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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這日, 丞相歸來,女帝按例賜宴昭陽殿。

    尚與除夕那晚一樣的規(guī)制,凡六百秩及其以上將士,皆可入殿參宴。而坐次排序,亦未曾改變,左側(cè)坐高官,右側(cè)置宗親。唯一的不同是女帝這日沒帶小皇子同行,只一人獨坐高臺。

    蘇彥幾回掀眸看她, 都覺同夢中除夕一般模樣,只是少了孩子在懷。念及孩子, 再過兩月便滿三周歲了。

    三周歲的孩子, 當(dāng)是能跑能跳, 可讀書念詩,是該擇文武老師的年紀了。他本能想過, 回神卻又憂慮, 不知孩子身體如何,薦回長安的醫(yī)官又被錄用了多少。

    他是這日午后抵達的長安,因連日舟車勞頓, 傷口部分裂開, 遂在府中換藥稍歇了片刻, 沐浴更衣后方匆匆赴宴。尚不知京中具體情況,更遑論身在禁中的母子二人情形。

    在建業(yè)城中養(yǎng)病的時候,他遇過一位原東齊守寡的宗婦,獨自養(yǎng)育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誥命在身的婦人,總也是奴仆侍者無數(shù),但她看著還是要比尋常同齡的女郎蒼老些,才二十六七的年歲,望之已近不惑。

    聞人說,雖有仆人環(huán)侍,然孩子自小患病,她又事事親為,心力耗損得快些,自然也就老得快些。

    人母育子,十中八|九都是血肉以飼。

    這樣想來,蘇彥不由重抬眼眸,再看御座上的人。

    她看著氣色很好,眉宇間并無疲態(tài)。將士敬酒,亦是言笑晏晏;朝臣恭贊,便舉杯共飲;亦有幾回同他眸光相接,勾起唇角淡笑。

    此間和樂得讓蘇彥有些恍惚,又仿佛當(dāng)真歲月如梭,恩怨隨風(fēng)散。

    若當(dāng)真如此,他亦不覺什么。從前都是她奮不顧身地在愛,如今不過是換他來。

    然直到酒過三巡,女帝提前離宴,蘇彥方看出些許端倪。

    一則是江見月出殿上鑾駕時,手扶的不是大長秋,而是一少年兒郎。少年綺年玉貌,蘇彥卻不識此人。只在驚詫的一瞥眼神中,見江見月與他和顏輕笑,甚是熟絡(luò)自然。

    而送帝畢,諸臣重回座上,他掃過眾人,不論御史臺,便是一些尋常官員,皆面色凝重,灌酒強壓慍色。

    蘇彥略寒暄了片刻,以舟車勞頓為由,亦提前離席。只出來時,以目示意薛謹。

    這日乃薛謹在中央官署輪值,蘇彥便留在此間等他。

    薛謹來時,蘇彥正在看近半年的朝政卷宗。

    輪值的清輝殿中,燭臺高燃,將青年郎君的身影拉得狹長,面色襯的雪白,半點血色全無。

    薛謹不知他有傷在身,只當(dāng)是昭陽殿外的人,和如今案上的卷宗,刺激了他。

    薛謹原要比旁人還清楚些他與陛下之間的糾葛,遂索性開門見山道,“陛下今歲三月方開的聞鶴堂。”

    這話聽來當(dāng)是在安慰他。

    然蘇彥了解江見月,對朝局亦是敏銳。

    明明此次東征,他將功勛十之七八都分挪給了她,以固皇權(quán)揚君威,然今日宴會朝臣對君主敢怒不敢言的慍色,讓他意外又吃驚。

    他只翻開了一冊卷宗,看了寥寥幾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便合了上去,緩了緩道,“有些乏,不看了。你且同我說,陛下同百官眼下是何情況?因何而起?”

    薛謹看著他,滿目疲色,人也瘦了一大圈,尤其聞聲明顯中氣不足,氣息虛浮,只道,“也不差這一晚,你要不歇一歇,明個再說。”

    蘇彥搖首,“不可能睡著的,你說便是,出了何事?”

    “小殿下好嗎?”他本已緩勁微靠在案上,一個激靈又挺直了身子,不由掩袖捂上腹部傷口,皺了下眉。

    席案擋著,薛謹看不見他案后動作,只道殿下尚安。

    蘇彥松下口氣。

    只要孩子無礙,她便不會有太傷神的事。遂頷首讓薛謹相告之,只是聞至最后,到底揪起了心。

    *

    論當(dāng)下朝局,原要從去歲小皇子的生辰說起。

    去歲七月初七是長生兩周歲生辰,因他身子漸好,江見月遂給他辦了生辰宴。亦是在這日提出立他為東宮太子,國之儲君。當(dāng)日宴上百官雖覺突然,但也沒有異話。江見月便讓太常擇吉日,尚書臺擬詔書,賜封之。

    本是一切如常,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七月十五這日。

    當(dāng)日長安城中有盂蘭盆會。

    以大慈恩寺為首,十余座寺院共一百六十位高僧列隊,于朱雀長街做水路道場。長街兩側(cè)臣民備百味飲食,供養(yǎng)十方僧眾。這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本無甚稀奇。

    然這日,水路道場才做一半,原本街道兩側(cè)置放百味飲食的數(shù)張桌案莫名倒塌,隨之倒下的是靠近桌案旁的百姓。

    個個瞳孔渙散,口吐白沫,口中喃喃念著話語,高低不一,但是話語都是一樣的。如此變故,自然嚇到滿街臣民,嘶叫惶走,直接沖散了水路道場。而此時,水路道場中的數(shù)位高僧亦隨之癲狂起來,木魚猛敲,佛珠扯斷,口中經(jīng)法皆換成了驚天駭人之語。

    【天子誕子天之子,十月臨凡八月間,神圣也。八月未達七月至,非神非圣何物也?何物也? 】

    薛謹講至此處,原本眉宇微蹙的青年蒼白面色變得鐵青,眉心跳了又跳。

    蘇彥自出抱素樓,知曉江見月受孕于天的說法。

    【天子誕子天之子,十月臨凡八月間,神圣也。 】

    原是她自己讓太仆令設(shè)計,在長樂宮西南角挖下的一塊六星石上,所呈現(xiàn)的預(yù)言。然眼下,高僧口中卻多出了后半句話語。

    【八月未達七月至,非神非圣何物也?何物也? 】

    這是說她早產(chǎn)之子,違背了天數(shù)不再神圣。

    何物也?何物也?

    生在七月七,既然非神非圣,當(dāng)日又是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出了事,這分明就是在說孩子是鬼怪。

    “后來呢?”蘇彥喘著氣問。

    彼時,高僧語,同前頭桌案邊倒地的百姓,所言乃一樣的話。而說話的僧人吐話盡,便也隨之倒下,吐沫戰(zhàn)栗而亡。

    當(dāng)日一共死去百姓四十九人,高僧四十九人。

    四十九,乃七七之?dāng)?shù),又應(yīng)了皇子生辰。

    是故整個長安皇城在去歲的七月間都籠罩在一派陰影恐懼中。枉死的百姓家眷朝著未央宮方向痛哭,更有什至撞墻而亡,道女帝牝雞司晨,誕下邪祟。

    這太子便無法再冊封下去。

    八月初的時候,陛下想了一個法子,從聞鶴堂帶出一人,說是與他結(jié)了珠胎。彼時,時間,理由皆備好了,說辭也完整。且那人原是夷安長公主的三千衛(wèi),自當(dāng)可靠。彼時雖沒有完全壓下民怨,但是好歹將小皇子擺脫了邪祟之說。故而,在八月十五中秋宮宴,行冊封禮。

    不料當(dāng)晚,聞鶴堂奔出一人,于昭陽殿直指小皇子非三千衛(wèi)親生,道是他與那人成日在一起,白日飲酒對詩,晚間同榻而眠,從未見陛下傳召過他。

    其人彼時已成瘋癲態(tài),其話自不可信。

    陛下當(dāng)下持劍欲要親斬之,卻見他自己撞于劍上,道是以死證明所言非虛,更在閉氣前亦道那七月十五死去的僧人與百姓的話。

    小殿下受了驚嚇發(fā)病,昭陽殿一片狼藉,冊封禮就此作罷。然此間事卻還未結(jié)束。當(dāng)日撞于陛下劍上死去的聞鶴堂侍者,其身份乃洛州林氏,三等世家嫡次子。

    陛下尚未想好如何處理林氏,是以瘋癲病死安慰其族,還是以穢言污君處罰,當(dāng)月八月廿九,洛州傳來急報,洛州林氏闔族被滅,三百八十余口無一生還。

    “清查否?”蘇彥拍案而起,“這根本就是人為謀劃!”

    且是個謀略超絕的高手。

    先以江見月昔年預(yù)言做文章,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再以聞鶴堂一個侍者之名攻訐女帝,屠其滿門以構(gòu)陷君者。

    洛州林氏滅門這樁禍,怎么看都是天子一怒,伏尸百萬的結(jié)果。

    本來若只作天子雷霆之怒下的犧牲品,世人多來還會畏懼幾分。然有七月十五盂蘭盆會之事在前,如此扯到天道鬼神。

    泱泱民眾畏懼之心便轉(zhuǎn)向鬼神,從而開始抨擊天子與不曾應(yīng)天命生的皇子。

    如此計策,前后合成一圈,有始有終,無始無終。

    “我親自帶人查的。”薛謹?shù)溃盁o論是七月盂蘭盆會還是八月洛州林氏處,慘死者近五百人,皆是中毒而亡。”

    “但是這三部分人中,慘死的百姓皆是流浪孤寡者,簡而言之無有家人;僧人亦是無有牽掛,所涉及的廟宇也沒有問題;洛州林氏則滅門,便也查不出其他牽連者。幕后之人可謂智高而狠絕。”

    “所以只能從動機推斷。這廂針對的是陛下立太子,再深一層,當(dāng)是我大魏之國祚。如此,將嫌疑處定在了兩個地方,杜陵邑和大師兄鐘離筠。”

    “那如何發(fā)展到當(dāng)下局勢的?”蘇彥問道。

    此間,他基本已經(jīng)清楚,杜陵邑有動機,但一直被監(jiān)視著,沒有人能輕易走動或謀劃,且還要操控深宮中的聞鶴堂,和數(shù)百里之外的洛州。且盤想那處的趙氏宗親,蘇彥實在想不到何人有如此智謀。倒是鐘離筠,計謀甚遠,許幾分可能。且去歲七八月,正是他渡過小彌江同東齊決戰(zhàn)的關(guān)鍵時機。

    難保不是他的圍魏救趙之計,只是不曾想到,江見月瞞得如此嚴實,半點風(fēng)聲都沒有讓他知曉。

    “陛下的性子,你比我了解。”薛謹嘆了口氣,“洛州林氏被滅門后,民怨四起,有聚眾請命不許立太子的,有書千字討伐陛下的。許是忍了太久,又處處皆以孩子做文章,陛下動了兵戈。”

    蘇彥豁然抬起雙眸。

    薛謹默聲頷首,“九月十二日,陛下調(diào)拱衛(wèi)京師的煌武軍兩千,白日惶惶,直接于朱雀長街屠滅了誦文討伐的六十余人,且賜他們?nèi)藎皮萱草,尸身游街。”

    蘇彥握案的手青筋畢現(xiàn),愈發(fā)顫抖,這是連環(huán)計。

    她不動手,便等于默認了鬼怪之言。她動手,便是亂殺子民,君威受損。

    而至此,聲音稍息。江見月亦疲累不堪,至年關(guān)都不再有動作,只在除夕宴上攜子同出。直到今歲開春,她舊事重提,遭百官反對。有兩名言官,更是當(dāng)場以死諫君,觸柱折頸而亡,血灑未央宮。

    薛謹?shù)溃澳阕匀幻靼椎模v是如今朝中不少臣子都是陛下嫡系,得她一手扶持,便如我。但是有句老話,叫閻王好惹,小鬼難纏。如今我們這些人可類比閻王,總是聽之認之的。但是此間百姓、民怨便如小鬼。陛下能殺一次,殺不了萬萬次。這局布得太深了。”

    “后來陛下執(zhí)意行之,大司農(nóng)便提出,立太子可,需陛下放權(quán)禪位。他說這話,應(yīng)的是女主專|權(quán),有違陰陽,道是中和取之。”

    “楚王處無話幫襯陛下嗎?”蘇彥脫口便反應(yīng)了過來。

    就算章繼愿意援助,他周身座下官員屬將,也是不愿的。歸根結(jié)底,是一個“女”字之故。

    她接連扶夷安、溫如吟上高位,無論文教武功都劈開女子官職,走得太快,引男兒眾怒,在這會攔截出來。

    “陛下自然不愿放權(quán),她說了,她與她子,皆要握權(quán)。”

    “以大司農(nóng)為首的諸官便道,自然甘心臣服陛下,只是國之后裔,承衣缽者還需清白圣潔身。”

    終究還是對小皇子的身份要一個說法。而在這之前,諸官跪求被視為邪祟潑了一身臟水的小皇子不可再現(xiàn)于人前。

    薛謹長嘆一口氣,“陛下至此沒再提立太子之事,但是依舊頻頻帶小殿下同進同出,共掌宴會,如此算是君臣各退了一步,卻也就此僵持。”

    “而前月里,陛下突然大開聞鶴堂,無人知她何意。”薛謹看著容色愈發(fā)慘淡的人,緩聲道,“有暗猜陛下欲再生一子的,也有猜陛下是故技重施,欲給小殿下尋一名義上的父親……左右聞鶴堂被長公主重新清洗篩查了數(shù)遍,如今剩下的皆是可靠的。”

    “眼下部分朝臣不滿,你今日見他們面帶慍色,多來是因為陛下開聞鶴堂后,總是傳召諸侍者,笙簫作賦,老古董們瞧不下去!”

    蘇彥至此未再言一句話,只枯坐案前。

    這樣多的事,歸根到底,是因他當(dāng)初一念之差。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案上起身,踏出殿去。

    “都月上中天,出不了宮,你歇這吧。”薛謹瞧他步履虛浮,上前扶了他一把,“總歸你回來了,你處支持陛下,或許局面能破開些。”

    “我會的。”蘇彥拂開他。

    “那你這會去哪?”

    “椒房殿。”

    “椒——”薛謹驚了驚,“這會豈能去那?”

    然他沒能攔住蘇彥。

    不止是這晚,后來接連十余日,蘇彥晚間都去椒房殿。

    曲裾深衣,玉革廣袖,踏滿地破碎月光,不隱不避,侯于廊下。

    如他所料,他候不到江見月,但能侯到御史臺。御史臺在彈劾參奏數(shù)次無果后,終于在六月初三這日,持百官監(jiān)察令,在中央官署府衙中對蘇彥公審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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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蘇彥是五月十六領(lǐng)軍歸朝的, 當(dāng)日女帝賜晚宴,宴后蘇彥留中央官署閱卷宗,戌時六刻入內(nèi)廷,至女帝椒房殿。

    彼時,月色融融,滿殿階陛鋪清輝。

    蘇彥從中央官署一路過來,原在入內(nèi)廷的第一道關(guān)卡“坐寐門”, 就遇禁衛(wèi)軍阻攔。他清楚自己為何而來, 默了片刻,正欲說話。身后御史大夫楊榮便趕了上來, 道是丞相有要緊的公務(wù)面見陛下, 容禁衛(wèi)軍放行。

    這任御史大夫是蘇彥上丞相位后, 從御史中丞升遷上來的,兩人自是同僚多年。論年歲, 楊榮要比蘇彥年長一論, 在御史臺的日子也比蘇彥多上許多。只是因為當(dāng)年蘇彥政績斐然,江懷懋又視他為股肱心腹,遂直接由他掌管御史臺。

    然世人卻極少知道, 蘇彥最初入御史臺, 任涼州刺史, 還是楊榮領(lǐng)他于正殿起誓:廉潔奉公,肅清宇內(nèi);克己復(fù)禮,匡正人君;以身證道,是為大道。

    這些年來,楊榮亦是此間楷模。無論是在蘇彥掌御史臺前, 還是離開御史臺之后,其都是御史臺中流砥柱。

    是故, 楊榮于蘇彥,可算半個師者。

    這廂為他言謊,蘇彥有些訝異,他該來攔他才是。然須臾反應(yīng)過來,只拱手與他致謝。楊榮也無話,滿目期待目送他入內(nèi)廷。

    外朝官夜入內(nèi)廷,放行的規(guī)矩是,一則天子特招,御史臺審核;二則有兩位三公同來,或四位九卿共行,如此可過“坐寐門”。

    后還有第二道“螽斯門”,既能過坐寐門,這處便只需官符令,留筆簽字,受檢無誤即可過去。

    如此便算入了禁中,乃后廷十四殿。

    椒房殿是第一殿。

    蘇彥過螽斯門,片刻便到了。

    殿門口值守的禁軍早得消息通傳回稟女帝,聞他是為公務(wù)而來,遂按女帝意,行禮后向他要卷宗轉(zhuǎn)奉天子。

    這是真正面圣的次序。

    縱是容他過二門,入禁中,站到了宮門口。然一墻之隔,數(shù)步之遙,她依舊可以隨時改變主意不見他。

    蘇彥平靜道,“臣未帶卷宗,乃有話與陛下說。”

    禁軍首領(lǐng)頓了頓,入內(nèi)稟告,后出來回話道,“陛下說既如此,便不是緊急公務(wù)。今日天色已晚,請丞相明日書卷宗上奏章即可。”

    “丞相,請回吧。”

    意料之中的結(jié)果,蘇彥不會走。

    他立在宮門外,沒有再往前,這處的禁軍便也只得隨他如此。畢竟他是得了恩準(zhǔn)過坐寐、螽斯二門,只是不得入此殿,這廂并沒有壞規(guī)矩。

    夜色漸濃,蘇彥尤在此間,能看見里頭燈影重重,聞來琴音陣陣。

    之后七八日一直如此,都是楊榮幫他進入。知曉他第一日的情況,還自責(zé)考慮不周,遂從第二日開始,幫他準(zhǔn)備卷宗。

    蘇彥閱過上頭內(nèi)容,道一聲“多謝”。

    楊榮便頷首期待。

    但江見月始終沒有允許蘇彥踏入椒房殿,蘇彥也一如既往站在宮門外。私心想有沒有可能見到一回孩子,自然也沒有。唯一的收獲,大概是識清了被隔三差五傳召的聞鶴堂的那七八位侍者。

    這日,又來了兩位,是雍涼一派楚王薦來的酒泉郡衛(wèi)氏的長子衛(wèi)憫,還有一位是夷安三千衛(wèi)里的鄭景,亦是那日昭陽殿中攙扶江見月的少年,連著常日伴在她身側(cè)的方貽,殿中四人自成一宴。

    江見月同方貽在正座隔案對弈,初夏日,一人搖著一把折扇。衛(wèi)憫在左邊席案處撫七弦琴,鄭景在右邊席案烹茶。

    大抵是方貽輸了,江見月?lián)u著小金扇靠倚在榻上,彎著眉眼發(fā)笑,使喚他重新理棋落子。鄭景將茶水奉上,江見月也沒接,就著他手飲了口。

    開局重來,殿中又是一片祥和。

    然未幾,原本如溪水潺潺流淌的琴聲忽地頓了下,似水?dāng)嗔鳎滞回!=娫迈久继ы鹕碇列l(wèi)憫處。她攏起小金扇,以扇指弦,幫他修正音色。

    “曲有誤,周郎顧”,換了性別,竟也一樣適合。

    說不吃醋是假的,但蘇彥說服自己她是君主,此乃尋常事。何論她只是閑來消遣,并沒有耽誤什么。再者,他來此原為更重要的事,她見不見并不重要。

    卻不想,翌日,五月廿五,江見月私下傳召了他。

    是這日下朝后,在宣政殿中。沒有旁人,只有彼此。

    “蘇相,請今日起,莫再夜入內(nèi)廷。”江見月以目指向案上一摞卷宗,開門見山道,“你不是這樣的人,朕也過了聽這些話的年紀。”

    蘇彥道,“臣歸來首日,便聞當(dāng)下朝局。”

    江見月抬眼看他,沒阻他話語。

    蘇彥略停了停,繼續(xù)道,“如今陛下大開聞鶴堂,朝野紛說,您欲新誕一子為儲君,又猜您想擇一良人為殿下父親以全他身份。”

    縱是預(yù)備過無數(shù)次的話,但這廂說來還是艱難,但還是要說下去。

    蘇彥道,“臣斗膽問陛下,陛下之意,可是這二者中其一?”

    江見月看了他一會,笑道,“就不能是朕消遣時光嗎?”

    “自然可以。”蘇彥被噎了一下。

    江見月笑笑,“群臣所猜無錯,只是朕不敢再孕育生子,一只腳踏入棺材里的事,昔年無知無謂,如今歷過回想總是惶恐,沒有來第二回的勇氣。所以是想故技重施,尋一個可靠的人給吾兒證個身份。”

    這話說得清楚坦承,她亦云淡風(fēng)輕,似對過往的一段反省總結(jié)。

    深刻到位。

    蘇彥聞來如刀絞,緩了緩道,“臣可以……”

    “朕原本是可以不用尋人的。”江見月在這會截斷他的話,亦知曉他要說的話,但只覺聽來無用。

    只起身捧來那一摞卷宗,走下階陛放入蘇彥手中,“念及君臣情意,這些朕不給御史臺,但請?zhí)K相不要再入內(nèi)廷了。”

    蘇彥接過,江見月神色平和,“朝政上,朕相信蘇相的。他日太子立,還望蘇相扶持輔弼。”

    *

    是夜,弦月如鉤,漫天星辰璀璨。

    江見月將長生哄睡后轉(zhuǎn)出內(nèi)寢,接見夷安。夷安原是來傳話的,道是坐寐門的禁軍首領(lǐng)前來稟告,蘇彥欲要入內(nèi)廷,且無公務(wù)為名,只說要見陛下。

    “楊榮如何不給他打掩護了?”江見月捋了捋被長生抓皺的衣衫,他和她一樣,都喜歡攥人袖角。

    江見月在案上坐下,看著掌中一截慢慢平順的衣角,覆下眼瞼。

    燭光下,辨不清她容色悲喜。

    “這倒不知。按理蘇相當(dāng)清楚,他一人是過不了坐寐門的。還平白給御史臺話柄。”夷安目光從她衣袖上收回,頓了頓道,“陛下,其實看如今丞相的意思,您便是說孩子的生父是他,他也是愿意的。何必舍近求遠,去聞鶴堂尋人呢?雖說我們千挑萬選的人,當(dāng)是可靠的。可是丞相畢竟是殿下生父,若是能兩全,再好不過。”

    從來這些話,只有夷安敢提,敢問。

    江見月?lián)崞揭滦洌藖硪槐K湯膳飲下,目光落在隔堂的屏風(fēng)上。看投在上頭的孩子的身形輪廓,小小的一點弧度曲線。

    前些日子,蘇彥候在殿門外,長生曾無意中見過他一回。

    那晚微雨,小男孩欲去院中的石桌上收回放在上頭晾曬的涂鴉畫作,奔到內(nèi)殿門時被阿燦阻了回去。

    就那一瞥,見到了站在外宮門的男人。

    畫收回來了,他還坐立不安,最后扯著江見月的袍擺道,“阿母,給一把傘。”

    眉宇擰得緊緊地,一雙水洗葡萄般得的眼睛滴溜溜轉(zhuǎn)過半圈,終于展顏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朱墨色,是三公。嗯……禮遇之。”

    孩子說話還不甚流利,說不了太長的句子,但已經(jīng)能夠?qū)⒁馑急磉_明白。不僅如此,分明觀察細微。

    他看見蘇彥穿著朱墨色的官袍,能記得過往與他說的百官服制顏色,還知道要禮遇重臣。

    乖巧又聰穎。

    江見月靜靜望著屏風(fēng)上的影子,半晌道,“他以前也應(yīng)了要同我在一起的,然世事一刺激,還不是說反悔便反悔。排在我之前的東西,名聲,禮法,他的家族……太多了!”

    “我不要長生同我一樣,空歡喜,徒增傷害。”

    至此,夷安亦無話,摧毀的信任重建艱難。確實不該是被傷害的人釋懷退步,該讓對方去挽救。

    遂回來正題,“那不見?”

    江見月掩口打了個哈欠,點頭道,“朕用這膳,一會就困。”

    “但是陛下不覺蘇相有些反常嗎?”夷安尤覺不對,尤其是前段時日承來的卷宗。

    “隨他,朕已經(jīng)仁至義盡!”江見月揉了揉發(fā)酸的后腰,“待御史臺一彈劾,他就清醒了。”

    *

    這一晚蘇彥欲入內(nèi)廷的事,翌日御史臺尚未彈劾。許是私下告誡了,許是見他出征方歸給他留顏面。然蘇彥依舊每日前往內(nèi)廷,每日被攔在坐寐門。

    如此三日后,五月廿九,御史臺上奏彈劾。

    然當(dāng)晚,蘇彥依舊前往,翌日御史臺繼續(xù)彈劾。又一連四日過去,蘇彥我行無素,御史臺彈劾的卷宗如雪片一樣堆在宣政殿御案上。與此同時,八門大儒入了長安京畿。

    江見月隱隱覺出些什么,來不及細想,六月初三這日早朝,御史臺未再彈劾蘇彥。而是在散朝后,動用百官監(jiān)察令,直接在中央官署的御史臺正殿傳喚蘇彥,公審丞相。

    百官監(jiān)察令,乃天子賦予給御史臺的至尊權(quán)力,可公審三公九卿。只是既然論及“審”之一字,便得有罪名才是。

    夜入內(nèi)廷,算不上大罪,也犯不上動用此等符令。

    御史臺給出的罪名是,蘇彥覬覦君上,毀君臣清譽。

    這等罪名一出,莫說當(dāng)朝文武,便是江見月,亦驚了片刻。這罪名可大可小,何論于世人眼中,他們還有師徒名分。

    事關(guān)君主,江見月自然到場。

    鑾駕入中央官署時,旁聽的一千秩及其以上官員,皆已到場。見天子,山呼萬歲。江見月于正堂落座,掃過分列兩側(cè)的朝臣,跪在堂下蘇彥,還有左右首的御使大夫和御史中丞,如此陣仗,儼然同朝會一般。

    她的目光在蘇彥身上停了片刻,賜諸卿平身。

    主審的是御使大夫楊榮。

    這廂看蘇彥,眼中多有失望。

    這段時日,他曾不止一次私下尋過蘇彥,要他收斂行徑,蘇彥原都不曾理會。直到前日,蘇彥直言,他慕陛下許久,只是陛下多拒之,而他此番舉止,便是要感動陛下,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楊榮本氣得眼冒金心,尤覺蘇彥自覺墳?zāi)梗π浠馗具在思考如何勸說挽救之。

    不想昨日午后,御史臺得匿名卷宗,直指蘇彥覬覦君上,且同時指明證據(jù)乃不久前蘇彥欲入內(nèi)廷的卷宗。楊榮大惑,查悅發(fā)現(xiàn)原本自己為其準(zhǔn)備的公務(wù)事宜全部成了愛慕詞句。大震驚之下急入丞相府問緣由,原還以為有人陷害之,不想蘇彥一口承認了。故而只得這日傳喚公審。

    遂而此刻,楊榮出示卷宗,直問爾,“堂下蘇彥,被舉查覬覦陛下,認罪否。”

    “認。”蘇彥沒有猶豫開口。

    這樣的舉查已經(jīng)讓人瞠目,然蘇彥的一字承認更讓滿堂息聲,江見月沉默看他。

    論罪,即便是犯人認下,但總要有證據(jù),過程,完整的時間邏輯鏈和證物煉呈現(xiàn)的。此間這樁案子,雖在律法之外,只同道德相關(guān),但也需完整有力。

    “何時開始?又有何人何物可以證明,你此等心思?”楊榮繼續(xù)問道。

    “臣于景泰二年確定心意。這一年,胞姐蘇恪曾在杜陵邑為我開百花宴,然無有一人入我眼中。彼時我亦未明自己心意,直到聞陛下于渭河遇刺,心急如焚,趕回宮中。彼時只當(dāng)是出自君臣情意,師徒情分,然直到除夕留宿椒房殿,見其昏睡模樣,撿其青絲收藏之,遂明白自己心意。”

    蘇彥頓一頓道,“想必大人亦是記得的,翌日景泰三年正月初一,你們御史臺便彈劾過我。彈我五條罪,其實都對亦都不對。根本原因,是我慕陛下,情難自抑。”

    話落,他從懷中拿出一物,乃以金線捆綁的兩寸青絲,呈于御史大夫。

    “此為證物。雖說青絲難辨,然雞舌香氣味經(jīng)久不散,且如今因此相為陛下所用,故世人皆不敢共用。如此可證明乃陛下青絲,臣藏身經(jīng)年。”

    衙役以托盤接過,蘇彥垂下眼瞼,避過正上方投來的目光。

    周遭諸官難免低聲竊竊,亦有不少人投出惋惜又震撼的目光。

    “如此開始,再論過程。”楊榮鐵面剛正,這廂蘇彥若名聲難保,他便需要保證御史臺之清正,天子之清白,不為世人所詬病。

    “過程?”蘇彥笑了一笑,“原諸人目光所及便是過程,自景泰二年至今八年有余,臣于世人眼中,至今孑然一身,無妻無子,便是最好的證明。是了,景泰三年秋,臣曾與恒氏女婚配,行過婚禮。然彼時權(quán)宜之計,乃是為了引出桓氏真面目,得其精鋼塢秘方,為此臣在朱雀長街中箭受傷,此舉乃臣設(shè)計之,可傳臣座下侍衛(wèi)李肅證明。他乃受臣之令,全權(quán)負責(zé)此事。”

    李肅隨之上堂,承認蘇彥所言非虛。

    蘇彥便道,“故而可證,這八年多里,臣從未鐘意過旁人。原因無他,是因心系陛下,欲上皇夫位。”

    “那陛下呢,對你何意?”旁聽的世家官員中一人拱手堂上,問話蘇彥,“即是長達八年,丞相又與陛下相處時日甚多。不知陛下是何意?”

    這話原是再明顯不過,欲給作為世家首領(lǐng)的蘇彥減輕罪名。何論前頭蘇彥失蹤兩年,朝野上下基本心知肚明,分明被陛下所關(guān)押。怎么看,都是陛下強取的丞相。

    卻聞蘇彥道,“陛下守禮嚴格,甚拒之。”

    “反而是臣,愛而不得,曾劍走偏鋒。想必諸位還記得景泰五年正月里,朱雀長街漫天傳言,皆為臣與陛下有情的流言,亦是出自臣之手。是臣妄想以此讓陛下接受臣,然陛下傲岸潔素,并未同意,反而在親征歸來翌日,即刻宣召同蘇瑜大婚。只是若非彼時龍體染恙,延誤了婚期,想來如今我大魏早有皇夫。”

    堂下靜了又靜,薛謹夷安識得內(nèi)情,然識不出當(dāng)下蘇彥這般言說的目的。只不由望向正座上的女帝。

    然江見月目光炯炯,只一瞬不瞬盯著他。

    “丞相曾失蹤兩年,陛下為此問罪于當(dāng)時負責(zé)安全的蘇內(nèi)史和溫氏子弟。蘇內(nèi)史亦是為此受嫌疑,而失了皇夫位。”又一世家官員拱手問道,“不知這處,丞相要如何解釋?”

    已經(jīng)直指這處,算是世家為維護顏面。雖然如今臣服女帝的世家不少,但終究不愿她只手遮天,總盼著有人能牽制平衡。

    “那確實是守衛(wèi)者失職,臣亦的確為歹人所擄,乃南燕太尉鐘離筠。各國暗子于諸國國度往來,原是正常的。大抵是他的暗子知曉當(dāng)日抱素樓宴會時,所用皆是溫氏子弟,遂趁機下藥于酒中,如此擄走臣欲亂我大魏,又可陷害溫氏子弟以挑撥君臣關(guān)系。臣被困其暗子手中長達一年多,于景泰六年十月逃出,被尋找臣的禁衛(wèi)軍救回。只是臣彼時中其毒,陛下念及師徒、君臣的名分,為臣解毒,亦是如此有了身孕。”

    話至這處,堂中諸人驚了又驚。

    薛謹本還還萬分感慨,謊話編到這處,沒法拉證人了,便推給大師兄。總不能跑去敵國求證吧,且這個說法是完全圓的上。然到這會蘇彥最后一句話落下,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鬧出這樣大動靜,原是為了證明小殿下的身份,去除邪祟之說,是為天子破開同朝臣的僵局。

    江見月自然也意識到了。

    她甚至想明白了更多,這大半月來,他其實根本無所謂自己見不見他,他不過是為了將事情鬧大,讓御史臺審他。

    而一開始楊榮幫他入內(nèi),大抵是以為他為了聞鶴堂的事來勸諫的。所以才一次次幫忙,甚至為他準(zhǔn)備公務(wù)卷宗。卻未曾想到,他拿著那些卷宗換成一句句向她示好懺悔的情歌詩篇。而被她接見婉拒后,他入不了內(nèi)廷,便留在坐寐門,至此也無所謂楊榮的卷宗,因為火候夠了,證據(jù)也做足了,他只需激怒御史臺便可。

    江見月咬過唇瓣,攏在袖中的手,掌心微濕。

    “丞相既然于景泰六年十月便已經(jīng)回朝,如何到翌年七月方出現(xiàn)人前?”御史臺還在問話。

    “是臣懦弱。”蘇彥這會抬眸看向江見月,“臣初時想著待傷愈便出來,后除夕夜聞陛下有孕,按照前頭情意,原該歡喜。許是被囚太久,許是太過意外,竟一時難以接受。昔年一腔熱望沖擊頭腦,沒有真正意識到我們尚有師徒之名,總覺一切都能以權(quán)勢抵過。然當(dāng)真正面對了,方現(xiàn)人性卑劣,竟不敢擔(dān)當(dāng)。陛下雖一直克己復(fù)禮,然終是一少年女子,未婚有孕,即使無情于臣總也盼著臣能擔(dān)起責(zé)任,見臣彼時態(tài)度,委屈生怒遂將臣關(guān)起,宣告受孕于天。”

    “所以如今的龍裔……”

    “臣的。”

    “當(dāng)時不認,如何時隔三年又認了?”這會開口的是蘇氏宗老,本就是花甲老者,已然須發(fā)皆張,痛心疾首,似是為他作最后的維護,又似被氣的口不擇言!

    這前后種種若屬實,這個被譽為蘇氏麒麟子的青年,將徹底身敗名裂。

    然他不問還好,一問蘇彥的話便接連而來。

    “陛下誕子后,我方覺有愧,然已太遲。陛下不欲見我,遂讓我東征。東征兩年,朝中事不知。此番回來,方知殿下被傳邪祟,陛下不僅不得立儲,還無法攜子于天日之下。”

    蘇彥望著堂中女子,“今深悔矣,遂坦言之。”

    江見月面上無瀾,掌心卻被掐得生疼,指尖戰(zhàn)栗。

    她有欲要撐案起身的沖動,卻被堂下聲響阻住動作。

    “堂下蘇彥。”御史大夫道。

    “在。”蘇彥應(yīng)。

    “今定爾失禮失德之事又有三:

    “其一,你為人師,對弟子背倫生情又宣之,失德也。罰褫奪抱素樓第一樓稱號,封樓三年。”

    “其二,你為人臣,強入內(nèi)廷不顧君臣清譽,失禮也。罰貶官三等,暫為一千六百秩功曹職,懾丞相事。”

    “其三,有子而不認累朝局動亂,雖非你全過卻因你而起,念今日坦承之,則酌情輕判。”

    楊榮緩了緩道,“綜上,禮不全,德失分,然尚未違法,遂由御史臺定量,脊杖六十,以儆效尤,以告天下。”

    “你,服于不服?”

    “服!”蘇彥道。

    當(dāng)下便要行刑,蘇彥對這樣的判定沒有二話,然卻開口提出一事。

    他道,“既然臣第三項罪行,乃有子而不認成立。如此宣之,便是認可當(dāng)今龍裔為臣之子。既這般,他自可以行走于日下,與母不分離。更非邪祟,乃帝之親生,自可擔(dān)我大魏國祚,為東宮儲君。對否?”

    滿座無聲。

    楊榮終頷首,“對。”

    至此,蘇彥脫袍卸冠,著中衣出殿外。此時,長生正被人簇擁而來,在殿門口擦肩。

    六月天,驕陽似火。

    木杖拍脊之聲一記接一記灌入諸人耳膜。而在此觀刑的,還有蘇彥請來的八門大儒,個個皆搖首嘆息。

    曾經(jīng)那樣清貴矜傲的一個人,到底步了鐘離筠的后塵。

    此后再論蘇七郎,大抵都不愿稱他為麒麟子,只會道一聲為情所困。

    這一生,半世聲名,清譽皆喪矣。

    然蘇彥,隔艷艷日光,隔十二冕旒,看堂上女子,卻滿足而無悔。

    【朝政上,朕相信蘇相的。 】

    他能聽懂她的話。

    也就是除了政務(wù),她沒法再信他旁的。

    譬如他承諾娶她,與她共結(jié)連理,然在親族,名聲,禮法面前,終究還是背棄了她。

    所以即便他說他也可以也愿意給孩子身份,她亦不敢再信他。

    【你聲名依舊,威望依舊,權(quán)勢依舊。依舊——可以娶妻生子。 】

    脊杖聲聲,蘇彥喉間涌起陣陣血腥氣,然望向江見月的眉眼中卻慢慢凝出笑意,甚至還有深切的謝意。

    謝她把自己曾經(jīng)在意的這些重新還給他,謝她讓他在被她關(guān)押后依舊給了他完整模樣,更謝她曾與他兩清。

    以至于今日,他可以堂堂正正、清清楚楚地在她面前重選一次,愿拋聲名,愿抗禮法,愿一無所有,為她。

    今日起,朝野和世人都會知道,是他覬覦她良久。

    而她,可以永坐高臺,不必回應(yīng)他。

    殿中很靜,觀刑的百官不敢喘息,高坐的女帝眼眶紅濕,赤珠冕旒一動不動。唯有懷中稚子睜著烏黑的雙眼,好奇道,“阿母,為何打后面,前面有血?”

    江見月愣愣抬首,見他雪白中衣,肩頭絲絲滲紅,那不是口中吐出的血漬,是……她突然想起去歲除夕的那個夢。

    夢中,他染了一身血。

    “停!”她開口,然面對他編的邏輯圓滿的話,卻找不到減刑的理由,頓了頓只重新閉了口。

    “繼續(xù)!”御史臺從不缺斤少兩。

    六十脊杖畢,蘇彥伏在地上再難起身,毒辣驕陽烤炙,地上滾燙,身上濡濕,臟腑里一陣陣寒涼。

    江見垂首,在孩子耳邊低語。

    于是,諸臣看見小殿下從丹陛下,一步步走向殿外滿身是血的人面前。

    小小的孩子站著,擋住日頭,投下一片陰影,似短暫的清涼。

    他溫聲道,“阿母說,讓長生,謝謝你。”

    蘇彥艱難地仰起頭,看孩子眉眼,一眼便見他眼角淚痣,狼狽不堪的面容露出溫柔笑意,“你和你阿母,一樣好看。”

    第73章

    “就說堂堂一國丞相,名門世家子怎么年逾而立還不娶妻生子的?原來門道在這處,竟敢覬覦天子!”

    “原也配得起的。但是擔(dān)了個師徒名分,便是大錯了。做出此等背倫失德之事, 虧他還是世家的領(lǐng)袖,天下士子的楷模!”

    “當(dāng)年那場風(fēng)波,吾等還道是女帝的不是。這會想想,女帝才多大?被其一手養(yǎng)在掌中, 還不是聽之任之。索性心性剛強, 能出淤泥而不染。”

    “天子,豈是你我凡人可以相提并論的。”

    “哎,要是蘇七郎前頭愿意早點認下小殿下的身份,這大半年來何至于如此人心惶惶,由著歹人抓住此等話柄故弄玄虛!”

    “這倒怨不得他,他不是東征去了嗎?整整兩年未歸。”

    “可別提他領(lǐng)兵伐齊的事了。小可族兄便在那軍中, 據(jù)說好幾次關(guān)鍵時刻, 都是女帝派特使督促,下達命令。若按照他的行軍策略,這東齊未必攻得下!”

    “這不至于吧, 蘇氏一門掌兵多年, 蘇彥可是少年成名。”

    “千真萬確, 且看此番歸來,陛下對他并無厚賞殊榮,便知犯了不少錯。否則如此功績,定是各種封賞。”

    “也是,雖然陛下與他私情難解。但尚書臺彼時還不知, 若有功績定然昭示,可見這蘇彥……”

    街頭巷尾,酒肆店鋪,充斥著流言。

    或惋惜,或憤怒,或鄙視,或疑惑,亦或有慶幸。

    慶幸昔年世家子雖星光逐漸黯淡,然女帝如皎月,清輝正盛。

    長街上,不知誰喊了聲“抱素樓撤匾額”了,一時間,大批人前往爭相觀看。

    人群中,有人搖首長嘆,“若蘇氏先祖泉下有知,幾代人的奮斗,就這般在后輩子孫中,因一段不倫之情而毀于一旦,不知會作何感想!”

    “這倒無妨,不過是撤除天下第一樓之名,此樓還是抱素樓,不過是換了主人,以后便是官中的,不再為蘇氏私有罷了。”

    “如何無妨,蘇氏失去抱素樓,便是少了文官的掌握,只剩得那八萬蘇家軍了。如今地位同往昔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

    議論聲紛紛。

    雕鸞鑲寶的馬車內(nèi),蘇恪落下簾子,撫了撫云鬢,撥下兩對累金紅寶石簪子,只剩一方華勝鑲嵌在發(fā)髻正中。她在車中靜坐了片刻,將簪子收好,道了聲“走吧”。

    馬車在東市平康坊一處府門前停下,她從車中出,石階而上。走了兩步回頭,看華蓋玉寶的馬車,吩咐道,“下次出來,不用這車駕了,換輛素些的。”

    平康坊住的亦都是富貴人家,但若是同北闕甲第、官署府衙相比,自是要低調(diào)寒磣許多。何論丞相府,抱素樓這等幾乎可堪比宮城的地界,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蘇恪扶風(fēng)弱柳走入這套二進院落,行過正中的垂花門,拐入后院廂房。一路分明也是景致清幽,小橋流水,然她總覺晦暗無光,心也愈發(fā)沉悶,實難相信有一日自己還會踏入這等地方。

    然她又不得不來,因為蘇彥在這處養(yǎng)傷。

    如同她不得不低頭認命,看匾額撤下,家族式微,卻又無能為力。

    蘇恪原本被蘇彥從軍中罰回牡丹樓禁足,說是待他回京方可解禁。遂而在他今歲五月回京時,已經(jīng)被關(guān)了一年多的婦人急急出樓,同幕僚離京散心。不想在途中聞蘇彥被公審受罰,如此趕回。

    眼下是六月下旬,距離蘇彥被御史臺公審,已經(jīng)過去二十余日。

    蘇彥已經(jīng)從最初的昏迷不醒,反復(fù)高燒,到眼下恢復(fù)了神識,清醒過來。只是人還不能下榻受力。這會聞蘇恪過來,遂勉強披衣起身,靠在臨窗的席案上侯她。

    她是經(jīng)不住事的,他也不愿被她哭嚷吵鬧。然從窗邊望去,見挪步而來的婦人,蘇彥還是忍不住蹙了眉。

    “快讓阿姊看看,都傷成什么樣了?”蘇恪亦看見坐在窗邊的人,匆忙入室奔來,上前欲要探他衣襟,只被蘇彥含著攔下了。

    “六十脊杖,都是多年同僚,如何下得了手的?”蘇恪捻著帕子,看面容瘦削又蒼白的手足,眼淚噗噗索索地掉,所說盡是婦人言。

    “不礙事,他們手上有章法,不會傷到要害的。這不都能下榻了。”蘇彥用了一盞參須茶提神,吐話尚且有些力道。

    蘇恪看他,又看四下院落,眼淚總也收不住。

    蘇彥笑嘆一聲,又看她妝發(fā),“阿姊愿意低調(diào)些也是好的,只是還無需你珠翠減半,有阿弟在,旁的不論,衣食起居總不會委屈阿姊的。”

    “你倒瞧得仔細!”蘇恪吸了吸鼻子,止住哭聲,抬眸緩緩看他。

    蘇彥虛弱眉眼中便又攢出一絲淺笑予她,慰她不必擔(dān)心。

    “你啊……”卻不料蘇恪酸澀重起,只垂眸搖首,“值得嗎?”

    “都快一個月過去了,依舊漫天穢語。抱素樓今個也被撤匾了,你自個又弄成這般模樣,一身傷痕,聲名潰敗,被斥被貶。我還沒去那二坊間,但想想也知曉親族宗老定是恨死你了!”

    “我一人受罰,不曾累他們,怨我作什。”蘇彥笑道,“也沒有什么值不值得,是我愿意罷了。”

    “你還嘴硬。”蘇恪嗔他,“那抱素樓怎么辦,曾祖,祖父到阿翁,三代人近百年的心血啊。如今轉(zhuǎn)眼被撤了第一樓的名號,轉(zhuǎn)眼從你手中丟失……”

    “阿姊!”蘇彥緩了緩勁,平靜道,“抱素樓被撤名不假,但他依舊在。不過是從我的手中,到了官中,到了陛下手中,我不覺得有什么不好。一來人臣權(quán)勢太大,即便他無心,也難保周遭人無意。抱素樓培育文官送入朝中,那些便相當(dāng)我蘇氏門生,蘇氏還有兵甲在手,權(quán)勢太大了。且讓那處作天子門生吧。”

    “你這心思——”蘇恪瞧著他,“東征是不是也是故意的,就是為了將功績都挪給陛下?可是分明那些將領(lǐng)都服你的呀!”

    蘇彥笑了笑。想起入了豫章郡后,主帳中諸將盤析半年來的戰(zhàn)況,蘇家軍風(fēng)頭正盛,對他極盡贊譽,而彼時煌武軍的將領(lǐng)便已經(jīng)神情微變。

    那會他就意識到了,縱是他與江見月兩心相知,但是彼此身后所代表的利益是永久沖突的。她和他占著君臣二字,只有此消彼長,不可平等共處。何論,她對他心結(jié)尚未解開。

    只一瞬間的覺察,便在一瞬間做出了決定。

    她已經(jīng)長大,他該慢慢退去榮光,讓君為君,臣為臣。

    自然,也雜著私心。私心想,她若無法再信任依賴他,那么有更多的權(quán)力傍身,是不是也能讓她安心些。她的心定下,是不是可以想起他的一些好,想起他們也有快樂的好時光,然后肯重新對他笑一笑。

    “是的。”蘇彥頷首。

    “然后眼下,你又把抱素樓送給了她。”

    “阿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道理我懂!”蘇恪長嘆道,“可是、可是抱素樓是阿翁傳給你的啊,他日你要如何面對阿翁?”

    論及這處,蘇彥卻愈發(fā)坦然。只是這會坐得有些長,背脊胸膛都開始泛疼乏力,他緩了緩道,“阿翁臨終于我說,謹記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舊。”

    蘇彥緩過一口氣,忍過傷口隱隱發(fā)作的疼痛,“我相信抱素樓在陛下手中,一樣可以發(fā)揮他應(yīng)有的作用。一樣可以培育文官,造福百姓。如此,便也無需在意在何人手中,阿翁自也會理解我的。”

    “……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舊。”蘇恪喃喃道,“你們總有這樣那樣的大道理,我也不懂。但是阿母臨終前,讓我看顧,督促你娶妻生子,我是一直記得的。如今你鬧出這么一檔子事,人家都不要你認,你非上趕著,鬧得天下皆知,這姻緣路左右是斷了,子嗣上更是無望!”

    “阿姊,你也見到我了,我尚好,你不如先回吧。”蘇彥覺得有些撐不住了,亦不想再聞她車轱轆般來回往復(fù)的話。

    “你傷成這般,我回哪去,我留下照顧你,你去榻上歇歇吧!”蘇恪瞧出他兩分疲色,起身過來扶他,“既然認了,總是有些情分的。但是我問過管事這都二十余日了,陛下母子無論是鑾駕還是私服,都不曾來看過你。你傷成這般,縱是她貴為天子,探視臣子本也是有的,再者那廂是你親兒……”

    “阿姊,你回去吧。”蘇彥喘著氣,撐在案上,喚來侍者送她。

    當(dāng)日在中央官署御史臺的府衙中,小小的孩子站在他面前,為他遮擋烈日,與他道謝。他透過他,看見他身后的女子緩緩走來。

    他看見她伸出一只手,于是便撐起最后一點力氣想要抬手觸上她掌心,然伏在地上的五指才勉強聽使喚,抬起指尖,便見她那只伸出的手牽過孩子,走下階陛。

    徒留冕袍十二章紋逶迤又沉穆,從他眼前緩緩移過。

    他傷得太重,除了后背血肉模糊的杖傷,前頭的傷口也離開,是太醫(yī)令在中央官署救治的他。當(dāng)晚無法挪動,便歇在清輝殿,翌日離宮被送回的丞相府。

    然他被貶為功曹職,雖說攝丞相事,但當(dāng)下顯然無法上值,如此便也不能在下榻丞相府,遂又搬來這處許久未住的私宅。

    從留在中央官署到離開丞相府來到這處,前后四日里,他不甚清醒,然心中有一分清明殘留,無比渴望她能來看看他,但是一次也沒有。

    他問,“陛下來過嗎?”

    抱石道,“太醫(yī)令來過。”

    這些日子,沒有初時那樣虛弱,神思慢慢聚攏,便也能克制思念,能安慰自己,她出禁中不易,這處又比丞相府遠些。再者,她乃帝王,沒有紆尊降貴的道理……這樣反復(fù)地告誡,自己慢慢便也被說服,心境稍稍平緩下來,不想蘇恪這會直戳這事!

    他尤覺思念難捱。

    一時間,心緒起伏得厲害。

    蘇恪在他再三婉拒后,終于離開。待抱石回來屋中,蘇彥已經(jīng)自己半臥榻上,他前后都有傷,伏也不能伏,靠也靠不得,只能側(cè)靠過來,前兩日本已恢復(fù)一些元氣,這會全散光了。

    “公子!”抱石喚他。

    蘇彥虛闔著雙眼,額頭鬢角都是汗,半晌喘出口氣,“你去讓醫(yī)官給我熬一貼止疼的藥,要稠一些……”

    湯藥飲下,未幾人便犯困。

    入了夢中,皆是好夢,惑人不復(fù)醒。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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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荷塘菡萏紅消翠減, 蛙聲漸息。轉(zhuǎn)眼已是楓菊滿院,天高云淡九月初秋里。

    然關(guān)于蘇彥覬覦女帝、誕子不擔(dān)責(zé)的事依舊漫天瘋傳,甚至四海周國皆有耳聞。尤其是南燕處,鐘離筠初聞此事一言否決。當(dāng)年為他與阿柔之事,原還是蘇彥親自寫的放逐書。他那樣的人,怎會做出師徒背倫的行徑?

    直到此刻,得到再三確認的消息。在暗子的諸多話語中, 他聽到“抱素樓被除名, 封樓”方真正相信了此間事。

    一時間竟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他尚未一身榮光重歸師門, 證明自己只是愛一人而無甚錯, 師門竟已不再。

    月夜下的太尉府, 紅楓半院,菊香四溢, 如火如荼的花擋住秋的肅殺, 卻依舊擋不住夜色寒涼。

    鐘離筠收起羽扇,目光落在庭中石桌上的一疊龜甲上,低嗤道, “前頭他伐齊時, 還在為龍裔尋醫(yī), 我當(dāng)他只是心系君主國祚,不成想竟是他自己的兒子。”

    鐘離筠這晚又在占卜,這一卦原已經(jīng)算了多年,眼下有了些苗頭。

    “其實他原無需如此,縱是他不認, 女帝仿若也不曾逼他。”一旁的屬臣接過話來,“這事一出, 他算是名聲毀去大半,蘇門就此與過去不可同日耳語!”

    鐘離筠拾起一塊龜甲,邊看邊道,“你太小看他了。他這廂看著是毀掉了自己的名聲,然于公是給女帝鞏固了皇權(quán),于私是欲要修補二人裂痕。女帝聰慧,想來無需太久便會想通,如此這對君臣便又同心了。”

    “那我們可需要想一想法子?”屬臣道。

    鐘離筠起卦中,一時無話。

    那屬臣便觀龜甲,又看星象,再看鐘離筠卷宗所書生辰八字,亦掐指謀算,待鐘離筠止卦,方開口道,“此乃玄武當(dāng)權(quán)格,乃大貴之命格。”

    鐘離筠頷首,“這是當(dāng)年一個僧人給蘇彥算出的前半生的命格,但是卻無論如何也算不出他的后半生。當(dāng)時道,是他命星周身乃紫薇、太白二星雖耀卻不明晰所致。”

    “如今這二星當(dāng)指女帝,已然明晰。我遂試著推一推他后半生的命格。”龜甲從他掌中落,他凝眸半晌,眸光中忽現(xiàn)一絲驚愕,只仰頭再觀天象,似想到些什么,匆匆入內(nèi),翻來書簡查閱。

    一冊,又一冊,攤開在桌案,或跌落在桌角,他終于在一卷古老的書簡中尋到那些符合的字跡,看見蘇彥后半生的命格。

    死死盯了半晌,坐回座上。

    “大人,可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屬臣入內(nèi),“方才下官所言……”

    鐘離筠合上書簡,抬手止住他話語,“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催促農(nóng)耕,積攢糧食。強化練兵,以備第四次伐魏,早日奪取長安。此乃先帝之遺志,吾等需一日不忘。”

    “至于蘇彥和女帝,鞭長莫及。”鐘離筠垂眸看收起的書簡,“命格命運,玄之又玄,多來同性子、環(huán)境相關(guān)。我們且顧好能掌控的地界。”

    書案燭火黯后又明,夜風(fēng)沙沙從窗牖縫隙中灌入,搖曳燈火,將投在地上的人影拉得蕭瑟又孤寂。

    照出一副夙興夜寐的輪廓。

    山河萬里一輪月。

    “公子,你身子才好些,且早些歇息吧,公務(wù)是沒有頭的。”書房內(nèi),抱石端來湯藥奉給蘇彥,見案上燈盞新?lián)Q,不由出聲勸道。

    九月中旬,蘇彥在修養(yǎng)了百日后,舊傷愈合,新傷好轉(zhuǎn)。遂向尚書臺遞卷宗,欲要銷假復(fù)值。后被駁回,只讓他再靜養(yǎng)一段時日。

    蘇彥得如此回復(fù),初時心中歡喜,尚書臺尋常恨不得不給休沐日,即便給了也尋著借口催人復(fù)值。這廂他銷假欲回,他們自當(dāng)求之不得,竟復(fù)駁回,想來是江見月的意思,要他調(diào)養(yǎng)身體。這樣想來,自然高興。

    然細想,卻又覺得不對勁。

    靜養(yǎng)一段時日。

    一段時日是多久?

    五日,一月,半年……無有具體歸期。

    蘇彥覺得十分不安。

    他尋來夷安問過,知曉她們母子一切安好;薛謹來看他,也和他說這段時間朝中無事;甚至杜陵邑處他的舅父趙徊過來探視他,說同女帝關(guān)系融洽。

    公事除去,如此他只能思慮私事。

    難不成她真要這般磨著,慢慢地忘記他,同時讓他慢慢接受當(dāng)下的情形。

    【我想試一試,不那么依戀你把你當(dāng)作唯一的日子,試一試不再全身心愛你的日子。當(dāng)年的話在耳畔來回繚繞。

    夜深人靜時,他在夢中驚醒。

    是那年她誕育長生的場景,她說“朕崩,吾子殉葬”;是不久前椒房殿中,聞鶴堂的侍者彈琴烹茶哄她歡顏的模樣;是六月的御史臺,她牽著孩子從他面前走過,除了玄金冕袍冷硬幽光和溺人章紋刺入他眼眸,再無其他……

    他從榻上起身,大口喘息。

    是情滋味。

    是愛而不得。

    是得而棄之。

    是、他活該。

    “皎皎!”他低眸看地上一截如霜月華,喚她名字。

    如此忐忑不安的小半月過去,在他三次上疏身子無礙,可以復(fù)職后,尚書臺依舊不曾應(yīng)下。只在九月下旬得黃門傳旨,讓他搬回丞相府。

    當(dāng)日貶官三等為功曹職,攝丞相事。如此當(dāng)是她同意了。

    回來丞相府這日,蘇彥站在銅鏡前,更衣理妝,情怯似一個少年郎。

    都說年少乃情竇初開時,熱烈又緊張。

    但他是個例外,他的年少,從十四歲奉母命出仕立明堂,到十六歲自薦出使涼州,而后回京抗賊寇,立新朝,修律法,扶女帝,半點未沾上情之一事,不知情為何物。

    但若說從未論起,倒也不是。

    也有至親,與他講過情愛與婚姻。

    譬如他的母親茂陵長公主,便與他說,“男兒志在天下,情愛多來玄乎,你的心力自不可費于情字上。婚姻當(dāng)是你人生中最順暢的一樁事,坊間女為妾,世家女擇妻,便是尚主也可得。總之不是你操心的事。”

    他的父親偶然間論起,“其實你母親說的也不全對,所謂修身養(yǎng)性,齊家治國平天下。家若不理,何以治天下?故而你還是要挑一挑,選個心儀的人,家和萬事興!”

    雙親故后,長兄為尊。

    長兄道,“你同我一般便是最好,凡事隨心,退而隨緣,實在不可方再隨勢。總之不傷

    人,不委屈自己便好。 ”

    至親們雖各自有道,但始終秉承著一個觀點,便是婚姻的主動權(quán)在他手中,由他擇取,不會艱難。

    是母親最開始說的,“若論門楣權(quán)勢,放眼世間,皆是配得起的。”

    卻未曾想到,未來的某一日,這世間女子尊貴至天家公主后,還可再上一層,乃國之君王。

    他愛上一個女君。

    而后,只有被動等待的資格,再無主動擇取的權(quán)利。

    天下至尊位的人改變了性別后,這天下的一切或許也當(dāng)慢慢隨之更改。

    好比這一刻,他一瞬不瞬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即便姿容未減,風(fēng)儀依舊,但還是一眼觸及了眼角隱約的細碎皺紋,又在皺紋淺淺的溝壑中看見她依舊如花明媚的模樣,看見她的聞鶴堂年輕又絕色的侍者們。

    朱顏辭去花辭樹。

    青年時的不珍惜,遲遲不可得。

    便是眼下時刻,已是十月深秋,他回來丞相府近一月,依舊是讓他靜養(yǎng)。無需他早朝,無需他復(fù)值。

    自然,她亦不可能來此。

    他在百轉(zhuǎn)千回的愁腸中,勉強將心平靜下來。

    將尚書臺送來的卷宗認真批閱;將前頭不再朝中的兩年間的朝政,尋來翻閱記錄;將這年開春設(shè)定的朝務(wù)計劃細細審核……在一卷卷書簡筆墨中,尋找朱筆顏色,她的字跡。

    一手隸書,從初時的秀整嫵靜,方圓兼濟,到如今已是雄闊靈動,風(fēng)骨筆生。

    抱石讓他合卷早歇,道是公務(wù)無盡頭。

    他原也不在處理公務(wù),實乃長夜漫漫,他不敢入睡,也無法入睡,遂持筆臨摹她的字跡,繪丹青描她模樣。

    月圓月缺,他臨窗伏案,衣袍上浸滿月光,伸手輕撫,見天際新月豐滿成玉輪,時光如水流。

    終于低眉看畫中人,俯首稱臣。

    十月最后一枚月牙和破曉交替后。

    一個尋常的晌午,屋中一如既往點香烹茶,侍者一如既往捧來待批的卷宗,蘇彥一如既往獨立東門,在遙望未央宮半晌后,回來屋中跽坐案前,一如既往沉默又專注地批閱卷宗。

    銅漏滴答,博望爐中再添香料,案上閱過的卷宗慢慢累起,淺金色的日光偏轉(zhuǎn),沉寂的書房被匆匆奔來的侍者打破安靜。

    蘇彥蹙眉抬眸。

    “大人,小殿下來了。”

    蘇彥看著他,神色并沒有多少改變。

    “是小殿下,您趕緊接駕。”

    蘇彥頓在手中的筆晃了晃,又看一眼跪著的人。

    侍者往屋外掃一眼,急道,“大人,小殿下入院子了。”

    蘇彥這會猛地起身,卻覺一陣暈眩,然腿比神識還快,待他回神人已經(jīng)到門口。

    見日光下,小小的人兒被大長秋牽著,正一步步走近他。

    “蘇大人。”阿燦出聲喚他。

    蘇彥愣了一下,俯身行禮,“臣拜見殿下。”

    “起來。”長生奶聲奶氣道。

    蘇彥起身,咫尺的距離,他有抱他的沖動,到底忍下了,只看他,又看他身后,儼然忘了規(guī)矩和待客之道。

    阿燦知他心思,低聲道,“陛下沒來,原是譴婢子陪殿下過來道一聲謝。”

    “謝謝你,我能和阿母上朝了。”長生聞一“謝”字,便將學(xué)了數(shù)遍的話說出來。

    蘇彥反應(yīng)過來,輕聲道,“殿下已經(jīng)謝過了,亦是臣該做的。”

    這話落下,兩廂又僵住。

    稚子不知還有何事,蘇彥壓根不知要做何事。

    還是阿燦提醒,他遂請人入內(nèi)。

    蘇彥有些局促,初時讓人上茶,又意識到孩子用不得茶。

    便問他要吃些什么?想一想,也不敢亂喂他膳食。

    便干干道,“殿下,您開蒙了嗎,臣尋些書與您看?您愛看什么?”

    孩童皺眉望著他。

    蘇彥也皺著眉,“那臣尋些玩具與你!”

    未幾,他捧來一連串九連環(huán),魯班鎖,七巧方……長生還好,有些好奇,笑著拿來摸了摸。

    阿燦簡直瞠目,這是陛下如今打發(fā)時間玩的,偶爾還有解不開的時候,小殿下這會玩的都是撥浪鼓、小木馬一類。哪會玩這些!

    果然,沒多久,長生便有些被打擊到,懨懨放下了。

    蘇彥道,“臣教殿下。”他記得江見月幼時頭一回就能拆開魯班鎖。

    未幾滴漏又響,阿燦掃過,福身道,“蘇大人,婢子需帶殿下回去了。”

    “這樣快?”蘇彥有些恍惚,須臾擠出一點笑,“臣送殿下。”

    一路到東門,阿燦讓他留步。

    蘇彥頓下,低聲道,“姑姑,陛下好嗎?”

    阿燦點了點頭,“陛下圣安。”

    蘇彥站在門口,目送車駕離去,回首竟已經(jīng)日上中天。

    他回來屋中,尤覺是夢。

    博望爐香煙裊裊,他回想這半日場景,歡喜又心酸。

    歡喜暌違三年,他終于又可以在如此咫尺之間,親近孩子。

    心酸,長生還不知,他是他阿翁。

    但終究是滿足的。

    而這日后,隔了兩日,長生竟又來了。依舊是阿燦陪他一道來的。阿燦說,“長生鬧著要出宮玩,陛下不肯,遂譴來這處,讓蘇大人陪一會。”

    蘇彥自然愿意,只頻頻頷首,“臣陪著。”

    然面對一個三歲大的孩子,又不曾帶過一日,蘇彥一時不知該做些什么。正躊躇間,忽聞長生道,“蘇大人,閱書。”

    蘇彥有些疑惑。

    “阿母說,多看書。”

    蘇彥環(huán)顧四下,這處都是卷宗文案,只溫聲道,“那請殿下稍后片刻,臣給你謄出來一冊,再同您一道讀,如何?”

    長生眨著細長微翹的眼睛,眸光里閃著剔透的星子,乖順點頭。

    蘇彥攬袖坐下,忍不住又看孩子一眼,遂低首書寫。然待他洋洋灑灑將《千字文》默寫完整,抬眸卻聞阿燦正朝他嘆氣。

    長生靠在她懷中,上下眼皮打架,快要睡著了。

    阿燦道,“婢子得帶殿下回宮了。”

    蘇彥看著案上長長的一冊書卷,忽想起孩子是要出宮玩的,這廂就候著他默了一卷書。

    他有些抱歉地想了片刻,最后道,“無妨,那這個給殿下回去讀吧。”

    剎那間,伏靠在阿燦懷中的孩童瞪大了原本迷糊的雙眼,眼睜睜看著書簡奉上來。

    從門口拐出,他忍不住回望那個笑起來很好看的男人,轉(zhuǎn)過頭道,“姑姑,蘇大人怎比阿母,還喜歡讀書寫字的?”

    蘇彥立在門邊目送,許是聽到了孩子的話語,許是想到了什么,怔了半晌,匆忙回來屋中,持筆書寫卷宗。后讓侍者送去椒房殿,給大長秋。

    上頭沒寫旁的,只虛心請教了長生的愛好,習(xí)慣,飲食要點等。

    阿燦回復(fù)得很快,當(dāng)下便送了過來。

    蘇彥得此回復(fù),歡喜萬分,這意思是指長生日后會常來。果然,之后隔三差五,孩童便來府中。

    蘇彥給他讀書,教他認字,也給他喂膳,陪他下棋,或是翻了書制作花燈。

    長生道,“好漂亮。”

    蘇彥笑道,“你阿母制作的花燈才好看,以前她做過很多。”

    長生問,“你怎么知道的?”

    蘇彥溫慈地看著他,低頭繼續(xù)制作,不再說話。

    阿燦的回表中說小殿下不能騎馬,不可奔跑,蘇彥后來當(dāng)面問過,阿燦道是孩子體弱,陛下不讓。蘇彥便沒有多問。

    孩子喜歡一切新奇的食物,府中養(yǎng)著駱駝,蘇彥帶他去看。不能騎馬,總可以騎駱駝,長生很喜歡。

    當(dāng)年的第一只駱駝已經(jīng)過世,這是新買的駱駝,穿著舊時的甲衣。他將孩子扶在背上,柔聲道, “你阿母也喜歡騎駱駝。”

    “這個跑得快嗎?”長生問。

    蘇彥搖頭,“殿下放心,前頭有人牽著,它跑不快。再者,臣護著您,不會有事的。”

    “它不能跑的快。”長生道,“跑遠了,阿母見不到我,會哭的”

    蘇彥點頭,伸手給他將披風(fēng)攏好,又掖好他的帽沿,不讓他受風(fēng)。即將入冬的季節(jié),晨起還好,這會変了天,陰沉沉的。天上壓著厚厚的云,一場大雪就要落下。

    “阿母說,長生要在她眼皮下。不能離她三丈遠。”

    長生好奇道,“蘇大人,三丈遠是多遠?”

    “三丈——”蘇彥笑著想了想,“大概是從門口到殿下車駕的位置吧,稍微再遠一點!”

    天氣寒涼,蘇彥不敢讓孩子在室外太久,內(nèi)院一圈騎過,就讓他下來了。差不多亦是回宮的時辰了。

    長生如今和他親近了些,玩得有些累了。

    蘇彥道,“殿下,臣抱您,好嗎?”

    長生點點頭,乖巧伏在他肩上,“門口下來,孤自己走。”

    蘇彥從命,在門口放下他,給他將斗篷攏好,摸了摸他的小手。

    孩子的手,多來冰冷沒有溫度。

    “蘇大人再見。”孩子眨著亮晶晶的眼睛,回頭與他告別。

    蘇彥佇立門前,輕輕點頭。

    兩丈多的路,長生被阿燦牽著,走得很穩(wěn)健。

    兩丈多的路。

    兩丈。

    蘇彥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

    【阿母說,長生要在她眼皮下。 】

    【不能離她三丈遠。 】

    蘇彥豁然抬頭,見長生已入車中,車簾落下,阿燦陪侍在側(cè),車夫欲調(diào)轉(zhuǎn)馬頭。他疾步上前,一把掀開簾子。

    果見寬闊車廂中,坐著魂牽夢縈的姑娘。

    她面前橫著一張桌案,上頭擺著筆墨卷宗,這會剛放下朱筆,正將孩子抱在身側(cè)。聞動靜,抬起冷厲眉眼,一手抽開劍柄。

    半晌,在四目相視中,緩緩收了手。

    第75章

    天子所在十丈范圍內(nèi)便為禁中, 由禁軍披甲執(zhí)銳護守,尋常人等近身不得,擅闖即斬;三丈內(nèi)為御前, 更是唯貼身者不可親近,乃三千衛(wèi)嚴守。

    江見月的車駕歇在距離丞相府東門兩丈之地,如此蘇彥上前自無人阻擋,只有最后一關(guān)天子劍, 在女帝極敏銳的防守中抽開寸長, 寒光刺人眼眸。劍鞘退身的細微聲響,準(zhǔn)備無誤的傳入三千衛(wèi)耳中, 于是在這個瞬間數(shù)十衛(wèi)兵頓現(xiàn), 拔刀團團圍住車駕。

    蘇彥能感受到身后兵戈的寒芒, 那是比女帝身側(cè)長劍更凌厲的逼勢,按理他該立刻跪首以求得一線生機, 卻在這一刻驟然僵住了身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楚看見她一手掩過孩子,一手按著劍柄。尤似景泰六年的除夕夜,她來告訴他有了身孕,他掌心覆在她小腹上,有一瞬欲推的沖動。沒有作出動作,只是剛提上力道,她便察覺了。

    是從那一刻起,她防他至今。

    他的眼眶一圈圈泛紅,目光從她身上移到孩子面龐,不敢看孩子天真笑靨,便又重新看向她眉眼,卻也低垂了眼瞼。

    “對不起……”蘇彥重抬眼眸。

    分明有好多話要說, 卻又無從說起,開口間只剩了這三個字。

    她已經(jīng)收劍,身后衛(wèi)兵也在阿燦的示意下退身。

    風(fēng)起,天空落起雨來,片刻間染濕他鬢發(fā)衣袍。有些冷,長生往母親身邊挨去。

    蘇彥松開簾子,隔絕彼此視線,唯有聲音再度響起。

    “入府避一避吧,回宮有三里路,雨勢漸大,車駕遮不住的。”

    如他所言,雨很快下大了,夾著雪沫子,一起落下來。他站在車廂外,身上靛青色的衣袍堙濕大片,雨水從他長睫滾落,又從鬢角滴入脖頸。

    他不知何時退身微挪的身子,正好擋在風(fēng)口上,車簾靜垂少了浮動。故而,也徹底在江見月眼中消失輪廓。

    再沒有風(fēng)吹簾動的間隙,將他模樣映入她眼眸。只有風(fēng)雨聲依舊。

    江見月道了聲“好”,脫下雀裘,裹在孩子身上。

    就兩丈路,重掀車簾的時候,外頭已經(jīng)有侍者撐傘成棚,護她滴雨不沾,抱孩子入室中。

    下車的一瞬,蘇彥伸手欲接。在江見月蹙眉的一瞥打量中,收回了手。

    他渾身都濕了。

    一行人歇在后院正堂中。

    是即將午膳的時辰,蘇彥吩咐備膳。又想起方才長生已經(jīng)累了,欲要歇覺,便趕緊派人去收拾內(nèi)寢廂房。轉(zhuǎn)頭看見江見月,想到她在馬車中設(shè)了桌案筆墨。那處卷宗自是重要,

    遂趕忙差人去取。人譴出去,他又追上,叮囑用油紙抱住,道是卷宗不可浸水。

    這些吩咐完,他頓了片刻,眉宇折川,皺得更緊。疾步入來屋中,看過在阿燦懷中哄慰的孩子,又看正在試暖爐溫度的人。

    江見月尚且站在入殿時的位置,只從侍女手中接來剛添炭的暖爐,捧在手中感受,目光原是隨著男人身影幾番移動,到這會見他急急至身前,攜來一股濕寒的冷氣。

    他穿著一身靛青如意紋交領(lǐng)曲裾深衣,廣袖寬擺。腰間垂著巴掌大的羊脂玉玨,玨尾配與衣衫同色的瓔珞流蘇。這會因來去匆匆,袖角擺沿,滴灑出細密的水珠。流蘇黏濕,一半沾在袍子上,一半濕噠噠地垂著,同他鬢發(fā)一般,一點一滴滾下水珠。

    “馬上巳時六刻,可是長生用藥的時辰?”他有些喘,問道,“我記得姑姑的回表里寫了,春夏秋三季一日兩回,入冬后一日三回。可有隨身帶著?若無,我派人立刻去取來。延后一會用無礙吧?”

    他一口氣問了許多。

    忘記為臣的謙稱,直呼龍裔的乳名,也徹底忘了所謂的君前失儀。

    【但凡心神不寧,遭受驚嚇,積累日久則還會發(fā)病。直接的征兆是發(fā)燒,胃絞痛。

    緣故是神思心病導(dǎo)致的身體病變,藥石難醫(yī)。故而平素控病法子乃自控心神,舒緩情緒。 】

    【半年前開始,皎皎的膳食已經(jīng)基本規(guī)整于常人,一日三膳,只需戌時四刻添一膳,七分飽便可。但她因脾胃之故,用膳慢,在兩刻種左右。忌寒涼發(fā)物,魚蝦慎用。 】

    那年他將她交還到母親手上,尋來醫(yī)官記錄她病情,開口如數(shù)家珍。驚得醫(yī)官數(shù)次抬頭,又匆匆持筆記錄。

    但凡他肯用心,便無人能及他用心。

    江見月余光瞥過地上的水漬,無聲從他身邊走過,忽就想起年幼時光,竟勾唇笑了笑。

    她在長生跟前俯身,看他時面色褪盡幼年神色,似從夢中回倆現(xiàn)實。只是笑意依舊,少了嬌嗔,多出慈和。將手爐塞到孩子懷中,讓他一手捂著,一手被自己拉來搓揉,邊搓邊道,“去把衣服換了。”

    語氣有些硬。

    長生皺了皺眉,看了眼自己阿母,又看身上的衣袍。

    他衣服暖烘烘的,而且為今天要來這,覺得蘇大人穿靛青、朱玄一類色澤的衣衫甚是好看,便特地挑了這身天青色小深衣。

    好好的,為何要換?

    長生覺得阿母這會有點兇,抬頭望向?qū)γ娴奶K大人,眼里帶了點求救的意味。

    他不要換掉這身漂亮衣服。

    顯然,蘇彥救不了他。

    蘇彥比他還不知所措,他問的話,一字未得到回答。

    她已經(jīng)把自己召回丞相府,開始攝丞相事,公務(wù)無誤。私情上,她已經(jīng)許長生過來,來的時辰也算頻繁。而她自己,分明是回回都來的。就算是為了孩子,但蘇彥想總也有幾是為了他。再說這會,都愿意入府了,雖是天公留人,權(quán)宜之計,但他們又在同一屋檐下了。

    他們有太久沒有這般親近過了!

    可是為何皎皎這會又生氣了?

    他何處有錯?

    蘇彥絞盡腦汁地想。

    長生巴巴望著他,最后不免失望地低下頭,包著一汪眼淚道,“……不要換!”

    “沒說你!”江見月?lián)Q過一只手給他搓揉,笑著剜他一眼。似想到些什么,轉(zhuǎn)身望向身后的男人。

    蘇彥顯然也聽到了,回神抑制不住笑容,但見江見月冷眼扭頭,便只得端出莊肅模樣,拱手道,“臣去去就來,陛下稍后片刻。”

    他去而又返,“長生的藥……”

    “不用你操心,朕下車時讓人回去拿了。”江見月見他移一處地,便濕一方地,不由蹙眉道,“去沐浴,別鬧出病來,將病氣過給長生。”

    蘇彥便當(dāng)真沐浴得久些,直將自己逼出一身汗,方出浴更衣。

    他披了厚厚的大氅,從寢殿一路走去正殿,看雨勢漸停,換作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

    長生受不得寒,眼下不能回宮,且在府中住兩日。若這雪落滿晝夜,明日午間,他就在外頭給他堆個雪人,他可以坐在暖榻上,隔著菱花窗慢慢看。還有皎皎,也怕冷,就讓母子倆抱一起。他就坐在案前給她批卷宗……轉(zhuǎn)頭又想,還是風(fēng)歇雪停吧,孩子太小,不可隨意挪地方,影響他休息,這處到底不比宮中,好多母子倆用慣的東西都不在。尤其是長生,總說他身子弱,竟需要終日服藥,也不知到底是個什么病……

    蘇彥這般想著,未幾已來正殿,還未到門邊便聞阿燦一聲急促的“殿下”傳出!

    蘇彥疾步推門進去。

    見東邊暖榻上,孩子雙目緊閉,四肢抽搐,轉(zhuǎn)眼功夫便口吐白沫,渾身戰(zhàn)栗起來。

    “去把藥端來。”江見月卻出奇地平靜,靠坐在榻,一手攬過孩子上身依在懷中,一手伸出指頭塞入孩子口中。待他慢慢失力松口,便接來阿燦手中的藥,讓孩子用下。

    長生怯怯看她,顯然是抗拒湯藥濃苦。

    確實是極難聞的藥,蘇彥頭回聞,亦不忍蹙眉。

    江見月并無話語,只眼中攢出一點笑意,將碗盞湊近他唇口。

    孩童便垂眼張開了嘴小口小口地吞咽下去,一碗盞藥片刻都沒有停。江見月不松手,長生就一個勁飲著。

    一刻鐘過去,藥盡碗空,長生細細喘著氣,額上一片薄汗。

    江見月的笑盈入眼底,將他抱轉(zhuǎn)過來,伏在自己肩頭輕輕拍著,不多時孩子便重新睡著了。

    她放下孩子,看了一會,下榻。

    許是坐得太久,精神繃得太緊,起身時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陛下!”

    “皎皎!”

    阿燦和蘇彥一同上來扶她,阿燦見蘇彥在,自覺得松開手。

    江見月沒有掙開,就著他臂彎緩了會,開口道,“讓侍者備些水,朕沐浴。”

    她也出了一身汗,衣袍上盡是長生口中的白沫和來不及給他脫靴被他踢到的足印。備水的功夫,她靠在榻上養(yǎng)神,眉宇間疲憊又蕭瑟。

    蘇彥僵硬地站著,看她面容,又看她還留著齒印的手指,最后目光緩緩落在長生身上。只覺氣血在胸腔中翻涌,一層層沖潰他的理智。

    守在一旁的阿燦看他一眼,輕嘆了口氣。彼此沉默,不忍打擾休憩的母子倆。

    蘇彥是在江見月去沐浴的功夫里,從阿燦口中知道了他缺失的年月中,她完整的心境和他們母子的情況。

    長生是四個月大的時候確診的病,乃癇癥。起初是沒有預(yù)見性的發(fā)作,后來稍好,受驚心緒激昂才發(fā)病,慢慢地又變成換季時發(fā)作,如今控制到只要吃藥、定時調(diào)理便可維持一月發(fā)作一次。

    而他每回發(fā)作便是方才那副樣子。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戰(zhàn)栗中欲咬舌頭,所以需要摳住他牙口。

    長生說話晚,長得瘦,牙齒都晚同齡的孩子許多才長全。江見月舍不得他咬軟木,每回都給他咬自己的手指。

    就這樣小心翼翼、膽戰(zhàn)心驚地養(yǎng)了他兩年多。

    好在醫(yī)官半年前會診,說他如今病情穩(wěn)定許多。但還需再繼續(xù)穩(wěn)定一兩年,保持這個狀態(tài),如此日后只要他不患旁的大癥,不受傷,便可同其他孩子一樣,年壽可常。所以未來兩年的調(diào)養(yǎng)和治療便尤為重要。

    阿燦講了許多,蘇彥也都記下了。唯有其中一處,他記得窒息又刻骨。

    長生的這處病癥,原是從胎中帶來的,是因為當(dāng)初早產(chǎn),在母腹憋悶太久所致。

    所以,江見月那樣不愿見蘇彥,那樣怨責(zé)他。她甚至沒法同自己和解,更遑論他。她將宮門關(guān)上,退回彼此送出的東西,將他放逐到千里外的戰(zhàn)場上……

    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子里,時間的流逝,長生的好轉(zhuǎn),他的態(tài)度和付出,終于讓她慢慢釋懷。

    入冬的第一場雪,很快染白了大地。

    蘇彥疾步走在廊下,朔風(fēng)拂起他大氅,雪花落在他肩頭。他穿廊而過,拾階而上,女子打開殿門的一瞬,便被他抱入懷中。

    迎面而來的風(fēng)雪都被他寬闊背脊擋住。

    他用下顎摩挲她額角,眼淚低滴入她披散的發(fā)間,呼吸急促,竟一時吐不出話來。只將她越抱越緊。

    “我已經(jīng)一人養(yǎng)了他三年,不想再這樣辛苦。還有兩年,你能好好養(yǎng)他嗎?養(yǎng)到五歲,他就能和正常孩子一樣了。”江見月感受著他的心跳,也感受著他的戰(zhàn)栗,便知阿燦已告訴他一切。

    本來,就是要告訴他的。

    “我好好養(yǎng)他,就像……像過往許多年,養(yǎng)你一樣。”青年郎君嗓音喑啞,泣不成聲,卻是鄭重又堅定。

    雪簌簌落下,天地都安靜。

    許久又聞他乞道,“皎皎,你叫聲師父吧!”

    我錯了。

    他低下頭,從眼神望進心里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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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這日之后, 江見月同意蘇彥銷假復(fù)值。

    已是十二月年終,距離封朱筆,開年假也就大半個月的時間。江見月因身子不適, 自初一大朝會后,便未再上朝,一切政事皆由尚書臺處理。

    從景泰八年出征至今兩年半,蘇彥重歸朝堂。當(dāng)年作為百官之首站于群臣最前端的蘇相, 如今執(zhí)笏立于九卿之下。

    十?dāng)?shù)位近些年被提拔起來的年輕官員, 乃天子欽點,或文或武, 雖品級不高, 但皆在太常、衛(wèi)尉、廷尉等各處任要職, 乃帝國新的血液。聞過蘇彥往昔政績和名聲,然受的實打?qū)嵤桥鄣脑耘唷_@廂得見真人, 更多的印象自然還是就近事, 譬如蘇彥東征并不圓滿,若非女帝連番督促,未必能攻下東齊;再譬如六月里被御史臺的公審, 實在不配為天下士子的楷模。是故, 這些初生牛犢的官員, 多少眼光異樣,暗里悄言。再者,便是世家官員,多來寒心。

    這日乃十二月廿一,最后一日朝會后封朱筆開年假。

    下朝后, 薛謹和蘇彥搭話,“左右要官復(fù)原職的, 又何必鬧這半個月。不如索性再歇歇,或是來了就直接換上丞相的鳳池清波袍,白的落人話柄。 ”

    蘇彥笑道,“這話驟聞,以為我是專門為穿那套袍服來的。”

    薛謹晲他一眼,“我是這意思嗎?”

    “玩笑爾。”蘇彥看了眼腳下臺階,拾步下去,抬眸望遠方天際。

    濃云染了層雪霽后日光的金邊,只是疊浪翻滾,陰沉沉一片,很快又要落一場雪。

    雪落雪停,日出日暮,冬日里周而復(fù)始。

    “過些日子自然還能換上,便是塵泥也可上青云。但青云處,亦有隨時跌落的風(fēng)險。且登高跌重,看戲的人也越多。”蘇彥話語里聽不出自憐,反倒是透出兩分警世的味道。

    在中央官署的甬道上,兩人拱手致禮,分徑而行。一人去尚書臺,一人去廷尉府。

    “師兄是以身做筏,提醒朝中老臣莫倚老賣老,告誡新貴需步步謹慎。宦海沉浮,榮辱轉(zhuǎn)眼。” 一直隨在他們身后的溫九走上前來,同薛謹并肩而立,瞧著遠去的身影,“這樣的道理,人人都懂,都明白,但遠沒有親眼所見,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身側(cè)更讓人深醒!”

    “少時在抱素樓中,師父說亂世之中,不論文武,我們皆為殉道者,如今師兄乃第一個。”  薛謹轉(zhuǎn)身往宮門口慢慢走著,低聲道,“其實,我是真未想過,師兄會認下小殿下,雖說他為人父是該擔(dān)的責(zé)任,但你我都清楚這其間復(fù)雜,不似尋常人倫可以比擬。再者陛下也復(fù)了他過去的一切,等于抹去了那兩年的關(guān)押。三來,這樣認下,就不說他蘇氏族親了,從長安高門到各地門閥都對他頗有微詞! -”

    薛謹這般說著,便不禁背脊生寒。

    “或許,恰恰正是因為陛下恢復(fù)了師兄往日榮光,歸還了他一切;亦或者師兄根本愛陛下不能自拔!”溫如吟長著一顆玲瓏心,這些年也算歷得風(fēng)霜,心胸智謀更勝常人,只緩了緩道,“四師兄總不至于同那些人一般看法吧。”

    薛謹瞧她一眼,垂眸淡淡笑過。

    如今蘇彥這般聲名受損,權(quán)勢式微,附在他身上的人便利益下滑,世家對他多有怨聲。但總也有人窺見更長遠的局勢,來日皇權(quán)會愈發(fā)鞏固,待皇權(quán)定,凡當(dāng)權(quán)者明,無需再以權(quán)謀治國后,君臣一心,朝局便會越來越安定,從而大魏治下的民生會慢慢欣榮起來,最后于民得利。

    許是需要數(shù)年,十?dāng)?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的時間,而這些年里,蘇彥的惡名和女帝的明睿會被愈發(fā)放大,讓人刻骨和銘記。

    “我說了,師兄是我們中第一個殉道者。所以師父九泉之下不會怪他,只會以他為豪。”薛謹想了想,笑里帶起一抹戲謔,“也不一定,大概關(guān)起門來,還要吼他兩句。”

    薛謹肅容正色,學(xué)著蘇志欽的樣子,“別以為自個真是個英雄了!莫以為披著層大義,就沒人知道你心里那點子沒出息的念頭,哪個尚主尚成你這幅模樣的!”

    溫九忍住笑,湖水般的明眸轉(zhuǎn)過半圈,“那你說,要是大師兄在這,他又會怎樣損三師兄?”

    驟然提起鐘離筠,薛謹不由頓下腳步。

    想起多年前廷尉府大牢外少年女帝掂足親吻身子發(fā)僵木訥的蘇彥,又想起更久前鐘離筠被當(dāng)時的前郢襄陽公主下藥,后被林柔發(fā)現(xiàn),十五歲的小姑娘當(dāng)即便也吞了兩枚藥,而后又驚又恐尋她師父給她解毒;再看面前的溫九……

    薛謹退開兩步道,“你們都離我遠些。”

    同朝為官的師兄妹四目對視,皆笑出聲來。

    溫九追上去,兩人又默契地回首看通往尚書臺的方向,不經(jīng)意又望向內(nèi)廷椒房殿的方向。

    或許新人不甚清楚,或許來日者再也無法清楚,但此時此間的許多人,原是清楚的,女帝和丞相間,原是彼此有情。

    只是經(jīng)御史臺公審后,史官載冊,剩冷冰冰兩行字。

    【景泰十年六月,經(jīng)御史臺查舉,丞相蘇彥自認覬覦女帝多年,乃龍裔生父,背倫逆法,名聲惡。后因帝子故,人倫情,常入椒房殿,天下漸認之。 】

    *

    江見月閑來無事,過來蘭臺看史官們修史。

    然蘭臺有訓(xùn):今朝人但聞前生史,以銅鏡鑒;不觀當(dāng)下冊,防心生亂,筆不正。

    簡而言之,便是帝王不可觀當(dāng)朝對他的記載,以防隨意修改。

    太史令蘇澤是蘇彥的族兄,亦是剛烈脾性,并不肯將卷宗奉給女帝。

    江見月道,“朕不看同朕相關(guān)的書冊,只閱一閱旁的事跡。”

    這是她的江山,滿殿書卷哪件事不與她相關(guān)。蘇澤依舊拒絕。

    江見月笑了笑,“縱是看到不好的,朕亦保證不發(fā)脾氣,不遷怒爾等。”

    蘇澤道,“陛下觀來不滿而生慍,乃自然事。如同臣執(zhí)筆秉書記春秋,乃本職事。故而縱是陛下怒,臣亦直書爾。”

    “既如此,朕看一看又何妨呢?”江見月四兩撥千斤,“一會朕怒而斬你,自有活著的史官繼續(xù)直書載。朕若再屠之,則天下書。”

    蘇澤愣了一下,退身道,“陛下自便。”

    不知是被其擾了興致,還是旁的緣故,江見月略翻閱了兩卷,便起駕離開,臨走時目光掃過蘇澤,是贊賞的。

    從蘭臺出來,走下階陛,見蘇彥在這處候她。

    蘭臺和尚書臺都在中央官署,離得并不遠。從尚書臺出來經(jīng)過蘭臺方能出中央官署的大門。

    江見月回首看蘭臺門邊的滴漏,是尚書臺散值的時辰了。

    “如何不進來?”她退了御輦,同他一道走著。

    “都到門口了,聞陛下正與太史令爭執(zhí),臣恐殃及池魚,且避開了。”

    雪在這個時候落下來,蘇彥走在江見月左側(cè)退后半步的位置,見一片淡白色的花落在她烏黑發(fā)髻上。遂招手示意宮人送傘過來。

    光線在瞬間黯下一層,江見月抬首看見傘沿,步伐稍慢了一些,只嗔道,“朕不喜歡他,迂腐得很。”

    “臣不信。”蘇彥的步子亦隨之放慢,始終保持著退身半步的距離。

    江見月余光瞥過,見并肩處又無身影,只垂下眼瞼,濃密長睫在面龐投下一片陰影,似冰雪凍住容顏,面上頓生一絲寒意,“信不信是你的事,朕就是不喜歡。”

    “迂腐!”她低斥一聲,抬腳踢掉路上宮道上的一顆鵝卵石。

    頓時,身后大長秋之下所有的宮人皆紛紛跪下告罪。

    鳳頭履上的東珠還在搖墜閃光,她深吸了口氣,“起來,別動不動便跪,不關(guān)你們的事。”

    一地臣仆謝恩起身。

    唯獨前頭站著的人,這會擱傘俯身道,“陛下,請恕臣直言,蘭臺太史令,乃深知史之為務(wù),申以勸誡,樹之風(fēng)聲,直筆者自當(dāng)不掩惡,不虛美。此乃他之職上操守爾。若以此為陛下不喜,實乃屈也。”

    “臣私以為,亦深以為,于史官載冊上,君者當(dāng)存畏懼之心,而執(zhí)筆者當(dāng)永保無畏之心,如此君正臣直,方可得大道也。”

    江見月忍過耳畔喋喋不休得諄諄教誨,低眉看身前俯身跪首的人。雪花紛紛揚揚落下來,落在他發(fā)冠上,沾在鬢角邊,飄在肩頭畔。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就要滑入他脖頸的白雪,只覺好氣又好笑,便也懶得再說話,只抬步離開,經(jīng)過傘邊時不動聲色踢過,傘按著力道晃了晃,往蘇彥身邊傾倒半邊。

    蘇彥愣愣接了傘,只覺冕服章紋從眼前滑過。待回神,早不見江見月人影,唯有御輦的背影殘留在他眼際。

    “皎——”他眉心皺起,太陽穴嗡嗡直跳。

    回想上頭的對話,她不至于為這事氣惱,何論自個又沒說錯。

    蘇彥撿起傘,隨在后頭,往椒房殿走去。

    “蘇大人!”長生趴在東暖閣的窗前,遠遠便看見蘇彥踏入殿來,一下便躍下暖榻,跑出殿來。

    “外頭有風(fēng)。”蘇彥長步上來,三兩步便到他跟前,將他攏到阿燦身邊,擁了回去。

    “阿母一人回來,孤以為蘇大人今日不來了。”長生跽坐在暖榻上,搬出準(zhǔn)備了一日的七巧方,雪白的小臉漾起兩個酒窩。

    蘇彥在門邊的熏爐旁烘手,驅(qū)散身上的寒氣,唯恐靠近長生時過給她。天氣愈發(fā)寒冷,他看過長生的脈案,冬日是他發(fā)病最頻繁的時候。這些年一入冬,整個椒房殿從上倒下都提著一口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

    “臣昨個應(yīng)了殿下的,不會食言。”蘇彥轉(zhuǎn)首沖他微笑,看一眼便是一陣心疼,自那日在丞相府發(fā)過一回病后,這二十余日也不曾養(yǎng)回一點血色。

    膳食更是減半,偶爾還伴著嘔吐。

    江見月連帶著椒房殿的伺候的人早已習(xí)慣,道是能有一半的食量還是好的,早兩年一發(fā)病,都是好些日子吃多少吐多少,胃液灼傷嗓子,喝水都能刺激得他哭喊起來。

    蘇彥便想,這樣小小的人兒,是怎么熬過來的?皎皎又是怎樣熬過來的?

    卻是根本不能想,一想便窒息地疼。

    長生聞他的話,瞇著眼笑,須臾又垮下臉,“阿母不開心,不知哪個大臣又惹她了!”

    蘇彥本正在低聲問阿燦“陛下呢”,聞長生這話,不由將頭埋下,緩了緩道,“那殿下不若先去陪陪陛下吧,陛下最愛您,您哄哄她,她便又開心了。”

    蘇彥走來暖前,見禮后坐下,“臣候著您,您何時逗陛下高興了,可隨時回來尋臣,臣一定等您。”

    他說這話,原帶著私心。

    雖說自丞相府一聚后,他回來朝中復(fù)值,也以教學(xué)為名入椒房殿陪伴長生,但至宮門下鑰,便按江見月的命令離宮而去。

    然捫心自問,如何不想留下來!

    這日蘭臺前耗了些時辰,這會讓長生再哄去些時辰,還剩大半個時辰,待一會長生回來多陪他一局,差不多宮門便下鑰。如此,他且順勢留下。

    從來謀朝局謀戰(zhàn)局謀天下大勢的青年,這會謀算著這樣一樁事,且覺得自己此間謀劃高明無比,一時間連著前頭莫名得罪君上忐忑的心,也平靜了許多。

    可不是嗎,這廂謀算成功,他有一夜的功夫去哄慰,去道歉,去問明白去求指教何錯之有。

    然卻聞稚子道,“孤陪過阿母了,阿母犯困,說一人靜靜。讓孤候著您,莫耽誤您一會離宮的時辰。”

    屋內(nèi)燒著地龍,還置著熏爐,蘇彥卻覺得比外頭風(fēng)雪還冷。

    他輕嘆了口氣,含笑道好,教長生拆解拼合七巧方。

    拆解時教導(dǎo)得還不錯,長生一雙黑亮的眸子里,敬仰的小星星一閃一閃。結(jié)果男人一心二用,拼合時頻頻出錯,最后為挽回顏面,以免連著稚子都不再喜歡他,只捏了捏眉心道,“臣實在抱歉,這日公務(wù)積身,稍乏了些,腦子不甚清醒。”

    “蘇大人,過來。”長生丟下七巧方,跪在榻上,探過小小的身子,招手示意蘇彥上前。

    蘇彥頃過身子,湊近他,正想問他何意,卻見他伸出一雙瘦弱的小手,按上他太陽穴輕輕揉著。

    冰涼的指腹,綿軟的力道,卻懾住蘇彥全部的動作和思維,只剩下綿長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還有從胸腔洶涌直擊鼻尖的酸澀與歉疚。

    “長……殿下!”片刻,他方抑制心緒,將他抱來膝上,攏下他雙手,哽咽道,“臣無礙。”

    長生卻執(zhí)拗地給他按揉,亦不忘眨著水亮的眼睛環(huán)顧四下,最后仰頭望向蘇彥,悄聲道,“蘇大人,孤有事請教你,但你莫同阿母說。”

    蘇彥頷首。

    “孤見表兄,還有溫太常家的阿兄,他們都有阿翁。為何,孤沒有阿翁?”稚子敦厚純明,“蘇大人可知曉,何人是孤阿翁嗎?”

    學(xué)富五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青年郎君,這一日思緒艱澀難轉(zhuǎn),好半晌方道,“你有阿翁的,待過些日子,他就回來了。”

    “那他去哪了,怎么許久不回?孤從未見過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

    蘇彥覺得論政辨法、行軍作戰(zhàn)都沒有這般艱難,他低頭深吸了口氣,逼回淚意,抬眸露出端方容色,“他犯了錯,讓你阿母傷心難過,等你阿母不生氣了,就會讓你阿翁回來。”

    “殿下,臣知道的都與你說了。請您也答應(yīng)臣,以后莫再問您阿母有關(guān)你阿翁的事。她不愛提他,您就不提,好嗎?”蘇彥提著一口氣,將話說完,只覺渾身散架,虛汗?jié)u生。

    幸得小兒乖巧,聽話點頭。

    滴漏聲響,蘇彥退身離殿。

    他撐傘走在風(fēng)雪中,淚如雨下。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啦~

    和寶們說一聲,老太太目前還好,但是需要陪床,我是看起來最閑的人,所以就陪的時間多一點。所以我要初九才回自己家,這段時間里,我就不定期更新了。等初九后恢復(fù)日更。下一章在明天晚上。

    另外上一章結(jié)尾200字微修,稍有不同,建議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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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師姐當(dāng)真生氣了?”石渠閣內(nèi),十六歲的少年已經(jīng)是長身玉立,姿容清雋,尤其一雙桃花眼,含著一層早春薄霧。

    美則美矣,惑人卻又拒人千里,仿若只為一人而生。

    “是的,祭酒。”來回話的宮人名喚容沁,是陸青走后由阿燦提拔起來的椒房殿掌事宮女。因會識文斷字,平日里同方貽偶有接觸,一來二去倒也熟絡(luò)了。

    “可知緣何生氣?”方貽整理完最后一卷《尚書》 ,擱下筆,起身往窗前站去。

    連綿一個時辰的大雪,混著前頭還未消融的殘雪,這會屋檐地面又都白了。他推開窗牖,任風(fēng)雪撲面灌入屋內(nèi),只為能夠?qū)⒔贩康钜唤强吹酶逦?br />
    多少個獨自在這處修書的日子,累了,乏了, 他便臨窗而立, 看椒房殿的輪廓。

    那里住著他的師姐。

    “具體不知,但左右是同蘇大人有關(guān)。一來陛下這日是一人先回,蘇大人后腳才到的。而蘇大人走之前,在陛下寢殿前站了好一會,婢子守在廊下,隱約見他眼眶都紅了。”容沁隨在方貽身后,被迎面而來的風(fēng)雪吹拂,忍不住瑟縮。

    偏方貽紋絲不動地站著,心中盤算,自十二月初至今二十余日里,這是師父重入椒房殿后,師姐頭回生氣。這個時辰鬧矛盾,距離除夕僅剩□□日,師姐那樣大的氣性……前兩年除夕宴結(jié)束后,他都去椒房殿陪過師姐,雖然師姐并不需要人陪,只合門一人哄逗小殿下。但他在內(nèi)寢廊下守著,總也沒有旁人,投在窗牖上的是師姐一人的影子。

    方貽看了眼身邊打著寒顫的人,伸手合上窗戶,卻沒有收回手,在上頭慢慢細細地摩挲。未幾,眼底這月來積攢的陰翳一點點消散開去,嘴角揚起弧度,桃花眼干凈如外頭還未沾染地面塵埃的白雪。

    暮色上浮,這晚他同容沁一道去的椒房殿。

    殿內(nèi),方桐正在給長生切脈。江見月隔案坐著,手中把玩著七巧方,拼湊的是方才長生告訴她的今日蘇彥教的圖案。

    這會見他來,微一抬眼,“天黑雪路,可是來接你阿翁的?”她說著話,目光還在七巧方上流連,思忖這么些圖案,幼年也沒見他陪自個玩。

    方貽行禮應(yīng)道,“容沁姑姑過來督促臣修書的進度,臣多問了兩句,聽聞陛下日暮時分還歇著,恐龍體有恙,方過來看一看。這個時辰,順道也可侯一侯阿翁。”

    方貽看一眼父親,目光又重新落在江見月身上,“陛下可還是后腰酸痛?”

    “是有些酸疼。”江見月拼完最后一個圖,推給長生,捏了捏他面頰,終于轉(zhuǎn)身坐直了身子,一邊捶著后腰,一邊抬眸掃過殿中的少年,對他展顏。

    “陛下,殿下脈象尚可,雖弱了些但還算平穩(wěn)。近來落雪天寒,還是同往常一樣,千萬保暖,其余藥量和推拿皆不變。”方桐切脈的手從長生腕上收回,余光掃過自己兒子,恭聲道,“陛下后腰酸疼近些日子沒有緩減些嗎?”

    “老樣子了,左右不是很厲害。朕不去想它,便也少疼些!”

    “不應(yīng)該啊!”方桐皺著眉,嘀咕道,“難不成……”

    “難不成什么?”江見月當(dāng)自己身子有恙,不免正色道,“好好說話,不許瞞朕。”

    殿中人皆是這般想,頓時換了神色。連著將將轉(zhuǎn)來歪在她懷中的長生都貼得緊了些,抓住了她的手。

    “不是大事,主要陛下這處疾患原是產(chǎn)后落下,需慢慢調(diào)理養(yǎng)護,女醫(yī)奉們以推拿按揉配合針灸,此乃最溫和的法子。只是總也不太見效,想來是她們力道稍弱之故。這月您又發(fā)作時,蘇大人便問了臣,臣同女醫(yī)奉一起教了蘇大人的按揉手法。”方桐緩緩道,“難不成,這大半月來,蘇大人不曾給陛下按揉過嗎?”

    “他學(xué)了?”江見月挑起遠山黛,鬢發(fā)上一只鸞鳳展翅攥珠和合步搖折射淺金色的光,映在眼眸,更添華彩光亮。

    “學(xué)了。”方桐覷著江見月神色,面色愈發(fā)恭謙,“蘇大人還特地同臣要了穴位圖。”

    江見月垂眸撞上長生仰望她的眼神,眨眼與他微笑。

    方桐頓了頓,余光又看一眼兒子,繼續(xù)道,“蘇大人一貫細心,對陛下的事更是上心,大約是還在練習(xí),不敢擅自上手。”

    江見月壓平嘴角,點了點頭,“你也辛苦了,同方貽一道回去吧。”

    “阿母,蘇大人給您揉腰嗎?”

    “他能這樣近君前嗎?”

    “嗯……他能抱長生,應(yīng)該也能近阿母的身邊……”

    內(nèi)寢中,傳出稚子聰慧又天真的話語,傳入一對退身離殿的父子耳中。

    “愣著作什,快走!”方桐低斥,用眼風(fēng)拉過方貽。

    兩人無聲走著,直到出了椒房殿,拐出外宮門,上了西首甬道后,方桐才長嘆了口氣,“陛下有疾,自有為父和太醫(yī)署,不勞你掛念。”

    “阿翁何出此言,孩兒不過是關(guān)心龍體罷了。”

    “你問候陛下龍體安泰否,同你說陛下是否后背酸疼,是兩回事。”方桐頓下步子,待一隊巡邏的禁衛(wèi)軍走過,方繼續(xù)道,“阿郎,你那點心思,我和你阿母早看出來了。但是,陛下不是你能想的人。你別看陛下開了個聞鶴堂,便覺得自個也能進去。就算你能進去,陛下眼里也沒有你。再者,聞鶴堂是何地界?那里頭明面上是侍君者,其實不過是陛下掌中棋罷了。去歲八月洛州林氏案后,聞鶴堂中人一半或貶或罰,都被她清理了。說到底,她眼里就只有一個蘇丞相。再退一步講,入了里頭有何好處?我們就你一個孩子,總不能就這樣斷了根吧!”

    “阿翁,若是沒有陛下,我們一家人或許也沒有今日了,不知哪天就餓死凍死被人欺負死了,也無所謂根不根。”少年冷嗤道,“人活一世,且讓自己圓滿了,想什么前人后人的。”

    “你說的什么混賬話,真真白讀了那么多書。”方桐怒道,“即便沒有陛下,我也沒有餓著你,凍著你。你……方桐轉(zhuǎn)過話頭,“蘇相此番被杖責(zé)六十,受那樣重的傷,你作為弟子,都不去看一眼,色令智昏! ”

    “阿翁這便是冤枉我了,雖說蘇相是我?guī)煾福墒翘斓鼐H師,君在師之前,那會我且伴著陛下,又是修書的檔口。再者師父眼下這般名聲,我總不能明著貼上去吧。這數(shù)月,暗里我沒少譴侍者去慰問。我們方氏不比旁人,原就無甚根基,我不得步步謹慎嗎!”

    “阿郎!”方桐環(huán)顧四下,抬步往前走去,語重心長道,“不要同旁人比,我們?nèi)缃袷谭畋菹伦笥遥咽歉毁F無極。人要懂得知足方能長久,待過了今歲,你也十七了,為父便去同陛下講,我們搬出去住,你好好地娶妻生子。以你我父子如今所受恩寵,只要安分,來日也是尋常人不可企及的榮耀了。”

    “我不要。”方貽冷聲道,“阿翁阿母若要出宮,你們大可出去,我是不會離開師姐的。”

    “伴君如伴虎!”方桐抵著后槽牙,一把揪過兒子,“旁人不清楚陛下面目,你不曉得嗎?你想想她是如何一步步登上帝位的,想想長樂宮中的太后母子,想想她抽刀拔劍時眨沒眨過眼!再想想蘇相同她的情分,惹到了她,還不是一樣說關(guān)就關(guān)。”

    落雪的夜里,年逾四十的太醫(yī)令,面色紅脹生汗,字字從牙口崩出,痛心疾首道,“你不妨同蘇相比比,想一想憑什么陛下要高看你!”

    方貽看了父親許久,掰開他揪著自己衣領(lǐng)的手,神色恭順幾分,“阿翁多慮了,我從未想過同師父作比較,更不曾妄想與師父爭什么。師姐是天子,可兼愛也。再者,若非要尋個我勝過師父的地方——”

    少年眨著一雙映照冰雪的桃花眼,笑道,“大概我永遠不會忍師姐生氣。”

    “細想,我同師姐才更像一路人。”

    話落,他重新端正持傘,“雪夜天寒,阿翁趕緊回吧。再耽擱,阿母要著急了。”

    送親歸去,少年重回石渠閣,憑窗遙望椒房殿。

    殿中女郎坐在榻畔,一邊哄睡孩子,一邊繡一個荷包。

    稚子睡顏沉靜乖順,婦人眉眼溫柔嬌嗔。

    夜深幾許,雪落未停,蘇彥跽坐案前,并無沒有睡意,還在給長生抄錄書卷。孩子的視線也不太好,尋常卷冊字跡他閱得久了,總是眼疼,道是看來吃力。如此放大些,會好許多。

    這個月來,蘇彥已經(jīng)將“三百千”三卷書基本抄錄完畢,就剩如今這最后一冊。他書文誦章原是極快的,這日心緒被白日的事纏著,難免筆頭出錯,稍慢了些。

    這會子時將至,總算謄寫完畢。擱筆晾書間,又浮現(xiàn)片刻前腦海中母子模樣。

    長生定已睡下。

    皎皎呢?還在陪著孩子,還是依舊在生他的氣?

    蘇彥擦拭竹簡上一點灰塵墨漬,喃喃道,“你阿母甚有本事,擾得臣連連出錯,不然這書卷面上當(dāng)毫無瑕疵,整潔完美。”

    “臣……”蘇彥唇齒間呢喃著這個字,披衣起身,繞過屏風(fēng)轉(zhuǎn)來書案內(nèi)閣,尋出一個紫檀木盒。

    掀蓋開盒,里面是一方刻名的玉牌,和一個七彩琺瑯鐲。

    他心甘情愿俯首稱臣,但偶爾也不是特別愿意“稱臣”。

    *

    翌日,蘇彥一如既往前去椒房殿陪長生。

    接近年關(guān),雖然朱筆封起、百官釋假,但江見月作為帝王原有許多事要處理。廿三小年,她需要同宗正一道進行皇家內(nèi)部的祭祀。廿九廿十,需在未央宮前殿廣場同太常一道主持儺戲,然后祭祀天地,皆是年終大事,不容有差。

    且這些事,皆需帝王親臨,不可旁人代辦。

    蘇彥晌午便入了殿中,彼時江見月去了宣室殿,長生留在寢殿用藥,見到他頓時眉眼歡笑。緣故是正好佐藥的山楂蜜餞就剩一點了,下午那頓便沒了。

    “自然是有的,臣讓人回去取。”蘇彥話這般說,卻還是蹙眉道,“數(shù)日前才奉給殿下許多的,怎用得這般快?凡是皆有量,不可多食。”

    不問還好,一問長生瘦削的小臉愈發(fā)委屈,“孤都減半用了,好些都讓阿母吃了。她明明不吃藥,還吃那山楂,吃了好多……”話到最后,都帶了哭腔,“特別多!”

    蘇彥低眉笑了笑,正欲哄兩句,便覺周遭視線暗下,一襲陰影鋪陳,太過熟悉的香氣緩緩彌散。

    “輕點,阿母來了。”他給長生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回身行禮。

    長生愣了一下,繞過蘇彥,亦跪下迎候。

    “起來吧!”江見月掃過蘇彥,俯身抱起孩子,“吃藥了嗎?阿母特意回來看你的。”

    長生點點頭,“都喝完了。今天蘇大人來得早,阿母可以不用回來。”

    江見月盯著他。

    “外頭冷,阿母會得風(fēng)寒,腰就又疼了。”長生抓著母親的手,給她哈氣。

    江見月揉過他腦袋,余光瞥見站在一旁一言不發(fā)的人,哼了聲。

    “一會還要演練明日的祭祀,朕需過去。長生就有勞蘇大人了。”江見月起身往外頭的輦轎走去。

    “陛下放心。”

    小年的祭祀在建章宮中,晌午去,晚間方歸。

    這日蘇彥一直伴著長生,晌午陪他讀書,午時共膳,之后哄他歇晌。

    臨上榻時,孩子道,“孤睡東暖閣。”

    蘇彥有些詫異,“殿下不是一直與陛下同榻的嗎?”

    一旁的阿燦捧著披風(fēng)上來,“陛下說轉(zhuǎn)年殿下就四歲了,且要封儲君,屆時便要分宮而居,故而且先試著分房睡,也免得到時候小主子一下子適應(yīng)不了。這午歇起已經(jīng)睡在東暖閣一季了,上個月開始夜中也是讓殿下獨自睡的。只是辛苦陛下,一夜數(shù)次起身看殿下。”

    蘇彥點了點頭,將孩子送去東暖閣。

    長生用過藥,很快就睡著了,呼吸平順。蘇彥在榻畔陪了會,挪來一邊桌案上,陶洗粳米和紅棗。

    阿燦在一旁低嘆,“今歲總算輕便些了。前兩年陛下主持祭祀,都是將殿下帶在身邊,去一趟建章宮浩浩蕩蕩不說。祭祀數(shù)個時辰,陛下念著小殿下,總是心不在焉。宗正處的執(zhí)禮官又一根筋,一遍遍督著陛下重來。也讓夷安長公主看顧過,但殿下那會病情發(fā)作頻繁,陛下沒少神思恍惚過……”

    【我已經(jīng)一人養(yǎng)了他三年,不想再這樣辛苦。還有兩年,你能好好養(yǎng)他嗎?養(yǎng)到五歲,他就能和正常孩子一樣了。 】

    蘇彥嗯了一聲。

    他想,何止兩年,他可以養(yǎng)長生一輩子,養(yǎng)到他也成婚生子,立于天地間。轉(zhuǎn)過來嫌他煩,嫌他嘮叨的時候。

    皎皎,我們就退下來,去游山河萬里,看江山如畫。

    他在心里輕聲說。

    這日長生醒來,揉著惺忪睡眼,聞到一陣米粥的稠香,巴巴討著要吃。

    蘇彥給他更衣,“粥還沒好,還得小半時辰。”

    長生哦了一聲,小臉垮下大半。因為再過一刻鐘,便是他用藥的時辰,用完那藥,他就沒有沒胃口了。

    蘇彥瞧他神色,哄道,“那紅棗粥原是你阿母愛吃的,但后頭還需要攪拌和點油。不若臣教你,待熬好估摸你阿母就回來了。如此便當(dāng)是殿下給陛下做的,陛下一定開心。”

    溫厚的孩子,聽這話比自己喝了還高興,往蘇彥身上趴去,催著去小廚房給阿母熬粥。

    天全黑了,江見月才從建章宮回來,長生簡直望眼欲穿。待入內(nèi)殿,便像紐糖般纏上她,把粥獻寶一樣奉給母親,連連問好不好好喝,要阿母夸贊他。

    江見月喝完,問,“還有嗎?”

    長生道,“阿母還沒說好不好喝。”

    “好喝,你本事挺大。”江見月挑眉道,“蘇大人準(zhǔn)時走的?”

    “沒有,他才走。”長生蹙眉,“蘇大人本來說等阿母回來的,但好像有急事。”

    “是中央官署今日輪值的少府卿秦大人突發(fā)舊疾無法當(dāng)值,本是遞了折子來請求換人輪值,但眼下冰天雪地,一時難以傳召,蘇大人這才去替他了。”阿燦趕忙上來解釋,“蘇大人是聞陛下鑾駕入宮門后,才趕去的,原一直伴著殿下。”

    “他眼下又不在九卿位,少了他中央官署還不轉(zhuǎn)了!”江見月低嗤。

    “阿母說什?”

    江見月看了眼粥碗,將孩子抱來膝上,“阿母說長生熬的粥甚是美味,賜一碗給蘇大人可好?”

    翌日,臘月廿三,小年,祭祀開始,江見月自然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入夜鑾駕回殿,她都靠在御輦上睡著了。

    蘇彥將她抱下來,她有些醒來,道了聲“跪安吧”,便合了眼。

    第二日暫且無事,她醒得有些晚,養(yǎng)足了精神。睜眼聞殿外聲響,是蘇彥和長生在玩九連環(huán)。

    “今個來得這樣早。”宮人給她更衣,她張著臂膀掃過滴漏嘀咕道。

    “蘇大人昨個沒出宮。”阿燦道,“陛下那會回來,宮門都下鑰了,蘇大人歇在了偏殿。”

    午后長生歇晌,難得的一段兩人獨處時光。

    外頭出了太陽,雪有些融化了,但氣候更寒。江見月捧著暖爐靠在榻上,蘇彥給她添了香片,又往博望爐中灑了把雞舌香,然后在一旁烹茶,茶開后端來給她。

    躊躇半晌,將最近一段時日的事來回想了遍,思來想去除了廿一那日莫名惹她生氣,旁的皆無礙,且她還給自己分粥喝。

    遂開口道,“陛下,臣有一事同您商量。”

    “你說。”江見月飲了口茶湯。

    “臣這兩日閑來無事,閱了尚書臺的年終計,其中有一項是關(guān)于明歲殿下冊封儲君一事。既為儲君,自當(dāng)取名報于宗正處。臣瞧著太常處奉上的幾個字都甚好,但陛下還未擇定,可要定下來?”

    長生兩歲才舉辦的生辰,后來打算立儲又遇邪祟之說,名字便一直拖著。直到今歲六月蘇彥被御史臺公審后,平穩(wěn)見得天日,江見月遂定心擇名立儲之事。太常處按照生辰八字,經(jīng)過數(shù)輪刪選,奉來嘉名五個,乃晟,坦,珣,曜,壑,她看過,卻沒有及時定下。

    江見月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五個字,抬眸看他,“蘇大人覺得哪個好?”

    “臣之前、有過一字。”蘇彥看她,又不敢看她。

    “朕也歇晌了,你跪安吧。”江見月起身往內(nèi)寢走。

    蘇彥張了張口,正無措間忽聞又一句話落入耳中,“是給長生擇名,你同他說去,他愿意便成。”

    也不知他是如何同長生說的,只知道這日長生歇晌醒來,甩著小短腿奔來母親寢殿,攀著榻沿爬上床,氣喘吁吁道,“阿母,蘇大人給我取了個名字,曜。 ”

    “江曜。”他捧著腰間那塊羊脂玉佩,指著上頭的字,皺著眉宇想了想,一字一句道,“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阿母,蘇大人說,我是太陽,會一生閃閃發(fā)光。”

    江見月低頭同他額間相抵,“你喜歡他嗎?”

    “喜歡!”長生道,“阿母喜歡嗎?”

    江見月沒有說話,笑著落下一顆眼淚。

    蘇彥依舊每日來椒房殿,他已經(jīng)鮮少出宮,基本住在中央官署的清輝殿。九卿很是感謝他,因為他又一次攬下了所有的值守。

    江見月嗤之以鼻,蘇彥卻很高興。相比宮門下鑰,中央官署的值守要晚一個半時辰,也就是說他可以多在椒房殿留一個半時辰。

    長生還不太懂值守的意思,只知道每天蘇彥離開時天色都黑了。遂道,“蘇大人,其實椒房殿有很多廂房,你住這也成!”

    太醫(yī)令都說蘇大人可以給阿母揉背,住在殿里應(yīng)該也無妨,他在心中暗思。

    蘇彥便道,“再等等吧。”

    廿九,江見月同太常一道主持儺戲和祭祀天地,天未亮就起身更衣。蘇彥從中央官署過來,手里還拎著一個食盒。

    是一盅粥。

    他道,“陛下安心去,臣守著殿下。”話畢,去了長生殿中。

    江見月看他背影,半晌坐下用膳。

    一桌膳食,待用完那盅粥,已經(jīng)用不下旁的。

    走時過來看長生,蘇彥起身道,“他睡得很好。”

    江見月道,“粥都喝完了,還有嗎?長生也愛喝。”

    “有。”蘇彥話落,追上兩步,拉住她。

    江見月回首看他。

    他手中拿著一只琺瑯鐲,是她十歲那年的生辰禮。

    四目相視,他給她戴上腕間。

    這日,接近子時才結(jié)束儀式。江見月回來,見蘇彥伏在榻畔,守著沉睡的孩子。

    轉(zhuǎn)眼天明便是除夕,景泰十年的最后一日。

    一年除夕至,鑾駕高設(shè)未央宮。

    今歲乃景泰十年,是女帝登位的第一個十周年,除夕宮宴格外盛大,各地刺史及以上官員都入京祝賀,甚至還有終年守在邊境的三王,和杜陵邑的前郢宗親。

    但酒過三巡后,女帝便以身子不適為由,提前離席了。

    蘇彥送她回的椒房殿。

    “陛下哪里不適,可要宣太醫(yī)令? ”蘇彥看她神色尚好,沒有染恙的樣子。

    江見月看過已經(jīng)睡熟的孩子,回來自己殿中,揮手譴退侍者,“朕沒有不適,不過是見得烏泱泱的人,忽覺鬧騰。幼時唯恐孤單,如今更恐喧騰。左右明日起至元宵,有的是節(jié)宴,不差這一時半會。”

    她摘了冕冠,脫去袍服,轉(zhuǎn)身見就在自己咫尺間的人,“你也可以走了。”

    “臣不走。”為臣當(dāng)以恭順,為夫當(dāng)以尊重,為師當(dāng)以持重,這是蘇彥人生第一回清醒著在深夜她的寢屋中,開口說“不走”。

    卸下了冠服華章,江見月整個人輕松下來,徑直走去妝臺梳理頭發(fā),見人隨在身后,不由笑道,“不走,就不怕御史臺嗎?”

    “臣已經(jīng)無甚好怕了。”蘇彥從她手中接過梳子,給她篦發(fā)舒緩神經(jīng),“御史臺再要彈劾臣,該是彈劾臣不履為父為夫的職責(zé),不堪為人。”

    江見月看了鏡中人半晌。

    兩人在銅鏡中相視,蘇彥道,“陛下怕喧嘩,然臣在此處,亦不過二人爾,不會喧嘩。”

    他將她披散的長發(fā)梳通理順,轉(zhuǎn)來她身前半跪膝畔,握住她雙手,仰首道,“臣早年,與人許諾,伴之每一個除夕,不讓她一人獨過。臣已經(jīng)錯過經(jīng)年,還望陛下許臣補之。”

    江見月挪開眼神,咬著唇瓣不欲看他。

    銅雀燭臺,燈影搖曳。

    蘇彥頓了片刻又道,“皎皎,你不是一直腰疼嗎,我練了許久,給你按揉一會,好嗎?”

    江見月輕嘆了一聲,轉(zhuǎn)眸凝視他,抬手撫摸他眼角細碎的皺紋,人生原就是過去一息便少一息。

    從渭河初遇至今,十七個年頭了。

    這一生,能有幾個十七年!

    她也想試著想一個人走,到底還是無法抑制宿命般親近。

    “皎皎!” 蘇彥的聲音忐忑不安。

    “沐浴吧。”江見月從他掌中抽離,起身轉(zhuǎn)去內(nèi)室。

    “皎皎,我——”這男人反應(yīng)遲鈍起來,簡直驚天地泣鬼神。

    “我說沐浴!”

    江見月終于提聲怒道。

    蘇彥終于醍醐灌頂。

    第78章

    蘇彥生得一副好皮囊。

    這一點, 江見月在六歲那年就知道了。

    為此,她還學(xué)會了一個詞。

    擲果盈車。

    江見月見多了他的臉,閉眼也知道他眉眼的弧度, 眸光的深度,鼻梁的高度,以及新生的那點皺紋的紋絡(luò)。

    片刻前,她深深淺淺地吻過。

    于是便記得更清楚了。

    但她沒有細瞧過他的身子。

    記得最多的, 是他曲裾深衣, 交領(lǐng)廣袖,站時如松袍袖盈風(fēng), 坐時如鐘層層鋪展。

    很多時候,他向她走來,肩背不動,唯袍沿微擺,玉玨流蘇輕晃;尤似立在眼前的巍峨蒼山,山間翠竹挺拔,山頭月華高照。

    這樣的風(fēng)儀英姿定然不是靠著幾身華袍錦服便裝扮出來的,剝開金玉,里頭也該是明潔霜雪,高嶺水蓮。

    然她看過最外頭的清容姿儀, 識過最里邊的冰心玉湖,卻沒有真正觀過中間這幅皮|肉軀體。

    含著金湯匙出身的世家子,錦繡堆里金尊玉貴養(yǎng)起來的人,當(dāng)是順滑肌理凝脂膚質(zhì),遍身無痕,玉上無瑕。

    然事實,卻是偏離了世人對這位名門公子的認知和想象。

    連她也有一瞬間的恍惚。

    當(dāng)真只是一瞬間。

    她閉眼又睜眼, 最后又重新閉了眸。

    貼上他胸膛,摟住他背脊。

    用自己一身柔膩雪膚去感受他滿身的坑洼凹凸,粗糙疤痕。

    從肩頭到胸腹,橫貫的刀傷,圓鼓的箭傷,縫合后細小的針孔印記。

    是明光年間因變法而動搖旁人利益后所遭的刺殺,是景泰三年為得精鋼塢在朱雀長街以身誘敵受的冷箭,還有此刻在她指腹間摩挲、背脊青紫殘留的腫痕,是今歲御史臺的杖責(zé),她知道的傷痕有這些,未知的——

    在六月的御史臺正殿中,在長生的那一句“阿母,為何打后面,前面有血”,在片刻前他脫衣的間隙中,她想清楚,看清楚。

    所以,這會騰出一只手,在兩處傷口間撫摸。

    男人的身體崩得太緊,挪來她的手,吻過五指摟回后背,不讓她碰傷口。去歲晚歸決定瞞她,如今便也無需再提。

    再說都好了。

    然而她伏在他肩頭用牙齒磨肩上皮肉,絮絮道,“長生的病,同方桐妻子類似,所以有一個方桐足矣。但是你擇來那樣多的醫(yī)官,我都讓他們?nèi)肓颂t(yī)署。你給孩子的,我都留著。”

    她抽回手,并不順?biāo)囊猓恢匦聯(lián)徇^傷痕,“去歲除夕,宮宴獨你不在,長生問我,空者何人,我不知如何回他!”

    她的手移到肩頭,指尖在他肌膚游走,劃出一陣酥麻戰(zhàn)栗,累他無奈皺眉,卻又抵不過肩頭貝齒狠咬的細碎疼痛,正要嘆氣,忽又聞,“我其實很早就不怪你了……”

    一點皮肉咬在唇齒間,她的這句話便有些含糊。

    青年郎君原封了她幾次口,都被她反咬繞開,在耳畔呢喃低語。

    偏到這一句聲落,她便乖巧溫順地伏在他身上,細長的鶴頸纏在他下頜,與他貼的密不可分。

    似一截氣息被勒,喉間無法出聲,唯有湯水升溫,洪波涌起。

    水下葉舒花展,曲徑通幽,是終于途歸故里,門戶頓開,彼此發(fā)出一陣喘息。

    她怨他來得太遲,他嘆這一路實在崎嶇難行。

    但終究她許他歸家,帶著他瘋長的歉意和洶涌的愛意,他當(dāng)永遠珍惜。

    前頭的那句話在濤聲拍岸中愈發(fā)模糊。

    但他其實聽得很清楚。

    相比江見月一直閉眸伏在他肩頭,蘇彥正好相反,他從始至終都望著她。

    看她凌波踏浪立在水中央,緩緩靠靠入他懷中。

    看她一身冰肌玉骨長出稍許豐盈的血肉。

    看她皮上無傷、肉填骨間,雪膚花貌生出氣血,燦若芙蕖。

    看她從才至他腰間到如今已至齊眉、早已亭亭玉立,風(fēng)華正茂。

    他便一直含著笑。

    笑中隱帶一縷遺憾和痛意,化作他掌心的動作,撐住她腰間背脊,控著時辰將動作止住。任她睜開不可思議的眼睛,帶著綿長的濕氣和戛然而止的醉意,看他看水又看他。

    沖天的激浪已經(jīng)退下潮水,涌動的水潭漸漸平復(fù),隨氤氳霧氣的彌散,如鏡破裂的水面也慢慢愈合,只余沿著池壁相擁的一雙輪廓緩緩暈出一圈圈漣漪。

    煙籠霧罩的杏眸在起伏不定的喘息聲中,聚出一分怒不可遏的清明意,“這樣快!”

    “臣的錯。”男人神色平靜,手上勁未消,從水中將她托起,似抱孩童般摟膝抱她在臂彎間。

    他就用一只手抱她,還有一只手扼住她兩條撲騰亂晃的小腿。

    拾階而上,踏離湯泉,一路揀帕換巾,轉(zhuǎn)來內(nèi)寢床榻時,已經(jīng)將她拭盡水氣裹入毯中,靠在疊壘的大迎枕上。

    “陛下脈案載,冬日多腰痛,不可久站受力,不可久坐撐力,盡避周公禮,禮不逾半柱香。”蘇彥坐在榻沿,一邊自己更衣一邊提醒她腰傷。

    “那也是你的錯。”小姑娘從毯子踹出一只腳,狠踢過他,又用足跟在榻上跺。

    是該細水流長不錯,但是怎會有如此掐著瞬息時辰的人,隨時隨地遏制情意和欲望的人的?

    江見月看他那張清貴溫潤的臉,星眸中有柔軟笑意,遂也勉勵壓下火氣賢良道,“我知郎君凡事持重有分寸,我為君者身份特殊,郎君素來為君好,君上為上。然君上者,亦是人者,有七情六欲;而君上者有……”

    江見月抬眸看了眼聞鶴堂方向,意欲告訴他,她有整個聞鶴堂。奈何對面人低眉斂神,握著她一截小腿按揉,片刻又將她撈來翻面,推揉泛酸的腰背。從始至終并未見她眼神,只比她更賢淑,“臣都明白!”

    銅鶴臺燭蠟燒去一圈,在他綿柔溫厚的手掌中,亦消去她的疲乏。他便將她重新抱轉(zhuǎn)回來,將裹身御寒的毯子拉上些。

    “所以你——”半靠在枕上的女郎得了說話的間隙,忍不住想要再教導(dǎo)兩句,從來都是他教誨她,難得這樣的天賜良機,也有他木訥時候。

    然話吐了一半,原顰蹙的眉宇剎那間抖跳,話語咽回喉嚨,指尖攥上榻褥,唯余光一點凝在被掀開的薄毯間,只看見青年折腰的背脊,埋首的青絲。未幾,江見月連著足趾都曲起,松開榻褥的指尖崩直伸向虛空,不受控制滑過他手背,被他反手握住,十指交扣。

    他握得那樣緊,似恐流沙從掌間逝。

    她也牟足了勁,指尖摳破他手背,要他一身皆是她印章。

    許久,他在她饜足帶泣的喘息中,在一聲語不成調(diào)的“師父”中抬首。

    四目相視里,他順?biāo)龘г诓鳖i的手伏臥玉山上,唇齒都埋在她肩窩,亦是蒙紗喑啞的話語,“所以為何遲遲不許我歸來?”

    方才她說,“我其實很早就不怪你了。”

    他完整記在心里。

    她用半邊面頰蹭他發(fā)頂,是一股耳邊廝磨的味道,歡好的氣息還在,她的神思卻很是清醒,“我不怪你,是因為回頭想去,錯不在你一人。遲遲不讓你回來——”

    她低首,與他正好微抬的目光接上,輕嘆,“是讓你想清楚些,是否要回來。你今日歸來,若他日再起離念,我不知自己會做出什么。”

    “這泱泱山河都是你的,我還能去哪”青年郎君的笑意婉轉(zhuǎn)風(fēng)流,容色卻始終鄭重,“到今日,大抵便是你不要我了,我也會回來的。”

    燭影搖曳。

    “朕不會棄蘇相的。”榻上女帝將他推開些,瞧清楚青年眉眼,仰躺在榻上挑眉咯咯地笑,滾入他懷里,“蘇相口齒實在伶俐……”

    蘇彥滾燙的心,溫柔的眉眼,抬臂俯拍她背脊哄人入睡的手,都堪堪頓住,片刻方道,“承蒙陛下不棄,臣原閱了不少書卷。”

    江見月起了些睡意,往他身上蹭了蹭,嗯了一聲。未幾,便睡熟了。

    外頭風(fēng)雪依舊,蘇彥聞聲難眠。

    只低眉看臂彎里的姑娘,面上重新爬上笑意。

    不在她側(cè),他惶惶難眠;歸于她鄉(xiāng),又恐夢不敢眠。

    “皎皎!”

    “皎皎!”

    ……

    他喚她好幾聲,未見她醒,又實在無睡意,遂起身欲去看長生。

    阿燦說過,孩子一人睡后,累她一夜數(shù)次去看。今夜當(dāng)是累了,她睡得有些沉。然蘇彥起身卻覺一陣微小的阻力,回首見到,是她攥著他一截袖角。

    他這會穿著窄袖的中衣,袖角不過寸長,她竟還握在手中。

    忽就有淚意上涌,心酸莫名。

    從渭河拉上他衣袖開始,好多年她都攥在手中,不肯松開。

    發(fā)病時,受傷時,孤單時,被欺辱時,他久歸時,凡她不豫惶恐,她便攥得愈緊。偏那年產(chǎn)子血崩,生死一線,最是艱難時,她伸手攥上袖角,明明也是他的衣角,她卻喚了聲“阿姊……”

    她從那會開始,不肯也不敢再依賴他。

    蘇彥回身,將窄袖的一點衣角全都攏起放回她手中。

    這是他丟失許久的依賴。

    她在這會睜開了眼,耳邊嗡嗡都是他的喚聲叨擾,手上是他又扯又塞的觸覺,眼中慍氣繚繞,“你還睡不睡?”

    龍椅一坐十年,不怒自威,已是她本能。

    反倒蘇彥愣了片刻,幸得常在官場的腦子還不曾生銹,“我去看一眼長生,天寒地凍,你莫起身了。”

    回來時,江見月自然沒有了怒意,卻也沒有了睡意。

    蘇彥掖了掖被角,“睡吧,明日有大朝會。”

    江見月道,“你說你看了許多書卷。”

    蘇彥掖被的手微頓,放回被中,“子時都過了,明個你得打瞌睡了。”

    江見月側(cè)身道,“冬日腰疼,是不可受力。那書簡上有寫哪些不受力的法子嗎?”

    蘇彥深吸了口氣。

    江見月繼續(xù)問,“方才那個,我便可以不受力而得歡,它叫何名?”

    “玉人吹簫。” 蘇彥合眼。

    江見月點了點頭,“你還沒說,還有哪些和它一樣可讓我好受些的法子。”

    “你睡不睡?”蘇彥問。

    “你說,我就睡。”

    “素手琵琶。”蘇彥無奈開口。

    “我們試試。”江見月抓來一只青竹般修長的手。

    蘇彥了無生趣,一手摟腰腹近身,一手扣花蕊彈奏。直將君主侍奉露歡顏,送君上云端方止手舒出一口氣。左右這夜就要過去,再難成眠。

    他道,“皎皎,我們聊會天吧。”

    “嗯!”這會的姑娘格外好說話。

    “你能告訴我,廿一那日,你緣何生氣?”

    “嗯。”她輕輕出聲。

    “嗯?”半晌,蘇彥低眉看窩在他胸膛的人。

    簡直睡醒一瞬間。

    一邊袖角被攥著,他起不來身凈手,只能干干搓著發(fā)白又發(fā)皺的指腹。不知過來多久,迷糊睡去。

    未幾,滴漏聲響,侍奉盥洗的宮人魚貫而入,屏息等候。殿中燭臺高燃,唯剩御塌三重簾帳未掀。

    江見月比他先醒,伏在他耳畔低語,似在說些什么。

    一點微光入眸,蘇彥的神思聚攏地很快,睜眼間已經(jīng)徹底清醒。

    只是嗓音中帶著一點倦意,揉了揉她后腦道,“方才說什?沒有聽清,再說一遍。”

    江見月半撐起身子,目光在被她掀開衣襟的遍身傷痕上流連,想起很久前他的教誨:人在世上生,必有責(zé)在身。

    從東征到御史臺公審,他終于把公義和私情都奉給了她,任由史官落筆。

    “我沒有生你的氣。”她理著他鬢發(fā),眼眶一點點泛紅,“我不喜歡太史令蘇澤……我也沒不喜歡他。”

    她坐起身來,示意蘇彥給她更衣,喃喃道,“他用斧筆在史冊寫你,名聲惡。”

    轉(zhuǎn)來她前頭給她穿衣的郎君抬眸,吻去她驟然滾下的珠淚,“別哭。”他笑著哄慰她,“他也寫,帝清,圣也。是我想看到的。”

    簾帳掀開,殿中侍者并不見怪,唯一副等候許久的模樣,送來的除了君主冕服,還有丞相的鳳池清波袍。

    兩人各自理妝更袍畢,宮人退下大半,江見月從妝奩中尋來一個荷包,系在蘇彥腰間。

    荷包針腳不堪入目,同官袍格格不入。

    但江見月說,她繡了很多年,從明光初年就開始繡了。又給他看,里面放了那一截金線累捆的青絲。

    她坐在榻上,理好他腰封,仰首道, “愿添新歲月,春滿山河。”

    他摸著那個荷包,握住她的手,看她腕間琺瑯鐲,半跪她膝前,該是他仰望她,“愿君百千長,歲歲似今朝。”

    “阿母——”孩子稚嫩的奶音從外頭傳來,打破屋中靜謐,多出一份歡愉。

    “蘇大人,您這樣早就來啦。”長生見到蘇彥,彎下亮晶晶的眼,與他微笑,“還是你昨夜沒有走?”

    蘇彥一瞬不瞬看著他。

    “長生!”江見月抱起他,撫摸他腰間玉佩,抬眸看過蘇彥,“他不是蘇大人,以后莫喚蘇大人了。”

    “那他是誰?”

    “他是你阿翁。”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啦,發(fā)個紅包哈!

    第79章

    新春伊始, 正月初一慣例在未央宮前殿舉行大朝會。

    這是景泰十一年的正旦會,為祝女帝繼位十周年,自是空前盛大。天未亮,宗親百官便按照階品依次從殿前場地上、到殿門廊下、再到殿中候著。

    未至平旦,天光未開,原還是烏蒙蒙一片。但總算后半夜雪停了,從廊下至宮道, 半丈高的銅雀龜臺上燭火高燃, 加蓋琉璃罩,發(fā)光中生出一點暖意。

    衣丞令領(lǐng)宮人給外場的官員們依次發(fā)放紫金手爐,道是天子特賜。這處露天場地上候著的乃是九卿座下六百秩至一千八百秩京官。

    正旦日逢雪天, 乃自然事。

    能到這處的京官也都能用得起紫金手爐,甚至很多人袖中便懷揣著一個,乃官宦人家尋常物件罷了。

    然自然事, 尋常物, 如此湊在一處,卻是從前郢至今數(shù)十年中頭一遭。

    一時間場地上掀起一陣叩謝天恩的潮涌聲,諸臣伏拜, 潮聲化水, 看讓人看得清楚。

    最先看見的自是殿門兩側(cè)侯在廊下的人。乃從杜陵邑而來的前郢宗親以及部分世家勛貴, 還有此番從各地入京的刺史及以上官員。

    這會聞聲望去,眾人還有些許疑惑。

    時值考工令領(lǐng)人過來給廊邊炭爐加炭,往常只有延往前方御道的兩個青銅龜爐點著炭火,今日左右兩側(cè)每隔丈地便點上炭爐,將廊下烘烤得如同燒著地龍的內(nèi)殿。

    遂有刺史問道, “天子未至,外場何故跪拜?”

    這一問, 好幾位郡守和州牧亦圍攏過來。

    考工令作揖行禮,恭敬解釋。又退身督促侍者好生添炭,莫有遺漏。如此問話觀聞的眾人看一排排炭爐,又看場外同僚,多少心中熨帖。

    左廊處十余人身披斗篷,手捧暖爐,女郎雍容,男兒風(fēng)流。只是貴者貴矣,妝容衣衫皆低調(diào),深衣不繡紋,錦袍著啞色。這會亦眺望外場跪拜后起身的泱泱群臣,耳中灌入各地官員對女帝的贊譽褒獎。

    女郎中以舞陽夫人為尊,到底是太后之母,縱是沒有了長公主封號,然于前郢宗親而言,依舊是獨一份的尊榮,數(shù)位侄女皆是前郢宗室女,同陳婉一般大小的年紀,這會都圍著她簌簌低語。

    舞陽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話。

    明明此間皆是公主王孫,然場外跪拜者所向卻不是她們。

    明明這是她們自幼長大的地方,但她們卻再難跨進殿去。

    殿內(nèi)。

    此時此刻未央宮的前殿內(nèi)。

    所處乃江氏宗親,從邊境而來的長沙王穆平,中山王韓云,定安王樊籬,一直鎮(zhèn)守京畿的楚王章繼,以及他們的王妃和子嗣。還有便是三公九卿十余位重臣。

    舞陽的目光從殿中重重人影滑向她對面不遠處,同在廊下的趙徊身上。

    那個前郢皇室中最年輕的后裔,比蘇彥長不了幾歲。

    曾經(jīng)的寧王殿下,如今的永寧侯。

    當(dāng)年便是他在得到蘇彥斷箭后,率先領(lǐng)宗親部于雍門稱臣,跪獻傳國玉璽。是故在杜陵邑的這些年,他是受女帝恩隆最重的。

    “是我獻璽稱臣不假,但阿姊莫忘了,皇兄可是您射殺的。比起我為保族人性命屈膝稱臣,您為保住您女兒在新皇身邊的地位而射殺皇兄,你我之間非要論個高低貴賤,恕我直言,我要比你高貴些。”

    “你放肆!是黃湯淹醉了你腦子,還是秦樓楚館里的貨色纏軟了你的骨頭?我緣何射殺皇兄,難道只是區(qū)區(qū)為吾兒嗎?”

    “唔!您不止為您女兒,那自然與我一般,還為族人。既為族人,如今合樂安生,又要鬧甚?”

    “族人之中,亦非人人愿意過此等合樂日子。我們的家園不再杜陵邑,該在皇城中。”

    “阿姊都說了,不是人人愿意,且想想不愿意的。”

    來皇城時,舞陽接了貴人的信,同趙徊談話,姐弟二人誰也說服不了誰,最終不歡而散。

    一年又一年,舞陽隔渭水遙望曾經(jīng)故土,倍感無力。

    “小舅父,嘗嘗這個。”蘇恪持了一壺酒,斟給趙徊,“暖暖身子。”

    “這在未央宮門前,一會便朝圣,你少害我。”趙徊倚在廊上,半闔著一雙水盈盈的桃花眼,話這般說著,手卻實誠地從厚厚的披風(fēng)出探出,繞過酒樽,直接接來酒壺。

    “陛下素來恩寵小舅父,我聞當(dāng)日杜陵邑宴請陛下,屬您抱小殿下最多,您還給他奉過點心喂過膳。”蘇恪譴退侍者,自己接了那個酒樽,敬過趙徊,“我干了,小舅父隨意。”

    “陛下好說!”趙徊晃著酒壺品香氣,桃花眼微微瞇起,“我怕的是你那位胞弟,一會知我用酒,又要念我不尊君上,有辱禮儀。”

    趙徊見蘇恪飲干,遂又倒她一盞,打趣道,“你說,到底他是舅父還我是舅父!”

    “如今,阿弟不會同小舅父論禮的。”蘇恪垂眸看杯中酒,細眉如如遠山挑起,“如此也好,省的他成日念叨你我,我們也可肆意些。”

    “你道是想得開。”趙徊很是贊賞。

    “要不然呢?” 蘇恪輕輕嘆了口氣,嘴角掛著笑,“只他日,小舅父見了我阿母,定給我分辨清楚了,非我不擔(dān)長姊之責(zé),實乃有心無力。幸得我蘇門正支還有蘇瑜,不然……”

    她將酒樽再碰長者手中壺,甥舅二人互敬對飲。

    也不知從何處要來的酒水,甚是辛辣,趙徊見人面色浮紅,遂余酒自飲,仰頭灌下。酒幾口入喉,幾滴濺上面頰,滑入脖頸。

    如此處在帝國朝會的正殿門口,很不像樣子。

    偏他飲酒畢,遞還酒壺,卻又將外甥女?dāng)r下。微醺之中,從袖中掏出一支累金鳳碧璽步搖,簪在蘇恪頭上。

    顯然是醉意不輕,將她當(dāng)作了入幕紅顏。

    “九弟!”一側(cè)走來三人,領(lǐng)頭一人沖他低斥。

    “將小侯爺領(lǐng)去偏殿,莫朝圣了。”另一人招來侍者吩咐。

    “你也是的,不看看這什么地方!”剩一人掃過蘇恪,呵了她一句,“這樣縱著你小舅父。”

    “我原只是想給小舅父暖暖身子。”蘇恪面對三位舅父,到底勢弱,只扶過趙徊,“我?guī)【烁溉バⅰ!?br />
    “莫怕!”趙徊拍了拍蘇恪的手,看三位往舞陽身邊走去的兄長,桃花眼映入那支步搖上的璀璨流光,半睜半闔擠出兩分神思,話語低喃,“你我這般肆意縱情,左右是不成樣子些,卻是君者愿意看到的。人生在世,平安富貴已足!”

    他撥了撥蘇恪發(fā)髻上的珠釵,樣子放蕩不羈,話語卻是清醒明白,只附耳悄聲道,“同沉璧說,他做的好,名聲權(quán)勢換太平……往前走,好好走……”

    趙徊酒量很好,今個大抵是飲得急了些,他瞧著蘇恪,不免生出一點遺憾,嘆蘇門這輩的嫡系中流砥柱里,只出了一個蘇沉璧。

    蘇恪能不拖后腿已是萬幸!

    “恪兒記下了。”

    “這便對了。”趙徊邁入偏殿,話語高了些,“正值盛年,衣妝這般素作什,舅父給你添妝。”他抬手將那支步搖簪得正些。

    男人步履虛浮,笑聲浪蕩桀驁,引得正殿宗親問何人嬉鬧,廊下手足更是齊齊側(cè)目,扼腕嘆息。

    本是前郢皇室中最有前程的后裔,這般浸淫酒色中。

    一點插曲過去,一點天光流瀉。

    黃門唱喏,鑾駕至。

    諸人聞言理妝歸位,臣奴伏跪如山丘。

    燈盞如龍引路,先入世人眼。

    再是禁軍執(zhí)刃現(xiàn)寒芒,讓世人無法睜眼。

    然后才是旗仗玄黃,傘仗如云,并左右羽林衛(wèi)、三千衛(wèi),鑾駕緩緩至御道口,尾隨大長秋領(lǐng)六司宮人侍奉,再有重弓|弩箭隊壓陣斷后。

    車駕歇罷,山呼萬歲。

    鑾轎掀起,女帝道了聲“平身”,卻并未下轎。

    有人從最后的重弓|弩箭隊前方翻身下馬,行至鑾駕前,先抱龍裔出鑾駕,后扶女帝下車。不是旁人,正是官復(fù)原職,重穿鳳池清波袍的丞相蘇彥。

    這泱泱近千人的場地上,女帝到來前,文武百官俱在,唯缺了他一人。

    然無論是從官階人臣論,還是從勛貴爵位論,蘇彥都該在此迎候,不該同女帝同時現(xiàn)身,但歷經(jīng)了去歲六月的御史臺公審,歷經(jīng)了昨日君臣二人先后離去、中央官署未見蘇彥離宮的蹤跡后,朝野原也對此見怪不怪。

    既認了皇子生父之身份,自然便是女帝之皇夫,留宿椒房殿,同上大朝會便是正常。

    反倒是蘇彥這會未與女帝同乘御輦、卻從重弓/弩箭隊來,讓朝野上下有片刻的驚愣。

    原本心火上竄、被屬下幾番聯(lián)名催促、欲要蘇彥給出個解釋的蘇家軍將領(lǐng)此刻心下稍安;而早些盛氣凌人的三王面色不豫,肉眼可見的陰沉下來;至于杜陵邑的部分宗親,只相互眼風(fēng)掃過,尚且一副平和避世的神色。

    天子步上丹陛,先由太常主持祭祀大典。后入殿上座,由公卿百官和各地使節(jié)依次上殿拜賀,呈報去歲的收支文書。

    如此便已兩個時辰過去,江見月坐在冷硬的龍椅上,上下眼皮合了數(shù)次,這會猛地睜開,忽發(fā)現(xiàn)一直在身畔的孩子不見了。一顆心提到一半,阿燦忙指其下首。

    左側(cè)第一位上,青年郎君的懷中正縮著一只粉糯團子。鄰座的御史大夫楊榮識趣地靠去第三位太尉處,騰出空間給那對父子。

    蘇彥本拍著孩子背脊,感知上頭目光投來,遂抬起一張春風(fēng)化雪的面龐,卻不料御座上的女帝狠狠剜了他一眼。挪過視線,有些嫉妒地望著熟睡的稚子,偏自己腰背酸疼,又昏睡不得。

    蘇彥將她舉止收入眼中,只繼續(xù)撫拍孩子,偶爾抬首,眉眼溫柔。

    這處君臣乃眉目傳情。

    殿中的兩派原也各自打著官司,都在等女帝后頭的昭告。

    昭告立幼子為儲君,立丞相為皇夫。

    然又小半時辰,這處呈報畢,女帝賜宴昭陽殿,亦不曾聞有何旨意昭示。

    為時一個半時辰的宮宴,除了尋常的歌舞雜記,幻術(shù)表演等,另有兩樁事引起一陣議論。

    一樁是丞相歸還了四個鎏金風(fēng)鐸。

    此乃景泰八年,女帝御賜,原是長安高門皆知的殊榮。那會丞相被囚方歸,女帝以此風(fēng)鐸相贈,堵世人悠悠之口,還其清白身。而如今既有御史臺公審一事,丞相自不配再受如此恩典,歸還乃理所應(yīng)當(dāng)。

    其實不歸亦無妨,這君臣二人間,于世人眼中,根本已辨不清真假。

    然丞相道,六十四乃八八之?dāng)?shù),不可有失。遂而重掛未央宮廊下,得其完整。只是隔著十二冕旒,青年丞相觀君面,似無聲向她討要些什么。

    女帝挑眉避過,并不理他。

    第二樁事,乃宴中辨經(jīng)會,十七歲的內(nèi)廷祭酒方貽,在這一日名聲大噪。

    參賽者跽坐膝上,一人一席一案爾,輸者離席,奉上席巾。這日,方貽連贏三十六席,乃抱素樓封樓后,內(nèi)廷石渠閣中佼佼者,儼然又一方大儒的冉冉誕生。

    女帝當(dāng)場將他從六百秩提升至八百秩。

    方貽跪謝天恩,轉(zhuǎn)身又跪謝恩師。

    卻不料蘇彥搖首,含笑道,“你天資聰穎,又勤奮苦學(xué),今日成果乃皆是你自身修成。你我偶爾數(shù)日師徒相稱,其實并未行入門禮,便也算不得本相弟子。若非要言謝,還是得謝陛下,領(lǐng)你讀百書,誦千經(jīng),實非本相之功也。”

    蘇彥接過方貽敬上的酒水,又道,“然本相受你此酒,乃慶祝你我今日為同僚,來日共效陛下矣。 ”

    言罷,飲酒盡。

    方貽微怔,須臾亦干此杯。

    蘇彥身在相位,于舊部朝臣,世家權(quán)貴,他自然還有威望;但他為士子的名聲敗落,抱素樓被封,對于大部分清流學(xué)子而言,驟降。而出身微末本就無甚根基、完全靠學(xué)識才華出頭的方貽,便不該再在這處同他沾染關(guān)系,更遑論說是他門下弟子。若非要與之相關(guān),則作他的同僚,作天子千里馬方是更好的背景。

    抱素樓雖然只被封三年,但是樓中人如薛謹、溫如吟等皆已入朝為官,旁的七七八八也都在各府衙中。最關(guān)鍵的,他們都是世家子,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

    蘇彥一向遠謀,觀如今天子,已在收世家權(quán)力。那么待長生上去,從他手中脫離的抱素樓,正好可以由方貽接掌,如此可以更穩(wěn)更平和的削減世家勢力。

    方貽,如今在皎皎手中成長受栽培,自己亦可送他一程,如此作為扶持長生的第一股新鮮勢力。

    至此,滿殿公卿多少識出蘇彥的意思,心中或敬或嘆,隨君主共飲此杯,祝賀方祭酒。

    至此,正旦日畢,昭陽殿宴散,再無旁的事。

    朝中運轉(zhuǎn)如常,直到二月二,龍?zhí)ь^之后,女帝在三月初一的早朝提出,立長子江曜為儲君。

    群臣百官自無異議。

    四月十六,上上吉,皇長子于德陽殿受封為東宮太子,入明華宮。

    同日,女帝再頒旨意,暫不立皇夫,丞相暫掌蘇家軍。

    數(shù)月前,正旦日上蘇家軍將領(lǐng)們放回一半的心,這日終于全部放下。然入夜時分,原本打算參加完儲君冊封禮后,便離去的三王,齊聚在了楚王府中。

    怨聲頗大。

    長沙王穆平當(dāng)年在先帝送葬日上,因質(zhì)疑女帝,在蘇彥手中吃過虧,一時沒有說話。

    故而這會先開口的是老大定安王樊籬,他已至天命,鬢角染霜,捋長髯道,“蘇相既然認了孩子,天下也知道了這么回事。陛下這廂是何意思?難不成還要立旁人為夫?立了他正好讓他將兵權(quán)交出來。”

    “蘇家軍如今有十萬,其中八萬乃蘇門嫡系。如此養(yǎng)在蘇彥手中,他且還在相位上。”樊籬搖首道,“我就說到底是女兒家,干不成事!太子又是個娃娃,還不是都被蘇七郎捏在手中。”

    中山王韓云擱下茶盞,素指敲過桌案,“這廂我贊同大哥的話。帝國軍隊號稱八十萬實際吾等心知肚明,真正的精銳乃一半爾,四十萬。這四十萬中,蘇家軍獨占十萬,十萬乃天子嫡系,由陛下和夷安共掌。剩下二十萬,才是我兄弟四人分掌。若是此刻不下蘇彥兵權(quán),待他哪一日同陛下離心,吞了陛下的人手,屆時縱是你我合兵,也未必是他對手。”

    “他到底出生世家,身上流著一半前朝的血,非我族類。”韓云再三搖首。

    “六弟!”殿中靜了片刻,穆平終于開口,“你常在京畿,到底是何看法?”

    章繼掃過三位結(jié)義兄長,笑了笑道,“小弟有兩個問題,先請兄長們解惑。”

    諸人望向他。

    章繼道,“若是此刻,陛下讓你們交出手中兵權(quán),你們愿意否?”

    “這,無緣無故讓我們交出兵權(quán)。”樊籬冷嗤道,“我們終年守邊,風(fēng)餐露宿,說收權(quán)便收權(quán),沒有這樣的道理。退一步講,縱是我們愿意,底下屬將也難說,說不定砍了吾等自個便起來了!”

    話落,諸人笑了一場。

    “這便是了嘛!”章繼押了口茶。

    “不是,六弟,蘇七郎同我們不是一回事。”韓云指出疑點,“他不可同我們這般作比較。方才所言是無故收權(quán),眼下陛下若立他為皇夫,便是名正言順下他兵權(quán),蘇家軍說不出旁的話來。”

    “蘇家軍緣何說不出話來?相比你我十?dāng)?shù)年率領(lǐng)的兄弟,他們可都是蘇門世代養(yǎng)著的家臣家將,驟然換主子,能不鬧?”章繼嗤笑,“他們不鬧,除非是因為兵權(quán)從蘇彥手中,換去旁的蘇姓人手中,方可不鬧。還有便是蘇彥腦子發(fā)昏,自犯死罪,他們能不鬧。譬如東征一般,蘇彥行軍出錯,他們只好咽啞巴虧。否則,他們能不鬧?翻了天都有可能!”

    “我們說的就是這個理!”樊籬道,“并非說直接奪他們蘇家軍的兵權(quán),乃趁著這個可以立皇夫的檔口,給他們換個人領(lǐng)兵。蘇彥甚是厲害,換個一般的,你我也安心,陛下也放心。”

    穆平頷首附和,韓云點了一半頭忽而抬眉,“難不成,恰恰是換旁人掌蘇家軍,陛下才會不安心?”

    章繼長吁一口氣,“近十萬蘇家軍,掌兵者,要么是蘇彥,要么是陛下自個,否則換任何人,陛下都不會安心的。”

    諸人面面相覷。

    章繼道,“諸位兄長且將心放回肚子,咱們的這位陛下,控人心的手段,遠勝兒郎。”

    四月暮春的夜晚,星辰漫天,風(fēng)中已經(jīng)有了些熱氣。

    諸人從楚王府離開,消散在夜色中。

    “陛下,三王離開楚王府了,戌時一刻入的府邸,大半時候離開,離開時諸人神色平和,步履比之入府前松快……”

    江見月坐靠在湯泉苑的池壁上,耳畔是沐浴前三千衛(wèi)首領(lǐng)給她傳的話。

    藩王入京,同前郢宗親一樣,皆受監(jiān)控。

    “想什么呢?”蘇彥比她先入湯泉小半時辰,本已梳洗畢,正要出湯,不想江見月進來,纏著不讓他起。

    他遂留下給她盥洗,見她闔目靠在池壁上,原以為是今近些日子累的,然被握在手中的玉足還不忘撲棱著水花濺他,便戳了把她的太沖穴。

    “不許撓我。”旁人怕癢都是縮起來,江見月是直接還擊,一下踢上蘇彥胸膛。

    不偏不倚,足心踢在胸上,微一施力下滑一寸,足趾間便勾住了小顆粒。

    “這樣小。”

    “陛下大些才好。”蘇彥拂開她抬得什高的腿,放入水中,“出冬入春,轉(zhuǎn)眼入伏,陛下腰不疼了是吧。”

    江見月挑眉笑過,起身渡水過去,伸手摟住他脖頸,“不立你為皇夫,當(dāng)真不難過?”

    蘇彥合了合眼,“要聽真話,還是好話?”

    “都要聽。”

    “那先說好話吧。”蘇彥道,“從為師為臣的角度,原該欣慰的。陛下的確不該在這個時候立臣為皇夫,蘇門中原是把子檀當(dāng)作臣的接班人培養(yǎng)的。但是他手有重疾,身上又無過硬的戰(zhàn)績,短時間內(nèi)實難服眾。蘇家軍的將領(lǐng)中,也不乏有仗著資歷賣老的人,換帥當(dāng)徐徐之。自然,最好的,是臣將這處兵甲直接歸于陛下手。”

    “果然是極好聽的話。”江見月親了他一口,“那真話呢,怎么說?”

    “真話——”蘇彥低頭與她額間相抵,“臣給陛下掌兵,費心勞神,連個皇夫位都撈不到便也罷了。”

    “陛下,可不許立旁人為皇夫!”

    江見月抬眸看了他一會,咯咯笑出聲來,“這是真話?”

    “我覺得這才是好話,極還好聽的話。”她笑了半晌,重新抱住他,本欲為君開門,容他進入歇一會,不料蘇彥推開了她,披衣踏離湯泉,走兩步回頭道,“當(dāng)然是真話,就不許人家惶恐嗎?”

    江見月立在熱氣繚繞的湯中,聞言雖不知他何故惱怒,又何故惶恐,但尤覺好笑,“與君言語,如何只回首不回身,你的人臣禮呢!”

    她看著湮沒在水霧中的人影,想起大抵是身前傘難收,又大抵是“由愛故生憂”,一時間笑得更歡了。

    自然,出浴回殿時,江見月還是給了跽坐榻上等茶開的青年郎君三分面子。

    她輕手輕腳繞道他身后,環(huán)住他脖頸,附耳道,“師父惶恐什么?”

    蘇彥搖著扇子,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并不說話。

    “可是由愛故生憂?”女郎的三分面子給了一瞬間,轉(zhuǎn)眼戳破。

    蘇彥手中折扇頓下,不看她。

    江見月便笑,咬著他耳垂笑。

    蘇彥癢得不行,將人抱來膝上,冷著臉道,“我且問你,我已經(jīng)將四個鎏金風(fēng)鐸還你了,你何時將那蓮花風(fēng)鐸還給我?”

    江見月愣住,鬧半天竟是為蓮花風(fēng)鐸,原是不給他才害怕的。然再一想,她也不由生出幾分懼色,低頭咬住唇瓣。

    “嗯?”蘇彥蹙眉看她。

    “我扔了。”江見月眼看他攏了折扇,握在手中尤似一柄戒尺,頓時改口道,“是長生,他將它們都踩壞了。”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這章寫得太慢了。然后我明天終于要回家啦,明天就不更了,省的我又要拖拖拖!后天開始恢復(fù)晚上十一點,盡量日更!

    第80章

    八月秋高, 秋風(fēng)生渭水。

    長安城中除了一些特別栽種的綠植,其余也都是落葉瀟瀟。城郊更是枯葉衰草,偶見渚清沙白,也難避水中倒影,南歸雁在天際劃出傷痕。

    文人墨客在這樣的季節(jié)慣常寫的都是壯志難酬、憂思家國的詩詞,江見月在御輦中翻了幾卷書,想給長生讀兩句,奈何也不曾尋到朝氣蓬勃些的。遂擱了竹簡,將人抱來親了會。

    不想長生卻推開她,一個勁往車窗趴去, 看外頭連綿的秋日景致。

    “阿母, 好多葉子落下來, 像黃蝴蝶。”

    “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野火燒不盡, 春風(fēng)吹又生。”

    “這兩句是不是一個意思?”

    “大雁——”

    “雁渡寒潭高飛者, 生也!勝也!盛之也!”

    四歲的孩童,趴在窗前,見什么都快活。快活地頻頻回首,同母親搭話。大人眼中習(xí)以為常的悲秋色,在他眼中卻孕育著無限希望。

    御輦寬敞,江見月倚在一旁用茶,用余光掃他,并不應(yīng)聲。

    阿母不理自個。

    車駕緩緩前行,勁風(fēng)過耳。

    長生反應(yīng)過來,爬近母親身邊,拉著她袖擺,彎下那雙瑞鳳眼,露出兩個小酒窩。明明是一副撒嬌討好的模樣,偏左邊眼角一點淚痣醒目,沖淡那副神情,現(xiàn)出兩分愁緒,“阿母!”

    其實僅這兩字出口,江見月便心軟得似一汪春水。但她端著一副帝王架子,只略挑皮看了他一眼,依舊沒出聲。

    “阿母,怎么不理長生?”稚子眉間開始擰起來。

    有一刻,小心臟還提起了半截。

    自從今歲三月被封為太子,五月正式遷宮后,他的言行舉止便皆按照儲君規(guī)整教導(dǎo)。

    他的阿翁是此間好手,在遷宮當(dāng)日,便幫他配好儲君班底。從原本抱素樓中擇取部分世家出生的五經(jīng)博士做幕僚,抽調(diào)三千衛(wèi)和煌武軍作明華宮禁軍,又調(diào)前頭在東征時歷過功績的蘇家軍里年輕的一批將領(lǐng)做明華宮衛(wèi)尉。如此,文武交錯,世家同雍涼兵甲相互牽制,明華宮儼然一個小未央宮。

    然明華宮的一切又皆在阿母掌控監(jiān)察下,因為遷入的人手,皆是九卿座下屬臣。

    阿母上位十余年,面如春風(fēng)化細雨,心似疾風(fēng)摧勁草,換洗了大半個朝堂。

    這是阿翁給他講上述明華宮的人手安置時,順帶對母親的感慨。他原聽阿翁講那些個文文武武,腦子已經(jīng)攪成一團漿糊,再聞這會對母親的評價,又是風(fēng)又是雨,最后又成了草,便愈發(fā)混沌不堪。

    索性阿翁是個性子極好的人。

    他解釋了兩遍用人之道,話頭又回母親身上,“總而言之,就是說你阿母是個厲害的君主。如今,她保護著你。”

    “以前,阿母也保護我。”

    “是的。”阿翁摸著他的頭,淡淡笑過,“但是以后你同你阿母之間,人前要論君臣,人后方可論天倫情意。”

    他似懂非懂的點頭,“就像阿翁對阿母一般,有旁人在的時候,阿翁必須畢恭畢敬,要稱臣。”

    阿翁聞這話,很是滿意。

    “那要是不恭敬,不稱臣,當(dāng)如何?”他又問。

    阿翁未答,只神情肅正,眉目剛烈,“不可以。”然想了想,他還是回了這話,“為人臣,不恭不敬不稱臣。君者,可廢之棄之殺之矣。”

    從阿翁的神色中,他大抵有些懂了,一顆心跳快了幾下,湊身道,“所以阿翁總是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欺負阿母,是嗎?”

    阿翁原本端方的儀容松下兩分,清俊面龐上燒起云霞,連著耳垂都泛紅,卻還是挺著脊梁道,“誰同你說的這些話!”

    “阿母。”幼子有些氣惱,昂起腦袋,“我都瞧見了,阿母的手腕還紅著。”

    他的阿翁拼命收攏垮掉的威嚴,努力恢復(fù)清貴雅正的君子樣。

    “我不欺負阿母,沒人時,我就挨近她說話撒嬌,成嗎?”小兒以為阿翁又要說教,趕忙換了話頭。

    “自然成的。”阿翁呼氣頷首,“沒人時,她只是你阿母。”

    小小孩童,頃刻間腦海中已經(jīng)將諸事回想,越想越發(fā)愁。

    這會無人,阿母怎不是阿母了?

    她分明又成了未央宮前殿里的女帝!

    “一丁點的人,皺什么眉。”江見月瞧著孩子將眉間折出個川字,忍不住抬手揉過兩下,“莫學(xué)你阿翁,會長皺紋的。”

    指尖溫涼,欲按未按,如此熟悉的觸覺和溫度,還有這嗔怒的口氣,含笑微慍的神色,長生松下一口氣,阿翁沒胡扯,無人處,阿母確實只是阿母。

    “阿母為何不理長生?”他晃著袖角執(zhí)拗地問道。

    “不是你推開的阿母嗎?”江見月右手袖袍被他拉著,只得左手拎壺,倒了盞梨湯給他潤喉。

    自小多病的身體,連著肌理皮膚都格外嬌嫩。這才小半日,烈風(fēng)吹過幾遭,嘴上便起皮了。

    長生就著母親的手喝完,來不及拭口便分辨道,“我四歲啦,是儲君。阿母摟我抱我乃寓母子情意尚可,還一個勁親我,不可,不可。”

    說著,又擰起眉,一副少年老成樣。

    “你這張臉是端的幾分樣子。”江見月上下掃過他,糯團一樣的人兒,將將從窗口爬來,這會跪趴在自己腿邊,一手還抓著她袖角,遂拂回袍袖,冷哼道,“你且先給我坐端正了,再記你阿翁那些君君臣臣的話。”

    稚子咬唇,“哦”了一聲,拱手致禮,端正坐好。

    車駕平穩(wěn)向前,日頭已經(jīng)西下,孩童早已歪頭合眼。母親臂彎攬過,軟軟的清瘦身軀便縮入溫暖安心的懷抱中。

    江見月輕輕撫拍他,用絨毯將他蓋嚴實,微微撩簾看外頭天地,山河無限。

    誠如孩子所言,一季枯草孕一歲花開。

    如今自是未絕白骨,尚有饑荒,但回首今歲正旦日各地上報的收支文書,明顯較之十年前,自己初接山河時,要好了許多。

    國庫有結(jié)余,人口有增量。

    甚至,帝國開始培養(yǎng)新一任的繼承人。

    過渭河橋,未幾杜陵邑的輪廓出現(xiàn)在眼前。

    長生在她懷中蘇醒,養(yǎng)回一點力氣,從御輦下去,回身伏跪,迎下帝王之身的母親。

    江見月從御輦緩步下來,伸手牽過兒子。

    十丈處,列陣的羽林衛(wèi)分列兩側(cè),再是三千衛(wèi)定點防守,接著夷安上來,領(lǐng)禁軍于身側(cè),然后大長秋領(lǐng)六局引路,先受了舞陽夫人和趙循、趙律、趙徜三位侯爺為首的趙郢宗親的拜侯;如此方入杜陵邑正殿,略歇片刻后,轉(zhuǎn)去正西南三里處的廣陽臺。

    廣陽臺上,奉著茂陵長公主的靈位。

    這日是八月廿八,茂陵長公主的十九周年忌,江見月帶長生前來祭拜。

    御輦在廣陽臺三丈處停下,在此迎候的新平翁主蘇恪和永寧侯趙徊迎上前來。

    兩人跪身行禮,趙徊道,“陛下天恩,臣代阿姊銘感五內(nèi)。”

    江見月端坐御輦中,遙遙望了眼廣陽臺正門。

    按理,若是臣子有功于社稷,天子祭之,也是合理的。但這位前朝的長公主,原同她無甚關(guān)系,且于她的王朝也無有尺寸之功,她沒有祭拜的理由。

    此番前來,完全是因蘇彥之顏面,代他祭母。茂陵長公主誕下蘇彥,成為她帝國的股肱重臣,做了她的師父與愛人,又成了她孩子的生父。

    這樣想,也算是她的功德。

    “長生,你去。”江見月示意車前跪著的兩人起身,垂眸道,“禮數(shù)都記得吧?”

    長生點頭,“兒臣記得,不會錯的。”

    江見月安坐御輦中,微笑頷首。于是,長生一人下車,由大長秋幫扶,焚香行禮。

    “殿下無需如此。”舉香畢,長生正要跪上蒲團,蘇恪將他攔下。

    她側(cè)身朝江見月福身行禮,溫聲道,“陛下,殿下雖是代父祭拜,但已是一國儲君。舉香足矣,萬不可行此大禮。”

    這處尚在廣陽臺外,原都不曾入內(nèi)見牌位,為的就是君臣分明。不想蘇恪這廂愈發(fā)恭謙,將后頭的禮都省了。

    江見月看了眼蘇恪,許是見多了她滿頭珠翠華勝搖曳,遍身霓裳錦袍拖地的驕奢,這驟見她銀簪裸髻,麻衣素服,竟有些恍惚。

    尤似見到了昔年的茂陵長公主。

    當(dāng)年,剛被蘇彥收養(yǎng)進入蘇氏太尉府時,茂陵長公主因歷經(jīng)喪夫之痛,又值彼時山河動蕩,家國諸事不順,身心俱疲,纏綿病榻。

    江見月一共見過她三回。

    頭一回是被蘇彥帶回家的當(dāng)晚,蘇彥將她交給溫似詠暫且看顧,自己趕去請安侍藥,她卻不偏不倚發(fā)病,驚動了周遭的人。

    原本再怎么驚動也不勞駕長公主出來。大抵是聞自個兒子半路撿回的流浪兒,出自一國公主對子民的憐憫,方披衣下榻。

    記憶中,那會的茂陵長公主便是蘇恪如今這個模樣,妝容未飾,素衣簡袍,并無帝女的金貴,也不似百姓口中描述的趙家皇室荒淫驕奢的模樣。

    反倒是那會的蘇恪,搶先開口,“阿弟開私庫賑濟民生便罷了,怎還將這般又臟又病的乞兒往家領(lǐng),白的驚擾阿母。”

    “領(lǐng)的好!”茂陵長公主卻紅了眼,“乃我趙氏不得天佑,累百姓艱辛。且趕緊讓醫(yī)官給瞧瞧!”

    這是江見月頭回見茂陵長公主,對她很是感激。

    第二回見,已是小半年后。

    她原只愿跟著蘇彥,又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心中惶恐隨時被丟棄,恐給人添麻煩,便想著少些人見到自己,忘記她的存在,她就可以一直住下去。如此,鮮少現(xiàn)于人前。

    后來慢慢膽子大了些,遇上蘇彥上朝半日不歸時,便會悄悄去正門旁的巷子口等他。有一日蘇彥因急事下朝后被滯在了中央官署,午時都過了也不曾回來。她在巷子口等的都睡著了,待睜開眼,竟是茂陵長公主身邊的姑姑在喚她。

    她局促地行禮,隨那姑姑側(cè)身避開,方見華蓋雕鸞的馬車內(nèi),坐著茂陵長公主,和一個道士。

    兩人正低語著。

    那道士瞧她一眼,又說了兩句。長公主便掀眸看她,目光如箭,看了片刻到底也沒說什么,只讓人譴她回去,說是坐那處不成樣子。

    這回之后,江見月便有些怕她,在蘇府之中愈發(fā)沉默,只主動學(xué)習(xí)規(guī)矩禮儀,恐傷府中顏面。

    后來隨著公主身子每況愈下,深居簡出,她自己又頑疾在身,為避忌諱,尋常節(jié)宴中的磕頭請安府中管事亦不會叫她。

    最后一回見面,是蘇彥送陳婉出嫁,乃是趙氏皇室日漸式微,拉攏一方諸侯大將,茂陵長公主同舞陽長公主,于公于私都代天子送行。

    江見月隨蘇彥同行,自然見得她。

    人世命運翻覆,原比竹簡上編寫的戲文還要驚人。

    江見月看著蘇恪,當(dāng)真看見了茂陵長公主的影子。

    突然便生出一點奇詭的念頭,若是公主還在,會不會后悔當(dāng)年初見面,給她傳了醫(yī)官救治!

    這樣的想法升起,她忽得起身,疾步下輦,一把抱起了孩子。

    周遭瞬間息聲,諸人驚愕。

    夷安雖不知發(fā)生何事,但還是第一時間抽出長劍,護在女帝身前。她一動刃,內(nèi)圍的三千衛(wèi),外圍的羽林衛(wèi),全都抽刀拔劍。

    頃刻間,兵戈寒芒掠世人眼,本就蕭瑟的秋風(fēng)都變得陰森寒涼。

    在場數(shù)百有誥命的前郢宗親,皆匐身跪首,以頭搶地。尤其是這之前開口說話的蘇恪,更是嚇的面如土色,抖著被江見月不慎踩過的手背,惶惶不敢言語。然還是頂著一頭虛汗,顫聲開口,“陛、陛下……”

    她想問,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卻聞女帝話語落下,原在對夷安言語,“無事。是朕有些累了,眼花瞧著太子身體顫了顫,以為他發(fā)病了。”

    “驚到諸卿了,朕的不是,平身吧。”她示意阿燦接過孩子,看著折斷的三炷清香,遂自己焚香入爐,彌補之。

    兵甲收戈撤陣,江見月回神經(jīng)過蘇恪,見她紅腫的手,特傳方桐給她驗傷。

    天子親上香,且方桐早已除天家外非女帝令不醫(yī)旁人。

    如此,諸人松下一口氣。

    后回正殿赴宴,到底有著前頭一遭,諸人拘謹。尚是趙徊調(diào)動的氣氛,“陛下方才言疲累,且飲臣一樽酒,原是臣備下許久,定給您解乏松神。”

    江見受了他的酒,喚諸人同飲。

    如此一杯酒開宴,諸人依次敬酒,宴上氣氛便慢慢活絡(luò)起來。雖說是故人忌日,但卻是圓滿之事,且天子當(dāng)前,這宴自然是歡宴。

    唯一貫喜好這等宴會的蘇恪,初時有些沉默。

    趙徊隨意慣了,不拘坐哪,這會見她神色,拎著酒壺過來同她說話。問可是還為方才陛下舉動而受驚。

    蘇恪瞧了眼已經(jīng)被包扎過的手背,搖首道,“我還不至于這般小氣,又不是紙糊的。”

    “我——”她挑眉頓了片刻,“明歲阿母就從這處遷回洛州了,雖說她人早已不在,但是于我總是我寄托。這廂遷陵后,這里將徹底成為陛下的殿宇,再無阿母痕跡。我……”

    “你要作什?難不成想開口讓陛下將這處賜給你?”趙徊給她倒了盞酒,“你可莫起這念頭。”

    他環(huán)顧四下,壓聲道, “這處是你舅父姑母們,整個前郢宗親奉給陛下,乃昭示忠心的,你少作亂。便是要賜,也是賜給你阿弟,賜給你算甚!”

    其實,真正忠心臣服的只有部分,但他顯然沒法說明。

    他努力了這么多年,還是有一半之余的人心向模糊。

    “小舅父說什,我還不至于這般不明事理。”蘇恪飲酒畢,剜他一眼,抬眸看了眼,正圍在太子席案邊,同另一個小翁主一起陪侍儲君的女兒蘇亭。

    “我是想著阿母不在了,想讓亭亭伴著我。”她揉了揉太陽穴道,“便想著能不能讓陛下開個金口。”

    趙徊擅長風(fēng)月事,占情的事,一點即透。且是蘇門里的那么點兒女情愛,這會一下便通透了。

    蘇亭今歲已經(jīng)二十又一,早年鐘情蘇瑜不得,后被蘇恪指給了如今御史大夫楊榮的侄兒楊釗,按著門第品貌,看起來也算登對。奈何蘇亭也是癡情種子,心中藏著人,婚后日子過得并不美滿。婚后兩年無子,楊釗納妾后,蘇亭自請下堂,和離時也算體面。之后蘇亭便未在留于長安,而是去了荊州,隨在表兄蘇瑜左右。蘇瑜去了幽州任職后,她亦堅持同往。

    彈指間,就要三年過去。蘇瑜回應(yīng)了她的感情,這廂提前回來,預(yù)備婚事。

    蘇恪這會想求的恩典,便是想讓蘇瑜從幽州調(diào)回京畿,如此可讓女兒守在身邊。原不是過分的要求,但到底涉及官員調(diào)動,這些年她多少也見識了女帝手腕,一時間猶豫不敢造次。

    趙徊也沒說話,關(guān)于政務(wù)官場的事,他便更沒開口的分了。一時間,只同外甥女一醉解千愁。

    江見月坐在正座,這會當(dāng)真松泛了一些,回想前頭廣陽臺前的事,又想尚在千里之外的蘇彥,心中生出兩分歉意。

    然掃過左手邊,正眉開眼笑的孩子,便也彎眉展顏。

    長生正在用一盞小甜酥,原不在他的膳譜中,是一旁安陽后趙循家的小翁主的。

    長生好奇,小翁主好客,道是分他半盞。

    小天酥是粥糜,送來時溫度頗高,孩子自個吃起來不甚方便,蘇亭便給他喂食。她自己用了一口,卻過了許久也不喂去,長生巴巴等著,有些著急。

    一旁的小翁主都用了好幾口了。

    江見月笑道,“蘇亭,你再不喂,長生就要自己動手了。”

    蘇亭看一眼奶呼呼的小翁主,對著江見月笑了笑,“妾頭回喂養(yǎng)殿下,有些惶恐。”

    說著,又頓了一會,方喂給長生。

    江見月反應(yīng)過來,這是在給長生試毒。

    翁主用了,蘇亭自個也用了,有延后時辰,如此方喂給長生。

    其實不必如此,但凡送入殿來的膳食,早已經(jīng)過層層驗毒。

    江見月看她一眼,又掃過蘇恪,想來她們是有事相求,方如此示好。

    本該翌日晌午便歸,但長生纏著,想同小翁主多玩一會,江見月從窗外望去,粉妝玉砌的小女郎,確實惹人喜愛。

    便在這日午后方歸。

    ……

    “長生!”

    “長生!”

    已是夕陽斂起余暉,江見月喚醒孩子。

    “阿母何故喚我?”長生睜開惺忪睡眼,有些不悅道,“我正同阿音撿落葉作畫呢!”

    杜陵邑里的小翁主,乳名喚阿音。都大半月過去,還想著那日杜陵邑的玩鬧。

    江見月手中捧著一個即將收尾的風(fēng)鐸,一手持著竹片,“說好一人制作兩個的,阿母可就要做完了,你何時能完成?”

    “再過七八日,你阿翁便回來了。”

    “本來就是阿母自個扔掉的,非要扯上我。”長生被碎了美夢,起來還要干這手工活,愈發(fā)委屈。

    “可你阿翁相信,是你踩壞的。”江見月挑眉看他,有些得意道,“還記得你阿翁走時,同你說了什么嗎?”

    長生包著一汪淚,想起六月盛夏的清晨,那個傳聞中剛正不阿、曾在御史臺斷過無數(shù)案子從無錯漏的的蘇丞相,他的阿翁臨行前說的話。

    他說,“你阿母怎可做出扔掉風(fēng)鐸的事,定是你胡鬧踩壞的。還不認,且好好同你阿母學(xué)習(xí),求她教你,幫你制好。否則,阿翁回來定不饒你!”

    長生抽了抽鼻子,不情不愿地坐起身,呢喃道,“我還病著呢……”

    “就為你病了,阿母才接你回椒房殿的!”江見月瞧他不再蠟黃的小臉,切過他脈搏,亦是平穩(wěn)許多,心中盤算著如此養(yǎng)上兩日,氣血便補回來了。

    也省得他回來嘮叨。

    長生亦窩在母親懷中,瞧著母親制好的風(fēng)鐸,仔細扳著手指計算,阿翁還有七八日回來,自己的速度總能將兩個風(fēng)鐸制好的。

    這樣,他就能饒了自己了。

    母子二人忽就對視了一眼,皆笑了起來。

    然笑聲還未止,卻聞阿燦進來回稟,“蘇相回宮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個轉(zhuǎn)場,交代蘇彥去向的片段,明天繼續(x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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