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佛殿 他如今才知道,天底下,竟然還有……
思念倒灌, 洶涌如潮。
裴珩將謝瑾重重抵在佛像前的石柱上,汲取著他身上的每一縷香氣,唇齒舌尖皆強勢貪婪, 瘋狂到難以復加。
裴珩身上的這件龍袍, 至尊華貴, 可他偏又是屈著膝、仰著下巴站著的,以一種低微的姿態,湊上前去親吻謝瑾。
連在佛祖面前,都不曾這般虔誠卑微。
裴珩吻得太兇。
謝瑾一時發懵, 沒能跟上, 緊接著便聽得寺中銅鐘被敲響, 他的軀體不由一震,后腦便撞到了柱子上。
裴珩見狀忙停了下來, 用手掌去貼住了謝瑾的后腦, 頓時有些懊悔:“對不住,是朕又犯渾了……”
未征得謝瑾的允許,他不該如此沖動。
“哥,疼不疼?”裴珩氣息還亂著, 額頭貼在謝瑾的面頰上, 也不敢亂蹭。
謝瑾輕“嘶”蹙眉,望著他,卻輕聲笑了:“不疼。”
兩人此刻近距離對視, 誰也沒有避開。
只是放任著一切隨心,由愛意在方寸間蔓延滋長, 毫無保留地展露在對方面前。
咫尺之間,裴珩讀懂了什么,心潮火熱難忍, 又要試探性地要將吻再遞過去。
謝瑾卻偏頭做了個避開的動作。
裴珩心又涼了下來,搭在謝瑾腰上的手掌也漸漸松了,短短一瞬間,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眉宇難掩有幾分懊喪,語氣又想故作輕松地找補:“哥……朕只是三個多月不見你,想你了。”
謝瑾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忽鄭重喚了他一聲:“阿珩。”
裴珩當即豎起耳朵:“嗯?”
謝瑾緩呼出一口氣,眸中溫柔又透著股堅定:“是我欠你一個交代,所以此行從巴嶺回來,理應是我該先主動的。”
這話說得一如既往慢條斯理,且毫無半分撩撥之意,卻令裴珩渾身一僵,連動都不會動了。
“哥……”
下一刻,謝瑾便走上前一步,主動吻住了裴珩。
謝瑾還是那個謝瑾。
還是那樣規規矩矩細密周到的吻,他也不敢睜開眼,去親眼看看高處的神佛。
可一閉上眼,謝瑾腦中甚至也不敢細想,如今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和誰一起,做什么事。
寺廟的大鐘又悠長沉重地響了三聲——
與此同時,還傳來一群僧人的誦經之聲,一聲聲波瀾無驚的“阿彌陀佛”入耳,都是警醒訓誡。
每一聲警告謝瑾都聽見了。
可再不合時宜,謝瑾還是義無反顧地為了裴珩破了戒,且覆水難收。
一排排燭火閃爍,襯托著圣潔的佛光,也映照出兩人緊密親吻的身影。
謝瑾曾答應裴珩,從巴嶺回來后,就會告訴裴珩自己的心中所想。
謝瑾本覺得難以啟齒,好在這個吻已勝過千言萬語。
什么都不必說,什么都已說了。
裴珩在原地怔了許久,感受著謝瑾的親吻,才漸漸恢復了知覺。他很快又像個孩子般欣喜若狂,一遍遍地含著他的唇,忘情又較真地確認:“哥,這便是你心中所想,是不是?”
“哥,你愛我?”
“你愛我是不是……!”
謝瑾吻得分身乏術,敷衍不過,最后只好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可人心貪婪,裴珩這樣本性卑劣的人但凡得到了愛,就忍不住想知道這份愛到底有多少。
于是他輕而易舉奪回了這場親吻的掌控權,托著謝瑾,將他從柱上一路吻到了香案上,身體力行,用更離經叛道的方法去詢問他。
香案上的貢品都不慎被推翻了,瓜果散落了一地,香灰撲起一陣,緩緩沾染上他們的衣袖,臟得不清不楚。
身后便是那威嚴巋然的佛祖像。
謝瑾頭發與衣服皆亂了,剎那對上佛祖那雙目空一切卻又蘊含萬物的眼,果然清醒了半分,輕推開了裴珩:“真……要在這嗎?”
裴珩意亂情迷間,又生出了幾分怯懦,乞憐小聲問道:“哥,可以么?”
這句話他從前問過謝瑾很多次,每次都夾帶了卑劣的私心和算計,唯有這次是不同的。
謝瑾的胸腔微微起伏,這的確令他有些為難,在這佛門清修之地與人擁吻交纏,已是他從前不敢肖想之事。
何況是……
但他轉念想,既打算在所剩不多的時間內,坦誠面對自己的心。其他事與之相比,似乎也算不得什么禁忌了。
再說,眼前之人是自己愛護的弟弟,今后也是他心中所屬。
謝瑾抿了抿唇,伸手去輕撫了下裴珩滾燙的面頰,忽鼓起勇氣了般,柔情溫聲道:“只要……我們阿珩想的話。”
只要裴珩想,謝瑾就可以試著拋下那些教條約束,暫時忘卻二十五年來刻在他骨血里的枷鎖,陪他做他喜歡的荒誕之事。
裴珩心頭又是狠狠一震。
他如今才知道,天底下,竟然還有被謝瑾愛著這樣的好事。
可謝瑾愛著世上那么多人,萬一自己不是與眾不同的那個,不是最被偏愛的那個……
只肖這么想想,裴珩就心生嫉妒。
裴珩沒顯露,那雙狐貍眼圓潤了幾分,紅著臉,一動不動注視著謝瑾。
他沒舍得解下謝瑾的衣衫,也沒再吻他,而是抱住了謝瑾,然后十分愛惜地將他從香案上抱了下來。
謝瑾愣了愣,又見裴珩替自己理了理衣衫與頭發,然后拉自己,一齊走過去跪到了那佛像前。
謝瑾不甚明白他這番突兀的舉動,“怎么了?”
裴珩緊攥著謝瑾的手,仰面看向那尊高貴悲憫的佛像,卻有種不服天不服地的氣勢:“朕想讓佛祖為你我做個見證。”
裴珩從來不信佛,也不喜立誓,可此刻不知著了什么道,偏要拉著謝瑾在佛前較勁。
“見證?”
謝瑾垂眸盯著自己與裴珩緊緊相扣的十指,覺得此等行徑,實在有些孩童般的幼稚天真,又有些癡男怨女的矯情,不像是他們兩個男人應當做的。
可謝瑾的心,也陡然跟著狂跳了起來。
他沒掙開手,便聽得裴珩在佛前振振有聲:“佛祖在上,朕與皇兄此生來世,連理交枝相依,死生不離,若有違誓,皆報應在朕一人的——”
謝瑾心一揪緊,就去堵住了裴珩的唇。
他被自己的舉動驚了下,沒想到自己竟也無意識把這番誓言當了真。
裴珩余下的字被謝瑾咽了下去,看到他濕漉含情的菩薩眸,纖長柔軟的睫毛戳在自己面頰上,忘了繼續說。
這吻比起方才,算不得溫柔。
果然,謝瑾皺眉,輕咬了下裴珩,又用兄長的口吻告誡道:“佛祖和我都聽見了,無需立誓。”
第82章 溫存 “值的。”
裴珩到底沒忍心讓謝瑾陪自己在佛殿里瘋, 后來還是去了他暫居的那間禪房。
白霧繚繞,檀香燃盡,幾經跌宕起伏, 褥子也被香汗捂濕了。
寺廟禪房內彌漫著清幽寧神的味道, 與謝瑾身上散發出的旖旎之氣混雜, 竟然毫不違和,反而出奇好聞。
裴珩迷戀地將鼻尖埋在謝瑾頸間溫存,蹭了又蹭,似是怎么都聞不夠。
謝瑾柔軟無力地躺在裴珩臂彎, 眼前氤氳朦朧, 眼皮也撐不大住, 過了會,才察覺外頭天色已全黑了。
他愣了下神, 忙欲下榻收拾穿衣。
裴珩自然而然地修長結實的手臂又環了上來, 啞聲在他耳邊蠱惑:“哥,你還要去哪?”
“母后那邊……”
謝瑾本來答應了談完事,就去袁太后那敘話。
“不忙。”
裴珩壞笑著與他耳鬢廝磨,早替他想到了:“姚貴午后去請了懷真大師, 邀母后前往觀音池祈愿放生, 順便買通了母后前院的兩個宮女,到時她們會說你去過了,只是不湊巧, 沒碰上而已,明日你得了空, 再去母后那請安就行。”
裴珩只要有心編謊作假,那必是信手拈來,小伎倆使得比謝瑾要熟練多。
他說著, 又謝瑾白頸上輕啃了一口,一見那抹殷紅玉色,又忍不住吮吸自己留下的齒印。
“阿珩,這兒不行……”他嘶聲提醒,身子卻被撩撥得繃緊了起來。
裴珩知道他顧忌什么。
謝瑾頸上皮薄膚白,太容易留下痕跡,被人察覺去。
他心有不甘在那處舔了一圈濕熱,才往下滑到謝瑾肩上:“那這兒行么?”
“先別鬧。”謝瑾試圖阻止一二,可無濟于事,只得由著裴珩在外人看不見的部位肆意妄為。
謝瑾輕呼出氣,繼續道:“你這不是……戲弄母后么?”
“哥覺得朕做得不對?”裴珩故作著要起身,眼底又掠起一絲認真:“那要不,朕今夜干脆去跟母后把實話都交代了——”
“別!”謝瑾一怔,忙將他拉回,無奈服軟道:“算了,這次就先這么辦吧。”
裴珩一躺下,又順勢吻住了謝瑾的眉心,不知悔改道:“朕倒是覺得,講開了也好,母后跟父皇心思還是不同的,她不是一直盼著我們兄弟能好么?如此一來,她也算是得償所愿了。”
謝瑾的面頰羞恥得熱了起來,實在招不住裴珩做狎昵親熱之舉時,還大言不慚地說這些荒唐的話。
裴珩正在興頭上,以他的脾性,只怕一時沖動就得昭告天下了。
可他們的關系如何能窺光?
能在無人知曉處互通愛意,對謝瑾來說,便已足夠了。
于是謝瑾屏住澀氣的喘息,肅聲訓斥:“阿珩……!”
“好,朕不說了。”
裴珩嘴上乖巧應著,動作卻無半分乖順。
他神色浪蕩,兩只胳膊同蛇一般緊緊纏著他,越纏越緊,唇舌也如蛇信子一樣黏膩濕滑,一路滑到了謝瑾的胸前。
若說方才那幾次只是為了解相思之渴,到了眼下,才算是真正的情趣。
謝瑾不知裴珩從前在青樓還學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本領,可一想到裴珩從前受過的委屈,謝瑾還是不忍心拒絕掃興,只能抿著唇,竭力地忍耐著、迎合著……
亦或說是享受著。
裴珩也沒想到謝瑾能對自己如此縱容,便愈發大膽妄為,望著他,勾出了他的漣漪:“好能忍啊,哥。”
這聲“哥”差點讓謝瑾的臉頰滲出血。
他怕自己要淪陷失智,便先說道:“阿珩,我有話想與你說……”
“你說便是,朕聽著。”裴珩的動作卻沒停,硬生生讓謝瑾手心攥著被褥,嗚咽失聲了片刻。
謝瑾適應了會,才語氣虛浮說:“這次,我去巴嶺,遇到了一個山匪,叫陳利生。”
裴珩記不得這個名字,不堪的心思只專注在謝瑾身上,氣息急促:“……嗯?”
“他跟我說,他從前在楚煙樓見過你,還對你……動過手。”
謝瑾深陷情欲之中,只能盡力將話說得輕柔平穩,可落在裴珩耳邊,還是猶如千鈞之錘。
裴珩當即一僵,連動作也停了。
他頓時不敢看謝瑾。
“你都……知道了?”
謝瑾心中一滯,忙道:“阿珩,那人已經死了……是我親手殺死的。”
裴珩聽見他為自己報仇殺了人,眉宇間又有些難以置信,抬頭緩緩看向謝瑾。
他那雙漂亮的狐貍眼此刻藏著極為尖銳的東西,又那么易碎,猶如一把淋了血的碎瓷,再向一步,便要挫骨揚灰了。
只肖那么一眼,便直擊穿了謝瑾的心臟。
謝瑾不忍細讀,一路上的牽腸掛肚,終是在此刻無處可藏。
他不知該如何為裴珩分擔,只能將柔軟掌心落在他僵硬的后背上:“對不住……我并非有意提及你的傷心事,只是想告訴你我不介意那些過去,那些苦你本就是代我所受,今后,也不必在我面前隱瞞逞強——”
裴珩微怔,冷意流轉到眼尾,漸漸淡了。
他喉間一哽,看了謝瑾一會,身子放松下來,忽說:“其實在楚煙樓那半年,也并非全是傷心事。”
謝瑾呼吸一緊。
想想也是,畢竟楚煙樓是風月場,是個快活地,運氣好的話,許能遇到對他溫柔的,或是出手闊綽的客人,不至于都是都陳利生之輩。
“嗯。”他欣慰應了聲,心里又止不住泛上一股淡淡的酸澀之意。
裴珩靠在了謝瑾的懷中:“哥,還記得朕問你,第一次見朕的事么?”
謝瑾想了想:“嗯,記得。”
裴珩:“那你可知,朕初見你時,又是什么情景?”
謝瑾:“不也是在長昭殿那次么?父皇將你帶到大殿上,與百官相認。”
裴珩很輕地笑了下,掀起眼皮望進謝瑾的瞳:“十二歲朕被謝茹賣進楚煙樓后,就見過你。唯獨那一日,朕心中是歡喜的。”
謝瑾一愣,記憶模糊:“我在楚煙樓,見過你?我去過楚煙樓么?”
“嗯。”裴珩點頭道,堅定的目色不覺柔軟了幾分。
裴珩是被謝茹強賣給楚煙樓做小倌的,他起初反抗得厲害,因此受了不少折磨。
陳利生那幫人,正是裴珩被打罵調教了半年后,頭一回掛牌接的客。
不想那第一次裴珩就被欺凌得渾身是傷,待那群嫖客還要做更過分的事時,他想著不過賤命一條,同歸于盡罷了,便起了殺心,拔刀砍死了其中一人。
老鴇不想攤上事,連夜報了官。小倌殺死嫖客,沒什么辯的,裴珩也都認罪。
可他運氣好,湊巧碰上太子殿下與太師微服出宮探訪民情,聽聞楚煙樓出了命案,便要親自過問。
那時裴珩已不想活了。
他蓬頭垢面,滿身血污,殘破的衣衫下全是傷痕與爛泥,如同一顆賤草任人欺踩,又被官兵從背后踹了一腳,被迫跪在了貴人面前。
他生來低賤,恨透了那些高高在上之人。
可一抬頭,他便看見了溫潤高貴的少年太子謝瑾,白衫玉冠,如清風明月,拂人心塵。
裴珩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又干凈的人,不由呆住了。
他也永遠都忘不了那個溫柔有力的聲音。
“本宮以為,此子應判無罪。”
有官員在旁提出異議:“太子殿下,他殺人行兇,罪證動因皆已確鑿,為何……”
謝瑾當年也不過十二歲,聲音尚有幾分稚氣,可有理有據,沉著娓娓道來:“一來,這份賣身契上未加蓋官印,也無他本人的手印,此為黑契,不應作數;二來,行兇所用匕首為那嫖客所持,我見他身上也有多處利器所傷,還有鞭傷,由此可見是死者先動的手。殺人,應為他的無奈自保之舉。”
他又對座上長者躬身請教道:“老師,所謂天下有定理而無定法[1],若是我們明知弱者受害在先,又怎可不顧常理,只依死律呢?”
那時的裴珩其實聽不懂他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但一字一句,皆如金石叩在他的心門上。
這個如神仙般的人,是當朝的太子殿下?
他這是,在為自己求公道?
他沒想到,竟還會有人站出來,憐惜自己的命。
官府聽到太子殿下和太師發話,不敢多言,便想放人,可沒想到老鴇又跑出來哭喊撒潑,嫌樓中再養著一個殺過人的小倌晦氣,鬧得樓中往后沒法再做生意。
哪知謝瑾便摘下了自己身上的一枚玉佩,遞了過去:“您看這枚玉佩,可夠贖他的自由身?”
有旁人勸謝瑾:“太子殿下,這小倌究其不過一條賤命,哪值您舍下這御賜的寶物?”
謝瑾回頭看向地上狼狽木訥的少年。
四目對上那一瞬——裴珩心如鼓擂,兵荒馬亂,立馬自卑無措地將臉全部藏回到了蓬亂骯臟的頭發里。
謝瑾和煦寬厚一笑:“一塊玉換一條命,值的。”
……
謝瑾經他這么一說,才想起十四年前,好像確有這么一樁事。
沒想到那日自己無意救下的小倌,竟就是裴珩。
謝瑾聽他訴說過往,心思略沉:“你不愿人觸碰身子的毛病,是在那時落下的?”
裴珩點了下頭。
“那你后背那換皮失敗的疤痕,也是在楚煙樓……?”
裴珩又點頭:“嗯,他們嫌我原來后背的傷太丑陋,賣相不好。”
謝瑾無奈道:“那日你被逼到絕境動手殺了人,背上人命債,險些受牢獄之災枉死,也不該是什么歡喜之事。”
裴珩卻抓住了謝瑾的手:“情起之時,自當歡喜。”
謝瑾聽到這八個字,心神也剎那恍惚。
裴珩又生出歉疚:“哥,如今想想,從那時朕應該就喜歡你了,回宮后父皇能輕易挑撥你我,除了朕心胸狹隘,也無非是因為朕一直過于在意你,因喜歡生出了忌妒,只不過那份喜歡來得拙劣,才——”
謝瑾心隱隱作痛,突然也有了想對裴珩承諾的沖動,可還是憑理智忍住了,最后只是緊擁住他:“都過去了,阿珩……”
第83章 卷發 何況是情意正濃時——
前線戰事不休, 朝中政務依舊繁雜,裴珩這些日子在靈福寺本就沒得閑時。
后半夜待謝瑾乏累得睡了過去,裴珩就又獨自披衣起身, 到案桌前忙因昨日耽于情愛, 而未料理完的事務。
謝瑾許久未睡得這般踏實, 一覺到了天亮。
曦光從禪房院外照了進來,他見身旁沒人,頓時清醒了下,坐起就看到裴珩正專注著批閱折子, 眉眼柔和, 又舒展了幾分。
“什么時辰了?”
裴珩正盯著折子眉頭緊鎖, 一見謝瑾醒了,面上愁霧頓散, 一笑:“還早, 卯時剛過。”
裴珩想讓謝瑾再睡會,就見他穿著單薄的里衣已下榻走了過來,不禁挑眉:“哥,怎么不穿外衣, 寺里供的炭火可沒宮里暖和。”
謝瑾此時看著裴珩穿著的那件, 眸中添了抹淡淡的笑意。
裴珩這才發現自己肩上松松垮垮披著的,正是謝瑾昨日那件雪色青松短絨長袍。想來是昨夜里摸黑,就從地上誤拾了他的。
謝瑾不會僭越穿裴珩的龍袍, 因此穿著里衣就下榻了。
“是朕的過錯。”
裴珩哂笑,熟稔一把摟過謝瑾的腰, 拉他坐下,又解下半邊衣袍,罩在了他的肩上。
兩人同披一衣, 緊緊挨坐在一塊。
“哥,還冷嗎?”裴珩蹭了蹭他的耳。
謝瑾耳廓微紅:“屋內本來不冷。”
裴珩放下朱筆,去捂謝瑾的手:“手都是冰的。”
自昨日袒露心扉,兩人一對視,濃烈蜜意便要溢了出來。
裴珩將衣服攏得更緊,令彼此無法靠得更近,又借機想去吻他。
謝瑾等會還要外出見人,怕他收不住留下新痕,只得勉強應付了幾下,便低聲提醒道:“折子批完了嗎?”
裴珩這會在謝瑾面前,儼然沒有昨夜半點廢寢忘食、勵精圖治的帝王風范,輕易便生出了懶散懈怠之意:“沒呢,那么多折子,一時哪批得完。如今你回來了,朕總算能偷些懶——”
兩人挨得太緊,哪怕不親吻,臉頰也幾乎是貼在一起的。
謝瑾吻了下他的眼睛,裴珩才肯稍稍分開,留出點距離給彼此喘息。
謝瑾這才問:“前線可有什么消息么?”
他們在床榻下也是默契的,裴珩方才面有愁容,正是在憂心戰事,便道:“魯家軍已和胡圖賽交上手,占著地形上的優勢,西路推進得還算順利。可于震洲的兵馬進入惠州席城不足一月,烏蘭達魯又領著十萬鐵騎強攻而下,在城中大開殺戒,我軍傷亡頗為慘重,席城應是守不住了。”
謝瑾聽言擰眉,輕嘆道:“北朔的國力依舊強盛,兵強馬壯,一旦跨過了懸河,入了平原開闊地帶,鐵騎便成了常勝之師。大雍軍隊不敵北朔近三十年,大小戰役上千場,多是敗績,于將軍能在席城這樣的要塞與北朔鐵劑對峙這么久,已屬不易。況且軍中改制只初見成效,要讓我們的軍隊一往無前,還需要時日。”
裴珩心中明白,這仗遠比預料之中的更為難打。
他們的父皇雍憲帝裴瑯并非是個無能之君,可他在位整整二十五年,也不過是撕毀了與北朔的辱國條約,勉強將北朔軍抵御在懸河以外,保證南方土地不受北朔侵擾。
裴珩輕蹙眉,望向他說:“朝中這兩日有不少人上折子進言,勸朕止戰,與北朔約定以席城為界,重新劃定國界,皇兄覺得如何?”
“不可。”
謝瑾蹙眉篤定道:“大雍早在上京時,就曾向北朔派出使臣談判求和,可還是被一路逼到了南境。征服是游牧民族骨子里的東西,若是不攻,則更難守。且應戰是中原百姓期盼了多年,北邊諸州百姓在北朔官府的欺壓下,終年都過著非人的日子。阿珩,這仗就算再難打,我們也只能硬熬,決不能再退了——”
他語氣依舊溫而緩和,冷冽的晨光拂過他挺拔如玉的鼻梁。
裴珩望著他微微失神,也頷首一應。
有謝瑾陪著,硬熬他也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
見時辰還早,謝瑾便陪著裴珩批閱起那些未處理完的折子,打算過會兒再去袁太后那請安。
不過兩個人一起批閱,未必比一個人要快多少。
裴珩徹底無法專注,干脆就先不看了。
該晨起洗漱更衣了,他沒讓宮人進來,自己去穿好了龍袍,又親手伺候起謝瑾穿衣。
“哥,說起來,你的右腰上怎么有顆紅痣。”裴珩的手不安分地借機探了進去,摩挲起了謝瑾右側后腰上方的一小粒紅。
昨夜算是他們第一次真正褪去所有束縛,完完全全袒露給對方。
那顆紅痣正是裴珩昨夜趁謝瑾熟睡后,在他身上探尋到的新奇之處,似一粒精巧的相思紅豆,又像菩薩眉心正中的那一點,清冷矜貴中,不乏澀意。
“是個胎記,從小就有的。”
謝瑾覺著有些癢,但忍著沒動,由著他撫摸,不覺有些惋惜:“若是當日在寒山寺上,奶娘看到我腰上紅點,興許就不會將你我抱錯了。”
“胎記……”
裴珩心中猛然一震,不由收回了手。
他倒是沒有在可惜出生被奶娘抱錯的事,而是陡然聯想到,那一日北朔使臣的接風宴……
譙麗提出要讓謝瑾赴宴,又以舞劍之名在宴上故意刁難他。可烏蘭達魯與謝瑾交手時,出的招數并不致命,最后費盡心思,不過是當著眾人的面砍中了他的左腰,劈下了那一處衣料。
難道北朔使團那日在宴上想看的,其實是謝瑾右腰的這枚胎記?
但是因記錯了位置,才失手砍下了另一邊……
他們到底想證實什么?
裴珩此時又看著謝瑾如海浪般的一襲烏黑卷發,心思凝重,不容再往下細思,面色也沉了幾分。
他呼出一口氣,忽認真了幾分,提議道:“哥,你今后要不還是將頭發束起來吧?”
“怎么了?”
謝瑾從前的確都是用發冠束發的,是當了弄臣后,他才按照宮中規矩將頭發披放下來,久而久之,也就漸漸習慣了。
都已一年多了,他不知裴珩為何突然提起這個,又問:“你是覺得,不好看么?”
裴珩藏起了那些心思,手指輕纏繞在他的發絲間,望向謝瑾時,狐貍眼毫不遮掩自己對他的占有欲望:“沒,好看,從今往后,朕只想一個人看。”
謝瑾最會包容人,也招架不住裴珩這樣看自己,何況是情意正濃時——
他沒多想,笑了笑,便寵溺答應道:“好。”
第84章 生母 “拉攏不得,就先拖他下地獄。”……
北朔王都, 大興,一聲鷹嘯劃破了王宮上方的天空。
譙麗身著華麗衣裙,聞聲從肅穆冰冷的殿內走出。
只見那白鷹滑翔而下, 最終停落在欄桿前, 往地上憤然吐出一枚銅制的壺蓋, 又受挫地啄了啄自己的翅膀。
譙麗看懂了它的意思,艷麗的面容添了分戾氣,掌心捏著指甲罵了聲:“蠢貨!”
白鷹低鳴垂下腦袋,張開翅膀就懊惱飛走了。
年輕的北朔王坐在黑木輪椅上, 從背后駛來, 望見地上掉落的白羽, 勾唇一笑:“是誰惹我們北朔的公主不高興了?”
譙麗回身見到他,立即收起臉上的陰鷙算計, 嬌滴滴地趴在他膝上訴苦:“王兄, 還不是那謝瑾不識好歹!”
“哦?”
“我當日與康懷壽聯手,雖未成功殺了雍帝,可想著既已告知他謝瑾與北朔的關系,便能挑撥他們兄弟反目, 給大雍再添點亂子。可沒想到, 雍帝竟瞞下了所有,且這一年來大雍朝中諸多改制,還有此番雍軍四路的部署, 他皆聽從了謝瑾的意見。看來他們兄弟早已冰釋前嫌——”
說著,她又想起半年前出使建康時的種種, 冷聲玩味一笑:“只怕雍帝真是得償所愿了,王兄不知,他們二人的關系可不止兄弟君臣那么簡單。”
北朔王的長相與他這位妹妹極為相似, 皆是犀利分明的五官,可眉宇間透著股運籌帷幄的沉穩,氣質更為內斂而陰沉。
“所以你如今想告知他的身世,是有意拉攏他投靠北朔?”
譙麗抿了抿嘴,美麗的面容不掩野心:“從前,北朔眾人以為謝瑾只是老雍帝打磨出來一尊供人瞻仰菩薩罷了,中看不中用,現在看來并非如此。他要是長久留在建康,定是大禍患;若能為我們所用,何愁不能一舉攻破南境,一統天下?何況他是北朔人,理應回到大都,回到王宮,在王兄麾下效力才是!”
北朔王黑瞳如墨,沒有否認謝瑾的才干,他輕撫了撫她頭上的辮子,似笑非笑:“那你覺得,謝瑾就算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北朔人,他就一定會離開大雍嗎?”
譙麗愣了下,有些不解:“王兄這是何意?”
北朔王:“別忘了他身上的另一半血,是謝云謝家的。他在大雍以太子身份長大,從小便受那些收復中原的規訓,對我們北朔人敵意深重。何況你方才不是也說,他與當今雍帝的關系不一般么?”
譙麗聽他這么說,更為遺憾煩憂:“那照這么說,我們的軍隊除非強攻到建康,徹底滅了大雍,豈不是只能眼睜睜看著謝瑾幫著敵人對付我們?”
莊嚴宮殿上方風起云涌,北朔王的卷發紋絲不動。
他淡定自若,彎腰去拾起了地上要被風吹走的那支白羽:“本王最近在研究儒策,發現中原人講究的君子之道,可以救很多人,也可以輕易殺死一個人。”
譙麗聽得愣了一下。
北朔王的笑意中又添了分冷:“拉攏不得,就先拖他下地獄,到時,謝瑾自然會明白,誰才是他真正該投靠的親人。”-
今日謝瑾去給袁太后請安時,便將頭發都束起了。
他將卷發披下來時,顯得溫潤昳麗,如蓮花池中的一輪明月。而今束發,又清冽如山上松竹,典雅清正,卻比從前的瑾殿下更添一份難言的溫柔。
袁太后第一眼見他頭上的那頂金色發冠時,覺得陌生,又有些眼熟,笑著說:“阿瑾,倒是許久不見你這幅打扮了。”
謝瑾有些心虛:“天要轉熱了,兒臣便將頭發束起來了。”
袁太后又看了那嵌珠金冠一眼,總覺得與裴珩用的一頂樣式有點相似,也沒多往下想,宮里珍寶司打造的,款式翻來覆去總是差不多的。
她笑了笑,還贊許道:“嗯,哀家也覺得還是這樣襯你的氣質。”
可母親總是會對自家孩子格外細心,很快她又留意到了謝瑾的耳朵,好奇問:“那鸝鳥釘怎么也不見你戴了。”
謝瑾又摸了下自己的耳,垂眸道:“先前去軍營時辦差不方便,反正不在宮中,這段時日便忘了戴。”
袁太后讓人又端了一盤綠豆糕來,捏著佛珠無意閑聊,欣慰說道:“說來你與皇帝之間,倒是比從前緩和了許多,如此,哀家也好安心了。”
謝瑾被綠豆糕猝然嗆了去,尷尬咳嗽了幾聲,喝了幾口茶才好。緩過勁來,又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淡淡“嗯”了聲。
好在袁太后只這么隨口一提,很快便找了旁的話說。
“對了,阿瑾,有件事哀家想問問你的意思。”
謝瑾稍稍回神,端肅面容道:“母后有什么話,只管說便是。”
袁太后眉心一凝:“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的母親謝茹托人傳話給哀家,說過段日子,想到建康來看看你。”
謝瑾微怔,放下糕點:“……我母親?”
袁太后輕聲一嘆:“你也知道,皇帝心里頭一直記恨著謝茹,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也不曾放下這份恨。早些年她雖受封了誥命,抬了身份,如今也不是什么罪將之女了,可她卻因要避著皇帝的嫌,一直獨自住在越州,你們母子因此也鮮少有機會見面。聽聞她這兩年身子是愈發差了,心里又念著你。她不敢向皇帝請命,只得私下捎話給哀家求情。阿瑾,你可想見她一面?”
謝瑾知道裴珩恨謝茹入骨。
十年前父皇要封謝茹誥命時,裴珩就為此大鬧了幾回,還提出她永生不得再踏入建康半步、孤獨終老的惡語。父皇實在沒有辦法,才不得不讓謝茹遷到越州獨居。
換作從前,謝瑾也會覺得裴珩這些舉動過于冷血蠻橫,不顧情分,好歹謝茹養育了他十五年。
可謝瑾如今知道裴珩是如何熬過來的,又與他心意相通,心境到底有所不同了……
謝瑾眉間有些猶豫,默了片刻,還是關切問道:“我母親……她的病如何了?之前宮里不是派了御醫,專程到越州替她調理身子,沒有好轉么?”
袁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她是積勞成疾,那些年在外頭過的也是苦日子,調理一兩年哪夠的,生死最后還是聽天由命。哀家與她都是做母親的,怕這次你們不見,來日容易留下遺憾,她畢竟是你的生母——”
謝瑾心中也一陣發沉,頷首說:“好,不過此事,我不想瞞著皇上。明日,我會向他陳情。”
第85章 僭越 而今這個“孽種”又成了謝瑾…………
萬清山是佛門圣地, 山中云霧環繞,又以其天然湯泉出名。
黃昏日暮后,靈福寺后山的泉池中熱氣氤氳, 風光旖旎無邊。
初春的桃樹隨波搖曳, 與霞光抖落了一池的殷紅, 也滑落在了謝瑾黏膩雪白的肌膚上,使得他一陣酥癢——
不過很快,那幾片粉玉狀的花瓣就被裴珩來來回回吃了個干凈。
最后,謝瑾在水中實在站立不住, 只好去抓緊裴珩堅實有力的臂膀, 就如同依偎著洪潮中的一根救命浮木。
不想裴珩借機將手臂一收緊, 又一次將謝瑾箍住了。
不知饜足。
“阿珩,來不了了……”謝瑾累得頭昏腳軟, 打起退堂鼓:“天黑了。”
裴珩從后面抱著謝瑾, 手臂繞在他胸前,用指節往上低住謝瑾的下巴,迫使他仰面抬頭,對上自己的雙目。
這一動作看似霸道, 可下一刻, 他只是低頭眷戀吻了下謝瑾的眼睛,一臉乖順,好聲央求:“哥, 天黑了才好,回宮后可由不得我們放肆了。”
——儼然與方才那位兇狠貪婪的帝王簡直判若兩人。
宮里耳目更多, 規矩束縛也多,不比在外頭盡興。
所以在山上的日子只要得了空,兩人便纏在一處各種廝混纏綿, 時間也變得不夠用起來。
謝瑾聽他說“放肆”二字,沒有依言規訓,倒是想起了一件更加放肆之事。
他如疏月的瞳中泛起動人漣漪,卻還是有些難以啟齒,猶豫了下,忽道:“阿珩,回宮后,我們將那一次的,也補上吧……”
絲絲紅潮從那雙菩薩眸里泛了上來,冰清玉潔者作狎昵狀,本就無需搔首弄姿,只需微微透露出與往日不同的情意欲望,便能讓人臣服。
裴珩敏銳,知道這是風月之語,心中驀然一動,忙著急追問:“哪次?”
謝瑾一咳,面色止不住發羞,低聲說出了“鈴鐺”二字。
之前他不明白那些青樓把戲對裴珩來說意味著什么,也不知他當日為了討好自己,竟忍痛揭了從前的傷疤。
如今想來,只后悔自己太不解風情,也對裴珩太過苛責了。
他想彌補弄月閣那次耍鈴鐺的遺憾。
裴珩反應過來時,一怔,心潮更漲:“哥,你怎么……?”
此等不入流的淫邪之術,從來都是裴珩提議張羅,謝瑾半推半就才肯試試,可沒想到他竟會主動。
裴珩不由將雙臂圈得更緊,恨不能將謝瑾嵌入自己的體內。
“話說,我們何時回宮?”謝瑾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有些喘不過氣了。
裴珩稍松開他:“禮部和內府本來跟朕提議廿五啟程,要不我們后日就回,如何?”
謝瑾眼尾紅透:“嗯,也好。”
山林寂靜,他們緊密相擁,除了黏膩悶熱的水聲,便只剩下在胸膛撞擊的心跳聲。
這樣恬淡又熱烈的甜蜜,令二人都覺得有些恍惚得不真實,越是情濃時分,心中就越容易生出一些遺憾。
于裴珩來說,錯過了十年,太遲了。
于謝瑾來說,只剩下四年,也太短了。
他們此刻將那愛意與遺憾落到每一處實質,方才能得到一絲滿足和慰藉。
天色已全暗了,夜里起了涼風,裴珩才拉著謝瑾上了岸邊,擦拭彼此身上的水珠,又穿好衣袍。
“阿珩……”
“哥——”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裴珩一笑,伸手將謝瑾濕漉的卷發擦了擦,“哥,你先說。”
謝瑾也沒推脫,鼻尖輕呼出氣,道:“是我母親,傳信來想見我。”
“謝茹?”
裴珩動作一頓,說到這個名字當即臉色變了。
謝瑾點了下頭。
裴珩警覺一嗤:“她不是在越州呆著么?都這么多年了,她突然要見你作甚?”
“她本是上京人,流亡后一直住在建康,越州偏僻,于她來說到底是異鄉。聽聞她身子大不如前,御醫診了也不見好轉,因此想回到建康調養一段時日,正好看看我。”
謝瑾看向他,溫聲道:“阿珩,你若是不想見她,我也可去趟越州,最多半月就能回來。”
“不行。”
裴珩打斷得不容置喙,鄙夷道:“謝茹心腸歹毒,她圖什么,都不會圖你的孝心。”
謝瑾見他嫉惡如仇的神情:“此話,怎么說?”
他與謝茹十年前認親后,母子倆雖也沒見過幾面,有些生疏,可印象中也還算是相敬有禮。
“因為她——”
裴珩又噎住了。
他小時就一直不明白謝茹為何那樣痛恨自己。
一個母親,卻想方設法地讓自己的孩子過著最不堪的日子,還動則罵自己是“孽種”“狗畜”。
自從譙麗口中證實謝瑾的身世后,裴珩才明白:那十五年謝茹虐待自己,無非是因為把自己當成了她和北朔人的孽種。
她過往在北朔軍營中所受的屈辱,都想一一施加在這個孩子身上。
而今這個“孽種”又成了謝瑾……
裴珩親身感受過那種恨意。
他只要一想到,謝茹曾經那恨不得將自己剜而啖之的冷漠眼神,就覺得她未必會對謝瑾懷揣什么好心。
這些話裴珩無從說起,一下看向謝瑾茫然時,又倉皇掩飾起自己眼底的戾氣薄情:“哥,你會不會覺得,是朕太不近人情了?”
謝瑾搖頭,淡然一笑:“你有你的考量,我自然信你。”
裴珩也沉靜了幾分,退讓道:“不過這不麻煩,若你真想見她,讓殿前司把她接到建康后,朕陪你一起去見她。”
他雖不想見謝茹,可只有這樣他才放心。
謝瑾抬眸微詫:“當真?”
“嗯,一言九鼎。”裴珩笑說著,忽抬起手,將一枚針狀物插入了謝瑾的耳洞處。
謝瑾感受到那是一枚耳骨釘,本能抗拒地往后退了半步,又被裴珩一把攬住了腰。
“哥,別怕——”
裴珩也不覺跟著有些緊張忐忑起來,胸腔微微起伏,貼著他的鼻尖安撫道:“這次,以后,都不會再是籠中雀了。”
謝瑾的睫羽輕扇,聽言沒再動彈,待到裴珩將那骨釘戴好后,發覺那觸感并不冰冷,皆是裴珩掌心的余溫。
謝瑾愣了下,便望向了湯泉。
見那枚金色耳釘在漆黑的水面中都顯得分外璀璨奪目。
“哥,上次不是說你耳上的疤不易消么,朕便親手畫了張圖紙,讓珍寶司照著打了個新的,喜歡么?”
是枚鳳凰骨釘。
鳳凰羽翼如錦,作展翅沖霄之狀,再看一眼,便能發現那鳳凰爪下還盤繞著一條金龍,難舍難分。
金器容易襯得人俗氣。
可這龍鳳骨釘用的是啞金材質,上面的鳳羽龍鱗皆是用一根根極細的金絲纏成,精巧華貴之余,不失風雅。
可謝瑾眉頭不由一蹙。
“天子至尊者方可用金龍作飾,執掌后宮者才可用鳳……”
謝瑾面色沉了下來,肅聲提醒道:“阿珩,我若是公然佩戴此物,則是僭越失儀,會遭人非議的!”
說著,他便要去摘下此物。
裴珩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不肯讓摘,恣意道:“朝野之間若有任何非議,朕都與你一起受著。哥,只要你我心意相通,管旁的人說什么,就且讓他們議論著又何妨?”
“你……”
謝瑾與他對視剎那,頓時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頭一震。
裴珩正是想借這枚耳釘,讓謝瑾光明正大地僭越。
不僅如此,他更有意讓他們的關系,凌駕于那皇宮森嚴的體統規矩之上,昭然于天下世間。
可謝瑾怕自己會錯了意,還是確認了一遍:“你可知道我若戴了——”
“朕知道。”裴珩篤然望著他,斬釘截鐵。
謝瑾又是瞠目駭然。
私下里裴珩玩得如何離經叛道,謝瑾都會舍不得掃他的興,可唯獨這個……
流言蜚語不足畏,可若是裴珩自己要昭告天下,那意義便不同了。
自己注定是他匆匆過客,又怎能因自己私念,讓他這個帝王背負一生的污穢罵名?
裴珩握緊了謝瑾的手:“哥,朕已打算徹底廢止弄月閣,遣散所有弄臣,往后在宮里頭,不會再有人與你一樣佩戴耳飾,也不會有人敢以弄臣身份再輕賤你。你想做親王,做重臣,或是別的什么都行,屆時你我也不必再隱瞞,大可——”
謝瑾眉心深擰,呵斥打斷了他:“胡鬧……!”
這一聲“胡鬧”讓裴珩僵了下,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
謝瑾偏過頭,倒抽一口冷氣:“廢止弄月閣,你可自行與譚相還有戶部商議決定……可你我二人之事,絕不可于人前提起。”
他還是摘下那龍鳳骨釘,放回到裴珩手中。
裴珩懵地盯著掌心的耳釘,雙瞳漸漸發冷,忍不住質問:“為何?當日朕羞辱你的鸝鳥釘你戴得,如今朕的一片真心你卻戴不得?!”
他咬牙忍著,才沒問出更傷人的話。
謝瑾面色鐵青,已答不上了。
他什么也沒說,拎走掛在樹上的大氅,就轉身離開了。
第86章 眼淚(精修) 道是明珠山間玉,原是異……
自那夜不歡而散后, 裴珩和謝瑾連著兩日都沒說上話。
致使今日啟程返康,二人疏遠,也沒有同乘一輛馬車。
裴珩獨坐在寬敞六駕馬車內, 將堆積的折子處理完, 又應接不暇地傳大臣前來議事, 卻總心不在焉。
過了晌午,姚貴前來奉瓜果。
天氣雖轉熱了,可還十分干燥,正是適合吃瓜果的時節。
裴珩無意瞅見那大顆紅潤剔透的石榴果粒, 冷不丁問了句:“其他車內可有?”
姚貴心思活絡, 笑瞇瞇地示上:“皇上, 可是要送一份到瑾殿下的車上?”
裴珩目色微寒,當即抓起一把石榴粒, 便往姚貴身上擲了過去, “朕說惦記他了嗎?”
姚貴“噯喲”一聲求饒,立馬掌摑了下自己的嘴:“皇上恕罪!瞧奴才這榆木腦袋,皇上施仁布澤,既是御駕賞賜, 得一視同仁才是, 奴才這就安排人給每輛車都送一份去——”
裴珩這下沒有駁斥,可臉色瞧著反倒更不好了,一派心煩氣躁。
姚貴又暗中察言觀色, 賤兮兮笑著問:“皇上,瑾殿下的那份, 奴才自個去送,順便跟靈昭姑娘打探打探?”
裴珩的眉心這才稍舒展開,看起來一臉不屑, 又不冷不淡地應了聲“嗯”。
很快,那份沉甸甸的果盤便遞到了靈昭手中。
姚貴在車外拉著靈昭,仔細叮囑了幾句,讓她幫忙在她主子耳邊吹吹風,說說軟話。
可靈昭不擅那些彎彎繞繞的話術,上了車,什么也沒說。
謝瑾看了眼那過于花哨的果盤,又看了她一眼,難得有些坐立不安,按捺不住好奇:“姚貴與你說了什么?”
靈昭方才只嫌姚貴說話絮叨啰嗦,因此一只耳進一只耳出,也不記得幾句。
于是她坦白說道:“姚公公說得太多,奴婢記不清了。”
謝瑾眼底不忍掠過一絲黯淡。
其實靈昭不轉述,謝瑾也能猜到姚貴大抵說了什么。姚貴是個人精,無非是想勸說自己先向裴珩低頭,給他一個臺階下,折中求個體面的方式和好。
謝瑾也不是不愿給臺階。
若旁的事,他壓根不會跟裴珩計較,更不會舍得浪費時間冷落他。
可這次裴珩的態度顯然也是強硬,不肯退步。
靈昭面無表情,但是個實心眼:“奴婢這就去找姚公公,請他再說一遍。”
謝瑾眉心輕擰,將她叫回:“罷了,不必去了。”
……
萬清山離建康本就不算遠,行車三日便可抵達。行至傍晚,車隊就到了安陽鎮境內。
裴珩不急著回宮,便下令眾人先在此地的府宅歇上一夜,等到明日再繼續趕路。
時辰還早,謝瑾一時還難以入睡,干脆起身披衣,帶著靈昭去小鎮街上閑步散心。
這安陽鎮不大,卻是江南一帶出了名的水鄉,青磚黛瓦,小橋流水,泛舟而上隨處可聞的南調小唱,都甚是雅致迷人。
正月未出,新年的喜慶景象仍在。此時入了夜,華燈結彩,行人結伴而行,煙火氣息就更濃了。
沿河兩岸有不少商鋪在做買賣,也不乏雜耍賣藝的,石板巷中到處可見孩童舉著花燈嬉戲奔跑,好不熱鬧。
謝瑾在這熱鬧之景中走著,沉郁的心思也不覺變輕快了。
販夫走卒都是會識人的,知道謝瑾這身打扮定是個貴人,一路上便對著他各種熱情招攬。
“這位公子,瞧一瞧,可要買個糖人回去?”
謝瑾不愛吃糖,便回頭溫聲問靈昭:“想吃么?”
她這個年紀的孩子多半喜歡這些小玩意,靈昭雖看不見,但也不能免俗。
她微微一怔,就木然點了兩下頭,難得流露出一分小兒女的天真姿態。
謝瑾一笑,就選了只兔子拿給靈昭。
正要付錢,謝瑾又留意到一小狗形狀的糖人,齜牙圓目的,很是可愛。
他微微愣了下,不由自主拿了起來,端詳一番,而后一笑,掏出銀子說:“老板,要這兩個,銀子不必找了。”
“好嘞,多謝公子!您慢走——”
靈昭如獲至寶,正糾結該從何處下口吃糖,不想旁邊有人趁其不備,一把就奪走了她手中的糖人——
靈昭白瞳一睜,當即惱怒,周身泛起了殺意。
可下一刻,她就辨別出了那人的聲音,只得強行忍下怒意,不服氣地去扯了下謝瑾的袖子,請他為自己作主。
謝瑾這才回頭,發現那兔子糖人不知何時已到了裴珩手中。靈昭站僵硬繃直在一旁,則是敢怒不敢言。
謝瑾:“你怎么,也來了?”
裴珩握拳,尷尬肅聲一咳:“說這安陽鎮的夜景和市集都是出了名的,難得路過此地,朕也想來逛逛。”
謝瑾又瞟了眼他手里的糖人,黑線問道:“那你搶她的東西作什么?”
裴珩斜了靈昭一眼,牙縫生冷施壓:“靈昭,你自己說,朕搶你的東西了么?”
好在靈昭天生無瞳,不會翻白眼,只是語氣冷硬地說:“……不敢,是奴婢自愿給皇上的。”
裴珩厚著臉皮,勾唇一笑說:“聽聽,這便是了。”
謝瑾看不下去,無奈一嘆,便拿回了兔子糖人,還給靈昭。而后將自己的小狗糖人塞到了裴珩手中。
“皇上吃這個吧,不必為難一個丫鬟。”
連對個丫鬟都如此疼惜,可偏偏對自己那么心硬疏遠。
裴珩不悅挑眉,可低頭又看到手中那“狗耳朵”已被謝瑾咬了一小口,頓時也欣然接受了,沿著那咬過的缺口舔了下。
謝瑾沒再理會他,繼續沿著這條街往前走。
裴珩面對他的冷臉,也沒再輕易黏上前,只是若即若離地跟著。
靈昭懶得攪和在他們二人中間,懷中緊抱著那兔子糖人,自覺閃到了高處,于暗中守衛。
街上愈發擁擠,行人摩肩接踵。
就在這時,迎面又來了一幫舞獅的,歡天喜地間,一波人潮隨之涌了過來,不由將謝瑾往旁道擠了下——
“哥——”
裴珩眼疾手快,忙上前一步,伸手去攬過了謝瑾的腰。
鑼鼓喧天,沿街的鞭炮噼里啪啦作響,周圍環境無比嘈雜,可剎那謝瑾還是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謝瑾失神片刻,抬眸看向了咫尺前的裴珩。
待這陣擁擠過去,他便欲推開裴珩。
裴珩一時忘情,卻不肯放了。
“哥,你還氣么?”
還在大街上,四周人群熙攘。
“先放手。”
謝瑾有些慌亂,心緒惘然,只得更用力掙開了裴珩。
裴珩勉強不了他,也意識到此舉定是又惹他不快了,呼吸一緊,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得低頭繼續莽撞跟著。
他知道謝瑾心中忌諱什么,可就如同方才那般,他們真在人群中相擁了又如何?
真讓人知道他們相愛又如何?
一輩子那么長,遮遮掩掩又能如何愛得盡興?
大不了誰敢有異議,他殺了便是。
昏君之名,他裴珩不是擔不起,也不怕擔。
裴珩越想越不服氣,胸腔一陣發悶,見謝瑾腳步快了,又立馬放低姿態加快腳步追上前去:“哥,你等等——!”
謝瑾這會已無心賞景,打算往回走。
裴珩在后面跟得緊,也不甘心,指尖又試探地去觸碰謝瑾的手,想在人群中與他牽手而行。
謝瑾察覺到他的用意,面上添了幾分慍色,負氣將手縮回,可不想裴珩的動作愈發明目張膽——
謝瑾終是忍無可忍,在橋上忽頓住了腳步。
裴珩險些撞在了他的身上。
“阿珩,夠了。”謝瑾沒有回頭,淡漠的語氣此刻好似有千斤之重。
裴珩被他訓得一愣,只得將手不安無措地放到了背后,不敢再舉止冒犯,低聲喚他:“哥……”
謝瑾眺望著寒涼的水面,深吸了一口氣,緊繃著下頜,冷冷道:“阿珩,我知道那些道理規矩都束縛不住你。可,你若是心中還在意我,便盡早斷了這念頭,否則——”
裴珩忍不住上前了半步,又不敢靠得太近,怕再火上澆油惹惱了他,只得問:“否則,就如何……?”
謝瑾指甲嵌進掌心,冷冷一嘆:“否則,我們還不如就此了斷。”
了斷……
此話一出,周遭忽然安靜了不少,熱鬧的氣氛遇冷,連行人好似也一下被沖散了。
裴珩站在謝瑾身后,許久都沒有反應,也沒有說話。
“阿珩——”
謝瑾回過頭的剎那,聲音就戛然而止,只見裴珩竟紅著一雙眼,凄怨無辜地望著自己,然后簌簌地掉下了兩行晶瑩的淚。
他哭了……?
裴珩竟然,哭了?
謝瑾難以置信,他是頭一回見裴珩落淚。
不光是謝瑾,裴珩是個硬骨頭,從來沒人見他哭起來是什么模樣。
哪怕謝茹都沒怎么見過他小時候為求得母親心軟,而掉過一滴淚……
可誰能相信,這從未示人的帝王之淚,竟是這般脆弱易碎……
那眼淚宛如連成串的珍珠一般,從那楚楚可憐的狐貍眼里滑落。
我見猶憐。
謝瑾反應過來,頓時方寸大亂了,心中那股氣早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阿珩,你……”
話間又掉了一顆,直接落到了謝瑾的手背上,燙得他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
謝瑾望向手背淚珠,這才想起要用帕子擦淚。
不想,那串淚珠子卻越擦越多了,竟比孩童也不遑多讓。
“對不住,阿珩,你別哭,別哭好么……?”
謝瑾此刻兵荒馬亂,沒了主意,連安慰都稍顯無力。
他不知該如何哄裴珩的眼淚停下,歉疚懊悔之意相繼涌上心頭,難受得也要將他給撕裂了。
裴珩忽一把緊緊抱住了他,趴在他的肩上,哭腔不止:“哥,你當真……會與我了斷么?”
謝瑾心也要碎了,他深蹙著眉,手掌輕撫著裴珩的后背:“不會,是我一時糊涂說錯了話,你別哭了好么?”
可裴珩此時就如同一個怨女,受了負心漢拋棄,傷心欲絕,怎么也哄不好了。
謝瑾心疼欲裂,更覺負罪難忍。他的心腸好,生平本就最怕虧欠別人——何況還是自己的愛人。
于是他猶豫半分,雙手便去溫柔捧起了裴珩的臉,輕吻了吻他的嘴角:“阿珩,求你——”
裴珩望著他一懵,不等他將“別哭了”三個字說出口,便更加兇狠地親了回去。
“唔……!”
那咸苦的眼淚還滑落在兩人唇齒間,就被那欲望一并吞沒了。
裴珩本性一旦暴露,他才不管這街上會有誰看到——
……
弦月高掛,隔著朦朧的云霧,倒生出幾分曖昧的滋味來。
良久,兩人才結伴從那橋上離開。
裴珩除了眼尾還掛著一抹淺淺的淚痕,倒也看不出哭過,仍舊是那翩翩俊美的年輕帝王,眉宇間還添了幾分饜足滋味。
謝瑾的臉色倒是不大好,一陣紅一陣白,一時還有些夢魂顛倒之感,腳下都是虛浮的。
可他沒去細究裴珩,只要一想起方才裴珩落淚的模樣,還是覺得心有余悸。
他們下了橋,就沿著河岸邊走去,便看到一群孩童正在踢毽子,嘴邊還念著朗朗上口的歌謠。
裴珩今夜得逞如愿,心中有些醉意,并未留意沿途其他路人。
可他乍一聽見幾個字眼,不覺滲了點冷汗出來,遽然露出兇相。
“十五載,貍貓裘;十五載,杜鵑啼。道是明珠山間玉,原是異鄉寄巢生,寄、巢、生——”
謝瑾察覺他有異樣:“怎么了?”
“沒事,我們快回去吧。”裴珩對他擠出一個笑,就拉著謝瑾趕快離開此地。
可謝瑾警覺,也已留意到了那歌謠中的內容,神色一滯,目光不由變深了幾許。
第87章 流言 “朕對皇兄,矢志不渝。”……
“可查到眉目了?”
裴珩不等回到宮中, 當夜便緊急召集了幾名隨行官員,下令要徹查那首歌謠的來歷。
一天一夜過去,兩名官員眼下登車, 正是來向裴珩稟告查案的進展。
“回皇上的話, 這歌謠乃是半月前從建康流傳至安陽鎮一帶, 正是從建康興起的,據查建康街頭巷尾的孩童皆會此謠,至于是何人所編造,又是何等勢力在背后推動……請皇上恕罪, 臣等還需一些時間方能查明。”
用無辜稚子來造謠作勢, 這招惡毒, 也的確是不好排查。
知道謝瑾身世的人不多,除了謝茹, 便是北朔人。
謝茹勢單力薄, 在越州掀不起浪;可如若是北朔人,他們又是如何將手伸到建康來的?
那枚證明謝瑾身世的玉玨已在裴珩手中,怕只怕這歌謠只是他們第一步,還會有別的算計……
細思極恐。
事關謝瑾, 裴珩耐心本就不多, 于是面色陰沉,冷冷放話道:“既是從孩子口中傳出來的,那就從建康的大小私塾查起, 其余戲院、市集、書院等地也都要給朕一一細查,絕不可漏放一個可疑之人。三日之內, 朕若是得不到一個結果,你們的腦袋也別想要了。”
車內官員忙顫顫巍巍跪了下來:“是……皇上,臣等必當竭力!”
謝瑾就坐在裴珩的身旁, 卻有些心不在焉。
馬車顛簸前行,他心思沉郁,不由挑簾看向車窗外。
車隊已入了建康城內。
御駕今日回得急,官府未來得及清道,因此有不少百姓沿街圍觀這陣仗,時不時閑言議論。
“看,真是謝瑾!”
“不是說他是北朔人嗎?怎么還有臉回建康?”
“誰知道啊……”
不過半月光景,那首歌謠已通過孩童之口,傳遍了建康家家戶戶,流言甚囂塵上。
也有人替謝瑾忿忿不平:“瑾殿下這些年來為我們百姓做了多少事,不過是幾句孩子亂傳的歌謠,豈能當真?”
可大雍百姓最痛恨的,便是北朔人,隨即就有人跳出來反駁他:
“無風不起浪,就住我后街的孫婆婆,從前也是個官妓,她說親眼瞧見謝茹在生產那一年,入過北朔軍營!謝茹生下北蠻的種,我看啊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竟真有此事……”
“北朔人殺我妻女雙親,害得我家破人亡!他們天生殘暴不仁,謝瑾身上若真留著北朔人的血,便是異族,便也該死!”
“是啊,若不是他,當今皇上又豈會在外流落十五年,還險些慘死!沒準,這也是北朔人的陰謀詭計!”
“……”
謝瑾雖未聽見那些人是用何等惡意揣測自己的,可卻親眼見到了他們那嫌惡痛恨的眼神,如千萬根針芒,難以忽視。
他心頭頓時壓了一塊巨石,指尖微僵,便先將車簾放下了。
裴珩此時也瞥了眼窗外,留意到謝瑾難堪蒼白的臉色,恍然一頓,心猛然也如針扎般刺痛。
他難以冷靜處之,嘴角微沉,厲聲道:“傳令下去,若有人膽敢在建康再傳唱那首歌謠,或隨意議論皇兄身世者,無論老少,一律格殺——”
“不可——”
謝瑾稍回神,忙肅聲勸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悠悠之口堵不住,若是大開殺戒,更容易招來禍端。大雍朝廷好不容易穩定民心,皇上切不可因我一人,壞了大局。”
裴珩聽言,胸中憋著一口氣無法發作。
圣怒之下,那兩官員面面相覷,也不知該如何辦。
謝瑾看了他們一眼,沉聲作主道:“兩位大人辛苦,方才兩句不過是皇上戲言而已,不必當真。”
裴珩雖一腔憤懣不甘,可也眼神不耐示意,讓他們聽謝瑾所言,先行退下。
待人走后,車內又只剩下裴珩與謝瑾兩人。
謝瑾面上雖一如既往沉著平靜,可他從未有過如此害怕的時刻。
他一時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怕是什么。
是怕自己生父真是北朔人,自己是異族之子?
是怕遭世人的唾棄指責,辜負眾人期待?
還是,怕裴珩會就此舍棄自己……
他還未厘清思緒,裴珩溫熱的大掌就覆了過來——
“哥,別怕。”
謝瑾微微一愣,不知自己的恐懼,如何就被他輕易看穿了。
裴珩分明自己還未徹底冷靜,便想安撫謝瑾:“有朕在,絕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
謝瑾擰眉望著裴珩,默了默,忽鼓起勇氣對他發問:“阿珩,我是么?”
裴珩微凜片刻,明知故問:“是什么……?”
“我是母親與北朔人所生的么?”
裴珩笑了起來,用了全身力氣,才克制著自己五官神情不露出分毫破綻:“別多想,分明是北朔人見你這一年在朝中大刀闊斧改制,又在滿洲立了功,因此記恨你,才想要給你攀扯那些莫名其妙的惡名,拉你下水罷了。”
“真不是?”
“嗯,當然不是。”
“那你當日為何讓我束發?”謝瑾不由將一些端倪聯系了起來。
裴珩手心當即有汗滲出,故作無恙地先抽回了手,笑了笑說:“朕說過,朕只是不想讓別人看你披發的樣子而已。朕心胸偏狹,想獨占你。”
謝瑾眉心低垂,目光閃爍,緩緩呼出一口氣:“倘若,我真是北朔人的血脈呢?皇上還會如此么?”
答案其實早已不言而喻。
他會。
他一直會。
“朕——”
裴珩為了不讓謝瑾察覺出什么,將斬釘截鐵的話先咽了回去,假裝深思熟慮片刻,才對謝瑾認真說道:“朕對皇兄,矢志不渝。”
第88章 書院 “務必,不得讓她活著回到建康。……
一路舟車勞頓, 謝瑾回宮之后,便順理成章在陵陽殿歇下了。
是夜,裴珩陪他先睡了會兒, 待人熟睡安然, 輕輕在那額前落下一吻, 便輕手輕腳地起身離開床榻。
夜涼如水,殿前司護衛領著一名年輕御醫,已在書房恭候已久。
“臣等參見皇上。”
裴珩大步流星,還未坐下, 便雷厲風行道:“謝茹到哪了?”
“回皇上, 謝夫人前日已啟程離開越州, 不出意外的話,馬車五日內便可抵達建康。”
裴珩冷冷頷首, 又瞟了眼那御醫。
護衛忙介紹道:“皇上, 這位便是沈良沈御醫了。”
裴珩“嗯”了聲,沒正眼看人,話間盡顯威嚴冷酷:“朕聽聞,你精通藥理, 還懂得許多老御醫都不擅長的制藥之術?”
沈良深夜被召來陵陽殿, 也大抵猜到皇上傳召自己并非什么正大光明之事,忙答道:“皇上謬贊,微臣慚愧, 是藥三分毒,不同的藥對上不同病癥, 便會有不同的效果罷了。微臣醫術淺薄,遠不及院中諸位前輩經驗豐富,不過是膽子大了些, 心細了些。”
裴珩勾唇輕笑:“好一個膽大心細,朕需要的便是同你這樣的人才。不過替朕辦事,心腸更得狠毒些。”
沈良忙不迭地跪了下來,以表忠心:“皇上有何吩咐,微臣定當萬死不辭。”
裴珩冷聲一嗤,居高臨下道:“聽聞謝茹身子有恙,這些年一直反反復復治不好。朕心中掛念朕的養母,唯恐她途中病體難捱,白白受一番苦楚,所以命你即刻同殿前司出發接應謝茹,為她診病調理——”
他撐肘一頓,低眉又露出幾分陰狠:“務必,不得讓她活著回到建康,且不得露出痕跡,遭人口舌非議。”
沈良心下微震,忙斂目道:“請皇上放心!”
……
昨日惠州告急,于震洲所領的定安軍與烏蘭達魯正面交戰,戰況激烈,每隔半日則必有一封軍報發往宮中,前線局勢瞬息萬變。
裴珩與前朝諸臣無不為此焦頭爛額,忙得腳不沾地。
謝瑾為了避嫌,不便公然插手前朝的決策。
不過為使裴珩不分心,他還是分擔了些別的事務,譬如與他自己相關的那樁歌謠案。
刑部很快便查到了線索,耿磐今日陪謝瑾一同出了宮。下車繞過石板巷后,一行人便來到了一間簡陋窄小的學堂。
“殿下,這間澄明書院,經查便是最早傳出那首歌謠的地方。”
這書院建造已有些年頭,破敗大門前貼了官府的封條,更顯蕭條。
謝瑾環顧四周:“這是一間義塾?”
耿磐:“不錯,建康城每年都有不少從北邊因戰亂逃亡來的流民,這澄明書院便多是招收那些從外來貧寒子弟與孤兒,免費為他們開蒙。”
“北邊?”謝瑾警覺了下。
“那幫孩子只說歌謠是從流亡途中道聽途說來的,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何人所作,這便難查了。下官還審問了這間私塾的先生,也并未查出什么特別之處。”
謝瑾點了下頭:“有心人有意為之,想來定是隱去了關鍵證據。”
耿磐若有所思,也覺得拿捏不好,便作揖請示:“那殿下覺得,這案子接下來該如何查辦為好?”
謝瑾鼻尖輕嘆,對耿磐淡淡一笑:“在下知道耿尚書為了查案,著實辛苦。可這不過是一首歌謠,能傳唱開,無非是百姓對皇家秘聞感興趣,圖個新鮮。如今既已查到這一步,也算是有個交代了。戰事當前,在下倒以為,不必在此案上多耗力氣,耿尚書覺得呢?”
耿磐愣了下,低聲勸道:“可朝野上下因此對殿下非議不斷,據說已有彈劾殿下的折子遞到了御前,殿下當真不介意么?”
謝瑾目色微落:“說不介意,太過虛假。可面對這些流言,我眼下又能如何自證呢?退一萬步說,我的確不知自己的身世,連是否該當自證,都不得而知。”
“這……”
耿磐一時也無言。
他知謝瑾是個清正謹慎之人,不知真相之前,不應拿著臆測的結果去反證,這也確實是查案的大忌。
若那歌謠真只是撲風追影,等風頭過去,任由之平息,也不失為一個穩妥的辦法。
耿磐對他心生出敬意,忙道:“殿下,下官明白了,只是皇上那邊——”
謝瑾:“皇上那邊,我自會與他說明,不會牽連刑部和大人。還請刑部盡快放了那幫私塾先生,讓孩子們重新上學吧。”
耿磐是裴珩的心腹重臣,早就對二人關系有所察覺,這次回來后更是證實了。聽他這么說,提著的心便也落回到了肚子里,一切都聽謝瑾打算。
謝瑾已掀袍上了馬車,準備回宮。
不多時,空中便下起了淅淅瀝瀝的春雨,將石板巷上的青苔都染上了一層幽綠。
馬車緩緩往前駛了一段路,繞過那書院后門,謝瑾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檐下躲雨。
“先停一下。”
謝瑾下了車,靈昭在身后為他撐著傘。
“秦大人?”
謝瑾沒認錯,在屋檐下躲雨的人正是秦焦。
秦焦的姿容冷淡清俊,身形瘦長,他今日身著一件銀竹長袍,頭帶玉冠,像是特意打扮了一番。
可這場煙雨朦朧中,他的眉宇間也難掩幾分落魄。
說起來這秦焦的官運委實不算好。
參加科考時就險些被人頂替,后來當了相府門客不到一年,司徒釗便倒臺了。而后因康懷壽弒君,牽連到文瀾閣眾人,他身為文瀾閣執筆也受到牽連,只怕再難升遷。
可他自身也并不無辜。
謝瑾隱隱覺得,此人所圖謀的,并非是那官運亨通、權勢逼人,因此總叫人有些看不透。
秦焦見到謝瑾,那張天生冷臉竟然微微一怯,不及撣走肩上雨塵,先彎腰朝他行禮:“見過瑾殿下。”
雨下忽然得大了,從屋檐落下的雨水很快連成了涓涓細流,地上的水洼也漸漸積起來了。
謝瑾見狀,讓靈昭去車上再取把新傘過來,然后遞給了秦焦。
秦焦有些拘謹:“殿下當年在科場舞弊案中還我清白,救我于苦海之中,在下未曾報答一二,這把傘如何還能再受?”
“秦大人言重了。不過是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謝瑾見他還是推脫,便只得道:“就當是借給大人的,改日還就是了。”
秦焦這才肯雙手接過那油紙傘,視線沿著傘尖,緩緩抬看了謝瑾一眼,眸子生出一縷滾燙,又忙低下了頭:“多謝殿下。”
謝瑾與他熟絡了幾句,這才切入正題,問:“說起來,秦大人為何會在此處?莫非,你也奔著這間書院來的?”
秦焦目光愁苦:“在下家境貧寒,得鄉親父老接濟,方讀得起書,連入建康趕考的盤纏都是鄉親替我一文一文籌的。在下心疼這些孩子,所以剛入建康那兩年,每月都會來這澄明書院為學生們講課。”
謝瑾微微挑眉,又笑說:“秦大人由己及人,實乃高義。”
“不過今日來此,實為在下打聽到殿下會來,所以特意在此等候殿下。”
“等我?”
秦焦又行了個禮:“殿下恕罪。在下官階低微,又受人提防,想在宮中見殿下一面,實在難如登天,才不得出此下策。”
“既如此,秦大人有什么話,就請直說吧。”
秦焦便從懷中掏出一物,遞給了謝瑾。
是一枚玉玨。
謝瑾一眼便認出了這玉玨與那日裴珩從北朔使團拿回的那枚很像,只是左右缺口不同,應當是一對。
謝瑾眉頭一深:“此物……你是從何得來的?”
“此乃謝氏傳家之寶,謝夫人多年隨身之物,”秦焦說著,忽朝謝瑾跪了下來:“夫人性命危矣,還望殿下能念著血緣親情,出手相救——”
第89章 身世 “阿珩,我是雍人。”
“殿下, 此人不可輕信。”
馬車內,一向寡言少語的靈昭也開了口。
謝瑾若有所思,憂心忡忡:“嗯。”
他知道秦焦是個工于心計之人。
此人因精于謀算先前在相府受司徒釗重用, 后來秋闈改制學子動亂罷考, 也是出自他的手筆。
且秦焦為何會持有謝茹的玉玨?
照他方才所言, 是因前些日子往南訪友,無意與謝茹在茍縣的驛站萍水相逢。彼時她受殿前司挾制,無意得知秦焦是建康官員,因此無奈之下, 便命婢女暗中贈以信物, 請他回建康中向自己求救。
雖說得通, 卻也過于巧合了,很難不令人起疑。
可是……
謝瑾面色凝重地望向手中的那枚玉玨。
他聽過謝氏祖上確有一對傳世玉玨, 乃稀世珍寶, 只是未見過實物長什么樣。
若秦焦今日遞給自己的信物為假,那又為何會與裴珩當日所持的玉玨如此相似?
謝瑾愁眉如霧,掌心不由捏緊了那枚玉玨,暫且忍著心緒, 沒再往下多想。
“先掉頭罷。”他忽沉聲決定道。
靈昭一懵:“殿下要去哪?”
謝瑾:“救人。”
……
馬車沒有回宮, 謝瑾給裴珩留了封書信,遣人帶回宮中。
而后他就掉頭前往校場換了匹快馬,冒雨出城, 一路疾馳南下。
裴珩早解了對謝瑾的所有禁足令,守城門尉見到是他, 更不敢阻攔,連忙放行。
按秦焦所言,謝茹一行, 應正在離建康一百里外的嘉縣。
“吁——”
天色暗了不久,謝瑾便馬不停蹄趕到了嘉縣縣丞府中,請他即刻帶自己前往官家驛站,去見謝茹。
果不其然,還未走近那間客房,廊外便站滿了披堅執銳的殿前司護衛。
他們見到謝瑾突然出現在此,皆有惶恐詫然之色,有意上前阻攔他的去路:“見過瑾殿下,不知殿下如何會來嘉縣?”
謝瑾見他們神色有異,便已多半證實了秦焦的話,忍氣問道:“我母親可在里頭?”
護衛們面面相覷,低頭稟報:“回殿下,謝夫人半個時辰前已歇下了。皇上命吾等護送謝夫人回建康,您大可安心,等——”
話音剛落,便聽得屋內傳來一陣瓷碗摔裂的聲響。
緊接著,是一陣虛弱的咳嗽聲,還有女子掙扎無果的嗚咽聲。
大抵是血脈相連,孩子會保護母親,是天性使然。
謝瑾一凜,沒有多想,便不顧阻攔推門而入。
但見謝茹模樣可憐地臥于榻上,上身半掛在床沿邊,氣喘吁吁,似剛與人起過爭執。
她床榻旁沒有貼身伺候的婢女,只有兩名御醫和藥官,皆面色冷毅,毫無半點為醫者的仁慈。
“阿瑾……救……!”一見到謝瑾,謝茹就如見救命稻草般般,啞聲用盡力氣呼喚。
謝瑾心中一緊,忙快步走到了榻邊,握住了她的手。
近距離才看清謝茹面如縞素,眼球深陷,氣息奄奄之際,已看不出幾分原本姣好的面容。
“母親?母親!”
謝茹很快便暈了過去。
謝瑾隨即看到了地上被打翻的黃色湯藥,眉頭深擰,看向為首的那名御醫:“你們給她喂了什么藥?!”
沈良不為所動,淡定解釋說:“殿下切莫擔心。謝夫人是患了癆病,下官唯恐她病情嚴重,拖不到建康,因此便想法子試圖先為夫人緩解一二,吃的只是副尋常治癆的藥方子,不過病人初期服用此方,是容易損耗身子,待過幾日適應了就能好。”
謝瑾見她消瘦不濟的慘樣,質問:“藥再吃下去,她還能挨過這幾日嗎?何況什么救人的方子,是需要先損耗身子,才能治病的?”
沈良一拜:“殿下此言差矣,這的確是副良藥,而且就算眼下不鋌而走險,以謝夫人的病情,只怕也拖不了幾時。殿下若是信不過下官,大可再請大夫過來查驗藥渣——”
“不必了。”
謝瑾無心再與他爭辯,面色沉了幾分,直入正題:“是皇上讓你來的?”
沈良支吾一頓。
若不是領受了皇命,他又如何能在一幫殿前司的眼皮子底下接觸到謝茹?
窗外雨聲陡然大了,連屋內都透著一股陰冷之氣,叫人坐立不安。
謝瑾沒再往下戳穿,哪怕心中有氣,仍顧得體面,對他說:“罷了,你退下吧,暫且不必照看夫人的病了。”
沈良有些為難:“殿下,這恐怕不妥,下官是受皇上旨意,特意前來為謝夫人診治,若是疏怠了——”
謝瑾面色一寒,倒抽了口冷氣,替他出了個主意:“有事弟子服其勞。[1]大人若是覺得難辦,那么凡有湯藥入她口之前,由我先行試藥,如何?”
沈良心中一哆嗦,慌張掂量了下其中要害,忙跪倒在地:“殿下千金之軀,下官、下官怎敢冒昧讓殿下試藥!”
謝瑾無奈暗嘆:“如此,便先停藥罷。”
“是……”-
次日,謝瑾便親自護送謝茹上路,沒讓人再輕易近她的身。
謝茹病體孱弱,故而馬車也行駛得格外緩慢。直至三日后,一行人才平安入了建康城。
天氣轉暖放晴,今日一早,裴珩便親自領著官員在城門外等候迎接。
城墻旗幟獵獵,謝瑾先下了馬,按規矩朝他行禮。
裴珩見到謝瑾的那一刻,眉心焦灼終得以化了開,卻不見得有多么欣喜,帝王獨斷的鋒銳之意又浮于眼底。
他大步上前,將謝瑾從地上扶起,順勢在寬大的袖袍下緊握住了他的手,低聲咬牙:“你可真是——”
當著眾人的面,謝瑾故作淡定地抽開了手,蹙眉堵住了他的話:“回去再與你細說。”
謝瑾這話說得四平八穩,可讓裴珩聽出了幾分他要跟自己“回去算賬”的意味。
裴珩沒轍,在他面前當即就沒了氣焰。
“奴家重病難起,恐不便下車跪拜行禮了,還望皇上恕罪。”馬車內傳來一陣懨懨虛弱又冷若冰霜的聲音。
裴珩這才留意到車內的謝茹,面色微僵,唇角冷冷抽搐了下,又斜嘴放肆笑了起來:“十年不見了,夫人這一路上可還順遂?”
謝茹話里有話:“托皇上的福,又得阿瑾一路上的精心照料,奴家安然無恙。”
裴珩輕嗤,機鋒敵對:“夫人既然好不容易回一趟建康,可得好好多住些時日,否則不是白白受了那旅途顛簸之苦?”
謝茹費力地咳嗽了兩聲,可也不遑多讓:“皇上恩德,奴家銘感五內,也是為大雍慶幸,看來皇上如今身為天下表率,是深諳‘以孝治天下’的道理了?”
謝瑾肅聲一咳,裴珩便忍氣先打住了話鋒,沒再發作。
任誰都已聽出了這其中針尖對麥芒的意味。
其他官員見狀,這才上前來該如何如何。
不多時入了城,謝茹就被安置在宮外的一處府邸。
謝瑾則隨著御輦回了宮。
一入陵陽殿,裴珩便遣散了宮人,氣急不可耐拽過謝瑾,將他摁在龍榻上,要好好過問一番。
“你居然為了一個謝茹跟朕先斬后奏,若有什么三長兩短,你要朕如何?要不是這兩天前朝事務纏得緊——”
他差一點就要親自去把謝瑾帶回來了。
謝瑾平躺著,望著身上的裴珩,“有靈昭跟著,隨行都是殿前司的人,能出什么事?再說嘉縣不算遠,我們每行十里路,就有人向你傳信吧。”
“還狡辯?”
裴珩說不過他,俯身去堵謝瑾的嘴,異常兇狠,將他的舌尖都吮得發麻腫脹,也沒給他說一句話的機會,幾番折磨撕咬后,才狼吞虎咽道:“那誰讓你不與朕事先商量,擅自行動的?”
他今日連“哥”都不叫了。
謝瑾眼下才意識到,前段時日裴珩是太克制,也太慣著自己。
他劣質本性未改,只稍一激,那暴君本色便顯出來了。
謝瑾雙手輕抵著他胸口:“那你要取謝茹性命……又可曾與我事先商量?”
裴珩一怔:“你怨我了?”
謝茹畢竟是謝瑾的親生母親,血緣至親,他有足夠的理由因此怨恨自己。
哪知謝瑾抬手將裴珩垂落的發絲捋到耳后,漲紅的情欲之下,怨恨不明顯,反倒流露出些無可奈何的溫柔本色:“你也應當怨我才對,我聽信外人讒言,壞了你的計策。”
兩人口口聲聲說著怨恨之語,卻無半點逞兇斗惡之意,視線一撞,彼此便軟了下來。
裴珩心中微動,抿了抿嘴角,又去咬他:“你也知那是不可信的讒言,北邊戰事正緊,那首歌謠興起得本就莫名,謝茹偏又在這時傳信給太后要回建康,還牽扯上了秦焦,焉知這里頭到底有沒有鬼?!”
他承認自己是過于緊張了。
可最近所有事都撞在了一處,且莫名與謝瑾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讓裴珩不得不如臨深淵,步步謹慎。
“阿珩……”
謝瑾迎合著,低吟著,想讓他盡可能放松些。
裴珩會錯了意,又探進謝瑾的衣內,不知輕重地撩撥起來:“總之,那我們就當兩相抵消,誰也不許再怨誰。”
謝瑾眉頭緊鎖,身子陣陣蜷縮發顫,咬著唇才能說話:“我怕去晚了,她便沒命了,也不想你因此背上個鴆殺養母的罪名。而且,你分明答應我,你會陪我一道去見她,為何臨到事前,又出爾反爾了?”
裴珩眼尾添了分寒意,卻用最溫情蜜意的口吻哄著謝瑾:“哥,她得死。她就算回到了建康,朕還是不得不殺了她。”
謝瑾微微仰頸,眼神中有些惋惜:“是因為我的身世吧?其實,你早知道了。”
裴珩目色驟然一深。
謝瑾:“那日你以身犯險,與譙麗交換的,正是那枚可以證明我生父是北朔人的玉玨……對么?”
謝瑾這些天將眼前諸多細枝末節串聯起來,最終只想出這一個可能。
他先前便對此有所預感,惶惶不安。想清楚之后,心中那塊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巨石,反倒漸漸落了下來。
裴珩一時百口莫辯,不知該從何解釋起,他胸膛劇烈起伏,心急如焚道:“朕不是故意要瞞你,只是不想你為難,更不想你為此離開大雍,離開朕……”
不管北朔人說什么,耍什么陰招,都對大雍臣民沒什么信服力。
可若是謝茹親口承認謝瑾的身世,則意義便不同了。
裴珩雖不確定謝茹是如何盤算的,可無論如何,只要殺了她,讓她徹底閉上嘴,便能永絕后患。
也能最大限度保全謝瑾。
“阿珩,我是雍人。”謝瑾對他鄭重說道。
裴珩浮躁的心頓時一落,瞠目望著懷里的玉人,不由屏息認真地聽他說話。
謝瑾:“我生在大雍,長在大雍,不管我身上流的是什么血,我認定自己就是雍人,是你的哥哥。”
第90章 祠廟 謝瑾長得像極了她的父親和大哥。
自那日后, 裴珩權當對謝茹這個養母之事不知情,也不關心。
不過他默許謝瑾前去探望,只是謝瑾每次出宮不得超過一個時辰, 還必得有上百名殿前司護衛隨扈, 寸步不離。
謝瑾心中明白, 這對裴珩來說已相當不易。
他從不主動在裴珩面前提起任何有關謝茹之事,更不會用腐舊死板的道理規勸他什么。
裴珩和謝茹能井水不犯河水,便已算好的了。
開春逢暖,今年清明難得沒下雨, 還破天荒放了晴。
謝瑾今日來謝宅時穿了件晴藍緙絲的長袍, 玉帶加身, 頭戴一頂如意紋的束發銀冠,彬彬文質, 清雅出塵, 但掩蓋不住他與生俱來的那份天潢貴胄之氣。
“母親今日覺得身子如何了?”
謝茹在建康住了十日,得了精心照顧,沉疴舊疾真減輕了不少,都已能下榻了。
她這會兒臥在院中長椅上, 眉眼疏淡如畫, 歲月雖在她臉上刻印下了明顯的痕跡,可不妨礙她是個風韻猶存的美人。
“阿瑾來了。”
她見到謝瑾,從椅子上稍坐直了些, 用扇掩面,輕咳兩聲道:“同前兩日差不多。”
謝瑾忙去攙了她:“御醫說這病根治需些時日, 也需運氣,慢慢來,總能好起來的。”
謝茹含笑應了一聲, 看著謝瑾,露出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慈愛之色:“今日你怎么又過來了,宮中不忙嗎?”
她與謝瑾母子情薄,算起來他們真正相處的日子,也不過這么短短幾日。
她在越州那幾年常常想,自己該厭惡謝瑾,就如同從前厭惡裴珩那般。
畢竟這個被北朔人逼|奸所生下的孩子,是她身為謝家嫡女,此生最大的恥辱……
可殊不知是她年紀漸長看淡了,還是因謝瑾生性溫柔端重,她眼下對這個兒子竟怎么也厭惡不起來。
“前線局勢焦灼,皇上與朝中諸大臣近來都不得閑。”
謝瑾眼尾微垂,話鋒一轉,便說:“不過今日是清明佳節,我該當來陪母親的。”
謝茹望著他恍惚失神了片刻,一時忘了說話。
從某些個角度看,謝瑾長得實在像極了她的父親和大哥。
她每每看見謝瑾這個孩子,總能回憶起父兄年輕時英姿勃發的模樣,還有自己在上京謝家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
只是可惜這碧眼卷發……
“母親在想什么?”
謝茹回過神:“沒什么。你方才說,今日是清明,可是有什么安排?”
謝瑾:“是,我想帶母親去個地方,不遠,乘馬車小半刻鐘便能到。只是不知母親身子可否吃得消?”
謝茹眉眼舒展開:“想來你的安排都是妥當的,一切聽你的便是。”
……
母子二人對彼此都算不得熟悉,可坐在車廂內,也試圖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雖未聊出什么,卻也令人覺得有片刻寧靜溫馨。
“對了,母后可還記得,當日在茍縣驛站見到的那名秦姓官員?”
謝茹面色一愣,眉梢挑起:“記得的,他如何了?皇上應很是惱他吧。”
謝瑾沒有否認:“秦焦當日傳信于我,引我出城,皇上的確對此介懷。可他到底沒有什么實在的罪證,聽聞最后只是以越級上報為由,打了他三十大板,如今正在家休養。”
裴珩只對秦焦小懲大誡,也是礙著謝瑾。
畢竟人是謝瑾親自接回來的,若是公然嚴懲通風報信之人,豈不是等同于打了謝瑾的臉。
可謝瑾始終隱隱覺得,秦焦與謝茹搭上線,是另有關竅。
“哦?竟有此事。”謝茹漠不關心地應了聲,又挑簾看向了窗外。
謝瑾還欲再問,便聽得車夫說:“殿下,祠廟到了。”
馬車停了。
謝瑾先出了車廂,而后與婢女一同攙扶謝茹下車。
他們一站定抬頭,先入眼的,便是那巨大的金字匾額“謝英武候廟”。
五個字寫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還有些龍飛鳳舞的,正是裴珩親筆所書,讓人刻下的。
謝茹當即神情一震,有些站不住:“阿瑾,這是……?”
“去年外祖父一案平反后,皇上下旨追封他為英武候,讓工部在建康城中選址,建造了此間祠廟,以彰其凜然浩氣、碧血忠心。上個月正好修建完成,今日既是清明節,我便想帶著母親來祭拜祭拜外祖父。”
今日還有不少百姓前來英武侯廟上香祭拜謝云,大門前來往之人絡繹不絕,倒成了一番熱鬧景象。
“父親……”
此情此景,謝茹有熱淚盈眶,身子卻僵住了一般,沒有邁出一步。
謝瑾繼續說:“母親不知,皇上還與我提過,待大雍收復中原后,定要在上京與嘉南關再各建一所的英武候廟,屆時,還可將外祖父的衣冠冢也遷回上京,算是落葉歸根了。”
謝瑾發覺她手心一陣冰涼冒汗,關心問道:“母親可是乏累了?不如,我們先進廟中歇會?”
“不了……”
謝茹心中一悸,連退了半步,惶恐拒絕道:“阿瑾,我在遠處看看便好,你快進去給你外祖父上三炷香吧,我回馬車上等你。”
謝瑾猜得到她的心病,可還是覺得有些惋惜:“都已到這了,母親難道不想親自去看看么?這世間除了你我,謝家也不剩其他親眷了。”
“我……”
這時,身后傳來一戲謔尖銳的聲音:“以身伺敵、虐待皇嗣,她但凡還有那么點廉恥心,哪有臉面進去祭拜謝云?”
裴珩不知何時到的。
他今日出宮穿了身便衣,混在百姓當中,因個子高挑也分外顯眼。
謝瑾回過身。
無需示任何眼神震懾,裴珩只要一對上謝瑾,余下惡毒的話沒說出口,就先閉上了嘴。
謝瑾無奈輕嘆,微微沉肩問:“宮里忙完了?”
“嗯,忙完了。”
裴珩一臉乖順,湊過去在他耳畔輕語:“你出來一個時辰多了,皇祠那頭早早結束了,就想著來接你。”
謝瑾蹙眉輕睨他了眼,示意周圍還有那么多人在。
謝茹此刻已面紅羞愧,她無法反駁裴珩,于是氣急慌張地讓婢女攙扶自己回到馬車上。
謝瑾見狀忙喚:“母親這便要回去了嗎?”
謝茹動作一頓,站在車前又回頭看了眼這座恢弘的祠廟,忙又低下頭,感慨道:“阿瑾,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有機會,也替我謝過皇上吧。”
“……好。”
謝瑾微微一頓,看向了身旁的裴珩。
裴珩的眼底浸染著一股冷意,看起來不以為然。
可大風吹過,寬大的袖袍獵獵作響,他還是不禁去握緊了謝瑾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