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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大魏歷景泰廿二年, 亦是南燕建康十九年。

    這一年南燕皇帝李朔二十又八,相比魏國女君江見月已經將后廷前朝一統,世家平,功臣退,兵權內政盡握手中,李朔還在面對權利被瓜分,朝中派系針鋒相對,后宮中皇后驕縱、獨尊太后的局面。

    若非要說, 那魏國女君何處不如這南燕的皇帝,大概是一副身子。

    上天厚愛給盡她一切后, 終于還算沒有偏愛到底, 關閉了她一扇窗, 給她一具病弱不堪的身體,以此抑制魏國一統四海的腳步。

    李朔是這樣想的, 亦是這般安慰自己的。

    很多年前, 大概從鐘離筠處聽聞后,便一直這樣自我排解。鐘離筠秉承他父皇遺志,要帶領南燕渡過渭河入主長安, 如此便繞不過長安城中高坐未央宮御座的女君。

    前朝論政時, 鐘離筠說少年女帝小小年紀御駕親征, 東齊不日便是她囊中之物;李朔便想,東齊沙江水冷,她既然身子不好,要能直接凍死就好了。后宮教他讀書時,鐘離筠說女帝聰慧無雙, 善謀人心,已平了一半的世家門閥;李朔便又想, 慧極必夭,她活不長的。

    后來終于如他所愿。

    那是江呈星來到南燕皇宮的第五日,他去她殿中看她,背井離鄉孤身遠奔的女人抹著眼淚和他說,“妾不怨皇姐,乃有愧皇姐,她自己病得那樣重,還為妾動氣,怕是更不好了。”

    “皇姐不是一直身子不好嗎?”他在失望和怒意中撿起兩分隱約的快意和希冀,“眼下又如何了?”

    “太醫署判了她十年壽數。” 女郎的淚如雨下,靠入他懷中。

    他抱著她,連日的陰霾散去些。

    卻還是熬人地等待,那魏國女帝拖著病軀卻是愈戰愈勇。又五六年過去,竟立好儲君,開辟新政,清除佞臣,給后人鋪好前路。

    李朔覺得不可思議,只當江呈星誆他。直到去歲冬,抓住了前來瓦屋山盜藥的暗子,幾番查驗方確定魏國女帝病入膏肓,時日無多,需他國中寶藥救治性命。

    他如何不喜。

    大喜。

    他居然捏住了那位被萬人捧贊的女帝的命脈。再熬熬,便可以熬死她。而觀自己朝中,鐘離筠和孫敬都已經日暮西山,他卻年輕如日中天。

    在冬日嚴寒中抓到的一絲熨帖心肺的暖意,似漫長黑夜里看見的一抹曙光,愉悅至今百余日的亢奮,卻在一夕又幾欲碎裂,戳他肺管。

    這會,李朔坐在顯陽殿的正座上,目光在殿中梭巡。

    外臣孫敬和鐘離筠都在,分左右旁聽,殿下跪著被廢黜了尊號的魏國公主江呈星。

    江呈星比李朔小一歲,嫁來南燕時二十又一,乃桃李年華,青春正盛的時候。她自幼被嬌養長大,雖少小就藩思親在懷,卻到底萬人之上,一國公主皮囊上的雪膚花貌,性子上的高華嬌憨這些最基本的東西總還是有的。

    然才六年時光,再觀這位被貶為庶人的公主,全然沒有了在母族的模樣。

    她跪在堂下,發髻披散,袍衫不整,低埋的面容上從臉頰到耳際赫然殘留著五指手印,紅腫不堪。交領中衣露出的纖細脖頸上還有被勒過的青紫瘢痕。披在身上的一件深衣,在她止不住的戰栗間就要滑落。她卻只是兩手撐地,不敢攬衣遮一遮。

    遮一遮被踐踏的已經所剩無幾的尊嚴。

    昨夜丑時時分,本是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的時辰。她本就因夢魘有些失眠,彼時外頭又驚起呼嚷嘈雜聲,將她徹底吵醒。這兩年,她沉默慣了,關起門熬日子。便也懶得理會,只起身用過一盞茶后靠在榻上養神。李朔便是這個時候來到她殿中的,他踢門而入,怒氣橫溢直扇了她一把掌,后才扼其喉問她魏國暗子在何處,北麥沙斛藏在了哪里。

    自從知曉江見月需要北麥沙斛,李朔便讓人將瓦屋山上現有的都收割了回來,同太醫署里原有的的收在了一處。后又放了一把火,企圖將其連根毀去。

    這晚便是有人夜探南燕皇宮的太醫署,后行跡暴露,按照禁軍所言,見黑衣人一路往后宮方向逃奔。如此驚動了后宮衛兵,只是人在顯揚殿的方向消失了蹤影。唯有零星的血跡滴落在距離顯陽殿三丈外的甬道上。

    太醫署中少了三瓶北麥沙斛藥粉,血跡出現在江呈星的寢殿邊,是個人都會覺得是江呈星心念手足舊主所為,李朔自然惱火。

    隨他的到來,禁軍又在院墻邊尋到了一個破碎的瓶子,周遭還有些許暗紅色粉末。后經過太醫署確認,就是北麥沙斛。

    是故,當夜李朔便將江呈星從榻上拖下,扔在了顯陽殿正殿中,直讓她跪倒雞鳴,傳來鐘離筠和孫敬共審之。

    李朔于世人眼前,還是那個貪玩無斗志、凡是需由兩位輔臣作主的皇帝。眼下他的后妃出了事,雖說可以由太后處之。但是這位江婕妤身份特殊,乃魏國人,被懷疑的又是竊藥通敵之舉,如此召來外臣商議也算勉強說得過去。

    即是竊藥通敵,有這般好的由頭,那便可以向魏國開戰。以往都是秉先帝遺志而伐魏,眼下豈不更名正言順。

    這個想法在鐘離筠被傳召而來,理清前后事宜后本能地在腦海中浮現。

    五年前,他第四次伐魏,乃試兵之舉。因彼時魏國國中蘇彥被流放,煌武軍又欺主少,他遂想探探女帝情態。

    畢竟再厲害,也是一個將將經歷了喪子又棄夫的婦人,身心受到重創。

    結果兩萬先鋒入漢中,整個煌武軍竟以雷霆之勢各路包抄,魏軍兵將、糧草調配夯實有序,女帝政治御兵的手腕絲毫未減半分,根本不容他以奇兵突襲。是故他收兵回朝,預備兩年內以正兵出漢中,逐渭水,以此步步為營入長安。

    卻不想歸來朝中,孫敬卷土重來,天子更是越發不肯聽他勸誡,將權力挪移,如此糾纏于內政之上,分身乏術。

    一晃又是春秋幾許。

    鐘離筠愈發覺得疲憊無力。

    故而此情此景下,他見天子到底還是問策于自己,且是這么樁有利出兵的事,一時間振作了幾分精神。

    卻也當真只是流沙轉眼,便回過神來。要當真這般簡單,又何須等到現在。昨夜他就在弘臺政事堂輪值,大可直接傳召他處理。天子又不是不知他這些年欲要第五次伐魏的急切。

    果然,在堂下婦人喊冤后,李朔道,“太尉,此婦到底是魏國人,還是不能輕易處之,不若給她個開口說話的機會,也好讓世人看看我南燕乃最有容人之量的國度,從不屈冤一人。”

    鐘離筠無話,拱手應是。

    江呈星先是喊冤,但迷茫半晌又說不出個子丑寅某,李朔正失望欲開口之際,卻見似柳絮在風中瑟縮的人,撲眨著一雙凹陷的眼睛,怯怯掃過天子旁邊的太后,又惶惶看一眼左右兩邊的高官,唇瓣幾經哆嗦終于張開卻又一個戰栗閉合起來。

    “說!”李朔的聲音有些氣急敗壞,將跪著的婦人嚇得又是一個激靈,身上半披的一件袍子徹底滑下。露出素白中衣,未著履的裸足,未系牢半敞的衣襟。

    堂上太后蹙眉無語,殿中外男紛紛側首避目,殿外一人余光微挪神色未變。

    李朔急急步下階陛,給她將衣衫重新披好攏緊,低聲道,“好好想想,近來可招惹是非,忍來禍端。”話落,又一攏她衣襟,揚聲道,“不怕,朕給你做主,太尉也在呢,最是講理。”

    沖自己妃妾說的話,扭頭對上鐘離筠便已經是雙眉呈“八”,干干搓著手指,恨不得和小時候一般抓上他手腕搖兩下,求他許自己逗會蛐蛐聽會曲子。

    鐘離筠牽了牽嘴角,僵笑頷首。

    李朔揉揉婦人的后腦,滿意回來正座。

    又片刻,江呈星聚起幾分勇氣,咬唇開口,“是皇后害妾,前頭在十里溪游船上,她說了要妾好看的,還說定叫妾死無葬身之地。”

    四日前是太后壽辰,在十里溪宴請女眷。當日出了不大不小岔子,先是江婕妤同皇后的賀禮撞樣了,江婕妤送了一副千佛刺繡圖,皇后送的是萬壽刺繡圖。原也不算一樣,只因都是刺繡,據聞在送禮前幾日皇后就放出風聲,意思不許江呈星送一樣的禮物。不料當日江呈星不僅送了,還在游船時因足下不穩跌倒,不慎將皇后的萬壽圖浸入了水,如此惹的皇后大怒。彼時太后還未出來,“讓妃妾死無葬身之地”便是這樣出于皇后口中的。

    后來太后斥責了江呈星舉止莽撞,禁足一月。私下亦是訓戒皇后,堂堂一國之母,豈可那樣口無遮攔,將“死無葬身之地”這等話宣之于口!

    故而,確實這話皇后說過,諸人皆聞。

    皇后是已故大將軍王彤侄女,王彤與鐘離筠交好,當年亦是他將鐘離筠引薦給先帝的,如此皇后算得鐘離筠一派。

    這會聞江呈星如此話語,太后自然掃過鐘離筠,兩人眸光接上皆有些詫異。

    江呈星千里奔郎而嫁,無有母族支持,在燕國后宮從來膽小怯懦,明里暗里受過不少其他妃嬪的磋磨,有皇后般直接瞧她不起隨意苛責的,有妃嬪爭寵將她拉下水作伐子的。她都打破牙齒和血吞,不敢叫嚷出聲。

    眼下如此直指皇后,當是觸及了性命生死攸關的反擊。林柔如是想,然鐘離筠顯然想得更多些。

    因為此時此地孫敬也在。

    皇后被指,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孫敬的嫡幼女孫貴妃。

    果然,江呈星這話出口,孫敬便拱手道,“皇后出生名門,當日語不過盛怒之言,豈可作數。江婕妤說話得三思啊。”

    以退為進。

    鐘離筠雙手交握袖中,默不作聲。

    這些年來,自孫敬身邊出現了那個名喚岳汀的謀士,類似的博弈日漸增多,實難應付。譬如今天這局,他還不曾辨清內里。

    “妾尊太后慈諭,在殿中反思,一無人身出入,二無書信傳遞,如何同外處勾結?若是真有此行為,難不成是太后所譴兵甲松了門戶?卸了防備?那便當從看守妾的禁衛軍查起。”江呈星一副豁出全部的模樣,抬首沖著孫敬道,“尚書令難不成是懷疑太后給妾留的空隙?”

    “這般尤似通敵的罪過,太后自然不會的。”她轉首看向林柔,再拜首,“是故妾懷疑皇后再合理不過。難不成尚是莫須有之罪,妾便要在此受審;同樣有嫌疑之皇后,便可以安居后室?”

    這話問的是孫敬,指的卻是鐘離筠。

    魏國女帝需要北麥沙斛,此間一扯便是通敵賣國,庇無可庇。

    鐘離筠暗自嘆了口氣,掀起的一點目光投向座上天子,顯然沒有要就此松口的模樣,遂只得拱手道,“如此還是傳一傳皇后吧。”

    只盼她收一收平素的張狂樣,此間莫同天子對著干。

    林柔在他開口時便看著他,領會道,“青霜,你去請皇后。”也好遞個口風,讓她預備著些。

    卻聞李朔的聲音再度響起,“不勞青姑姑,唐圍去。”

    “陛下。”江呈星話語追上,“你不是說太醫署一共少了三瓶藥粉嗎,然只在妾殿中尋來一瓶。”

    李朔幾欲壓不住嘴角,這么多年,他還不知面前女郎竟有如此伶俐的一面,“傳朕的旨意,搜皇后宮。”

    這話一出,莫說被打臉的鐘離筠與太后,便是孫敬都驚愣了片刻。

    皇帝繼位十九年,還不曾如此強硬過。

    “安兒……”林柔低聲喚他似要提醒些什么,見人不理,只繳著帕子顰蹙眉目投向殿下的臣子。

    鐘離筠接了她眸光,自嘲地笑了笑。

    禁衛軍片刻間往返,帶來口喊冤枉,見鐘離筠與太后便依舊盛氣凌人的皇后,在眾目睽睽下直撲江呈星。

    “大膽江氏,你敢污毀孤?”王皇后出身將門,一腳提向江呈星。

    于是,那件將將由天子親披的衣裳重新滑落,同人一道跌散在地。

    “妾不過為自己伸冤,陛下給了機會,太尉大人主持公道,皇后若要罰妾不尊尊上,以妾疑妻,大可回去后廷,以您中宮令懲之,妾半句不敢多言。”似落花殘葉般的女郎伏身在地,聲似飄絮,哀哀出口。

    身姿纖纖無比可憐,話語鑿鑿自戳人心。

    “賤婢少作狐媚樣。”王皇后又是一腳,十足十踩在女郎腰背上,留污泥于那件天子撫過的衣袍間。

    “妾再卑賤,也是得陛下恩寵,再為奴為婢,也知侍奉陛下當恭順爾,自問數年來不曾有差。”地上女郎強支雙手起身,將背脊挺直,“只是“狐媚”二字妾實不敢受,難不成皇后是要說陛下昏庸,流連妾之裙下,受婦人蠱惑嗎?”

    “你——”

    “皇后!”林柔眼見王皇后口不擇言節節敗退,不由出聲呵止,以目示意她暫且閉嘴跪下。

    江氏兩番話,前指她狂妄,不將陛下和公理放在眼中;后言她不恭不順,污上君者名聲。她竟半點聽不見,識不清意思。

    然很快,林柔便明白了王皇后這日格外蠢笨發癲的緣故。這傷及性命、生死攸關的原是她才對。

    禁衛軍搜她宮殿,竟然搜出一件血衣,和兩瓶尚未來得及銷毀的北麥沙斛。

    江氏處發現血跡和藥,欲扣竊藥通敵之罪。

    皇后這處搜出血衣和更多的藥,該扣何罪?

    天子明顯不愿放過,孫敬亦在場,鐘離筠靜觀時態闔目深吸了口氣。

    江氏既然給了一條后宮爭寵,戕害妃嬪的路,順著走下去多少還能護王氏一命。至此,鐘離筠看明白一些,這當是天子和孫敬下得套,對付王皇后是假,針對他才是針。

    這幾年里,孫敬又扳回幾分局面,隱隱又有了與他分庭抗禮的姿態。自然再往下去,也占不到旁的便宜。

    權力挪移的差不多,便開始減他威望。

    除去王皇后,扶持孫貴妃。

    鐘離筠倦乏不堪,亦是失望至極,只道,“既是如此鐵證當前,但憑陛下做主。”

    “什么鐵證!太尉,太尉大人,您要給為孤主持公道啊!鐘離叔父——”王皇后這下才徹底害怕起來,欲要攀爬過去扯他袍擺,只被禁軍攔住,回首求向太后,然太后只呆呆望著鐘離筠,根本分不出眼神給她。

    李朔揚了揚嘴角,目光掃過孫敬,看過王氏,最后落在江呈星身上,啟口道,“皇后王氏設計栽贓,戕害妃嬪,念其族人功在社稷,遂廢皇后位,降為三品昭儀。婕妤江氏,侍君多年,恭順柔婉,深得朕心,升一品淑妃,與孫貴妃同理后宮。”

    “母后素有心疾,日后兒臣后宮事便有她二人打理,如此母后也可少操勞些。”李朔轉首望向生母,“如此母后便有更多時日修養身心,如何?”

    林柔神思目光都在鐘離筠身上,哪里能及時回應李朔的問話,片刻方倉促回神,胡亂點了點頭。

    又聞兒子一聲冷哼,心便跟著扯起來,只再看殿下男人,卻接不上他眼神。一時間,頓感身似浮萍,失了信任又無倚仗。

    顯陽殿君臣退去。

    李朔扶著江呈星,一邊柔聲與她致歉一邊攬她同上步輦,殿外匍身的人嘴角揚起一點笑意,須臾更盛了些,是察覺一道目光盯在他身上。低垂的視線里看見官袍紋絡,這是南燕太尉的衣袍。

    他并無懼色,只待孫敬出來,遂從容起身,隨在他身側,同太尉擦肩。

    “先生好計謀,這廂后宮太后不做主,皇后亦去了,吾兒可松口氣。”已經出了宮門,馬車內,孫敬愈發贊賞這個當年在汶山郡向自己乞求一口飯后,感恩報恩的謀士。

    先是兩次救他于為難之際,后來入他座下,更顯驚人謀略,居然能壓得鐘離筠喘不過氣。那一碗飯委實太值。

    “就是可惜,陛下沒有扶吾兒為后,便宜了那個魏國婦人。”孫敬多少有些失望。

    車中人卻笑笑,擺擺手示意換個思路想。

    見對方蹙眉,遂吐出兩字,“平衡。”

    孫敬聞言瞬間明了,不由撫掌大贊。

    外朝鐘離筠經營多年,自不可能一朝失勢;內廷亦有太后在,與其讓他家貴妃登上后位徹底成為鐘離筠和太后的眼中釘,肉中刺,不如如今模樣,小懲大誡王皇后,提拔淑妃替貴妃擋一擋箭矢。左右一個沒有母族支持的外來婦人,空有位份不足畏懼。

    “我已經同陛下薦了先生,不日您的任命便下來了,按先生意思,乃五品尚書侍郎,掌文書起草,可隨侍御前。”

    對方聞言,趕緊拱手道謝。

    孫敬滿意扶起他,如此他便在陛下身邊釘入了自己的一顆棋子。陛下自然也愿意的,這樣好用且可以復活棋局的棋子,實屬難得。

    *

    李朔不僅愿意,且十分滿意。

    這日清正殿諸臣侍者退去,就剩了在一旁值守的新任尚書侍郎岳汀。

    “岳大人用茶。”李朔走下丹陛,來到岳汀案前,抽走他抄錄文書的筆,遞給他一盞茶。

    岳汀匆忙起身,跪首謝恩。

    “起來,莫要虛禮。”李朔就這般隔案席地而坐,毫無姿態的仰躺在殿中金磚山,翹著二郎腿,回憶數日前的事,“還是先生妙招,朕本想直接提孫貴妃為皇后的,畢竟孫敬這兩年很是不錯。這會細想,老東西也就那副能耐,真有能耐的是先生。就該這樣,兩個老匹夫,哪個朕也不能給他們整個的甜棗,也不能真扇疼了他們。慢慢磨,朕有的功夫!”

    前頭夜半盜藥一案,原是岳汀獻計。

    當日動手的是他,后來藏身在李朔殿中。而從王皇后處搜來的東西,根本就是禁軍搜查時帶去的。

    “耗死他們,再耗死那魏國的女帝……”李朔爬起身湊來岳汀案前,“聞先生也曾游歷天下,不知是否見過那女帝,小小女子壓得朕難以喘息,合該老天收她!”

    一案之隔,新任尚書郎掩在袖中的手不動聲色握了握拳,面上容色和煦,搖首,吐出一個“不”字。

    許是論及江見月,李朔便響起江呈星,不由嗤笑道,“還別說,許是手足,淑妃倒是有幾分伶俐樣,前頭我只當她也是個草包美人,不想關鍵時刻腦子挺好使。”

    “抬她位份牽制貴妃,先生真高!”李朔瞧著面前人,頓了頓道,“但是朕不喜歡背主的人。”

    卻見對面男人搖首,持筆鄭重書寫。

    李朔觀畢,舒心大笑。

    書簡落字,“臣非背主,乃擇強者爾。”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個轉場,明天吧。

    第102章

    清正殿中, 君臣閑聊正歡。

    李朔回味著“強者”二字,眉眼漸漸寡淡下來。今歲他二十又八,不是十八,恭維還是真心,尚能識出幾分的。

    學成文武藝的人要追隨強者,何不去魏國,追隨那威加海內的女帝!

    他在鐘離筠處看過面前人的背景卷宗, 乃十余年前女帝御駕親征東齊, 荊州淪陷之時逃來南燕的。

    當屬原東齊的子民。

    亂世之中,良禽擇木而棲。莫說東齊人效忠南燕皇帝, 便是南燕屬臣被魏國君主招攬, 魏國子民投身東齊之中, 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又說是孫敬一飯之恩,機緣巧合, 如此成了他南燕尚書令的座上賓。最后方攀更高枝入他座下。

    然李朔還是覺得理由不夠說服他。

    他本與臣子隔案對桌,這會將對面恭敬低首的人看得久些,忽就伸手扼住他脖頸。于是一張帶著面具的面龐便被迫抬起。

    面具后的容顏,曾在前兩年鐘離筠的宴會上示眾過。

    據說那日乃鐘離筠特意給此人設的宴, 堂而皇之挖孫敬墻角。很多人都是這般認為, 然唯有內里為數不多的清楚, 是南燕朝中君臣間久違的團結,為的是試一試此人是否乃假死逃生的魏國丞相蘇沉璧。

    是故,孫敬帶他赴宴,鐘離筠親來敬酒,道是, “誠者,當以真容示人;才者, 看心不看皮。”

    于是,岳汀飲酒畢,卸下面具。

    于是,所有人都看見一張面龐上,原也是冠玉般的底子。但如今從額頭到眼角,從兩頰到耳畔,皆是坑坑洼洼的斑痕,或鼓或凹一個個指甲大小的坑洞,不似刀傷,當是皮肉生而長出。

    鐘離筠盯著看了許久,明明有幾分抱素樓中師弟的氣宇,但卻沒有半分他的模樣。便只得禮敬關懷,當下請醫官診治。

    醫官查驗再三,雖不是十拿九穩,卻也有七八分判定,可排除后天刀斧砍之,火鐵燎化,應是生來如此。

    而正值四下靜默之時,其人捂喉急咳,噴出血來。乃他喉嚨有疾,無法飲酒,前頭被迫飲下一盞酒,刺激喉間生痛,方呈此態。

    亦是那日起,孫敬徹底和鐘離筠對立而處。因為回去路上,岳汀以手上殘血在掌心書,“彼不得吾,毀之。”

    鐘離筠得不到他,便也不許孫敬得之。

    孫敬悟,切齒闔目,后尊敬拱手與他致歉。

    然鐘離筠給此人排除了魏國丞相之嫌,卻依舊無法證明他的忠誠。

    對君主的忠誠。

    “朕要一個更合理的理由。”李朔松開手,兩個黃門持白綾而上,纏住臣子喉嚨,就要左右拉之。

    尋常人都受不住的絞殺刑罰,片刻窒息而亡。何論本就喉嚨受損,不曾好透的人。

    被束縛的男人原比李朔想象的更虛弱,片刻前為他指尖施力一箍,喉間已受刺激,陣陣咳嗽接連而來,刺痛里頭結疤的腐肉,這會一口血已經吐在白綾上。

    觸目驚心。

    李朔抬了抬手指,黃門領會各自用了一點力。吐血的男人便連持筆的力氣都散盡,筆從手中落,墨漬在竹簡暈開。眉眼半闔間兩鬢生汗,欲咳未咳里血沫在唇齒間零星溢出,他張口喃喃但發不出聲響,只得以指在案上回話。

    一字爾:藥。

    李朔蹙眉,揮手示意松開,轉來人側扶住他,“何意?說清楚。”

    “……臣、需藥。”男人片刻前紅脹的面龐轉眼虛白一片,眼前模糊虛晃。指過面具,又指喉嚨,撐著口氣解釋,“根基損,元氣散、散……臣要藥。孫、孫處不可得……”

    李朔愣了一會,一把松開他,哈哈笑出聲來。

    這就對了。

    這才對嘛!

    他有神藥,捏著他人命脈。

    名揚天下的女帝需要,麒麟之才的謀士也需要。

    活命,才最重要。

    人生而貪生,這才是對的。

    他當即傳來醫官,給岳汀醫治。

    醫官證明岳汀所言非虛,確實一副身子多番受損,以北麥沙斛固本培元再好不過。

    “先生如何不直說所求,白的累朕疑您,讓你我君臣情意徒增誤會。”李朔當下便讓醫官送藥而來,親自端于臣下面前。

    緩過勁的男人看著那盞湯藥,聞醫官給天子回話,“這處乃足足半瓶的藥量。”

    “先生!”李朔喚他。

    男人還在看那藥。

    “前頭是朕的不是。”李朔將湯藥推過。

    “不、乃臣無需這般、多……”岳汀看著那盞唾手可得的藥,眼前浮現她的模樣,到底理智回攏謝恩一飲而盡。

    “今日湯藥補朕前頭的莽撞。”李朔扶起他,“按太醫令說言,太醫署中有以北麥沙斛制作現成的丸藥,往后朕每月賜卿一枚。”

    他喘息跪首,“臣、效犬馬之勞,九死不悔。”

    君臣如此交心。

    這日李朔沒有急著譴退岳汀,只留他許久。岳汀遂在休息片刻后繼續為君謀慮,可謂萬分周到。

    因前頭天子論起新抬位份的淑妃,他便隨他話接去,吐出“監察”二字。

    李朔不似孫敬接觸時間長,一時難以追上他的思維。持筆送入他手中,讓他寫明白意思。

    岳汀從命,認真書寫。

    乃是說,要派人看著淑妃,畢竟非我族類,其心難測。他還細心的指出,在宮中尚且無妨,她孤身無人接觸。若是離宮外出,還是防備地好。又道陛下如今言她聰敏,萬一她在前頭事宜中得了啟發,真盜藥送出去,豈不是延了那女帝性命,毀了陛下愿望。

    李朔一字一句閱之,不由兩眼放光,頻頻頷首,“幸得先生提醒。”

    話落,卻又是一副陰鷙神色。

    因為前日江呈星才同他提起,“為寬母后心扉,妾想每月初一前往城郊的白云觀誦經祈福,如此也是陛下的孝心。”

    白云觀乃南燕國寺,就在都城以東,可當日往返,很是便利。彼時江呈星如此提出,李朔自然恩準。

    這會細想,難不成是早有圖謀?

    岳汀識趣地垂首斂目,不觀君面,殿中短暫的沉默中沉沉呼吸聲愈發明顯,是君主隱忍的憤怒。

    片刻散開,聞他道,“先生如今在御前行走,那日后逢初一便由您代朕陪淑妃前往,保護淑妃安全。”

    岳汀拱了拱手,落筆,“臣力弱,恐分身乏術。可譴禁軍首領與臣一道,如此可相互照應。”

    李朔觀之,很是滿意。

    岳汀領旨,晌午散值后退出清正殿,離開皇宮。

    *

    他如今依舊居住在孫敬的尚書府中,孫敬視他為自己人,是送去天子身側的棋子。天子視他為耳目,反手用來監視孫敬。

    而他回來尚書府,經過太尉府,馬車中撩簾,不由多看了一眼。是在這南燕數年里,雙眸中難得升起溫度的時候。

    腦海中一閃而過,乃少年時代長安城西郊賽馬場上揚鞭躍馬的景象。

    這日,孫敬在府中給他設宴,慶祝他新任五品尚書侍郎。眼下聞他得了護守淑妃上香的任務,自是又一番大喜。可見婦人為天子忌憚,可見此人又得天子一重信任。

    孫敬酒過一巡,拍了拍岳汀臂膀,提前離去。這宴會能得尚書令大人親來,便已是給足他顏面了。

    岳汀孤身一人,無有親友,在這南燕都城中所識的基本都是尚書令座下屬臣,且還是官品甚低者。這些人平素根本見不到孫敬,故而孫敬給他組此局,露面飲一盞酒,為他撐了場面,便可謂厚愛至極,足矣引無數官員羨艷。

    孫敬走后,岳汀坐在主座上,飲茶水應酬。

    往來給他敬酒者無數,他以茶代酒一一受了。

    酒過三巡,同僚們的話多了起來,他帶著侍者走下去,或回敬他們,或添酒加菜……禮數周全,言笑晏晏。

    “先生大才,內政妙絕,不知可通兵法?”

    “鐘離筠號稱文武皆備,管著內務又掌兵甲,若是先生也通兵法,尚書令大人定是更加如虎添翼!”

    “術業有專攻,牽制太尉也不是非要懂兵法者。”

    “這話怎么說?”

    “掌兵者排兵布陣,但哪有那樣多掌兵懂兵的人,將軍多還是士兵多?”

    “自然士兵多!”

    左手兩席案上,慢慢圍攏了人,岳汀坐在上座,也慢慢靜下了心思。倒也不是在用心聽,這處諸人基本沒有懂兵法的,不過閑聊爾。

    他實乃有些累了,又不好丟開宴會離開,只得支手撐腮閉目養一養神。

    “咱們主張以和為貴,即是不想開戰。決策領兵輪不吾等,但吾等身處下層,卻有的是認識兵卒者,可叫他們懶散,給他們灌輸“非戰”之論,一人聞而傳兩人,兩人愿而擴四人……”

    “天方夜譚!”周遭圍上來的人嬉笑歸來己坐。

    “不是,這叫造勢,造勢懂不懂,前頭不是你們也說了嗎,士兵多而將軍少……”提出此法的同僚見周圍人哄堂散去,不由提高聲響,欲留人繼續聞他高見。

    主座上的男人是這個時候睜開雙眼的,案頭燭火跳躍在他眼中。 “造勢”二字如雷炸在他腦海,劈開塵封許久、百思不得其解的往事。

    景泰十二年,煌武軍和蘇家軍的對峙,邊將入京的速度實在太快了。且兩方將領幾乎同時入的皇城。

    他居在高位,自然而然認為是掌兵者率軍而行,卻未曾想過也有可能是小卒無數連成聲勢催化了將領心志。

    大魏的兵甲,除了煌武軍,蘇家軍,剩下便是早年編入其中的兩萬趙家軍。而趙家軍中原本掌兵、亦是唯一掌兵的趙勵在景泰十二年前后一直被監控著,如此掌趙家軍的是一個并不擅長甚至不懂兵法的人。

    日升月落,時間不等人。轉眼半月過去,已是三月的最后一日。

    夜色昏沉,殘燭搖曳,拉長窗下孤影。

    蘇彥卸了面具,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六年前,他出幽州,過荊州,方來此處,借了已經散族的岳氏的名頭潛伏到孫敬身邊。彼時舊容毀掉,鮮血淋漓之際,他戴上了一副人|皮面具,如此待傷口皮肉愈合,便將面具長入血肉中。是故當年鐘離筠請醫給他查之,醫官下不了判定,以為他天生如此。

    只是面龐多有不適,素日癢痛,需以藥鎮之。

    他緩了緩神思,繼續整理當年的線索。雖還不曾徹底尋出主使者,但眼下的線索需要盡快傳出。

    思慮再三,終持筆落紙上,后細藏之。

    *

    翌日,乃四月初一,淑妃前往白云觀給太后禮佛的日子,蘇彥自當隨侍,同往的還有一隊禁軍。

    白云觀后院有處“千階千燈亭”,乃臺階千層,一路亭臺無數,亭中各設菩薩金剛,供香客一路跪拜,至山頂千燈亭中,可放天燈還愿。

    即是帝妃為太后祈福,這日此間便已經清道,早早譴退尋常香客以獨供天子寵妃。

    禁軍在五百石階下的各處亭中防守,再往上是住持和數位禁軍首領伴之,直到山巔。

    蘇彥離淑妃最近,陪著她一路磕長頭,點香燭,拜神佛。

    到千燈亭中,已是午后時分,住持帶領一眾高僧誦經畢,退下山去,五位禁軍正副首領在前一處亭中待命。

    此處,春光瀲滟,山風颯颯,唯剩尚書侍郎岳汀和突然禍寵的淑妃在亭中制作天燈。

    “舅父!”江呈星跪在蒲團上,手中持著剪子和藤條,動作不停正制作一盞天燈。她抬眸看了眼面前的千手觀音像,在誦經數遍后,低聲喚出帶著遙遠又親近的血緣的稱呼,泛紅的眼角余光微微往后挪去,“多謝您。”

    謝您救我于水火。

    是在一年多前的秋狝中,她又一次被爭寵的妃嬪無故拖下水,各種話語凌辱后得李朔一句“她們何處說錯”,終于讓她徹底崩潰。彼時她尚且騎在馬上,遂失神縱馬疾奔在行獵的山路間,想要一了百了。明明已經松鞭闔目,卻沒有撞上那選定的樹樁折斷脖頸,唯覺腰腹一緊被人纏鞭拖住。

    “敢死,為何不拉上欺爾者,共死?”救她者聲嘶沙啞,卻是擲地有聲,隔著面具透過的目光堅毅又肅正。

    她呆呆看著他,耳畔反復回想那句話。

    只覺醍醐灌頂。

    最后,她問他,“你是誰?”

    蘇彥彼時沒有回她,直待數日后秋狝結束,她又尋到他,“我想回家,您能幫我嗎?若能,哪怕只是送回我尸體回故鄉,我也愿意按照您說的去做。”

    蘇彥留她一字,等。

    如此等到半年前,蘇彥一步步布局,教她如何周旋后宮,如何討好太后,如何刺激皇后。直到上月里,在數次不痛不癢招惹皇后后,借太后生辰一事,徹底惹怒皇后逼她口不擇言,以此鋪墊。再到半月前,太醫署被盜藥,將前朝分權和后廷爭寵合二為一,讓李朔看到她的價值,抬她位份,平衡朝局。

    如此一箭雙雕,既讓她日子好過些,亦讓自己得了信任。

    而這處祈福,原是蘇彥專門設計的二人接頭之處。

    “您讓我多多伴著太后,觀她行蹤。但是太后不怎么肯見我,宮門大開卻是深居簡出。我暗里瞧著,自從當日王皇后被貶后,太尉已經許久不入太后宮中了。”江呈星剪去藤條多余的枝蔓。

    蘇彥也在制作天燈,聞言勾了勾唇角,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鐘離筠入燕近三十年,前頭十余年好不容易站穩腳跟,有數年費盡心血收攏權利為先皇帝酬志愿。前頭李朔看著無能且罷了,他大抵還能安慰自己只要天子信任之,他多些勞心皆無妨。然有一日忽覺少年天子其實對他一直戴著一副面具,從未完全信任,二十余年苦心孤詣歸攏的權利又逐漸分化出去。而王皇后的廢除,對他手中政權并無多大影響,卻是君臣信任上致命一擊,亦是最后的心防被擊潰。他至今不入太后宮中,便是最好的證明。想必是對李朔失望之際,又夾雜著對林柔的各種復雜情緒,正躊躇滿懷。

    想堅持,覺得不值;想退下,又舍不得留林柔一人。

    “很好。”他喉間微疼,沒法詳細解釋,只輕輕點了點頭。

    江呈星悟不到這般多,但聞蘇彥道好,便心中歡喜,“還是您厲害。”

    蘇彥將制作好天燈外罩遞給她,一時沒有說話,只在她轉首接物時不禁蹙眉。

    “他又打你了?”山頂風大,吹散她鬢角,一方青紫便赫然出現。

    瞧著是舊傷。

    “無妨,是月中的事了。他質問我出來祈福可是存在私心,可是欲要背叛他給皇姐傳信?” 江呈星摸了摸鬢角,“他總是疑神疑鬼,這些年我也習慣了。”

    月中。

    蘇彥頓了頓,忽想起那日清正殿中李朔一閃而過的陰霾色,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也想明白了,當初他接近我,便是因為我的身份,想借我大魏長公主的身份,在南燕派系中搏出一條自己的路,一開始他便視我為狐假虎威的棋子。所以當我一無所有而來時,他方那樣惱怒崩潰。我入宮五日方見到他,得他施舍一介婕妤的位份。”榮嘉嘆了口氣,有些好笑道,“您不知,他升為我為淑妃那晚,竟還說原不怨他,要怪就怪皇姐狠心,褫奪了我的一切,讓我白的在這處受欺辱!”

    蘇彥將另外一個罩衣遞給她,看她一眼,似在問,“恨你皇姐嗎?”

    “我謝皇姐還來不及。若非我這樣赤條條來,我還看不清此人竟虛偽惡心至此,大抵還會怨皇姐誤我年華,一輩子想著他,視他如心頭朱砂,眼中白月,那才是最荒謬的!”江呈星捧著手中快要完成的天燈,低喃道,“我想皇姐,她一個人……”

    蘇彥聞最后話語,制燈的手忽的僵住,手背青筋抖動,只勉勵控制心緒讓自己少想她一些。壓制瘋漲的思念和擔憂。

    “空有心計,無有格局,難以、長久。”他將思維盡可能凝聚在周遭的人事上,吐出這樣一句話。

    原也是一早看出了李朔對面前人的圖謀,方使他決定踩孫敬肩頭,越過他去往李朔處。

    一個帝王欲要借異國權勢來分化國中權力,可見他是多么無人可用,此舉堪比飲鴆止渴。

    蘇彥這會想起的是鐘離筠。

    心頭頓生幾分悲憫,相比他扶持一個女子上位,他扶持了自己愛人和別的男人的孩子上位,這條路不比自己容易,許要更艱難些。

    畢竟皎皎和他,即便私情上有過掙扎,但公義之上,彼此從未猜忌過。

    他低眸看手中燈盞,眼中全是驕傲和愛意,摸它似撫她。

    “舅父說的對!就是不知他那樣疑我,如何又讓我出來了?”江呈星將天燈外罩糊扎實,話出口不由有些緊張地壓聲道,“舅父,他不會是為了試探您吧?”

    “相反——”蘇彥回神,大抵神思消耗太久,有些疲憊。他緩了緩,持筆在已經制好天燈上繪畫,“乃深信我。”

    婦人疑惑,轉身看他,見他頓筆擱在一處,似是體力不濟,呼吸發沉。

    “我聞他應了每月賜您一枚北麥沙斛的藥,今日初一,他未給你嗎?”

    蘇彥緩過勁,繼續用心描繪天燈,“給了。”

    “那您沒用?”

    蘇彥笑笑沒說話。

    江呈星這會反應過來,眼中竟生出濕意。

    明白了李朔確實對蘇彥深信不疑,因為蘇彥告訴他自己需要北麥沙斛續命,他便覺得自己捏住了他的軟肋。

    這也是一箭雙雕的計策。

    交出空門給李朔讓他徹底安心,換來的丸藥他也不會吃。

    那是給皇姐存下的。

    李朔放火燒了瓦屋山上全部的草藥,如今只剩太醫署的藥粉和丸藥。

    他要全部帶回去。

    “舅父,我該做些什么?”江呈星心中升起一股熱浪,她也要幫皇姐把藥帶回去,還要把舅父送回去。

    蘇彥已經做好天燈,捧在手中細看,抬眸看了看江呈星的。

    “我的也好了。”江呈星站起身來,接過蘇彥手中那盞,一起放了出去。

    蘇彥看著飄向天空的燈盞,吐出一字,還是“等。”

    江呈星回首看他。

    他卻未再言語,只雙目灼灼凝在燈盞上。

    當日他來南燕,只是想略盡余生綿薄之力,盡可能幫她拖住鐘離筠,給她多些喘息修養的時間。

    一晃數年過去,他自然聽到了關于她的種種。便再清楚不過,她是在為后人鋪路。以她的性子,內政鋪平,邊關南燕之處,她是一定會出兵的。

    距離她平定三王兵權一統,已經小半年過去,想來不日便會伐燕。

    而他如今要做的,便是護好藥材,等她的大軍破開城門。

    鐘離筠如今心志多來潰敗,這一仗不會太激烈。

    榮嘉說他厲害,算計到了鐘離筠。其實非他多高明,不過是他在暗師兄在明罷了。

    這一刻,蘇彥看著天燈,想到的是多年前他們一家三口被算計的模樣,幼子慘死,他們夫妻分離。

    原也不見得那幕后之人會比他們厲害多少,不過是敵暗我明。

    蘇彥闔目,嘗試著再多理出一些線索,能給她送去更多有用的消息。

    許是長久的神思緊繃,在合眼又睜眼的瞬間,他只覺頭暈目眩,差點一頭栽下,幸得江呈星扶了他一把。

    “舅父為皇姐殫精竭慮,也要顧好自己。”

    蘇彥點點頭。

    “舅父!”榮嘉看著他兩鬢微霜,容顏盡毀,話語難出,卻依舊全心為著那個御座之上的女子奔波操勞。

    確切地說,他一生都在為她奉獻。

    榮嘉忍不住好奇,“您為何對皇姐這般好?”

    蘇彥側首,眼中露出一點笑,似覺這不該是一個問題,只吐出兩個詞,“陛下,妻子。”

    她是我的陛下,我的妻子。

    榮嘉搖首,“這我知道。我是好奇,當初您撿到皇姐時,為何那般精心養育她?為何一開始便對她那樣好,非親非故!”

    這樣撿來的幼女,多來做侍女婢子便罷。

    蘇彥這會眸色同笑意一起變得深濃,眼中全是溫柔色。

    為何待她那樣好?

    這個問題,最初帶人回府中救治時蘇恪問過,后來在抱素樓中親自教養時薛謹問過,再后來在兩王奪嫡他出面維護她時,陳婉也問過。

    為何待她這樣好?

    “燈。”蘇彥說出一個字。

    燈?

    蘇彥頷首。

    他是在很久后意識到的。

    世人,連著她自己,都覺得他是她的一盞燈。卻不知,她也是他的燈。

    元豐九年,他才十六歲,因國中動亂,出使邊地。原是懷著一腔熱忱要拯救百姓于水火。然一年過去,日漸失望,他傾私庫布施,舉家將抗敵,只是歸來一路,即便是接近皇城,依舊是滿目瘡痍,只見尸骸,只聞哀嚎。

    他倍感無力,頓生放棄歸隱的念頭。

    卻在元豐十年的除夕夜,在冰天雪地的渭河畔,遇到一個奄奄一息的活口。

    她衣衫襤褸臥在冰面上,嚼著雪充饑。得他一口溫水,一塊胡餅,便破開堅冰凍雪,抽出嫩芽活過來。

    是那樣頑強的生命,那樣強烈的求生欲。

    讓他在一瞬間,看到自己堅持的價值。

    從此,她是他絕望中的希望,絕境中不死的信仰。

    便如此時此刻,他登千梯,拜過萬千神佛,卻依舊唯有她,是他心中唯一神祇。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比較長,想直寫到他們見面,加上明天要陪老人復診,所以放在周一更。發個大點的紅包吧!愛你們!感謝在2024-03-22 23:03:47~2024-03-24 00:17:4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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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03章

    這日,隨著山巔亭中放出的兩盞為太后祈福的天燈,山頂往下各亭臺中,禁軍亦捧著寺中僧人送來的燈盞隨之放飛。

    夕陽就要落下,尚書侍郎護送淑妃回去,將剩下的一盞燈也放飛出去。

    “忘了還有一盞。”蘇彥瞧著最后融入燈群中的天燈,在禁軍首領過來護駕時,收回目光。恭敬隨在帝妃身側。

    日落月升, 太尉府中暗子前來回話。

    “太尉妙算, 那岳汀果然不止放了一盞燈。”暗子捧來三盞天燈,一盞是淑妃的, 兩盞是岳汀前后放出的。

    鐘離筠跽坐在案,將燈盞剪開里外反復查閱,什么都沒有。

    極尋常的三盞燈,而觀上頭字跡繪圖, 亦不是蘇彥筆跡。

    他定定看了會, 侍者來報,乃太后宮中的青姑姑來了。

    “太后殿下讓婢子給太尉大人送一盞湯。”侍女奉上前來。

    今日淑妃出宮為太后祈福,鐘離筠原是讓弘臺給岳汀添了公務, 只道換人替他護送淑妃。

    確實不是什么重要的公務,也不是非岳汀不可,鐘離筠此舉頗有一點進退就此一舉的意思。

    誠如蘇彥所想,近三十余年的燕國時光,一心為著李氏父子的江山,以為是志同道合可以互為倚仗,到頭來卻根本沒有半分信任,反復被猜忌,他確實累了。

    尤其是, 他還比不上一個才入朝數年的人。

    寒心萬分。

    于是便生出兩分意氣,天子若還是應他之語,他且忘記前事;若不再聽他話,他便歇一歇。

    天子當場給了回應,駁回他的意思,堅持讓岳汀前往,道是一點公務大可回來處理。

    林柔送來的這盞湯,自是為了安撫他。

    “殿下她很想大人。”婢子侍膳,輕聲道。

    鐘離筠將湯水飲完,笑道,“那臣去看看她。”說著就要起身。

    這些年兩人也偶爾爭執,不是她鎖了宮門便是他僵在外頭,但總沒有隔夜仇怨。十天半月也就過去了。

    這遭算來也已有半月未去她宮中,殿宇深闊,她會害怕擔心,哭起來更是頭疼又心悸。

    他舍不得她落淚。

    “大人!”婢子愣了下,趕緊攔住,“殿下說,您前頭不去是對的,陛下到底大了,她……”

    “她說什么?”

    +“殿下說——”侍女咬了咬唇瓣,“讓您以后也莫去了。”

    鐘離筠盯住她。

    “妾有多少話,盡付一湯中。” 侍女匐身跪下,傳話道,“以后每月逢一,妾都會送湯一盞,為君養生。”

    鐘離筠靜了會,似在看地上孤影,半晌回來座上,“臣曉得了,姑姑復命去吧。”

    然太后的侍女卻沒有走。

    鐘離筠低眉翻看案上燈籠,身前被跪拜在地的女子擋住光線,昏沉不明,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又吐出話來,“臣之所有都是陛下的。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太后安心便是。”

    侍女這才躬身退去。

    鐘離筠看著手中的燈,發了一回神,起身出了書房。

    “大人可是有線索了。” 侯在門外的下屬瞥過案頭天燈,侍奉在側。

    “沒有。”鐘離筠垂著眼瞼,視線里一片幽暗,又默了一會,聞他道,“無什可看,燒了吧。”

    下屬應是,便見他拖著步子往寢屋走去,背影蕭瑟疲倦。

    翌日,依舊是尋常的一日。

    唯一的一點動靜,大抵是聽聞孫敬在上朝路上,馬車被一伙逃竄的賊寇驚擾,幸得尚書侍郎岳汀騎馬伴在一旁,護住了車駕。

    有驚無險。

    城郊幾個郡前兩年開始便不甚太平,偶有流民流竄,原不是大事。但如今天子腳下也有了,李朔在早朝時將京兆尹斥責了一頓,貶官三等。

    天子訓斥,再正常不過,但如此貶官實在過了些。偏他訓完京兆尹,轉頭又贊賞了岳汀一番,賞賜金銀布帛。

    岳汀謝恩。

    鐘離筠垂首靜默,并不理會周遭同派官僚的眼風,由著李朔貶黜京兆尹。

    天子小題大做,就是為了打他臉。

    他不欲糾結,緩了緩執笏拱手出列道,“陛下,魏國國中如今權力歸攏,新政推行,按照女帝往昔行事作風,大有可能舉兵乏我大燕,還請鞏固邊防軍。”

    李朔不同意出兵,且隨他一時,但防守總還是需要的。

    這會李朔倒沒有拂他意,只道太尉言之有理,卻又沒有了下文。再明顯不過的意思,是要鐘離筠交出兵權與他。

    鐘離筠也不說話,心里清楚,李朔從內政到御兵都不是女帝對手。旁的都可以由他,但兵權如何敢這般放任他手中。

    這是一個國家的命脈啊!

    李朔冷嗤了一聲,“如此還要勞苦太尉,然朕多少要分擔下,即日起讓內常侍前往漢中,陰平,荊州口隨軍查驗,這樣一來朕也可及時知曉邊關事宜,太尉處也可少些壓力。”

    鐘離筠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以內侍監軍,且不論君臣信任蕩然無存,更是前郢亡國的老路。

    然李朔并不這般認為,更在朝會提出,“朕無懼魏國女帝,她之病需朕之寶藥,朕要她以城池相換,兵不血刃添我燕國疆土。”

    “陛下圣明!”

    不知何人率先出聲,轉眼群臣跪拜,山呼萬歲。

    御座之上,南燕的國君目光閱過重重身形,最后落在那個帶著面具的男人身上。

    以內侍監軍,以藥換疆土,這不比鐘離筠成日籌糧招兵高明的多嗎!

    乃天降人才于他也。

    有一個瞬間,李朔尤覺一手控制了鐘離筠,一手捏住了魏國女帝,實在暢快。卻不知正當他享譽臣子稱贊時,今早驚擾孫敬的一個流寇出都城,換馬匹,飛騎上偏道,走山徑,一路往東。

    這是蘇彥暗衛營的人,李肅。

    當年交出蘇家軍之際,自然也交出了暗衛營。暗子都是單線聯系,逐級認主,當初領的命令是散入三千衛,受命新長官,再聽后令。是故他們已然接受三千衛的指揮,唯有李肅其人,浮在面上太久,亦有臺面的官職。蘇彥流放后,他入齊飛座下任職,后來受傷退伍,乃是接了蘇瑜的命令,將他送入南燕接應蘇彥。

    他并不知曉岳汀便是蘇彥,但能識出蘇氏暗衛營當年的聯絡方式。

    蘇彥自三月中旬準備傳信后,遂喚醒沉睡的暗子,得到回復后,于四月初一之日放天燈傳話。

    兩盞燈接連放起,燈盞圖案指示地點,間隔的時間指示時辰。

    于是李肅在這日卯時出現在尚書令府門前,以驚擾車駕引蘇彥出來,蘇彥翻身下馬拎身驅趕他的一瞬,便將信件傳入他手。

    日頭從東滾向西,再有從東邊升起,數個日夜過去,李肅出東廣,過涪陵,入巴東,終于離開南燕進入魏國境內,荊州宜春郡。

    蘇瑜在此當值,已經侯他許久。這是蘇彥入燕六年,頭一回送信回來。而蘇瑜當日要求調來荊州,亦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接應他。

    即便,蘇彥與他再三強調,自己歸途渺茫,讓他忘記自己的存在。然蘇瑜還是數年如一日等候。

    拆信閱之,當即便譴李肅歸去,自己急行入長安。

    *

    蘇彥信上寫的很清楚,讓蘇瑜將所獲情報交給江見月。當日的局是針對離間二人所設,他理出一半,再難有頭緒,換她思考,或許有新的發現。

    四月廿二,江見月正在宣政殿內看邊將齊飛上疏的關于伐燕的卷宗,如今已經升為太尉的夷安根據卷宗所示,在一旁沙盤圖上派兵列陣。

    暮春時節,日頭晴暖,微風和煦,空氣盡是花香和鳥鳴,勃勃生機。然而沐浴在日光下的人,卻裹著一身風毛濃盛的披帛,淺金色的陽光落在她臉上,襯得她容色愈發蒼白透明,似要隨時消散開去。

    她原是得了黃門回報,遂請人入內,然隔窗牖薄紗朦朧一瞥,竟不由起身出殿迎他。

    “師……”她站在階陛上啟口又禁口,雙眼又紅又熱,看人從朝陽落英里緩緩走近,越來越近,最后眼彎下眉眼莞爾自嘲,“師兄。”

    君臣依禮見過,暖風拂面,她打了個寒顫,返身回來殿中,問他何事。

    地方任職的官員若非二級往上政務,皆不可私自離任。而蘇瑜如今官位,根本是觸及不到二級政務的。

    “說吧。長公主你也認識,無什可避。”江見月倚在榻上用一盞湯藥,掀起的一點眸光帶著銳利,已經絲毫沒有方才喚他師兄的模樣。

    只剩君臣間由上而下的問話,甚至眉宇口吻中還有幾分對他私自回京的不滿和疏離。

    “趙家散兵,不識兵者控兵造勢也,為前朝趙氏。”

    蘇瑜背出蘇彥內容,按他指示道,“臣前頭與同僚小酌,論起將與兵的關系,忽就想到當年事。”

    “當年事?”江見月神思聚起,直起身子。

    蘇瑜頷首,“是的,景泰十二年中事。”

    景泰十二年,大魏儲君薨逝,帝王屠虐,邊將回京,丞相造反流放。失夫喪子君名不清,是她迄今為止人生中最大的傷痛。

    后在景泰十五年的丞相府中,窺見他的苦心的真相。他以身殉道,為她破開死局。

    然今日,蘇瑜千里奔回,告訴她當年幕后之人或許還在,且在軍中。

    的確,當年的蘇將軍和煌武軍回來的太快了。

    江見月看著躬身垂首的臣子,似看到那人模樣,“這是你想到的?”

    “是。”蘇瑜頓了頓,“這些年臣從未忘記此事,一直反復琢磨。若說當年事太子中毒是起點,為那人所害,那么此人亦是謀害臣妻子的兇手,于公于私,臣都切齒難忘。”

    蘇瑜這話說的是事實。

    蘇亭去世已近十年,他依舊孤身一人,至今無妻無子。

    “你姑母如今身子如何?”許是提到了蘇亭,江見月問起蘇恪。

    蘇恪是蘇亭的生母,是蘇瑜的姑母和岳母。有好多關系和身份。

    但江見月腦子里,其實只記得她一個身份。

    她是他的胞姐。

    “荊州雖比幽州好些,但到底比不得長安。你阿母和姑母若是愿意,可以回來的。”江見月捏了一片桌案上銅碟子里頭的參片含著,“蘇家旁的東西朕不好給,也不好抬,但是撥座宅子總還是可以的。你姑母最喜牡丹樓,回來還可住哪里。”

    話落,她低下頭去,慢慢嚼著那片人參,濃重的苦味一陣陣呢彌散在口腔,咽入肺腑。

    蘇瑜看著她竟一時接不上話,夷安也頓下手中沙盤旗幟,殿中沉寂下來。

    虛空中浮游著許多細小的塵埃,在透過窗牖射入的日光下格外清晰,起起伏伏似人影動。

    江見月抬眸靜靜看著,須臾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這歲開春后,她時有昏厥。

    太醫署會診,瞧不出旁的變故,道還是前些年接連操勞,心神耗損太過。

    六年前,太醫署判給她十年壽數,原還加了前提,需靜養方得此數。

    “所以朕如今大抵連四年時間都沒了,就這一兩年的事了?”她靠在椒房殿內寢的臥榻上,一邊查閱公主課業,一邊與齊若明等一干太醫令閑聊。

    齊若明長嘆息,“陛下虛虧太多了,若是有那藥臣拼盡一身所能,許能延一延。”

    “這么少?”江見月閱完靖明的兩卷書冊,蹙眉問道。

    “這都多給您看了。”小公主包著兩汪眼淚,吸著鼻子擦眼抹干,氣鼓鼓捧走書簡,又轉身端盞回來,“喝藥。”

    “去傳太尉和九卿重臣,來椒房殿正殿論政。”江見月接藥飲了,揉揉她腦袋。

    公主僵著不動,太醫欲言又止。

    “那朕只能去宣室殿接見他們,朕更乏了。”她含笑起身,招來宮人更衣。

    小公主跺腳,出去傳話。

    齊若明縱使知曉天子習性,但架不住醫者父母心,依舊絮絮叨叨個沒完。

    江見月伸開雙手,由著侍者理衣戴佩,笑道,“爾等治命朕治天下,各司其職。”

    諸臣來的很快,都是掌兵的好手。聽女帝根據邊將齊飛將軍的卷宗接受任務。只是聽著聽著皆有變色,連夷安都不禁疑惑,這并不是這小半年來幾番商討制定的策略,后半段明顯有了更改。

    是改了。

    江見月躺了四五日,沒有理出當年事宜的頭緒,但想到了尋出當年之人的法子。

    “聽令行事即可。”女帝坐在正座上,手中握著一卷數日前暗子從南燕送回的情報,忍不住莞爾,“朕聞南燕正鞏固陰平、漢中等地的邊防,李朔讓內常侍往各地做監軍?”

    “確實如此。”專門負責邊地境況,以核對暗子情報的都尉使回話道,“臣今早也得了這消息,正要呈給陛下。此舉乃南燕朝中尚書侍郎岳汀提出的。”

    這些年,近臣已經習慣了女帝跳躍的思維,部分人也能夠及時跟上節奏。

    “岳汀——”江見月呢喃著這個名字,目光重落卷宗,“此人到底何須人也,能與鐘離筠過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怎就給李朔出了如此昏召?”

    “內常侍監軍,乃前郢亡故禍端最大的一處。”江見月匪夷所思,丟開卷宗揉了揉眉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大魏的暗子呢!”

    這話落下,君臣皆笑了一場。

    “眼下南燕處提出以藥換城池,鐘離筠也只守未攻,會不會另有圖謀?按理,他當是知曉內常侍監軍的弊端,該上諫才是。”夷安統籌近日的卷宗,又想起前頭蘇瑜的話,心中多有不安。

    “岳汀是誰舉薦的?”江見月問。

    諸臣或兩兩對視,或眉眼清亮,回過神來。

    岳汀是鐘離筠政敵孫敬推舉,眼下如此得君所用,便說明鐘離筠失了君心。他不勸誡,乃一顆再明確不過的信號,他失望至極,南燕君臣離心。

    李朔失此肱骨重臣,無異自斷臂膀。

    正是同時想通了這一點,江見月對上頭軍務的微調方更有信心。若說還有何微末牽掛,大抵便是那個被廢黜了身份的手足。

    以至于最后離開的夷安深知她心性,問了句可要派一支暗衛分隊去接她回來。

    要入皇城最深處接人。

    “不必了,她若想走出來自有征兆,彼時可接她一程。”江見月沉默半晌,“若無此心,又何必費我軍力。”

    景泰廿二年五月初,大魏舉兵十萬,出漢中,荊州兩地,合征南燕。

    六月底,南燕國君提出愿以寶藥北麥沙斛相贈,換兩國永安。

    漢中戰前大將齊飛奉君意傳話,藥和土皆要。

    荊州統兵戰將陳珈亦回應,凡日月所照之,當皆為魏土。

    遂兩軍交戰起,烽火不休。

    歷時三月,魏國節節戰勝,齊飛攻下梓潼郡,陳珈屯兵巴陵郡,皆入南燕國中。

    然概因入秋之故,長安城中女帝的身子愈發潰敗。為速戰速決,九月初,從幽州、冀州各調兵兩萬,增援兩地。

    變數亦是從這個時候起的。

    原以為如此強兵壓城,南燕彈丸之地當瞬間摧枯拉朽。卻不想因水土之故,魏軍之中開始傳播病疫,數萬兵甲又是遠程攻伐,半月下來,竟是戰力減半。全軍上下或吐或泄,莫說攻城略地,十中四五的將士連起身握刀的力氣都沒有。有傷病者,便需有照顧者,如此兵力又去十中一二。

    籌備了許久的戰事,不可能就此停下。且十余萬兵甲皆在敵國腹地中,想撤也撤不出來。如此局勢,唯有換將添兵。

    護走無有戰力者,譴來全新統帥。

    長安京畿中,女帝在病榻纏綿,最后強撐出殿宇,派太尉夷安長公主從拱衛京畿的八萬禁軍中領六萬前往。

    夷安大驚,“且不說臣要帶走十余將領,就論士卒,如此皇城內外唯剩兩萬兵甲,這兩萬中還要至少分出一萬給入京畿的五大要塞口防守,皇城兵力如此薄弱,何人來保護陛下和儲君?”

    “朕之危,便是這幅病體。”江見月笑道,“所以卿更當前往,換回染病的將士,去燕收藥。速戰速決!”

    “領旨吧!”女帝負手站在未央宮前殿的丹陛傷,給太尉送行。

    十月初十,夷安長公主領兵六萬南下荊州入南燕巴陵郡。長安皇城唯剩病重的女帝,和年僅八歲的儲君。

    消息傳到南燕朝中時,君臣亦歡亦愁。

    歡的是女帝病情愈發嚴重,或許可以再次嘗試以草藥相誘,與她簽訂休戰盟約。愁的是陷在梓潼、巴陵兩郡的魏國兵甲,雖然失去了一半戰力,但是撤退的速度依舊不容小覷。十余日中,已經有數千人被送回去。且此番來的是夷安長公主,當年在征東時一戰成名。

    朝中幾番商議,最后還是決定由太尉鐘離筠統兵迎戰夷安。

    對圖觀戰,是場硬仗。

    因為如今的巴陵郡已經被陳珈攻下,尚有戰力的魏軍三萬余人。鐘離筠要么繞過巴陵郡在廣山安營,如此便需便對陳珈和夷安的前后夾擊。要么先攻下巴陵郡,如此擇需面對兩人的合兵。總之戰局不容樂觀。

    十一月底,鐘離筠兵臨巴陵郡,為第二種情況。陳珈已經轉移了全部傷患,退兵同夷安合兵。如此兩軍城對壘之勢。

    而梓潼郡齊飛處也撤退完畢,率領剩余兩萬兵甲向南燕都城挺入。南燕朝中已經湊不出一萬人手,李朔匆忙問策于尚書郎岳汀。

    岳汀在冊書寫,“前頭女帝不愿以城池換,定是在往來暗子間知曉陛下的太醫署中到底囤了多少草藥。您只給部分,她自以為您不誠心,這般拿捏她。即為天下計,不若奉上全部草藥。”

    李朔搖首,“前頭弘臺論政,女帝時日無多,根本沒想久活,她伐我大燕,就是為了開疆拓土,給少主鋪路。給了也是死,不如同死。”

    岳汀默聲,片刻提筆書,“縱您不給,太尉如今領兵在外,萬一投誠。陛下依舊無路可走,不若就此獻降!”

    李朔來回踱步,抓起書冊擲于臣子身上,“那賤人故意分兩路出兵,調走太尉,害我如今都城無人。朕要喚太尉回來,如此、如此他們乃攻城戰……他們統共十余萬兵甲,遠程而來,一時半會吃不下我國都。只會耗死在這!”

    “朕傳旨,傳太尉回來。”

    尚書侍郎沉靜看他,伏身再寫,“太尉掌兵多時,如何看不清此間局勢,卻還是領兵而走,陛下當以為是何故?”

    “那要怎么辦?怎么辦?”

    “臣還是那句話,不若交出全部的草藥。”蘇彥提氣握筆,心神散得已經寫不動一個字,卻又必須聚起寫下每句話。

    “攻城戰,十則攻之,五則困之,倍則戰之。齊飛如今兩萬人手,不過是朕城中兩倍多,朕未必會輸。”李朔也不知怎么驟然清醒了些,似黑暗中窺見一點曙光,然到底為蘇彥話語所惑,傳令道,“你去,你代表朕,前往巴陵郡監軍。”

    蘇彥還沒來得及接旨,便聞外頭一聲“不可”響起。

    乃太后林柔的聲音,榮嘉伴在她身側,入內時目光從蘇彥身上劃過。

    “太尉有何好監察的?他還不夠忠心嗎?”林柔剜過蘇彥,“你還讓此人去,他要多寒心,你是要逼死他嗎?”

    鐘離筠走時,沒有同林柔告別,只傳了一句話,說等他回來,再給他煮一盞湯。

    “朕在談論政務,母后多言了。”

    “母后,您乃身在局中,心急不開明目。妾倒是覺得這位岳侍郎尚可,這近一年妾為您祈福,都是他護送的,很是精心。”淑妃柔柔看過李朔,溫聲道,“陛下所用之人,大抵不會有錯的。”

    李朔聽旁的還好,聞“林柔身在局中”一句,便想起近些年知曉的她與鐘離筠的事,只愈發惱怒。

    招手拉來榮嘉,笑道,“淑妃說的正是,你趕緊去吧。”

    “尚書郎安心去吧,定要為陛下分憂的好。”榮嘉抬眸迎上蘇彥目光,輕輕合了合長睫。

    蘇彥放不下的是太醫署中一屋子的草藥,恐李朔氣急敗壞下毀去。榮嘉無聲告訴他,她會盡力保護好的。

    圣旨不可抗,蘇彥領命前往巴陵郡。

    他退出殿宇時,耳畔還充斥著一聲聲林柔的謾罵掙扎聲。甬道回首一瞥,見昔年同門釵環解散,狼狽跌在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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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從南燕都城前往巴陵郡有七百里之遙, 蘇彥飛騎而往。

    隆冬時節,漫天風雪。

    他卻晝夜不歇一路疾行。

    她要伐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是伐燕軍事戰略的布置在這開戰的半年間, 他其實沒有完全看懂。特別是無法理解為何會舍近求遠從幽冀兩處調兵。而入燕的煌武軍便是從調兵后,方大規模出現病役的。若說是水土不服或許有些,但不至于這般嚴重,嚴重到仿若軍中無醫, 或是有醫而無能, 任由病情傳播加重……

    日升月落,蘇彥腦海中盤桓的這些事宜慢慢散去, 取而代之的只有兩件事。

    她病重。

    她也不是很想得到北麥沙斛。

    弘臺的分析沒有錯。

    此番伐燕, 她意在鋪路, 而非奪藥。

    所以煌武軍一定會瘋狂攻城,而李朔那副性子隨時可能發瘋銷毀草藥。他需以最快的速度,將這場戰爭的聲響控制到最小。

    孫敬是主和派, 他已經暗示過。

    榮嘉處,他也已交代以安撫為主。

    剩下便是鐘離筠。

    雪如飄絮,撲打人的視線, 面具愈發冷硬咯人。雪花落入面具中, 零星滲透到里層肌膚上。

    蘇彥已經感受不到濕冷癢痛, 只一次次催馬奔馳,換馬揚鞭。

    七百里路程只用了五日,抵達巴陵郡時正好是臘月初八。

    食臘八粥的日子,軍中湯令官熬煮了好幾大鍋粥湯,分與將士們。

    鐘離筠的主帳內,數位將軍接連出來,面上皆無多少斗志。他們原都是鐘離筠一黨的主戰派,只是鐘離筠近年來反復被天子猜忌,原該主動出擊的北伐到如今成了被動式的抗敵,是故士氣明顯頹敗不揚。

    只看著迎面走來的帶著面具的男人,個個眼中目露兇光,恨不得飲其血,啖其肉。

    蘇彥手中端著一碗臘八粥,謙遜避在一旁,與他們低首行禮。有一二人欲上前揪斥的沖動,被同僚拉回,憤憤走過。

    蘇彥默聲不語,待他們一行過去,遂往鐘離筠主帳走去。他是晌午到的,領著監察的皇命,卻一整日不曾露面。鐘離筠本就納悶,這會自不會讓人攔他。

    即將日暮,帳中點起火盞。只因還余一抹天光,便只在書案上亮著一盞豆燈,連著氈門和席案旁三個取暖的炭盆中幾蹙火星子,以此照明。

    “軍務繁瑣,太尉日理萬機,用碗粥驅驅寒。”蘇彥將冒著熱氣的臘八粥擱在案上,取了火折子點亮其余燭盞。

    “尚有日頭。” 鐘離筠冷聲,卻不由蹙眉,今日這人竟能開口說這么長一段完整的話。

    “太尉節儉,確乃許多地方夜中點不起燈盞。入夜即閉眼,人生黑白各半,顏色甚少。”蘇彥并不理會他凝神審視的目光,繼續點燃燈火,“但是太尉大人所行乃為國為民,多費點燈油燭火以照明,以取暖,不算什么。”

    他將兩側燭臺全部點亮,捧來一盞又點旺了個炭盆擱在鐘離筠身側,然將手中那盞燈火添在他案上。

    外頭僅剩的一點光照斂盡,帳內在此時通明。案上統共兩盞燈,火光輕輕搖曳,照出一張滄桑面龐,一張掩容面具。

    四目相似的一瞬,目光比火亮。

    “大人請。”蘇彥推過那碗粥。

    鐘離筠沒有接粥,只一瞬不瞬盯著他。

    面具下的嘴角噙來一點笑,端過碗盞飲下一口,“無毒。”

    試粥的男人從主案下,回身跽坐在一旁下屬位,一邊理正衣衫一邊含笑啟口。

    他的話語有些慢了,卻始終沒有間斷,都是連字成句完整訴出, “下官聞臘八粥者,用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紅江豆、去皮棗泥八樣合水煮熟,外用染紅的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棒瓤、松子、紅糖、葡萄八樣以作點染(1)。然觀太尉面前這盞,莫說外用八物沒有,便是里頭八樣亦不全。不全也罷,此乃軍中食糧,今日時節所用,無非圖個熱鬧吉祥。然卻是連米粒都不見,漿水爾。這、便說不過去了。”

    “太尉大人至今不用,若是不疑有毒——”蘇彥笑了笑,抬眸掃過那碗粥,“可是嫌粥太稀?若是如此,或許可以著人去對面魏軍處瞧一瞧,何為粥稠味香?”

    “魏軍可是千里而來,最重糧草。”

    鐘離筠眉宇蹙了又蹙,目光如炬,他能聽懂對方說的話。從燈盞到粥湯,乃貶低南燕地少物稀,比不上魏國地廣物博。

    “魏軍處千般好,倒不知先生經天緯地之才,如何擇我大燕而不投女帝?”鐘離筠端起面前粥盞,慢慢用著。

    “論才能,大人不輸下官。不也擇了這南燕小國嗎?自然的,大人擇這處,多少夾雜著私人情意。但下官想,除卻情愛一說,大人留燕近三十年,定是也覺得此處有值得你付出的君主,有值得你酬凌云志向的可能。”蘇彥頓了頓,話語在這處停下。

    鐘離筠不置可否,將粥喝完,方道,“所以先生也同某一樣,是看中了君主,為酬志向而來?”

    “那試問當下我大燕國君如何?先生的志向又施展的如何?”

    下手的男人這會笑意更深了,“這兩問當是下官要請教大人的?當下大燕國君如何?大人的志向酬得否?”

    鐘離筠眉心抖跳,火星躍入眼中。

    “粥薄至此,大人定不能飽腹。”蘇彥瞥過他神色,起身行至案前,將案頭即將燒盡的燭火續上,伸手接來碗盞要給他再盛一碗。

    卻不想,轉身才踏出一步,只覺一陣寒芒起,一柄長劍從后架上他肩頭,逼近脖頸。

    鐘離筠心防在來時就已經崩裂幾許,今早看見此人的一刻,更覺悲從中來。

    天子疑他至此!

    偏這人在此時此刻里,竟還倒提如此錐心之問?

    鐘離筠持劍的手并不穩,只轉來他身前,死死盯著他,“先生入燕六年,將我手中權柄分化離析,我今日被天子所忌,先生功不可沒。”

    “天子若是眼中澄明,自當看見大人數十年如一日的心血;若是心中有恩,也當感謝大人扶他上御座;若是腦中存智,更當覺出下官這等挑撥離間毀爾君臣情意的奸佞。”蘇彥迎上鐘離筠眸光,又看橫在脖頸的鋒利劍刃,卻是從容不迫,長嘆道,“大人今日將罪歸于吾身,下官也是愿意認的。然罪之源頭是下官嗎?下官一點算計,如何比的上李家天子的不明、不道、不智呢?”

    他微微半闔了眼,因持劍人之手愈發顫抖,那長劍冷芒混著火光跳躍刺入他眼眸。

    緩了緩,他抬手兩指夾住劍刃,往自己喉間更近一分,“大人此番欺我,原也不是欺我,實乃欺您自己爾。”

    “誰能承認,誰又愿意承認,大半生年華似流水,當真只是付水流!”

    “咣當”一聲,是長劍落地的聲響。

    鐘離筠呆立帳中,蘇彥去而又返,手中又捧一碗熱粥。

    “你是誰?”鐘離筠看著近身的男人,彼此間是粥湯的氤氳熱氣,和一點麥香。

    “魏國有兵甲八十萬,其中精銳四十萬,若說要以兵屠燕,大可在初時便推強兵壓陣,血洗燕國,如今已然得勝收兵。然女帝只先譴十四萬,方才再譴六萬,這一路推進,除非拒死不降方屠城爾。所過燕國州郡,更是不擾民戶,不侵糧草。所用將領,陳珈乃世家子,齊飛乃蘇家軍舊日屬臣,夷安長公主乃女流輩。如此治君嚴明、用人不疑的君主比之南燕國君,不值得大人效忠嗎?”蘇彥將手中熱粥再度奉上。

    話說的太多,又到情深處,早已現了模糊本音。

    鐘離筠踉蹌退開兩步,又猛地上前。他接了那碗粥,放在案上,回首再看帶著面具的人。

    從面具皮囊看到心里面。

    “蘇七郎。”年過半百的男人哽咽出聲。

    悲喜難抑。

    失力跪跌。

    許久,方聽他道,“是你,好過旁人。”

    蘇彥亦跪身下來,與他對面而坐,“師兄。”

    是久違至近三十年的兩個字。

    熟悉又陌生。

    鐘離筠闔目長涕,伸手拍他臂膀。

    帳外朔風吹起簾帳,吹得燭火明暗不定,似流年歲月潮起又潮落。

    他緩了緩,從衣襟內拿出半枚虎符,在掌心摩挲,“謹記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舊…… ”

    “師父昔年教誨,我從未忘記。”鐘離筠背的是抱素樓虛室生白臺中當年蘇志欽教導的一席話,終于慢慢將南燕虎符推向蘇彥,“君與民,今終要負其一,自是民貴君輕。”

    然蘇彥伸手欲接,卻被他一時扣住,只見他垂首出聲,眼淚一顆顆落下,“這些年,總想回抱素樓再看一眼,但是我始終不覺自己有錯,我不認錯。”

    “是這個世道的錯。”蘇彥的手也在抖,面具下亦有淚水滑下,“我們都沒錯,只是在人間尋到了愛的人,這有什么錯?”

    “好好好!”鐘離筠推過虎符,抬首又哭又笑,一把將人擁入懷中,似年少讀完書,辨完經,又絕騎勝過各路學子時的相擁激動,把酒言歡。

    他緩緩退開身,起身至桌案,尋出一封信,服下一顆藥。

    “師兄——”蘇彥大驚。

    “小聲些!怕旁人不知你身份。”鐘離筠抬首止住他,回來他身前依舊坐下,將信給他,“有勞了。”

    是給林柔的信。

    蘇彥接過的一瞬,鐘離筠口中血噴在他指尖,染紅信件。

    “若可以,許我回師門。”鐘離筠交手伏拜,“愿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有何不可!”蘇彥還禮亦拜,“長安西郊跑馬場上,始終留著您的馬。”

    服毒的男子背脊忽顫,倒下地去,最后的目光里滿足又抱歉,流轉在案上那碗已經放涼的粥上。

    蘇彥伸手給他闔目。

    是了,南燕國主是他愛人的兒子,他交出虎符止戰已是極限,怎能再食他國之祿!

    *

    當夜,蘇彥持燕國虎符獻降,巴陵郡城門大開,迎魏軍長驅直入。他忍著灼痛滲血的嗓子,在營帳中攔下夷安。

    交出攜帶而來的十二枚北麥沙斛制作而成的丸藥。

    嗓音已經難出聲響,人也精疲力竭,只依舊持筆速寫,“榮嘉公主費心所得,托臣奉于陛下。今南燕國中太醫署尚存許多,為公主與藥安全,不刺激李朔,當掩招降一事,連夜率兵挺進。”

    “你是?”夷安見他獻上的虎符和丸藥,當即讓醫官查驗藥物,以待正確送回國中。

    “公主近侍,愿永效陛下。”竹簡再現字跡。

    夷安掃過,遂如他意連夜拔營,讓陳珈先率領兩萬兵甲回京畿支援,只特別交代入扶風郡后化整為零,且見陛下五色煙火信號方再入城,否則不可輕舉妄動。

    又觀蘇彥道,“吾主早聞先生乃世間大才,想招先生入朝,您既為公主近臣,便是緣分至此,且先隨我軍回朝,修養生息。陛下見您,必然高興。”

    蘇彥張了張口,手中筆微頓,竟一時不知要說何話。最后只掏出懷中信交于夷安+

    ,讓她給林柔。

    巴陵郡到南燕都城七百里路途,夷安再收攏消息,也架不住數萬兵甲挺進的架勢,何論齊飛處已在臘月十三這日兵臨城下。

    而數日里,朝中里孫敬為首的保守派,數次上諫要求李朔交出全部草藥稱臣。李朔在清正殿中雷霆震怒,尤其在與魏軍對峙的第六日,臘月十九,聞鐘離筠獻降后,更是暴躁不堪。

    “ 安兒,就算你現在不給,待魏軍援軍一到,他們屠城破門后,還是能搜出來的。你何苦來著? ”

    林柔亦聞鐘離筠之事,但尚不知已經身亡,被榮嘉說服后強撐心力趕來勸諫,盼著鐘離筠只是獻降,他們還有來日。遂催促讓李朔盡快交出北麥沙斛,當下他將全部的草藥都藏了起來,已不在太醫署中,無人知曉在何處。

    “你到底要鬧到何時?”林柔拂開榮嘉,對著兒子厲聲道。

    “朕乃錚錚鐵骨守衛都城,如何鬧了?”

    林柔搖首,“不是的,你不是一直也不愛做皇帝嗎?獻降做個閑散權貴不是你一直想的嗎?眼下正有機會啊!”

    李朔看著母親,半晌“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母后,您瞧瞧您自個說的話,這些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朕現在愛做皇帝了,不行嗎?”李朔深吸了口氣,憤怒中夾著嘲諷,“小時候,我不愿當皇帝,父皇和鐘離筠硬把我推上去,只因我是父皇唯一的孩子。我勉強學了,但是我就是不喜歡課業嗎,那樣多那樣重。你便抱著我說,可以讓鐘離筠對我少嚴苛些,但是你說了嗎?他一日日變本加厲催命一樣催促我。我躲在你處,你說等我大些,我能做主了,他自然會少管些,我就一直盼著自己能早點長大,凡事能自己做主。”

    “十四歲那年我出去打獵,遇見了她。”李朔望向榮嘉,轉首又看林柔,“我回來和你們說,我長大了,看上一個姑娘,要娶她為妻,立她為皇后。結果你又道不行,我的皇后早已備好,鐘離筠更是直接將人送入宮中養在你膝下,直待我十七歲便同她大婚。我氣的不行,你便安撫我說,帝王婚約聯系著利益,不可只談情愛。其他臣子也有說,其實也不是那樣復雜,帝王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關鍵在于他手中有沒有權利。這話對啊,魏國的女帝可不就是因為集權在手方才那般生殺予奪,唯她獨尊的嗎?”

    “所以,我也開始愛權利了,我就要把權利集中在自己手里。我就要我說了算。”

    “我說了算!”

    “鐘離筠不是有能耐嗎?我就要收他的權!”

    “女帝不是很厲害嗎?我就是要捏住她的命脈!”

    “世人不都道我庸庸無能嗎?我就要世人看看,我是怎么耗死她的!”

    李朔已經聲嘶力竭,直奔林柔,箍住她雙肩道,“鐘離筠一口一個女帝已經平世家了,一口一個女帝已經親征了,他那么看好女帝,怎么效忠她去!”

    “你、你……”林柔不敢相信,自己兒子居然扭曲至此,唇口張合半晌哆嗦道,“你說他為何不效忠旁人?他為何不效忠旁人?為何……”

    “為何?”李朔挑眉道,“為了母后吧。與其說,他效忠的是朕是父皇,不如說他效忠的是母后。”

    “朕后來想明白了,幼時母后口口聲聲說會為朕去勸服他,讓他寬待朕。為此您一趟趟傳他入宮,朕也遇見過數回。每每問你太尉如何在您宮中,您便說是您招來訓斥,讓他耐心教朕。看看,多好的借口!朕竟活活做了你們行茍且之事的借口!”

    “所以他忠于父皇嗎?他忠于父皇卻搶父皇妻子?他終于朕卻奪朕權利?這是哪門子效忠?”李朔一把將林柔推在地上,戳指謾罵,“而你,為人母為人妻,又有幾分忠誠于朕和父皇?”

    黃門是這個時候進來的,道是魏國夷安長公主的四萬兵甲已經和齊飛的兩萬合軍一處,眼下正在城門外,就要攻城。且太尉已經身隕,棺槨被送回魏國師門中。

    同時帶來的還有一份給林柔的信。

    兩國交戰,公開傳遞的信件如使者一般,不毀不滅,公開閱之。

    【凡卿見此信,我定已不在世間。愧而不能與之終老,幸而相伴多年,足矣。望卿悲傷有時,而后再看人間。珍惜余生,代我看一看清平天下。百年泉下見,卿卿可低訴我耳,我傾聽之。

    另,卿患心悸多年乃心結故,我原早知緣由,生時不肯挑明慰之,實乃俗人私心,也恨卿之所為,便想與卿同疾。今我離去,卿勿再自怪糾結。第一盞我已不恨;第二盞,往后無數盞,我皆心甘情愿爾。 】

    第一盞我已不恨;第二盞,往后無數盞,我皆心甘情愿爾……當年,恐他娶妻生子,恐自己再度有子,她從太醫署討了藥,一碗碗哄他喝下去。

    原來,他都知道的。

    林柔觀地上信,怔怔抬首,跌跌撞撞奔出城去。

    榮嘉下意識要追出離開,卻被回神的李朔一把拽住,亦拖去城樓。

    這日沒有下雪,然積雪尤在,化開冰凍的地面皆是污泥水漬,林柔奔跑在都城長街上,一身衣裙被濺上斑斑污垢。

    城門封鎖根本出不去,她求了許久無人應她,于是跑上城樓,對著城外喊,“夷安長公主,我乃鐘離筠之妻林柔,今日城門不得出,請看在我夫君獻降止戰的份上,收我尸身回故里,同葬爾。”

    無論是守軍還是遠征軍,都在這一刻怔住,似天地都安靜。

    一國太后,于白日朗朗下,于萬千世人前,道自己乃臣妻。

    而不容他們回神,只見一襲身影已經從城頭縱下。

    浮生一場大夢。

    當年,師父隨她入南燕;今日,該由她隨他去。

    “你若已經不生氣,便許徒兒再任性一回。”骨骼碎,臟腑裂的婦人,最后的意識中,看見有人向她伸出手。

    于是便睜大眼睛一直一直看。

    是師父,是她的夫君。

    黃泉路上等等我。

    “母后!”前后腳的功夫,李朔亦拖著榮嘉趕來,半身趴城樓向下呼喊,卻沒能發出第二聲。

    情急之中掙脫手的妃子,竟趁所有人都愣神之際,一把拔下發髻尖銳發簪,直捅他后頸,一下,兩下……待他怔怔回首,又是一下捅入他喉嚨。

    “阿姊,攻城——”

    榮嘉踢開李朔,也不管回神的禁衛軍抽刀拔劍朝她刺來,只順手拔開身側兵士的長刀避身亂砍,“李朔死了,開城門,放下兵戈——阿姊,快!”

    “藥在城中,能,能搜到的……”

    片刻的功夫,夷安便帶人止住城防軍,上城樓救下了榮嘉。

    不知被刺了幾刀,但見她一身血染,左邊小腿白骨森森,神識卻還算清明,眼中透著嬌憨又驕傲的光,“我要回家去,我告訴皇姐,我長大了,長出江氏的骨頭了。”

    夷安頷首抱起她,正值三千衛傳信而來,是江見月給她的新任務。

    榮嘉疲憊不堪,闔目前隱約記得皇姐的信上寫著“牡丹”二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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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大魏歷景泰廿二年臘月十九, 夷安長公主平定南燕。同日,于原燕國國都城樓上接到女帝傳書,乃一項新任務:

    監控遠征軍中全部原趙氏兵甲,及著裝紋有“牡丹”花樣的兵甲,戰后就地誅之。

    長安城中的女帝,是在臘月初八這日派三千衛八百里加急傳信而來。彼時,她尚未知曉鐘離筠已經投誠。

    鐘離筠投不投誠, 滅燕都是大勢所趨, 她原不是太在意。此行前后二十萬兵甲遠征,原還有一重更緊要的任務。

    誘出當年離間她君臣夫妻、幾欲毀掉大魏江山的幕后者。

    安內以尊王, 尊王而后才能攘外。

    即攘外且需安內。

    她時日無多, 后人后世路, 她自當鋪平踩踏實。

    【趙家散兵,不識兵者控兵造勢也, 為前朝趙氏。 】

    蘇瑜四月里帶來的那句話, 她初時并沒有想的很清楚,只是確定趙家軍包藏禍心。然趙氏一族上一任家主趙勵早在景泰四年便已交出兩萬趙家軍后乞骸骨,離開朝中養老, 這些年亦都在監控中, 直到景泰廿年去世, 都安分守己。

    是故后來掌控指揮趙家軍的人,必定不是趙勵。且蘇瑜的感悟中道是此人乃不識兵者,便是不懂兵法,不會掌軍之人。

    而此人所為,自是為了前朝。

    前朝立國三百年, 同世家的關系盤根錯節。皇子娶世家女,公主嫁世家子, 代代傳承。然至滅國之際,宗親皆入杜陵邑,后杜陵邑四萬人全部被屠滅干凈。如此便只剩“公主外嫁世家子”之三萬后裔。

    此間后裔又有鄞州明氏和扶風秦氏共計近一萬被滅族,如此還剩兩萬人。在這兩萬人中尋,依舊是大海撈針。

    但是細想,一個能直接指揮的了舞陽輩趙氏宗族的人,不會是太遠的旁支,當是方便親近者。

    再者,當時事發在杜陵中,被牽扯進去的有楊氏,薛氏等,屆皆是京畿世家。可見此人乃是一二流的門閥中人。

    三來,能命所有趙氏宗親全部身殉以緘口,此人當是從小被培養的“忠趙”信念十分深重,且在宗親中威望極高,智慧超絕,為宗親之信奉者。

    上頭兩處范圍依舊太大,但是第三處,江見月想到了一個人。

    嫁給世家首領蘇志欽的茂陵長公主。

    然公主早已作古。又聞當年公主隨其夫君也曾同赴戰場,能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是個實實在在懂兵法、懂韜略的女子。

    是故,茂陵長公主自當否決,但是這世上還有一個“小茂陵”。

    蘇家長女,蘇恪。

    想到這處的時候,是江見月得了蘇瑜消息發病臥榻修養的第四日,她不禁笑出聲來。

    怎么可能是蘇恪,也太荒唐了。

    只是這樣的念頭起,她不免想的多些。

    就是因為人人皆覺不可能,或許才是最大的可能。

    假設是她呢?

    蘇家軍她已經無法利用,所剩只有趙家軍,且她如今已年過半百,面對如日中天的新朝,她卻愈發老去,是不是會放手最后一搏?

    在龍椅上坐了二十余年的女帝,大膽猜測,勇于求證。其一生都在劍走偏鋒,從來都是以身犯險。這次也一樣,她以自身為餌,引君入甕。

    這是景泰廿三年的正旦日。

    未央宮前殿的曠場上,甬道上,皆是數日來叛軍的殘肢尸骸。殘雪和鮮血交雜,朔風一吹,又冷又腥。

    女帝和群臣從殿中出,站在丹陛最高處,看著被押赴而來蒙頭垢面的婦人,縱使被禁軍一腳踢向膝蓋,卻也只是在瞬間的屈膝后,倔強地站起身來。

    絲毫不肯跪拜面前的天子。

    女帝揮手示意擋在身前的禁衛軍往兩處散開。于此同時,婦人身后阻她生路驅她至此的軍隊亦列隊分開。

    是陳珈的人手。

    臘月廿八化整為零歸來候在扶風郡后,于昨日除夕夜得了信號集兵圍剿,入宮勤王。晝夜間,清楚余孽。

    兵將散開,陳珈披甲執銳踩上三重階陛侯在一旁,是可以隨時以身護守女帝的位置。蘇彥隨在他身側,在抬眸一眼望向丹陛之殿的姑娘后,更久的時辰都在看丹陛下的婦人。

    “罷了,不跪便不跪吧。”女帝笑道,“但你總可以把頭抬起來吧,總不至于膝蓋是硬的,脊椎卻是軟的?”

    婦人嗤笑一聲,甩開押負她的人,抬起頭。

    眉目張揚明艷,宇間一朵牡丹花鈿,神情有幾分似當年的蘇丞相,確切的說更肖茂陵長公主。

    是女帝預料中的人,是其他人無法想象的人。

    蘇家長女,蘇恪。

    曠場之上只余風聲,一陣陣呼嘯。

    面具下的一雙眼睛翻涌出火海,眼睛的主人將好多事在瞬間理清,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他這般強壓氣息,理清因果。

    譬如蘇瑜,也是即將不惑的青年了,但還是在看見那張面龐時,崩潰。

    “姑母——”他打破此間沉寂,從丹陛奔向她,直挺挺站立在她面前,“怎么可能是你?”

    “如果你就是那個幕后者,那么當年杜陵邑的毒殺,你連帶著害死了亭亭?”

    “我的妻子,你的女兒?”

    “這怎么可能!”

    蘇瑜頻頻搖首。

    “還有陛下,陛下待你不薄。你乃蘇氏女,你同她有何仇怨?要殺她親子,毀她社稷!若真是你,叔父也是你害的?他是你手足,后來多少年唯一的手足啊!”

    蘇瑜看她又看丹陛上的女帝,不可置信。

    相比蘇瑜的情緒躁亂,蘇恪可以說沉穩至極,淡然如風。只伸手拂開他,松了松筋骨,須臾長長嘆了口氣,話語緩緩道來。

    “戴著張面具裝瘋賣傻這么多年,這會總算可以好好說會話了。說真的,我都快不記得自己的本來面目了。我當同我阿弟一般,也是聰慧的,隱忍的。不,我比他還能再隱忍些,畢竟他行走于昭昭白日之下,世人曾贊他麒麟子,贈以美譽無數。而我縱是才不輸他,也只能隱于黑暗中,披一層驕縱跋扈的紈绔皮囊。”

    “這是我七歲那年,阿母與我說的話。” 婦人笑了笑,目光望向白云蒼空,想起小時候,“我記得那會我初入抱素樓隨父學習尚不過兩月,阿母便再不讓我去。因為她看見阿翁在虛室生白臺寫了一副字。”

    【謹記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舊】

    “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舊。”她重復道,聲音陡然提高,突然扼住蘇瑜雙肩質問,“你也學過這句話,你說何為“不必法古,不必循舊? ”

    未待蘇瑜開口,蘇恪已經自答己問,“不就是說,可以不尊我趙郢皇室,可以反了他嗎?”

    原來蘇家長女并非不學無術,乃從七歲起,便受教母親膝下,學得是趙家天下唯尊。

    “阿兄入學已久,阿弟開蒙太早,都得了阿翁這不尊不敬的悖亂之語,唯有我伴著阿母,給她分憂解難。阿母也最疼我,事事以為我先,連封地都傳給我,拖著病體用心栽培我。”她推開蘇瑜,掃向四周泱泱人群,驕傲道,“我有其母如此,怎能負她?”

    “前朝糜爛,復興前朝是多么虛無縹緲的事啊?”蘇瑜無法理解,近身逼問,為了如此虛妄之事,你可以反復利用叔父,甚至毒殺亭亭? ”

    “他們一個是嫡親手足,一個是你唯一血脈!”

    “如何虛無縹緲?我差點就成功,好多次我都要成功了!”蘇恪合了合眼,憤怒又自得,只眺望前方高臺上的女帝,冷笑道,“早在明光四年,江懷懋的葬禮上,你便該是坐不上那張龍椅的。可還記得彼時宣平侯對你的質問,如何去給天子尋藥的蘇沉璧會在那樣短的時辰內回來長安,按時辰算,最合理的解釋是江懷懋還未駕崩你便已經傳信。父尤生而子言其亡乃大逆不道,天下人皆當討伐你。”

    “這樁事,當日已有結論,是父皇病重讓我先傳的信。”太過遙遠的記憶被喚醒,江見月尚且從容,心底卻暗思蘇恪當真人不可貌相。

    當日此計,不僅幾乎斷送了她的為君路,還將蘇彥推上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境地,但凡蘇彥少保她一分,以撇清自己,便是彼此離心之亂,雍涼和世家又將兵戈再起。

    丹陛左側下首的男人,則想到更多。

    當年他理出的結果是,能夠那般計算時辰差,且利用時辰差精準打擊二人的人,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心細如發,心思縝密無比;二是不在當下時局里的人,于暗中清楚看著朝野的一切,然后方能布局。

    加上屠殺宣平候一族的線索里,發現了桓氏的精鋼塢,他便自然而然懷疑一切乃桓氏女桓越所為。

    根本想不到竟是蘇恪主導。

    誠如眼下蘇恪繼續之言,“這關你是過了,但是景泰二年渭河橋上的刺殺,你本該死的。”

    “全是因為你,真真是蘇氏好兒郎!”蘇恪沖著蘇瑜怒斥,“她跑來杜陵邑得你叔父偏寵偏愛,惹得桓越醋意大發要置她死地。那丫頭號稱什么女中諸葛,信念是有一點,但也不是什么謹慎周到之輩。若無我指點,也是個色令智昏的東西。給桓起傳令招來殺手,卻不知絆住我阿弟。是我借著桓起來送和離書生病牽住了蘇沉璧,如此讓她陷入絕境!”

    “結果,你,你帶人把她救了!”蘇恪尤似回到昔年時刻,怒意不減反贈,直淬了他一口。

    “桓起——”女帝的聲音落下來,“所以你同他和離不是因為他沾花惹草,而是你啟用了他,要同他撇清關系?”

    “聰明!”蘇恪似被刺激到興奮處,看向江見月的神色都變得柔和起來,“其實有時候,我挺喜歡你的。細想我們之間,有何仇怨?有的不過是身份和立場,讓我們天生結仇罷了。”

    “與爾同道,恕朕不敢受。”

    蘇恪聞言也未反駁,只繼續道,“我的丈夫,桓氏家主,是我啟用的第一枚棋子。可惜,折了。”

    “一來你確實厲害,二來——”蘇恪眼中火星點點,“蘇沉璧居然能為了你連美人計都搭上,桓越更是不中用。”

    “桓氏案后,蘇沉璧領兵去巴東郡,獨留你在朝中,我便讓舞陽借天像設熒惑守心案,后派人造勢謠傳逼你誅殺梁楚二王。不想你居然敢拔劍斬太仆令以震懾,還開設聞鶴堂控制了部分世家閉合他們的嘴巴。我也想也無妨,你那受驚就會發作的疾病也能催一催你,結果蘇沉璧早早回來長安,一直在城外守著你!何論你開設聞鶴堂,我自能將人插進去。”

    蘇恪說累了,恨聲吸了口氣。

    卻聞女帝道,“是故這廂之后,景泰四年,你讓舞陽傳話命趙勵乞骸骨退出朝中,交出兩萬趙家軍是嗎?”

    “不怪我阿弟那樣喜歡你,如此玲瓏心,和你說話也是一種享受。”蘇恪笑盈盈挑眉,“你那樣盛的鋒芒,我只能避一避。”

    江氏以武起家,彼時女帝已經將九卿重臣換掉大半,接下來自然會對趙家軍動手,主動交出權柄,獲得信賴,保存實力,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聽到蘇恪此處話語,上至群臣,下至兵士,都不免唏噓,確乃智謀高絕。

    更何論后頭的事,簡直讓人震驚不得回神。

    景泰九年,女帝欲立太子不成,盂蘭盆會群人中毒,百姓死,僧人亡,兩歲小兒被傳邪祟,洛州林氏被滅門,皆是蘇恪所為。

    “你聞鶴堂中的洛州林氏子是我啟動的第二顆棋子。” 蘇恪似回憶光榮戰績,嗤笑道,“那會阿弟被你譴去征東,我因口無遮攔刺激你,遂借口隨他同往,原是拐了一趟洛州交代事宜,讓他們闔族服毒身殉以對應盂蘭盆會中毒之人,如此做實你兒乃邪祟之說。洛州嘛,乃蘇氏祖籍,我去祭拜亡父,何人會起疑?”

    話到此處,女帝投下來的目光開始變得森冷。

    尤其,婦人還在沾沾自喜,細數她最輝煌的戰績。

    杜陵邑毒殺儲君。

    “你的兒子,江氏的儲君,幾欲死在我阿母二十周年的冥誕上,是我為他擇良辰。我阿母乃堂堂趙郢皇朝的長公主,怎能離開這長安故土,怎能去同一個不忠于她家族的人同棺同葬!”

    丹陛一側的男人太陽穴上青筋畢現,握拳的手發出骨節猙獰的聲響。

    蘇恪卻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看了江見月一眼,轉頭望向蘇瑜,變作一副無可奈何又有些慈愛的模樣,喘息柔聲,“姑母實在沒辦法,她防的太厲害了,根本無從下手。總算見得那小兒同小翁主、同亭亭熟絡些,便只得如此。控制了亭亭身邊的侍女,將毒奉上去。”

    “也怪亭亭自個不聽話,我本來將她嫁給了楊氏的兒郎,想發展楊氏的力量。可惜啊,她心心念念都是你,為了你鬧到和離的地步!”蘇恪陡然變色,拔高聲響“既然不聽話,便作一顆有用的棋子,助我完成大業,乃是她作為吾子的無尚榮光!”

    “阿母當年便是這樣與我說的,我之種種,皆為她所驕傲!”蘇恪入鬢長眉飛揚舒展,在這一刻合上眼,似又承歡于公主膝下,受她教導,得她夸贊。

    聽她說,“恪兒,是孤最好的孩子。要為孤清除全部的敵人,永效吾族。”

    “而你,從你當年在渭河上救了她開始——”蘇恪陡然睜眼,猛地回過身,素指直指江見月,“既然救她護她效忠她,便都是我的敵人。”

    “包括蘇沉璧!”

    陰霾的天空,凜冽的北風,夾著雪拂面而來,全部侵入男人面具之下。

    婦人的話語一句重過一句,“蘇沉璧,毀了我多少事!我將那小兒定成邪祟斷魏國血脈,他便拋開名聲權勢將人認了下來。我殺了小兒挑起江見月屠族毀她君名,本想著那樣多的人無辜死在她手里,蘇沉璧即便再愛她,也會為了天下百姓、時局安定反了她。就算他不反,因下層兵士瘋狂造勢瘋傳流言的兩軍也會大打出手,逼得他去反。結果,他寧可自己背更大的罪名掩蓋她的過錯,寧可將軍權相讓,山河拱手,也不愿反了江氏!”

    “你說他是我手足!”蘇恪已然怒氣磅礴,又朝蘇瑜發作,“他是我手足嗎?他是茂陵長公主的兒子嗎?”

    “他不是!”

    “他不過是借著我阿母肚腹爬出的、江氏的裙下臣而已!”

    當是幾盡一生情緒的宣泄,蘇恪話尤不止,一句句掀聲而來,“他已經忘了當年對著我阿母發過的毒誓!”

    【以蘇氏闔族起誓,扶君主,匡社稷,永效吾君不生二心。如若不然,阿母死后難安,永墜阿鼻,趙氏之運便是蘇氏之命。 】

    “趙氏之運便是蘇氏之命……”蘇恪仰天大笑,“所以蘇門敗了,蘇沉璧死了,因為應誓了……哈哈哈哈哈……”

    “幸得我阿母還有我!”她失力跌在地上,又爬起,爬上丹陛,在距離女帝九重階陛處眼看就要被禁衛軍斬于倒刀下,江見月抬手止住,走向她,在半丈處停下,平靜道,“你如何?”

    “我很努力啊,努力完成阿母的遺志。”蘇恪似瘋癲狀,緩過氣息挑眉,“我從蘇沉璧處誆來好多銀錢,你是不是還有四千金沒有找到?告訴你,我的暗子全部挪出來為我養著兵士,你肯定笑話我被幕僚卷錢跑了對不對?我還繡了好多好多牡丹花樣的鞋子,衣裳,圍巾,送去軍中,給我的人穿。阿母病重,來不及教我太多,行軍作戰便不曾教導過,我也不敢偷偷學以免被懷疑身份。但是我知道,打仗需要糧草,戰士們要吃飯,上戰場要騎馬,受了傷要有醫官治療……”

    女帝低笑頷首。

    蘇彥死死看著蘇恪。

    腦海中想起景泰十年之征東回來時,查閱的趙家軍情形,大部分散在幽冀兩處,其中有三成皆為伙夫,軍醫,御馬者。

    他本能地認為這些人無有戰力,卻不曾想過他們可以制造傷患。

    如蘇恪此刻言語,“所以你伐燕的煌武軍才會全線崩潰,我是輸了,你也沒贏到哪去。”她似又恢復了神智,晲向女帝,自得道,“你現在知道一切了,但是晚了,你從幽冀兩地調去的人手里,全是我的人,待伐燕已結束,他們便會出其不意毒死殺死你的兵甲……”

    “是嗎?”江見月的笑意更深些,“你或許該想一想,朕為何舍近求援,調最北處的人手去增援南邊的戰局?”

    “你——”蘇恪的眼神慢慢黯淡下來,胸口起伏不定,踉蹌起身。

    是啊,連著自己都是被請入甕中的,自然是面前人理清了一切。

    她沉沉嘆了口氣,仰天而望。

    見漫天白雪如鮮血,紛紛揚揚落下來。

    是伐燕的夷安長公主,正在南地奉皇命處決賊寇。

    “征途太長,此生太短!”她滿目悲愴痛呼出聲,卻在下一個瞬間凝神,“江氏,可惜啊,蘇沉璧死了,你害死了他,我還是沒輸,沒輸……”隨著話起話落,霎那間抬手伸臂,右手繃直下壓,竟放出一枚袖箭。

    流亡的歲月里,蘇彥親手教她的。

    禁軍擋得極快,護住女帝。卻見另一人速度更快,躍身而起,一招接過袖箭,轉身一手按住婦人臂膀,一手反手刺向她脖頸。

    一進一退間,兩人連下兩重臺階。

    風吹雪落,有一刻姐弟二人似雕塑,沒有任何動作。

    片刻,方見男人附耳低語,聲音經風即散, “阿姊,讓你失望了,我還活著。”

    “你、你好好……”婦人聞聲,癡癡而笑,喃喃自語,“阿母,我盡力了!”

    蘇彥松開手,蘇恪滾下階陛。

    蒼穹之下,殿如丘壑人似螻蟻。

    長長的階陛,下端是亡國的后裔,高臺是開國的女帝。

    蘇彥站在中間,將低垂的目光抬起,倒映出明月皎潔模樣。

    大雪茫茫,天地無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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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章

    景泰廿三年, 魏滅南燕,去國改州,設益州。

    夷安長公主在處決完前郢逆賊后,女帝手書再至,原南中將軍齊飛兼任益州牧,領兵三萬鎮守益州,太尉攜榮嘉長公主率三軍擇日回京。

    榮嘉長公主。

    這日乃正月十五的上巳節,江呈星站在益州的城樓上,眺望鮮血未凝的土地,腦海中回憶日暮時分看見的詔書。這五個字來回浮現,最后刻入骨髓。

    當年她欲去國遠嫁之際, 大魏的女帝于宣室殿挽留她許久。后來她去意堅決, 自請除去封號尊榮,不染皇室分毫利益奔赴她的愛情, 至此她的皇姐未再多言, 朱筆下召放她離開。

    而到今日,皇姐又說,攜榮嘉長公主率三軍擇日回京。

    沒有頒旨恢復她的爵位, 卻尤勝旨意下達。

    是說她的爵位一直都在,可在皇命詔書中隨意提起。

    她是女帝永遠的手足, 大魏永遠的公主。

    這須臾又漫長的七年南燕生涯,不過大夢一場。

    “你走后,陛下提過你兩回。”夜風瑟瑟,夷安亦上城樓,給她披上一件斗篷。

    “第一回, 城郊長亭送別,陛下說你幼時突然的示好, 讓她很煩躁,但也很珍惜。難得有人待她好,需要她。”

    “第二回,是來此伐燕,我問她可要譴暗衛接你回來。她說,你想回便接你一程,若是不想不必勉強。她舍不得浪費兵力,如今太多人需要她。”

    江呈星仰望天上月,滾燙眼淚落下來。

    我要回去的。

    回去皇姐身邊。

    翌日,天微微亮,榮嘉長公主未等還需整頓三軍、定了廿一返程的太尉,只領親衛帶了部分已經尋出的北麥沙斛丸藥輕裝簡騎奔赴京畿。

    縱使有傷在身,但她迫不及待。

    與此同時,長安城未央宮中,江見月拖著病體,依舊夙興夜寐處理政務國事。

    先是結束了正旦會上蘇恪的謀逆案,正月初二傳旨給南燕設州鎮兵一事。后正月初三又追召給夷安,讓她不必在廿一那樣快回來京畿,繼續留在益州,將凡是著有牡丹花樣衣衫的軍士夷三族。蘇恪命趙家軍于景泰四年散兵潛伏軍中,至今十八年整,難保下一代沒有接受任務。寧可錯殺千百,絕不放過一個。

    蘇恪種種,于社稷朝堂罄竹難書。

    是故這樣的旨意頒布,朝臣無人反駁。

    正月初四,江見月又親臨尚書臺政事堂一起審復總結“平東防南”的軍政。

    “平東防南”,即為平定東北幽冀兩州之叛亂,加防漢中、陰平、荊州三處同南燕接壤之地的軍事。這一國策是蘇彥在景泰十二年夏提出的,當時定的是五年政局走向。一晃竟已十年過去。比原定計劃延緩了五年,翻了一倍之數。

    “時間是長了,但當時蘇相提出時只說防守南燕,如今陛下是收復了南燕,時辰久些也是正常,亦是可喜之事。”

    “防守后乃攻伐,攻伐起才論勝負,確實已經很快了。”

    前兩年才提拔上任的都尉將軍開口,太尉座下長史在接話。

    諸人頷首,確實此理。

    不知從何時開始,尚書臺論政的時候,臣子提起蘇彥不會再覺犯了忌諱,只順通自然的商討軍政大事。

    薛謹點頭贊許之際,抬眸看向正座的女帝,亦是云淡風輕。臣子說的對,她便開另一樁政務商量決策;說的有誤,她便笑笑讓繼續討論。

    “蘇相”二字再也不是不可提及的禁忌。

    薛謹試著回憶,是從何時開始的。

    大概是前些年為了迷惑方貽起的吧。

    溫如吟說,有些事有些人不讓提起,不被提起,那是因為不可碰不可說,因為觸之極痛。

    所以如今可提可論,是當真往事隨風散,陛下不痛不在意了嗎?薛謹忍不住問,畢竟方貽之事已經過去了。

    溫如吟不敢確定。

    但她說,你我站師兄的角度,自是覺得有些不值。但在陛下的角度,她走出來,往前走,比什么都好。

    師兄更舍不得她痛。

    薛謹也算看著女帝長大,這會再看她,五味雜陳。

    他希望師兄于她是特殊的存在,不被旁人隨意提起;又希望她當真走了出來,擁有新的生活。更希望師兄還在,小姑娘長命百歲,他們恩愛偕老。

    女帝的目光投過來。

    “廷尉!”她笑著喚他,“你怎么眼睛紅了?”

    薛謹愣了一下。

    便聽她道,“一會讓太醫令瞧瞧,莫染疾了。”她眉眼里已經沒有早些年的銳利和桀驁,更多的是溫煦和柔軟,還有一絲熟悉的端方。

    這是君主對臣下的關懷,自然事。

    臣子聞言該道聲“多謝陛下厚愛”,但這會薛謹生出一層冷汗。他恍惚在她的笑靨里看見另一個人的模樣。

    不久前也有這樣一回。

    那是去歲八月,他去給玉娘買玉顏粉,回府時有些晚了,路過丞相府門前竟看見里頭亮著燭火。

    下馬推門入內,看見窗牖身影長身玉立,束冠廣袖,乍看尤似蘇彥模樣。

    “師弟。”那人推開窗牖,“可要進來用盞茶?”

    趙謹呆立在原處,“……陛下。”

    “小師叔。”屋內男裝的女帝不情不愿喊了他一聲。

    后來溫如吟也說過一回,說女帝約了她在抱素樓辨經,不知是口誤還是她聽錯了,她竟然喚她“師妹”。

    溫如吟彼時還感慨,其實陛下確實越來越像師兄了。

    薛謹這會只覺心口被擰了把,痛又窒息,再看女帝,突然意識到什么。

    于是,雙眼愈發紅了。

    “傳太醫令去偏殿。”女帝晲過薛謹,“你也去,有病就治,少拖著。”

    薛謹沒有辯駁,起身謝恩而去。

    殿門口悄然一瞥。

    她依舊是宣室殿里,尚書臺上英明神武的九五之尊。不過是散朝歸去,殿臺掩門后,再添病癥。

    不過是,太愛那個早逝的青年郎君。

    誠如薛謹所言,女帝依舊勤政,目光長遠。這日總結完“平東防南”之事后,便點名太常,查看關于新政的卷宗。

    景泰十六年開始的新政,在廿一年以斬殺總考官衛尉方貽落幕后進行首輪整頓,去歲停辦一年,如今該是重來之時。多少學子翹首以盼!

    她的心和情停滯在他死去那一年,但是她的思想和步伐穩扎穩打,從未停留。

    溫如吟將卷宗奉上,又恨不得搶回。

    平南燕,清奸佞,繼新政,她什么都比旁人想的周全,唯有一處讓朝臣不滿,她總是不好好用藥。

    太醫監齊若明求了這個求那個,勸她好好用藥。

    她每次都將話堵回去,“朕好好用了這么多年,不還是老樣子,少喝一口半盞差不了什么。”

    *

    “但是現在有藥了,您為何不用?”尚書臺回來路上,八歲的皇太女與女帝同坐御輦,怒氣沖沖。

    江見月在蘭臺處示意停下,揉了揉眉心,“為何不用?這是朕留給你的課業,還問,可見沒有悟出來!”

    【景泰廿二年末,女帝平定南燕,天下一統。注:至此在前郢裂土分疆、一國化三后,暌違近百年,十三州重合一姓,可稱不世之功。 】

    【景泰廿一年,女帝兵權一統,清除佞臣,整頓朝綱。君名污而再清。 】

    【景泰十九年,中山王賀云收幽冀兩州,天下唯南燕為復】

    十八年,十七年……

    【景泰十六年,辟新政,抱素樓重開,衛尉方貽掌之。 】

    【景泰十五年,罪臣蘇彥被女帝重召回京,卻已遇刺身死。 】

    罪臣蘇彥。

    原來已經這樣久了。

    隔了生死時空,史書也再無他的記載。

    “君母!”靖明公主眼看書簡從她手中話落,幸得及時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女帝。

    然江見月拂開她,只踢過足畔史冊,疾步走出蘭臺。

    她越走越快,漫無目的。公主,內侍,禁軍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

    “不許跟著我,都給我滾。”她喘著氣,回頭怒吼。

    于是,烏泱泱諸人伏跪如山丘。

    似隔日不間斷的未央宮前殿里,似每一個節宴滿城街道上,臣奴跪首山呼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又驚又恐,逃奔離去。

    *

    “君、師父,您別生氣了。”是夜,椒房殿中,小公主扶譴退侍者,扶著女帝在妝奩坐下,給她卸下釵環華勝,松開發髻,然后束發簪冠,之后又捧來準備好的男子衣衫。

    那衣袍氣味甚美,是雪中春信香。

    “師父,皎皎給您更衣。”小公主話語怯怯,伸手解她腰封。

    這不是第一次了。

    換妝更衣畢,兩人個案對坐。

    她問,“課業完成了如何了?”

    公主道,“兒臣、皎皎實在不明,還望師父指點一二。”

    二人所論的課業乃是關于為何天子不用藥,卻給那個叫岳汀的謀士使用。

    當日正旦會上,岳汀制服擊殺蘇恪后,未幾吐血暈了過去。后經太醫令救治,道其亦是元氣大傷,且歷長久日夜跋涉,身子虛弱至極。

    陳珈道其是榮嘉公主的近侍,正是謀士岳汀,十二枚北麥沙斛的丸藥亦是由他襄助公主得來。

    女帝便道,賞給他,救他性命。

    彼時諸臣自是不解,好不容易尋來的救命神藥,君者自然更重要。然女帝執意如此,還讓公主去解釋,奈何四五日過去,公主依舊想不出緣故。

    “我知道,師父是為了將他留給我做股肱之臣。但是他的病情用我們太醫署的藥也能慢慢救治,何必浪費如此珍貴之物?”

    “試藥。”這晚,她終于給小公主提點了一下。

    小公主咬著唇瓣,半晌終于茅塞頓開。

    是君母生人難信。

    尤其是歷經了當年杜陵邑族人紛紛以身作局誘她入圈套,見識了蘇恪這般一生偽裝的決絕隱忍,她便更難信人了。

    縱使此人一直幫扶榮嘉長公主,使得鐘離筠獻降,千里帶來神藥,但是她就是不信。

    這個世上,能讓她一眼便信任的陌生人,大概只有在當年時,渭河畔的少年郎。

    所以,她讓他試藥。

    藥是真的,他病好,以后便能更加忠誠地效忠大魏與少主。

    藥是假的,便是他自食其果。

    小公主說出感悟,得了女帝贊賞,遂侍奉她上榻就寢。

    “君、師父,皎皎能和你睡嗎?”

    這句話,榻上人最愛聽,也是她教她說的。

    臥在枕上的女郎一雙杏眼空蕩蕩,望著帳頂不說話,許久揮了揮手示意她離開。

    *

    太醫署的好消息傳來時,是這月下旬。

    道是安置在宮中偏殿救治的岳汀身子有了好轉的趨勢,脈象平穩了許多,脈息也強了些,不日便會蘇醒。

    江見月隔三差五便會來看他。

    她覺得自己可能出現了幻覺,因為除了一張臉,他躺著的樣子,像極了蘇彥。

    當日蘇彥尸身歸來,她讓仵作驗明正身。他們仔細量了許久,終于確定頭圍、肩寬、足長、腰圍都符合他的尺寸。她當時便想,其實何須測量,她的眼睛便是度量他的尺子,一眼看過,便知他的尺寸。

    她其實覺得那人不怎么像,但是數據太真實。

    這人吧,正好相反。

    她覺得真像啊,甚至召了蘇瑜辨認。

    她的這個師兄一貫疼她,憋了半晌,道,“他就是叔父!”

    她輕輕嘆了口氣,“謝謝師兄,還愿意哄我。”

    他還想再哄的,她把他趕了出去。

    這世上,無人可替他。

    *

    “那君母如今為何還不用藥?”宣室殿諸臣勸諫無果后,回來椒房殿小公主又來勸。

    “你召的群臣,要逼宮造反?”江見月臥在榻上,晲她一眼,“居然敢和齊若明合伙留下藥,朕說都給他用的。”

    “他用不了那樣許多,身子已經在好了。”小公主跪在地上哭出聲來,“再用,他就是奪您藥的亂臣賊子。您不在了,我也不要他輔佐,我立馬殺了他。讓他吃您的藥!”

    “不是還有許多藥嗎,您夷安姨母都會帶回來的。”江見月頭回見小姑娘這般勇敢,一時哭笑不得。

    “是有很多藥,但是您發的那些詔書沒有一封是和藥有關的,您還讓姨母晚些回來,你根本就不想吃藥!”

    小公主淚流滿面,膝行至她榻前,“您不要兒臣了嗎,不要大魏江山了嗎,不要天下子民了嗎……”

    “起來!”江見月看著額間滲血的女孩,提聲命令。

    小公主卻不要命一般叩首。

    我要您活。

    群臣要您活。

    蒼生黎民也要您活。

    您死去的孩子,夫君都要您活。

    “滾出去!我不欠你,不欠你們任何人——”女帝從榻上起,一把拎起小公主,將她拖出殿外。

    殿門砰得閉合,只余孩童從階陛滾下的沉悶聲響。

    又鈍又重。

    偏殿之中,蘇彥在這個時候醒來。

    神思幾番回轉,還未來得及問今夕何夕,便見齊若明在他面前跪下,絮絮將江見月不肯服藥,只給他用藥得諸事一一說來,求他是否可以勸一勸女帝……

    齊若明的話還未說完,蘇彥便已經披衣下榻奔去椒房殿。

    他曾經因以為她又有了孩子,開始了新的生活,而起死志赴南燕盡余生之力。

    在南燕之時,聽聞她召他回京,得他尸身而不葬;后聞她收兵權殺方貽開設新政,聞她千里伐燕卻絲毫不想尋藥……他便重新看清她的心境。

    她聽話往前走,卻只走了一副軀體。

    他的皎皎。

    當是完整的皎皎。

    他也曾恐懼年邁,恐懼殘軀,恐懼如今云泥之別的差距,暗自菲薄不配伴她身側。

    何其幼稚又懦弱。

    原是他一生都在犯一個錯。

    自以為是的為她好。

    皎皎,把藥喝了,我們還有余生攜手。

    通往椒房殿的道路,熟悉得讓落在身后的齊若明瞠目結舌。

    然而在坐寐門前被攔了下來。

    天色漸暗,禁軍執銳,縱是齊若明趕來,也無法通融。

    蘇彥從未覺得如此絕望。

    禁軍的規矩,內廷三重門的設立,都是來自他的修整。

    西風烈烈,吹得他袍涌千層,霜鬢泛銀,他拉來齊若明撐著干澀又疼痛的喉嚨,和他說,“我、是、蘇、彥。”

    自是無人相信。

    “算了,你就做一回蘇相吧!死馬當作活馬醫。”齊若明為著天子性命,傳話進去。

    禁軍出來,傳女帝原話,“論蘇彥二字者死。”

    論“蘇彥”二字者死。

    她喝了藥,砸了碗,踢開殿門,將跪在門邊的小公主拖回房中,抱在榻上,拿來巾怕一點點擦拭她臉上血污。

    “師父,您別生氣了,皎皎不疼。”

    “我才是皎皎。”江見月看著她,手上力道輕柔,話語也溫和,“對不起。”

    這是她精心培育的帝國繼承人,還這樣小,心緒難控,不該隨她生心魔。

    她連生心魔也需控制時間,不能任性。

    如同她的命,也不是完全屬于她自己。

    能活,自然要活下去。

    捏著帕子的手微頓,她本就褪盡血色的面龐愈發蒼白,額頭生出薄汗。

    “君母,太醫令說了。那藥用了犯困,稍有不適,您歇下吧。”

    “好。”

    外頭來了人,是連夜趕回的榮嘉長公主,是蘇彥在夜中崩潰無措的救星。

    長公主持著一枚玉令,帶著他暢通無阻入了椒房殿。

    在南燕時,她便下了決心,要將舅父送來皇姐的身邊。

    只是這廂一門之隔,還見不得。

    乃小公主如實說,后道,“讓君母歇一歇吧。”

    聞她用藥睡去,蘇彥定下心,頻頻頷首,榮嘉便道好。

    諸人已經轉身,卻聞殿中隱約的聲響。

    是女帝的聲音。

    藥物的刺激疼痛讓她發出隱忍的呻|吟,她原是極能忍耐的,此時出聲,是不愿再忍耐。

    越過了禮法身份,辨清了時局陰詭,終究拼不過生死陰陽。

    十年生死兩茫茫。

    未央宮中的山呼萬歲,和他的遺言都是詛咒。

    你如何忍心這樣待我。

    師父!

    兩個字從她口中吐出,震落在男人耳畔。

    蘇彥回首,塵滿面,鬢如霜。

    風動帷幔,燭火搖曳,一只素手從簾帳伸出,在虛空中摸索。

    他掙開攔他的侍者,一步步走向她,終于將一截袖角放入她掌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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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手腕間指腹薄繭的粗糲,掌心袖角布帛的紋絡,都是實實在在的觸覺。

    江見月在一個瞬間停滯了全部動作。

    周遭的一切也靜了。

    諸人退去,殿門合上。

    她的手被人握著,袖角在掌心滑落。

    隔帷幔簾帳,觀上頭人影。

    是面對她的位置,半彎著腰立在她榻前。

    一雙未經描摹的杏眼,其實有些鈍了,眸光也不復年少的清亮。這些年,病痛折磨著她,思念纏繞著她,她將精力眼神都放在了政務上,旁處便挪不去心力。

    很多時候,回來寢殿獨處時,她都閉著雙眼。

    太醫令說這樣挺好, 可以養養神。

    她笑笑不說話。

    她閉眼, 原是想看一看白日天光下看不到的人。

    然,這么多年了,故人從未入夢來。

    她闔目時滿心期待,睜眼時空空如也。

    今朝, 今朝竟看見了。

    她就這般靜靜望著,垂下了手,攥緊了那截垂在榻上的袖角。

    簾帳緣何抖動?

    是他又要離去?

    她撲上去抱住他。

    她再怎么長大,也沒有他那樣高。以往并肩而立,都要掂足方能吻到他額頭。但他從來溫柔又體貼,都是自覺低下頭。或是抄起她膝彎,如抱孩童般抱她在單手圈懷里,剩下一只手輕撫她后腦,自己仰首看她。

    “不論是臣的陛下還是妻子,低頭或仰望,都該是臣來。”

    他在情愛里說的話并不多,但說了就很動聽。

    “把頭低下來。”她是膝行上去的,簾外的那一只手摟著他的下半身。他仿佛有些被嚇到,直起了身子。

    于是整副高大的軀體陰影投下徹底籠罩她,她便顯得更小了。

    但他很聽話,低頭。

    隔著層層疊疊的簾帳,在外頭的那只手寸寸上移,箍緊他腰腹,將面龐貼上去。并沒有雪中春信香,只有一陣陣濃苦的草藥味。

    但她也是滿足的。

    “……皎……”

    “別說話。”她隔著簾帳呢喃,“低頭,吻我。”

    他從命,吻她。

    吻印在紗帳上的輪廓。

    是她的發頂,額頭,眉眼,鼻梁,唇齒。

    唇齒間相依,相濡以沫。

    軟的觸感,熱的體溫,甜的女子的味道。

    如何越過的簾帳?

    如何被她圈入簾帳中?

    蘇彥有一刻清醒,推開她,扼住她,“等、你好些……”男人無論何時何地,最在意她名聲,最疼惜她一幅身子。

    她幼時,他當嬌蕊溫養。

    她長大,他當神明供奉。

    卻是他杞人憂天,想太多。

    才用藥的女郎,在緩過了片刻前的疼痛后,體內暖流爭涌,滋長出她久違的勁頭和力氣,比之長久昏迷初醒的男人,手足力道都要更充沛。

    她是君,從來都是她俯瞰眾生。于是便翻身糾正了他原本以下犯上的動作,只用雙腿勒住他。

    掀開他面具,撕裂他衣袍。

    鋪天蓋地的雞舌香,同她薄薄皮肉一起將他包裹。

    她是林間叢野里不可貌相的小獸,明明瘦弱不堪卻牙口鋒利,身姿矯健,咬竹踏葉,激起清泉四濺。

    她在力竭中喘息,嘴角噙著一抹笑,雙眼在半睜半闔中合上,將他鎖入她眼眸。

    “師父!”她饜足喟嘆,漲紅的眼角有些濕潤,手中還抓著他袖角。

    蘇彥沒有離開,給她擦洗后,坐在床頭陪她。

    好多事涌上又退下,好多話到了唇邊又頓住,是近鄉情怯,腦中一片空白。原也不要再想,不必再說,往后余生,這樣相守便已很好。

    銅臺燭蠟少去幾層,滴漏聲響,已是午夜時分。

    蘇彥掖好她被角,忍不住又親她面頰。他也想用力咬她一口,確定不是在夢中,到底沒有舍得。

    只低頭看自己胸膛肩頭一排排泛紅的牙印,感受絲絲蔓延的隱痛,一樣可以告慰自己。

    是真的。

    小姑娘在這會睜開眼,眼中熱浪褪盡,連帶柔情也不見,只一瞬不瞬盯著他。

    她將他推開些,坐起身臥在榻上,眉眼里少了溫柔色,但也不冰冷,只含笑啟口。

    “岳先生。”

    蘇彥愣愣抬眸。

    聽她話語繼續落下,“朕查過您背景,你無妻無子,至今孑然一身。如此甚好,朕不會虧待你的。”

    男人眉宇蹙起,張了張口。一時間腦子組織不出語言。

    “朕有聞鶴堂,最高位可同九卿,你可以搬去居住。”

    好不容易組織好的語言,喉嚨間來不及吐出。

    “當然,你也可以不入聞鶴堂,可入前朝任太子太傅。”

    “臣,我……是師父!”男人終于把話吐出來,欲捂住她的嘴,讓自己多分辨兩句。

    “自然左右你不掌兵,也可以既入聞鶴堂,又在前朝為官。”女帝拂開他,“但是不必扮作他。”

    “我沒有!”他用盡力氣。

    “是朕冒犯你,抱歉。”女帝挺直背脊,側過身來,眉宇間是為君的端肅,“岳先生,你退下吧。”

    “不是,皎……”

    “退下!”女帝抬起眼眸,目光瞬間如刀似劍。

    “我、臣告退。”

    蘇彥將思緒理正些。

    想,一個死去十年的人就這樣重回自己身邊,不怪她不信,只怪自己當初做得太隱蔽。

    再想,回來宮中這些時日自己被喂食北麥沙斛,分明就是她防人之心試藥之舉,若這般強硬糾纏,刺激她錯手殺了自己,豈不荒唐之極。

    繼續想,尚有榮嘉在,蘇瑜在,還有自己活生生在。他們的過往點滴,他亦如數家珍,不稍太久,她自會相信的。

    最后又想,她如今身子尚弱,病體沉疴,當是治病為主,旁的一切都是虛的。他安靜在這待上兩日也無妨。

    于是,蘇彥舒出一口氣,回來偏殿臨窗望月。

    我有妻子的,她是天上月。

    睡去時弦月勾桂樹,男人眉間隱笑;醒時東方微明,蘇彥壓下眉頭。

    他是被踏步聲和兵戈的撞擊聲吵醒的。

    昨夜一番折騰,他睡得有些沉,又是靠在臨窗的榻上。這會醒來,難免手足發麻,思維不繼。

    緩了片刻,方確定來人的意思。

    來人是陳珈,領著一隊禁衛軍,說陛下丟失了東西,懷疑他昨夜順手牽走,遂前來搜尋。

    蘇彥莫名其妙看著陳珈,“陛下、丟了何物?”

    陳珈不可置信看著蘇彥,“先生稍后片刻,若不是您,自還您清白。”

    然陳珈這話說早了。

    因為當真在這位岳先生處搜出了天子之物。

    一個針腳歪扭粗糙的荷包。

    蘇彥看著那個荷包,眼神亮了亮。他想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不早點把這個給皎皎看,她定然相信。

    這是景泰十二年的正旦日,她送給他的。

    這回且讓陳珈拿去,她看到一切都清楚了。

    只是陳珈來時乃言他竊了天子之物,這罪名哪個擔的起,就算不關入大牢,也得被看押起來。是故陳珈走時,命禁軍看守他。

    蘇彥也不著急,待見那荷包,她便該自己來了。但轉念又覺奇怪,她不是認定他是岳汀嗎?按她昨夜話語,當是為儲君招攬人才。

    一副十足的禮賢下士的模樣。

    這廂不禮賢下世也罷了,怎開口就疑人是賊的,如此行為那個賢才愿意效忠她?

    蘇彥眺望院子內外站立的侍衛,腦子一團麻。然思來想去,還是認為她見了那荷包,一切便會明了。

    他也不著急出去,且養好身子再說。

    不想,這日沒有等來江見月,卻在傍晚時分等來了腿傷未愈一瘸一拐的榮嘉。

    榮嘉見到他的時候,已是梨花帶雨,埋頭簌簌低語,“皇姐,皇姐……”

    如今,蘇彥聽不得任何關于江見月不好的事,心急如焚撫慰榮嘉,“不急,你慢慢說。”還不忘端了盞茶給她潤嗓子。

    榮嘉也沒接茶,喘了兩口氣,“皇姐說,給我賜婚,把您賜給我。”

    蘇彥怔了片刻,只問“咣當”一聲,茶盞從手中話落,“她召見你沒有,你可有說我身份。”

    “說了,皇姐不信。”長公主哭得抽抽搭搭,“只說我尋人哄她。”

    蘇彥揀來案上巾帕,擦拭手背上濕噠噠的茶水,緩緩退回座上,半晌道,“容舅父緩一緩想法子,你先回去,不礙事的。”

    榮嘉“嗯”了聲,偷瞥他一眼,轉身挑眉離開。

    蘇彥慢里斯條地拭手,天色一點點暗下來。

    正月底的風依舊寒意料峭,隔窗牖間隙透進來,將他漿糊一樣的腦子慢慢吹清醒。

    他摸上自己面龐,這幅容貌自然無法讓她識別,但是這一身傷痕呢?她曾經一遍遍手指撫摸,唇齒吻咬的傷痕,總能辨認吧。

    只是這樣讓他認出自己……蘇彥笑了笑,面龐到耳垂都發燙。

    夜色落下,細小的風源源不斷灌進來。

    將他身體的滾燙驅散,面上的飛霞褪色,他豁得站起身來,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

    昨夜不就給她驗證了嗎!

    還是她扯光了他衣袍,看遍咬遍了他全身。

    她根本就已經認出了自己!

    蘇彥拎了件氅衣,神色匆匆轉出內殿,打開宮門欲去尋她。

    卻在殿門打開的一瞬,看見了站在階陛上的人。

    夜色闌珊,月光稀薄。

    她素衣披發站在他面前,昂著頭,蓄著淚。

    無聲無息,彼此靜默。

    蘇彥疾步走上去,將大氅披在她身上。

    她瞥過頭,推開他。

    蘇彥重新靠近她,按住她,將披好的大氅攏緊。

    她還是蠻橫掙扎,脫下,扔在他身上。

    蘇彥俯身撿起,見她連鞋也沒穿,赤足站在積雪未化的雪地里。

    他沒再看她,只將大氅理平,折半段鋪在地上,伸手握上她足腕,讓她踩在衣袍上。

    “對不起,讓你這么多年守著我的死訊……”男人俯跪在她足下,吻過她足背,求她別再生氣。

    冷月清輝下,婦人眼淚一顆顆落下來。

    當年因孩子無救而枯竭的雙目,經年后因為愛人重生再度泉涌。

    是生命的復蘇,命運的恩賜。

    “我生氣,也只舍得這一日氣惱。”

    人生,過一息少一息。

    她俯下身,一點點鉆入他懷中,靠上他胸膛,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師父,別再離開我。”

    他一點點撫她后腦,慢慢退開身,用氅衣將她裹起。

    是當年渭河畔的模樣。

    他抱起她,帶她回家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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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江見月一日兩頓地用著北麥沙斛,人便有些嗜睡。蘇彥知道這個藥,前頭他也用了,因為不曾稀釋調配,遂大半月一直昏沉不曾睜眼。好在江見月這會用的藥效溫和許多,便只在晨起時有些犯懶。

    女帝用藥養病中,取消了二月前所有的早朝,便也由得她睡。

    然蘇彥還是以往時辰醒來, 一來藥效退去, 二來經年養成的習慣,三來心緒激昂讓他不敢入眠不敢久眠。

    唯恐相逢是夢中。

    身畔人嘟囔要水喝,蘇彥披衣起身倒來一盞喂她。椒房殿本就暖如春晝,又燒著地龍,蘇彥有些燥熱,下榻給自己也倒了盞。

    一時間卻未再回榻, 只隔窗望院中正在練劍的小姑娘。

    【粘連黏隨,急應緩隨。 】

    【屈伸靈,任人變。 】

    【進之愈長,仰之彌高。 】

    【退愈促, 俯彌淵。 】

    【來叫順送不丟頂,四兩千金力打力。 】

    蘇彥看著劍招,識出是自己當年教給江見月的一套強身健體的劍法。小姑娘當是練得不久,并無力道劍勢,但招式準確,身姿也挺拔有力。

    蘇彥往窗前靠去,欲將她看得仔細些。

    他回來近一月,然真正清醒的日子就這兩日。兩日里神思都繞著江見月,來不及凝神其他。這會才慢慢回神,她還有一個女兒,如今大魏的儲君。

    景泰十五年八月初三的誕辰,封號靖明,世稱靖明公主。景泰廿一年,公主清君側,誅殺佞臣方貽,名震朝野。同年臘月,冊封為儲君。

    論身份,蘇彥該跪拜行禮。

    為臣之道,他從未有過差池。

    這會便恭敬彎腰拱手與她問安。

    雞鳴時分,天光微泄,晨風攜朝露,撲在身上陣陣寒涼。蘇彥不知何時轉出內寢,來到的殿外,也不知自己瞧了小公主多久。只看著她收劍定身,拾階而來,遂倉促中行禮。

    “臣,拜見殿下。”

    五字在風中彌散又回響。

    蘇彥低著頭,視線中只有小公主足上一雙鹿皮短靴,手中半截青銅劍身。但他眼前卻是浮現著小姑娘的大致面貌,鳳眸,寬額,沒有淚痣。

    很長一段時間,都未得少主“免禮”的話語,似在審視他。

    蘇彥想,這是應當的。

    大清早,驟然從她母親寢房中走出一個衣衫還未穿戴齊整男人,于公于私她都該懷著戒心。

    景泰十五年八月出生的孩子,當是十四年冬懷上的,到如今馬上就十年了。十年來,有此父女二人,至少皎皎不會太孤獨。

    蘇彥將讓一點本能地醋意壓下去,低垂的面容上浮起一點笑意。皎皎說讓他做孩子太傅,也成的,他會好好教。

    小姑娘許會因為生父之故有些惱他,譬如這會給他立著規矩,也沒什么。他長她這般多,總沒有和她計較的道理 。

    于是,蘇彥行禮得愈發謙遜。

    “岳汀?”公主的聲音在這會響起,甚至上前一步,一把托住了就要從他身上滑落的大氅,“是岳先生?”

    “是、臣。”蘇彥有些詫異小姑娘的態度。

    意料之外的爽朗可親。

    “快起來。”公主掂足抓著衣裳,“晨起風寒,先生莫著涼了。”

    “謝殿下。”近身的距離,蘇彥細她。

    “君母還沒醒吧?”小公主撲閃著一雙大眼睛,朝里探頭望去,一邊擦汗一邊招手示意蘇彥跟上她,“孤有事請教先生。”

    兩人沒進內寢,只留在正殿門邊避寒。蘇彥沒戴面具,有些局促恐嚇到他,只得勉勵維持笑意。

    顯然小姑娘根本沒在意他容貌,只悄聲道,“孤前頭便聞先生盛名,君母也說要攬先生為太傅。孤有一事請教,不知可否勞煩先生?”

    “殿下,但說無妨。”蘇彥提起的心放下些。

    “就是方才孤練的劍法,是阿母去歲臘月里教授孤的。她說里頭有最關鍵的一句,讓孤尋出,結合朝政再悟之。”

    小公主言罷,自當他不識劍訣,遂尋來筆墨寫下,指著最后一句道,“孤自然知曉此話乃重中之重。然難悟出其理,還望先生指點一二。”

    【來叫順送不丟頂,四兩千金力打力。 】

    蘇彥笑了笑,因需解釋的內容頗多,便持筆落字,“表意乃格斗過招時,不要硬碰硬,而是應該順著對方來勢、借對方之力改變其方向。在對方強弩之末之際再施加小巧之力將其重心平衡打破,從而達到擊倒對手的目的。”

    “所謂結合朝政,便是說借力打力,控制平衡,乃為君者御臣基本之道。”

    他放下筆,笑道,“殿下難悟,非殿下不才,乃還未遇見實例。待來日遇見,能想起今日所學,便為學以致用,為大成也。故而,且慢慢來。”

    小公主眼里都是敬佩的光,頻頻頷首,規矩向蘇彥作揖拜謝。

    蘇彥拱手還禮。

    卻見小姑娘又蹙了眉,搖首道,“但還是不能慢的,君母會催孤,孤不能讓她著急。”

    她頓了頓,環顧四下低聲道,“先生,今日的指點能不同君母說嗎?她總說孤學得太慢,孤想讓她開心一下。”

    公主仰看他,滿目懇求。

    蘇彥忽就紅了眼眶,鼻尖泛酸。

    她嫌孩子學得慢,是恐自己時日無多,方拼命催她。孩子赤城,偷偷學習慰她心扉。

    他點了點頭,“以后都好了。”

    話語出口即散,小公主問他說了何話。

    蘇彥笑笑,“臣說好的,都應公主。”有一瞬間,他覺得看見了長生。很多年前,再這椒房殿中,他也這般給他傳道解惑。

    小公主很高興,只說今日已經誤了時辰,得趕緊回去自己寢殿,晚些再來同君母請安。

    她確實有許多事要做,一會早膳后太常會來給她講課,然后她還再去尚書臺聽政,午歇后過來給江見月復述,傍晚還要學習騎射。逢單日晚膳陪伴女帝,平素便一人獨用。

    她的每日時辰都是定點安排好的。

    但遠比不上江見月辛勞。

    譬如這會的練劍強身,她必須在雞鳴前一刻鐘到椒房殿的院子里練習,彼時江見月還睡著。

    尋常人都會覺得她擾了女帝就寢。

    但卻是江見月自己提出的,自公主五歲分宮而居后,江見月便如此要求,雞鳴前一刻入椒房殿做早課。無論文武,不分酷暑。

    她或病著,或養神,但知孩子在,知孩子勤勉,方能安心。

    蘇彥是在如今的掌事口中聽來的,一時間目送孩子離去,百感交集。

    “鴛鴦帳冷,是朕長了年歲,留不住蘇、岳大人了嗎?”江見月也不知何時醒的,這會從后頭走來,伸手抱住了男人,半闔著眼抵在他肩頭摩挲。

    “渾說什么?”蘇彥掀開一邊氅衣蓋住她的手,剩下一只攏在自己掌心,“殿下勤奮,你別催她太緊。”

    “這才片刻功夫,為她說起話來了?”

    “她待我親和。”蘇彥被人咬著耳垂,也不掙扎,只貼過去配合她,半晌道,“你多陪陪她……”

    “嗯?”江見月吐氣如蘭,吻過他微霜的鬢發。

    三十年離合糾纏,他們熟悉彼此間每一道掌紋,每一句話語。

    男人顯然話語未盡。

    江見月瞇著眼睛看他。

    蘇彥以面貼她,許久啟口, “他生父何人?可還在聞鶴堂?”

    “如何論這個?”江見月睜開眼,挑了挑眉,“他就是在,皎皎最愛的還是師父。”

    “不是這個意思。”一生宦海沉浮,長袖善舞的蘇七郎原也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問題,只垂眸深吸了口氣,緩了緩道,“我不知這些年你們相處的模式。他若還在,從前你們如何以后還是如何,畢竟孩子是儲君,沒必要因我和你徒增生分。若是不在了……左右都是你說了算。”

    他沒有處過這樣的位置,面對這樣的局面,但很清楚帝王后廷連著前朝。

    從來,帝王寵妃者,非儲君之母,二者總有其一難善終。

    他們好不容易才掙道今日的局面,不能再亂了。

    如今還能重回她身邊,他更無遺憾。若非要說哪里有何不滿,實乃那個孩子長得沒有一點她的模樣。

    她辛苦生下的孩子,竟半分不似她。

    就這點,蘇彥有些不開心。

    “師父賢良,如此體貼。”江見月笑盈盈看他,又親他一口。

    天光已經大亮,淺金色的朝霞映染漫天流云。

    蘇彥的半邊面龐也因江見月的來回蹂躪又紅又燙,他將她推開些,“是吧,我自個說,還能搏個大度的名聲。”

    “我不知道她生父還在不在!”江見月抽回手,掰過他面龐。

    蘇彥眉宇顰蹙,不解其意。

    “靖明公主是大魏的儲君,但不是我的孩子。”江見月對上蘇彥雙目,咫尺間能聽到彼此的心跳,“我只生過長生一個孩子。”

    陽光微醺渡滿二人周身,晨風吹啊吹。

    蘇彥怔了怔,轉過身來,聽她說,“我那樣弱的身子,我怕死在產床上,怕朝局再亂,怕戰爭又起,怕歲月倒流又回到元豐十年時……”

    “我就想,如果那張御座千百年來都是男子繼位,血脈傳承,而你為了時局安定,為了減少血流,可以打破性別的差異頂千鈞壓力扶我坐上去,那么我為何不能放棄血脈的傳承,擇一個合適的人掌這天下!”

    以血脈傳承的帝位,本就是荒唐的。

    這天下,原該是天下人的天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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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許是這日論起了長生,在他死后的第十年,江見月頭一回將他從心底訴諸口中,于是當晚便夢見了他。

    江見月是被蘇彥吻醒的, 她睜眼時,他正在親她的眼睛。

    已經吻干了她的眼淚。

    但是他的衣襟被濡濕了大片。

    江見月枕在蘇彥手臂上,兩眼看著帳頂,“我有時候甚至在想,若是前朝宗室、若是放眼世人都可以少在意些血脈的傳承,是不是長生就不會死,是不是這個世上的血就可以少流一些!”

    “千百年的思想,總是難以突破的。但是可以期待。”蘇彥將她抱得緊些, “帶我去看看長生吧。這么多年,我還不曾去看過他。”

    四月清明,細雨霏霏。

    女帝身子稍有好轉, 遂傳宗正處準備祭拜昭承太子的事宜。

    宗正的反應有些驚訝。

    十年來,四月清明的祭祀,女帝從未去過乾陵祭拜太子,都是讓太常在未央宮中設儀祭祀。便是臘月除夕太子的冥誕日,除了景泰十三年的周年祭,往后許多年女帝亦都是私服簡裝出行,不設鑾駕,不驚臣民。

    靜靜地去,靜靜地回。

    一國太子的祭祀,以母愛子的思念,當是可以隆重可見明光的。初時的兩年, 群臣不是很理解女帝的舉止。

    但這舉止并耽擱影響什么,是故文武百官自不會多言,御史臺更沒有勸諫的道理。

    左右茶余飯后,私下偶爾論起,慢慢看清幾分。

    許是女帝病弱不愿大舉折騰只想母子獨處,亦或是女帝節儉不愿鋪張而做了更多的實事。譬如這兩個日子里,官中布施的粥棚會多出倍數,后來更是以昭承太子之名在長安城郊設立育嬰堂,由夷安長公主監理,收養了許多棄嬰。

    猜的這些緣由都對,但是都未曾想到另一重緣故。

    女帝原是為了那個罪臣。

    罪臣蘇彥。

    景泰十三年除夕,江見月鑾駕前往乾陵看長生。

    一路傘蓋如云,旌旗蔽日;到時禁軍列隊,九卿引路。

    在陵墓草廬邊,她戴著帷貌給孩子買糖葫蘆,清晰看到路人駐足,眺望風烈旗展,兵甲戍守的太子皇陵。嘆稚子可惜,天子悲苦,最后罵罪臣無道,不忠不慈,弒君不成又殺子。

    她聽了片刻,踉蹌轉身。

    再不走,她可能要上去呵止他們,不許他們說。

    她的夫君犯了錯,讓她傷心難過,她可以罰他棄他,但輪不到旁人置喙。

    她聽不得說他不好的話。

    何論在一年后還看懂了他留下的局。

    何論看明了棋局他卻再也回不來后。

    她便再也不敢鑾駕出禁中看望長生,唯恐刺激他們對他的厭惡,只盼著世人能慢慢忘記這段關于他莫須有的罪孽。

    而如今,十年后,江見月終于又一次鑾駕前往乾陵。

    儀仗規格沒有簡略也不曾加重,都是往昔舊例,三十里路程,清早出發,晌午抵達,后如常駐扎半山。

    女帝站在最前頭,給太子上完香后歇在一旁。接著由皇太女上香,領宗親和九卿重臣跪拜。

    蘇彥,如今是岳汀。

    岳汀在三月里正式擔任太傅一職,位九卿,如此隨在皇太女身后一起叩首。

    他和長生,隔著三丈曠地,君臣身份,生死陰陽。

    天光下,人世里,能看不能碰。

    唯有在夜色下,無人處,他策馬而來,撫他墓碑擁他入懷中。

    他曾經有過一刻不想要、后來傾盡所有養育的孩子。

    江曜,日出有曜。

    死在年幼時。

    即將天命的男人,在碑前痛哭出聲。

    他的妻子抱住他,輕輕拍著他的頭,“長生最怕我傷心孤獨,如今他會安心。他的阿翁回來阿母身邊,阿母不再孤獨。”

    在黎明前,二人同乘一騎回去。

    男人戴著面具,婦人遮著面紗,似從城郊踏青回城的普通夫妻,無人在意他們。

    但是他們靜著心,還是聽到細小的聲音。

    是數日前女帝上乾陵祭拜太子的余音。

    一人望陵生嘆。

    一人道,“可惜啊,不然如今都是十六少年郎了。”

    一人接話,“一念之差,蘇氏毀人毀己。”

    江見月的目光隨談論的人挪移,蘇彥將她一抹散落的鬢發理好,攬緊她腰腹,勒鞭催馬疾行。

    “史書都定調的事,你何必折騰。”是夜,兩人沐浴出來在妝奩前落座,蘇彥在給江見月擦拭一頭長發。

    江見月看銅鏡中的身形,微慍,“我折騰什么了?我什么也沒做。”

    蘇彥剜她一眼,不說話。

    江見月低頭攪著十指,“輕點。”一截頭發在他手中被扯,她蹙眉生怒,話落又紅了眼。

    十年了,那些聲音還在。

    一場祭拜,輕而易舉測查出。

    她恨當年一場陰詭,恨他做的太絕,恨自己回神太晚,恨史書落筆不得更改。

    但他說,“你若有恨,我當如何自處?”

    要說的話有些多,他走來書案持了筆,“長生因何而亡?我們因何分離?景泰十二年的算計只是直接緣由。根本處,是你我之身份,立場,是你所代表的寒門,和以我為首的世家間的沖突。你要站在萬人之巔上,蘇沉璧就必須隕落于塵埃。”

    筆頭干澀,他蘸墨繼續,“我很慶幸,能在和你相伴了近二十年后,才從云間跌落。更慶幸,跌落求死的一刻,我的妻子陰差陽錯救了我一命,讓我還有今日重回她身邊。”

    書到此處,他擱下筆,提了口氣問面前的婦人,“陛下,可不可以允許臣,余生歲月里,只作一個普通男人,陪伴在我妻子身邊?”

    月光從半開的窗牖透進來,男人的容顏早已不在,但站立的身姿還是如竹如松,星目眸光依舊如水脈脈,一眼看得人心發燙。

    婦人擦了兩把眼淚,甩袖去了榻上,久不見人來,便又斥聲,“所以你的陪伴就是整日教育我,圍著我轉?長夜漫漫,你倒是做些別的!”

    蘇彥便很認真地做,細致又溫柔。

    情深處,他也會止不住喘息,嘶聲喚“皎皎”。

    以前,他有一把好嗓音,溫沉清冽,開口就讓人如覺春風化雪。如今敗了嗓子,出聲沙啞,伴著疼痛,便很少發聲。

    然江見月吻過他喉結,還是忍不住催他,“喚皎皎。”

    “再喚一遍。”

    “還要!”

    這種時候,蘇彥沒有說不的,一遍遍應她,順她。只在她饜足迷離中,拖著長長尾音的“師父”聲中,銜著她耳垂道,“其實岳汀也很好聽。”

    江見月半闔眼看他,轉不動腦子。

    “真的很好聽。”男人的眼里燒起一層又一層灼熱的情意,“你喊一喊。”

    岳汀。

    岳汀……

    婦人的神思慢慢聚起,眼神逐漸變得明亮,又慢慢釀出迷蒙水霧。

    岳與月同音,汀乃江邊灘。

    羈旅流亡的歲月里,天下人都在查他的來歷背景,他卻根本已經昭示世人,他的來處。

    “你是我的來處,我是你的影子。”

    情愛里寡言的男人,開口都是動人情話。

    最后的最后,他捧起皎月面龐,一字一句道,“唯有一事實在抱歉,我再不能以原本名姓寫一封婚書,于世人面前誦讀,宣告你我結發為夫妻。皎皎,我來生還你。”

    “我今生就要!”仰躺的婦人淚如雨下,眼中倒映出他的樣子,眼角新月熠熠生輝,“我寫。”

    蘇彥沒有放在心上,一笑而過。

    時光打馬,窗前柳絮飛,梧桐落,白雪和春光相交替,轉眼又是幾個秋。

    蘇彥離世人越來越遙遠,如今為人稱道的是岳汀。

    景泰廿三年,任東宮太傅一職,教導儲君。同年九月,與太常一道主持新政。

    景泰廿四年,提出改革新政,修化細節。

    景泰廿六年,執掌抱素樓,為新政主掌官,同年七月,拜相尚書臺,后于丞相府開府議事。

    暌違十四年,女帝再立丞相。

    朝野并不覺得訝異,此乃尋常政務。

    只是有人感慨,到底新人取代了舊人。

    有說帝心涼薄,到底那么多年的養育栽培之情,然這些年不祭不念。

    有說天子已經過分情重,整整十四年才重開丞相府,本就是蘇彥自己罪孽深重。

    也有人說,會不會岳汀便是蘇彥?這話出來,說的和聽的都笑,天方夜譚!

    論的再多,也不過是茶余飯后一點談資。

    這世間再無蘇彥,時日流逝,便會徹底湮滅在歷史長河中。

    確實如此,江見月在蘭臺觀史冊,最近的一回記載他的名字,還是在十數年前,景泰十五年的時候。

    【景泰十五年冬,罪臣蘇彥被女帝召回,卻已遇刺身死。 】

    這是景泰三十年泰山封禪禮上,江見月隔十二冕旒看領著群臣站在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想起史書中久遠的記載。

    泰山封禪是蘇彥提出的。

    他說,我大魏女帝少承天命,征東齊,伐南燕,天下十三州大一統;平世家,清佞臣,辟新政,繼往圣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不世之功,理當封禪。

    江見月行禮畢,雙目灼灼看著他,口諭下召。

    是一封更改年號的詔書。

    景泰三十年,封禪禮上,女帝改年號為“沉璧”,同年即為沉璧元年。

    他年論政時,朕要史書工筆,但凡論起朕之天下,必有你“沉璧”二字。

    落筆的青史不能改,定下的罪行不得翻,且讓后世去猜,去論,去捕捉我們隱秘的傳說。

    而如今,共留史書之一冊,便是你我之婚書。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到這就結束啦,休息兩天,周五開始更番外,不長,四五章的樣子,一點日常和細節的補充。本章有紅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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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景泰廿六年冬, 蘇彥回朝的第三年,東境線上的高句麗和桑余兩國稱臣納貢,為大魏屬國。

    這些年,自廿二年末南燕被滅,女帝一統十三州后邊境小國便陸續來降。最開始是原南燕以西的巫溪、山越等四國,緊接著是東齊以東的明韓,東倭,白磷等六國。

    既是稱臣為屬, 除了朱筆簽訂的協議,年年歲歲的供奉, 自然還需最直白醒目的誠意。

    質子。

    廿三年巫溪等首批稱臣國使者參赴昭陽殿中秋盛宴, 四國便很識趣地各送來了兩位王子過來。

    為此, 江見月欲開北闕甲第的諸府邸與他們居住。

    卻不料這蠻夷小國竟當場表現了更大的誠意,道是無需女帝另設府邸, 聞未央宮有一處聞鶴堂, 乃向往許久,盼能入住此間。

    聞鶴堂乃是女帝在景泰四年為挑選皇夫所開的,人入聞鶴堂之意, 便在明顯不過。

    昭陽殿群臣宴飲, 目光不約而同挪到太傅岳汀身上。

    聞鶴堂開設至今, 里頭不曾空過人,但自景泰八年洛州林氏案后也不曾再納過人。而廿二年從南燕而來的岳汀,入了女帝后廷,日夜出入椒房殿。雖不曾入聞鶴堂,但于世人眼中, 無疑是女帝又添新人。

    漫漫十余年,既再納新人, 自有效仿者。

    如今便送上門來。

    百官看岳汀,多來是佩服之意,能如此破開女帝心扉。然這會女帝看岳汀,則帶著兩分戲謔。

    師徒二人的情愛生涯里,江見月見蘇彥疼過,愛過,急過,怒過,痛過,悔過。他這一生情緒精力甚至思維大半都給了政務民生,感情中便顯得有些遲鈍和淡薄。但一旦扯動心緒,便又很濃烈。

    是故他的疼愛,溫柔刻骨;他的急怒痛悔,割裂臟腑。

    江見月見之不忘,迷途不返。

    但她沒見過這人吃醋。

    多遺憾!

    一點風月中的情趣,一點婦人的好奇,想看一看他醋了的樣子。

    于是這一刻也靜了聲,沉默投去一瞥。不偏不倚,同他眸光接上。隔著十二冕旒似回到少年初掌天下時,不知如何決策,便以目問他。

    他亦如當年,與她拱手道,“此乃諸國之心意誠意爾,亦是陛下之喜事,臣祝陛下又得新人。”

    于是,群臣看他的目光更敬佩了。

    真真識時務!

    江見月扭頭哼了聲,翻了個白眼將一盞柘漿飲了,讓內廷大長秋好生安置那八人。

    大長秋是景泰廿一年,阿燦致仕,容沁暴斃后,從六局新提上來的。為人清白可信,盡忠職守。

    就是太盡職了些,這會接了旨意,便又問道,“那今晚,陛下擇何人?”

    群臣不覺有異,有岳汀做第一個,自然有第二個,第三個……

    岳汀,蘇彥自個也沒意見。

    他回來后,為了解江見月病體,看過她這些年全部的卷宗檔案。有太醫署脈案,司膳處的食譜,考工局的冰鑒熏香……包括司寢處她傳召過的侍者卷宗。

    景泰十七年到十九年間,她都傳過聞鶴堂,尤其在建章宮養病的時候,還帶人同往。人|欲情|色,是正常事。

    何況她還是帝王。

    那日他在六局堂的廊下翻閱,不知她何時過來的,趴上自己肩頭,蹭著他脖頸,“我以為你不在了,夜又黑又冷又長,每一個夜都像元豐十年的冬天,而我再等不到那個除夕……”

    于是,只能在無望中獲得偶爾的滿足,在夢中解脫清晰的苦。

    眼下是他開的口,內廷自然這般問。遂這會他神色如常,正低眉飲一盞茶水。

    茶入口微苦,他招手喚來近侍,給他過一遍水。

    近侍有些詫異,低聲提醒,“大人,這茶湯已是第三遍,最淡的了。再換便是又一輪新茶了。”

    新茶上,自然苦味最甚。

    蘇彥看了眼空茶盞,笑笑道,“添茶吧。”

    茶用一盞,添一盞,繼而飲之。

    此間時辰,男人未挪視線,便也沒看見一直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江見月在御座坐著,咬唇合了合眼,抬手隨意指了一個。

    隨意指出的這個便謝主隆恩。

    侍寢有嚴格的時辰,六刻鐘。六刻鐘之后便要送回聞鶴堂。

    但今日入椒房殿的郎君還未到一刻鐘便被請了出來,因為女帝發病了。輪值的太醫望聞問切還未結束,蘇彥便趕了過來。

    他趕過來,又被趕出去。翌日江見月重召了那個小郎君。

    一連召了大半月。

    九月初三后半夜,未央宮中央官署接了北境八百里加急軍務,輪值的正是蘇彥。蘇彥閱過,命長史于北闕甲第擊鐘傳音,太尉及九卿武官全部入宣室殿論政。自己趕往椒房殿請江見月。

    結果,巫溪王子攔住了他,說什么夜擾女帝,讓天明再來。

    蘇彥將軍務說了兩遍,沒得那王子讓身,遂一把抽來禁軍長刀,削掉了他一條臂膀。

    江見月出來,見一院子的鮮血,巫溪王子正在地上打滾,跌跌撞撞爬來扯著她袍擺告狀。

    江見月抬腳將他踢開,“軍務二字,聽不懂?”

    夜風瑟瑟,女帝攏了攏披風被蘇彥扶著上了御輦。坐踏實了,她便甩開他的手,“把朕院子弄成那樣,天明給朕收拾干凈!”

    宣室殿散會,已是晌午時分,一連三個時辰關于北境對匈奴的軍事防御討論,君臣都累的不行。尤其江見月一張臉白了好幾回,中途含著參片撐了許久。

    于是回來椒房殿已經昏昏欲睡,人都是蘇彥抱回房的。她扯著袖子,蘇彥便順勢躺了下去。

    醒來時夕陽正好,西邊天際大朵大朵云霞被燒得艷麗明媚。

    人也恢復了精神。

    江見月起身理一頭長發,對著正凝神看她的人道,“去外面收拾干凈。”

    蘇彥盯著她,不說話。

    “去啊!昨夜朕便說了。”

    蘇彥喘出一口氣,翻身朝外。

    “你聽到沒!”江見月用腳蹭他。

    “陛下不欲臣在這,直說便可。”蘇彥終于吐出一句話。

    江見月理發的手頓下,挑眉看他背影,小心翼翼挪過些想要觀其神態。原也不用看,話音話意再明顯不過了。

    她掩口咳了聲,清了清嗓子,“這話如何說起,朕哪里不要蘇大人留下了。”

    蘇彥又不接話。

    江見月便繼續道,“去,把院子打掃干凈,把血都擦干凈了。”

    蘇彥豁得翻身坐起,“陛下回來時沒看見院子干凈整潔嗎?早有宮人打掃。何必尋這般拙劣的借口推開臣,您要傳人誰還攔得了您嗎?”

    整整十七日。

    蘇彥在心中低斥。

    江見月掃過他起伏不定的胸膛,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努力壓平自己的嘴角,恨這會脂粉不在手邊,若撲點在唇上能更憔悴灰敗些,遂只能沉著氣息道,“我沒看到,回來時累暈了,可是師父抱我回來的……”話落,還有模有樣喘了兩口氣。

    果然,蘇彥一下軟了面色,恐她被自個嚇到。他已經許久不對她提聲說話了,何論這般發脾氣。

    “沒事吧,要不要讓太醫令過來?”蘇彥抓過她的手切脈象。

    江見月搖搖頭,膝行過去,伸出雙手圈上他脖頸,“師父吃醋啦?”

    蘇彥蹙了蹙眉。

    “師父昨個砍了巫溪王子一條胳膊,這巫溪要是鬧起來……”

    “狐媚君主,阻礙軍情,如此品性,真論起臣殺了他都不為過,巫溪一個字不敢說。”

    “理是這個理。”江見月撥正他總是撇去一邊不與自己對視的臉,“但昨夜師父明明擊鐘傳音了,您分明知道朕能聽到的,何須旁人通傳。”

    “看著我!”江見月捧住他面龐,“蘇大人公報私仇,認不認?”

    蘇彥不看她。

    “蘇大人口是心非,認不認?”

    蘇彥想要掙脫,又不敢用力。

    “蘇大人醋了,認不認?”

    蘇彥長嘆了一口氣,掀眸看她一眼,“認。”

    江見月便上去親他一口。

    “分明是您自個讓我收了他們,以后少作大度!”江見月松開他,哼了一生重新躺下去。

    “中秋讓你收下他們,是為國事。這四國是你統一十三州后最先稱臣的,至關重要。后面還有其他部落都看著呢。另外巫溪一國距離瓦屋山甚近,闔國都靠醫藥為生,皇族宗室里更有許多精通藥理的。”

    蘇彥將人抱來枕在自己膝上,挪開她的手,自己給她按揉太陽穴。北麥沙斛的藥夷安帶回來許多,但終究已經絕跡,便是用去一顆少一顆。

    江見月仰躺在膝頭,睜著一雙漂亮的杏眼看他,將他手抓來放在自己小腹上,摸索著虎口穴道,輕輕揉捏,“所以這半月朕傳了巫溪王子,本想向他學習他們巫溪養筋活血的手法,結果那個廢物,鬧半日都和書上對不上去!”

    “朕學得一知半解,拿他試煉了兩日瞧著還行,師父覺得如何?”她手上的力道輕重有序,蘇彥這會覺得很舒服。

    江見月從他膝上爬起,從他手掌虎口往小臂,臂膀,肩頭捏去。他原是康健的體魄,但毀容啞聲的流亡歲月中,傷勢愈合卻沒有將筋脈養護還好,一到陰雨天筋骨里總是寒涼刺痛。

    “你、這些天都學這個?”蘇彥反手箍住她,撈來懷中,目光挪了挪。

    “師父覺得我作什?”江見月騰出一只手捏住他下頜,迫使他看向自己,“我猜猜,猜猜師父肯定在想,莫生氣,莫在意,皎皎是君主,這些都是尋常事,若是計較豈非雞腸之心,犯了妒忌之過……”然后,您還是睡不著,肯定下榻抄寫靜心經,抄著抄著經文都成了皎皎兩字! ”

    蘇彥倒抽了一口涼氣,耳垂紅得勝過外頭的晚霞,“你往我府里插人了?”

    江見月搖首,“朕插人作什,查你有無金屋藏嬌嗎?”

    “師父忍啊忍啊,忍到昨日直接動刀啦!”江見月繼續著上述話頭,咯咯發笑,“這椒房殿血腥味是散了,但盡是醋味!”

    “閉嘴!”蘇彥捂住她,垂下眼瞼嘀咕,“昨個后半夜了,你還在學手藝?”

    被捂著嘴不能說話,江見月眨著一雙眼睛,搖首。

    “就知道你哄我!”蘇彥的聲音愈發小了,但不妨礙婦人耳聰目明。

    “巫溪王子不肯走,我就讓他廊下守夜,正好釀醋。”江見月撥下他的手,躺回榻上,“結果昨夜釀出一缸的醋。”

    蘇彥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撇過臉半晌岔開話題,“餓不餓,我讓人傳晚膳。”

    “餓!”江見月從后頭抱住蘇彥,手熟悉地穿衣下滑,像條美人蛇般纏住他,唇齒銜著他脖頸皮肉,吐氣如蘭,“但皎皎不想用膳,想用些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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