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策論 身體無意契合之后催生出的“癮”……
一聲鷹嘯劃破了建康詭譎肅殺的天空。
“啪”——
烏蘭達魯一改往日溫和, 氣得將那信箋重重拍在桌上,力道大得幾乎要將桌案震碎,也驚得他肩上白鷹撲騰翅膀, 飛出了窗外。
“這位雍帝年輕, 但著實狡詐!”
譙麗照料完胡圖賽, 挑簾從里間走出來,姣好的面容也十分凝重:“將軍,此次是我鑄下大錯,若非是我輕信雍帝, 以為他只貪圖小情小愛, 兩州駐軍也不會這么輕易丟了潼城。”
烏蘭達魯嘆了口氣:“事已至此, 公主還需盡快和胡圖賽趕回大都,向大王交代清楚事情原委, 穩定軍心。末將則前往支援兩州部署, 再遲,恐怕雍軍就得攻占云州和端州全境了。”
譙麗鮮紅的指甲攥進手心:“將軍覺得,兩州一戰,我們還能否扭轉敗局?”
烏蘭達魯撐著桌面, 眉頭深擰:“這不好說。大雍軍隊過去二十年都沒攻入潼城境內, 就算這次是我軍先出了內亂,可要破十萬駐軍也沒那么容易。于震洲的實力不容小覷,如今也只能盡力彌補, 守住兩州現有城池。”
譙麗心有不甘,濃密的睫羽覆著狠辣之色:“區區亡國之君, 手下敗將,卻將我們騙的團團轉!這口惡氣,本公主咽不下。”
烏蘭達魯正要開口再勸她, 就有婢女彎腰進來通傳:“公主,樓下有位雍朝官員求見您,說也想與公主談一樁合作。”
譙麗怫然作色:“雍人還敢找本公主談合作?!他們的臉皮未免太厚了!”
婢女的聲音小了些:“他說,可以解公主心頭之憤,且無需公主費一兵一卒……”
話音正落,那人便走了進來,以清高之姿朝他們行了個禮:“見過譙麗公主,烏蘭將軍。”
“是你?”
……
有人歸心似箭,總想著不務正業,故而這幾日早朝散得比以往要早。
還沒到用午膳的時辰,裴珩這會兒就已到了弄月閣外。他疾步入閣穿廊,直到那間院外,腳步才有意放慢了下來,也沒讓人通報。
謝瑾此時正坐在院中編寫文稿集子。
秋風習習,吹得他面前的十幾本書冊齊齊“嘩啦”翻動,日光透過書頁的縫隙,宛如銀河流淌,映照在他白皙清透的臉頰上。
裴珩一路上都是急哄哄的,心中想的盡是下流之事,可一見到這幅如畫景致,心就不由跟著靜了下來,竟生出了不忍打擾之意。
靈昭這會不在院中。謝瑾也過了片刻才發現他,眉目恬淡:“來了?”
裴珩輕手輕腳走過去,笑著湊過去看:“忙什么呢?”
謝瑾提筆稍頓,望著他會心一笑:“沒什么,不過閑來無事,整理一些策論文章而已。”
裴珩拿起一冊翻看了幾頁,難得對這些無趣刻板的文章起了興致,又問:“皇兄是按什么分的?”
謝瑾翻出一篇目錄文章給他:“按史類、兵類、稅類、工農類、法理類五大類,擇取收錄古今以來適合大雍當前國情的治國之策,梳理批注之后,再編成冊。”
裴珩仔細看過,饒有興致跟他討教起來:“當前大雍的要務是收復中原北上,戰事自然是重中之重,其余四類,皇兄覺得如何分主和次呢?”
謝瑾輕聲一笑,道出見解:“不分主次,治大國如烹小鮮,戰事固然要緊,可其他方方面面皆得落到細處實處,才能免除前線將士的后顧之憂。何況這些策論中所提到的治國經并非只適用一時,哪怕是來日平定中原,皆可為皇上安定北方提供參考。”
裴珩若有所思,又笑著說:“所以,這些集子,是皇兄專門為朕整理的?”
謝瑾淡淡頷首。
裴珩從謝瑾的身后貼了過來,將下巴抵在他肩上,帶著幾分抱怨的語氣:“不過朕最煩看書,皇兄莫不是故意的?”
一陣曖昧的酥麻之感頓時如蟻蟲啃噬,從謝瑾的耳后一路爬到頸,再到他的面頰,最后欲求不滿地蔓延至了他的嘴邊。
謝瑾實在癢得不行,才輕呼出口氣,用手去輕輕擋住裴珩的額:“明日是老師六十大壽,我想出宮前往太師府赴宴,為他祝壽——”
裴珩微微挑眉,坐好將書先合了回去,故作為難地掂量道:“皇兄想去康府,也不是不行,讓殿前司派幾個人護送你即可,可你能不見康府那臭小子么?”
“皇上說的,是醒時么?”謝瑾:“他是康府嫡子,老師的壽宴他定然是要出席的,這恐怕不行。”
裴珩不快,撐肘換了個條件談判:“那皇兄搬去陵陽殿,弄月閣往后就不要再住了,朕來回趕路太麻煩。”
“也不妥,陵陽殿是你作為皇帝的起居之所。平日朝臣往來,人多眼雜,太過矚目了。”
謝瑾蹙起眉頭,似有隱憂:“說起來,前日老師來陵陽殿時,不是險些都要撞見——”
裴珩不豫一哂:“皇兄怕被康懷壽撞見?”
謝瑾垂著眸子,抿唇不言。
可答案不言而喻。
他們的關系終究是無法曝于日下,公之于眾。
何況這又算是什么正經關系?
無非是從一開始為了折磨泄憤,再到后來的欲念橫生,兩具身體無意習慣契合之后,催生出的“癮”罷了。
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膩了。
氣氛急轉直下。
兩人沒再說什么,陷入了一種悶然不快的情緒中。
裴珩嘴角一沉,悶頭重新拿起書,心不在焉地看了起來。
謝瑾也只好繼續握筆,耐性子寫了兩句批注。
不多時,樹梢紅葉忽被風一吹,不偏不倚落在了裴珩的帝冠上。
謝瑾本沒有太專心案頭上的文字,此時分神瞥見了,便下意識抬起手想幫他將葉片取下來。
他的指尖觸摸到他的烏發,兩人忽而視線一對,都不覺身子如電擊般怔了下。
頃刻。
裴珩還是拋下了所有顧念,去吻住了他。
謝瑾無從招架,他一時分不清,這是否也是一種成癮的癥狀。
就如同近來的每一次。
謝瑾明明是清醒的,明知這是錯的,也明知自己不該和弟弟這般糾纏,卻還是無可奈何。
如今任由那些“不該如此”的聲音在心底叫囂,可當裴珩的吻襲來之時,他卻連“不行”二字都說不出口了,甚至還忍不住迎合、纏綿,甚至深陷其中。
漸漸的,他手心的那片紅葉被捏得很碎,最后如星塵般洋洋灑灑落在他們的衣袍間。
不管是不是癮,也無從深究這癮從何而來,都得先將眼前灼人的欲望熄滅了。
快無法呼吸了……
兩人不得不先停了下來,鼻尖緊密相抵,急促喘息。
裴珩滑動喉結,啞聲提議:“進屋去?”
謝瑾聲音也啞了:“還沒……寫完。”
“嗯?”裴珩用拇指動作澀氣地擦他嘴角上的漬,勾引以誘。
謝瑾不由回想起了什么,面色霎時緋紅,無奈低語:“好吧,改日再寫……”
……
還是在謝瑾的百般催促下,他才舍得離開弄月閣。
回到陵陽殿已是深夜了,他這下反倒是精神抖擻了,也不耽誤批閱折子的進度。
殿前司傳話:“皇上,使團明日午后便要啟程回北朔了,譙麗公主傳信來,說明日想再見皇上一面。”
“朕沒空,”裴珩頭也不抬地批折子,嗤道:“大雍境內,讓她少費心機耍詐——”
“是。”
那護衛猶豫了半分,道:“皇上,譙麗公主說,還有一物要呈給皇上。”
裴珩見到那遞呈上來的東西時不由一怔,眉心深擰,鼻尖緩緩呼出一口冷氣,不耐問:“她約明日何地見?”
第62章 玉玨 “那么多人那么多年的努力,都舍……
翌日, 太師府。
康懷壽德高望重,可他為人處世秉持清正高潔之風,不屑用官場那一套籠絡人心, 逢年過節也不與朝中人往來, 更不收受禮物饋贈, 數十年如一日。
連這次六十大壽,他都只是邀請族中親人與幾位學生在府中小聚,旁的賓客一概不接待。
與以前司徒釗的壽宴截然不同。
“瑾哥!”
康醒時老遠在街上見到宮里的馬車,就知道是謝瑾來了, 忙跑過去迎。
謝瑾下了馬車, 也對他溫和一笑:“秋闈結束了, 醒時,你考得如何?”
康醒時便咧嘴抱怨道:“卷子倒不是很難, 不過我在貢院那張窄書桌上窩了十天, 渾身疼得厲害,那硬板凳坐得小爺屁股都快開花了!”
“聽他們都說今年因為改制,考題出得比往年要難,看來你必得高中了。”
謝瑾一邊走著, 說:“不過往后到了軍中, 吃的苦可比一場科舉考試要多得多,你可得有準備。”
“沒事,到了前線見不到瑾哥, 我自然就沒那么嬌氣了。”
康醒時笑著撓撓頭,又跳起來往里邊吆喝:“父親, 瑾哥來了——”
今日壽宴上的人不多,皆是康府自家人,還有孩童在庭院間嬉鬧奔跑, 熱鬧溫馨。
康懷壽聞聲走了出來:“阿瑾。”
他今日為了壽宴難得換了件新袍,襯得人精神了許多,可一見到門外那數十名殿前司護衛,未等謝瑾開口朝他賀壽,便有些冷硬刻意地說了句:“皇上今日沒同你來么?”
謝瑾心中一虛,面上笑意微僵:“老師,何出此言?”
康懷壽稍頓,便捋胡笑了笑,道:“出宮赴個家宴而已,還派殿前司專程護送,所以為師第一眼以為皇上也一道來了。”
謝瑾心中愈發尷尬,笑著說:“皇上今日似臨時有什么要緊事,一早便出宮去了。不過他也知道老師不喜收受賞賜,便托我向老師道聲賀。”
“那便,替我多謝皇上了。”
康懷壽眼底笑意略深,將手掌緩重地落在謝瑾肩頭,目生慈和,道:“好了,馬上開宴了。過會兒,為師還想帶你去個地方。”
……
秋陽杲杲,今日這天氣詭異得恍如回到了酷暑,曬得人心焦灼。
“皇上,就是這了。”
“吁。”
裴珩勒馬一停,與一眾殿前司護衛停在了一家酒樓門前。
這酒樓地處建康東北一隅,遠離鬧市,周邊也沒幾戶人家,算是城中相當偏僻之所,看起來經營也十分慘淡,沒什么客人光顧。
齊光提議:“皇上,此間唯恐有詐,不如卑職去將譙麗公主請出來?”
裴珩嗤聲下馬:“譙麗姿態向來高傲,她既有把握能將朕請到這兒來,就甭想她能低聲下氣。”
“可皇上——”
裴珩雖知道此行危險,可他不想打草驚蛇,也不想讓更多人知道他與譙麗談話的內容,于是抬手打斷道:“無妨,派兩人隨朕進去足矣,其余人,在樓外聽候朕的調遣。”
“是!”
裴珩便如約進了酒樓,還未到那間包廂內,便聽得珠簾后傳來一陣嬌俏的笑聲。
“皇上果然來了。”
譙麗今日打扮得尤為隆重,一身綴滿金絲的紅裙,滿頭寶石熠熠,還有那朱唇鮮艷欲滴。
她沒有起身,親自為裴珩倒了一杯茶,邀請他入座。
裴珩也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故作熱情:“公主盛情難卻,朕是不得不來——”
譙麗嫵媚一笑:“皇上這話說得,便有些矯揉造作了。你利用本公主造謠作勢,奪走了兩個州,害得北朔十萬駐軍退出了潼城,何必惺惺作態?”
裴珩也跟著一笑,不過很快,那笑意漸漸轉冷,生出一股凜冽殺氣。
“那朕也不與公主虛與委蛇了,”他將掌中攥著之物放到了桌上:“這與謝茹身上常年佩戴的玉玨是一對,連謝瑾都不曾見過,敢問公主又是從哪來的?”
裴珩不會認錯。
他從小就看著謝茹身上帶著那半枚玉玨,哪怕日子過得再賤再苦,她都不舍將那玉玨當了還錢,只因那是父親謝云留給她的遺物。
而另一半,據說是她在北朔入關逃亡時弄丟了。
譙麗笑彎了腰:“皇上自己不都說了么?這玉玨原本是一對的,那只能是從那謝氏身上搶來的了。
她揚眉一頓:“至于,這東西為何會在本公主的手上,其實也不難解釋——”
裴珩眉心微凜。
譙麗漫不經心地玩弄自己華麗的辮子,語氣柔媚而冷血:“北朔攻入上京時,謝茹因家道中落淪為官妓。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可她錯就錯在,她的父親是謝云。謝云曾殺了我們北朔多少勇士,所以他的女兒一旦落在我們士兵手中,可想而知,是沒有什么好下場的,定要用身體一遍一遍為她的父親贖那無盡的罪孽——”
裴珩隱忍不發,拳頭暗中攥得咯咯作響。
譙麗沒再提玉玨,話鋒一轉,莫名其妙地說起她此次來建康的見聞:“不瞞皇上,本公主這趟南下,實在是大開眼界,見到了許多北邊沒有的南方風物。還發現,雍人多是黑直發,眼珠也是烏黑的,這與我們北朔人可大不相同。我們祖先還在草原生活時,就多是卷發,眼睛么有黑的,也有一些貴族部落的眼睛是淺綠色的——”
裴珩忍無可忍,牙尖泛冷:“……你到底想說什么!?”
謝瑾五官輪廓與謝茹生得很像,看起來是再漂亮不過中原人長相,所以通常很難讓人留意到他身上的那些異族特征。
可不代表沒有。
譙麗望著他,無所忌憚道:“其實皇上來之前,便已猜到一些端倪了吧,不然您不會因為這半枚玉玨,就以身涉險。”
裴珩忽細思極恐,心中駭然:“所以,你們此行來建康的目的,除了交換胡圖賽,也是為了親自來驗證謝瑾……”
他雖不知譙麗和烏蘭達魯具體計劃是什么。
可如今回想起那日長昭殿上的舞劍比試,就覺得別有用心,絕不可能單純是為了凌辱謝瑾。
“沒錯呀。”譙麗大方承認。
裴珩喉間一哽,黑著臉問:“所以……他的生父到底是誰?”
譙麗含笑挑眉,答非所問:“這就說不好了,皇上目下最應該擔心的,是若讓你們的臣民知道,謝瑾殿下身上流的是北朔人的血,該怎么辦呢?”
裴珩心猛然揪緊,背后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聽到這話的第一瞬,不是想到大雍臣民會如何看待擁有北朔血統的謝瑾,而是謝瑾會如此看待他自己。
謝瑾從小到大,幾乎就是為了大雍北上中原、擊退北朔而活著的,他也為此費盡心血,要是……
裴珩無法再細想,逼著自己先強行鎮定下來,對譙麗直接道:“公主開個條件吧。”
“皇上總算想起來要與我們談條件了?”
譙麗笑得花枝亂顫,托腮玩味看他:“其實,您大可以將謝瑾還給我們北朔處置,就當是賣我們一個人情也好。這樣,你在那張龍椅上,也好坐得更穩當一些,不是么?”
“開、條、件。”裴珩咬牙重復,忍著性子道:“是要土地城池,還是金銀綢緞?要多少?”
譙麗不禁有些意外:“謝瑾殿下在皇上心中竟如此重要。你們那么多人那么多年的努力,都舍得為他一個人白費?”
“可惜,皇上的誠意給的太遲了。”她笑意未斂,眼波流轉間露出一絲陰毒本色:“本公主今日要的,是你的命——!”
第63章 弒君 “你不該是任何人的磨刀石。”……
一道寒光掠過——
“皇上當心!!”
裴珩心猛然一提, 一把奪回那半枚玉玨,就迅疾往旁側閃避,而后眼睜睜看著那柄浸染殺意的重劍在自己咫尺前落下——
轉眼間, 就將那酒桌劈成了兩半。力道之驚人, 直接將那桌腿震出了窗外!
是烏蘭達魯的劍!
“護駕——!速速保護皇上!”
兩名近衛從沖上來替他抵擋, 隨即放出信號給樓下其他同僚。
可不知為何,當下居然沒有半點回音。
很快,他們二人又各自被北朔士兵纏住,難以應付。
千鈞一發, 不容再等。
裴珩渾身汗毛倒豎, 單手拔出御劍, 欲上前挾持譙麗為質——
可這間包廂太過狹小,實在無處施展。他沒能藏住真正的意圖, 劍鋒很快就被烏蘭達魯劍鞘給截擋住, 錚錚作響間,力道也被硬生生消解。
譙麗隨之在幾名北朔士兵護衛下退到了簾后,打算看一出好戲。
她盈盈笑語:“兩國之間的人命賬算不清楚,本公主可以暫不計較兩州駐軍將士的傷亡。可是, 你們雍朝人嘴上嚷嚷罷了, 怎敢真起反撲北朔之心?皇上此番算計,終是算計到了自己頭上,本來大雍安心待在南邊, 興許能留你再當十年皇帝呢——”
裴珩咬牙又抵擋了一劍,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鬢角流了下來:“癡心妄想……!”
譙麗冷笑:“這句話, 應該是我送給你才對。莫要癡心妄想會有什么人來救你!雍皇帝,且自求多福吧。”
鏘的一聲,劍尖又拖出一長道痕跡, 電光火石,幾乎要將地面戳穿。
烏蘭達魯實在是個猛將!
只是正面這么格擋了幾招,裴珩就覺得臂上青筋緊繃得發痛,隨時都要炸開,連渾身血液也開始沸騰倒流。
裴珩耳邊疼痛作鳴,喘氣狠聲質問:“所以,朝中是誰……誰在幫你們?!”
勾結北朔,在建康城中公然設下埋伏,絆住殿前司……
能做到這個份上的,絕不是普通懷恨朝廷的流民和江湖組織,低等官員也沒有這個能耐。
只怕這一片的府兵和城防兵也早已被事先調離,有人與北朔使團合作設下了嚴密的圈套,等著自己來跳!
可關乎謝瑾的身世,再來一次,裴珩只怕還是會選擇赴約入局。
分神之際,裴珩的側腰就被烏蘭達魯刺中了一劍!
歘的拔劍,鮮血飛濺!
譙麗笑了起來,捏著細細的嗓音道:“本公主想殺你,能與我合作的,自然也是一個想你死的人。”
話音未落,烏蘭達魯揮劍又起殺招。
他驚人的蠻勁之下,招招狠厲干脆。
果然,那日在長昭殿他根本無意奪取謝瑾性命……
這才是烏蘭達魯對付敵人的實力!
事到如今,命已懸一線,裴珩只得咬牙再度握緊了御劍,與之以命相搏。
上萬雍軍還在數百里外的戰場上廝殺,他是大雍君主,該當表率。不管能否殺出一條血路,也決不能繳械赴死,丟了氣節!
……
一輛馬車緩緩駛入偏僻空曠的街。
停穩之后,謝瑾先下了車,隨后雙手去攙扶康懷壽:“老師當心。”
陰云一遮擋住烈日,站在高樓北面暗處時,還是有冷颼颼的寒意。
謝瑾環顧這僻靜的四周,心中覺得奇怪,問:“老師,今日是您的壽宴,什么事值得如此倉促離席,還非得選在城北這么偏遠之所辦?”
康懷壽眼白渾濁,沉聲道:“不必多問,馬上你就明白了。阿瑾,隨我來吧——”
“好。”
康懷壽便領著謝瑾往前稍走了一段路,經由一間后門入了酒樓,而后直赴三樓。
這家酒樓不像是在正常經營。果不其然,謝瑾沒走幾步,便在樓梯間聽到一陣激烈的廝殺聲。
他面容遲疑了下,皺眉間,便敏銳地于那陣嘈雜尖銳的打斗聲中,辨出了一絲熟人的喘氣聲。
他渾身不覺一僵,覺得不大可能。
可他還是不顧身旁的康懷壽,不由加大了步子,三步并作兩步邁上臺階,沖到了圍欄前。
循著殺喊聲往樓下望去,居然……真的是裴珩!
裴珩正與烏蘭達魯竭力廝殺,如作困獸之斗。
可他寡不敵眾,顯然也不是烏蘭達魯的對手,身上已有數十道劍傷血痕,慘不忍睹,連那帝袍都被血浸染得快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了……
謝瑾腦中轟然,不知裴珩此刻為何會出現這?
他又是為何會與北朔使團撞上,在此交手?
而且為何他會孤身奮戰?殿前司的人呢?
無論如何,他得先救他!
“阿瑾。”
康懷壽冷冷叫住,從后面緩步走了上來:“你去哪?”
謝瑾一回頭就看到康懷壽淡定沉著的臉色,置若罔聞。
他分明也看到了重傷瀕死的裴珩,為何會……
謝瑾緊張的情緒一時滯空,恍然意識到了什么,卻不敢確認:“老師……帶我來,究竟是……”
康懷壽面色從容,隨即對樓下穩聲道:“烏蘭將軍,可以停手了。”
烏蘭達魯見到康懷壽,一笑,便收回了劍:“康太師,烏蘭不是嗜殺之人,事先答應了要將他的命留給你們,不會食言。”
其他北朔士兵也跟著收了兵刃,退到一側。
謝瑾見康懷壽與烏蘭達魯串通,頭皮止不住一陣發麻。
一停下來,裴珩就目光渙散地癱軟在地上,竭力之后,他似乎已無力再戰,抱著劍茍延殘喘地躺在血泊中,嘴角還在不停地吐出鮮血。
謝瑾深吸一口氣,扭頭想沖下去救人,又被康懷壽一把掐住了肩:“阿瑾。”
他從旁側拿來了早已準備好的一張弓與一支箭,硬遞到謝瑾手中。
謝瑾渾身緊繃發顫,不解地望著陌生的康懷壽。
康懷壽甩袖一振,目色益發堅定,義正言辭地高聲道:“雍臨帝裴珩與北朔公主有私情,他為討得公主歡心,借送別使團之名,打算拱手將大雍江山讓給北朔,賠款割地,此等為私情而不顧家國大義之舉,根本不配為一國之君!幸得謝瑾大殿下及時發現端倪,撥亂反正,就地射殺了昏君,才防止大錯釀成——”
謝瑾聽他這番說辭,瞳孔一震:“老師……你在說什么!?”
康懷壽笑了起來,看向他時,欣喜勸道:“阿瑾,所有的路老師皆已為你鋪好,你無需自責,也無需負擔太多罪孽,只需射出這一箭。明日,你就是大雍皇帝。”
“……這是弒君謀反!”謝瑾情緒激動。
康懷壽:“大雍的人心從來都向著你,今日又有他與北朔勾結的實證。你弒的是失德之君,是順天而為,何來謀反一說?有為師替你作保,朝中無人敢多言半句。”
謝瑾這才發覺自己或許從未真正了解過康懷壽,他幾乎要將手中的箭支折斷,瞪大雙瞳質問:“老師嘔心瀝血,從小到大教了我那么多道理,為何如今連是非都不分了,與北朔勾結的人分明是你!……到底是為什么?”
康懷壽蒼老的面容凝重了幾分,語重心長:“阿瑾,可還記得我曾與先帝提過,你不該只是裴珩的磨刀石……其實后半句話,為師十年來藏在心底,始終未向任何人提及,便是等著今日這一刻能親口告訴你——”
他滿懷期待地看向謝瑾,一想到大功將成,言辭便忍不住激切起來:“你不該是任何人的磨刀石,你裴瑾是天生的帝王之材,是大雍王朝最后的希望!別忘了,你名義上也是皇室子孫,與其忍辱負重,去輔佐一個卑劣暴君,何不自己親自坐那把龍椅?”
謝瑾的五臟六腑仿佛都被人狠狠擰成一團,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為師知道,你是真君子,寧可傷了、折了自己,也做不出這樣的事。所以,只有為師來替你做,哪怕你會怨恨我一輩子。”
康懷壽見他還在躊躇不決,厲聲催促:“拉弓吧,阿瑾!今日你不殺了他,烏蘭達魯也遲早會殺了他。你也看到了,北朔人生性殘暴,裴珩死在他們手里,定比死在你手里痛苦百倍。”
謝瑾望著那地上奄奄一息的裴珩,心如刀絞。
康懷壽還在旁慫恿:“為師知道,你與他多少是有情義的,所以定也不想看他那么痛苦——”
“夠了!老師不必再說了……”
謝瑾似是在那一瞬間下定了決心,咬牙緊繃住下顎,手心緊握著那弓箭,指尖搭上箭羽,便緩緩舉了起來。
裴珩隱約聽見了謝瑾的聲音,費力地掀開眼皮,便見他面向自己,舉起了弓箭。
“哥……”
一陣難抑的悲痛涌了上來。
說不上是不甘還是氣憤,他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又扭頭往地上吐出一口黑血。
謝瑾壓低眉框,將手肘往后用力拉開大弓,而后將箭尖對準了裴珩——
四目相對。
他們曾對視過無數瞬間,目光交錯中有過嫌惡生恨,有過欲望裹挾,也過有愛意纏綿。
可這一刻,他們仿佛是隔著生死,透過那奪命的箭鋒,在窺探祈求彼此的真心和信任。
裴珩忽沒了掙扎之念,無力地合上了沉重不堪的眼皮。
嗖的一聲。
箭矢飛出!
所有人這才看清,謝瑾已在拉滿弓前的一瞬間,始料未及地調轉了方向——
那一箭居然直直射穿了烏蘭達魯的手臂!
“將軍!”
烏蘭達魯痛得一陣低嘶,掌中重劍便“哐當”掉在了地上。
下一刻,謝瑾便踩著圍欄,義無反顧地縱身一躍,以如影之姿飛馳,持弓奪劍,趕到了裴珩身邊。
第64章 逃生 “為兄長,為人臣,我都得死在他……
“阿瑾——回來!阿瑾!”
康懷壽頓時臉色大變, 氣得額上青筋暴起。
謝瑾卻頭也不回,一把將裴珩從地上拉起,而后把他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 趁隙還用劍擋了北朔兵幾刀——
奈何他手中的這把北朔劍不太趁手, 劍刃短而沉重, 無法使出全力。
他又望著肩上重傷昏迷的裴珩,心急如焚:“阿珩,醒醒!”
裴珩感受到謝瑾身上的氣息,蹙眉費力, 眼皮才勉強撐開一道縫:“哥, 用我的……劍。”
謝瑾心神微晃, 這是第一次聽他喚自己“哥”。
可他沒時間遲疑,從裴珩手中拿過那把沾滿熱血的金色御劍, 便以身護著他進攻。
居然也硬生生從北朔士兵的重圍中殺出了一條路!
譙麗見狀坐不住了, 挑眉厲聲:“別讓他們逃了!”
烏蘭達魯咬緊牙關,當即就拔出了大臂上的箭支,而后猶如折斷筷子一般,丟棄至謝瑾腳下:“殿下舍不得殺, 只有烏蘭來代勞了。”
說罷, 他拎起一柄砍刀,便往謝瑾身旁的人砍去——
情勢危急,間不容發!
謝瑾眼中霎時只剩下裴珩一人, 所有感官被無限放大。
他顧不上預判危險,便挺身上前, 反手持劍,“刺啦”一陣尖鳴,最后用御劍的劍柄強行截擋住了烏蘭達魯向下的刀刃。
這一招幾乎耗盡了謝瑾全身力氣, 指尖一瞬都溢出了紅。
他也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
這個動作太過局限,何況在烏蘭達魯這樣的名將面前,任何反抗都無異于螳臂擋車。
可刀下就是裴珩的命……
撐不住也得撐!
烏蘭達魯見他如此不計后果地冒險,又刻意施加了幾分力道,將那刀鋒強壓下半寸,以勢沉聲逼問:“有人費盡心思要把皇帝之位送給你,何必非做亡命徒?”
那刀尖已挨到了謝瑾的額,擠壓出了一道血痕。
樓上高呼:“烏蘭將軍,莫要傷害阿瑾——!”
烏蘭達魯此時擰眉望進謝瑾那雙茶色的眸子,不知是康懷壽此言提醒了他,還是因為臂上的箭傷發作,神色中似有了一絲動搖。
謝瑾立馬抓住了這個機會,抬腿便往烏蘭達魯的心口踹了一腳,腳背順勢勾了下砍刀,拉開了距離。
可這并不足以令自己和裴珩脫身,就算烏蘭達魯只有一只手臂,也足以應付他們兩個!
想要活命,還得想別的辦法……
果不其然,對面殺招又起——
裴珩瞥見那刀光寒影,硬逼著自己清醒幾分,忽咬牙推開了謝瑾。
于是又是后背一劍,鮮血淋漓!
“阿珩……!”
謝瑾瞠目,腦后之弦已無法更緊繃,一把伸手去接住裴珩,而后決絕提起了御劍,將劍鋒抵在了自己頸間!
以死相逼。
康懷壽愈發氣急難遏,拍欄呵止:“阿瑾,你這是做什么!?快把劍放下!”
烏蘭達魯也是一愣,放慢了動作。
“別過來……!”謝瑾又將劍刃貼近了喉嚨幾分,粗重喘息間,他還不忘握住裴珩的手掌,將他順勢護到了自己身后。
“退后。”烏蘭達魯果然放下了刀,其余北朔兵也聽令紛紛撤后,不再輕舉妄動。
周圍斥滿血腥的空氣,驟然凝結成冰。
譙麗此時從簾內走了出來,忍不住拍起手來,笑意陰狠:“好一對癡情兄弟、亡命鴛鴦,要死就死一雙。謝瑾殿下,早就聽說你是個心性堅韌之人,今日一見,還真是如此。既然好言相勸勸不動,那本公主也愿意成人之美,成全了你們——”
“公主此言差矣,”謝瑾疲憊聲中透著篤定的冷意:“今日我若死了,你以為,你們能活著離開建康么?”
譙麗面色一凝:“你膽敢威脅本公主?”
謝瑾抬眸,神色晦暗地往康懷壽的方向看了一眼,壓低聲說:“今日我雖忤逆了我的老師,可他能與你們聯手設下此局,全因太過高看我,誤視我為珍寶……以我對他的了解,他要做成此計,勢必已掌控了方圓十里內的兵力。”
死生邊緣,他手心直冒冷汗,面上卻鎮定如斯:“公主,別忘了你們還在建康境內,使團此行不過三百人。你若是殺了我,等同親手撕毀了與康太師的合作,到時公主、烏蘭將軍,還有胡圖賽將軍,注定回不到北朔大都。若是不信,只管一試——”
譙麗與烏蘭達魯用北朔話交耳低語,不知說了些什么。
她又按捺住胸中之氣,不快對謝瑾道:“那你想要如何?”
謝瑾清冷的面龐顯出一絲決絕:“今日我誓要與他共存亡,為兄長、為人臣,我都得死在他前面。”
裴珩已幾近昏迷,耳邊隱約聽到這話,不由更加攥緊了謝瑾的手心,求生之欲從未如此強烈。
謝瑾任由裴珩握著,繼續放話:“可公主礙于與康太師的合作,你們殺不了我。所以放我們走,也是給使團機會——”
譙麗傲慢一笑:“分明是你在求饒,怎么就成給我們機會了?”
謝瑾:“皇上重傷回宮后,建康兵力必定第一時間傾巢而出,追殺使團,但你們現在走還來得及。退一萬步說,太師敢以勾結北朔之名誅殺君上,難道就不能事成之后過河拆橋,就地誅殺異族么?”
譙麗擰眉,被他說得一時無言以對。
“公主,與敵同謀,本就是一樁死局。大雍和北朔就算要斗,也得來日在戰場上一較高低,方能讓天下人心服口服——”
烏蘭達魯低聲又對譙麗進言相勸:“公主,他說得不無道理。而且,他不能死。”
譙麗沉肩呼出一口氣,心中也一番權衡思量,便背過了身,權當無視放任。
“多謝。”
康懷壽料到此局終是白費心機了。
他陡然狂笑起來,哽咽之語中盡是失望:“你糊涂啊,你當真要放棄唾手可得的帝位……!你可知,今日裴珩若是不死,明日死的,便該是為師了!”
謝瑾微微一愣。
可這本不是他該面對的選擇。
他也不愿做任何選擇,只想憑當下的本心行事。
“老師……對不住了。”
謝瑾持劍朝他作了個揖,便沒有再遲疑,轉身抱著裴珩從窗外翻身而出。
“阿瑾——!”
不及康懷壽下樓,兩人已順著屋檐滾落下去,倉皇跳到了街邊。
這一帶太過偏僻,容易遭人埋伏。
哪怕北朔使團就此罷休,康懷壽是個心思縝密的人,他將事情做到這份上,定會留足后手。
只怕很快會有刺客追上來。
謝瑾吃力地背拽著裴珩,不敢半分懈怠停歇。
他尋到了來時的那輛馬車,一劍凌厲斬斷了馬車的橫木與馬頸上的鞧帶,就抱著裴珩先上了馬背。
“駕——!”
兩人共乘一馬,謝瑾從后環住裴珩的身體,掌著韁繩,揮鞭疾馳而行。
裴珩也知道他們并未脫離危險,虛弱提醒:“皇兄,返城中幾條道上,恐也有埋伏……”
“嗯,”謝瑾越是緊張,神色就越是寡淡:“我們先往西行改道郊野,那邊有鎮村,且離譚相的府宅近。你傷得太重,恐怕拖不到入宮了,得想辦法盡快包扎醫治。”
馬不停蹄。
裴珩望著謝瑾堅毅清冷的側臉,忽笑了起來。
結果不慎被喉間泛上的血給嗆著,又面色痛苦地咳了幾聲。
謝瑾低眉無奈:“都傷成什么樣了,還有心思笑?”
裴珩聽話斂了笑,可沒放過眼前名正言順向謝瑾示弱的機會。
他借著馬背上顛簸,仰面往后,將腦袋枕靠在謝瑾肩上,微瞇起勾人的狐貍眸子:“皇兄今日……好生英勇啊。”
第65章 病癥 “你弄成這模樣,皆是拜我所賜。……
譚瑛不喜鬧市, 她自立門戶以來,就一直居住在城西一間宅院。
天色正暗,后院的門就被人重重拍響。
相府下人一打開門, 著實嚇了一跳, 只見兩男子滿身是血, 一個疲憊至極,一個不省人事,卻彼此緊緊依偎著。
“皇上重傷危急,速去、速去告知……你們譚相!”
……
很快, 裴珩就被安置在相府廂房中。譚瑛先請了附近的大夫為裴珩清創止血, 又讓人暗中傳召御醫過來。
已過半個時辰, 眼見血水還在一盆一盆地往外端。
忙活半宿,譚瑛站在屋外, 才對謝瑾拋出心中諸多疑慮:“殿下, 皇上究竟為何會傷成這樣?而且皇上身邊怎么只有您,殿前司為何無人伴駕?”
“說來話長,”謝瑾面色發沉:“簡而言之,是我老師與北朔使團聯手設計弒君……至于皇上為何會只身冒險去見使團, 我也尚未弄明白。”
譚瑛清麗的臉一震:“弒君……康太師和使團?!”
她一時無法將這幾個詞聯系在一起:“殿下說的可是真的?”
謝瑾目如寒星, 焦灼和不安都藏在里頭。
他轉向譚瑛一揖,鄭重道:“譚相,皇上不知幾時能醒, 但有些事刻不容緩。為穩朝中大局,在下不得不先擅作主張, 懇請譚相相助——”
譚瑛神情微肅,也躬身朝他一拜:“殿下已于危難生死間營救回皇上,還有什么要做的, 吩咐便是。”
謝瑾身子疲憊,思路仍然清晰:“皇上傷勢未定,不宜對外聲張,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動搖人心。還望譚相能暫時封鎖貴府今夜所有消息,同時宮中也需有人應對,這是其一。”
“其二,譚相需派可信之人速持御前金令,密調殿前司兩千與城防兵一千,分為三股。八百人馬護衛相府,確保皇上安全;大部隊則往北,震懾北朔使團,好讓他們盡快撤離建康;余下的……暗中布控康太師與他的同黨,防止再生動亂。”
謝瑾說到這,忍不住涌上一股氣,咳了幾聲。
譚瑛有些擔心,先岔開了話:“殿下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您身上也有傷,不如先去歇息?”
“無礙,”謝瑾調整平復了下,又繼續說道:“還有其三,眼下秋闈剛剛結束,康太師只怕無心再擔任主考官一職,但科考關乎國運,還有那么多考生在建康等待結果,不可因此耽誤張榜與改制事宜。所以,譚相還需分出心思,與吏部和貢院盡快商榷對策——”
謝瑾剛歷過生死,還能思慮得如此周全,且有條不紊,譚瑛也對他心悅誠服:“殿下所言極是,旁的還有么?”
“這幾件最要緊,其余的,我想等皇上身子好些,與他商量后再作打算。”
謝瑾抬眸望向檐后疏月,添了分涼意:“眼下他傷情未定,生死未卜,我無法分心處理旁的事務。所以朝中之事,還得勞煩譚相多多費心了。”
“殿下言重了,這亦是瓊珠職責所在。”
……
頭幾夜往往是最難挨的。
果不其然,后半夜裴珩身子就開始燒得滾燙,渾渾噩噩間,囈語不斷,連昏睡時都猙獰。
相府的下人沒在御前伺候過,畏縮放不開手腳。謝瑾便一直守在裴珩榻前,換藥喂水皆由他親自照料。
次日夜間,裴珩才被夢魘徹底驚醒,一時間大汗淋漓。
“哥……!”
謝瑾晚上與譚瑛議了事,剛趴在榻邊閉目歇會兒,聽到這聲就清醒了,下意識先用手背去貼他的額:“阿珩?”
熱已消退了。
“來人!”他眉宇還未及舒展,便去傳召屋外的御醫。
幾名御醫仔細看過后,確認裴珩腰間和心口兩處最重的傷已不足以致命,算是渡過了險關。不過全身傷口愈合還需一段時間,精氣神也得慢慢養回來。
直至此時此刻,謝瑾緊繃了兩日的神經才得以松弛下來。
可緊接著,心底一股壓抑已久的怒意又漫了上來,取代了他這兩日的不安焦灼。
御醫退了下去,屋內又只剩下他們二人。
裴珩從前也吃過不少苦,可眼下實在嬌氣得很。他的眼皮耷拉半垂著,對著謝瑾,唇微微翕動央求:“渴了……”
謝瑾面色稍暗,還是先耐著性子起身去倒水,試過冷熱后,扶裴珩坐了起來。
裴珩本想趁病讓他喂自己,可一瞥見謝瑾眼尾的慍色,又把話憋了回去,接過杯子自己喝。
他用余光察言觀色,過了會兒,又示弱試探:“皇兄……?”
謝瑾胸中意氣還是無法消解,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肅聲問:“所以,皇上為何要去那偏僻之所,單獨會見北朔使團?就算要見,又為何不事先告知朝中其他人?”
裴珩心虛的視線落回杯中,一時抬不起來,故作無辜:“使團約見朕,朕就去了,沒想那么多而已……”
謝瑾知他又在撒謊,肩膀稍沉,便拿出那半枚沾了血的玉玨對峙,“那這是什么?這并非皇上貼身佩戴之物,可是譙麗給你的?”
裴珩見到那玉玨,神色一凜,才想起自己居然疏漏了這玩意。
他一時啞口心急,就想伸手去奪回。
結果不慎,反而扯裂到了腹部的那道劍傷——當場又溢出了鮮血。
謝瑾神色一變,忙棄了那玉玨,上前為他止血,低眉責罵:“皇上不想說,不說就是了,我又不會真搶你東西,何必拿命再開玩笑——”
裴珩疼得直咬牙皺眉。
可他極少見謝瑾這般待人嚴厲,只得認慫服輸,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了。
然后一動不動看著謝瑾掀開自己的里衣,重新上藥包扎。
“皇兄,對不住……”
謝瑾眉心一落,還是難掩失落低迷的情緒,喉間微哽:“是我對不住皇上。你弄成這模樣,皆拜我所賜……”
“與皇兄無關……”
裴珩知他必會因康懷壽的所作所為而歉疚自責,也不知該如何勸慰。
謝瑾避開這個話題,又正色說起別的:“北朔使團已離開建康,朝中要事譚相會先行處置,皇上安心養傷即可。若是明日傷勢穩定,我們就回宮。”
裴珩見他起身要走,呼吸無端一急,又患得患失抓住了謝瑾的手。
“哥……”
謝瑾腳下一頓。
月色寂靜,裴珩忽一股心緒難平,引得胸口起伏。
他抬眸乞憐看他:“以后,我可以這樣喚你么?”
謝瑾心神也劇烈一晃,清淡的側影卻看得不是很分明,良久,他喉間才很輕地“嗯”了一聲。
“……好。”
第66章 聽政 他是個天生的風月好手。
又過了兩日, 御駕才從相府擺回了皇宮。
自此裴珩在城北遇刺的消息徹底炸開,一時間鬧得建康滿城風雨,街頭巷尾無人不在議論。
此案也正式交由了刑部與兵部審查辦理。
不過裴珩下了密令, 弒君一案須低調查辦, 官員有關案件進展一應不得入陵陽殿稟報, 若要示上,只得以書面折子啟奏;宮中也不許任何人公然議論,但凡發現,一律割舌廷杖。
他如此做, 無非是顧及謝瑾。
康懷壽要弒殺之人是裴珩, 卻無意弒了謝瑾的心。
謝瑾面上雖不顯露, 甚至刻意隱藏,可裴珩還是能察覺出他的低迷。
謝瑾也對此心照不宣, 不曾問過辦案進度。
他并非避嫌, 而是無話可說。
勾結敵國,弒君篡位,皆是重罪中的重罪,遑論康懷壽是打著為自己籌謀帝位的名號, 行大逆不道之事——他沒有臉面為老師開脫求情。
“皇上, 于震洲將軍已基本收復兩州全境。按先前皇上旨意,兵部初步預算了明年撥發給各支軍隊的軍餉,其中除了淮東、淮南、定安三軍, 另有魯家軍新作為西路前鋒,具體數額還請皇上過目。”
這段日子裴珩還沒法上朝, 所以有需圣裁之事,皆報丞相初審后,由官員入陵陽殿稟報。
此時, 兵、吏兩部尚書都跪在寢宮數米長的梨花屏風后。
韋廉說罷,就將軍餉預算的奏報轉交給姚貴,由他幫忙呈到御前。
卻不想姚貴繞到屏風后,將那奏報先遞到了謝瑾手中。
裴珩因傷勢還未痊愈,費不了太多精神,謝瑾回宮后就一直住在陵陽殿,除了方便照料,也替他分擔些政務。
謝瑾就端坐在龍榻上,面前臨時擺了張書案,用以批閱朝中奏文。
裴珩則心安理得地枕在他腿上旁聽。
謝瑾細致看了一遍,撥動算盤核對后,道:“韋尚書辦事穩妥,別的倒是沒什么,只是我看這軍餉總額比前兩年多了近四成。國庫一向緊張,這么一大筆錢,韋尚書可有把握兌現?”
說著,他輕拍了拍腿上的人,示意他軍餉是要緊事,須得起來看一眼。
裴珩懶得起,就用手舉著那奏報貼臉看。
謝瑾也縱容著沒說什么。
韋廉謹慎回答:“殿下英明,今年預算的確是比較往年多了,兵部事先將兩州的稅收與戰俘所繳算了進去,應當沒什么問題。另一部分軍餉是現錢,也就是從皇上大婚挪用過來那筆。”
謝瑾聽到他那樁黃了的婚事,面上略微尷尬,又淡淡稱許道:“嗯,能籌足錢就好。軍餉充足,來年打仗總能多些勝算,韋尚書費心了。”
裴珩聽到這沒由來笑了一聲,撐肘坐起,低聲湊到謝瑾耳邊邀功:“這么一大筆錢,可都是朕費盡心機倒騰出來的,你怎么不夸夸朕?”
“嗯,知道,皇上英明。”謝瑾蹙眉低聲敷衍,生怕被人聽見。
裴珩見他隔著屏風還在朝臣前這般拘著,陡生綺思,故意去親了親他的嘴角。
可這并非只是心血來潮。
裴珩這幾日動不了,但癮沒戒,他最近與謝瑾又整日待在一塊,欲念不可能壓得下去,所以往往是不分場合、不分時間的就想與他糾纏。
何況,他覺得謝瑾也需要這樣的親吻,來忘卻某些創傷,承載他壓抑的痛楚。
哪怕只能暫時撫平他的眉心——
“哥……”
謝瑾這會兒瞥見他那楚楚的狐貍眼瞇了起來,氣息不由一亂,還是憑著理智先推開了他,擰眉低聲:“等會,正事還沒完……”
下一個是吏部尚書許一鳴,準備稟報秋闈殿試最終的結果。
可這人也是個老學究出身,最喜長篇大論,往往要先將有用沒用的車轱轆話說上一通,又臭又長。
今日許尚書已有意克制了,但還是本性難移。
他干巴巴地沒什么重點,居然從頭開始說起今年的秋闈如何如何:
“……吏部在貢院共設了三場文試,在兵部校場設了五場武試,其中文科考生共計兩千一百七十二名,武科是今年新設的,應試考生雖沒有文科考生多,但也有四百七十一名,經這層層篩選吶……”
裴珩實在沒了耐心,便去一把摟住了謝瑾的腰,不管不顧地吻了起來。
謝瑾唯恐弄疼他的傷口,又怕發出聲音被他們聽見,只得紅著臉被迫迎合。
他們早已不似當日那般生疏。
尤其是裴珩,他縱情其中,又掌控得恰到好處,發出了只有彼此能聽見黏膩水聲與繚亂氣息,溫柔討好,費心取悅。
他是個天生的風月好手。
幾回合下來,謝瑾除了彼此吻聲,已聽不見旁的聲音了。
“哥,你看看我……”裴珩吻著他忘情地說。
“嗯……?”
謝瑾聽言緩緩掀起眼皮,近距離看著裴珩。
此刻裴珩炙熱癡纏的眼眸中,只有自己一個,旁的再也容不下。
愛意伴著欲望幾乎要溢了出來。
無論真情假意,都足以讓謝瑾暫且拋卻連日來的煩憂不快。
可他又不敢多看,只得將眼睛匆匆閉了回去,然后感受著裴珩更為瘋狂而溫柔的攫取。
直到姚貴清嗓一咳,兩人才難舍難分。
“皇上,殿下,這是許尚書呈上來秋闈及第的進士名單。”
裴珩意猶未盡,又在謝瑾頸上落下黏膩一吻。
“嗯……”
謝瑾沒敢再親了,盡力平復了下,便打開那卷軸。
結果他一眼在前三甲中看到了個熟悉的名字,不由一愣,又詫異看向了身旁的裴珩。
二甲第一,康醒時。
就聽得許一鳴憤懣難忍道:“皇上,微臣還是以為,按照大雍律例,康醒時因其父弒君謀逆,理應從進士名單中除名,且當貶入奴籍,不得再參加科舉。否則天理何在?國法何在?”
謝瑾聽言心思又是一沉,無從辯駁。
裴珩手臂仍抱著謝瑾半個身子,目色一深,當即嗤了下,終于發話道:“朕在爾等折子中應當批得明明白白:此案不連坐。許尚書是看不懂字,還是決意要抗旨?”
他不容置喙:“朕看不必再議,名單就按照這一份擬定,即日發榜。”
“皇上……!”
裴珩冷聲:“朕乏了,都退下吧。”
許一鳴還欲進諫,就被韋廉起身一把拉離了陵陽殿。
殿內安靜下來,謝瑾的心中卻久久不得平靜。他又閱了幾本折子,可翻來覆去,也沒看進去幾個字。
裴珩用大掌覆住了謝瑾的手,玩弄起他的手指,又抽走了他的筆:“皇兄可是有什么想問的?”
得知康醒時名字尚在金榜上,憋悶了這么多日,謝瑾的確是有話想問。
“所以,這案子最后究竟如何判的?老師他……”
“查完了,沒判。”
裴珩正面望著他:“康懷壽被軟禁在文瀾閣藏書院中,太師府也只是讓人盯著,里頭的人一個沒動。”
謝瑾心底暗松了口氣,又皺起眉:“為何,沒判?”
這案情其實再清晰不過,單從律法量刑的層面看,沒有難判的道理。
無非是砍首示眾,株連九族。
裴珩卻說:“康懷壽的罪不好量刑。”
他將額頭輕抵在謝瑾的鼻尖:“哥,他是你授業恩師,他說自己是為了你而要殺朕。所以當下無論判他活罪還是死罪,都容易成為你的一塊心病。”
謝瑾垂眸看著裴珩的青絲,怔了片刻,忽也意識到自己不應再消沉回避此事。
可他沒發覺從方才起自己就一直握著裴珩的手,且不由越來越緊,像是在積攢決心:“那么明日,我想去見他一面。”
第67章 菩薩 “你既已生了一副菩薩面,又何必……
建康的秋日歷來短暫, 才入十月,空氣中便有了潮濕砭骨的冬意。
因查案審案,刑部羈押了康懷壽不少學徒門生, 使得這偌大的文瀾閣看起來實在冷清。
連地面枯葉堆積, 都無人打理, 全憑秋風清掃。
藏書院這兩日皆由重兵把守,封住了所有門窗,密不透光。
康懷壽還穿著當日壽宴上的那件袍衫,不過被磨損臟得厲害, 宛如舊袍。
經半個月不見天日的幽閉, 他神色已逐漸板滯, 意志消頹,只能靠讀書作文以紓解, 強撐精神度日。
今日康懷壽又伏在案前疾書, 下筆流暢,文章一氣呵成。可寫完之后,他又忽發起狂來,覺得哪哪都不如意, 無端暴躁, 就將文稿狠狠揉成一團,用力扔進了身后狼藉的廢書堆中。
“廢了,全廢了!”
忽聽得一陣沉重悠長的推門聲, 一束晨光從大門門縫中透了進來,刺得康懷壽一時睜不開眼。
他皺眉愣神, 還未適應那陣光亮,先辨出了那人的腳步聲。
“阿瑾!”他難抑激動,忙棄筆大步走了過去。
“老師……”
短短幾日, 康懷壽原本的灰發就已全白了,面容也蒼老了不少。謝瑾見他這般,頓生憐憫之感,不由微微哽咽。
“阿瑾,你來了!”康懷壽面上難掩欣喜,甚至還有一絲癲狂。
可他一旦適應屋內光線,很快就看到了謝瑾手中所提的食盒,不由皺眉警覺,面色驟然一變,往后退了半步:“是裴珩讓你來的?!”
“是學生想見老師。”謝瑾知他誤會了,先將那食盒放到桌上打開,耐心勸慰解釋:“這些飯菜沒有毒,是師母早上親自下廚做的,都是您平日愛吃的菜。您放心,康府上下一切安好,醒時他還不負所望中了榜眼。過些日子他就能啟程往北從軍了,也好暫時避開建康的紛擾。”
康懷壽此刻精神異常敏感,似乎沒聽他這些話,只是多疑看著那幾盤菜,冷聲甩袖道:“我不吃,你拿走吧!”
謝瑾見他還有顧慮,于是坐了下來,拿起筷子夾菜,打算自己先嘗一口。
哪知康懷壽見狀一急,當即抬手就重重打掉了謝瑾的筷子——
菜也掉在了地上。
“糊涂——!”
康懷壽氣急敗壞,面色漲得通紅:“你可知裴珩要是真在菜里動了手腳,他都不用背負弒兄罪名,只需一句你我師徒反目,他就能一箭雙雕,輕松坐收漁翁之利!阿瑾,你怎能對他如此沒有防備!”
謝瑾聽言蹙眉無奈,緩聲嘆息,先彎腰去拾那筷子,而后溫聲篤定說:“老師,他不會害我。”
“他不會害你?”
康懷壽怒氣上涌,厲聲質問道:“他害你害得難道還少嗎!?不說別的,你好好一個男兒郎,本該娶妻生子,卻為他這般桎梏欺凌。你當真以為,你們以兄弟之名行茍且之事,只要藏掖得緊,為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么?”
謝瑾的心猛然被揪緊,面色羞赧發青,抿唇說不出話。
康懷壽見他這心虛反應,又是恨鐵不成鋼,苦笑罵道:“阿瑾,情色耽人,你終究是著了他的道!”
謝瑾緊繃著下顎,想主動攬下罪責:“是我的錯,是我未能堅守本心……先引誘的皇上。”
康懷壽自然不信,“阿瑾,莫要忘了,都說天下最薄情寡性的,是天子與妓子,他可是兩樣都占了。他從小在風月場所做小倌,學過那些不入流的本事,他若要討好一個人,就有千萬種虛情假意的法子哄你開心。他如今又是皇帝,身邊最不缺形形色色的美人,圖個新鮮罷了,他對你有幾分真心?而你卻要為那系之葦苕的雨露恩情,背棄為師,去保他的皇位——!”
說到這,康懷壽還是先收起眼底的失望,雙手去握住了謝瑾的肩,懇切期盼地看著他:“還不算晚……阿瑾,只要你此時醒悟,那皇位還可以是你的,不算晚!”
謝瑾只覺得胸悶透不過氣:“老師,為什么非得是我……”
“為了大雍!我朝逢三百年亂世,危如累卵,當擇明主居之!收復中原,還都上京,不也一直都是你心中所愿么?你有君子品德才干,又有天下人心,將是史冊上最完美的君主,千秋傳頌——”
謝瑾悚然,避開了他殷切的眼神,冷聲說道:“可,我當不了皇帝。”
康懷壽勸道:“阿瑾,他裴珩不過是身上的血流比你正統了些,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比得上你?你雖姓謝,可也是堂堂正正皇室子弟,若論長不論嫡,也該是你繼承大統。否則,為師又何必為了保你的身份,去燒那把火?”
“什么火……”謝瑾恍然一怔,忽想起了什么,頓時難以置信道:“審刑院西閣的那場大火,刑部一直不曾結案,所以……是老師做的?!”
康懷壽唉聲一嘆,擠出幾分無奈:“為師也不想如此。可那日收到密信,司徒釗打算趁你為謝云翻案,將你歸入謝氏族譜中,與皇室劃清界限。你若真成了謝家人,來日如何名正言順繼承大統,只要不翻這個案子,就不會將軟肋暴露給敵人。比起大雍帝位,他謝云的清白又算什么?”
謝瑾手臂隱隱發抖。
康懷壽的眼翳又滲出一層冷血:“退一萬步說,國將不國,血統又能代表什么?若真有改朝換代的一日,他們裴氏與賤民又有何異?”
謝瑾忍不住撐住起身,咬牙道:“……可那些都是人命!是無辜百姓啊!他們有什么錯!?”
康懷壽也抬高了聲:“大雍這三十年慘死的無辜百姓還少嗎!還差那幾條人命嗎!?阿瑾,你若是真為了大雍國祚,為了天下蒼生百姓著想,就得義不容辭挺身而出,用你畢生所學還天下一個安定太平——”
謝瑾耳邊“嗡嗡”發蒙,一股氣急攻心,只能彎下腰大口喘氣,才能好受一些。
“老師,我當不了皇帝……”
良久,謝瑾面色凝重地又將方才的話重復了一遍,緩緩直起腰:“而且,恐怕我也無法看到大雍臣民回到上京的那一日。”
康懷壽白眉一沉,察覺出不對勁,不解問道:“阿瑾,你到底在顧慮什么?”
謝瑾五指緊掐著手心,猶豫了許久,還是打算直言坦白。
“大還丹,我十年前便服下了。”
康懷壽周身一震,定在原地:“什么!大還丹……!?”
謝瑾倒吸一口涼氣,面容疲乏而清冷,垂下眼皮道:“雍憲帝早有防備,他要我成為一把出色的磨刀石,又怕我在朝野之中羽翼漸豐,占盡人心,若有一日我起了奪權篡位之心,必會危及裴珩的皇位……所以,十年前真太子一還朝,他便令我服下了大還丹,以十五年為期,償十五年養育栽培之恩,為大雍油盡燈枯而亡。”
“……滿打滿算,我也只剩下四年半的光景了。”
“你……”
康懷壽腦中轟然,步子往后踉蹌,他陡然間回想起謝瑾為謝云翻案、軍隊改制,皆是步步急招。
他先前還無意指責,說他太過急于求成。
原來,皆有跡可循。
“老師,對不住……”
康懷壽面色已然蒼白,軀體麻木僵硬,宛如將死一般,望著他痛心疾首:“阿瑾,你既已生了一副菩薩面,又何必……再生一顆菩薩心啊!”
說罷,他喉間涌上一股腥甜,“噗呲”噴出大口鮮血。
瞬間將地上的文稿染紅了。
第68章 夢魘 “朕心悅于你。”
是夜, 夢魘又臨。
中年雍憲帝負手佇立在龍椅前,天子威嚴不容直視:“阿瑾,你冒充皇室血脈, 你生母謝茹又虐待太子珩十數年。你可知, 大雍三百年基業險些毀在你們母子二人手里, 你們是大雍罪人,罪不容誅!”
天子之怒,足以震雷霆。
少年跪在冰冷森嚴大殿中,始終看不清他的臉。
他從小就喚眼前這個男人為“父皇”, 瞻仰他, 親近他, 卻第一次覺得他如此陌生。
他心中害怕極了,又不敢言表, 只得弱弱道:“兒臣……知道。”
“可就這么殺了你, 朕又于心不忍。”
謝瑾以為得到了父親的憐憫,抓到了一絲希冀,略帶哭腔:“父皇……”
雍憲帝拖著龍袍,步下臺階走到了他面前。
可詭異的是, 謝瑾還是看不清他的臉。
雍憲帝忽彎腰一把捏住了謝瑾的肩膀, 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捏碎。
“你耗了朕多少心血,好不容易將你培養成材。你的確是最適合肩負大雍使命之人,你不能死……可你也遲早得死!”
說著, 雍憲帝拿出一顆丹藥,充斥著壓迫感命令又回蕩在虛無空曠的大殿:“阿瑾, 吃下它。”
謝瑾心中預感不好,出于求生本能,往后掙扎了下:“父皇……這、這是什么?”
“你若日后還想喚朕父皇, 就吃下這顆丹藥。”
雍憲帝一瞬又恢復慈父面容,對他耐心哄道:“阿瑾,來,聽話——”
謝瑾反抗無果,只好不知所措地將那丹藥硬生生地吞咽了下去,覺得又澀又苦。
雍憲帝滿意大笑,可哪知下一刻,他就一把掐住了謝瑾的脖子,露出一張滿是鮮血的猙獰鬼面來!
少年謝瑾嚇得轉頭就跑。
可大殿周圍不停冒出可怖的荊棘,他似乎怎么跑,也無法逃離這!
“為什么……”
他從小就認清了自己的宿命,一切皆按照他們的期待意愿而活。
要做賢君。
要文武雙修、德才兼備。
要心懷萬民、為大雍亂世開辟一番新氣象。
每件事都不容易,可他都盡心盡力去做了,也始終將那些道理奉為圭臬,篤信不疑。
可到頭來謝瑾發現,并非如此。
他只配做揠苗助長的磨刀石,做籠絡人心的利刃,甚至是弒君罔上的罪人……
總有人要逼他,要操控他,推他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
周圍詭異景象變化飛逝,鬼面陰森叫囂。茫然無措間,謝瑾又感覺一股力道從背后襲來,將自己緊緊圈住。
他頓時驚恐到了極點!
——猛然驚醒。
回頭一看,謝瑾才發現是裴珩睡著時無意翻身,手臂壓到了自己的身子而已。
兄弟這些日子都是同榻而眠。
裴珩睡眼惺忪,此刻也醒了過來,見謝瑾臉色慘白,滿頭冷汗淋漓,忙坐起問:“哥,你做噩夢了?”
龍榻帳暖,周圍一切都是如此真實。謝瑾將手撐在裴珩的肩喘氣,才漸漸緩了過來,說:“嗯……”
裴珩擦了擦他額上的汗,安撫說:“康懷壽今日是突發卒中之癥,可這怨不得你。朕已允他暫且回到自己府中養病,御醫也每日都會去看診,不必擔憂。”
“嗯……”
謝瑾眉尾疏淡,還是有氣無力:“法不應容情……他罪孽深重,若非此次病得突然,是該重判的。”
說著,他又抬眸看向裴珩,嚴肅了幾分:“審刑院西閣大火的真相,皇上是不是早就知情了?”
裴珩挑眉:“他今日與你說了?”
謝瑾頷首,沒有責怪他隱瞞,緩聲傾訴道:“那場大火死了那么多人,案發之地又是朝廷重鎮衙門,刑部不可能輕易放棄,定已查到了什么線索。我原以為那是司徒釗的手筆,所以你有意包庇,這案子才秘而不宣地了結了。可不曾想,居然是老師縱火殺人……說來可笑,他殺了那么多人,毀了那么多卷宗,竟是為了保全本就不屬于我的皇子身份——”
說著,他又苦笑了下,哀慟無助落入眼眸,漸生濕潤,又易碎得惹人憐惜。
裴珩心中忽也不好受,握住了他冰冷的手,一時不知該怎么解釋:“是朕的疏忽,先前沒想通他為何要阻止翻案,覺得他沒有道理,又顧及……”
“罷了,事已至此。”謝瑾一頓,說:“離天亮還有兩個多時辰,皇上睡吧。”
他怕今夜再吵著裴珩歇息,說著,就掀開被子要下榻穿鞋。
裴珩一怔,沒放他的手:“那你去哪?”
謝瑾條理清晰道:“皇上夜里已不用換藥了,我今夜恐怕睡不太踏實,除了擠占些被子,于皇上來說沒別的用處。我隨意找個空的偏殿,再不濟,回弄月閣也成。”
“怎么沒用處?再說沒用處,你我便不能睡一處了么?”
裴珩一聽他要回弄月閣,話便說得急了,致使話里行間有些無厘頭。
謝瑾微愣了下,聽著覺得有些奇怪,可又說不上來究竟是哪里奇怪。
裴珩也尷尬無所適從,可沒甘心放手。
兩人默然無言了會。
最后還是謝瑾心軟作罷,又躺回到了龍榻上,與他共蓋一褥。
裴珩這才心滿意足,松了口氣,但還是沒松開謝瑾,霸占著他的五指與掌心,之后便假裝握著那只手睡過去了。
可他的呼吸聲明顯不像。
謝瑾一聽就知道他還沒睡,但也任他一動不動握著,沒有掙脫手掌。
只是那股奇怪的感受又涌了上來,與心底的悲涼交織不清,使得謝瑾愈發難以入眠。
時間霎時變慢。
感覺過了很久,可窗外的月光都沒怎么偏移。
龍榻上漸漸籠罩起一股曖昧又疏離的情愫,看似親密無間,卻與欲望和癮都沒多大關系。
他們之前從未經歷過如此。
“哥。”裴珩按耐不住,不愿再裝睡,側過身低喚了謝瑾一聲。
謝瑾這幾日已習慣他喚自己“哥”,可這一下,心還是漏了半拍。
好在他規規矩矩平躺著,閉著雙眸并未顯露,又刻意帶著幾分倦意回應:“嗯……?”
夜色之中,裴珩炙熱的氣息靠近。
謝瑾以為他又要親吻,出于習慣,也出于自己今夜想要汲取溫暖的一點私心。
他迎合著稍抬下巴,靠近了裴珩。
可裴珩點到為止,幾次快要觸碰時就停了下來,不知是吊他的胃口,還是……
總之,這不像他。
謝瑾心緒被來回拉扯,覺得這樣實在是太怪了,還有被戲耍之嫌。
他含情的眼尾浮上慍色,忍不住問:“你今日到底——”
“朕心悅于你。”
第69章 告白 “自然是討哥哥歡心了。”……
說完這句, 裴珩便迫不及待深吻住了謝瑾。
愛意還未得到回應,就先覆著在了唇舌之間,再精湛熟練的技巧此刻都派不上用場, 他極盡所能地向謝瑾攫取索愛, 只剩下笨拙與魯莽可言。
當然, 還有胸口那顆狂跳不已的心。
謝瑾腦中一片空白,后知后覺才明白“朕心悅于你”這五字意味著什么,頓時驚醒,一把推開了裴珩:“等……”
裴珩立刻聽話停了下來, 但鼻尖還抵在他滾燙的面頰, 急促喘息。
“皇上是……何意?”謝瑾驚恐怔然, 心也猝然間跳得異常兇猛。
他們此刻胸膛還緊貼著,一時無法分辨在劇烈跳動起伏的, 到底是自己的心, 還是對方的心。
還好夜是黑的,藏起了他們各自的忐忑和不安。
裴珩將五指嵌進他的指縫,喉結往下滑動,掩飾心中的緊張:“正是, 你想的那個意思。朕不愿娶旁的人, 不過是因為心有所屬,朕的貪念又重,不想你只是朕的皇兄——”
沒等他說完, 謝瑾忽用力掙開了裴珩,倉皇地逃下龍榻, 慌不擇路,連鞋都忘了要穿——
裴珩黯然一滯,又心急如焚, 立馬不顧傷勢從背后沖了過去,一把抱住謝瑾,緊鎖眉頭問:“怎么了?是不是,我嚇著你了?”
他已忘了說“朕”。
謝瑾腦中混亂不堪。
他只意識到,為了一時欲念心存僥幸,果然是飲鴆止渴……
自己如今遭到了報應,注定要成為大雍的罪人。
他也一時厘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何感受。
只能臨陣脫逃。
謝瑾身子僵硬不敢回頭,努力斂著情緒:“皇上可能誤會了……城北酒樓那日,我選擇了你,不過是全君臣之義,兄弟之情。”
裴珩聽到這話,不可能不失落,可他深吸一口氣,就替謝瑾解釋起來:“生死關頭,你自然要從大局全盤考慮,大是大非面前,顧不上私情。是你誤會了才對,我并非因為這事感激,才對你心生愛慕的。”
謝瑾又是一震。
裴珩將他的身子轉過來,可憐又著急:“你是不是還想說,你會與我親熱歡好,無非是迫于弄臣的身份,無奈逢迎?”
“不是……”謝瑾偏頭避開他的視線。
裴珩低聲追問:“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謝瑾還是放棄了他不擅長的欺瞞搪塞。
“哥,從前十年是我心思狹隘、性情卑劣,明知有人要挑撥你我關系,你也是被逼無奈,可還是忍不住妒忌你,刁難你,對你也從來沒什么好臉色——”
裴珩生怕他當下就說出什么絕情抗拒之語,像只乞憐求人收留的小狗一般,急哄哄地低頭認錯,又一鼓作氣地許諾:“是我不好,從今往后你只要愿意留在我身邊,我什么都改……哥,好么?”
從今往后又是多久?
又能有多久?
他的這番說辭,無意勾起了謝瑾的另一塊心病。
謝瑾心中愈亂,良久,他蹙眉輕嘆:“阿珩,我累了……今夜,我先回弄月閣靜一會兒吧。”
裴珩終究是未聽得他想要的答案,不由受挫,胸口也悶得從未如此厲害。
可他知道也是自己操之過急,不應在這個節骨眼上就一時沖動袒露心扉,于是默然忍耐了會兒,退了半步,先放開謝瑾,啞聲哽咽:“好……那,明日朕再來找你。”
月影西斜,殿內的香已燃盡。謝瑾沒有應答,就低頭匆匆離開了陵陽殿。
……
謝瑾后半夜自然也沒怎么睡著。
這段日子他本就累得心力交瘁,昏昏沉沉,一直快到午時才起身。
靈昭正好端來了膳食。
如今送到弄月閣的膳食規制已快趕上陵陽殿的了,謝瑾一人吃不完,便讓她坐下一起。
他也實在沒什么胃口,喝幾口暖湯墊墊肚子,就沒怎么再吃了。
他又看向靈昭,忍不住問了句:“皇上今日可有來過?”
靈昭專心用膳,面無表情道:“沒有。奴婢聽說皇上今日恢復上朝了。”
謝瑾喉間淡淡“嗯”了聲,心想著他既是第一日恢復上朝,朝中應當累積了許多要緊事情要商議,弄不好便要到下午了。
可他忽又反應過來,覺得自己何必多問這個。
他便對她說:“我近段時日不往陵陽殿去了。我有幾本書與幾件衣物落在那,你替我傳話給陵陽殿的人,煩請他們得空時,再將東西送回弄月閣吧。”
“是。”
用過膳,謝瑾不敢讓自己閑下來,就整理起策論,盡力讓自己不去回想昨夜之事。
可似乎很難。
裴珩昨夜的每個字、每個氣息,他分明只經歷了一遍,卻宛如被烙在了腦海中。
以至于墨珠滴在紙上,他也渾然不覺,一時不知自己謄抄到哪了。
越寫越亂。
就如同謝瑾的心,過了一夜,徒增煩憂。
已臨近傍晚,就聽得靈昭通傳:“殿下,齊指揮使將您的東西送來了。”
謝瑾抬頭,便看到齊光抬著箱東西走了進來,一臉殷勤道:“殿下,是否要清點一下?”
謝瑾眉框微低,淡漠道:“不必,沒有貴重之物,你隨意放屋里就行。”
“是,”齊光隱約察覺他對自己的態度不大同以往,略微尷尬,又行禮道:“那殿下沒別的吩咐的話,卑職先行告退了。”
謝瑾思量躊躇片刻,還是將筆放了下來,眉間添了冷意,沉聲叫住了他:“齊光。”
齊光忙回身:“卑職在。”
“你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齊光怔了下,肅面躬身:“殿下指的是……?”
“你我從小一起長大,又何必對我隱瞞?”
謝瑾:“當日酒樓外雖有北朔兵設伏,可你手上有近四十名殿前司精銳,就算沒有脫身救駕的機會,為何不放出鳴鏑?為何坐以待斃,讓皇上獨自面對險境?”
若當日殿前司及時救援,裴珩也不至于受那么重的傷。
齊光慌神跪下,擰眉支吾道:“鳴鏑……弄丟了,卑職與刑部大人回話時,都已說清楚,事后,他們也確實在酒樓后的水溝中發現了卑職丟失的鳴鏑。”
謝瑾聽他拿舊話辯駁,失望道:“你最清楚,身為領隊指揮使出宮隨駕,鳴鏑當與佩劍一樣重要。”
齊光承不住他失望的眼神,暗中攥緊了拳:“殿下明察,當日卑職的確疏忽,未能救皇上脫險,可絕非是同謀!”
“是,我信你沒有參與。否則,刑部早該查到你的頭上,但事實是無從可查,最多只能判你一個瀆職罪。可你也確有私心,對不對?”
“殿下為何會突然……”
謝瑾無奈一嘆:“是你告訴老師的,對么?”
他與裴珩的床笫之事,除了他與裴珩身邊貼身伺候的幾個人,無人知曉。宮中也沒有傳開。
可偏偏被康懷壽知道了。
思來想去,只能是齊光。
齊光知道已無從再辨,只得咬牙承認:“沒錯!卑職的確有私心,得知皇上遇險,反正拼殺不過,不如坐視不理,還故意丟棄鳴鏑,事后好為自己開脫……可就算是私心,也是為了殿下!他折磨凌辱殿下,殿下又怎能漸漸心甘情愿受他擺布?日子一久,倘若殿下真對他動了心又該如何!?”
“你……!”謝瑾氣得脖頸漲紅,不由厲聲:“殿前司是守衛天子最后的一道防線,亦是天子死士,你憑一己私心,要拿大雍的社稷江山玩笑,還不知錯?”
齊光神情一震,實在抬不起頭了:“卑職……”
謝瑾偏頭置氣,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裴珩不知從何時起站在了院門外。
“皇上……”
齊光頓時嚇得噤聲,知道自己死到臨頭了。
裴珩走得很慢,冷睨了眼地上的齊光,說:“朕不殺你。你自己去內府領棍八十,罰俸一年。”
齊光又死死愣住,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活……
裴珩威嚴:“再不退下,朕反悔了。”
齊光重重叩首:“是……卑職謝皇上恩典!”
待齊光走后,靈昭就關上院門。
天色已暗了下來,謝瑾故作無事地收拾起桌上策論集,試著先平復情緒:“熱鬧看夠了么?”
“奇怪,你逾矩教訓朕的手下,朕怎么就這么幸災樂禍呢?”
裴珩面生得意之色,從后背輕輕環住他,含情低語:“哥是為我出氣。”
自昨夜之后,謝瑾不得不對他的言行極端敏感,蹙眉一怔:“……做什么?”
裴珩浪蕩輕笑,便挽起了自己的一只袖子,拿到謝瑾面前展示。
但見龍袍下的腕骨白皙分明,上面卻系著一串紅繩鈴鐺,搖晃兩下,發出了一陣清脆悅耳的淫靡之聲。
“朕還能做什么?自然是討哥哥歡心了——”
第70章 助興 “你也會喜歡我的……對么?”……
謝瑾一見到那串鈴鐺, 霎時耳廓通紅。
他先前為收集謝云翻案證據,常去蕓街和挽春樓,或有聽聞這種鈴鐺是行風月事的助興之物。
而且, 那日在北朔使團的接風宴上, 譙麗公主也正是想用此物, 令自己當眾難堪……
可此刻卻戴在裴珩手上……
謝瑾面頰滾燙,連呼吸都不大順暢了。
裴珩察覺出他的異樣,微微勾唇,大膽在他耳廓上舔了一圈濕熱, 低聲撩撥說:“朕綁了可不止這一處, 哥還想不想看別的?”
謝瑾擰眉替他覺得羞恥, 可耳邊一陣酥麻,紅潮又止不住蔓延至全身。
見識過裴珩的離經叛道, 知道他在那事上心性野, 喜歡玩花樣兒,可沒想到他這次居然直接扮成了小倌……
“不想。”
謝瑾直截了當拒絕,無端有些惱慍:“你是一國之君,如此……成何體統?”
裴珩好久沒聽他說這些體統之辭, 壞笑一聲:“哥, 朕今夜在你面前不當皇帝了,好不好?”
“你……”
謝瑾話還沒說出口,眼前一黑, 雙眼就猝不防被蒙上了一層黑布。
“阿珩……!”
他還未及驚恐,身子就被裴珩很好的承拖住了。
裴珩趁他迷失方向之際, 抱著他,吻著他,一路進了屋內。
正因謝瑾看不見, 此時他的其他感官觸覺頓時都被放大了幾倍:黏膩細密的吻,溫柔澀意的撫摸,還有那鈴鐺動人之聲……
裴珩一如既往地占據著主導權,可他當下使用的每件器具,每個動作,每一處敏感的落點,都是他事先費了心思,精心設計的。
甚至白天上朝那會兒,他就已在心里默默操演了無數遍。
而且這些是他十一二歲時學的伎倆,不算熟練,但也是前人的經驗之談,沒人能扛得住。
就連神仙菩薩也不行。
謝瑾緊促的眉宇間滿是隱忍抵觸,可還是不由自主地被裴珩牽著走:“阿珩,不要……”
他看不見,也站不住了。
裴珩便捏著他發燙柔軟的后頸,讓他坐在自己腿上,習慣性將他所有的反應當做欲拒還迎,氣息急促地哄道:“哥,這次換我先幫你,好么?”
謝瑾雙瞳驟然放大:“你、你要做什么……?阿珩!”
謝瑾眼前的黑布忽被一把扯下,落在地面那些零散的衣物上。
他原本至少不用直面自己的不堪,可如今只得親眼看著裴珩腕上的鈴鐺劇烈不正常地晃動,發出更加急促吵鬧的動靜。
太吵了……
他做不到心無旁騖,咬著牙,身體緊緊蜷縮成一團,又止不住地戰栗顫抖起來。
謝瑾頓時羞恥到了極點,腦中不由想起康懷壽說的那句“他若要討好一個人,就有千萬種虛情假意的法子哄你”,又氣得睫羽一陣亂顫。
“阿珩,松手……!”
“松手!!”
“忍一下就好,哥……相信我,你會喜歡的。”
裴珩也徹底沉溺其中,忘情地吻著他,偏執地哄著他,溫柔地要挾他:“你也會喜歡我的……對么?”
畢竟之前謝瑾都能次次對自己服軟,何況今夜他使出了渾身解數,只是為了讓謝瑾也感受一番。
其實是除此之外,裴珩實在不知該用什么方式取悅謝瑾,博得他的青睞,討得他的歡心。
畢竟過往十年除了針鋒相對,便只剩下一幕幕的糾纏。
裴珩眼底泛著勾人楚楚的漣漪,又逼著他看著自己:“哥,喜歡嗎?你看看我……”
“你……簡直是……不可理喻!阿珩……!”
謝瑾幾乎要被裴珩刺激得暈厥過去。
他覺得自己如脫韁之馬,又如失舵之舟,都只能在裴珩掌心愈陷愈深。
一度令他死去。
頃刻間,與眼淚一道決堤而出。
鈴鐺響聲也變得悠緩沉悶,謝瑾終得以活了過來。
下一刻,“啪!”的一記耳光就重重落在了裴珩臉上。
屋內那股潮濕悶熱的氣息此刻還未彌散。
謝瑾面色虛浮,又紅得如病重一般,立刻羞愧地一把扯過被子遮擋,氣急難遏。
裴珩當即一懵,后知后覺面頰生出一陣火辣疼痛。
他沒想會弄巧成拙,也不想謝瑾竟生氣到如此地步,一時有些無措。
他一回神,先反省起方才是哪一步出了差池,懵懂放低姿態:“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你高興而已,哥,是不是哪弄得你不舒服了?你告訴我……你若是不喜歡玩這些,以后我們再也不玩就是了。”
謝瑾清楚他這么做,是出于什么心思。
裴珩縱然行事荒唐,可稍稍冷靜下來,他會就發現他真正惱的其實是自己。
事到如今,他還是不知該如何面對裴珩直白笨拙的示好,因此不得不抗拒,不得不懊惱,不得不去回避那些欲望。
何況一旦動了真情,謝瑾顧慮太多,也就沒法再一味心軟。
他慍色未消,望見裴珩濕漉漉的眸子和鮮紅的掌印,到底不忍苛責,深吸一口氣,冷冷說了句:“罷了……你走吧。”
裴珩心頭一慟,面有不甘:“可——”
“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謝瑾垂下睫羽,哪怕語氣平和,也沒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徹底將裴珩的話給堵死。
裴珩心宛如一絞,呼吸也隱隱作痛。
他確認謝瑾的神色不會再動容,也沒再說什么,轉身離去。
一出弄月閣,裴珩就扯斷了那串鈴鐺,狠狠摔擲在了地上,瞬間將之砸得稀巴爛-
一連幾日,裴珩都沒再出現在謝瑾眼前。
聽聞近來前朝事忙,于震洲平定兩州后,朝廷重新商議制定了定北路線,將大雍五十萬大軍劃分為四支,可似乎推行得不大順利。
不過,應當也還有別的原因。
謝瑾也能明白。
滿懷期待地討好一個人,費心思、花力氣,還委曲求全收斂起鋒芒,結果卻是挨了一巴掌后,被無情轟走。
正常人都經不住,何況他還是個高高在上的帝王。
不過如此也好,沒準就慢慢淡了。謝瑾想。
很快,便到了新科進士啟程往北隨軍的日子。此次進士中,共有五十名隨軍文職,各分到四軍之中。
風蕭蕭兮,孤雁南飛。今日建康北城門外多是送別餞行之人,令這片江南景致都添了幾分凄苦之意。
康家人將康醒時送到城門外,與他一一送別叮囑。
待到家人離開,康醒時獨自在城門旁又徘徊了許久,始終沒有到隨軍隊伍中去報道。
直到一輛藍色馬車停下,他見到那人,眼前頓時亮了一截,忙將行囊丟給小廝,大步跑了過去。
“瑾哥!”康醒時激動招手,圓圓的眼睛還有幾分沮喪:“瑾哥,我、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謝瑾摘下帷帽:“出宮路上耽擱了下,還好趕上了。既然答應過你的,我一定會來。”
康醒時欣慰一笑,心中又牽扯出一股歉疚,垂喪著腦袋說:“瑾哥,我事先不知父親與北朔勾結,險些害慘了你,是父親執念太重,犯了大錯。這次,若不是你在御前求情,康家上下幾百口人,還不知會是什么下場境遇……”
“這與你無關,你將來也莫為此有什么負擔。”
謝瑾體諒他的處境,溫聲安撫:“建康從來不缺流言紛擾,可戰場上看重的實績軍功,利用秋闈改軍制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當日能有膽識舍得放棄榮華安逸,身先士卒作學子表率,來日也必將有所作為。醒時,有你在,我相信康家遲早有東山再起的一日。”
康醒時認真聽著,一時也備受鼓舞,用力點了點頭:“嗯!”
“并非是我在御前求情,而是皇上在審案之初,就下令此案不得連坐親友。”
謝瑾淡淡解釋了句,話鋒一轉,又問:“對了,老師身子最近如何了?”
說起這個,康醒時微微嘆了口氣:“父親得了這個病,恐怕將來也不見得能好全了。不過這兩日已喂得進粥飯,力氣恢復了不少,也能說幾個字了。”
謝瑾也沉面頷首,忽見送不遠處的隊伍已在喊新科進士們集合。
他忙從袖中取出一物,遞給了康醒時:“你這趟出征遠行,我也沒什么可送的,此物聊表心意。”
“送我的?”
“嗯,打開看看。”
康醒時雙手接過,打開一看,頓時面露欣喜:“云鶴紫毫?好漂亮的筆!”
謝瑾會心一笑,語氣柔而有力:“醒時,愿你以筆為戈,以字為刃,來日破難而行,助大雍將士們殺出新氣勢來——”
“瑾哥……”
冷風吹鼓行人的衣袍,康醒時眼眶反而熱了。
他沒忍住心中諸多復雜的感傷之情,一把撲了上前,緊緊抱住了謝瑾。
謝瑾也是一怔,被他這下撞得往后退了半步,又無奈輕笑,溫柔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好了,你得出發了。相知無遠近,萬里尚為鄰[1]。不必傷懷,說不準,很快我們就能再相見呢。”
康醒時稍稍一詫,還未來得及細問,便聽得那邊隊伍又在大聲催了。
他只得依依不舍放開謝瑾,趕快偏過頭去揉了揉眼睛,還非得嘀咕一句是自己眼里進了沙子。
“瑾哥,那、那我真的走了……”
“醒時,珍重。”
待目送康醒時歸隊出發,謝瑾便也轉身,準備回到馬車上。
他微微一愣,忽瞥見城樓上一抹明黃的身影。
謝瑾送別時沒多傷感,此刻的心倒是驀然揪緊了下。
他不大自在,匆匆低頭回避。
可過了會,謝瑾還是忍不住再抬頭看去,卻發現那人已不見了。
空余一陣凜冽寒風,迎來送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