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正文完結
“還去見沈淮安嗎?”
淚珠模糊了視線,聽見這話,陸念安指尖微顫,才覺捏在手中的佛牌不知被丟去了哪兒,可她卻沒有心思去尋了。
當喧鬧徹底散去,耳邊開始變得安靜,只有他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殘存。陸念安無聲流著眼淚,淚水滑過臉頰,被人輕柔地吻去。
心臟緩慢塌陷了一塊,看著陸祁越來越蒼白的臉,陸念安無措著用手心去捂他后肩的傷。他還是沒有松緩力度,長臂不斷收緊,在近乎窒息的相擁里,手心暈開大片的濕潤。
陸念安從未受過這般嚴重的傷,可只是看著,她也知道這會很疼很疼,她更為害怕,一邊哭一邊搖著頭,忽然認輸般低下頭,抽哽道:“哥哥,我們先回家吧。”
“別呆在這會兒了好不好,我們回家吧。”懇求聲越來越破碎,淚眼朦朧里,瑩白小手顫抖著抬起,陸念安有些生疏地環抱住男人脖頸。
風吹起車簾,泄進一束亮光,她顫抖嗓音回響在車內,卻沒得到回答,片刻沉默后,陸祁很輕地應了一聲好。
衣衫濕了一塊,他察覺到她在害怕,抬手給她擦淚,只是肩膀越來越無力,手腕也跟著顫抖,在逐漸昏沉的意識中,陸祁蹙起眉來,出聲安撫她:“別哭,不會有事的。”
話音才落,他卻幾乎控制不住地閉上雙眸,靠著她的肩窩,卸力般暈過去。
感受到輕壓在肩上的力道,陸念安指尖顫著,徹底無措了。
耳邊一時只能聽見嗡嗡的響聲,陸念安不知如何去形容這一刻的恐慌,僵直在原地,對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開始感到恍惚。
……
自收到青竹的信后,王太醫便開始往清州趕。水路并不好走,可現如今新帝更為看重這位大臣,王太醫還指望在宮里多些好日子過,于是一連多日都沒敢停息,總算將日程提早了兩日。
王太醫自出生便被送去了太醫府拜師學習,半輩子呆在深宮中,從未來過這般水鄉之地。下了漁船,卸去疲憊,王太醫摸了摸肚子,打算先找個地兒去吃碗熱乎的。
沒走兩步,眼前疾馳而來一輛馬車,馬蹄踏起灰塵,他捂起鼻子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人連帶著藥箱給拎了上去。
一把年紀了,王太醫嚇得藥箱差點沒拿穩,扭頭見是青竹,他摸了摸胡須,忍不住嘆道:“青竹小兄弟不用急,此番來淺西,我已帶好藥材,雖是有些棘手,但我新學了一套針法,若是日日堅持施針,大概不出一月就能……”
聞言,青竹有些無力地低下頭,輕聲將現狀解釋一翻。
聽著聽著,王太醫嘴角邊的笑容凝固住:“又添了新傷?”
進了屋,焚香也無法壓下的血腥散開,王太醫提藥箱疾步往前,一眼看見正躺在榻上的黑衣男人。
傷口還未處理過,濕濡布料緊黏在上方,王太醫用銀剪小心剪去,看著男人肩側一片血肉模糊,他的神色逐漸變得復雜。
短短兩月,兩處新傷壓著多年前的舊傷穿透,偏生還都傷在同一處,約莫算是廢了半只手。
王太醫擦了擦因為緊張而汗涔涔的額頭,不明白現在的年輕人怎么會這般折磨自己。
嘆聲氣,也只能打開藥箱,盡力為之。
簡單處理好傷口,他施針時需要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沒有人留在屋內打攪,青竹走出屋子時,緩緩將門合上。
午后光芒將院中的每一處都映照得刺目。不過才半日,一切卻恍如隔世般陌生。
青竹揉額,余光瞥見蜷縮在紅柱下的陸念安,他不知該說些什么好,頓了頓,蒼白道:“小姐也累了,去廂房里歇一歇吧。”
陸念安沒有說話,她已經蹲了一會兒了,整個人藏在紅柱下的影里。
聽見聲音,渾渾噩噩起身,她緩了緩,抬眸看向青竹,輕聲問:“他病了,是嗎。”
認真想來,這幾月其實都很不對勁,只是她從沒細想過,連失手打碎花瓶的那一日,也選擇不去深究。
“是因為我嗎?”陸念安的聲音變得有些悶。
青竹頓時更不知道說什么了,須臾,他如實道:“同小姐無關,傷都是……旁人所至。”
木窗大開,側過身,清晰可見室內景象。
桌案上擺著許多染滿血的白色紗布,陸念安想到他后來總是穿著黑衣。
思緒亂極了,屋內,王太醫面色凝重地去拿銀針,側過身的瞬間,露出塌邊一角。
男人平躺著,相比于常年在朝的文官,他赤裸著的胸膛勁實有力,舊傷同指痕縱橫,往上是被鮮血模糊的新傷……
頭又有些昏沉了,陸念安背靠著紅柱,不敢再細看那些傷口。
她緩緩低下頭,看著手心上殘存的血跡已經干涸,腦海里始終揮之不去方才那一幕。
她的確沒那么想找沈淮安了,甚至關于佛牌的那些問題也漸變得蒼白。在充斥著凝重的屋內,一切感官被他的傷口所席卷,陸念安想到自己小時候,總會刻意夸大傷口去博哥哥的關注。
側過眸,午后過于刺目的日光透過窗散進屋內。那扇木窗還支起著,是今早門被鎖住后,她迫不得已打開的。
開非要用這種方式嗎?
就不能……好好說嗎?
*
王太醫施完針,天已經黑了。陸念安守在門外,聽見窸窸窣窣的動靜,她抬眸看過去,眼下一片青黑,瞧著有些可憐的模樣。
這神色莫名令王太醫有些心虛,他不敢保證什么,諂笑著:“小姐去歇一歇吧,我待會兒過來守著,沒什么大事,過兩日可能就該醒了。”
還要過兩日。
陸念安低下頭,便不說話了。
夜深寒露,銀白色月光靜靜流淌在廊下,陸念安身影被月光籠在其中,單薄而纖瘦。
不知過了多久,她身形微動,猶豫著往屋內走去。
敞開的門窗將血腥氣散去許多,屋內沒有點燈,有些暗。陸念安便走得很慢,靠近以后,她背靠著塌蹲下,有些不敢看榻上那道模糊的影。
她有些害怕。
她是哥哥養大的孩子,不論如何,對兄長始終保留一分天然的依賴感。
陸念安膽兒太小了,不知怎得聯想到他可能會再也醒不來,越想越難受。沐在月光下,她將臉藏起膝中,忍不住哭了。
須臾,一道輕柔女聲將她的思緒拉回。
“念安——”方子意爬在門邊,小心翼翼朝里看去:“表妹妹你是睡著了嗎?”
被這聲音打攪,陸念安勉強收了哭聲,緩了緩,她整理好情緒走至廊下,神色茫然:“表姐姐怎么來了?”
入夜后,孟蘭因想起她什么也未帶,一時關切,想著讓個丫鬟送些物件去客棧。
方子意主動將活攬了過來,剛下馬車,手中捧著厚厚一疊軟綢,她抬起眸正欲解釋,卻看見月光下,女孩滿臉的淚痕和眸中破碎的光芒。
愣了愣,連原先準備的話都忘了說,方子意忙問發生了什么事:“念安,你不會是被誰欺負了吧,我幫你去……”
陸念安搖頭。
“那怎么了?”方子意擔憂地看著她,忍不住催促起來:“怎么不說話,不能同我說嗎?我可是你親表姐誒,一個人哭怎么行呢,娘親知道以后也會擔心你的。”
“我……”被這般直白的關心著,陸念安卻不知如何開口了。
長夜漫漫,蟬鳴聲四起,這樣寂靜的夜晚,總讓人更為脆弱。
或許是此刻實在太矛盾,陸念安的確需要一個人幫幫自己,沉默半響后,她低下頭悶悶道:“表姐姐,我好像分不清什么是喜歡了。”
“啊?”方子意有些意外她會說出這話,在看她看來,陸念安還只是個小妹妹,何談喜歡一詞。
方子意很快便有些敏銳地朝屋內看去,輕輕猜測:“念安,方才過來姐姐我見到了位大夫,發生什么了,是念安你同你兄長鬧矛盾了?”
“……”
陸念安陷入沉默,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她緊張地捏著裙擺扯來扯去。
她心思實在太好猜,方子意多看了兩眼,嘆聲氣。
不怪她下意識往這上面聯想,方子意只是覺得,若喜歡上尋常男子,還犯不著這樣茫然。
可這也算不得什么?真論起來,陸念安同陸家可是一點親緣也未沾,就該是他們方家人才對。
長廊下陷入寂靜,方子意瞧她臉上的淚痕,不再逼問。眼珠子轉了轉,卻忽然高聲道:“唉,方艾剛求我了娘親一下午,說是想娶表妹妹你呢,唉,表妹妹你可要好好想想了,萬不能隨隨便便就應了。”
盈盈杏眸忽然愣住,陸念安本就混亂,聽見這話,輕皺起眉,一板一眼道:“表姐姐你忽然說什么?”
“念安你怎么繞不過來呢?”方子意只覺她實在單純可欺,湊去她耳旁輕道:“我是故意說得嘛,若是都放任你嫁給方艾了,你還惱什么,不如就來我們方家算了。”
“不是的,我……”誤會更深,陸念安想解釋什么,方子意拍拍她的肩,又將疊好的衣裙塞進她懷中:“別哭啦,表妹妹回屋吧。”
*
屋內如死寂一般靜謐,月光沐著高柜,陸念安走到高柜一側的塌邊,慢慢蹲下,又將自己蜷縮起來。
一整日都是緊繃的,平靜下來后,她又忍不住哭了會兒,到最后連淚也流干凈了,臉埋進雙膝里,亂糟糟睡過去。
青州靠江,夜里已經開始有些涼了,陸念安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混亂著做了許多噩夢,她最后是被嚇醒得。
睜眼是刺目白光,陸念安沒注意自己何時竟上了榻,揉揉眼,她沒什么精神地想起身看看。
沒等她有動作,手腕被人從后方篡住,他握得有些緊,腕上淺淺的青筋凸顯,正不疾不徐地將她整個人攬進懷中。
“你醒了?”陸念安反應過來,掙扎了瞬本只是想側身看看他。
長臂繞住她的脖頸忽然收緊,陸祁吻在她耳后,聲音是病態的沙啞:“又想跑去哪兒?”
想起他肩側的傷,陸念安不由得放棄掙扎,安靜下來。
晨日里光線和煦,細碎的金色光亮在眼前跳躍,陸念安感受到熟悉的氣息,正將她柔和地裹住,緊張了一整夜的心神得以松緩。
不知過了多久,陸祁卻忽得將人松開,他顫著手腕將懷中人換了個方向,四目相對,只看見她滿臉淚痕,正無聲地哭著,不知哭了多久。
陸祁捧起她的臉頰替她擦淚,指腹將她臉頰磨得有些紅,他皺起眉,聲音因此變得凝重:“還哭?”
陸念安覺得有些丟人,悶悶解釋:“是我以為哥哥你又暈過去了……”
“盼不得我好,亂想什么?”手腕卻有些失控的無力,陸祁收了手,輕吻在她眼眸哄她。
偏生她哭起來就是沒完沒了的,眼淚流了一夜仍往下淌。昏迷中,陸祁聽了她一夜的哭聲,她可憐兮兮地就蹲在塌邊,他卻沒有力氣去哄他,漫漫長夜,他同樣沒得到片刻安穩。
眼看她哭個不停,陸祁又哄了她許久,淚珠滴落在赤裸的胸膛上,他壓著她腦袋將人懷里送,無奈嘆氣:“阿念,我沒有你這般嬌氣的。”
陸念安終于慢慢平緩下來,后知后覺意識到兩人之間有多親密,她很快不太適應地從他懷中起來,慌忙下榻:“我去找王太醫。”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哭了。
像是逃離一般出了里屋,陸念安將門合上,背靠著墻深呼出口氣,才走下臺階。
*
客棧里太清凈,繞了許久,陸念安也未瞧見王太醫,她很快便有些急了,好在片刻后等到了青竹。
“已經醒了?”青竹正為昨日之事忙得焦頭爛額,愣了愣后,想起來解釋道:“王太醫回商船取藥材了,我立刻備馬去看看。”
他一時有些激動,很快便跑了出去。
陸念安還有話未說完,猶豫了瞬,也抬步跟上。
只是等她走出彎繞的小道后,青竹卻已不知跑去了哪里,空蕩長街,只余下一輛馬車和幾匹馬。
馬車應是去喚王太醫的,陸念安掀起車簾跟著上了馬車,方才抬眼,整個人卻有些呆。
車內焚著很清淡的藥香,內里光線明晰,陸祁披了件外衫,閉眸靜坐在里端,面龐清俊。
在陸念安的呆愣中,他緩慢睜開雙眸,溫柔注視著她,語調平緩:“阿念,過來。”
陸念安沒太反應過來,直至被那雙大手牽住,她眨了眨眼,這才想起來問道:“哥哥,我們是要去找王太醫嗎?”
陸祁并未回答她這個問題,湊得近了,瞧見她眼下青黑,他沉吟片刻,輕撫上去,同她道:“阿念要先睡一會兒嗎?”
當緊繃一瞬間散去,陸念安的確有些疲倦,她下意識點頭,卻又很快皺起眉,嬌聲道:“我不想睡。”
陸祁沒逼她,撫過小姑娘烏黑柔順的發,他長指緩慢插進去,沉默著替她按了會兒頭。
今日的馬車很平緩,陸念安枕在兄長的膝上小歇,她卻沒有閉眼。
看著窗外景物更迭,須臾,竟來到陸念安最為熟悉的唐街。
這是她來到青州后最熟悉的地方,前幾日還時常跟同哥哥姐姐們來玩。
馬車停在唐街的一間茶樓外,正午,茶樓內人來人往,說書先生站在高臺,臺下有人正要一盞最便宜的涼茶解渴,也有人花重金請茶女來點茶,一邊聽著書一邊慢悠悠飲著。
陸祁牽住她往茶樓里走。
“我們不是去找王太醫嗎?”越往里走,陸念安心中疑惑更甚,不明白為什么要來這間普通的茶樓。
青州的尋常百姓沒時間慢悠悠飲茶,這茶樓里算不上多雅致,多數都是尋一杯涼茶解渴之人,人多嘈雜,難免發生碰撞。
陸念安有些擔憂,干脆止步道:“哥哥,我們還是回去吧。”
“累了?”陸祁慢條斯理地替她將碎發撫至而后,平靜解釋:“阿念,還有一會就到了。”
話音才落,幾個喝完茶的小販并排出來,擁擠間,陸祈抬手將她環住,任由其中一人撞過他的肩擠出去。
他眼也未眨,等幾人走后,重新牽住陸念安的手,十指相扣。
止步時,耳邊只剩下說書先生的聲音,陸念安恍惚想起他的傷處便是右肩沒錯,踮起腳就湊去看。
大庭廣眾下,陸念安幾乎將自己掛在男人身上,她認真扒拉開他的外袍,顯得黏人極了。
陸祈到也縱著她,指尖很溫柔地撫過她后頸,卻在下一瞬加重力道,迫使她朝前看。
陸念安剛看見染血的紗布,還未細看,卻被調轉了個方向,不得已抬起眸來。
視線因此對著高臺的正下方,她剛要抱怨,卻意外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高臺下,大家伙正聚精會神地看著說書先生,著碧綠色紗裙的茶女這時手捧茶盤傳過人群,她步步生蓮,慢悠悠走到最右側的一位男子前止步。
兩人應是相熟的,沒一會兒便又說又笑地聊起來,熟稔極了。
并不特別的一幕,只那男子的身影有些眼熟,原是表哥哥方艾。
陸念安忽然就沉默了,她沒有收回目光,看了許久許久。
久到周遭一切安然失色,手捏著她的后頸,陸祁始終注視著她,將她失落的神情,無比礙眼的淚珠盡收眼底,整個人隱隱有些焦躁起來。
看見這“表哥哥”同別人有說有笑,她就這般傷心難過嗎?
神色驟然般冷淡下來,陸祁緊繃著,疼痛使他得以片刻冷靜,他將人一點一點挪回來,額頭緊繃著,幾乎控制不住地往下聯想。
他是沒打算放手的。
陸祁不計較后果或是反噬,必要之際,亦不加猶豫的算計自己,他只要完完整整的她。
只是這一次,又要如何將人乖乖帶走呢?
……
茶樓內昏暗,光線因為人多顯得稀薄。周圍是嘈雜喧鬧,說書人應是講了個笑話,隱隱能聽見幾個人因此狂笑不止。
陸念安視線模糊,勉強看清眼前被鮮血染紅的紗布,陸祈雙眸泛紅,脖頸上青筋分明,像是壓抑著什么。
困住她的同時,他好像也深陷其中。
那些偏執到病態的占有,化為更柔軟的輕撫,忽然讓陸念安有些心軟。
緩過神,在一片歡笑和諧里,陸念安低頭,臉頰靠著他胸膛乖乖蹭了蹭,悶悶同他解釋:“你不要什么都計較好不好,昨夜表姐姐只是同我說笑的。”
見他不說話,陸念安有些無奈,她再一次踮起腳,雙手繞住男人脖頸,費力地往他耳邊湊。陸祈便下意識攬住她的腰,她臉頰泛起薄紅,趴在他耳邊忽然很輕聲很輕聲道:“我是你的。”
攬住她腰的大掌僵了僵,很快收緊,可他太用力了,用力到陸念安生出一種從今往后都逃離不了的錯覺,連忙改口:“我們快回家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