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生變 不,一定得是巧合!
事發突然, 裴珩還是先解了謝瑾身上的鎖鏈,命宮人悉心照看他,自己則前往玄禮門一看究竟。
裴珩出現在宮門城墻上時, 見底下烏蘭達魯的數百兵士正與宮門禁衛兩相對峙, 氣氛緊張。旁道還站著不少臨下朝回家的官員, 面紅耳赤。
這是大雍宮門,烏蘭不會蠢到直接兵戈相見,可定經歷了一番唇槍舌戰。
“參見皇上——”見到裴珩現身,朝臣與護衛無不跪下行禮。
“烏蘭將軍, 這是何意啊?”
烏蘭達魯聞聲, 仰面看向高高在上的裴珩, 喝令全體后退,也彎腰朝他行了個禮。
宮門上已迅速夾起了一排弓箭, 瞄準北朔軍, 蓄勢待發。
裴珩抬手制止,先賣了他個人情:“將軍可知,若你是本朝臣民,僅憑你無召領兵出現在宮闈, 禁衛就有理由將你與你的人就地誅殺, 先斬后奏。”
烏蘭氣定神閑,面上并無殺氣,反倒恭謹謙和起來:“望皇上寬恕, 在下并非有意沖撞,只是您先前答應要將謝瑾送還大都。目下我已在建康滯留七日, 仍不曾見過謝瑾一面。故而今日是想來親自問問皇上,先前的約定可否還作數?”
裴珩一副好整以暇,嘆了口氣:“不湊巧啊, 朕的皇兄這幾日病了,身子不利索,不便趕路。烏蘭將軍若是等不及,大可先行回大都,朕會讓他在建康好好養、慢慢養,直到養好了為止——”
“病了?”
烏蘭達魯挑眉質疑,拱手道:“不知謝瑾是患了什么病,若真病了,又可否容許我探望一二。不然回到大都,我也好跟吾王復命。”
裴珩瞳色幽深,陰森笑了聲:“行啊,可就怕烏蘭將軍不熟悉建康皇宮,踏入宮門后,明槍暗箭難躲啊。”
烏蘭達魯也淡然一笑:“以我這區區五百兵馬,自然是沖不破建康皇宮的銅墻鐵壁,可惜了,大雍皇宮的刀箭也比不得戰場上的鋒利,要對付我手下將士還是欠點火候。”
裴珩從烏蘭達魯的話里嗅出了一絲異樣。
一個久經沙場、老謀深算的老將,明知這是敵國地界,還貿然帶兵前來找不痛快。可來之后,耗那么多時間只是與文臣們辯論,甚至見到自己后,也仍是這般不慌不忙。
不像是來討什么說法,更像是——聲東擊西,拖延時間。
護衛在身邊輕聲征詢:“皇上,可是要?”
裴珩身后汗毛微豎,皺眉示意不要輕舉妄動。未弄清對方真正來意前,就怕糾纏生亂。
就在這時,后面的宮道中傳來一陣陣驚呼: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你們幾個快去井邊取水,快、快!”
“……”
裴珩一凜,立刻回身看去,腦中不禁轟然,雙手用力掐住了城墻上的磚瓦,指尖隱隱發白。
只見后宮西邊的一座宮殿躥出了滾滾黑煙,道上宮人無不提著大小水桶,倉皇趕往那處滅火。
火……又是火!
裴珩硬逼著自己冷靜幾分,先確認那黑煙的方向不是陵陽殿,心才稍稍落下,勉強維持住鎮定,問:“是哪個宮殿走水?”
“回稟皇上,是太后娘娘的永安殿!”
裴珩皺眉忙問:“那太后如何了?!”
“太后娘娘今日用完早膳,就去御花園賞花了,萬幸娘娘當時不在殿內,安然無恙!只是聽到這消息后,娘娘多少受了點驚嚇。”
裴珩鼻尖呼出一口氣,又警惕問:“那這火是怎么起來的?可是有人蓄意縱火?”
“回皇上,起火原因尚未查明,聽永安殿的宮人初步說,是因供奉佛龕的香灰不慎掉落在了經幡上,待到宮人發現時,整間殿就都燒了起來。不過皇上莫要憂心,宮人已在合力救火,潛火軍也已在趕來的路上了——”
“嗯,抓緊控制火勢,休要波及其他宮殿。”裴珩壓低眉框叮囑,便快步欲下城樓,又回頭警覺地看了烏蘭達魯一眼。
烏蘭達魯也與他對視,依舊是謙遜得體一笑。
看樣子,他并不打算趁人之危,反倒是有偃革倒戈之意,居然就勒馬準備回營了。
裴珩心中更疑,可眼下的確顧不上烏蘭達魯,他得立馬返回內宮確認情況。
護衛顧及他的安危,連忙上前勸阻:“皇上,不如您還是先在前殿稍事歇息,待到永安殿的火徹底撲滅后,再——”
“朕又不是沒進過火場,怕什么?”裴珩此刻深思緊張,也沉不住氣,厲聲喝令:“少廢話,牽馬來!”
永安殿離陵陽殿有一段路,可往返腳程不過半刻鐘。宮人當下若是為了救急滅火,定會向陵陽殿求援,且此時合宮的注意力,都必然在永安殿一座宮殿上。
要是在這個時候,逢亂出了什么意外……
裴珩不敢往下細想,今日這場火究竟是巧合,還是人為。
最好是巧合……
不,一定得是巧合!謝瑾決不能出任何事!
裴珩翻身上馬,就在宮道中狂奔,一隊殿前司在其后緊隨。
可行到半途,便聽得一聲轟然之聲,隱約有熱浪隨之涌來。
許是裴珩座下馬兒感知到危險,在平坦的宮道上猝然抬蹄,一陣尖鳴,居然不肯再向前!
“皇上當心——!”
幾乎是那一瞬——
除了原先著火的永安殿之外,另一處宮殿也詭異地躥起了駭人的烈焰,濃煙霎時遮天蔽日,更勝過永安殿的火勢幾倍!
那是……
陵陽殿寢宮!
裴珩心神不寧,一陣氣血上涌,當即就被重重摔下了馬背。
第102章 生離 偏偏在他最愛他的時候——
宮人凄厲的驚叫聲都被淹沒在火中, 巨焰直要焮天鑠地!
灼人的火光逼得尋常人已無法靠近,火浪如惡獸兇猛,無需吹灰之力, 便能將所及之處挫為灰燼——
“皇兄呢!可有看到他人在哪?”裴珩奔命趕到殿外宮道, 隨手抓住一個救火的太監便狠聲質問。
那太監因大火嚇得魂丟了, 顫顫巍巍抬起手指向了里面的宮殿,如喪考妣:“皇上,瑾殿下……他他在、在……”
裴珩不等他說完便急躁將人推開,奪過水桶便往自己身上撲, 就要沖進那大火之中。
“皇上不可!”
身旁護衛忙阻攔道:“這火過于兇猛, 又起得蹊蹺, 只怕不是尋常走水,皇上切不可以身犯險!”
“殿下要是真在里面, 只怕此時也已經兇多吉少, 您就算進去也是無濟于事!”
說著,幾人都跪地齊聲勸道:“還請皇上千萬顧念江山社稷,顧及龍體!”
裴珩望著那熊熊烈焰,眼底也被染成了鬼魅的猩紅色, 心如刀絞, 不剩多少理智,他握住了手中的劍:“要么滾,要么和朕一起進去!誰敢抗旨, 朕就先殺了他!”
殿前司畢竟聽令于天子,聽到這話也沒了膽量反抗。
不想這時, 袁太后由身邊嬤嬤攙扶著,從宮道另一頭走來。
“都愣著做什么,還不快攔住皇帝!”
裴珩看著靜觀其變的袁太后, 頓時明白了什么,眼底生出了一絲驚懼與痛恨,拔劍之際,還是義無反顧地沖了進去。
袁太后臉色一變,手中的佛珠落了一地:“皇帝——!!”
……
陵陽殿的這場火燒得詭異,若不是凌晨下了場大雨,只怕三天三夜也滅不了。
直到次日傍晚,潛火軍才從宮中撤走,刑部和內府的人相繼前來處置善后。
裴珩已站都站不穩,身上龍袍殘破,竟不剩一塊是完整的。
可他感覺不到累,甚至連一絲一毫的痛都察覺不到了。
廢墟之上,點綴了幾顆黯淡的星。
裴珩渾身脫力,只是靜靜跪坐在那具蒙著白布的焦尸面前,神色空滯,麻木得宛如他自己也親身死去了一般。
尸體是在燒毀的龍榻處被發現的,右手處還有未燒盡的鐵鏈殘骸,蜷著身子,死狀相當痛苦。
天色將晚,耿磐才領著人來匆忙稟報:“皇上,查到了,引燃陵陽殿之物乃是松脂!”
裴珩頹喪的面色這才輕微地反應了下:“松脂……?”
“松脂一旦遇明火,極易焚燒,且只要用量足夠多,便可短時內造成相當猛烈的火勢!微臣發現寢宮各處墻沿,座椅及龍榻的周圍,皆被事先澆上了松脂,歹人應是在永安殿起火的那會兒趁亂下得手,只是……”
耿磐猶豫一下,還是小心翼翼地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只是松脂味道極其刺鼻,如此大的用量,當時謝瑾殿下在寢宮中,理應是能夠發現端倪的,他為何沒有出面阻止?”
“而且殿中宮人皆說,今早謝瑾殿下突然屏退了寢宮所有下人,可直到事發前,也未曾聽到殿下出過一聲。”
裴珩心猝然提了下,想到了什么,神情微震,立馬爬了兩步上前,一把掀開了那具焦尸尚的白布,認真盯起那具可怖而模糊的尸炭。
耿磐皺著臉忙避了避視線,也不太敢看那燒糊了的尸體。
“不對……不對,這不是他!不是他!”
只那么一瞬,裴珩面上閃過一絲僥幸的癡笑,立馬起身召人來急著要確認一件事:“烏蘭達魯呢!他是否離開建康了!?”
不多時,一直在殿外候著的禮部官員就被領了過來:“皇上料得不錯,北朔那五百人昨日自從玄禮門撤離后,便一聲不吭,秘密離開建康往北行了,此時只怕應快到懸河境了……宮中大火,府衙也是亂了陣腳,消息未曾及時遞到御前,望皇上恕罪!”
裴珩聽到這個消息,心驟然落地,仿佛短暫地復活了下。
他扯著嘴角徹底笑了起來,癲狂一般,可眼淚卻開始簌簌往下掉:“所以,這一定不是哥……!他活著,他定然還活著!這是個局……這具焦尸也只是他們拖延時間的障眼法而已!”
耿磐一時發懵,沒轉過彎來:“皇上,那、那可要派兵去追?”
“追?”裴珩苦笑了聲:“……還追的到嗎?”
裴珩同時經歷著大喜大悲,笑淚交織不清,以至于那張俊美的臉看起來都有幾分猙獰。
比起剛剛經歷過死別,生離好像也變得沒有那么難以接受了。
可他終究是失去了他,一股鉆心的疼痛逐漸占據了上風。
十余年來,他們相識、相惡、相知、相愛,不管愛恨羈絆,他們早就不知不覺成為了彼此最重要的人。
可裴珩偏偏在最愛他的時候,失去了他。
眼下派兵趕到北境再去搶人,已經來不及了。
而且要不是謝瑾事先與烏蘭達魯通氣籌謀,陵陽殿的這場火根本就燒不起來。
這是謝瑾的意愿,寧可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將自己獻祭出去的意愿……
耿磐惋惜嘆了口氣,低聲勸道:“皇上,救火耗心耗力,您也一夜不曾合眼了,龍體最是要緊,要不還是先去歇會兒吧?”
大概短時內過于大起大落,已令裴珩精疲力竭,他頓時沒了什么反應。
須臾,他緩緩抬腳打算向殿外走去,這才隱約察覺自己的四肢竟沉得無法控制,下一刻,居然累得直接暈厥栽倒在地——
“皇上!”
……
三百里之外,謝瑾的心也無端絞痛了下。
“吁——”
烏蘭達魯下了馬,回頭對著后邊馬上之人恭敬行禮:“世子,眼下我們已到汾州界,趕了這么久的路,您臉色看起來不大好,不如就地扎營休息片刻吧。”
謝瑾并不在意,道:“一切隨將軍意。”
謝瑾入營帳休息,不多久,秦焦便走了進來。
“世子服過解藥,可還覺得哪不舒服,是否要請軍醫過來瞧瞧?”
謝瑾看了眼秦焦,不冷不淡:“無礙,只是途中奔波勞累而已,休息片刻便好了。這次我能離開建康,多虧秦大人費心。”
秦焦唇角不禁輕輕揚起:“能為世子分憂,是在下之幸。”
他生來清冷,且極少真心在人前展露笑意,但他與謝瑾那股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的清冷意味截然不同,秦焦的清冷是倨傲冷漠、是厭惡這世間一切的。
再怎么模仿,也難以更改人內里的本質。
謝瑾:“不過我不是什么北朔世子,烏蘭將軍只是客氣而已,你不必跟著他們如此喚我。”
秦焦稍低了下巴,猶豫片刻,道:“那在下,私下里可否喚您一聲‘阿瑾’?”
謝瑾蹙了下眉,說:“還是叫我公子吧。”
秦焦笑意微僵,又說道:“其實您不必太在意稱呼,您是北朔王室的后裔,只是眼下尚未回大都受封,所以北朔將士才會先如此稱呼您。待到大都王宮認祖歸宗后,自能享受親王待遇——”
謝瑾垂下睫羽:“你憑什么認定,我一定是前任北朔王的孩子?母親當年被擄到北朔軍營,受盡非人折磨。要說凌辱害過她的,又豈止北朔王一人?”
秦焦正欲開口解釋勸說,又被謝瑾淡淡打斷:“我查詢過醫書古籍,部分痣與胎記的確可以遺傳,但并非絕對,當今北朔王會以此來作勢造謠,動搖大雍人心,讓人誤以為我是北朔宗室,但他絕不會為此而輕易認一個中原來的哥哥,從而多一個威脅他王位的人。何況我腰上的皮肉,已在陵陽殿大火中燒毀了,無從查證。”
“毀了?怎么可能!?”
秦焦聽到此處,不由震驚心急,反應過來:“是你故意燙傷的自己……?!”
謝瑾沒有否認:“如此,只是為避免不必要的誤會,以免到時有人拿此大做文章,逼我入局。我雖然答應離開建康,但一身難仕兩朝,我無意再卷入北朔朝堂,將來也不會為北朔出一分力,獻一個計。秦大人若想通過輔佐我,來實現青云之志,不如另擇明主——”
秦焦不解憤懣:“為什么要這么做?你生在大雍,前半生都在為大雍效力,要是以庶民白身留在大都,可知會面臨怎樣艱難的處境?!”
謝瑾笑意淺淡而從容:“權勢安定皆非我所求,如今的我,生死隨命罷了。”
秦焦捏緊了拳,頓時無話可說,負氣轉身離開了帳篷。
見人走了,謝瑾心中并無波瀾,打算臥榻而憩。
可他身上病氣未散,輾轉反側睡不著,連腰后那塊被自己燙傷潰爛的皮肉也開始隱隱作痛。
好痛。
痛得謝瑾止不住地滾落下大顆淚珠,最后都無聲浸入了被褥之中……
第103章 神祗 阿珩吾愛,見字如晤。
裴珩也病了一場。
風邪入體不算大病, 可他因郁氣過重纏綿病榻數十日,一度讓御醫都以為要挨不過來了。
可就算這病能勉強醫治好,裴珩近來也時常在殿內飲酒紓愁, 每次都是把自己喝到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與行尸走肉別無二致。
今夜, 裴珩坐在殘破的陵陽殿階前,又喝得昏昏沉沉。一時酒氣上涌反胃,竟逼得他將傍晚喝的藥也一并吐了出來。
謝瑾不在,宮里已不剩什么人能勸住他。姚貴沒轍, 生怕再出什么事, 只得去永安殿請太后過來。
袁太后聞訊匆匆趕來, 見到他這幅半死不活的模樣,命人先將他手邊的酒壺都拿走, 細眉緊擰:“皇帝到底還要胡鬧到何時!”
裴珩瞇著眼打了個酒嗝, 看到袁太后,醉醺醺的抬起雙手行了個歪斜的禮:“兒子,給母后,請安了——”
袁太后的裙裾不染一塵, 但面上慍色難消, 言辭更厲:“皇帝身子欠安,耽誤朝政倒也罷了,可明知病體未愈, 還刻意放縱飲酒,哪還有半點一國之君的樣子!”
裴珩沒聽見似得, 斜坐著伸手在地上摸酒壺。
她嘆了口氣:“大火都已撲滅那么多日了,逝者已逝,皇帝也該盡早振作起來。”
“大火……”
裴珩聽到這個詞, 目色微深,酒氣陡然一散,扯嘴冷笑了起來:“那場火到底是怎么燒起來的,母后您不是心、知、肚、明嗎。”
袁太后被戳了一道,面色微白,屏息后才將心神微定:“正是因為阿瑾知道你性子如此執拗,否則,又何必鬧出那么大的動靜?天家容不得徇私而為,阿瑾便是深諳這個道理才會如此做。他若不離開,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建康波瀾不斷,皇室失信于臣民嗎?”
不想這話反激得裴珩一瞬炸了。
“可他不是你最疼愛的兒子嗎!你怎么忍心同敵人聯手設局,親手將他送到北朔去!母后捫心自問,同樣的事換做是發生在別人身上,都至于走到這一步嗎?!”
這幾句將袁太后驚得直從階上退了幾步,珠釵佛珠碰撞亂響。
裴珩依舊步步緊逼,咬牙道:“說到底,母后與父皇、與那幫朝臣一樣!謝瑾對你們來說從來不是一個人,而是你們為了穩定江山破碎后的人心,親手打造的一座精美神祗,你們自己各個心思齷齪,可一旦發現這神身上有任何瑕疵與污穢,你們便寧可舍棄,甚至不惜將他碎尸萬段!”
謝瑾選擇離開,便是知道自己的存在,對大雍來說是意味著什么。
只有裴珩將他當做人,一個鮮活的人,一個可以不完美的人。
袁太后雙瞳緊縮,又退了半步:“皇帝……!”
裴珩愈發憤懣難忍,口不擇言:“還是說,母后與康懷壽一樣,也另有私心,想把他當作你標榜母儀天下、賢淑仁慈的一顆棋子!母后每日吃齋念佛,清心寡欲,到底是真的生性慈悲一心向佛,還是為了洗刷什么罪孽——”
袁太后又是一震,險些摔下去,得虧由旁邊的宮人扶住了。
……
回殿途中,夜色寂寂。
嬤嬤見袁太后憂心忡忡,輕聲問道:“太后,何不直接告訴皇上大還丹之事,讓皇上徹底死了這條心?還讓皇上對您這般出言不遜……他總不能是知道了什么吧?”
袁太后扶額,面色凝重,嘆氣道:“來不及了,怪哀家沒有早些發現端倪。眼下皇上對他情根深種,如今便已是亂了套,若知道人要沒了……只怕他也活不下去了。”
“可日后若是——”
袁太后:“且先看著辦吧,皇帝年輕,又是頭一回開情竅,難免會執著一些,可沒什么感情是經得起日子消磨的,何況是在皇家。一個月放不下,一年三栽的,總能慢慢放下。”-
裴珩宿醉,又與與袁太后吵了一架,翌日睡到晌午才醒。
宮人進來服侍他洗漱,都被不留情地轟了出去。
又過了會兒,姚貴斗膽又貓了進來。
裴珩聽到動靜,覺得還是頭暈目眩,動也懶得動,煩躁罵道:“朕說了,滾。”
姚貴擦了擦鬢邊的汗,還是說:“皇上……是靈昭來了。”
裴珩聽到這個名字怔了下,漸漸斂了煩躁之氣,說:“讓她進來吧。”
很快,靈昭抱著一摞書籍進了殿,將書先置于案上,才跪下行禮:“奴婢見過皇上,今日特來替殿下呈送東西。”
那不是別的,正是謝瑾一直以來親自編纂的治國策論集。
裴珩起身走到書案前,只看了那么一眼,眼前便蒙了一層濕潤。他微微抬起指尖,還是不舍觸碰那俊逸清秀的筆跡。
他曾說過,這套書是為自己所整理的……那么,也算是物得其所了。
靈昭提醒:“皇上,殿下前幾日在弄月閣,說是將這集子又完善了一遍,想來那時,他便應已有了離開建康的打算了。對了,奴婢方才摸到書中還夾了兩封東西,應該是殿下特意留給皇上的。”
裴珩心緒翻涌,便立馬從書頁中抽出了那兩個信封。
第一個信封內裝著的是一份名單,上面寫了二三十個人名。
其中有幾個是朝中官員,大部分是不認識的名字。
裴珩不及仔細研究,又立刻去拆開了第二封。
是謝瑾的親筆信……!
[阿珩吾愛,見字如晤。
你收到此信時,我應已到了北朔大都,過上了富貴閑散的日子。
這份北朔諜網的名單乃秦焦提供,不過不可全信,亦不可打草驚蛇,不妨從那幾名官員入手,細致排摸核查,待證據確鑿再一網打盡。
如今朝堂有你和幾位大人,我沒什么不放心的,若實在遇到了難以決斷之事,策論集子中興許會有對癥的辦法,可供你參閱一二。還有,前線攻堅不易,你當為三軍將士做出表率,勵精圖治,鼓舞士氣,切莫輕易消沉懈怠。
鴻雁難寄萬里情,你我之間,有些話自不必多說。待到雍軍北定之日,盼與君在上京重逢,再敘佳話。
愿君一切安好。
勿念。]
“哥……”
裴珩雙手發顫地握著那信,已然是泣不成聲。
謝瑾縱然是離開建康,他也事事周全,提前將什么都想到了。
無論是朝堂局勢,還是前線戰局,甚至擔心自己一蹶不振,他還專門提到了上京之約,給了自己念想……
真不知該說是他是狠心果斷,還是用心良苦。
裴珩涕零如雨,卻不舍沾濕那信紙半滴,最后才如視珍寶般合上,小心翼翼地揣入了懷中。
第104章 上京 大還丹。
史書有載:大雍延始二年, 秋,雍臨帝實施軍中新政后,御駕凌斌出征, 于惠州云州交界集結定安、淮安兩路大軍, 開始了長達五年的北伐決戰。
短短數月之內, 戰火燎遍中原北部。
又是這樣一個陰沉肅殺的天,寒風獵獵,萬馬齊喑。
黑金寶馬鞍上,裴珩身披金鎧位于大軍陣前, 渾身透著決然毅然的殺氣。
“殺——!”
號角鳴起, 吶喊聲震天, 箭矢頓時如疾雨淋下!
裴珩雙腿夾住馬肚,持劍殺入敵陣, 不知疲倦地廝殺。
劍鋒快速淌著血, 難以分辨是誰的,一遍遍倒映出他那張俊美冷厲的面龐。
這樣的場面似乎歷了無數遍。
戰場上緊張的氣氛偶爾令人覺得周遭一切都停滯了,可歷史滾滾前進的車輪從未停下。
恍惚間,云層彌散, 天宇逐漸瀉下一道光亮, 御劍上那道凜冽的寒光隨著時間流逝,也在悄然變幻——
……
“唰。”
裴珩背對著從殿外照進來的光束,從容不迫地用帕子擦拭著白刃。
還是那柄尚方寶劍。
銀色劍身映出的瞳色依然深麗, 不過那雙狐貍目已完全褪去了青澀,相較從前更為深沉凌厲, 儼然已是個成熟的帝王。
轉瞬已過了五年。
這五年來,裴珩親自出征十二次,長則半年, 短則一月,近半數時間都在戰場上與將士們一同拼殺。
雖也有過敗績,但大軍能將國界一再北移,實乃應了天時地利人和。
大雍軍中打頭陣的將領雖然還是于震洲和魯直,可改制成果卓效,近年來也冒出了不少年輕得力能夠挑大梁的猛將。加上北邊各州百姓受北朔壓迫已久,民意炎炎,各地皆有成規模的起義軍,裴珩并未主張打壓,而是一路招安納降,吸納人馬共同對抗北蠻。
除了北伐,他又按照謝瑾布下的藍圖,在建康變革試驗新法,又在北邊各州選擢人才,重建秩序,安撫流民百姓,真真切切擔得上“勵精圖治”四字。
年前,雍軍就已一鼓作氣收復了懸河以北的惠州、樊州、汾州、滿洲、安州等地,此次裴珩再度出征,是直奔著上京而來的。
前夜,雍軍三萬兵馬率先攻入上京。他領著部下,終于踏入了先輩回憶描述了無數遍的舊都皇宮。
眼前這間荒廢已久的宮殿空曠寂寥,但不失肅穆威嚴。
裴珩站在殿正中拭劍,冷厲的聲音幽幽響起:“五年了,朕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回去稟告你們北朔王,想解敦州之圍,就拿人來換。”
前來商談的北朔使臣朝他一拜,謙和道:“北朔王前年因沉疴難起,如今朝中主要掌權的是譙麗公主。我們公主的意思是,敦州以北自古便是北朔地界,我們既已答應十年內退至嘉南關以北,與大雍不再來犯,皇上何必再損兵折將,一味趕盡殺絕呢,要是真到了草原荒漠上,雍軍未必能討得好,打了這么多年不如兩國止戰,休養生息。”
劍落冷冷地回鞘中。
裴珩沉默,無形之中就給人一種壓迫感。
使臣磕磕絆絆,才將話說到關鍵點上:“其實,謝瑾世子五年前入大都后,便一直有意避世,我們也不知其去向……”
裴珩嘴角隱隱抽動了下,忍無可忍,聲音依舊低沉:“這些年大雍沒有他的半點消息,難道不是你們刻意隱瞞?當年處心積慮耗了那么大力氣將人從朕身邊奪走,結果只是一句‘不知去向’?”
“皇上見諒,這……”
裴珩轉過身來,目光冷而逼仄:“既然是來誠心求和的,有話就如實說。”
使臣嘆了口氣:“當年謝瑾世子入大都王宮后,因佐證其王室身世的證據不全,他并非受封親王爵位,而且他說什么也不愿留朝效力,我們大王到底是個惜才之人,便下令先將他軟禁在大都郊野的一處別苑,想他哪天萬一想通了,再回朝中任職。不想這一關便沒再出來,我還聽人說半年多前,謝瑾已經暴、暴——”
他汗流浹背,覺得自己不該將那個“斃”字輸出口。
裴珩眉頭愈深,逼問道:“暴什么?”
“暴暴、暴……”
使臣后悔自己一時嘴快開了這話匣,當即感覺自己的腦袋已經懸在刀上,只要等下個字說出口,他就得人頭落地了。
就在這時,兩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突然從那蒙塵的龍椅后跑了出來,各自兩邊撲向了裴珩。
“父皇,抓到你啦!”
“明明是我先找到父皇的,父皇,皇兄耍賴!”
“我……我才沒有呢。”
裴珩紋絲不動,只是龍袍被左右兩邊輕輕拽了下。
他目光往下,看到左右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人,少有地露出幾分溫情。
姚貴與兩個宮女這才匆匆趕來,趕緊將那兩孩子抱了下去,“哎唷,兩位小殿下,皇上正在跟人議事呢,可別添亂了,奴才陪二位殿下玩藏朦如何?”
裴珩往孩子的方向看了眼,視線重回到使臣身上時,又如淬了冰的刀子,狠聲問:“繼續說,他這些年到底在北朔過得如何!”
那使臣哆嗦著將腦袋貼地,試圖接上方才的話:“我只是聽說謝瑾世子在別苑中常年抱恙……不過皇上放心,我此次回去定會勸說公主,將人盡快交還給大雍——”
裴珩早已猜到謝瑾在大都過得不太順意,可從北朔官員的口中得到證實,心還是止不住絞了下,一陣憂思難抑。
不過進攻敦州的確在他的全盤計劃之外,眼下雍軍也沒有足夠的糧草再啟動大戰,否則他今日也不會接待北朔來使。
他倒抽一口冷氣,暫且忍下:“最好如此,朕等你的消息。”
……
又是一年春了。
好不容易重回上京,朝中人人精神爽快、喜氣洋洋,這些日子都在忙著遷都事宜,不過上京城百廢待興,裴珩打算共同啟用北都與南都,花費幾年時間慢慢過渡。
比起王朝遷都,他心中更期待的是另一件事。因此,他這兩日又無端擔心起了自己的容貌。
裴珩這些年從不主動捯飭自己,今日忙里偷閑,竟找來了枚手持銅鏡打量觀照。
記得謝瑾從前就偏愛自己這張漂亮的臉。可是經多年行軍打仗,風吹日曬的,裴珩總覺得自己比起從前滄桑了不少,哪怕眼角添了一根細紋,此刻都令他在意不已。
“皇上,康醒時康大人求見。”
裴珩忙藏起了鏡,肅了肅聲道:“傳。”
很快,康醒時進來行禮:“微臣參見皇上。”
裴珩六年前就看康醒時不大順眼,時至今日,他們二人都成長穩重了不少,裴珩也在前朝重用提拔他,可私下里,他還是不習慣給康醒時什么好臉色看。
他批起了奏折,頭也不抬,聲音刻意又冷又平:“起來吧,可是大都那邊有什么消息了?”
康醒時答:“大都使臣前日才回到,只怕還沒那么快回信。”
他上前半步,又道:“微臣是想向皇上稟報臣的家事。”
裴珩不吭聲,漫不在意。
康醒時目光微微黯淡:“御醫說家父安養了這么多年,已是十分難得,可哪怕再精心調養,壽數應也就在這一兩年了。所以我與族中長輩商量,打算讓家父還是先在建康養著,不打算讓他大老遠再奔波遷回上京了。”
裴珩喉間悶哼:“隨意吧。不過,朕前些日子已跟禮部商量過,康懷壽畢竟是大雍肱股之臣,功大于過,待他壽終正寢后,將其牌位列到三公祠中,再將棺槨運回上京安葬,算是落葉歸根了。”
康醒時一怔,忙磕頭拜謝:“微臣替父親多謝皇上!”
裴珩依舊冷淡:“你知道朕厚待康懷壽,不是為了他,也不是為了你。”
康醒時面上添了幾分神傷,多愁善感起來,暗嘆道:“五年了,我也很想他,不知這些年他究竟過得好不好。”
裴珩眼底有幾分嫌棄之色,又冷瞟了康醒時一眼:“你都已是娶妻生子的人了,省省心。”
康醒時笑了笑,露出虎牙道:“皇上膝下不也有了兩個小殿下,只是這些年后宮空虛,連個官家女子都不曾寵幸。聽說太后倒是為此心急得很,怕皇上久抑未得紓解,不利龍體康健,甚至都想干脆在上京重建個弄月閣了。”
裴珩聽著煩,嘖聲道:“朕可沒你瑾哥的好脾氣,要不賞你二十大板,再讓你滾回去。”
康醒時笑意立斂,連聲“恕罪”,又從袖中掏出一份書信,雙手呈遞到御前。
“對了皇上,此信是家父三年前在榻上口述,由府中下人代為執筆的。父親囑托我,待有一日皇上大功圓滿,重回上京之時,便可將此信親手交予皇上。”
裴珩挑眉狐疑:“信上寫了什么?”
康醒時:“我也不知,總之父親神神叨叨的,反復叮囑須由皇上親閱,連我都不得提前看。我想,既是等皇上回上京后再看的,應是什么祝禱之辭吧。”
裴珩知道康懷壽一向看自己不順眼,寫信也定然沒什么好話,可還是接過那信箋。
不想才看了一眼,他的神色陡然一僵。
“大還丹,居然……”
康醒時一懵,沒聽明白:“什么是……大還丹?”
裴珩眥目瞪著那信上的字,只覺得一陣氣急攻心,不得不緊揪住自己胸口。
緊接著,他面色漲紅難忍,多年的積勞成疾忽在此刻徹底爆發出來,“噗呲——”一聲,噴出大口鮮血。
第105章 殺孽 喂。
十五年前的一個傍晚。
少年謝瑾面見過父皇, 心事重重地扶墻走出陵陽殿時,只覺得渾身精疲力盡,四肢發麻, 舌根還隱隱泛著一股丹藥的苦澀氣息。
他剛服下了大還丹, 父皇的話還在耳畔, 揮之不去。
一枚石子就砸中了他的膝蓋——
人沒被驚著,倒驚走了旁邊池子中的紅魚。
少年裴珩斜倚在樹上,雖穿著錦繡華服,但宮中規矩未學成, 渾身上下都透著股不成方圓的痞勁。
“喂, 進去這么久, 父皇都跟你說了什么?”
謝瑾抬頭看了他一眼,異常冷漠:“……沒什么。”
“沒什么又是什么?”裴珩不依不饒:“前些日子父皇說我是朽木, 非拿你作比較, 害我又跪在明堂罰抄了五十遍書!你該不會又跟父皇賣弄炫耀了功課,想故意踩低我吧?”
謝瑾實在累極了,懶得跟他爭辯,抿著唇便想繞過他。
“喂, 你!”裴珩立馬從樹上跳了下來。
謝瑾的袖子被猛拽了一把, 他眉心浮出一抹慍色,又正色道:“我是你皇兄。”
“皇兄?那只是在父皇面前喊的罷了,再說, 我現在還是太子呢,你竟敢對本太子不敬——!”
裴珩手上一使勁, 無意撞上了謝瑾的鼻尖。
他面色“唰”的一下紅了,渾身不自在起來,為了掩飾那頃刻間的尷尬, 頓時手忙腳亂,只得假意掄起拳頭要對謝瑾動手。
誰知謝瑾沒有反抗動彈分毫,眼底了無生氣,只是這樣近距離地被迫望著裴珩,問:“那么太子殿下,是要殺了我嗎?”
裴珩聽言又懵了下,竟語無倫次起來:“你、你瞎說什么,甭想栽贓陷害……我,本太子何時說過要殺你了?”
謝瑾魂不守舍,口中也答非所問:“我會死。”
裴珩這才發現謝瑾面色慘白,詫異道:“你說什么?”
一陣迷風拂過。
謝瑾的臉變得逐漸模糊,看也看不真切,只剩那似真似幻、斷斷續續的囈語:“裴珩,我有一日會死,是因為你,而死……”
……
年少時記憶碎片拼湊,如密雨般涌來,變得無比清晰,一遍一遍幾乎要將裴珩的頭顱炸開。
裴珩這才明白,謝瑾的這一生,究竟是如何從頭到尾被利用、被安排。可他的心性,又注定他要將世間千萬人的生死放在自己的生死之前,至死不休。
可這要叫裴珩如何釋懷!?
他不甘心……
他替謝瑾不甘心!
“皇上?”
裴珩在榻上猛然驚醒,虛汗淋漓,袁太后與康醒時正在一旁不安候著,御醫和宮人烏泱泱站滿了寢殿。
袁太后懸著的心稍稍落地:“皇帝總算醒了,還好沒有大礙。”
裴珩顧不上別的,憋著一股勁咬牙道:“速傳,速傳韋廉入殿見朕!”
很快,韋廉就被急召入了宮,一頭花白跪在龍榻前:“臣參見皇上!皇上這是……?”
裴珩力氣還未完全恢復,撐肘勉強起身:“傳朕的旨意,敦州大軍即日向北,再進三十里!”
韋廉愣了下:“可皇上,眼下大軍實乃不宜——”
裴珩壓抑著眼底的暴戾與瘋狂,緊繃下顎:“傳信給北朔,告訴他們,朕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尸!”
韋廉見他這偏執的神色,便猜到他要見的是什么人,再三思量,還是將話咽回了肚子里:“是,臣遵旨。”
一旁袁太后的神色略有些復雜,蒙了層霧般,她沒有拿那些大道理再勸他,起身只寬慰了句:“皇帝不宜憂思過重,好生歇息吧。”
“母后從一開始就知情,對么。”裴珩忽目光銳利冰冷地盯著她的后背。
袁太后裙擺霎時垂落不動,她身邊的嬤嬤便立刻示意殿中其他人都先退下。
“帝心難測,先帝愛重他,但為了大雍國祚,又不得不提防著他。若是當日他選擇不服丹藥,他與謝茹十五年前就得死,謝氏一族也將就此背負惡名匿世。能再多活十五年,已是僥幸了。”
她沒有回頭,語氣平靜地說道:“逝者已逝,阿珩,大雍三代帝王的使命在你的手上完成,是千秋功業。如今天下歸心,皇帝身系一國之重,再怎么難熬,日子總該繼續過下去。”
“逝者……”
的確,按照謝瑾服下大還丹的時間,半年前,他就應該殞命了。
可裴珩不愿承認,也接受不了,苦笑時眼角又有淚溢了出來:“他說過要和朕在上京見面!他就算再狠心,也不是失信之人……!”
五年來撐著他披荊斬棘的成了夢幻泡影,如今只剩下這一絲毫無根據的執著,成了他僅有的支柱。
他哽咽到失聲,已說不出話。
袁太后默了片刻,叮囑下人好好照看他,便出了寢殿。
她細眉輕擰,對身旁的親信低聲道:“還沒有阿瑾的消息嗎?”
“還沒有,半年前大都的確傳出過殿下暴斃的消息,不過時值北朔打了敗仗,譙麗公主為了不激怒皇上,將此事悄悄壓下了。奴才查探過,大都沒人真正見過瑾殿下的尸身,且傳言暴斃不久之后,連殿下身邊的秦焦也一同消失了,多半,是個金蟬脫殼之局。奴才其實也覺著,殿下還有一線生機。”
袁太后惆悵道:“當年送阿瑾到大都,哀家是為了順應人心朝局,可也有私心,想讓他們兄弟斷了對彼此的念頭,如今看來……唉,倒也罷了。”
“太后實乃良苦用心。”
“接著查吧,阿瑾若還活著,定會想法設法回到大都,否則,他定是被什么給絆住了。”
“是。”
親信猶豫了半分,道:“太后,可是世人若是知道,謝瑾殿下服了大還丹后還活著,那先帝當日真正的死因,只怕是也瞞不住了……”
袁太后手中的佛珠一頓,沉了口氣:“哀家是沒想到康懷壽心懷怨恨,他都是半個死人了,臨到這一刻,還想著報復皇帝,告訴他大還丹的事不讓他好過,才將局面鬧成了這般僵。”
她又看了眼那高高的宮墻,心情也沒由來地沉重:“或許,這便是佛說的一切皆有因果……哀家自己犯下的錯,造下的殺孽,總得有那償還的一日。”
第106章 打賭 “我將他藏起來了。”
上京氣候嚴寒, 過了立春,城中的風依舊凜冽刺人。
在建康待了那么多年,朝臣們反倒對北方的氣候覺著不適應, 加上這兩日天氣反復變化, 朝中因病告假的人便多了, 剛剛修葺完善的上京皇宮莫名顯得有幾分寂寥。
姚貴從內府回來時,便見裴珩身上衣衫單薄,一身孑然,站在門前對著院中枯桃出神, 也不知站了多久。
他忙取了氅遞過去:“噯喲皇上, 您才傷著了身子, 哪能經得起這樣冷的風吹。”
裴珩沒動,面如死水一般沉寂:“姚貴, 你知道嗎?上京寒冷, 但尚有分明的四季,大都可是一年四季都在下雪,他可能好久都沒見過春天了。”
姚貴聽得也心中悲涼,想不出安慰的話, 暗暗嘆了口氣。
這時, 殿前司匆忙來報:“皇上,魯二將軍已到延嘉殿外,說有要事稟報。”
裴珩眸子微凝。
駐扎在敦州與北朔正面對抗的正是魯家軍。魯二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回京, 必是北朔那邊有了消息。他不顧咳嗽,隨意披了件衣服, 便立刻趕去延嘉殿議事。
“末將魯瑤,見過皇上。”魯瑤沒想到裴珩這么快就來了,正要跪下行禮。
裴珩腳下如有風, 掀袍坐了下來:“不必虛禮,說事。”
魯瑤會意,斂目道:“皇上,北朔前日送來一名人質,想以此勸我們退兵。父親覺得此人或許關鍵,怕途中出什么意外,便命我親自將他押送回京交給皇上。”
“人質?”裴珩挑眉:“什么人質?”
魯瑤向身后副手示意,很快便將一名被捆綁的男子帶上了殿,逼他跪在了御前。
龍座上的裴珩不由微微前傾,狐貍眼一瞇,看似漫不經心,可眼底暴雨狂瀾已至,扶手間的五指不由攥緊,冷嗤道:“是你。”
秦焦跪地不言,對著龍座露出了一分鄙夷漠然的笑。
魯瑤又道:“皇上,據北朔使臣所述,北朔朝廷不知謝瑾殿下的去向,可在大都時,秦焦一直伴隨殿下左右,自他半年前離開大都后,也不知所蹤。此次是因他的母親死在大都,前些日子他偷偷跑到大都祭拜先妣,這才被北朔的官兵逮到了。”
裴珩已步下龍座,走到秦焦面前,冷酷的聲音透著一絲狠,懶得同他半句廢話:“他在哪?”
秦焦傲慢浮現,不予理會。
裴珩的金靴便一腳狠狠踩在他的腦袋上:“他、在、哪!”
秦焦的臉幾乎要被踩進地里,面容扭曲變形,牙齒都用力得咬出了血,卻還是瘆人而冷靜地笑了起來:“十五年前為打消先帝無端的猜忌,保你的皇位一世安穩,他忍辱含垢服下了大還丹,你不是都已經知道了嗎?你還有臉問我……他在哪?”
裴珩繃著下顎,只覺得腦后又被猛敲了幾下。
他也看得出秦焦是在有意激怒自己。
他逼著自己恢復幾分理智,抓住了秦焦話里的錯漏:“別忘了你是叛國之賊,但凡你敢踏入雍境一步,必然得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過活,何必冒著那么大的風險離開大都呢?”
“秦焦,你身為人子,連你母親的墳都不敢遷回故土,可見,是個沒骨氣的孬種——”
秦焦被戳了下軟肋,憤然一噎,牙上的血從嘴角狼狽地滲了些出來。
裴珩反占了上風,居高臨下:“所以他沒死,定是他一心要來上京赴約,所以你也只得跟著離開大都,朕說的對么?”
“不愧是收復中原的霸主,皇上如今竟也曉得用誅心之計了,比起當年那個相府無知傀儡,還真是突飛猛進。”
“朕問你是不是!”
秦焦半睜著無神的眼,半晌,才舉重若輕地咬出幾個字:“他是到過上京,也的確還活著。”
果然……
裴珩呼吸一緊,眸中掠過一絲光亮:“那他在哪?!”
秦焦見他著急,陰陰得意笑說:“自然,是我將他藏起來了。”
“你——!”
“可這并不能全然怪我。五年前北朔王忌憚他,將他囚禁在別苑還不夠,又讓烏蘭達魯廢了他的一身功夫,自那以后,他的身子骨便差了許多,總是容易得病,反反復復的好不全,如此才給了任人擺布的機會。”
秦焦話未說完,腦袋又被狠狠撞到了地上——裴珩額角青筋暴起,腳下幾乎失了分寸,聲音已不能再陰戾:“你有種倒是說說看,怎么個擺布法。”
秦焦面色痛苦得漲紅,已說不出話來。
魯瑤見秦焦同死魚般痛苦地張著嘴,眼看要斷氣了,忙上前勸阻:“皇上切勿沖動行事,他若這么死了,太便宜了他了。”
裴珩胸腔劇烈起伏,這才冷靜半分,放開了他。
魯瑤蹙眉,細聲相勸道:“其實,秦大人何必如此固執呢?秦大人,皇上不過是要謝瑾殿下的一個下落而已,如此,便可保你一條性命。”
秦焦大口喘氣地緩了片刻,嘴角血絲又溢出,眼底盡是偏執的瘋狂:“性命?我這條命有什么值錢,天命都是注定,有人生下來就高高在上,我卻連賤泥不如,哪怕傾注全部也不過是為他人作嫁,到頭來還是只無人在意的螻蟻!可那又如何?就算我的命低人一等,難道我的真心也該低人一等嗎!?”
“又是憑什么……五年了,他還是不愿看我。”他笑意變得慘淡。
秦焦面無懼色,愈發挑釁地對上高位者的目光:“在下與皇上打個賭,如何?”
“什么賭?”
“我賭就算我死了,無人囚禁他,他也不會主動來赴你的約。生不能相見相守,光陰虛度,才最是痛苦。”
裴珩眉框壓低:“什么意思?”
秦焦嘴角笑意如淬了毒的花一樣綻開:“意思就是,謝瑾不愿見你。”
“快攔住他,他要咬舌——!”
說時遲那時快,魯瑤發現端倪時已經遲了,侍衛未來得及阻止,秦焦嘴角源源不斷地吐出汩汩鮮血,紅齒不見半分白,下一刻,他便徹底暈了過去。
第107章 重逢 “我的阿珩……怎么都有白發了?……
秦焦死不足惜。
可他死前下的賭約就如同一根刺, 又如同惡毒的詛咒——尤其日子一天天過去,各州都在暗中找尋謝瑾,還是杳無音訊。
這根隱刺便容易生根發芽, 漸漸橫亙在裴珩的心頭。
萬一, 真應了那句“不愿”……
世事變遷, 五年的時間裴珩可以收復中原、一統大業,自然也可以發生很多其他事。
謝瑾在北朔并不好過,孤身無援之際,或許身邊出現了新的人照顧他, 未嘗也不是一件好事。
不過這種念頭一旦出現, 裴珩生性敏感多疑, 免不了要日日夜夜地備受折磨。
直到兩個月后的某日,他在鏡中看到自己又憔悴了許多, 才意識到或許真中了秦焦用死設下的圈套。
袁太后上月去佛寺清修了一陣, 回京后身子便不大利索。
他們母子一直算不得親近,且得知當年謝瑾服用過大還丹后,裴珩就極少去請安,只是吩咐御醫照看, 今日才得空前去探望。
裴珩到時, 兩個小殿下剛好也在太后宮中,搖頭晃腦地趴在榻邊,逗樂他們的皇祖母。
他看了他們一眼, 吩咐下人:“母后需要靜養,將他們都抱下去吧。”
“是, 皇上。”
見孩子被嬤嬤們抱走了,臥在榻上的袁太后垂眉一嘆:“眼下皇宮本就冷清,有這兩孩子陪著, 哀家心中倒是快活些。”
裴珩在榻邊坐了下來:“朕記得母后當初,是極力反對的。”
眼前的袁太后不施粉黛,卸了朱釵,看起來老了許多,說:“他們是你行軍到寒山寺時抱來的棄嬰,終究不是皇家正統血脈,你說覺得他們與你有緣,可哀家豈會不知,你哪是喜歡孩子,那是你向朝臣和哀家表的決心——”
裴珩從未對外提起過兩孩子的身世,以至一直有人猜測,是他在行軍途中寵信了哪個民女,因其身份低賤,所以并未收入后宮昭告天下。裴珩也從不理會流言,至少可堵住朝臣悠悠之口,不再逼著自己再娶后納妃,延續香火。
而且寒山寺是裴珩與謝瑾共同出生的地方,說覺得兩個孩子與自己有緣,也并非都是假話。
裴珩又想到了謝瑾。
愁緒爬上了他的眼梢眉尾。
若說初回上京時,他對重逢是澎湃難抑的期待憧憬,到了后來得知大還丹,成了灼心泣血的痛苦和偏執,再到現在徘徊猜忌的惆悵和疲累——
每個階段,都足以將他折磨得傷痕累累,早沒有當年那少年帝王的銳氣。
他起身疲倦道:“時辰不早了,母后好生歇息吧,朕明日再來。”
袁太后見他要走出殿,又低喚了聲:“皇帝。”
裴珩頓住腳步。
袁太后:“你可還記得,伺候先帝的朱公公。”
裴珩不知她為何會突然提到宮里的舊人,“父皇駕崩后,他不是告老還鄉了嗎?”
“哀家得了消息,阿瑾半年前,曾去見過他。”
聽到謝瑾的名字,裴珩的心哪怕死去了,也還是會出于本能地抽動,“他見過他?他在哪見的他?”
袁太后慘淡的面容溫柔而平靜:“要緊的不是這個,而是哀家覺得,阿瑾多半已經猜到了,所以才會專門去找朱公公求證。”
裴珩一凜,又快步走了回來:“他知道什么?”
“阿瑾十六年前服用大還丹,可秦焦說他還活著,那你可知,先帝又是如何駕崩的?”
裴珩深深望進袁太后的眼底,她的目光如將熄的燭火,黯淡而溫和。
關于這個悖論,他并非沒有起過疑心。而是這半年來,他的心思幾乎都在找尋謝瑾和處理前朝之事上,而且他也沒必要懷疑——都死了那么久的人,何必翻出舊賬多生事端。
他對那個一心玩弄帝王心術冷酷無情的父親,談不上什么父子情,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厭惡。
“是哀家動的手。”袁太后如釋重負地說。
這塊壓在她心中十數年的巨石,終于得以落下。這些年她齋戒念佛,跪在佛祖前試圖懺悔贖罪,也未曾討得真正的心安。
裴珩在她承認前,就已有預料,可聽到時,面上還是浮現了一絲震驚的神情:“那母后,是為何……?”
“他若不死在那一日,得知大還丹不過是所謂南疆神醫的騙局,阿瑾當日便沒有活路了。你也知道,你父皇是個什么樣的人。”
袁太后眸中泛著冷光:“他是個獨斷狠心的帝王,什么都比不上皇權重要。早年他借著袁家在朝中的勢力奪嫡爭儲,許諾哀家坐皇后之位,可他唯恐袁氏一族在朝中勢大,很快便借著謝云叛國之罪,將我父親和兄長連坐,族中近半親眷都流放塞外至死。又冠冕堂皇,以不想連累哀家為由,將袁氏一族的榮耀與恥辱都在史書中一并抹去了。”
裴珩心中暗震,怪不得他從未聽人提起過袁家的親人。
甚至還有傳言,說袁太后是得了天恩眷顧,袁家才雞犬升天。
“罷了,都過去了,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袁太后淡然搖頭:“哀家是想告知皇帝,阿瑾遲遲不肯露面,多半是因他知道了先帝駕崩的真相,他若回朝,必定會令人對大還丹之事生疑,遲早查到哀家的頭上。”
“可你萬萬不該聽信那秦焦的挑撥之言,疑心阿瑾對你的心思。”
裴珩心中觸動,嗓子發啞,不知該說什么:“母后……”
袁太后伸出手,輕拍了拍裴珩的手背,反倒輕松地笑了笑:“殺人償命,哀家已在世上多活了這么些年,還有什么想不開的。若能看到你們往后彼此相互有個照應,也就沒什么遺憾的了。”
裴珩面色凝重:“兒子知道了。”
……
暮春時節,京中的海棠開了又謝。
今日春光明媚,藥鋪的掌柜見到那身穿素衣的清秀男子走進鋪子中,微微一怔,臉上也露出明媚笑意,熱情招呼道:“金先生,可還是按照先前的方子抓藥?”
他生得清俊矜貴,氣度不凡,只因常年病氣纏身,眉眼間更添了一分弱柳扶風:“嗯,不過麻煩掌柜這次每包苧麻少放半錢,放多了有點苦。”
“得嘞,金先生精通藥理,想來不會出錯。”
他謙遜笑道:“倒也稱不上精通醫理,久病成醫罷了。”
掌柜又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幾眼,笑了笑說:“金先生,其實前幾次就想問來著,你是北朔人吧?”
他面色微微一僵。
掌柜只當開玩笑,爽朗道:“咱們中原人可長不出這樣一雙眼睛!”
大概是掌柜察覺出了他的窘迫,又道:“你放心,我沒別的意思,如今大雍和北朔都不打仗啦,就咱們隔壁那間鋪子李大娘他兒子,討得就是個北朔媳婦,聽說咱們上京城也留了不少北朔人哩。”
他尷尬地笑了下,只好說:“我是南人,在建康長大。”
“建康,好地方啊,那可是咱們大雍南都!可聽你口音,怎么不像是南邊的。”
“家中父母當年都是從北邊遷去建康的,所以都沒有南方口音。”
掌柜若有所思點了點頭,轉眼藥已經抓好了,便遞了過去:“您的藥。”
“多謝。”他掏袋子付了錢,就聽到外頭一陣熱鬧哄哄的,不禁看了過去,詢問道:“那是發生了什么?”
掌柜嘆了一口氣,“金先生整日閉戶研究學問,還不知當今皇上最近得了個怪病!連宮中御醫都束手無策,說是再找不到醫治之法,便挨不過今年秋天了!所以朝廷在宮外張榜,想在民間尋求名醫為皇上診病呢!”
藥沒接穩,便一下掉在地上了。
“病?……什么病?”他有些在意。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想想嘛也正常,咱們皇上這些年來多少操勞,身子定然虧損得厲害,說是開春時候還無緣無故吐了血呢。就是可惜了,好不容易中原平定,老百姓的日子剛剛好起來,還有那兩個小殿下還那么小,哪能擔得起國家重任啊?”
掌柜絮絮叨叨的話還沒說完,轉眼就不見了他的人影,提起地上的藥:“欸,金先生,你的藥、你的藥不要啦——!”-
兩日后,宮門守衛便將這一輪接榜診病的大夫齊齊領進了宮,先到了內府。
姚貴領著一幫太監,將在御前診病的注意事項不緊不慢地都囑咐了一遍。
話間,他眼神暗暗往各人身上打量,視線落到一人身上時,不由停滯了片刻。
雖是五年不見,姿容或許有變化,那人也分明喬裝打扮了一番,可那氣質扎人堆里,一眼便知是故人。
“公公?”
姚貴忙斂笑回神,對其中一個太監使了個眼色:“好了,皇上這會兒應該也醒了,讓他們挨個進去吧。”
“是。”
這群大夫很快又被領到了御居之所旁的亭子,等候傳喚。
“金大夫。”
“……在。”
從隊伍末尾后走出來一人,先跟著傳喚太監走了過去,引得其他排在前頭的人低聲議論。
他沒有多想,低頭跟著宮人穿過這陌生的殿宇長廊。
“金大夫,這邊請,皇上就在里頭。”
“多謝。”
他走進殿內,望著那龍榻,腳頓時如有千斤沉,可還是屏息一步步艱難地走了過去。
龍榻里的人主動伸出手,掌心朝上,給他診脈。
他盡可能克制著五指顫抖,輕輕搭上那節白皙的手腕。
搭了脈之后,他心中不由舒了口氣。
他醫術尚淺,可也知道這不該是病重之人的脈象,最多只是有些積郁傷神而已。
難道是,這怪病看脈象看不出來?
“怎么不向朕行禮問安。”這時,金色帷幔后的人突然說了這么一句,可并沒有帝者的威嚴,聲音似乎都有些發顫。
他一愣,方覺自己亂中出了錯。他貿然入宮想看他一眼,本來就是關心則亂了。
他不知道如何辯解,手指微抬,正要抽回,就反被那只手給有力地抓住了,一把將他拽進了帷幔之中。
四目相對得以確認的那一刻——
一切都靜止了。
這跟裴珩想象了無數次的感受都不一樣。
他本以為自己會喜悅萬分。
可沒想到,是憋藏了五年的痛苦先一涌而上,將那片荒蕪徹底填滿。
思念、委屈、痛恨、懊悔……甚至是絕望,絲絲扣扣,又如洪水猛獸般在胸腔炸開,足以將人折磨致死。
他一人硬生生苦熬了五年,此刻若不是抱著活生生的謝瑾,他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
“哥……”“哥!!”
他說不出別的話,只能一遍一遍地哭喊著這個久違的稱呼。
淚水已經浸濕了素袍。
謝瑾也什么都明白了,渾身如雷劈般僵硬,垂眸片刻,兩行淚也無聲淌下。
巨大的感情沖擊面前,他的理智與顧慮已不剩一星半點。
他試圖輕輕撫摸裴珩的發,就如同從前那般,可一開口,還是止不住哽咽了:“我的阿珩……怎么都有白發了?”
第108章 甘霖 “朕真的,好想你……”
亭子中的其他大夫壓根沒等到面圣看診的機會, 挨個領了袋賞錢,就稀里糊涂地被遣出宮了。
與此同時,寢宮內洶涌失控的淚水才漸漸止住。
謝瑾半撐在龍榻上, 回過神來時, 發覺一邊身子都已經發麻了。他稍稍松開裴珩的雙臂, 又被更加用力地纏住,生怕一不留神,便會再次錯失摯愛。
那雙泛著紅色漣漪的狐貍眼向上抬起,幽怨又霸道:“哥, 不許走, 不許、不許再離開朕。”
他此時就像個孩子, 咬牙連用了三個“不許”。
謝瑾微愣了下,想起這些年他在外頭, 常聽百姓描述大雍當今這位年輕的皇上是何等的英明神武、殺伐決斷、沉穩持重。可如今見他這幅模樣, 像是覺得他跟從前沒怎么變。
想到這兒,謝瑾不禁破涕笑了下。
裴珩見他沒答應,反而先笑話起自己,眉尾沮喪垂了半分:“哥可是嫌朕見老了?”
“沒……是心疼你。”謝瑾盯著他怨恨的漂亮眼睛, 有些百口莫辯。
世人看到的, 只有帝者的功績與他那至高無上的權力,可裴珩在生死間徘徊多少次,有多少個緊張夜晚在營帳中徹夜難眠, 又得殫精竭慮,孤身在朝臣之間以帝王之術周旋……他過得定然很不容易。
裴珩緊扣住謝瑾的雙手, 啞聲一哽,淚珠又要委屈得奪眶而出:“既心疼,你怎么、怎么舍得讓朕等那么久?”
“阿珩, 對不住……”
謝瑾心思又沉了些許,唇齒艱難微啟:“當年留下那封信,其實是為了騙你。”
裴珩什么都知道了,可聽到他的坦白,還是緊張得手心直鉆冷汗。
唯獨在謝瑾面前,他不再是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笑與淚、悸動與心痛,都來得如此容易。
“五年前我入大都,除了將自己藏好,悄無聲息地死去之外,便覺得幫不上你什么了。可后來發現,我居然沒死……”
也是那時,他不得不對大還丹和先帝的死生出疑慮。可得知真相后,他一時想不到周全之法,更擔心貿然回到上京皇宮,會引起不必要的風波。
可此刻,他才明白自己還是低估了對裴珩的思念。
裴珩知他為難,指腹輕輕覆上他的唇:“朕知道,母后都已經告訴朕了。”
謝瑾眸光微凝。
裴珩繼續說:“母后與朕商議過了,她打算自請降為庶民,入寺削發為尼,余生與青燈古佛相伴。”
謝瑾:“你,答應了?”
“這是母后的心愿,這個太后之位與她而言,或許自始至終是束縛和恥辱,朕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除此之外,母后唯有一個要求:她死后尸首牌位皆不入皇陵,不與父皇同葬。”
“嗯,也罷。”謝瑾輕呼出口氣。
須臾,他忽察覺到裴珩那幽怨的目光,變得炙熱了幾分。
五年來他們都沒有與人親密接觸的經歷,仿佛那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可失而復得的強烈情緒緩緩退潮后,愛人觸碰,一些東西便要輕易鉆出來,枯木再度逢春。
“哥,朕真的,好想你……”裴珩鄭重說著,便輕輕覆住了謝瑾的唇。
那柔軟又冰涼的觸感依舊,只是比起從前,氣息中摻雜了一絲苦澀的藥味。
憋了五年,他恨不得將錯失的一切都狠狠彌補回來。
可嗅到那絲藥味時,裴珩于心不忍,當即打消了瘋狂的念頭,只想讓這個重逢后的初吻如甘霖般再溫柔體貼些。
哪怕是床笫中的苦楚,裴珩往后都不舍得讓謝瑾再受一星半點。
謝瑾耳朵微紅,遲緩地想去迎合,可沒吻多久,又止不住低頭咳嗽了起來。
裴珩忙松開了他,心急道:“你的病到底——”
謝瑾難受之際,還不忘遞給他一個安心的笑:“體虛而已,不礙事的。”
裴珩放心不下,大聲對外傳喚:“傳御醫!”
御醫很快便到了,幾名老御醫見到謝瑾時,都不由恍神了下,緩了會才開始低頭診治。
正如謝瑾自己所說,他的確是沒有傷及性命的具體病癥,可這幅身體實在是虛透了。
謝瑾平日雖也有自己服藥,可他這些年在宮外到底是吃不起那些名貴的藥材,所以始終未能根治。
裴珩面色發沉:“只說能不能治,怎么治?”
為首御醫忙答:“治倒是能治,可既是內里虧空,不虛不受補,切不可急功近利下猛藥,依微臣所見,起碼得慢慢細致調養上個半年。而且——”
裴珩不耐煩:“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話就說。”
“微臣冒犯,而且在這期間,皇上不宜讓殿下……過于操勞了。”
兩人無端相視一眼,又尷尬錯開了視線,曖昧的氣氛不合時宜地升騰起來。
裴珩清了清嗓:“那還不趕緊去開方子?”
“是。”
待人都走后,謝瑾兩頰沒什么血色,卻不忍失笑。
裴珩環抱著他,動作卻比起剛才柔和了很多,小心翼翼的,簡直就是把謝瑾當成一塊豆腐,捧在掌心都怕捏碎了:“哥,你又笑什么?”
謝瑾含笑重復提醒:“半年。”
“只要你能和朕在永遠一起,半年就半年。等了那么久,至于那事兒,朕還差這半年嗎?”裴珩嘴上硬氣,可氣息一旦湊近拂過謝瑾身邊時,自然而然就變了味。
為了謝瑾,他尚能克制,稍稍保持了一段距離,又不甘心地望著那張自己朝思暮想的臉,飛速上前啄了他一口。
“這,應該不算操勞吧?”
謝瑾一怔,含情看了裴珩會兒,也湊過去輕輕親了下他的嘴角,以作回應。
“嗯,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