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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愛情是反復無常的東西。戀愛的……

    “哥, 這里。”

    私人別墅的地庫冷得要命,吹掉半身汗的璩逐泓一個激靈,從電梯上到二樓。

    推門的瞬間,璩貴千抬起的手映入眼簾。

    璩逐泓摘下墨鏡, 輕飄飄的視線甩過去, 在觸及坐在她另一邊的那個瞇瞇眼男朋友時, 像觸電似的, 扭過頭。

    某人自從過了明路之后就不裝了、肆無忌憚了、耀武揚威了。

    一路有人寒暄點頭,今天這場聚會也是朋友帶朋友, 認識的不認識的聚成一團。他眉心帶了點煩躁,在妹妹身邊坐下時,一股腦發在了洛城身上。

    “這么早就下班了?在公司當太子爺嗎?”

    哪像他妹妹,謹小慎微, 上班打卡、下班還要惡補知識。

    洛城臉色不變:“為了去接貴千下課, 午休時處理掉了工作。”

    他和璩逐泓當了多年朋友,知道得順毛捋才能壓下璩逐泓的脾氣。

    前兩天事情露餡的時候,他們兩個深談了一回。

    樓下繽紛吵鬧,露臺上兩人相對而立。

    璩逐泓沒有強壓著朋友說承諾或是要求。

    那種東西比紙還薄,一戳就破。

    他冷靜得不像話,并沒有像璩貴千想的那樣,爆發壓了許久的情緒。

    璩逐泓的表現也讓洛城清空了雜思橫飛的大腦。

    他們也是多年的老友, 對彼此的熟悉并非作偽。

    璩逐泓說:“我看著你呢。”

    那是他們家失而復得的珍寶。

    語言蒼白無力。洛城卡在喉嚨里的“不管發生什么, 我不會讓她傷心的”怎么也說不出口。

    愛情是反復無常的東西。戀愛的甜蜜和酸澀本就是同一風味的兩面。

    于是他只能說:“好。”

    二人心照不宣,這段關系的主動權從來不在洛城手里。

    就像此時這場小聚里, 如果不是璩貴千主動牽了他的手,洛城要過很久才會問,你介意讓大家知道我們的關系嗎。

    在璩逐泓回國依舊搗鼓著自己的電影事業, 毫無要重返“正途”跡象的時候。

    在璩貴千考入華慶,繼而被璩湘怡帶在身邊一整個暑假的時候。

    很多人內心揣測的天平終于壓到了持平的地步,狂轟濫炸的社交強度也往璩貴千身上傾瀉。

    尤其是,比起從小耳熟能詳的別人家的孩子璩逐泓,他那不常露面的妹妹身上披了一層傳奇色彩,更為神秘。

    出海釣魚不去、高爾夫馬術不去……也不知道她的興趣愛好是什么,更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引起了她的關注。

    如果真的拿這個問題去問璩貴千,她的回答會是,有趣的事情當然要和真正的朋友一起做,捧場的人再多有什么興味。

    至于今晚,當然是因為她想看看哥哥和洛城是不是還在鬧別扭,又不能真的讓洛城在她家待到哥回來的時候。

    這兩個人,一個在她面前閉口不言,另一個就知道美色惑人。

    璩貴千為什么迫不及待地讓哥過來坐?

    一則,當然是因為這個位子來來去去,都是來招呼寒暄的人,簡直像動物園欄桿前的游客,不講理地往里撒名片。

    二來,璩貴千一手拉一個,頗有種左擁右抱的快樂,往左看,又往右看。

    璩逐泓冷哼一聲,問妹妹:“晚飯吃過了嗎?”

    “吃過了,椰子雞。最近劇組籌備怎么樣了?”

    兄妹倆對話的時候洛城是不會插嘴的,他深知自己在璩逐泓那里的好感度還沒有復原,只耐心地當個美貌掛件,不時捏捏璩貴千的手指,用小動作彰顯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璩逐泓看不到另一邊的動靜,揉揉眉心,略顯疲憊:“選角搞完了,下個月開機。”

    他第一次執導,初出茅廬,投資全靠自己的零花錢,處處都在省、處處都在摳,不到萬不得已不想接受妹妹的親情贊助。

    璩逐泓雖然不聽勸,不肯改劇本、不肯為了小投資方接受網劇主角來電影圈刷臉,但他心里有數,這第一次嘗試,大概率是賺不回本的。

    演員全是電影學院里挖出來的,劇情還是相當離譜的古代科幻。

    璩貴千是看過劇本的。

    天馬行空的劇情設定,古代勞役犯遇上外星人,兩個不同維度的流浪者進行了一番有關生命主題的探討。

    相當哲學,相當有趣,但也過于無厘頭。

    璩貴千雖然很想鼓勵哥哥一

    定能馬到成功,但從投資者的視角來看,這實在是一部風格太強烈的“實驗室”作品,和市場流行的元素毫不沾邊。

    但她依舊捧場:“那記得叫我去看哦。”

    她還沒見過片場是什么樣子呢,完全值得在上課和實習的間隙里擠出時間出一趟遠門。

    “行。”璩逐泓的第一反應是得找媽媽借輛房車,畢竟,總不能讓妹妹來探班的時候,坐堆滿道具的破吉普。

    抿一口奶油利口酒,璩貴千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先一步說了出來:“錢不夠跟我說,我偷偷轉給你。”

    本就不是封閉的環境,沙發后恰好有人經過,聽到這話,彭地一聲踢到了地磚,又三兩步逃開。

    三人不約而同地沉默。

    璩逐泓輕輕嘖了一聲,換來璩貴千肩膀聳動。

    “你笑什么?”璩逐泓手臂一點,“馬上大家都知道,我們家的錢袋子都在你手里,我一個做哥哥的,還得伸手向你要。”

    “向我要怎么了?又不是不給。”璩貴千伸手一抓,帶出洛城的胳膊,“喏,這個就是我的小白臉。”

    璩逐泓也知道這段傅思思的故事,聞言,正想看洛城的笑話,卻看到他樂在其中,于是掛起了冷若冰霜的臉:“一個怎么夠?就等著以后,還有人一個個地給你送小白臉呢,再不然,掂量下自己的姿色來投懷送抱的,也不是沒可能。”

    就像在璩貴千的同事面前充當“小洛”那樣,沒有一絲窘迫,洛城眨眨眼,含著笑意說道:“那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璩貴千沒轉過頭去看洛城,卻頗為默契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腿,看得璩逐泓一陣牙酸。

    太陽落下不久,三人也不能真像連體嬰似的在沙發上窩一個晚上。

    不時的寒暄、對話、交談。人影來來去去,親切地問著彼此的現狀,不管心里是不是真的在意,總之面上是絕對的掛懷。

    桌上的巧克力奶油利口酒順滑醇厚,璩貴千多喝了兩杯,好在度數不高。但她仍有瞬間會恍惚,慢慢地這么多年,攢鵝卵石似的,居然也積攢了這么多認識的人,從一個群體到一個群體,從一個圈子到另一個圈子。

    倒好像應了那句話。人在有錢有勢的時候,事事都是順遂的,人人都是貼心的。

    沉沉的一夜之后,璩貴千拎著老花包去上班,踩著打卡時間進了公司大門。

    工位上堆滿了文件夾,璩貴千剛打開電腦,旁邊的王姐發給她一個文件:“下午的訪談對象介紹和訪談大綱,你先熟悉下。”

    她們倆的工位并不挨在一處,好在王姐的位置靠窗,邊上有空地容得下一把椅子,否則璩貴千每回只能蹲著聽。

    “上周讓你去熟悉這個項目,你看得怎么樣了?”

    璩貴千回答:“資料全部過了一遍,我列了幾個切入視角,待會兒發您。”

    她怎么會不熟悉千千希望呢?

    看她態度積極,王姐的表情松弛了一些:“下午你只能自己去現場了,我現在一坐車就暈。”

    王姐藏在桌下的肚子高高隆起,身上還戴著托腹帶,減輕腰部承受的壓力。

    璩貴千連忙說:“沒事兒,我和您保持聯系,您說話、我執行。”

    屬于傅思思的獨特風格讓王姐笑了一下,開始問:“這種兩個部門合作的情況,可能會出現什么問題?”

    這次是外宣部主導的項目。璩貴千粗粗瀏覽一遍訪談問題概要,就體會到他們的宣傳導向偏向于正式宏大,展現集團的社會責任和項目的整體情況。

    但由于受眾不同等原因,數字營銷組會更希望將采訪等成果與創意營銷活動相結合,結合獨特性和可讀性,提升傳播效果。

    他們不能喧賓奪主。

    但也不能一點不插手。那拿回來的稿子就難做優化調整了。

    “溝通中……風格和理念不相符的問題,難以找到合適的融合點。”璩貴千講了自己的理解。

    “嗯,”王姐點頭,“稿子怎么改我先看看你寫的主題,下午順便問一下他們的發布節奏,能不能我們這里先做線上預熱。”

    “跟人家去現場的時候,對媒體那幫人,記得都叫老師,”王姐壓低聲音,眼神從她桌上的咖啡杯瞟過,“嘴巴甜一點,你先把東西塞到人家嘴里,再提要求,他總要想一下的。但不要多做事,你搬了一次三腳架,往后就都是你的事情了。”

    璩貴千默默點頭。

    “去忙吧,我先看看你寫的切入視角,待會兒約個會議室我們對一下。”

    璩貴千兩腿一撐,正要把自己連人帶椅子挪回工位,又被王姐一把拽住椅背。

    “待會兒問下法務,宣傳部那邊簽的肖像授權包不包括線上的,不包括的話,你下午確認下哪幾個可以放圖。”

    “嗯嗯,好哦。”

    她放開手,璩貴千哧溜哧溜地滑著椅子回去。

    訪談對象的材料不算多,足夠她在會前看完,再整理一版思路出來。

    手指移動鼠標,翻過幾張簡要介紹,并不是訪談人的生平,只是截取了那些與項目有關的部分。

    和慈善項目結緣的經歷,總歸是暗含各人的辛酸苦楚。

    抬頭,喝一口水。

    見底了的吸管杯滋滋作響,她又嘬了兩下才反應過來。

    媽媽當年,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做這些事呢?

    失去孩子的家庭在團圓中流淚。經受暴力的花骨朵在換了安穩的環境后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因事故眼盲的孩子接受了手術后成功復學。

    宣傳的鏡頭總是要對準這樣的人,才能給人希望。風雨之后見彩虹,等待有結果,磨難之后是坦途一片。

    可在項目的運行過程中,太多太多的絕望、無力、掙扎、放棄的臉閃過,最后才有那么一些,珍貴的東西閃閃發亮。

    空空的吸管杯放下,停頓過后繼續翻閱,幾頁之后,屏幕上露出了熟悉又陌生的臉,一寸照片貼在紙的左上角,藍底。

    璩貴千往椅背上一靠,拿出手機給劉薇發消息。

    回復來的很快。

    “你在做那個啊?”

    “對的,本來打算我自己上的,不過我在這工作嘛,這樣很像我們自吹自擂,所以問了別人,肯露臉的少,不過梁同學答應了。”

    第92章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就像王姐暗示的那樣, 璩貴千在和宣傳部的人見面前先買好了咖啡和茶點。

    只要她想,笑臉迎人不是難事。

    別人實際怎么想不要緊,重要的是既然吃了她的東西,就不得不承一點情。

    短暫車程后, 到達第一個目的地。

    訪談地點隨拍攝對象走, 第一處是個老小區旁的公園。

    王姐說的對, 宣傳部的人是挺難搞的, 對新人也全無照看的意思。

    但傅思思不是會看人臉色的那種人,忽略潛臺詞地橫沖直撞, 反倒很能拿捏場面。

    攝影團隊是合作多次的外部供應商,和宣傳部配合默契,晴朗日光下幾乎不用反光板,出來的沒有廢片。

    璩貴千捏著手機, 除了給王姐反饋進展, 也在和劉薇聊天。

    傅思思是左右不了宣傳部的取向的,但是璩貴千可以通過劉薇完成施壓。

    訪談提綱已經過審核,劉薇又再次向執行團隊重申了一遍原則:

    模糊人影,不放特寫,拒絕對苦難的二次挖掘,把重心放到事后舉措中去,聚焦項目的機制和資源。

    璩貴千立在眾人身后。

    公園涼亭里的對話清晰可聞。

    “你是今年的實習生?”黑T恤的青年和她搭話, 胸口的工牌上寫著媒體運營。

    璩貴千聽得見自己的聲音回答他。但說了什么, 她卻全無印象。

    那個小男孩看著白白凈凈的,穿著一踩就會發光的鞋子。

    他很想去旁邊的花壇捉西瓜蟲。

    兩分鐘后, 小男孩蹲在水泥墩上翻動草坪,他的媽媽就坐在旁邊,牢牢牽住他的一只手。

    近些年監控網絡和人口普查日益完善, 公安和社會各界的打拐行動做得越來越出色。千千希望為這對父母提供的只是

    一些經濟上的有限資助。

    尋子時迫切的人,互助群的一點消息,就能讓他們滿肚希望地奔赴全國各地,山水迢迢。

    巨大的精神壓力和不規律的出行頻率讓很多人失去了工作。一邊穿梭在尋親道路上一邊打零工支撐生活的人不在少數。

    千千希望承載不了所有,但開辟了一個子項目,只需要公安開具的報案回執和以本人身份證購買的車票就能夠獲得交通費用補助。

    涼亭桌上的鐵制餅干盒里,皴裂的手指翻動著各式車票和褪色的發票。

    結束的時候,小孩的媽媽捏著他的手在公園的水池邊清洗泥土的痕跡,一大一小相依,水聲嘩啦嘩啦。

    璩貴千拿起手機拍了一張他們的背影,上前詢問是否能使用,得到了一個驚訝的微笑點頭。

    車輛駛出,后視鏡里的人影縮小又縮小,直到一個轉彎后再也不見。

    車上的人談論著剛才的見聞,駛向下一個目的地。

    璩貴千并不知道訪談對象的順序,但當車窗外的藍色路牌出現第三人民醫院的標志時,她還是迅速回想起了那些資料上的文字。

    有她在,宣傳部的員工們不方便講尋常的組內話題,說話間除了唏噓上一家的光景,又開始討論下一篇談話的方向。

    三院周邊全是小型商鋪商販,甜品店奶茶店均是一間一眼望到底的門面,沒有清凈的場所可容納八九個人。這一次的地點不得不安排在周邊唯一有包廂的飯店。

    炒肝、鹵煮。

    去掉標牌上的小吃名稱,這類不大不小的館子總是類似的,玻璃門、門上的紅色貼字、白色方磚地面蓋著半舊的暗紅塑料地毯,門邊的海鮮箱空氣泵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璩貴千在門口停頓了一會兒,很難不串聯起一些陳舊的記憶。

    老板招呼客人,領著他們往樓上預留的包廂走,很是客氣:“這會兒沒人,你們用吧。”

    “沒事,我們待會兒打包點東西走,您看著燒就可以。”

    做宣傳、和媒體打交道的人都很會做人。

    璩貴千落在最后,高聲說了一句:“趙老師,我去買點飲料吧,路上好渴,你們先進去好了。”

    “誒好,小梁,你去幫思思拿一下啊。”

    璩貴千腳步一頓,差點在地毯上絆一跤,一只手攙住她又很快放開,于是她現在才反應過來,那個黑T恤的媒體運營也姓梁。

    “走吧,這邊。”

    他們一人提著兩袋清爽的氣泡飲料回來。

    踏上樓梯。

    轉彎。

    包廂號是金黃的標簽,頗為復古。

    開門的動作是停頓,是打擾,也是非正式訪談不排斥的東西。

    正在說話的趙老師轉過頭,順水推舟:“喝點東西吧,我們來得太匆忙了。”

    他起身,于是璩貴千的視線直接對上了梁方起。

    他安靜地坐在包廂角落,黑色T恤襯得肩線寬闊。鏡片后的目光沉靜,像一潭深水,現在被她砸出一個深渦。

    當然,他又一次認出了璩貴千。

    “思思,待會兒把發票給我,不能讓你出的。”

    璩貴千低頭拆開保冷袋:“不用了啦,各位老師辛苦啦,我今天能跟著大家學習才是要交一點學費的。”

    她把大家哄得很開心,吸管和塑料杯一一遞出去。梁方起的那杯落在最后,全糖青提檸檬。

    “給。”

    目光相接。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思思,這杯是你的。”

    身后有人叫她,璩貴千轉身,接過小梁手里剛插好吸管的飲料,順勢坐在靠門邊的位置上,翻開筆記本。

    他們沒有閑聊的時間,訪談很快繼續。

    梁方起的存在感不高,哪怕是做訪談對象的時候,他都是低調收斂的。回答問題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偶爾停頓,像在斟酌每一個字。璩貴千注意到他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節奏平穩,仿佛在思考什么。

    她坐在眾人的背后,這是一個絕佳的觀察位置。

    在電影中,攝像機的鏡頭是個常用的意象。

    黑洞洞的圓形,內部精巧的縱深延展,像極了人類的眼。

    凝視、窺探。

    三腳架就在她身前。

    “所以,你選擇了繼續上學?”

    “是的……”

    某一個瞬間璩貴千感受到了一絲不適。

    那種感覺就像不慎得知了普通朋友的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別扭,知道該放下但是又壓不住窺私欲和好奇心。

    但攝像頭就在她跟前。

    透過取景器看人的眼光消解了轉瞬即逝的情緒,讓她變得坦然。

    梁方起的話語組織得干凈利落,顯現出談話人不想渲染經歷的意圖。

    但趙老師誘人開口的能力很強:“我聽說你已經把助學款停掉了。”

    什么聽說,明明是寫在資料里的東西。

    “現在是已經工作了嗎?”

    黑框眼鏡后的睫毛劃出幾道弧度,頭顱沒動,眼神挪動了幾不可察的角度,對準了鏡頭:“我入校時報的是4+4本碩博連讀項目,這學期開始進入醫院實習培訓,只有周末能夠抽空繼續家教和兼職。”

    “因此,醫藥費的歸還進度落后預期了。”

    他是在對她解釋。

    璩貴千吸一口氣泡荔枝水。

    趙老師用贊嘆的語言稱許著,接著又提到了他連續三年拿到系里一等獎學金等等榮譽。

    對話很自然地走向了這類宣傳的套路。梁方起依舊言語不多,卻給了他們想要的,一個社會普遍認可的優秀的人,表達出的恰到好處的感激。

    “是的,如果那時候沒有得到好心人的幫助,很難想象我會有后來的機會,我很珍惜。”

    對話停在這里。

    璩貴千靠著椅背,目光意外地銳利,一寸一寸描摹著身形。

    頭發比從前更長了,幾縷發絲松散搭在額前,不如寸頭精神;讀書讀得帶上了眼鏡,配上黑色雙肩包,乍一看竟然像個乖乖仔了;露出來的手臂肌肉蒼白卻健碩,也不知道是怎么擠出的時間去健身房……

    趙老師點了點頭,筆蓋戳著桌子,覺得還可以再加一些帶有私人生活的部分,于是問他:“現在的工作怎么樣?”

    梁方起從善如流:“很累,但學到了很多東西。”

    “你在內科還是外科?”

    梁方起:“骨科。”

    “也會進手術室嗎?”

    “是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手臂微動,線條隱約可見,帶著一種克制的力量感,“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只有無影燈和微創刀,骨科的手術上電鉆、錘子、鋸子都有,有時候醫生沒勁了會讓我們幫一把手。”

    璩貴千撲地一聲笑了出來,修車工上了手術臺,干活的家伙還是同一套。

    一時間所有人扭過頭去看她。

    小梁拿起桌上的水壺倒了杯白開水:“嗆著了吧,慢點兒喝。”

    他的身形擋住了梁方起的目光。

    屋內離她最遠的人收回視線,手指輕撫指腹的繭子,不言不語。

    訪談結束后,他們沒有立刻離開。

    趙老師讓店家燒幾個菜打包帶走,下午的時段他們占了空包廂兩個小時,店家雖不在意,但趙老師不愿意欠人情。

    等候的功夫,兩個攝影團隊的人去街上抽煙,一說,剩下的人三三兩兩跟上。

    璩貴千最后檢查了一遍包廂里是否有垃圾遺漏,慢了一步,出門時,暗紅色地毯上有人在等她。  ”

    你還記得我嗎?“梁方起看她的目光略有些小心翼翼,好像在和窗臺上只會隨風飄的晴天娃娃說話。

    “我想還是應該當面和你說一聲謝謝,托你的福。”

    她沒說話,但眼神卻清明不帶疑問,于是梁方起就明白,她是知道他在說什么的。

    “傅思思,是你真實的名字嗎?”

    沒有必要解釋,璩貴千點頭。

    第93章 好奇心驅使她點開了聊天框。

    “傅思思, 是你真正的名字嗎?”

    沒有必要解釋,璩貴千點頭。

    梁方起低下頭,能夠看到璩貴千脖子上的工卡繩和她的背包帶糾在了一起。

    “噢。”他說。

    沉默彌漫,臨街商鋪隔音不好, 聽得到煙火喧囂, 嘈雜的車流聲此起彼伏。

    他們本來也沒有什么可談論的。

    狹窄的樓梯口傳來小梁的叫喊:“思思——下來沒?”

    “那我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小聲說話。

    但梁方起的手攔了一下:“你已經在工作了嗎?”

    話里帶著些略顯尷尬的關心和試探。

    璩貴千突然明白他遲遲沒說出口的話是什么了。

    明明該在學校里的人突然帶著工卡出現在工作人員里, 忙前忙后, 還是中間出現給大家送飲料的。

    被當做奇怪的失學青年了。

    “實習。”

    “噓,”她伸手示意, “他們不知道我是誰,不要說出去。”

    呼吸。

    他身上有消毒水的氣味。

    梁方起配合地點頭,正想開口提示她,背包帶纏在了繩子上:“這里……”

    而心急的小梁因為傅思思遲遲沒有回應, 三步并作兩步, 脖子一伸,把他們倆面對面站在碎花墻紙前的畫面看在眼里。

    “怎么了?這么慢,”小梁伸手抓過璩貴千手上裝垃圾的保冷袋,硬是湊近,“走吧,趙老師叫我們了。”

    他轉頭,盯緊了梁方起:“還有事兒嗎?”

    璩貴千一向對小梁這種跟異性說過幾句話后, 就把人視作自己的所有物的做法嗤之以鼻。

    自我意識過剩。

    她不喜歡被當做狩獵的對象。諷刺的是, 在她被叫做璩貴千的時候,在她擁有權力和金錢的時候, 反倒沒有人敢這樣做。

    “梁同學,”璩貴千收回手,退開一步, 離他們倆都遠了一些,“你的照片我會讓他們做后期的,沒必要擔心哦,很帥氣了。”

    小梁的臉青了又綠,最后變成一團漿糊,掛在脖子上。

    無端被扣上自戀的帽子,梁方起順從地應了下來:“好的,謝謝你。”

    “這里,”他還是沒忍住點了出來,“繩子纏在一起了。”

    皮質背包帶和工卡繩繞了兩圈,璩貴千不得不把兩樣東西都取了下來,她一手拎著包一手解,頗有些不得要領。

    小梁酸言酸語:“下次出來工作就不要背這種包了,又重又裝不下多少東西。”

    璩貴千手上忙碌,嘴巴卻空閑的很,暗諷道:“沒有吧,還好啦,這包是沒你能裝,但夠用了。”

    旁邊杵著的梁同學看她又把工卡繩往里繞了一圈,終于忍不住伸手,開口問:“你介意嗎?”

    他的手指還沒碰到東西。

    一副沒她的允許,他就能原地不動,在這里看著她來回拆結直到天荒地老的樣子。

    “給。”

    練過縫針打結的手指異常靈活,撥弄兩下,工卡繩如游魚穿梭,滑溜溜地呲溜出來。

    “謝啦,我會盯著他們把你的稿子寫得很好的,發布之前給你確認。”

    梁方起收回手,微微低著頭,目光平和:“好。”

    三人往樓下走,小梁打頭陣,步子敲得樓梯咚咚響。

    他大步向前去丟垃圾的時候,身后二人距離門口的大部隊還有三米遠。

    氧氣泵咕嚕咕嚕,多寶魚懶洋洋地吐泡泡。

    大廳的布局不寬敞,兩個人無法自如地一起走。梁方起自然地落后一步,突然開口:“盡量還是少用單肩包,會產生脊柱側彎和高低肩的問題。”

    突兀的一句話。

    專業人士的建議還是要尊重的。

    璩貴千點頭:“嗯。”

    沒有同事在的時候她不會故意帶上很多語氣詞說話。

    但梁方起不知道。

    他用指節推了推眼鏡,斟酌后開口:“單側不過重的影響不大,不是長期背沒關系。”

    璩貴千沒來得及說話,迎面走來的趙老師老道地招呼起了梁方起,幾句定稿流程介紹后,話趕話到了他該離開的時候。

    梁方起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幾人身后用手機發消息的璩貴千,禮貌道別。

    回去的路程中,車窗大敞,吹入傍晚的涼風,吹得上車后就滔滔不絕的媒體運營小梁腦袋上的漿糊風干了,變成硬邦邦的紙殼。

    “你們覺得剛剛的男的帥嗎,思思說他好看哈哈哈,我覺得有點土。”

    璩貴千還在回復王姐的消息,但嘴皮子已經條件反射地掛上了傅思思的腔調:“啊?我說過嗎?哦,你說那個哦,挺俊的啊。”

    有人幫腔:“是不錯啊,微調一下可以當明星吧。”

    男人的妒忌很可怕。小梁嘴巴一歪:“放到擇偶市場上會被避雷吧,八字不太好。”

    車上的人面面相覷,對著窗外吐煙圈的攝影師都轉了回來。他們不覺得背后說人有多么刻薄,交換目光間,是彼此心知肚明的調笑。小年輕鬧矛盾嘛。

    胃里小小地揪了一下。

    璩貴千升起半扇車窗,對著鏡子整理自己的頭發:“不會啊。反正我爸要是看到他肯定喜歡得不得了,做人還是要上進哦,不過我看還是善良最要緊。”

    “思思年紀小但是看事情最透徹。”趙老師打過圓場,車內不再有人說話。

    璩貴千按照劉薇發來的手機號輸入搜索框,對著那個賬號發送了好友申請。

    留言框里,她習慣性輸入自己的名字,又在發送的前一秒反應過來,改成了傅思思。

    城市的夜景鋪開。他們回到公司的時候已經入夜。

    璩貴千婉拒了和他們一起吃飯的提議,上樓在工位放下東西后,坐上了司機送她歸家的車。

    耳機里放著抒情慢搖的歌,似乎是某部影視劇的主題曲,而眼前是行道樹錯綜復雜的枝丫。

    從一個節點分出的兩條世界線,結出來的果子都是這棵樹的果實,可陽光雨露不同,含糖量和果肉的豐滿程度也不會一樣。

    之前的匆匆一面,像是扳機,總要帶出一點牽連的記憶,但今天借攝像頭的打量,卻沒有勾起太多回憶。

    好像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不同嗎?

    是不一樣的,可歸根到底也沒有那么不一樣。

    快到家的時候,手機屏幕一閃,顯示好友申請被通過了。

    璩貴千拎起包,下車奔赴屬于自己的燈火。

    **

    有過這一次碰面,下一次二人在華慶校園中相遇時,打一聲招呼就顯得順理成章了。

    璩貴千收到曾嘉文的消息時,抬頭遇上了梁方起。

    凌如意挽著她的胳膊,嘰嘰喳喳地說著中午要去哪個食堂吃飯。

    周六璩貴千沒有課,但為了做系里要求的志愿時長和政策課時長要求,還是要來學校打卡。

    許多人會在政策課講座簽到完后就偷偷溜走。老師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時不時來個簽退,這下所有人都只能在教室里老實坐著。

    由此還衍生出了代打卡服務。

    不過,去聽講座的時候再怎么不情愿,搶名額的時候卻都十分積極。

    每學期都有固定的政策課時長要達標,內容稍有

    趣些的講座搶手的不得了。

    幸好林瑤是班長,承擔了在班群里發講座信息的義務,開始線上預約的時候就會一并提醒她們三個。

    順著講座的人潮從公共教學樓出來。

    周末的學校比平時稍靜一些,尤其是食堂一片。

    轉過白樺樹圍繞的路口,迎面走來一個熟悉的人影。

    璩貴千一開始并沒意識到那是誰,她的注意力聚在了手機上,全靠凌如意挽著她走路。

    兩個女孩黏黏糊糊,璩貴千的青綠色背帶牛仔褲很有夏天的活力。

    曾嘉文:我明天回國!

    曾嘉文:叫了老朋友們來接我,一起吧?順便去新居幫我暖房,吃火鍋哦。

    璩貴千吸吸鼻子,沒理解這不年不節的,怎么突然要回來,看樣子還是要定居。

    那個還躺在書桌角落的盒子悄悄冒了出來,擠走璩貴千腦海里原來的豬肚雞大盤雞和菠蘿咕咾肉。

    她的手指懸在屏幕上遲遲沒有回復。

    對待不熟悉的追求者可以斬釘截鐵地拒絕,如果是死纏爛打的人就更不需要給對方留面子。

    四兩撥千斤的方法。

    快刀斬亂麻的方法。

    要不要去?

    她希望曾嘉文邀請她是為了展現他退后一步的態度,卻又隱隱猜測這其實是他進攻的前奏。

    不知道怎么回復,璩貴千決定待會兒去京大找朱欣怡的時候問問她的意見。

    小朱同學秉持著智者不入愛河的精神,思路清晰,旁觀者清。

    但出于某種不知名的惡趣味,事情往往會在巧合之下走向一個較為曲折的方向。

    “貴千?”凌如意杵了一下她的手臂。

    指腹戳到屏幕,發送了什么她暫時沒空關心。

    璩貴千一驚,抬頭看到梁方起微微抬起的手。

    “是認識的人嗎貴千?”凌如意的聲音里帶了點興奮。

    一米。

    顯然梁方起聽得到她們的對話。

    而璩貴千暫時沒空想名字稱呼的事情。

    她回答凌如意:“對。”

    又對著梁方起露出驚訝的表情,眼尾輕揚:“好巧啊,今天不用去醫院嗎?”

    梁方起的黑框眼鏡沒阻擋住他深邃平和的眼:“回學校開組會。”

    “宣傳稿要等到下周了,到時候我再約你個時間看下線上版本的刪減。”璩貴千抬手攬過被風吹到臉前的發絲。

    “好,”他依舊背著那個黑色雙肩包,喉結微動,似乎是要說什么,但眉頭一跳,保持了沉默,“回見。”

    擦肩而過之后,凌如意小聲吐槽:“好帥,實習的時候還有這種眼福?”

    “相信我,這是個例。”璩貴千點點手機,在解鎖的過程中,板鞋一頓。

    “你剛剛……”

    ……叫我什么來著?

    而梁方起還以為她叫傅思思。她加好友的時候用的也是這個名字。

    嘶……

    麻煩,但還好。

    要解釋嗎?

    沒必要吧,問起再說。

    清晰的思路壓過了小小的心虛,腦海中的氣泡啪嗒啪嗒發出爆裂聲,匯入空氣。

    璩貴千轉過這個念頭,再次開口:“沒事,趕緊去吃飯吧。”

    一低頭,手機屏幕跳出來剛才的聊天界面,只是多了一條她并不記得的消息。

    璩貴千:了

    是剛剛的手誤吧……

    那邊的氣泡還在上下波動,璩貴千長按,正打算撤回。

    但曾嘉文的消息比她的動作快。

    曾嘉文:了是什么意思?

    曾嘉文:我退網了嗎?這是什么新梗?

    手誤二字還在輸入框里,消息一條接一條,璩貴千咬牙。

    這人手速怎么這么快,而且這個點不該是大洋彼岸的深夜嗎?

    曾嘉文:那就當答應嘍!我出發趕飛機啦,馬上見!

    璩貴千嘴唇輕抿,一字一頓地刪掉輸入框里的字,決定自己再也不會在走路的時候回消息。

    就算有人挽著她的手領她走路,也絕對再也不會。

    嘟嘟,又一條消息。

    但這回是工作軟件。

    璩貴千認命地點進去,給自己最后一次機會。

    成子旭,被她在內心腹誹多次很愛顯擺的NGO男,發來的消息。

    他們沒有什么工作交集,只能說是飯搭子的飯搭子會帶來的飯搭子。

    好奇心驅使她點開了聊天框。

    “嗨思思[微笑],我有個朋友剛好和你一個大學,今天和他吃飯的時候,他說,那屆沒有傅思思這個名字呢[疑問]”

    手機啪嗒往兜里一放。

    璩貴千對著穿過樹葉的陽光微笑,熏然欲醉。

    還是吃飯最要緊。

    第94章 但他什么都沒有說,于是璩貴千……

    “那你到底去不去?”

    京大圖書館后的竹林長廊里, 朱欣怡嚼著璩貴千帶的糯米糕點,詢問。

    “去吧……”

    回答的人腳尖一下一下點著地面,青綠色的牛仔背帶褲在深色竹的映襯下更顯得年輕稚嫩。

    等她吃完飯再聯系曾嘉文的時候,他已經不回消息了。

    不知道是真的上了飛機還是故意讓對話停在這里, 不給她拒絕的機會。

    竹影闌珊, 吹來的風也溫柔。不過璩貴千嘴里說的話就沒那么客氣了。

    “要是他表現出做朋友的姿態, 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要是相反, 我就把那個盒子還給他。”

    朱欣怡點點頭,全無為曾嘉文默哀的樣子:“挺好的。”

    “不過, 你有和你男朋友講過曾嘉文的事嗎?”

    “沒有,”璩貴千扯了一片竹葉在手里,順著脈絡撕扯,“為什么要和他說?”

    她的話有種理直氣壯的坦率, 又帶著貨真價實的不解, 弄得朱欣怡懷疑起了自己:“這種事情不應該報備的嗎?”

    “需要嗎?”璩貴千扯扯耳垂。

    朱欣怡咽下豆沙餡:“不說就不說吧。”

    這種事又沒有普世皆準的方式。

    “好麻煩的。”璩貴千更喜歡將與洛城相處的時間花在黏黏糊糊上,兩個忙中偷閑的人,本來相處的時間就不多。

    她皺眉,不太明顯地彎下了嘴角:“而且萬一他不開心了,我不是還要哄。”

    朱欣怡略微無語地看了一眼口出妄言的好友,決定多吃幾個她帶來的糯米團子以彰顯自己的態度。

    讓她來說,璩貴千談戀愛和初中生對待心愛的手辦沒什么區別。

    擺在展示柜里的時候是賞心悅目的, 把玩的時候也是發自內心的快樂。但, 好像是少了點什么。

    到底是少了點什么呢?

    朱欣怡在穿過竹葉的颯颯風聲中瞇起眼,腦海中飛快地閃過記憶宮殿里充沛的偶像劇家庭劇畫面, 又翻過一堆言情小說中外名著的字里行間。

    畫面停頓在男男女女撕心裂肺的雨下擁抱、火里接吻中,夾雜著你愛我我不愛你你又愛我了的控訴和哭嚎。

    朱欣怡打了個冷戰,頓覺好友這樣宛如吃西瓜只挖西瓜瓤的行為也沒什么不好。

    為了轉移注意力, 她迅速開啟了另一個話題:“所以,那個人的消息,你回復了嗎?”

    她指的是成子旭的信息。

    “沒有。”璩貴千拿著調羹挖一勺芒果雪芭塞到嘴里,愜意地仰頭瞇起眼,把肩膀往朱欣怡那邊靠。

    保溫盒功能優越,從家里送來的甜品一點兒也沒化,停留在最美味的時候。

    細膩的沙冰融化在嘴里,酸甜清爽、輕盈蓬松,一瞬間全世界的過錯都得到了原諒。

    工作軟件上的私人對話頁面還停留在一個小小的已讀上。

    但璩貴千不打算回復。

    按兵不動。

    同一個策略,對待兩件截然不同的事。

    轉天在機場,璩貴千認真反思這是否屬于一種戰略上的懶惰。

    灰色運動褲和黑色廓形上衣,寬松舒適的衣物包裹著璩貴千,鴨舌帽下翹起的發尾掃著鎖骨。

    接機口前的自動感應門開啟又閉合,欄桿前零散站著數個等待的身影。

    引人注意的除了左邊帶著長槍短炮和燈牌的成群粉絲,還有角落里一個捧著超大束粉白艾莎玫瑰的白手套制服男人。

    璩貴千在人群背后放空自我,兩手空空。

    人情世故,既是接機又是溫居,她本來看好了一個松石綠花形玻璃碗,臨出門前改了主意。

    就當她是忘了這回事吧。

    接機口的門閉合又開啟。

    接機的粉絲團突然騷動起來,機場大屏上的航班動態顯示已降落。

    興奮的竊竊私語匯聚起來,足以傳進別人的耳朵。

    他們等待的明星似乎和曾嘉文同一航班。

    “希望晚上的飯足夠好吃,對得起我寶貴的周末時間。”朱欣怡跟前排同學打完了一把游戲,轉身,手上不安分地壓了壓璩貴千的帽子。

    “火鍋再難吃也不會難吃到哪里去吧。”

    “所以是火鍋嗎?他沒跟我們講啊。”朱欣怡的眼神變得微妙,意味深長地拍了拍璩貴千的肩膀。

    接機處的門滑開,第一批旅客抵達。

    小聲的嘰嘰喳喳變成激動的熙熙攘攘。

    擠進欄桿前是別想了,璩貴千略有些擔心曾嘉文會不會和粉絲們等的人一起出來。

    好在下一分鐘接機口前就出現了他的身影。

    接機粉絲的聲浪就略提起來一些,在看清楚臉后又降低,但來接機的朋友們高高揚起的手沒放下。

    璩貴千配合得揮了揮手。

    但比他們上前的動作更快的是捧著艾莎玫瑰花束的白手套。

    “哇哦————”

    不只是朋友們發出了起哄的笑聲,顯然這頗為浪漫的一幕也引起了另一邊蹲人的粉絲們的注意,長槍短炮和手機有架起來的趨勢。

    誰都看得出來白手套只是遞花的工作人員。

    朋友們三言兩語猜測著這花到底是誰給曾嘉文的。

    落后他們一步的璩貴千咽了口唾沫,低頭確認了今天穿的的確是運動鞋。

    很好。

    她壓低了帽檐,心里還抱有一絲僥幸,希望待會兒不要上演奪路而逃的戲碼。

    令她慶幸的是,接到花束的曾嘉文本人也表現出了詫異。

    吵雜的進出口前他和白手套的對話傳不到第三人的耳朵里。但看過花束中間的卡片后顯露的無奈表情卻是真實的。

    那張淺金色卡片被他塞進了口袋。

    行李車被白手套接過,曾嘉文朝著朋友們走來,目光中的欣喜在觸及他們背后那個拖拖拉拉的人影時更洋溢了幾分。

    面對朋友的調笑,曾嘉文看了一眼璩貴千,無奈解釋:“我媽媽送的。”

    危機徹底解除。

    璩貴千混在眾人之中打了個不親不熱的招呼,勢要把自己盯死在普通朋友的位置。

    直到上了接機的加長版商務車,眼見著車輛行駛的方向朝著華慶和京大所在的方向去,璩貴千戳了戳朱欣怡的手,而后者會意:“你回來待多久啊?”

    立刻有朋友發出了類似的疑問:“對啊好突然,要不是你說請吃飯我是不來接你的啊。”

    “申請到了交換項目,”曾嘉文朝著朱欣怡伸出了手,一雙眼尾上揚的杏眼卻對準了璩貴千,“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請多多指教啦。”

    深秋的京市明明還殘留著夏季的余溫,璩貴千卻被北風吹到了心坎里。

    沒事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她拿起車內的礦泉水,擰開,一口氣喝了半瓶。

    朱欣怡轉過頭來,笑意盎然,根本沒想掩飾自己看好戲的表情。

    “不是,什么時候的事啊?”朋友們摸不著頭腦,“你現在讀的是什么專業?大一就能交換?”

    上一次聚會本來要好好拷問這個倉促出國的人的,他卻半途溜了。

    和艾莎玫瑰擠在一起,曾嘉文清秀的眉眼似乎也染上了一絲淡粉:“社會學,只要我想,四年都飄在外面也沒問題。”

    意有所指。

    但有人充耳不聞。

    曾嘉文的新居就在著名的京市最貴學區房中,夾在華慶與京大之中。

    他家當年出國時走得干凈利落,在京市住了兩年的房子也出手了。眼下這一套大平層還是因為他要回來而臨時置辦的。

    而從車輛拐入這條街開始,璩貴千跳起的額角就沒停過。

    父母的心思是相似的。這個小區是周邊環境最好物業最負責的一個。理所當然,也是璩湘怡的選擇。

    所幸不是同一棟樓。

    曾嘉文是第一次來這里,不甚嫻熟地用鑰匙開門,里面燈光大亮,辛辣鍋底的香氣撲面而來。

    井井有條、溫馨舒適。住家阿姨穿著圍裙從廚房出來,熱情地招呼主家和主家的朋友們。

    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有人用調侃的語氣叫他曾少爺。“曾少爺”本人放下巨大的花束,手臂微揚,用粵語說道:“唔使客氣,坐啦。”

    璩貴千嘴角微揚,拉著朱欣怡搶住了靠里的位置,右邊是結實的墻,左邊是貼心好友。

    新鮮食材已經拾掇好了,琳瑯滿目,令人食指大動。現炒的香料撞上脊骨高湯,鍋底咕嘟咕嘟地端上來的時候,曾嘉文也換了套新的衣服。

    他匆忙沖了澡,發絲間還帶著水汽,眼下由長途飛行帶來的青黑也沒有散去。

    他需要的是妥善休息,而不是熱鬧的飯食。

    璩貴千的視線一轉而過,沒有留下痕跡。她摘下了帽子,攏了攏被帽子壓實的發絲,身前的燈光在她臉上拉下長長的睫毛影子。

    留給曾嘉文的位置離她不近,一頓飯間,除了公共話題,二人沒有絲毫交集。

    曾嘉文的視線是在她指間瞥過好幾次的,但他神色平靜,并沒有問出口,是否試過他送的禮物,又是否喜歡。

    或多或少看出了曾嘉文的疲憊,朋友們并未打算久待。

    新風系統很快帶走了室內的食物氣息。

    璩貴千從洗手間漱完口出來,正看見曾嘉文蹲在進門處的玄關那里用剪刀拆開玫瑰花束的包裝。

    嘴邊那句“要幫忙嗎”被及時咽了下去,但曾嘉文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自然地開口:“來幫我扶一下。”

    失去了偷偷離開的機會。

    璩貴千輕拉褲腿,蹲下來,問:“你要把它們分瓶養嗎?”

    玫瑰已經剪過了刺,正是盛放的姿態,波浪狀的邊緣粉嫩奪目,漸漸暈至底部的淺白。

    曾嘉文一瞬抬頭,眼中的訝然被她瞧個一清二楚。

    他又低下了頭,用剪刀分開底部的膠帶和包裝紙。

    “嗯,插瓶能養得久一些。”

    “待會兒帶一些走吧,”他停住動作,手指撥弄杯狀花型,“實在是太多了,我媽媽想一出是一出。”

    生怕她說出拒絕的話,曾嘉文又扭頭朝向客廳的朋友們:“走的時候都帶幾枝花回去,不許忘啊。”

    應答、嘻笑,也有人湊過來看他分花,指著幾枝說我要這一些,被曾嘉文趕跑。

    璩貴千沒有幫上什么忙,只是替他接住了一些灑落的營養土,再在分束包裝的時候幫忙貼透明膠帶。

    她做好了準備,或許曾嘉文會開口,那她也就知道自己會說什么。

    但他什么都沒有說,于是璩貴千也只能沉默。

    曾嘉文開始打哈欠,但仍一絲不茍地檢查了會被朋友們帶走的玫瑰是否有枯

    萎的跡象。

    眾人出門時俱捧著粉嫩的花束,也是頗為難見的場面。

    去取帽子的璩貴千落在了最后一個,接過他手里的花,輕聲:“謝了,回見。”

    關上門。

    阿姨在廚房燉著排骨湯。

    曾嘉文轉身把剩余的艾莎玫瑰全部插入敞口瓶,擺弄兩下,對著花朵發了一會兒呆后,從外套口袋里掏出已經有些皺巴的卡片。

    “畀你鐘意嘅女仔。”

    第95章 梁方起眉心微皺,給學生補了多……

    那一小束艾莎玫瑰最終還是停在了她的窗臺上, 和白色紗簾一同隨風起伏。

    璩貴千有時會想,假如曾嘉文直截了當一些,或者,惹人厭煩一些, 她都有明明白白的理由可以把他推開。

    傷一個朋友的心需要更多的勇氣, 她是有那樣的勇氣的, 但當對方小心翼翼示好的時候, 再堅硬的心也難免軟下一瞬。

    那不至于讓她惶恐,繼而心煩意亂。

    只是局面很像一場一二三木頭人的游戲, 她不去看的時候,曾嘉文在加速狂奔,等她打量的眼神挪過來,他又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這事懸而未決。

    隔天去公司, 璩貴千在茶水間被成子旭攔住的時候, 才想起這里還有一件懸而未決的事。

    “思思,最近工作還順利嗎?我聽說,你換組之后的表現挺不錯的。”成子旭穿著件休閑襯衫,袖口挽起,拿著咖啡杯。

    剛上班不久,茶水間人來人往,不時有人路過, 投來好奇的眼神, 點頭打招呼后匆匆而過。

    璩貴千打了個哈欠,意興闌珊:“哎呀, 還好啦,我就是邊學邊做。你呢?最近忙不忙?”

    “跟原來差不多,”成子旭掛上了一抹笑, 舉起杯子抿了一口,“我前天發的消息你看到了嗎?”

    “哦,那個啊,我好像忘記回了。”璩貴千作勢拿出手機,刷刷刷,切換界面,忙得很。

    “沒事,”成子旭推了推眼鏡,面上帶了些猶豫,“這里不太方便。要不……我們中午再說吧?中午一起吃飯?”

    他的目光意味深長。

    這話既是撫慰,又是威脅。我知道你心里有鬼,所以不在公共場合談論。所以你也可以放心,我不會貿然戳穿你。

    璩貴千依舊是懶洋洋的表情,目光從他的金絲眼鏡轉到他不離身的咖啡杯,最后才定在成子旭的臉上。

    不想撕破臉,那就是有所求。

    有所求就好辦了。

    “中午不行誒,我和雨桐約好了一起吃飯,要不下次吧?”璩貴千的聲音懶散又疏離。

    成子旭沒有想到自己會被拒絕,笑容面具一僵,壓低了聲音:“那就再約吧。不過思思你確實是今年的應屆生?我朋友說這一屆沒有這個人啊。”

    “誒?不可能的吧。”嘴上說著驚訝的話,璩貴千手指繞著衣服上的流蘇,不急不緩地打轉。

    “其實沒什么大事……只不過這種事情被別人知道了不太好,我覺得你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畢竟公司里人多嘴雜,萬一有人故意針對你,也是挺麻煩的。”

    比起當事人,眼神四處瞟的成子旭看上去更像是那個擔心被發現的人。

    璩貴千從成子旭的話里揣摩出了他的意思,抬手輕攏發絲:“嗯……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回去想想吧,沒事的。”

    “放寬心啦。”

    被揭穿學歷造假的人卻在這里說這樣的話。

    璩貴千內心嘆息一聲,還是要把戲演全。

    在成子旭眼里,她這樣有恃無恐的態度是坐實了上頭有人的傳聞。否則她樸實的紙面背景絕通過不了篩選,更不要提現在連這紙糊的學歷也不一定是真的。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璩貴千很抱歉在他心里給璩氏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也不能明白地告訴他,放心吧,沒有搶占你們的名額,更不會利用關系降維打擊。

    歉疚只是一瞬。

    反正成子旭曖昧不明的態度也證明了,他試圖從這件事中得到一些好處,而非正義感驅動。

    如是后者他該直接去找人事或者廉政才對。

    “好吧,”成子旭依舊是友好的表情,“有需要的話可以來找我幫忙。”

    他眨了眨眼。

    回到工位后,璩貴千第一時間和劉薇講了這件事,讓她關注一下后續動向。

    媽媽的心血來潮把她架了上來,總不能現在溜走,那才是功虧一簣。

    這恐怕就是高調做人的副作用之一。

    哪能只有甜頭呢。

    璩貴千整理了上周訪談后宣傳部給過來的稿子,按照先前定好的運營方向高涼了部分內容,重新排版定稿后給王姐審核。

    她的肚子又大了一些,坐一會兒就要起身去走廊上轉轉。

    當事人不覺得,璩貴千這個旁觀者真是膽戰心驚,還專門問過公司的產假政策。

    其實是可以提前休假的,但王姐是放不下工作的人。

    她給璩貴千的稿子提了幾個無傷大雅的意見,交代完了下個月要交的提高用戶活躍度和粘性報告的事情,又開始傳達組內生存指南:

    “假期有事就給我留言,看到就回。小事不知道怎么做找個公共場合問同事,汪姐人最好,可以多找她吃飯。大事直接找組長,你是小孩,多刷臉沒壞處。”

    璩貴千連連點頭,心里想的卻是,我一路問到董事長辦公室也不想打擾您休產假。

    最終定好的線上營銷稿發給美工前,璩貴千先找了各位當事人一一確認內容。

    和梁方起的溝通略有些別扭,尤其是她看到加好友時聊天軟件自動發送的傅思思三個字還掛在聊天記錄最頂端的時候。

    他也遲遲沒回。

    早上發的消息,到了下午四點多,璩貴千在給同事們分洛城送的下午茶蛋糕時,手機才響動。

    消息框連續跳出幾句話。

    梁方起:抱歉,在手術室里。

    梁方起:我都看了,沒有問題,辛苦了。

    璩貴千挑了一個小狗記下的表情包發送,隨后才回:沒事,你也辛苦了。

    他們的聊天記錄一直沒有新的篇章,直到周五,璩貴千轉發給他剛發布的稿件鏈接。

    璩貴千:[鼓掌][鼓掌]

    這回他回復得很快。

    梁方起:謝謝。

    短短兩個字,那三個代表輸入狀態的小點還在來回跳動。璩貴千等了一會兒,卻沒有看到新的消息跳出來。

    或許是誤觸?人又進了手術室,手機忘在了儲藏柜。

    她熄滅屏幕,把視線聚焦到臺前的ppt上,專心聽課堂中其他同學的小組展示。

    信號那一端的人其實并未離開。

    梁方起摘下眼鏡,站在昏暗的休息室里,只有屏幕發出的光照亮他的臉,挺拔的鼻梁上是眼鏡和口罩邊緣留下的印痕,鹽霜結晶般留存。

    身后剛下手術的師兄補覺的呼嚕聲轟鳴不斷。

    他的手指輸入又停頓,刪除又重新點上鍵盤,一個你字來回了十數遍,最后還是留下了空白。

    休息室的門被推開,燈光大亮。

    “今天最后一臺了,待會兒去吃點東西啊,我發現一家大排檔的鴨頭配啤酒真是絕了。”

    在休息室小憩的人被驚醒是常態,暫停打呼嚕的青年坐起身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響應。

    梁方起一貫是冷淡的表情,帶上眼鏡后更顯得冷峻自持,但也沒有拒絕師兄們的邀請。

    話是這么說,等這一群人把工作收尾又換了衣服出來也已經是兩個小時后的事了。

    太陽落山,余暉灑在街上。

    走在街上的幾人除了身上殘留的消毒水味兒、除了會在飯店里用吃剩的骨頭拼一只完整的鴨禽,和尋常學生沒有太大不同。

    而與此同時,同一片夕陽照射的地方。璩貴千和室友們道別后沿著梧桐小路往校外走,在爺爺奶奶家門口看到了洛城的車。

    她的腳步不由加快幾分。

    在干枯的葡萄藤下幫爺爺洗毛筆的洛城抬起頭,擦干手后先她一步打開了門,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就那樣微笑著看她走近。

    “好久不見。”他剛出差回來。

    傅爺爺不著痕跡地咳嗽一聲。

    璩貴千把書包塞到他手里,歪過頭去問好,又牽著洛城的手進門。

    “什么時候到的?”

    “剛剛。”

    行李箱還在車里,沒回住處,迫不及待地來見她。

    “不用這么急,我又不會跑,”她無奈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人,把他推到沙發上,“吃飯還有一會兒呢,休息一下。”

    爺爺奶奶家里,璩貴千是沒有膽量把人往樓上房間帶的。

    洛城捏著她的手并不反抗,淺笑之后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卻看見朋友的冷笑。

    璩逐泓把外套往沙發上一甩,故意扇起的風撲了洛城一臉。

    “起來去端菜,廚房在那兒呢。”

    登堂入室的洛城忍下了他的陰陽怪氣,提著砂鍋排骨出來的時候得到了奶奶“真懂事”的夸贊。

    爺爺奶奶知道璩貴千和洛城在談戀愛的時候并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淡淡說了一聲,下次叫他來吃

    飯。

    而獲得他們的喜愛對洛城來說不是難事。

    用璩逐泓的話來說他就是帥得沒有攻擊性的那類人,像月亮溫潤潤的,只要稍一裝乖,最討老人家的喜歡。

    璩貴千和這兩人在同一個空間的時候向來維持明哲保身的策略,不摻合不影響,偶爾表現下對哥哥的偏袒。

    她默默把自己的餐具放到爺爺奶奶那邊,離他們遠些。

    親人雖然都已知曉,她和洛城沒有明說過,卻達成了默契,并沒有把父母牽扯進彼此的生活。

    那個層面,過于正式,也太早了。

    對此璩逐泓相當認可:“有幸入贅的時候再見也不遲。”

    他學藝術之后是顯而易見地更毒舌了。

    這里的飯菜上桌,那邊的煙火升騰間更是人聲嘈雜。

    和師兄們吃飯聊天左不過是那些話題,論文期刊、手術見聞、教授八卦。

    人聲鼎沸、碗筷碰撞。梁方起喝一口啤酒,不時補充兩句,筷子卻沒動幾下。

    厚實玻璃杯上聚集著冰爽氣泡,入口的瞬間爆炸在舌尖,一路順流而下。

    師兄們談起留院的話題,話里話外都在提點他,要早做打算。梁方起舉杯示意,不聲不響地往下灌,面不改色。

    直到話題轉到買房結婚的方向,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師弟似乎突然有了興致,拇指按壓下頜,黝黑的眼抬了起來。

    打呼嚕很響的青年講著三環外學區房的價格漲幅。

    旁邊的人注意到了梁方起的視線,手腕一歪,杯子發出清脆的相撞聲:“動凡心啦?”

    這下所有人的注意力挪到了他身上。

    梁方起的眼角沉積了一些酒精帶來的微紅,又被鏡框掩蓋,看不分明。

    他慢吞吞地出聲:“是,什么感覺?”

    “什么?”

    “喜歡?”他說這兩個字的時候陌生的不可思議。

    在他貧瘠的青春期和孤獨理性包裹的前半生里,沒有這種詞匯存活的空間。

    將要結婚的那一個興沖沖地說著:“喜歡就是想唄,想見她、想親她、想跟她吃一個鍋里的飯!”

    這種事哪里有統一的定義呢。

    師兄們饒有興味,讓他說說為什么問這個問題,而他現在又是什么樣的感受。

    梁方起眉心微皺,給學生補了多年全科的優等生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會意的詞匯,張口時略帶茫然:“……癢。”

    “不安腿綜合征,蔓延到全身,用力,但也沒有好轉。”

    “是這樣的感覺。”

    第96章 “我覺得他……不跟我說實話……

    梁方起話音剛落, 幾位師兄面面相覷。

    不安腿綜合征,是一種神經系統感覺運動障礙,多由缺乏微量元素引起。

    腿部不適由內及外難以控制,患者只能通過活動肢體來緩解。

    盡管大家都是學醫的, 但這描述也未免過于……抽象?

    很快有人出聲:“我覺得在你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 十有八九就是了。”

    他砸吧砸吧嘴, 補充道:“愛情啊, 百分之八十都是心理幻覺。”

    將要結婚的人杵了他一下,發出不同意見:“少聽他放屁。”

    但他也贊同前半句話。

    當你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 腦海中的鏈接通道一遍遍加深,漸漸的,某個人的名字和那一種不可言說的感覺掛鉤,形成了固定通路。

    很快有人反駁他, 如果是這樣的話, 人豈不是可以催眠自己喜歡上另一個人?

    對話朝著奇怪的方向前進,梁方起自斟自飲,陰影下的瞳孔辨不清明暗。

    那一邊的對話璩貴千并不知曉。

    在金銀花藤纏繞欄桿的門口送洛城回去的時候,月色如水灑在身上。

    他叫的司機已經在駕駛座上等待。

    一周未見,璩貴千不是戀愛中黏糊的一方,但仍沒能直截了當地放開他的手。

    “陪我回去?”他們的聲音都放得低低的,既躲著屋內的哥哥, 又正合了夜色朦朧。

    “不行, 待會兒哥送我回家。”

    明天是周末,難得的時間, 他們要一起陪淑珍阿姨去復診。

    本來傅諧正陪著璩湘怡在新加坡出差,二人都特意為這件事飛回來了。

    洛城知道她明天白天沒空,于是沉吟后又問:“那后天, 一起去劃船?”

    “大概也沒空呢……我想陪淑珍阿姨待一會兒。”璩貴千說著,手指把玩著洛城的袖扣。

    “嗯,那我就只好耐心等待。”洛城的聲音輕柔得不可思議。

    璩貴千抬頭,輕輕啾在他的下巴上,換來一個淺嘗輒止的吻。

    “下周我哥就去外地開機了,”她的腦袋頂著洛城的臂彎,“周一可以來接我下班?”

    “然后,晚上回我那里吃飯吧,想想吃什么?我從家里帶一瓶白葡萄酒過去。”

    這一刻果汁感起泡酒也沒有她的絮語清爽酸甜。

    洛城的車開走后,兄妹倆陪爺爺奶奶看了會兒電視后也離開了華慶。

    車里的對話從樸實的家長里短開始。璩逐泓看著不食人間煙火,卻意外地對這些事了如指掌。

    滿足了璩貴千對劇組工作的好奇,又問了她最近工作學習的情況。璩逐泓在二人私下相處的時候從不對洛城大加批判,只是在知道洛城下周三又要出差的時候,沒忍住皺起了眉毛。

    正巧遇上紅燈,車身緩緩停住,一只大手伸過來揉揉璩貴千的頭發。

    “那下周豈不是沒人陪你了。”

    他說的像是她是離不開大人的小孩似的。

    璩貴千搖搖腦袋:“你看我像三歲嗎?”

    璩逐泓抬眼過去,燈紅酒綠的夜景映襯下,妹妹的側臉微有些光暈浮動。

    “難說,”他輕笑一聲,“正好他也不在,下周末來探我的班吧。”

    正巧洛城發來消息,他到了。

    早點休息。

    璩貴千回復,切換到日歷,口中喃喃:“應該可以吧……”

    忽一停頓,她搭在安全帶上的手不自覺點了點。

    曾嘉文兩分鐘前發的朋友圈,定位在京市,配圖是城市夕陽,遠方的云層和山巒,角落里有一個小小的剪刀手。

    “遠山不見我,而我見遠山。”*

    璩貴千的朋友圈幾乎是盧比和holiday的相冊。她不常分享自己的生活,但并不吝嗇給朋友點贊。

    一兩分鐘的功夫下面已經有不少共友的評論,大多是在打趣他,怎么突然文藝起來了,也有不少叫嚷著,既然回京市了,什么時候一起出來玩兒。

    手指停頓了一

    會兒還是沒按下拇指圖標。

    璩貴千收起手機,把頭轉向哥哥,認真問:“怎么不動聲色地拒絕別人?”

    “……好問題,”璩逐泓深吸一口氣,打開一絲車窗,一手掩在嘴邊,遮住小小的笑意。

    幫妹妹解決情感煩惱,義不容辭。

    “算了吧你也沒談過。”

    璩貴千深深懷疑哥上輩子也沒有過,還不如她呢。

    明明外貌能力都出色,卻像一個親密關系絕緣體一樣,頗為神奇。

    璩逐泓臉色一僵:“那說明我脫離了低級趣味,在尋找更高的價值追求。”

    “是的,你說的對。”璩貴千深以為然,并給哥哥送上鼓勵。

    兄妹倆到家的時候爸媽已經在餐廳吃晚飯了。

    沒有飛行后的疲乏,璩湘怡捧著女兒的臉來回看了兩圈,下了定論:“瘦了。”

    “……你出門才三天。”璩貴千讓廚師做兩碗栗子糖水,她和哥陪著爸媽吃飯。

    隨著她去上學,而璩逐泓忙于劇組事務脫不開身,四個人一起吃飯的時候,總歸是不如以前多了。

    “讓你爸看。”

    傅諧抬頭,兩秒后回復:“我怎么覺得是胖了。”

    “……你們清醒一點。”

    和這對出差也要黏在一起的夫妻說不通。

    璩貴千拿起勺子,手里的碗卻被璩逐泓對調:“少吃冰,又貪涼。”

    勺子轉兩圈撞不到一點兒沙冰,全是水和軟栗子。

    幸好味道不壞。

    璩逐泓問:“淑珍阿姨已經休息了嗎?”

    她也是今天的飛機,回京市來做系統的身體檢查。

    沒有什么病癥,只是年紀大了,身體機能下降。

    璩湘怡拿起湯碗:“剛才去看過,睡了。”

    比起他們,璩湘怡才是那個與李淑珍亦親亦友的人。

    前幾年還保留著年輕時的意氣風發,走起路來比年輕人穩健得勁,教訓外公外婆的時候更是虎虎生風。

    一瞬間,歲月的痕跡就顯現出來了。

    在心里默默算著歲數,酸楚也難免涌上一些。璩貴千不由得抬眼看哥哥。

    不知道他是怎么一個個送走身邊人的。

    栗子融化在嘴里,癱成軟泥。

    璩貴千問:“阿姨還去南方嗎?”

    “不了,”媽媽的停頓比以往長久,“不走了。”

    **

    從醫院大樓往下望,樹枝抖落葉片,簌簌落地,積成厚毯。

    這是璩貴千熟悉的景色,就像鼻尖的消毒水味兒一樣,組成了她很長一段時間內的記憶。

    不過是好的記憶。

    腿部手術、祛疤,再后來每個月來見一次季醫生。

    蝸牛背著重重的殼。

    聽說季醫生最近升遷了,倒是可以順路過去恭喜一聲……

    思緒被身后的開門聲打斷。

    璩貴千轉身,先去看哥哥臉上的表情。

    兩雙相似的眼睛對視,璩貴千在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腳步雀躍,接替哥哥推過淑珍阿姨的輪椅:“回家嘍——”

    李淑珍配合地張開手擁抱風,銀發飛起,搭在膝上的小毯子一鼓一鼓。

    按電梯的時候,璩貴千回頭看了一眼白色走廊中慢悠悠走來的青年,忽然意識到,這場景有些似曾相識,只是新老交替。

    輪椅的把手硌在手心。電梯門反光,映出高高的人影。

    “下午去逛公園吧?”璩貴千突然出聲,觀察淑珍阿姨的表情,“我推您。”

    李淑珍站了起來,步子穩當,眼里既有笑意,又夾雜被輕視的不悅:“那就動作快點兒,一個個的都不餓嗎?”

    正給媽媽打電話的璩逐泓加快腳步。

    那天他們留下了幾張新的合影。淑珍阿姨坐在中間,他們倆蹲在兩旁,一手按住一個年輕人的李淑珍笑得依舊張揚個性。

    璩逐泓定好的開機日期牽一發而動全身,不能隨意更改。與之相對的,璩貴千卻沒有那么多限制,起居多在山外青山,和媽媽一樣留長了在家里的時間。

    不過如今李淑珍的注意力可不在她們身上,她的新寵是holiday。

    薩摩耶在璩貴千上大學之后并沒有被冷落。璩貴千在華慶旁邊的居所也有holiday的生活用品和敞篷車形狀的狗窩。

    但享受過在草坪上肆無忌憚撒歡的狗狗是很難接受樓房生活的。狗狗的小腦袋不明白為什么出門見到的不是一覽無余的天,而是小小的電梯間。

    所以多數時間holiday依舊留在山外青山,與在家休養的李淑珍一拍即合。

    有一次璩貴千約會回來發現淑珍阿姨跟照顧holiday的傭人一起給薩摩耶洗澡,小狗抖毛弄了她一臉水,淑珍阿姨還樂呵呵地拍它屁股。

    她們倆呢,在好幾次早回家之后,被李淑珍下達了簡明概要的指示:該干嘛干嘛去,少往她跟前湊。

    holiday吐著舌頭蹲在她旁邊,附和的樣子讓璩貴千在心底輕罵一聲,小沒良心。

    話雖如此,李淑珍實則還是很疼她。

    她是唯一一個在知道了璩貴千目前的工作進展后偷偷給她出謀劃策的人,并且充分鼓勵璩貴千應該發揚扯虎皮做大旗的精神,抽空讓劉薇去給她送個東西,威懾一下老板。

    璩貴千:“……您猜我媽為什么不讓我用真名入職。”

    李淑珍頗有些老小孩的風格,擼著holiday的狗頭告誡她:“別老順著她,她自己當年怎么不從基層干起?”

    “媽也不是那個意思,她就是讓我體驗一下啦。”

    李淑珍的眼神寫滿了恨鐵不成鋼:“算了,你們是親親熱熱的母女,我做壞人干嘛。”

    璩貴千立刻擠開holiday把下巴往她手上一擺:“不可以這么說。”

    holiday覺得好玩,蹭過來和她貼貼,兩個腦袋并排,李淑珍開懷大笑:“養小孩還是好玩。”

    璩貴千完全理解為什么她媽媽年輕時和淑珍阿姨最要好。

    年齡算什么呢?她和李淑珍差的更多,但有些事兒還是只愿意和對方說。

    戀愛這樁事,同爸媽講總有些放不開。她哥是異性,又同她對象熟識,更難說出口。朋友倒是可以跟她一起吐槽,但沒有什么建設性的意見提出。

    但淑珍阿姨就沒關系,一切都剛剛好。

    “我覺得他……不跟我說實話。”

    “嗯……”李淑珍喝一口紅茶,愉悅地瞇起眼,不急不忙,“沒事,多談幾個就好了。”

    第97章 要么是想通了心意相融,要么是……

    璩貴千失笑, 輕拍李淑珍的腿。

    暖陽透過玻璃穹頂毫無保留地傾灑而下,映在桌中央的茶具表面,現出溫潤的光。

    銀發閃爍的老人坐正身子,擺擺手:“好了好了, 你繼續說。”

    茶香悠悠飄散, 花枝輕輕搖曳。

    璩貴千整理了被打斷的思緒, 開口。

    起因是洛城有幾次來接她下班時遲到了。

    這當然不是什么大事。

    他也提前發信息跟她說了。

    上車后問及原因, 他也只說,被工作絆住。

    洛城來接她往往是自己開車, 一來不帶司機去哪里都方便,二來更符合傅思思小白臉男朋友的人設。

    還有一個原因璩貴千沒說出來過,但她覺得洛城是些明白的。

    她會覺得開車的洛城側顏很帥氣。

    心照不宣的默契是一點小小甜蜜。

    直到前一陣子,她下班時, 洛城的車停在路邊, 后車窗搖下半扇,他端坐著閉目養神。

    “這就是你的煩惱?”李淑珍看璩貴千的眼神頗有些無語。老太太見過了大風大浪,如今被小孩拖著去解決大麻煩,到地方一看,是讓她把塑料袋的兩邊打個結。

    璩貴千搖了搖她的手,不滿:“聽我說完。”

    “他沒說實話,但我看得出來。”

    前兩天, 難得的約會時間, 他們在璩貴千的校外居所里看一部講述悠長假日的喜劇電影。

    冰鎮白葡萄酒的余韻還在嘴里,璩貴千去廚房拿冰塊, 再回來時,看見客廳的頂光下,灰色襯衫的男人頭顱向后仰倒, 靠在沙發上閉目。

    璩貴千抱著冰桶,駐足歪頭觀察他。

    太累了。

    他需要的是陷在舒適的床榻上被毯子裹起來,而不是在這里陪她看電影。

    “嗯……”李淑珍搖了搖勺子,金屬與瓷器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然后呢?”

    璩貴千把電視關掉,往他身上披了毛毯,又調高了中央空調的溫度。

    均勻的呼吸聲比睡覺的holiday還輕,節奏分明。她在一起一伏的聲音里給哥哥發信息。

    璩逐泓也不知道洛城最近忙不忙。男生之間的友誼像煮熟的面條一樣松散,就像多問一句彼此最近怎么樣都會讓他們煮過勁似的。

    但幸好,這位大忙人不是她唯一的消息來源。

    頂光將人的皮膚襯得格外剔透。璩貴千恍然發現,他眉心什么時候多了幾道不起眼的細紋。

    有很多人爭著將消息往她耳朵里送的大小姐稍微打聽了一下,就知道為什么自己的男朋友疲憊缺覺得像是六點起床的高中生。

    “讓我猜猜,他的弟弟妹妹坐不住了?”老太太的每一條皺紋都是智慧和歲月的積累。

    “大概吧。”璩貴千沒說的太明白。

    而且那不是重點。

    淑珍阿姨捏著璩貴千的手,反復打量,把那當成了holiday的爪子:“你想幫他處理一下?”

    敲打敲打他爸,讓他知道什么是分寸。或者早些把遺囑公證了,省得鬧個沒完。

    璩貴千立刻皺眉,把手伸那么長不是她的習慣:“他自己會處理好的。”

    很奇怪。

    璩貴千并不想牽扯到彼此的家庭或是父母中去,那比赤誠相見更讓她無所適從,親密得……過分。

    李淑珍卻沒明白她的執拗:“只要你開口松松手,他爸不會不識相的。”

    洛城的私生弟妹們突然發力使勁,何嘗沒有璩貴千的緣故呢。

    這個圈子說大不大,說小很小。流言八卦,一眨眼就傳遍了。

    洛城會因為和她的關系的緣故得到很多人的另眼相待。

    好的壞的,表面上說的都是強強聯手、更上一層樓。

    背地里當然也少不了風言風語,說他借了近水樓臺的便宜,早早抱住了金疙瘩。

    “我看過他的日程安排,密密麻麻地。下午的會挪到中午去開,擠出時間來接我。好幾次陪我吃完飯還要回公司,不是助理接電話的話我根本不知道。”

    璩貴千沒有多少戀愛經驗。

    她問:“是男人都有一些古怪的自尊心嗎?忙成這樣為什么不告訴我呢?我又不是需要哄了才能睡覺的嬰兒。”

    被瞞著的那個人是什么感覺呢?

    一開始當然是內疚和難過。

    隨即是懷疑自己,是否忽視了戀人的感受和狀態。

    再然后是挫敗,似乎沒有被當作另一個成年人在溝通。

    “我不需要這樣。”璩貴千斬釘截鐵。

    這一刻李淑珍腦海里浮現出叛逆時期璩湘怡的臉,雖說事情截然不同,兩個人的表情卻如出一轍。

    臭、倔、硬,較真、容不下沙子,都是被寵出來的脾氣。

    李淑珍悠悠嘆一口氣:“那你跟小洛說了嗎?”

    該做事的時候別兒女情長。

    “……他覺得我在說氣話,然后跟我道歉,說下次一定不睡著了。”

    “嚯,”李淑珍樂了,難得帶上了一些京市腔調,“這小伙子。”

    璩貴千方才講來龍去脈的時候還挺精神,現在卻有些蔫巴巴,把玩著桌布。

    這是矯情嗎?

    璩貴千有時候會擔心,自己是不是沉溺在糖水般的世界中太久了。

    只是溝通的問題吧。

    講完之后心情雖然沒有陽光明媚,但積蓄的氣球破了一個口子,緩緩往外放氣,反而讓她覺得好了一些。

    李淑珍:“沒什么事兒,你們覺得講不通就先放一放唄。”

    要么是想通了心意相融,要么是放冷了一拍兩散。

    “嗯,他出差了,”璩貴千支起腦袋,“我周末去找哥哥,您跟我一起吧?”

    李淑珍掛上慈祥的笑,嘴唇輕啟:“不去。”

    誰也別想讓她離開溫暖的輪椅。

    “好吧。”璩貴千并不強求,抬手給她添茶。

    只是在奔赴京市鄰省的影視城前,璩貴千還有兩天班要上。

    且其中一次她還要在組內分享一次近期品牌營銷方法及市面優秀案例的展示總結。

    這本來是王姐的工作,在休產假前,她為璩貴千爭取了這次機會。

    “讓老板記住你,”王姐說完之后又補充,“不只記住你這個人,要讓他知道你是能干活的。”

    報告的詳盡程度有王姐做的往期報告參考,在休產假前,王姐幫她刪減了報告的枝葉末節,定下大綱。

    小組會上十分鐘的報告并不能讓璩貴千緊張焦慮。

    她旁聽過股東會議,也有在階梯教室幾百雙眼前講ppt的經驗。

    只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加速奔跑之后的成就感,是無法不伴隨心跳加速的。

    而在這一刻她好像突然又明白了一些媽媽的用意。

    偶爾,脫掉自己的名字和光環,赤腳奔跑,會有不一樣的體驗。甚至有種安心,因為你知道得到的評價完全是因為交付出的答卷,而非答卷上的姓名。

    周五放學后璩貴千直接從爺爺奶奶家出發,坐車去哥哥所在的影視基地。

    三個小時的車程,在車上她淺淺睡了一覺。

    醒來后已經快到目的地,手機上陸陸續續多了好幾條消息。

    座椅依舊平放著,璩貴千打開了車廂頂燈,迷蒙的雙眼睜了兩遍才完全打開,一個個回復過去。

    哥問她到哪了,到了想吃什么。

    “大少爺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洛城發來的晚餐照片,說遇到了一家很好吃的槐花蜜,回來的時候給她帶。

    “好。”

    想了想,手指輕動,又補上了一句“早點睡覺”。

    朱欣怡在吐槽思政課上分到的小組同學不干活。

    “氣!直接分配任務吧,不給渾水摸魚的機會。”

    幾個群聊的消息看不過來。自從曾嘉文回來之后,他們的四中同學群又熱鬧了起來,隔幾天就嚷著要聚。

    璩貴千一概當沒看到。

    但私聊的消息就不能無視了。

    曾嘉文的頭像上的小紅點里掛著九條新消息。

    點開一看,居然是好幾張狗狗的照片。

    黃色小土狗眼睛黑亮黑亮的,嘴邊是一圈黃黑相間的毛,乍一看像糊了的老面包,潦草中又帶著些可愛。

    但是也很眼熟。

    曾嘉文:千!我收養了一只小土狗。

    曾嘉文:是小區里的保安大叔撿的,物業不讓在門衛室里養了。

    曾嘉文:我就把它帶回來啦。

    曾嘉文:這種小狗吃什么糧好啊?還要準備羊奶嗎?

    難怪她會覺得眼熟。

    黑色的邁巴赫從漫長的高速公路上轉彎,駛入縣道。兩側的樹木后退,蹭出層層光影。

    璩貴千抬手調高了座椅靠背,掀開毛毯,整理了身上的棕色皮衣外套。

    重新拿起手機,她仿佛能看到曾嘉文在臺燈下對照著“如何和女生搭訕”的書本,圈出了其中一條“尋找共同愛好”的要點。

    璩貴千發過去寵物醫生的聯系方式:可以咨詢他。

    現在曾嘉文臉上的表情,一定跟他以前每次做解析幾何算不出正確答案,唉聲嘆氣的樣子差不多。

    曾嘉文:好嘞!

    曾嘉文:小狗真的好可愛,不過保安大叔說它可能會長到很大。

    是嗎?

    璩貴千又點開前面的圖片,坐在臉盆里的小狗耳朵微折,腳掌有半個小土豆那樣大。

    曾嘉文:不過我說沒關系,帶走它就肯定會好好養大。

    璩貴千想了想,回復了一個大拇指。

    屏幕上,一邊是連續好幾條消息,一邊是孤零零的表情,長寬對比明顯。

    司機開口提醒她:“小姐,快到了。”

    周圍確實是熱鬧起來了。

    小縣城獨特的氛圍體現在街頭巷尾,這一片大約全是靠影視基地吃飯的商業區,小吃攤眾多,鐵鍋燉和燒烤店能并排開上好幾家。

    曾嘉文又發來了消息,絮絮叨叨,按照醫生指導做的每一步都分享給她。

    璩貴千每一張狗狗圖片都看了。小土狗的尾巴在屏幕上留下殘影,還有幾張能看到曾嘉文按在它后頸上的手。

    不過她沒再回復。

    車停了。

    穿黑色羽絨背心的人敲了敲車窗,彎腰露出熟悉的臉:“下車,趕上收工夜宵了,帶你吃鐵鍋燉大鵝。”

    第98章 光很晃眼,璩貴千低頭把臉埋……

    土豆大白菜和粉

    條在一個大鍋里咕嘟咕嘟, 吸滿了濃郁醬汁。

    璩貴千很久沒有和許多人圍在一起搶著吃飯了,她坐在哥哥旁邊,有些放不開,而璩逐泓不住地往她碗里夾菜, 直到碗里冒出了尖尖才滿意。

    飯桌上的氣氛不錯, 解決劇組的主創都是年輕人, 唯一的中年制片人大腹便便, 樂呵呵地喝著杯里的旺仔牛奶。

    璩貴千動筷斯條慢理。

    編劇、演員、攝像,她看了一圈, 把目光放到了正格外樸實地撕扯鵝腿的璩逐泓身上,沒忍住偷偷拍了張照片發在家庭群里。

    意外。

    璩逐泓在外人面前一向有些偶像包袱。話少、冷酷、容易不耐煩。

    璩貴千來之前以為自己會看到他拿個大喇叭滿場訓人的畫面。

    但眼前這個頭發耷攏在額前、穿著羽絨背心、搶菜姿勢異常熟練的人,真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感慨,工作給人帶來的改變。

    璩貴千在這里只能待兩天, 周日下午就要回京市去, 周一上班。

    璩逐泓只簡要介紹了妹妹的名字。開朗的年輕人們在飯桌上也要看導演的臉色,樂呵呵地給璩貴千講劇組的趣事。

    影視基地三教九流眾多,人流量巨大。他們這個不知名的小劇組外觀平平無奇。最引人注目的是還是自己出資的璩逐泓。

    不少周邊劇組的制片人知道了這個班底是這位導演兼主要投資人自己拉起來的時候,都明里暗里來套近乎。

    一個過于鮮明的有錢、愛玩、天真的富二代。

    投資回報比是什么?不管。預期收益和目標人群怎樣?不知道。一看就是吹一下電影理想而不用看就能拉來錢的理想主義好青年。

    這簡直是各類制片的金疙瘩。

    璩逐泓在外依舊話不多,但他沒有拒絕投機者們,只是遞給了他們公司投資部的名片。

    員工們看到各類青春校園恐怖懸疑片的提案時如何困惑暫且不提,璩逐泓和他的劇組在這里獲得了良好的人脈基礎。

    行個方便結善緣, 能出錢的就是捧在手心的活菩薩。

    璩貴千饒有興趣地聽著這些事。當著許多人, 她的話不多,只在談及璩逐泓的時候露出淺笑, 給眾人留下了溫婉的印象。

    璩逐泓自己投資的劇組并不像影視基地的一些團隊那樣起早貪黑地趕進度。他沒有財務指標懸在頭頂,多數時候團隊成員們能夠保持體面健康的作息。

    休息了一晚之后,璩貴千跟著他們去片場觀摩。

    真實的拍攝場景要瑣碎無聊得多。大塊時間都花在調試設備、光影測試、走位確認上, 璩貴千逛了一圈影視基地里這座被璩逐泓改裝過的仿古建筑后,演員連妝造都還沒做完。

    “無聊了?去車上睡會兒吧?”璩逐泓遞給她大豆拿鐵,指指身后的房車。

    為了趕早晨的光線拍攝,劇組早上六點就集合了。來陪哥哥的璩貴千配合著他的時間表,已經很久沒有起這么早了。

    “不了,”她打了個哈欠,坐在璩逐泓旁邊的露營椅上,從包里拿出平板電腦,“我看會兒書。”

    片場的嘈雜聲沒有中斷過,人來人往,地面上是鋪設的軌道和各類線材,幾乎人人都扯著嗓子說話。璩貴千素面朝天,灰色帽衫的帽子戴了起來,半遮住臉龐。她支著腦袋,不時拿著電容筆在屏幕上圈圈畫畫,在吵鬧的世界里辟出了一方天地。

    帶好了頭套的男配角蹲在她旁邊,清秀的臉上化了特效妝,額頭和臉頰上斷斷續續的擦傷。他知道自己身上血呼啦差的,故意離了她的椅子半米遠,支著腦袋看過來,頗為乖巧。

    “是學習資料嗎?好用功啊。”

    璩貴千抬頭,微微一笑,調出封面給他看:“是工作上要看的書。”

    這一本講的是某個線上社交產品營銷的策略、方法和工具,從商業價值到投放復盤都有涉及。

    “哇,”他眼里滿是驚嘆,“這么厲害的嗎?”

    “沒有很厲害,是因為不懂才要學的。”璩貴千指間夾著電容筆回復。

    “那我就不一樣,無論什么書,看兩行我就要睡著了。”男配角笑起來時露出兩個虎牙。

    頭套的幾縷發垂下來沾到了臉上的血漿,癢得很,他自己看不到,又擔心弄花了妝,小心翼翼地去捏發絲,兩次都落空。

    “別動。”

    璩貴千正要幫他拿掉粘在臉上的頭發,前方傳來調度的呼喊:“榮小四呢?”

    那是角色的名字。

    “來啦!”男配角蹦了起來,兩手拎起自己破破爛爛的囚袍,一溜煙跑到刑架旁邊站好,讓道具老師給他纏上鎖鏈。

    滿場走動的璩逐泓回到了監視器后,坐在璩貴千旁邊灌下半杯美式,又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了白色大喇叭,拍了兩下后開始指揮場內攝像機的定位。

    璩貴千掀起帽沿,默默地看著他工作。

    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訓話講戲的時候,一雙丹鳳眼在皺起的眉頭下極有壓迫感。他有條不紊地用大喇叭組織各項工作,不時走到攝像機旁邊去微調拍攝畫面的光影角度。

    游刃有余。

    璩貴千喝口拿鐵,拍了好幾張他的背影,發到家庭群里:我們家大導演的工作照。

    半分鐘后爸爸返了一張媽媽穿著棕色西裝吃早餐的照片,圖上的人半側過臉,表情無奈而又無可奈何:我們家董事長的出發照。

    璩貴千偷笑一聲,眉目彎彎。

    爸很潮,連什么是出發照都知道。

    前方的璩逐泓轉過來問她要不要出去走走。他沒空看手機,不知道自己劈頭蓋臉訓人的照片正被爸媽審閱。

    璩貴千搖頭:“不用,這里挺有意思。”

    一日的劇組生活觀察讓她對工作狀態的哥哥有了新的認知。

    喝完了拿鐵,午飯后又是一杯滿滿的美式。璩貴千喝了一肚子咖啡,晚飯沒什么胃口,除了中途起來溜了兩圈活動身體外,就在那張露營椅上就著劇組背景音和自己的營銷案例書過了一整天。

    璩逐泓好幾次讓她先回去,都被她否決了。

    待在酒店還不如回京市。

    在這里有吃有喝有座位,也就只有璩逐泓會覺得她在這里坐一會兒是受苦了。

    下戲已是八點出頭,璩貴千一直陪他到了最后,舒展著脖頸往外走。

    身后又有人叫他確認器材表,璩逐泓一捋額發,手里的鴨舌帽重新戴上:“等我一分鐘。”

    “嗯。”

    璩貴千站在路邊,身前是條狹窄的道路,車來車往。她雙手插兜,仰頭時帽衫滑落,露出烏黑細膩的發絲。望著黑色夜空下閃爍的小光點,璩貴千暗自猜測那是飛往何處的航班,腳下滑動出一個小圈。

    有人叫她。

    轉身,是上午說過話的男配角。他的戲份不重,卻是個背景板一樣時刻存在的角色,立在主角的囚室外。璩貴千看了一整天,他也就帶著血漿妝在木頭刑架前站了一整天。

    身后的喇叭和引擎聲絡繹不絕,八九點對于影視基地而言正是忙碌的時間。

    “找我嗎?”

    背景音里有輕輕的引擎熄滅聲,車門打開又無聲合攏。

    “嗯,”他露出靦腆的笑,清脆又果斷,“你有對象嗎?沒有的話,可以考慮一下我嗎?”

    真誠直白,突然,卻不讓人討厭。

    短暫的怔愣后,璩貴千正要拒絕,肩上卻傳來觸感,手里的包被人接過,接著是一道熟悉的聲音:

    “不好意思,她有男朋友了。”

    鼻尖傳來熟悉的須后水味,璩貴千抬頭,發絲蹭過洛城的耳朵。

    “事情提前解決了,”洛城眼里是淡淡的笑意,“小小的驚喜。”

    男配角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

    夜色里對面劇組的鏑燈照得四處亮堂無比,洛城抬手幫她整理了頭發,手指停留在耳垂上,不輕不重地捏了捏:“想你。”

    璩貴千沒有說話,抬頭時對街的模擬日光晃過她的眼,也給洛城的臉打上了清晰又明亮的光,讓他的每一寸表情都無可遁形。

    思念、期待、歡欣、愛戀。

    光很晃眼,璩貴千低頭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讓臉頰與棉麻布料相觸,摩擦間產生近似依戀的安全感。

    “嗯。”她的聲音又輕又柔。

    璩逐泓捏著墨鏡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他的喉嚨口壓住一聲冷笑,一把抓過洛城,肩膀一撞:“過來也不和我說一聲?”

    從他手里把璩貴千的包接過來甩在肩上,璩逐泓故意把手向后半抬。

    無奈的璩貴千識相抓住。

    “訂酒店了嗎?這附近的套房很搶手。”

    璩貴千:“他跟我住。”

    一個眼刀立刻就飛了過來。璩貴千歪頭,理直氣壯:“你那里晚上一個人接一個人地去,他剛落地,需要休息。”

    就像昨晚似的,他們倆沒說幾句話,先是編劇來對飛頁的內容,又是調度來協商演員妝發時間,最后是燈光來問器材租借。

    洛城笑瞇瞇的臉就在旁邊,璩逐泓的手臂箍著他肩膀的力道又大了一些,皮笑肉不笑:“是需要好好休息了,看你憔悴的。”

    走出了這片燈火通明的區域后,月光的存在感變強了一些。

    如紗如練,從籠罩在頭頂,變成起伏在窗簾間。

    進房間前璩逐泓的臭臉格外明顯,但被璩貴千忽略。

    她壓著有話想說的洛城,洗漱后立刻把他埋在了床鋪里。

    枕頭上有她頭發的香氣。

    而她就在旁邊。

    背上的手拍打的動作一下又一下,是從孩提時代起培養出來的能讓人不由自主地安心又踏實的節奏。

    璩貴千沒有換衣服,二人隔著被子,沖淡了旖旎。

    她的視線一開始聚焦在洛城閃爍的睫毛上。

    蝴蝶翅膀輕輕扇動,掛起的風像他的出現一樣吹得人心慌。

    她說:“不許想東想西,睡覺。”

    璩貴千一手支著腦袋,半靠在床頭,另一只手維持著輕輕拍打的節奏,直到察覺他的呼吸已經變得綿長規律。

    被子下露出半個腦袋,眼下還有淡淡的烏青。

    這個人,一定又是壓縮了所有工作,壓榨自己的精力。突然飛回來又不提前通知,下飛機就往影視基地開,行李箱都還在后備箱里。

    璩貴千的視線從他的臉上飄到了陽臺沒拉攏的窗簾外透出的夜色。

    玻璃窗外的天空是靛青色的,附近光污染的結果。不是夜的黑,又終究不是天光將現的朦朧。

    不知過了多久,璩貴千直起身子,活動了一下肩頸后動作輕緩地下床,小聲地合上門,在這一層的露臺前找到了指尖夾著煙的璩逐泓。

    第99章 世間所有戀人的相擁,都是相對……

    璩貴千攤開左手。

    半仰著頭的青年眼睛一橫, 老實地從兜里掏出了剩下的半包煙:“不許告訴爸媽。”

    打開蓋子取出一支,用他放在桌上的打火機點燃,璩貴千微挑眉毛,隨意將頭發往后掀, 拉開椅子:“沒有那個打算。”

    猩紅的一點映在夜幕中。她的動作不太熟練, 但還是完整地吐出了一口煙霧。

    璩逐泓肩上披著外套, 驚訝:“什么時候學會的?”

    璩貴千反問了他相同的問題。

    兩雙眼對視, 不約而同地移開目光,避開了這個話題。

    璩逐泓將剩下的半支煙按滅在玻璃杯里, 又長臂一伸捏過她手里剛點燃的,一同淹在了水里。

    “對身體不好,少碰。”

    璩貴千搓搓手指,學著他的樣子, 把腿架在了第三張椅子的椅背上, 愜意地仰頭,欣賞并不美麗的夜空。

    明天又是緊鑼密鼓的一天,許多人都睡了,走廊安靜得很。只是露臺外不時傳開動靜。還有醉酒的人口齒不清地大呼小叫。

    璩逐泓:“他睡著了?”

    “嗯。”

    璩貴千的腳尖一下一下勾著,不知是什么歌的旋律:“回去之后,我讓管家給你找個廚師過來。老是吃盒飯不好,給你開小灶送過去。”

    高油高鹽, 更何況他忙起來的時候連吃飯都顧不上, 過了飯點再匆匆扒拉兩口冰涼的食物,更加食不下咽了。

    “好, ”璩逐泓沒有拒絕,“怎么還不去睡?”

    今天起得這么早。

    女孩的手垂落,指節條件反射地跳了一下:“睡不著。”

    “唔, 那聊聊?”

    就像他們曾經固定的晚間散步活動。

    沉默之中璩貴千維持著平靜的表情,等天空中尾部閃爍紅點的飛機越過了對面大樓的邊界,她才說道:“等我回去,得去見下季醫生。”

    璩逐泓交叉在腹部的手輕微動了一下:“挺好的。”

    定期和心理醫生聊聊不是壞事。他保持了克制,不想小題大做。

    “為了最近發生的事嗎?”

    對面的樓只剩下最后一扇亮起的窗戶。

    “我好喜歡他,”璩貴千微微側頭,聲音很輕,比草間的風聲響不了多少,“喜歡,但是喜歡在讓我害怕。”

    “害怕什么呢?”

    害怕他用那種亮晶晶的眼神看著我,而我拿不出同等的東西回饋他。

    璩貴千的手去夠桌上的煙盒,點燃一根后沒有放到嘴邊,就那樣夾在指尖,看它靜靜燃燒,最后灰燼落到地上。

    她不想帶著一身煙味回去,洛城不知道她會抽煙。

    “很難說明白。”

    璩逐泓擠出干巴巴的話語:“慢慢來吧。”

    “嗯。”

    璩貴千的臉上呈現出細微倦意,她掏掏口袋,找到兩顆薄荷糖,分一顆給旁邊的人:“最后五分鐘。吃完就去睡覺。”

    夜霧起了,空氣微涼。

    掀起被子的時候另一半床上的人似有所覺,手臂微動。

    和哥哥的相處讓璩貴千的心緒平穩許多,她抬手熄燈,戴上眼罩,拉好被子,緩緩下沉,不讓床墊的起伏驚醒熟睡的洛城。

    一邊是空落落的涼意,一邊是很難忽視的熱源。

    璩貴千側躺著,背對著戀人。被子里的氣溫一點點上升,最后與體溫趨同。溫熱的身軀無意識地從她背后湊近,毛茸茸的腦袋埋在她的脖頸間,呼吸打在后頸上,癢癢的,肌膚下一寸一寸地埋伏著躍躍欲試的草籽,試圖破土而出。

    睡吧。

    她調整了一下姿勢,背部與柔軟而有韌勁的胸肌相觸,好像融化在黃油中的面包胚,呼吸起伏間身體靠得更近,吐息交錯而過。

    世間所有戀人的相擁,都是相對論最好的佐證,在那靜止的懷抱里,時間換了一種流淌的方式。

    **

    冬天到來的時候,這一批實習生已能夠輕車熟路地在璩氏總部大樓中穿行,抱著筆記本電腦穿梭在各個會議室間。而在公歷年又增了一位數的時候,與元旦假期一并到來的還有實習生們的中期考核。

    對待數量眾多如工蟻一般的實習生,部門領導是沒有功夫花費好幾個下午的時間坐下來聽他們逐個講述不甚成熟的述職報告的。尤其是當這其中的一多半都不會留下來的時候。

    他們只需要按照格式交上一份自我考評,重點項目與任務、角色貢獻與成果展示、工作能力展示、自我評估與反思、未來提升計劃。

    所有人都不吝惜在字數和語言上下功夫,而璩貴千交了一份近乎完美的答卷。

    她把自己的換組經歷包裝成了對職業路徑的思考重構,結合近期參與的重點專項、王姐休產假后接手的日常運維和一些調研報告,量化參與度和貢獻,突出了快速上手的學習能力和獨當一面的職業素質。同時在他人評價板塊中她邀請到了數個橫向部門的高職級。

    踏實懇切的態度、言之有物的項目、切實可行的計劃。

    報告上交之后璩貴千沒有把心思花在猜測和內耗上,她帶上了精心挑選的棉織床品四件套和羊絨家居服套裝,去月子中心探望王姐。

    王姐還沒有完全從生產中恢復過來。她的面孔圓潤了一些,精神頭卻沒有從前上班時好。但見到璩貴千來探望,王姐還是很高興,示意她放下東西來床邊坐。  ”

    小孩抱去洗澡了,不然你可以抱抱看。”

    “不了,”璩貴千連忙推辭,“我是來看看您的。身體還好嗎?”

    王姐顯然不想多說家事,丈夫在上班,她的媽媽露了一次臉后沒有多留。

    在陌生的環境里,外向的傅思思也難免會收斂一些。璩貴千坐在軟椅上捏緊了手里的包,鼻尖是充盈的奶味兒,好在這里的隔音做得不錯,房門關上后聽不到嬰孩啼哭的動靜。

    她們的話題中心最終還是落到了工作上,王姐也只對這些最感興趣。

    璩貴千在那里坐了半個小時,有二十五分鐘里,王姐孜孜不怠地問著最近組內發生的事情。誰拿到了今年的項目評優、誰和誰最近走得更近、誰的工作崗位有了調整。

    說得口干舌燥,璩貴千出門時王姐還意猶未盡,只是她喂奶的時間到了,只能讓護士代為送她出門。

    也正是在元旦前后,成子旭終于表露了他的真實想法。

    先前的短信與簡短的對話并不是終結,成子旭好幾次在午休時間邀請璩貴千去咖啡館品嘗新品。

    有幾次璩貴千拉著別的實習生一起,有外人在,成子旭比她更想守著這個秘密待價而沽。而躲不過去的時候,璩貴千靠裝傻充愣應付了過去,貫徹了傅思思夸張的為人處世風格,狐假虎威的同時并沒有給對方過多的信息。

    在成子旭心里,她顯而易見是個有一定能量的人。但也僅此而已,否則她應當直接空降在某個部門,而非從實習生開始參與競爭。

    中期考核提交后,成子旭在一次午餐后堵住了她。挖去春節假期,離留用結果和最終的定崗輪崗公布已經不遠了。

    他蠢蠢欲動的心終究付諸了行動,直言自己心意的崗位是總經辦。

    “很好啊,”璩貴千用吸管攪拌著冰塊,“不過很難吧。祝你成功。”

    他的履歷確實很出眾。哪怕璩貴千并不喜歡成子旭夸夸其談的風格,但還是承認這一點。

    “幫我一把吧,”成子旭在公司永遠穿的是各式襯衫,冬季則多一件羊毛衫,潔白的襯衫從領口翻出來,“幫我說句話?我知道后面輪崗不會再開放總經辦的位置了,我很需要這個機會。”

    “同一屆實習生也是難得的緣分。我們可以守望相助的,或許有一天我能幫上你的忙呢?”他說話的語氣是很誠懇,但正如璩貴千不喜歡他的原因那樣,成子旭的自戀自傲真的體現在他的每一個細胞中。

    璩貴千搖了搖冰茶,冰塊撞動聲鈍鈍的。

    “不行的。我沒有那個本事,”她撕扯著手中的咖啡館紙巾,一點點把那個商標圖案從紙屑中摳出來,說話時漫不經心,“至于大學的事情,如果你想說出去的話,就說吧。”

    成子旭把她的無畏當做了有恃無恐,臉色并不好看,但并沒有當場惱羞成怒地離開。

    “好吧。”

    半分鐘后他整理了心情。

    對于璩貴千而言,春節假期是難得的喘息時間。放假前的一段時間她過得并不輕松。學業緊張,而璩貴千并不打算接受低空飛過。

    閉卷考試的科目需要大量時間準備,往日積累的錄音稿和課程PPT打印出來積成了小山,論文結課的科目更是數千字起步,據她所知有不少人都是奔著萬字以上在寫。

    與此同時璩貴千還要應付工作上的瑣事,王姐休假期間這一個全職人力空缺中的所有流程事項全部交到了她這里,比起其他實習生,璩貴千投入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些正職才有機會接觸的流程審批事項,她也對公司內部的OA系統和審批邏輯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并數次和劉薇吐槽這些繁瑣交叉的審批鏈條。

    好在考試周雖然漫長得看不到頭,也終究有熬過去的一天。

    璩貴千好幾年沒有這樣期盼寒假和過年了。

    今年是一個暖冬。

    在她終于有精力抽身考慮自己的私事的時候,璩貴千才猛地反應過來,她和洛城已經連續幾周只在周末時見面了。

    且見面的地點多在圖書館和公共教學樓。

    在接連幾次的學習和工作中斷、拖慢進度后,洛城被璩貴千勒令,禁止來她家、禁止去學校附近的住所找她、禁止二人一起出現在私密空間。

    字打著打著手就不在鍵盤上了,書看著看著眼睛就不在紙上了。身體里像是裝了磁鐵,不知什么時候就挪到了一起去,一個轉念間頭一歪,另一邊的人就順手把她摟進了懷里。

    璩貴千認為這不是自己意志力薄弱的問題。

    她把這歸咎于冬天。

    第100章 但那個念頭太短暫了,比指間的……

    她把這歸咎于冬天, 但在春天的腳步靠近的時候,情況依舊沒有好轉。

    摘下防藍光眼鏡,鈦金屬落在木質桌面上近乎無聲。但洛城靈敏地捕捉到了訊號,手中的游戲機落在地毯上。

    咚的一聲。

    手指穿梭在發間, 輕巧摘掉她腦袋上的發箍, 細細密密的酥麻感從腳尖蔓延往上。

    面前的陰影下撤, 實木頂燈露了出來。說不清是因為眼前燈光刺眼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璩貴千微瞇的雙目漸漸染上水光。

    像融化的紅豆綿綿冰。

    亞麻襯衫的皺痕非常明顯,但這個時候她顧不上那么多。思緒被海浪卷走前, 唯一的念頭是,昂貴的沙發果然物超所值。

    在這張物盡其用的沙發上他們度過了廝混廝磨的兩小時。

    眨眼間還是中午,一看天色卻到了黃昏。

    璩貴千趴在某人緊實的胸膛上,手臂耷攏在邊緣, 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擦著羊毛地毯。

    讓酥軟慵懶的午后無盡延長的想法散不去, 比回家吃飯更有誘惑力。

    但想到今晚是元宵節的闔家聚餐,璩貴千實在不想在遲到后面對長輩們憋笑的目光。

    她的想法似乎通過潮濕的肌膚傳遞給了戀人,于是洛城低下頭親親她的眼睛:

    “……抱你去浴室?”

    “再過五分鐘。”

    五分鐘又五分鐘,拖到拖無可拖為止。

    吹頭發的時候洛城看了一眼時間,先一步拿出了她要穿的衣服,掛在臥室的衣帽架邊。

    “晚上還回來嗎?”

    室內溫度適宜,他只穿了一條格子家居褲, 赤著上身在桌前整理她的背包, 把電腦和工作筆記本疊好往里放。

    “不回來了。”

    得回家住。

    還沒有開學,沒有夜不歸宿的理由。

    吹風機發出嗚嗚的聲響, 璩貴千透過鏡子的反射看到了他將眼鏡放在盒子里的模樣,心念一動,想問他要不要和她一起回去, 吃頓晚飯。

    洛城并不曾在她面前刻意提起過家里的事。但她仍然知道,過年時他只除夕和初一那兩天回去陪兩邊的老人吃了一頓飯。

    母親在熱帶海灘享受單身生活,而父親帶了新的家庭招搖過市。

    但那個念頭太短暫了,比指間的水汽蒸發得更快。

    “好。”

    把她要帶的東西都規整好,洛城撿起地毯上的游戲機。

    屏幕發出咕啾一聲,電量告急。

    璩貴千在門口的穿衣鏡前整理頭發,鏡子里的女孩雙眸明亮、膚色白皙,耳垂上的珍珠簡潔大方。

    一雙手從身后伸來,絲巾繞了兩圈圍住脖頸,手指靈活地打了個蝴蝶結,接著輕輕扯了扯。

    “好了。”

    出門變得更艱難了,但司機已經在樓下等待。

    穿戴整齊的女孩仰起頭,剛抹好的潤唇膏在他嘴角一碰:“再睡一會兒吧。”

    他們身上的香氣是一樣的,暖融淺淡的沐浴露味兒。但與此同時,基因決定的獨特生理氣味混合在一起,變成了隱形的隔膜,圈出兩個世界。

    “休息夠了,”洛城套上衛衣,在廓型設計中顯得有些清瘦,“晚上要征用你的書桌了。”

    可憐的研究生在假期也有組會要開。

    “春天的時候,或許我可以挑個時

    間,帶些禮物,去和璩阿姨見一面?“他說話的時候用手指幫她梳理著頭發,視線相觸時柔軟至極。

    璩貴千垂在一邊的手輕輕勾了勾,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車輛一路駛入山外青山,冬日的松柏青翠,間或有鳥兒的啁啾。

    幸好沒來晚。

    璩貴千將外套交給傭人,一路穿過燈火通明的走廊,轉彎時恰好遇上端著冰激凌碗出來的璩逐泓,兩人順勢擁抱了一下,并肩往客廳走。

    “工作弄完了?非要出去。”

    說的人無意,聽的人心虛。

    半個白天里,璩逐泓陪著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和淑珍阿姨,麻將桌上風水輪流轉,無論別家怎么轉,他是唯一不變的輸家。

    甫一露面,璩貴千被拉著坐到了幾人中間。淑珍阿姨的腳邊坐著holiday,見到她出現后翹著尾巴過來討要撫摸,得到之后卻又轉了個圈蹲回壁爐旁邊,爬下變成一個大號湯圓。

    過年時的紅燈籠柿子盆景還擺在餐廳的一角,喜慶熱鬧。

    坐下吃飯的時候璩貴千已經感覺到了些許熱意,她抬手解絲巾,走過身邊的璩逐泓順手接過,本想幫她放到沙發上去,一低眼,瞧見她后頸上有個嫣粉的印記。

    手上一僵,剛要抽出來的絲巾又被他壓了回去,順手在那個位置打了個松垮的結。

    怎么了?

    璩貴千轉頭,茫然的眼神落在他眼里。

    璩逐泓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后槽牙對著不在場的人緊了緊:“沒事,系著吧,當心著涼。”

    這一段小插曲完全沒有影響到大人間熱鬧的氛圍,尤其是許久未回京的璩簡和王曾柔。為了李淑珍的病,他們這次會在京市多留一段時間。

    到了這個歲數,飯桌上逃不過的話題是兒孫輩的婚姻大事。

    談著談著就說到自己家的小孩,并排坐著的兩兄妹立刻被幾個老人的眼睛掃過。

    還好,他們也只是略提一嘴。

    自家的小孩總是最好的。但提起貴千正在交往的男朋友,傅爺爺順嘴提了一句,小伙子看上去挺清爽。

    這話卻捅了婁子,璩簡立刻變了臉色,在桌下扯李淑珍的袖子。

    后者毫不留情地撇開他的手,繼續吃自己的飯。

    “是嗎?”老頭子只覺得自己被桌上所有人孤立了,一股悲憤油然而生,還帶著孫女交朋友了居然沒人知會他一聲的哀傷,但沒人理解。

    老人家總是要哄的。

    傅諧放下勺子,語氣溫和:“既然你們談了有半年了,什么時候抽空,讓我們見一面吧。”

    璩貴千第一時間去看媽媽的表情,見她面不改色地喝湯,就知道這是父母商量之后的決定。

    想咬筷子,但她忍住了,往右一看,璩逐泓的臉色不明顯地臭了一些,而外公外婆倒是頗為期待。

    “等開春吧,最近有點忙,馬上就到留用考核了。”

    禍水東引。

    桌上的話題風向立刻變成了為什么把寶貝孫女送出去給人看守復印機。

    他們對實習生的認知還停留在好多年前的刻板印象,璩貴千沒好意思點明那不是自己的工作內容。她和媽媽交換了一個眼神,眼睛眨啊眨,表情透露著討好。

    璩湘怡不著痕跡地點點頭,下巴一抬,接下了埋怨。

    大家的注意力被轉移,璩貴千小聲嘆了口氣,只有身邊的哥哥聽得到。白毛衣的璩逐泓手一歪,不動聲色:“新來的廚師這道拔絲山藥做得很好。你試試。”

    趕在年前,劇組的拍攝工作都已經完成,只等年后演員進棚補拍幾個特效鏡頭。剪輯和后期的工作都將在京市完成。璩逐泓每日朝九晚五,生活相當規律,在劇組清減下去的體重立刻補了回來。

    “妹你是不是瘦了?開學前就在家住吧,外面的廚師做得肯定不如家里好。”璩逐泓往她的碗里夾了幾塊排骨,說話的聲音與竊竊私語毫無關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說給桌上的其他人聽的。

    果然。

    “好像是有點。”

    “你看我就說,這么小的孩子上什么班!你那么多員工非要壓榨貴千嗎?”

    “這兩天要好好補一補哦,冬天滋養最有效果。”

    三言兩語,她接下去是別想出門了。

    璩貴千動作緩慢地偏過腦袋,眼里的不可置信很好地愉悅了璩逐泓。他拍了拍璩貴千的后背,眼眶彎彎:“聽見沒有,多吃點,晚上早點睡。”

    這點小心思當然不是禁足令,但接下去的一段時間里,璩貴千每次出門,都免不了被問一句,去哪?多久?記得回來吃飯。

    氣溫反復了幾次,春天沒有正式到來。二月的最后一天,新學期開學一周的忙碌暫歇,璩貴千背著黑色雙肩包從學校回來的路上,轉進小區,在公示欄前遇到了遛狗的曾嘉文。

    他牽著遛狗繩慢跑,橙色羽絨服十分亮眼,腦袋上系著根白色的運動發帶。

    見到她,均勻的呼吸停頓,白霧消散在空氣中,緊接著腳步慢了下來,最后停在她面前。

    “下午好。”璩貴千先打了招呼。

    幾個月前還能坐在臉盆里的小土狗現在已經完全變了一個樣子。曾嘉文說的沒錯,這只小土狗在營養跟上后立刻展現出了強大的基因力量,如今已經和威風凜凜沾的上邊了。

    曾嘉文養得很精心,黑黃色的狗狗毛發順滑、眼神清亮,見到生人時并沒有表現出攻擊性。

    “威廉,坐。”

    指令立刻得到了執行。

    “看,沒騙你。”曾嘉文空著的左手抬起,微微調整了一下發帶的位置。

    璩貴千知道它叫什么。

    它的主人一直更新著小狗的動態,有時是在朋友圈里,有時是私發給她。

    或多或少,有時她也會回復兩句。

    窗戶紙沒有捅破的時候,他們是高中同學,是認識許久的朋友,是有過共同記憶的人。

    在曾嘉文的示意下,璩貴千摘掉手套,在holiday身上練出來的摸狗動作十分嫻熟,有外國名字的田園犬不多時就愜意地瞇起了眼。

    綁起的頭發在她彎腰時垂落在一側。

    同行一段路,曾嘉文沒有讓沉默占據太久。他的視線放在前方的威廉上,注意力卻聚在身側的人身上。

    手指撓了撓鼻尖。順溜的舌頭轉了好幾個彎,才吐出一句話。

    “最近不忙嗎?”

    話說出口,曾嘉文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暗恨自己在該巧舌如簧的時候卻在扯些寒暄的場面話。

    年前有幾次同學聚會,璩貴千只抽空去吃了一頓飯。她說自己很忙碌,這沒有騙人,但缺席的背后也多少有避開曾嘉文的意思。

    “開學了,是有一些。”

    “那你今天……”他沒說完。

    “哦,”璩貴千裝作才反應過來的樣子,“我住在這里,最南邊那一棟。”

    這個小區占地不小,有好幾個進出口,他們從沒有遇上過。

    “……這樣啊。”

    威廉搖晃著尾巴,為看到路邊一根掉落的樹枝而興奮,他的主人卻沉默了很久,才吐出了一句這樣無力的話。

    她沒有說過。

    就住在相隔不到三百米的兩處,她沒有說過。

    而我們居然也從沒有遇到過。

    包上的掛飾隨著步伐發出隱隱的碰撞聲。

    噗通噗通。

    璩貴千沒有用余光去看他的表情。

    “我們……”曾嘉文停住了腳步,“我們談一談吧?”

    在璩貴千不得不轉身看他的時候,她才突然發現,這個青春時代的朋友有一雙很會說話的眼睛,此刻正泫然欲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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