么似的,神色戲謔,嘴角竟勾起一抹笑,“說起來,你能有今日,萬萬少不得我的功勞啊,幸虧我手下當日殺死了你那個不成器的丈夫,不然,你一介女流,何德何能能上戰場,能做得了這威風八面的左將軍。”
刀鋒似流星一般,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銀色的尾巴,兩人的身形都已快到看不清,梁鑒將軍在不遠處看得目不轉睛,身旁的弓箭手更是眼也不敢錯。
劉景周聽了他這番話,狠狠咬牙,道:“是嗎,只是可惜你有再多的功績,今日也注定死在一介女流手里了。”
說罷,劉景周不再與他閑話,心神集中在手里的刀和眼前的人上,出招一式比一式猛,一式比一式勇。
阿史那孛也不敢分心了,可死局已定,他又如何提得起氣力來呢,因此不過打了三四十招,他手中的刀便被擊飛,馬腿被齊根削平,馬倒在地上。
他翻身欲起,可一柄重刀已架在了他脖子上。
劉景周冰冷地說,“捆起來,扔進地牢里,派重兵把守。”
“是。”梁鑒忙不迭上前,接過手下遞來的繩索,親自動手,綁著綁著,他便忍不住笑出來,“打仗打到今日,可算有個了結了。”
更多的士兵從城外涌了進去,突厥人瞬間變成田地里的瓜果,不消半個時辰,已被收割完畢。
沈雁喘著氣,甩手把宿盧和的腦袋扔上牛車,那牛車上密密麻麻擠滿了異族人的腦袋,看起來滲人得很。
打了場酣暢淋漓的仗,她心里暢快極了,一翻身坐上了一輛牛車,懶懶地往后倒去,倚在了血跡斑斑的木板上。
潛藏在自家地窖里的臨汾百姓們也漸漸爬出來了,他們看著滿街的虞朝面孔發出了歡呼聲。
喧囂震天的呼聲中,劉景周耳畔突然回響起臨走時父親的話。
“景周啊。”劉捷一向不動聲色的雙眼在面對自己女兒的時候也柔和了起來,“爹爹知道你一直是個有志氣的,此次更是堅定了決心要給少棲報仇的。”
“可戰場不是武館,也不是咱家的練武場,你一旦踏上這條路,血光之災便如影隨形。”劉捷本欲勸她留下,他這大半輩子就這么一個女兒。
可是,他更清楚劉景周的脾性,縱使自己不為她請命,她也是會自己偷偷走的。
劉捷道:“我答應你罷,只是你終究是女兒家”
晨光朦朧,劉捷心里還有萬語千言要說,可話到嘴邊,不過化做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你便去吧,闖一趟也好。”
第114章 114
劉景周當時尚且不解其意,不過現在
她早就明白了父親為何欲言又止了。
她低頭看向被砸了一身爛菜葉子的阿史那孛,明明報仇才是自己的初衷,是自己曾日思夜想的事情,可為何大仇已報,她卻沒有那么開心呢。
“報——”
一個小兵跑來,下馬跪下,“突厥左賢王趁亂率三千兵馬沖破了武威門的防線,已跑出二十里了。”
劉景周問:“路將軍可到太原了不曾?”
路池率五千輕騎先去太原查探敵情了。
小兵搖了搖頭,“路將軍還未有傳信來。”
左賢王兵強馬壯,在漠北的威望甚重,他一旦逃回太原,再回到草原,只怕再也沒有擒住他的機會了。
思索片刻后,劉景周調轉馬頭,“追,斬草要除根,必不可讓他平安回到王帳。”
“遵命。”
十日后,前線傳來捷報,劉將軍和路將軍前后夾擊,在太原城三十里處大敗左賢王,左賢王在親衛相護下,一路向北逃竄,劉景周緊追不舍。
當日,薛尉和阿史那孛一起被押解入京,皇帝看了蕭存玉所上折子后龍顏大怒,怒斥薛尉不忠不孝,意圖不軌,薛尉素衣跪在金鑾殿上,仍信誓旦旦蕭閣老女扮男裝,犯了欺君大罪,其言語之不敬,形容之無狀令人驚駭。
陛下厲聲喝止了他,并將他打入大牢,薛家滿門貶為庶民,不再錄用。
長安城經歷了一場浩浩蕩蕩的清洗,曾經的世家大族,一夕之間淪為白身,受不了打擊與恥辱而自盡之人不再少數。
不過幾日,關于薛家的事情便傳遍了長安的大街小巷,秦樓楚館,無人不知樹大根深的薛家因何獲罪,遠在天邊的蕭閣老也在百姓的茶余飯后的閑談中頻繁出現。
“這薛尉真是無理,他當日能掛帥出征還是蕭閣老保舉的呢,他不知恩圖報就罷了,竟然還反手算計起蕭閣老來,簡直不是個東西。”
“是啊,還好陛下英明,蕭閣老那般人物,怎么可能是個女子呢,可見薛尉不僅糊涂,還愚蠢了。”
此說法應和者眾。
“只是”也有人猶疑不定,“萬一薛將軍所言是真呢,陛下不也沒怎么治他的罪嗎,再說他那樣信誓旦旦。”
“是呀是呀。我也覺得,空穴怎能來風,若真是一絲影子也沒有的事,怎么偏偏能傳這么遠。”有人小聲道,“而且,我去年見過蕭閣老一面,雖神情冷若冰霜,凌然至極,可那張臉真是好顏色,若說是女人也,也有可能。”
周圍安靜一瞬,蕭存玉是京官,日常在長安行走,見過她的人不再少數,此前沒有這個想頭,眾人也只以為她是男生女相,況且她官威甚重,等閑也無人敢懷疑揣測她。
可現在,有人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哎呀呀。”一道略帶緊張的聲音打破僵局,“這位仁兄你可是糊涂了,莫非世間所有男子都得長得胡虬才好嗎,哪能因為他長得好看就判他是女人呢。”
“是呀是呀,此言有理。”眾人忙迎合,仿佛生怕自己知道了什么似的。
這些聽了一兩嘴風聲的百姓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呢?
“大人,又有信來了。”趙參軍從門外進來,手里是一沓信。
“誰的?”存玉正在練字,頭也不抬。
“金吾衛劉大將軍,兵部張侍郎,戶部王侍郎,工部田尚書,。”趙參軍的聲音越念越小,“還有不少大人的門生。”
“放下吧。”存玉仍沒有抬頭,“除了王安澈的單拿出來我一會看,其他的都不必理會。”
“也不用回信嗎?”
“不必回。”
“是。”趙參軍放下信件,拱手離去。
盛夏的太陽熾熱又明亮,趙參軍摸了摸自己的手,發現它冰冷至極。
“沒辦法啊”他喃喃著,“陛下怎么不殺了薛將軍呢?”
他不敢多想,在大日頭下慢慢走遠。
知云從帷幕后走出來,她神情復雜,陛下此舉,看似處處維護蕭存玉,可何嘗不是起了疑心呢,若當真對蕭存玉深信不疑,就該立刻處死薛尉,而不是下獄待辦,鬧得滿城風雨。
存玉洋洋灑灑寫完一篇字,吸滿了墨的毛筆被擱在一側,她嘆口氣,“薛尉沒死,流言卻起來了,也就證明陛下,他并不愿意任用一個女人。”
知云拿起桌上的字,動作一頓,字跡龍飛鳳舞,縱使她不懂賞字,也知道寫字之人落筆時一定不平靜。
她放下字,她思緒紛紛擾擾,在心里擰成一團,她嘆了口氣,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存玉隨手拆來一封信看,滿紙都是試探和浮于表面的關懷,她把信紙揉成團,拋進了紙簍里。
“你別擔心我,其實做官也沒有什么好的,日后朝廷也未必需要我。”她淡淡的,“一輩子拘在長安也無聊,出去看看挺好的。”
知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好安慰道:“事情不會那么差的,長安不留你,那我們去別的地方,我比陛下可有錢多了。”
“屆時我們去江南,何家的根基在江南,去了那里,也沒有這么多的俗世紛擾了。”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存玉抬眸淺笑,“那我要先去姑蘇,看看你長大的地方長什么樣子。”
趙參軍心緒滿懷地在路上走,時不時唉聲嘆氣,午間的陽光殘酷地落下,又悶又熱,沒有給人絲毫喘息的余地。
一處樹蔭下擠著三五個人,一邊納涼一邊竊竊私語。
“唉你說真的假的”
“長那個樣子,一定就是錯不了。”
“啊”
趙參軍眉心跳了跳,徑直走過去呵斥道:“你們是那個將軍手下的,不待著營帳里,跑出來做什么?”
這些人都認識趙參軍,登時嚇得不敢說話,領頭之人訕笑幾聲,低聲下氣:“大人,我們不過出來討個涼,順便說些閑話。”
“我們這就回去,這就回去。”
說罷,幾個人一溜煙地跑了。
趙參軍擰了擰眉心,又嘆了口氣。
——這都是些什么事?
盛夏燥熱,人心也像天氣一樣燥熱浮動,蕭存玉站在窗口朝外看,一棵高大的榆木擋住了視線,為房間落下一片綠影。
這樣的軍心和現狀,才是畢力格突襲前想要造就的吧,只是可惜薛尉太不中用了,不過,畢力格竟當真想扶持阿史那仵上位,這倒是意料之外了。
下午,捷報從前線傳來,劉景周收復太原,將雁門關的突厥駐兵打退,左賢王已逃到了草原。
“劉將軍果然英勇。”
“是呀是呀,不知她何時歸營?”
存玉合住手里的信紙,眼珠轉了一轉,“劉將軍暫時不回來,她要留在雁門關清掃突厥留下的殘兵。”
劉景周在密信中說,漠北現在兵力虛弱,群龍無首,正是進攻的好時機,但消息不能泄露,她要打突厥一個措手不及,于是請求她先隱瞞此事,只說她在雁門關一帶。
存玉自然應允。
只是這之后過了半月,劉景周仍沒有消息傳來,也不知情況如何了。
陛下倒是送來一封信。
陛下請她即刻回京。
存玉看完,冷笑一聲,便扔到一邊了。
燭火明滅,映照出她晦暗的雙眼,知云問:“你要回去嗎?”
“當然不。”存玉輕聲道,“至少要等劉景周回來后。”
她上了封折子告罪,借口自己身上舊傷未愈,暫時不得歸京,請陛下恕罪。
皇帝沒有再來信催她,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五天之后,劉景周還是一直沒有消息,軍中的疑心和不安再也壓不下去了。
“大人,劉將軍到底在哪里,情況如何,你給個準話啊。”
“她待著十萬大軍離開,怎么能一點消息都不傳回來呢?”
“劉將軍自然在雁門關。”存玉冷著臉,看著面前幾乎要把口水吐到她臉上的人,“邢將軍是不是有些逾矩了?”
邢將軍像沒有聽到一樣,劈頭蓋臉地噴出一大堆質問:“大人,你莫非到現在還要瞞著我們,雁門關的守將是陳斂,駐兵也只有五萬,劉將軍根本不在那里。”
存玉冷漠地笑,“邢云,一來你無權過問劉將軍的去向,二來你私自查探雁門關兵力部署是犯了軍法,我倒要問問你,有什么居心。”
邢云一滯,臉上浮現心虛的神色,又很快掩飾住。
“大人說哪里的話,我不過是關心劉將軍罷了。”他氣不服,自己就算想盯著劉景周抓她的錯處,那也是人之常情,何必扯到軍法的高度呢。
更何況——
他兩眼瞥著蕭存玉,意有所指,“若說犯了軍法律法,我這點小事又算什么呢?”
他聲音雖小,但足以讓周圍所有人都聽見,一時之間,房中寂若無人。
蕭存玉莫名厭煩起來,“既是關心,那邢將軍不如親去雁門關看看,也好過整日在這沒頭沒尾地問。”
這樣的場景,不知出現了多少回。
一張張充滿算計的臉,心思和欲望赤裸裸地呈現,像是戲臺上最濃墨重彩的戲子,面皮之上是令人作嘔的粉末。
立身不正便難以服眾,他們現在知道了她這個可笑的把柄,自然不會聽從于她了。
自從薛尉在眾人面前道破秘密的時候,她便知道自己無法在朝廷上久待了,讓薛尉活著上京,她也存了順水推舟的意思,若陛下信她,愿意用她,她自然竭盡所能,可若陛下不但不相助于她,反而任由她深陷險境,那她也不會非要輔佐一個糊涂的君主。
君既無情我便休。
冷嘲兩句后,她不顧邢云難看的臉色,起身走了。
沒過多久,劉景周孤軍深入漠北草原,直打到突厥王帳的戰績就傳了回來。
據說她從西北處進入草原,一直繞到突厥后方,打了突厥人一個措手不及。左賢王尚且在酒水里醉生夢死,頭顱便被一刀砍下來了。
劉景周此行活虜了突厥貴族三百余人,包括老汗王。
說來可笑,這老汗王當日將小兒子和畢力格一同送去阿史那孛帳下,也是打著有朝一日畢力格能扶持阿史那仵回來的心思,畢竟阿史那仵中不中用對他來說不重要,他一把年紀被親子囚禁,是一定咽不下這口氣的。
自畢力格走后,他一個人在王帳,行動又不便,阿史那孛怠慢他,活得比草原上的牛羊還不如,因而心心念念的就是阿史那仵能回來了。
雖然說,他很清楚自己小兒子的德行,骨頭比秋草軟,性子比綿羊還不如,兔子急了尚且會咬幾口人,阿史那仵卻不,別人還沒做什么,他便被嚇得抖擻不止了,別人要坐些什么,他就要跪下求饒了。
老汗王敢如此行事,不過是因為有畢力格在罷了,阿史那孛不知道畢力格的本事,他可是知道,當年得知畢力格雙腿被廢之后他著實惋惜了好一陣子,這樣好的謀臣,也不知以后會不會再有了。
而阿史那仵,到底是他最喜歡的孩子,雖愚蠢,無能,弱不禁風,但他也當條狗兒似的養了這么多年,對自己又是一片濡沫之心,讓他當個傀儡汗王,也算對得起他了。
他在王帳日也思,夜也思,可沒想到等來的既不是畢力格老邁的腳步聲,也不是阿史那孛昂揚的馬蹄聲,而是——
劉景周的屠戮之舉。
滿地的血,比阿史那孛奪位那天還紅,還鮮艷,老汗王第二次知道,漢人的馬也可以這么強健,漢人的士兵也可以以一當十,漢人的刀劍也可以如此鋒利。
甚至,漢人女子,也可以親手砍下他的頭顱。
老汗王的身體早已衰弱得不成樣子,刀劍落下時,他才剛剛抬起沉重的頭顱,黯淡的雙眼才落到劉景周身上一秒,便天旋地轉,他那顆活了七十三年的腦袋,終于是掉下來了。
這只久久不愿死去的老狼王,也終于和他整個族群一起消逝在刀鋒之下了,他干癟的身體被劉景周從金塌上推下去,頃刻間便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灰塵和飛絮。
劉景周深呼吸一口,高高舉起老汗王的頭顱,高聲道:“突厥汗王已死,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副將迅速用突厥話將這句話高喊出來。
一炷香后,左賢王的人頭也被割下來,和老汗王的擺在一起,它們會同時被送到虞朝的都城——長安。
劉景周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的兩顆人頭,久久不語,她手里的雙刀尚且滴著血,粘膩的落在她的衣袍上,在黑色的袍尾暈開一團濕痕,模糊的難以辨別。
她額前幾縷發絲凌亂,臉頰上是方才殺老汗王時濺上的血,吵嚷與喜悅的歡笑之中,她緩緩抬起手中的刀,刀刃已有了缺口,她順著繁復刀紋從刀背上摸過去,觸手凹凸不平,角落是她的名字,摸上去冷冰冰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拿刀的時候,那天滿演武場的兵器,刀槍劍戟、長鞭重錘,她偏偏一眼就看上了重刀。
父親笑她貪多,明明還沒練幾年武,不先學軟劍飛刃,卻要練刀,練刀便罷了,還要練雙刀,練雙刀也尚可,又選了重刀,父親勸她先練短刀。
劉景周偏不,她說,“短刀有什么用,我要學就要學最厲害的,這雙刀這樣威武,只要有了它,我就誰都不怕了。”
父親哈哈大笑,夸她有志氣。
時隔多年,劉景周再低首看手中的刀,恍然驚覺這兩把她曾以為的神兵利器,竟是這樣的輕盈,這樣的無力。
副將興奮地跪下賀喜:“恭喜將軍,為陛下立下不世之功,可喜可賀啊!”
劉景周一語不發。
副將疑惑地抬頭:“將軍,難道你不開心——”
他面色一變,劉景周問:“你覺得陛下會心甘情愿地封賞我嗎?”
副將僵硬一笑:“自然了,將軍大功,陛下怎會不賞。”
“是呀,自然會賞。”劉景周扔下手里的刀,重刀落地,玄鐵悲鳴一聲,像在哭泣。
“當年長華公主神刀軍之威天下聞名,可戰事結束后還不是銷聲匿跡,軍功和兵權都給了兄弟,所鑄功業也都與她無關,最后流傳于世的,也不過是一個長樂公主的封號。”
副將頭皮發麻,“長樂公主以公主之尊享萬民之養,輔佐的也是自己的父兄,想來并沒有什么遺憾的。”
“哦?”劉景周笑了,她贊同般點點頭,“有道理啊,總比死無全尸的好。”
副將不敢應和她,在心里掙扎了很久才說,“小姐,老爺一心為你,恨不得事事都替你考慮周全,原本陛下根本不想讓你上戰場的,是老爺一直求,陛下才應允的。”
他抬頭直視劉景周,“小姐,老爺為你,是什么事都愿意做的,你,你凡事也多想想老爺吧。”
“再不濟,還有小小姐呢,她才一歲多,你若出了什么事,她可如何是好啊。”
劉景周看著他,眼眶慢慢紅了,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說:“可我不甘心。”
“小姐,你甘心的。”副將說,“你不甘心也無可奈何,不如甘心。”
第115章 115
劉景周大勝的消息傳到長安,龍顏大悅,下旨大赦天下,罷朝三日。
朝野為之振奮,劉捷更是春風滿面,臉上的笑就沒有下去過,逢人就說自己是劉左將軍的父親。
紫宸殿里,皇帝正在來回踱步,面色深沉,“你說,到底要怎么賞劉將軍呢?”
他身邊的小太監度其神色,試探開口:“劉將軍已是左將軍之尊了,不如封她為大將軍,成十全之好。”
皇帝聞言笑他:“你糊涂了,突厥已滅,以后不必再征北了,哪里還有什么左將軍大將軍的。”
小太監陪笑道:“是奴才糊涂了,既如此,劉將軍也該像別的將軍一樣,領些兵駐守邊關才是。”
皇帝不說話了,他不說話,小太監頓覺失言,也懦懦地不敢動了。
紫宸殿里,是一如既往的龍涎香,香氣彌漫在各處,像張密不透風的網,牢牢網住了這座永恒不變的宮殿。
透進宮殿的光下,皇帝的影子像一條蟄伏的龍,威嚴地鋪開在光可鑒人的金磚上。
“陛下,兵部劉郎中請見。”
皇帝皺了皺眉,郎中官職低微,是沒有資格單獨面見皇帝的,再說了,他一個小小郎中,能有什么事情。
內侍又道:“劉郎中說他有要事回稟,是,是關于蕭閣老的。”
劉郎中雙膝跪地,低著頭一動不敢動,皇帝在上首一言不發,只是不斷傳來翻書聲,劉郎中雙腿發麻,可想到自己的來意,又生生忍住了心中的懼怕,他眼底閃過一絲狠毒。
良久,皇帝才想起他似的,問:“劉愛卿有何要事啊?”
劉郎中忙俯身叩首:“回陛下,微臣是為了狀告蕭閣老,微臣幾日前命人帶著蕭閣老的畫像去姑蘇查證,姑蘇在曾經臨安知事謝銘的舊居附近找到了不少可以證明蕭閣老女子身份的證人,現在就在微臣府上。”
他一氣說完,心中忐忑不安,雖說他知道蕭存玉是欺君大罪,可若陛下一時不忍,包庇她呢,因此,他特意在蕭存玉回朝之前找到能定她罪的證據,又越級上奏,想給陛下上上眼藥。
思及此,他心下一橫,豁出去般道:“自古未有如此行事之人,她無君無父,悖逆不倫,陛下若一時不忍放過她,日后不知會有多少女子效仿她,當日的女學不就是個教訓嗎,若女子都能入朝為官了,豈不是要天下大亂,陛下該早日下定決心。”
“針織女紅,相夫教子才是女子本分,她一罪殺父殺母,此非孝女,二罪私自逃婚,此非賢妻,三罪年已廿五還無子息,此非良母,因而,臣以為,蕭閣老大罪也。”
廣闊的大殿落針可聞,,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才說:“此時容后再議。”
劉郎中猛地抬頭:“陛下!”
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劉郎中便低下頭不敢說話了。
半晌,他咬了咬牙,又道:“臣還有一事要回稟陛下。”
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
長安城里柳蔭花暗,青山隱隱,蟬鳴陣陣,正是盛夏時節。
風景如舊,人非昨。
蕭府里一如既往,青竹翠翠,綠意縈繞,存玉繞開漸高的雜草,走進竹林苑,書房里整潔如初,想來有人一直在細心打掃。
她在書房和臥室里翻找,想把那些和自己身份有關系的東西找出來,可沒想到,當她打開床頭的機關,拿出一個陳舊的木盒時,卻發現里面已經空無一物。
存玉一怔,隨機知道是有人潛入府里,拿走了這些東西。
她慢慢地收起盒子,走時留下看府的人,除了府里的侍從們,便只有皇帝撥下的金吾衛了。
侍從們自然不會動她的東西,那么要拿走這些東西的,只有一人了。
存玉跪坐了好久才站起來,她闔上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一個黑色的身影閃進來,“蕭大人,陛下召見。”
此人腰間掛著禁軍的腰牌,存玉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肯定一直在暗中看守,便冷笑一聲,“什么時候我的府邸,成了你來去自如的地方了。”
禁軍不說話,只重復一遍:“陛下召見,還請大人隨我來。”
蕭存玉看了他會,無聊地轉開眼,“走吧。”
進皇宮的馬車與以往不同,低矮,暗沉,毫不起眼。
蕭存玉忖度著路線,發現馬車是往文淵閣走的。
文淵閣是宮中宴客之所。
但沒聽說今日要宴請誰。
蕭存玉心下微動,鴻門宴啊。
過了幾層門檻,馬車換了小轎,幾個內侍抬著她進了文淵閣后的小間。
內侍請她進去后,行過禮一語不發便走了。
存玉有心要問幾句,可也沒機會問。
這小間不大,只有一張桌子,兩張凳子,桌上是白釉瓷瓶,瓶里是沾著露水的鮮花。
墻上是一副美人圖,存玉端詳了好一會。
另一面是扇屏風擋著的窗,隱隱能聽到交談之聲。
她輕輕轉過屏風,在緊密封住的窗上找出一道縫隙。
從窗上往外看,模糊的視野漸漸清晰,她驚住,瞳孔放大。
文淵閣很大,這個小間應是擺放雜物的,在文淵閣左側,從窗戶的縫隙中正正好可以看完閣中情形。
閣中上首金案之后,身著山河紋路龍袍的皇帝端坐著,面上帶著笑,看著下首之人。
皇帝比離開時更高了,面龐也成熟了不少,看起來更像一個君王了。
而下面是劉景周。
除此之外,文淵閣中便只剩三兩侍衛了,蕭存玉看著里面的劉景周,無需深思便明白皇帝想做什么了。
她暗暗握緊了手,目不轉睛地盯著。
觀閣中情形,劉景周與皇帝明顯已說了好一會了。
存玉傾耳細聽,恰好此時一個太監入內,趴在皇帝耳邊說了句什么,皇帝聽完頷首揮退他,視線若有若無地朝蕭存玉這邊看來。
皇帝笑說,“依愛卿所言,看來突厥是再難復起了,你為虞朝立下如此大功,不知想要什么,你盡管說,只要朕有的,沒有不給的。”
劉景周道:“末將別無所求,只求天下海清河宴,再無戰事。”
皇帝大笑,似是被取悅到,“原來愛卿心里想的,和朕是一樣的。”
“不過賞是一定要賞的,不然寒了邊關將士們的心,可怎么辦呢。”
劉景周察他話中意思,心頭不由得燃起希望,試探道:“突厥雖已沒有了威脅,但漠北草原尚有近萬突厥殘兵,若任由他們流竄,倒是不好。”
皇帝唇角勾起一絲笑,眼里的溫和絲毫未變,“劉愛卿考慮的很周全。”
只這一句,再無后話。
可劉景周聰明異常,只這一句便夠了,她沉默了片刻,道:“*陳斂、梁鑒二將可堪此大任。”
皇帝爽朗一笑,“劉愛卿推薦的人,自然是好的,既如此,便讓他二人鎮守雁門關吧。”
“是。”劉景周艱澀道,“末將替他二人謝過陛下。”
“只你什么也不求也不好。”他話鋒突然一轉,“朕幾日前去劉府,和秦小姐很合得來,她長得像極了秦少棲,朕一看到她便覺得心酸。”
“這么個玉雪可愛的女孩,年幼喪父實在讓人不忍。”
劉景周雙手隱隱發抖,她明白皇帝想要她說什么,皇帝對自己于軍功上賞無可賞,他不能容忍虞朝的兵馬握在一個女人手里。
他特意提起生生,既是威脅,也是明示,明示她只有一條路可選。
她其實想過造反的,劉景周想扯出一抹笑,可費勁了氣力也笑不出來,于是她轉而想自己那曇花一現的想法。
能在疆場上馳騁的感覺太好了,綿延百里的青山,從未見過的自由的風,蒼茫天空上盤旋的老鷹,還有可以一直握在手里的刀。
劉景周下意識抬手摸向腰間,本該放刀的地方空無一物,她這才反應過來,面見陛下是不能佩刀的。
緊接著,她又想起來,自己的雙刀已被丟在了突厥王帳里。
她終于笑出來了,幼時夫子給她講史曾說,古往今來,但凡要造反,那他手里一定要有兵,沒有兵的人,是造不了反的。
那天,她第一次碰到虎符,挺胸突肚的半只老虎靜靜躺在她手里,她不可遏制地生出爭權之心,別人給不了她的東西,她就親手搶過來。
可她很快冷靜下來,因為兵權只是造反中第二重要的東西,第一重要的東西是名正言順。
名正言順之人,才會有民心和軍心,可她有什么呢,半只短暫握住的老虎,一群和她出生入死但注定不會陪她送死的“兄弟”。
她其實什么都沒有。
她什么都留不住。
才二十一歲的劉景周,守住虞朝半壁江山的劉景周,為王朝立下不朽功業的劉景周,也將像前朝的長樂公主一樣了。
不是和平陽侯一樣,也不是和郭老將軍一樣,而是和那個半裸著身體在百官面前被展覽的郡主一樣。
滿腔熱血成灰,半生功名做土。
荒謬的世界理所當然的存在,劉景周一動不動,睜著眼數地上的金磚。
慢慢的,不知多久之后,劉景周看到金磚里出現一個跪著的身影,那身影熟悉又陌生,她恭敬又無能地開口了。
“陛下,末將想為小女,求一個郡主之位。”
“好。”皇帝面帶笑意,“郡主是好的,但你就不想為自己求些什么嗎?”
“末將聽陛下的。”
皇帝眼神微動,道:“劉將軍,朕欲封你公主之位,你可愿意。”
“莫敢不從。”
皇帝很開心,他抬手叫上來一個內侍,內侍手里是一個托盤,托盤上整整齊齊擺好了金元寶。
“這是百兩黃金,算是朕賜給秦小姐的周歲禮。”
“謝陛下。”
蕭存玉怔在原地,看見劉景周低著頭跪在哪里,她看了半晌,慢慢松開了扒在窗框上的手。
她從窗前離開,緩緩坐在了桌子旁,一抬頭卻看到了墻上的美人圖,不知怎的,她竟打了個寒顫。
“老師怎么不喝茶。”皇帝含笑從外來,“一別數月,不知老師有沒有想學生。”
蕭存玉起身,淡淡道:“茶便不喝了,臣家中有夫人備好的茶。”
皇帝坐在她面前,倒了兩杯茶出來。
這小間是極逼仄的,蕭存玉看著近在咫尺的皇帝,退后幾步束手而立,“怎敢勞煩陛下為臣倒茶。”
“有何不敢?”皇帝新奇地打量她,“你吃就是了。”
“臣不敢。”
見她執意不吃,皇帝也只好作罷,轉而問,“老師一直在這里旁觀,覺得朕方才行事如何?”
“陛下做得很好。”
“是嗎?”皇帝輕輕抿了一口茶,自己也很滿意,那個劉郎中雖說居心不軌,但出的計還是有用的。
他的姿態像在金鑾殿議政時一樣從容,“邊疆無戰事,兵權自然是要握在朕手里的,當年因為太后掌控了多半禁軍,鬧出多少事來,還好劉將軍是個女人,若是個男人,此時功高蓋主,難免不會有二心。”
“是劉捷教得好。”
存玉低頭不語。
皇帝等了會兒,沒聽到她說話,便抬眸看了眼,恰好看見她半張芙蓉面,映著身后的美人桃花圖,一時竟不知誰才是美人。
他不由得看怔了。
雪膚黑發,鳳眉明眸,紅唇一點更似雪中紅梅,一身白衣仿佛泛著幽幽光華,像是九天之上的仙子一般好看。
只是神態太冷了些,若是能多添些嬌艷,溫柔小意些,不知會有多可人愛。
衣服也太素了些,頭上連個花兒草兒都沒有,僅一支淡白的發冠攏著發,真是委屈了這張臉,這個人。
直到一縷細風從窗縫鉆進,他才驚覺此舉孟浪,連忙埋頭掩飾般喝了口茶,邊喝茶還不住地偷覷蕭存玉,他心中暗思,怎么以前日日相處,卻沒發現她顏色這樣好。
是了,她以前是個男人,現在是給女人,自然是不一樣的。
皇帝又高興起來,她只穿這些男人的衣服就這樣好看了,若是能羅髻金釵,鑲金嵌玉的的打扮著,只怕就連九天玄女,也比不上她呢。
他的視線并不怎么遮掩,蕭存玉如芒在背,神色也愈發冷了。
“陛下若沒有其他事情,臣便先走了,內子還在家中等候。”
“你著什么急。”皇帝脫口而出,“何氏女算什么內子,當日為你二人賜婚,是朕不察,現在知道了你的,你的”
他說到這里卻頓住,咳了幾聲后臉上飛出一抹紅,略過了這番話。
“總之,你我心知肚明,你這門婚事是算不了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