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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風也清新,草也自然。

    和盧比相處一段時間之后, 璩逐泓對這匹嬌氣又很會看眼色的馬很有意見。

    不愛吃草料,只愛吃酸酸甜甜的蘋果,愛搶白云黑土的零食,被發現了就唧唧哼哼當沒發生, 默默轉過去, 給養馬師傅留下一個屁股。

    璩逐泓有時給白云喂胡蘿卜, 一個錯眼, 它就仗著身材嬌小靈活,竄過來叼了就跑。

    璩逐泓:“……”

    白云:“嚦咕————”

    但璩貴千完全被壞心眼的小馬迷住了, 一天中有一半時間都在馬棚學習給盧比梳毛洗澡喂食,飯后散步必須要去一趟馬棚給盧比喂水果。

    她甚至把自己的蝴蝶結發卡帶去給小馬扎辮子,盧比小小年紀,配飾數量已經超過了老實憨厚的前輩們, 整天高高地仰著頭到處溜達。

    璩貴千第一次騎上盧比的那天, 璩逐泓邀請了同學來家里玩。

    暑假進入中程,璩湘怡早出晚歸,傅諧忙于排演。

    社交軟件的群聊里,姜南尋吐槽著在京郊親戚家住了兩個禮拜,天天被拿來和領居家的好學生比較的痛苦經歷。洛城頹喪表示自己剛從東南亞旅游回來,得知花天酒地的父親又給他添了個弟弟。

    洛城的父母是商業聯姻,很多年前就貌合神離, 一年里連坐在一起吃一頓飯都難。

    姜南尋:……真是搞不懂你們有錢人, 繁殖很有趣嗎?

    洛城:好問題,我也不懂。

    璩逐泓:不懂。

    但這事兒隔三差五就要發生一回, 洛城已經免疫了父親那邊的小媽們和便宜弟妹。

    姜南尋:璩哥你去干嘛了?好幾天沒聲,是不是出去瀟灑了?!

    璩逐泓:在家。

    姜南尋:是不是把作業都做完了!!快給我抄抄!!

    璩逐泓:……一個字沒寫

    姜南尋:不信。

    洛城:那你在家干嘛,陪妹妹?

    璩逐泓:嗯哼。

    洛城隱隱從這兩個字里讀出了炫耀的意味。

    姜南尋:這么無聊的嗎!!

    璩逐泓:。

    姜南尋:出來玩出來玩!打電動打電動!

    璩逐泓按鍵輕點, 一條邀請的信息發了出去。

    璩逐泓:那來我家打。

    這事就這么定了。

    隔天一大早,璩家的司機繞了半個京市城去接他們。

    姜南尋從上車開始就開啟了哇哇哇模式。

    看見盤山公路哇一聲,看見電動大門哇一聲,看見一望無際的草坪和遠處矗立的房子哇哇哇了好幾聲。

    在

    車上補覺的洛城不滿地捶他,被姜南尋抓住手晃了好幾下:“發達了呀!!!我要緊緊抱住你們的大腿!”

    車靠近了別墅,洛城摘下眼罩塞進包里,捋一把壓扁的頭發,邊伸懶腰邊欣賞風景。

    他們初中時曾經去過凰山苑。那兒也是富人區,在城里寸土寸金的地段,但遠不及眼前遼闊舒展的一片天地來得震撼。

    下車,璩逐泓靠在門邊朝他們一揮手。

    姜南尋小步跑上前:“叔叔阿姨在家嗎?”

    “不在。”

    “那就好那就好,”姜南尋輕吐一口氣,再囂張的男高見到家長也是要歇菜的,“那妹妹在嗎?”

    “在,吃早飯呢。”

    洛城落后了半步。

    璩逐泓轉身示意他們進來:“你背個書包干嘛?來做作業啊?”

    溫潤少年翻了個不符合人設的白眼,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盒子擺在門廊上:“給妹妹的禮物。”

    “買了塊紫水晶,拿著玩吧。”

    “啊!你還偷偷帶禮物!”姜南尋小聲嘀咕,忍痛從斜挎包里掏出了游戲卡帶放在盒子上方,“那這個就給妹妹吧,我最喜歡的游戲,希望妹妹好好對它嗚嗚嗚……”

    璩逐泓:“誰讓你們喊妹妹的……”

    璩貴千并不知道他們的小心思,她漱完口后就期待著待會兒的騎馬活動。

    和盧比培養了幾天感情,馬術師確認了它的狀態可以上騎了,她也在爸媽面前保證了又保證自己會小心又謹慎。

    終于到了這一天!

    心潮澎湃的她完全沒注意哥哥在和媽媽說什么,于是直到在門廊邊撞上洛城,她才反應過來,有外人上門。

    洛城是個很招女孩子喜歡的人。要說外表,璩逐泓更勝一籌,但他太冷,現實生活中誰也沒有真的往“冷酷校草”身上倒飯菜的能耐。洛城這一款溫柔體貼的反而更好接近,再加上他從來不冷言冷語打擊大家的熱情。

    和洛城告白變成了一項集體的班級活動,女生們嘻嘻哈哈,洛城總是笑著,說起拒絕的話來卻婉轉又斬釘截鐵。

    “當心。”

    洛城一把扶住她。

    璩貴千站穩了抬頭,看見不認識的人愣了一下,接著就去找哥哥的身影。

    璩逐泓兩步上前,拉著她上下看了一圈:“沒絆著吧?這么急干什么,盧比還會跑掉嗎?”

    洛城和姜南尋大跌眼鏡,紛紛對這個話很多的璩逐泓投以微妙的表情。

    璩逐泓當沒看見,自如地給他們做介紹。

    璩貴千牽著哥哥的手和兩人打招呼,姜南尋和洛城也一一回應了“妹妹好”。

    這聲妹妹就這樣叫了下來,璩逐泓瞪了他們一眼,但完全沒有殺傷力,反而換來了嬉皮笑臉的姜南尋和瞇瞇眼的洛城。

    姜南尋:嘿嘿。

    洛城:嘿嘿。

    璩貴千打完招呼就示意自己要出去了,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一副有了盧比就不要哥哥的樣子。

    璩逐泓連忙跟上,不忘跟身后兩個人說:“你們自便,想要什么找阿姨,我去陪她騎馬,待會兒回來。”

    姜南尋今天來之前還在車上和洛城討論過,見到璩貴千該什么反應,怎么顯得溫柔可親不失沉穩。

    但事實證明,他就是個內心戲過多的男高。

    “我們能去嗎?我還沒見過馬——”姜南尋吼著。

    “跟上——”

    璩貴千先一步坐上了師傅開來的擺渡車。

    “早上好。”

    “早安。”穿制服的師傅熟悉地拐彎。

    璩逐泓三步并作兩步沖了上來,一個箭步上車,嚇了師傅一大跳,璩貴千倒是興奮地拽住他:“陪我一起去嗎?”

    “對。”璩逐泓無奈地幫她理了理衣服領口,“這么喜歡盧比?”

    身后傳來朋友“等等我們——”的呼喊。

    “嗯,喜歡!”璩貴千點頭,“我還想養小狗,養小貓,養所有毛茸茸的東西!”

    璩逐泓示意師傅慢點兒開,等一等后面狂奔的人。

    “好,”他頓了頓又說,“幸好家里地方夠大。”

    兩個男生喘著粗氣上了后排座位。

    姜南尋呼哧呼哧:“咋、咋回事,一來給我上強度了……”

    洛城調勻了呼吸才問:“今天陪妹妹騎馬?”

    “嗯。”

    璩逐泓對上洛城略帶擔憂的視線,微微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心里有數。

    璩貴千今天穿的是一身白色的騎馬裝,照著她的尺寸定做的,復古的黃銅系扣突顯學生氣,小皮靴蹭光瓦亮,一雙黑色小手套被她攥得緊緊的,又緊張又期待。

    擺渡車一停穩,她迫不及待地走進馬棚。

    盧比靈性地哼哼叫著,把頭往她懷里塞,完全不顧自己和璩貴千一般高這個事實。

    “好了好了啊——”璩貴千熟練地從養馬師傅遞來的桶里掏幾個蘋果喂給它,又解開韁繩帶著它到草坪上散步。

    等活動得差不多了,在馬術老師的教導下,女孩試探著踩上馬鐙。

    前后都有人護著她,璩逐泓站在旁邊,一只手虛扶著用力。

    到了跨步上馬的時候,她還是有些害怕,幾個老師勸不了。盧比嚶嚶叫了兩聲,倒是非常懂事得呆在原地,一步都沒動彈。

    她又摸了兩下盧比滑順的皮毛,用手攥緊了韁繩,一鼓作氣地一蹬。

    璩逐泓搭在她腰上的手沒派上用場。

    她坐上去了。

    一開始有些不穩,貴千擰住了眉頭,眼睛都不敢往四周看,只顧著捏住韁繩環抱著盧比的脖頸。

    但漸漸的,盧比一點兒沒動,璩逐泓輕拍著她的背,帶著笑意出聲:“貴千,睜眼。”

    青草。

    她側在一邊的頭逐漸打直,看向眼前的景色。

    一樣的地點,可馬背上的風景是不一樣的。

    風也清新,草也自然。

    哥哥按著她的胳膊,笑意盎然。這段時間以來熟悉起來的馬術師傅們松了一口氣,朝她揮手打氣。不太熟悉的哥哥同學也笑著在棚下鼓掌。

    再向遠眺,好像能看到別墅的一角。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又一次擁住了身下的小馬。

    “盧比!”

    嬌氣小馬咕嚕一聲,順著她的力道開始緩步向前。

    踢踏踢踏。

    韁繩的一半還攥在馬術師傅手里,盧比很有眼力見地慢慢走著,給璩貴千留足了適應的時間。

    眼見她越來越輕松自如,腰背挺得直直的,隨著馬匹的起伏動作,璩逐泓松了一口氣,到棚下給老伙計們喂點胡蘿卜。

    自從盧比來了,蘋果都被它包圓了,趁著它現在不在,璩逐泓壞心眼地從它的桶里偷拿兩個,一邊一個喂給了白云黑土。

    “妹妹很厲害。”洛城在一邊夸贊。

    事實是,在見到她之前,他以為會看見一個……完全不同的女孩。

    姜南尋認同地點頭,隨后話鋒一轉,指著大黑馬:“我能不能試試它?”

    璩逐泓點頭,叫了個馬術師來教他上馬。

    姜南尋在棚后的房間里換了騎馬裝,興致勃勃地圍著黑土上下其手,嘰嘰喳喳個不停。

    洛城嫌煩,轉了個身往遠處璩貴千的方向看,突地意識到了什么:“你妹妹,和你。”

    他用手擋住璩逐泓的下半張臉,來回比較:“上半張臉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廢話。”

    “像我媽。”

    洛城笑了:“是像。”

    他們常來找璩逐泓玩,曾經撞見過幾次璩湘怡。

    風過。

    “真好啊……”洛城低低呢喃。

    璩逐泓輕拍欄桿,想到他家里那些說罕見也并不罕見的破事,沒接話。

    “你去騎馬嗎?我去貴

    千那看看。”

    洛城搖頭,就倚在欄桿邊吹風,一邊是姜南尋的吱哇亂叫,一邊是璩逐泓抓著妹妹教導怎么動韁繩調整方向。

    在日頭上來前,他們從馬棚回到別墅。

    璩貴千離開前帶了滿腦門的汗,小臉紅撲撲的,不忘囑咐師傅給盧比加餐。小馬也附和地嗬嗬叫。

    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沖涼。等洗完了澡,璩貴千從二樓下來,屋里開了空調,涼風習習,瓜果清香傳來,一樓的電視機前幾個人盤腿坐在地毯上,拿著手柄打游戲。

    屏幕上的戰斗特效閃過。

    下來拿飲料的璩貴千一愣,璩逐泓正在這局對戰的緊要關頭,背對著她把手柄按得噼啪響。

    還是側坐的洛城看見了她,朝她招手。

    璩貴千端著酸奶坐到沙發邊,璩逐泓立刻往旁邊挪了一個位置,示意另外兩人都往旁邊靠。

    “來嗎?”洛城把手柄遞給她,正巧瞟見她手心的疤。

    璩貴千早上出門穿的是長袖騎馬裝,現在屋里開著冷氣,她短袖外面套著長袖襯衫。

    “好。”她坦然接過,“按這個嗎?”

    洛城:“……對。”

    “這是跳躍,這個是普通攻擊,你長按的話會有特殊招式。”

    璩貴千還在學鋼琴,手指靈活得很,很快就上了手,開始四人打2v2對戰。

    “對對對……啊不要啊!”姜南尋干什么都是大嗓門,聲音混在游戲音效里,簡直是天生的氣氛組。

    “妹妹厲害!”

    贏了!他跳起來隔著璩逐泓和貴千擊掌。

    反倒是璩貴千第一時間質問哥哥和洛城:“你們是不是放水了?”

    兩人欲言又止。

    璩貴千:“不準!再來。”

    當天晚上的飯桌上,傅諧問起今天騎馬的感想,璩貴千興高采烈地說完,接著:

    “對了!我今天還學了打游戲,我超厲害的!”

    傅諧瞇瞇眼笑容不變,鼓勵完就轉向了大兒子:“逐泓的暑假作業怎么樣了?要不要幫忙?”

    璩逐泓抖了一下,正聲:“馬上就做完了。”

    第42章 氧化的蘋果

    開學的日子逼近, 隨暑氣一起蒸騰的還有璩貴千的緊張。

    嶄新的書包、筆袋、水杯、文具一字排開。

    璩貴千開始碎碎念。

    “萬一我跟不上怎么辦?”

    璩湘怡:“不會的——”

    雖然她也很想讓女兒一輩子待在自己的懷抱里,但這是不現實的。

    “同學說的東西我都不知道怎么辦?”

    傅諧:“不會的——”

    傅諧耐心地夸她多么有天賦、多么努力,許老師有多少次同他們稱贊她的功課。

    “我不想上學了,老師同學會不會笑我……”

    貴千憋嘴, 想到自己不便的腿腳, 眼睛低垂了下去。

    璩逐泓:“……不想上就不上。”

    爸媽還沒來得及說什么, 璩貴千眉頭一皺:“不可以!”

    面對三雙眼睛, 璩逐泓舉雙手投降。

    這邊在緊張,寶橋鎮第一初級中學門口的書店里, 老板在開學前盤點庫存時,也又一次被狹小的倉庫勾起了回憶。

    新進的教輔資料堆在門口,老板直起腰,揉揉酸痛的肩頸。

    忙過這一段就好了。

    她安慰自己, 推著上個學期沒賣完的幾類書目往后面的貨架走。

    這些每年更新一遍的書最麻煩……賣不光就只能堆著, 賣廢品又舍不得,塞進倉庫占地方……

    在那個角落里,她又想起了兩個月前的那樁事來。那個來打工的女學生兩三天沒來,轉天,幾個北方口音的人找她了解情況,打聽那個女孩的事情。

    她目光警惕,什么也不肯說, 直到警察來了, 才知道,那個娃娃居然是被拐來的。

    ……造孽啊。

    老板一五一十地和他們講這段經歷, 女孩怎么找上她,怎么商定的活計,平時都在干些什么。

    雖然雇傭童工是不怎么光彩, 但老板自認行得正坐得直,她給的價格公道,也是看小孩可憐才答應的,要不然,去外面找個小時工干一天,還便宜呢。

    為首的西裝男聽完了,硬是從她這買了幾沓書店的儲值卡走。

    想起賬上那筆至今沒動過的錢,她心里也知道,這是人家給的感謝費。

    這件事很快變成了周圍的談資,小縣城里哪出過這么轟動的事情。

    那買孩子的兩口子快被唾沫淹死了,現在都丟了工作。早幾年有戶人家丟了孩子的,扛著生銹的鋤頭上門去鬧,把他們家大門鑿了三個洞。

    臨近開學,有不少學生買學習資料,一買就是一堆。

    書店老板熟練地掃著二維碼給人結賬,套上塑料袋。

    潘伊從她手里接過,道謝后走出店門,坐上爸爸的車。

    汽車向市中心的方向行駛,她在副駕上翻閱資料,旁邊的中年男人勸著:“車上別看書,度數要加深了。”

    “嗯。”

    潘伊放下書本,把袋子扔到后座,看向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

    她沉默了很多,長大好像是一瞬間的事情。

    隨著班費去向的水落石出,她又一次問鄧瓊,那本雜志,是真的嗎。

    鄧瓊早就害怕了,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們沒再說過話。

    羅老師被辭,年級主任調動,竊竊私語中,鄭林妹的名字一瞬間傳遍了整個學校。

    有好事的同學來找她,潘伊一個字都沒說。

    開學前,鄧瓊在網上和她道歉。

    她說她要轉學了,在外地務工的爸媽買了房落了戶,要把她接過去。

    她又說,她太珍惜潘伊了,她想做潘伊唯一的好朋友,她只是想用一個小小的謊,讓潘伊別再拉著別人玩。

    她說對不起,她沒想到事情會鬧成那個樣子,請她原諒。

    潘伊看著那幾行字,茫然地關了電腦。

    ……她有什么資格去說原不原諒。

    受到傷害的又不是她。

    她很想對鄧瓊說,都怪你,都是你的錯。

    可是潘伊捂嘴,把頭埋在臂間,問自己。

    假如沒有鄧瓊那天早上的謊言,后來在辦公室里,所有老師和課代表都看著她的時候,羅老師問她的時候,她會說出什么呢?

    ……所以是她的錯。

    無論在鄧瓊面前,還是在羅玉婷面前,她都沒有為她的新朋友挺身而出。

    鄭林妹消失了。她的歉意,也終究無法說給她聽。

    汽車飛馳而過,和路邊的梁方起擦肩。

    斜挎著雙肩包的少年步履匆匆,拐進小巷,三兩步上樓,鎖門。

    他剛從醫院回來,帶了一身消毒水味兒。

    化療開始半個月后,大把大把掉頭發的梁倩終于下定決心剃光頭。醫院附近的理發店一句話也沒問。

    初夏,她帶上了兒子的棒球帽,靠在病床上,示意他拉上簾子,一張張地和他交代家里的銀行卡密碼、存折余額。

    “……就是這些。你三叔當時蓋房子,我借了他兩萬塊,還沒還。借條在家里的席夢思下面。”

    長期低燒不退、腿腳發軟后,梁方起終于勸動她去醫院做全身檢查。

    乳腺癌晚期,癌細胞擴散到了脊柱和腿部。

    兵荒馬亂。

    住院、取錢,他們沒有別的親人了,幸好已經放了暑假,梁方起得以在醫院和家之間奔波,照顧母親。

    病勢洶洶,梁倩一日比一日消瘦。

    醫生說她還沒有到窮途末路,化療試試,能夠延長幾年壽命。

    但梁倩不止是一個有求生欲望的人,她還是個母親。

    “我們不治了吧。”

    交完這個月的住院費和醫藥費,梁倩對著窗外的光吃力地看著發票,

    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

    梁方起手上一頓,蘋果皮斷了,落在垃圾桶里。

    三人病房,隔壁床住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剛做了**切除術,天天嘰嘰喳喳地和朋友聊天。

    簾子外聲音不斷,他看著手上氧化的蘋果,當作自己沒聽見那句話。

    “你看,這些錢,是給你攢著上大學的……我就算多活一兩年,這樣走了,也不安心……”

    “您安心地走了,那我呢?我一輩子都要想,要不是為了這張畢業證,我媽還能多陪我幾年的。”

    兩個人的聲音都很低,掩在簾里。

    含著愁緒,她柔弱而堅韌:“那怎么辦呀……真對不起,你爸爸要是還在,你也不會這么辛苦……”

    爸爸很早就過世了,他印象全無。

    “我去借錢,”梁方起說得簡明清晰,已經在心里打過了腹稿,“醫藥費湊一湊,我們再試試,行嗎?學費我會想辦法的,我問問學校有沒有補助政策,上大學還有助學貸款,都會有辦法的。”

    梁倩低喃:“你會很辛苦的。”

    在兒子乞求的目光里,梁倩答應了他。

    化療一次比一次難受,補充營養的升白針、血小板針也費用高昂。梁方起每天從家里燉了鴿子湯給她送到醫院。

    靶向藥打到第五針,梁倩做了一次左乳全切和腋下淋巴清掃。

    術后的一天,趁著日頭好,梁方起推著媽媽在樓下散步,繞過人流,他們穿行在過道里。

    停在中心花園休息,梁方起擰開保溫杯遞給媽媽,看她一口喝下,又接回來放好。

    “把房子賣了吧。”

    他說。

    梁倩病前只是普通職工,積蓄有限。親戚朋友不是闊綽的人家,能夠接濟他們的不多。救急不救窮,孤兒寡母遇到難題,借了錢,一時半會兒還不上的,很多人不愿意伸出援手,他心里也有數。

    這套房是外公外婆留下來的,老小區,不值什么錢,但夠他們再撐一段時間了。

    ……再多一點時間吧,再多一點點。

    梁方起沒跟媽媽說,他前兩天去找班主任咨詢了休學的事情。

    老師勸他,學費不要緊,學校不能幫的他來墊。

    可是他去讀書,誰來照顧媽媽呢?

    請不起護工。

    梁倩起身都需要人攙扶。

    醫生說,如果繼續治療,再動一次手術,樂觀估計可以有三年左右的預后壽命。如果放棄治療,進入臨終關懷,大約就是三個月左右的時間了。

    梁倩態度激烈地反對:“不能賣!咳、咳咳——”

    她咳得前俯后仰,梁方起跪在地上為她順氣,手忙腳亂。

    緩過來一些,梁倩發紅的眼睛盯著兒子,執拗地說:“房子不能賣,那是我們的家,你把房子賣了給我治病,我走了,你怎么辦?”

    她淚如雨下,滴滴濺在他心里。

    “我們回家吧。”梁倩哽咽著說,“回家,不要在醫院了。”

    房子寫在梁倩名下,她不同意,他不能逼她。

    梁方起環抱著媽媽,手指緊緊扣著,下定了決心:“媽,治吧。”

    “錢我還會掙的,媽,再陪陪我吧。”

    梁倩搖頭,病痛折磨讓她失去了較好的容顏,那一雙眼卻始終清澈。

    他們開始冷戰,梁倩執拗要回家,不吃藥,不配合治療。

    梁方起只好答應她。

    半夜,他睡不著,去陽臺吹風,路過客廳時被主臥的痛呼吵醒。

    哭泣中夾雜著呻吟。

    他沖進去,把梁倩背起,帶上證件往醫院跑。

    “媽,”他健碩的肩膀穩穩扛著輕如羽毛的母親,“你不能走。你走了我的家才是真的沒了,你就當可憐可憐我,成嗎?”

    低啞的聲音帶了哭腔,在夜色里回響。

    第二天,梁倩告訴了他房產證的位置。

    房子賣了。

    但杯水車薪。

    梁倩的身體一天天壞下去,精神卻還不錯,總是和他說話,說到口干舌燥為止。

    從前的事,和他爸認識的事,家里親戚的齟齬,他最喜歡的菜是怎么燒的,燉菜的秘訣……

    她想把該囑咐的話都說完。

    腫瘤病房的氣氛并不好,隔三差五,熟悉的人消失,不再回來。晚期的人出院,不是治愈,更多的是決定放棄了。

    他們送別時不說祝賀,只有視線交錯。

    梁方起在媽媽的床邊寫作業,高大的身軀縮在小凳子上。他在醫院邊租了個屋子,每天給媽媽煲湯。

    手藝不錯,梁倩總是稱贊,喝的卻越來越勉強。

    她的胃口不好。

    交完賬單,梁方起靠在醫院的公共座椅上,后腦勺頂著墻壁,對著高高的窗戶發呆。

    他手里捏著記賬本。醫藥費、營養費、化療費,吃穿用度,都是錢。買房子的款項用得很快,親戚鄰居那里借了一整圈。

    只出不進。

    ……馬上就要開學了。

    他想爭取時間,時間也一刻不停地追趕著他。

    路過的人在哭,醫院里的常事。

    梁方起面無表情。

    ……

    開學的前兩天,媽媽和他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她問他書領了沒有,什么時候開學典禮。他沒回答,在那段沉默里,梁倩明白了兒子的決心。

    她拔了手上的吊針,崩潰地把保溫盒摜在地上。

    丁零當啷一地。

    “你去上學吧…別管我、別管我了——”

    梁方起牽起她的手,紙巾按上吊針打多了而青紫的手背,擦去血珠。

    “我已經想好了,休學一兩年沒關系的。我掙點錢,我們出去旅游好嗎?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海嗎……”

    他安慰的話語沒能平撫梁倩的情緒。

    “對不起啊——對不起,”梁倩的身體顫抖著,枯葉蝶一樣振翅欲飛,“媽媽對不起你——”

    “沒有!沒有。”梁方起哄著她。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讓她看見自己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但現在他需要錢,這里從來不存在選擇,只是一條單行道。

    梁方起托人找了一份工作,數控機床,需要些力氣又有點技術含量,當學徒走私賬,報的薪水足夠他們兩人的日常開銷。

    這樣房款只要預備著充當醫藥費就好,再過一段時間,等梁倩的情況穩定下來,他們或許可以去一趟海邊——

    但從那一天開始,梁倩懨懨的情緒更明顯了。疾病帶走了她的健康,成為了兒子的累贅這一事實在折磨她的心。

    當著他的面,她竭力表現出樂觀的樣子,但笑永遠到不了眼尾就消散了。

    她開始夜驚,哭泣著醒來,又強逼自己睡著,再三如此。

    梁方起看在眼里,卻無可奈何。

    獨自一人在出租屋里,他清洗了白天用的保溫盒,洗掉自己換下來的衣物,切點水果,帶去醫院陪床。

    出門前,地上撒了些水漬,他低垂著眼,拿抹布擦干。

    在蹲下身的時候,書包的側袋,那張名片落了下來。

    第43章 慎思明辨、勵學求知……嗎?……

    “嘟——嘟——”

    決定撥打這個電話是一瞬間的事。

    按下撥出后, 他煩躁地擰住了眉,幾乎是即刻后悔起了這個決定。

    他做了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現在要用它來挾恩以報。

    “喂?”

    但在接通的那一刻,母親故作輕松的表情超越了所有準則和束縛。

    “你好, 我是梁方起,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夜晚的風里, 郭臻在陽臺聽完了這通電話。

    “嗯。”

    “嗯。”

    他應著, 朝餐廳里的人比個手勢,示意自己還要一會兒。

    向服務生要了紙筆, 郭臻簡單列了幾個地名人名,回復:“我明白了,我這里需要向老板匯報一下。我有醫院的聯系方式,會先打十萬到你母親的住院賬戶里。”

    “……謝謝。”

    “不客氣。梁同學, 感謝你對小姐的幫助。”

    “你們已經謝過了。這些錢我以后會還的。”

    郭臻輕輕頷首:“好的, 那就先這樣。”

    回座位的路上,他指尖調出璩湘怡的號碼,游移再三,按下返回,編輯了一段文字發給徐茂。

    “大忙人,有空臨幸我們啦?”朋友調侃

    他。

    郭臻把手機塞回口袋,端起桌上的酒杯:“少廢話。”

    ==

    第二天收到信息的時候, 璩湘怡和傅諧正在樹林邊野餐。

    清早的空氣新鮮, 太陽將將出頭,熱氣還未接管世界。

    璩貴千和盧比玩得開心, 上下馬身手矯捷,飛揚的頭發散在身后。璩逐泓騎在黑馬上悠然自得地散步,時而拽一把韁繩。

    架著傘棚和冷風機的樹下并不炎熱, 他們倆最近都很忙碌,但約好了在貴千開學前多進行一些家庭活動。

    叮咚。

    手機響了一下。

    傅諧推推身邊的妻子,將手機遞給他。

    璩湘怡將墨鏡上移,卡住頭發,點開屏幕。

    讀完徐茂的報告,她將手機遞給傅諧。

    頭往后仰,厚實的織布墊在身下,二人遙望著兒女的打鬧。

    “可憐的小孩。”

    璩湘怡不置可否,手上按了幾下,將手機甩到一邊:“讓他們看著辦了。”

    “要不要告訴貴千一聲?”

    “不用了,”璩湘怡瞇起眼,仰望濃密樹梢,“也不是什么好事。”

    “也對,”傅諧輕聲說著,“能不提從前就不提。”

    璩貴千肆意笑著,驅使盧比去靠近黑土。

    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小馬口中發出“嚦咕嚦咕”的聲響,和大黑馬并肩而行,璩貴千伸出手去,抓住璩逐泓的袖子,嘴上說著:“慢點,等等我。”

    “我真希望她不要想起來,最好能全部忘記。”

    璩湘怡伸手握住丈夫的胳膊,坐了起來,伸個懶腰,喊著:“當心點!不許跑遠。”

    一天后,一份協議被推到了梁方起面前。

    “作為謝禮,醫療費由璩總個人承擔,實時結算,直接由醫院從我們的賬戶里抵扣。如果后續有轉院的計劃請提前告知我。”

    劉薇推了下眼鏡,點點桌面,抽出最下方的附件。

    “徐助理幫你在今年千千希望的筑苗計劃里額外申請了一個名額。

    學費等教育成本全部由璩總承擔,生活費按當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給。利率按照你的學業標準算,讀名單上的大學或者修讀研究生博士學位就不用還本金,另有優渥的獎學金政策。一本算無息,二三本及以下按照銀行基礎利率計算。成年后十年內還即可。

    但要求是,如果璩氏有需要,你們要在璩氏工作十年。”

    輕飄飄的兩疊紙,可以解決掉他所有的煩惱。

    以學業為依據的筑苗計劃對他來說毫無壓力。梁方起的成績一直很好,排在年級前列,名單中就有他原定的意向院校。

    梁方起頎長的手指拿起附件,掃了兩眼,問道:“額外的名額?”

    劉薇點頭:“筑苗計劃的審核制度非常嚴格,每年僅在全國范圍內接受五十位學生,大多數是千千希望扶持多年的貧困生。”

    她頓了一下,補充道:“我本人就是其中之一,這是個很好的機會。”

    卸下外在的負擔,專心攻讀學業,在拿手的領域登峰造極。不是所有人都像劉薇一樣自愿回到了璩氏工作,有些人成為了學者,在自己的領域內發揮出色,璩氏也并未罔顧個人的意愿,強制執行十年的工作服務期。

    “拿回去和家長商量一下,要監護人一起簽字的。”

    劉薇看了眼手表:“我明天下午六點的飛機,那之前給我答復就可以。”

    梁方起放下紙,整理整齊桌上的材料,濃密劍眉下的黑眼已經有了決斷。

    “我簽,但是這里,請改成十年內償還。”他指著醫藥費的部分。

    “我只是舉手之勞,當不起這些。是我要感謝你們伸出援手,這些錢我會還的,也會用成績證明這個名額沒有被浪費。”

    少年執著又堅定,語氣中帶著恰到好處的真誠。

    劉薇并未勸說,她抽回協議:“我先向徐助理匯報,修改后的版本稍后帶到醫院給你。”

    梁方起道謝。

    當天下午,醫院的病床前,梁倩遵循指示按下手印。

    劉薇走后,梁方起安慰她:“我明天去問恢復學籍的事,成老師之前說隨時都可以回去上學,不會耽誤的。”

    “就是以后只能放學來看你了,待會兒我們去看看護工……”

    他交代的話沒說完,梁倩泣不成聲:“好……好……我一定、我一定好好活,不讓你擔心,你放心、你好好地……”

    “好,我等你送我去上大學。”

    大約是在差不多的時間里,璩貴千的面前也擺放著一份協議。

    白紙黑字,股權轉讓協議。

    “簽這里嗎?”

    璩湘怡點頭,白色西裝袖子揮過,留下木質香水余味。

    “對,一共四份,這里。”

    助理們貼心地在需要簽名的紙張上貼了標簽作提示,璩貴千刷刷刷地簽完,把筆一放。

    “好了。”

    徐茂上前收走桌上的紙張,核對完畢后和璩湘怡示意:“明天就可以向交易所提供材料。”

    璩湘怡頷首,他走后,璩湘怡把貴千拉到膝上教導:“下次絕對不能這樣了知道嗎?簽任何東西前都要仔細檢查內容。”

    璩貴千抱住她的脖子,親昵地埋在她肩上:“可是是媽媽呀。”

    璩湘怡差點就要心軟,強撐著硬起心腸:“誰給的都一樣。”

    “好吧,”璩貴千服軟,“那剛才的合同是什么內容?要轉讓什么?”

    璩湘怡拍著她的背:“是一份禮物,獎勵貴千這些日子來這么棒,這么聽話。”

    “禮物還要簽字嗎?”

    “有一些特殊的禮物是需要的,之前不是還帶你去過房管局嗎?類似那樣的過戶手續。”

    “哦。”

    璩貴千興趣寥寥,從媽媽身上爬下來,去沙發上看自己的書了。

    臨近開學了,她說著緊張的次數越來越少,看書的時間越來越長。

    開學典禮的那一天早上,璩貴千六點就醒了,坐在餐桌上發呆,來上班的營養師一個激靈,差點以為自己遲到了。

    璩貴千對學校有著強烈的憧憬,她沒有小學的記憶,在她的想象里,上學是一件極其幸福的事,同齡人排排坐,老師傳授知識,他們像小樹苗一樣汲取。

    雖不能說完全不是這樣,但一切從開學日開始,就是和想像不同的走向。

    四中的初中部,開學的形式是開放日,家長和孩子們一起報到,必須要做的事情是交學費和領校服書本。之后就可以離場,不過多數人都會多留一會兒,和今后三年的老師同學們認識一下。

    高中的開學時間比初中早了一個禮拜,因此這個周一只有璩湘怡和傅諧陪她。

    商務車停在門口,聽完校長在開學典禮的講話后,他們順著人流往體育館走,去拿校服。

    璩貴千矜持著左顧右盼,每一處風景都驚奇。校長老生常談的講話被她聽進了心里,現在腦子里滿滿的都是慎思明辨、勵學求知。

    隨后他們就被一波一波的人給攔住了。

    傅諧攬著女兒在一邊。璩湘怡和來人寒暄兩句敷衍過去,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這不是談事的時候,往往都很有眼色地告辭。

    但架不住就是有一根筋的人,非要讓孩子們認識一下。

    算盤打到遠在三亞海濱的璩簡都聽到了。

    傅諧一動不動,俯下身問貴千渴不渴,從包里掏出保溫杯打開給她,完全不打算給別人好臉色。

    尷尬了三秒后,提出認識一下的人自己給自己打圓場,“那下次吧”。

    這種事發生過一次之后,璩湘怡老實地接過張怡萱遞來的墨鏡,走在了他們倆后面。

    領完東西,璩湘怡又帶著貴千和任課教師、學校的領導們見了一面。

    這一部分還是非常符合璩貴千的刻板印象的。任課教師和藹可親中帶著威嚴,校領導們嚴肅認真中不失親切。

    直到她見到了自己的同學,幻滅來得很快。

    “你看《薔薇花校園》了嗎?你最喜歡哪個男明星?”

    “暑

    假去哪玩了?我去了法國,哪里的咖啡好好喝啊,香榭麗舍的落葉真是太美了!”

    璩貴千沒喝過咖啡,爸媽不讓,原話是“小小年紀喝咖啡就會一直睡不著覺,頭發也會掉光”。

    后排的男生很快聚在一起交流起了游戲和卡牌,說不過兩三句就稱兄道弟,一副相見恨晚的架勢。

    璩貴千微笑著聽身邊的人討論《薔薇花校園》的劇情,慶幸自己在學習之余沒放棄看電視的樂趣,在被問到冷酷男主和溫柔男二到底誰更適合女主角的時候,也能夠說上一點。

    女孩們的話題跳躍得飛快,從最近火熱的偶像劇到日韓最新的潮流團體,又轉回到從前是在哪個小學讀的,哪個班的男生最帥,哪個班的數學老師其實是戴假發的地中海。

    璩貴千左望、右望,挑著自己知道的話題說兩句,不想給別人留下不合群的印象。

    很快,坐她身邊的女孩就被璩貴千驚人的偶像劇閱片量打動了,往窗外瞟了一眼之后小聲問她:“你每天能看多久電視?”

    璩貴千困惑地回答:“想看的話都可以啊……”

    女孩的眼中爆發巨大的光彩,一把握住她的手:“你看昨天最新一集《轉角又是你》了嗎?路小萌車禍之后到底有沒有流產啊?!”

    “沒有,但是醫生說她本來就沒有懷孕,沒有小孩。”

    “什么?!”世界觀收到了巨大沖擊,同桌女孩正聲怒吼,幸好這會兒教室里全是嘰里咕嚕的聊天聲,沒人注意她們。

    她雙手捧住璩貴千的手,言辭懇切:“我們做好朋友吧,我真的很想知道接下去發生了什么,但是我爸媽不讓我看東方臺,求你了求你了。”

    璩貴千在四中交到了第一個朋友,朱欣怡。

    回去的路上,爸爸問她今天的感想。

    璩貴千沉吟再三,惹得父母都緊張了,才支支吾吾地開口:“雖然有一些偏差,但總的來說……還不錯。”

    第44章 必須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必須……

    璩貴千正式上學的第三天, 是一個周四。

    三天時間足夠讓班上的同學們記住彼此的名字。璩貴千有很多的特殊之處,足以讓她被同學們關注。

    好比她不吃食堂,午飯是一個單獨的食盒。

    好比她從來不跑操不上體育課,細看, 走路一瘸一拐。

    好比她有一個在高中部的哥哥, 放學后會來接她一起走。

    初中的制式校服都是男女同款的寬松運動服, 但在她身上就是不一樣, 身姿挺拔、秀麗出眾,一雙眼望過來, 蘊華藏鋒。

    四中的生源是京市一流,在璩湘怡的有意安排下,貴千的班級里沒有特殊的插班生或借讀生,占比更大的是按照成績升學的學生, 班內的風氣更加單純。

    都是同齡人, 璩貴千很快在班內如魚得水,同周圍的人相處融洽。

    但她是璩湘怡的女兒。

    那些在開學典禮上和璩湘怡打招呼的人,也會囑咐自己的兒女,和她打好關系沒壞處。

    在別人的主動出擊下,貴千認識了別班的很多人。有些人尺寸拿捏得當,給她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個別和她關系不錯, 見面能聊上幾句。

    但另一些就頗讓人困擾。

    三天兩頭地送零食甜點, 當面她不收,就堆在她的課桌上。

    她被爸媽叮囑過少吃外面的東西, 也并不喜歡零食,只好給周圍的同學分掉。次數多了,還有不知情的同學打趣, 他是不是在追你啊?

    璩貴千恍然大悟。在下一次桌上出現一個巨大的毛絨玩具熊的時候,她直接去找了老師。

    班主任如臨大敵,給她爸媽報備過之后,第一時間把隔壁班的班主任和那個男生都叫出來,讓他當面保證以后不會再打擾璩貴千。

    璩貴千第一次看清了那個男生的眉毛鼻子,驚訝地發現這就是那天被說“認識一下”的那個男生。

    當面,他保證得很好,在老師的訓斥里一句都沒哼。但一出門——

    “為什么不收?你不喜歡的話扔掉也可以,那我下次送點別的行嗎?”

    璩貴千一愣,匪夷所思:“我認識你嗎?”

    男生面色一白,臉上的痘痘更紅了,轉身怒氣沖沖地跑走。

    之后她過了幾天清凈日子,還以為老師的談話非常有用,并不知道當天下午她哥就去找人聊天了。

    上學給璩貴千帶去的新鮮感很快褪去了。

    功課不難,按部就班的日子有些枯燥,和同學們聊天玩耍很有趣,但她看著窗外燦爛的陽光,總有些想家里的草坪和哼氣的盧比。

    連續幾個白天沒去找它,昨晚給盧比喂零食的時候,它都蔫蔫的。

    璩逐泓很想打破妹妹對嬌氣小馬的濾鏡,讓她看看在他們不在的時候,盧比仗著年紀小搶了多少胡蘿卜和蘋果吃。

    但沒用,璩貴千非常執著地認為,小馬駒怎么會有壞心眼呢,不可能的。

    安生日子并沒有過很久,一個平平無奇的工作日下午——

    廣茂證券的交易員熬過下午的高峰期,看了一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神游天外,想著拿到這個季度的績效獎金就辭職。

    鼠標點擊刷新,綠色紅色交織的屏幕上,左側突然出現一個小小的感嘆號。

    又是什么上市公司改名還是哪個老板又要加一層換殼公司,這些人一天天的……

    他點擊,驟然睜大了眼,去踹隔壁同事的凳子:“我靠!你看這個!”

    《璩氏集團股份有限公司關于控股股東股權變更及新增股東的公告》

    證券公司和金融機構的頁面一時迎來了龐大的訪問量,市場在等著看投資機構和公司其余股東對此的反應。

    詭異的沉默,好像這則公告的背后不是上億資金的流動。

    除璩湘怡及其親眷外,璩氏股東另有數家風投公司,綠意資本持股百分之十,其余幾家各自持有個位數的股份份額。

    消息在公布前已經內部周知過,此刻統一口徑,只說是璩湘怡本人的家務事,不影響多年合作關系,沒有增持減持意向。

    股價在短暫沖高后重歸平穩,當天收市后,張怡萱揉揉眉心,打個電話讓行政訂一輪咖啡送上來,緊接著又投入到了無盡的工作會議當中去。

    助理們疲于應付層出不窮的電話,口干舌燥,將過濾了一輪的重要電話向上轉接。

    繞是如此,璩湘怡的手機也沒停過,經年的老下屬、商場上的競爭對手和合作伙伴、親朋好友……

    寒暄、恭喜、試探合作意向……下個月的行程排得滿滿當當。

    她掛掉電話的間隙,羅天川坐在她的辦公室沙發上,捧著太平猴魁,笑問:“舒坦了?”

    璩湘怡站起身俯瞰窗外風景,在這個高度向下望,豆大的車輛行人川流不息,四面的風云起伏盡收眼底。

    “舒坦,”她回答,“好多年沒這么暢快。”

    貴千來山外青山的第二天,家里諸事準備妥當,李淑珍說她要去海市查當年的醫院,順藤摸瓜挖出真相和上游的人販子鏈路。

    璩湘怡沒有阻攔。

    臨行前淑珍阿姨問她,是不是考慮找個名目辦個宴會,接風洗塵,讓所有人都知道,璩家的女兒回來了。

    璩湘怡想,一個宴會能容納多少人呀,貴千有必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做別人的談資嗎?

    璩家找回了孩子,璩湘怡有第二個繼承人。

    這樣好的消息,值得被所有人記住。

    身姿挺拔的女人轉頭:“老羅,這回謝了。”

    羅天川抿一口茶:“客氣,多給我兩個茶園吧。”

    ==

    六點的財經資訊緊急插播:“……年9月20日,璩氏集團(股票代碼:3607532)發布公告,擬將集團創始人璩湘怡女士持有的5%股份轉讓,此前,璩氏集團發布半年度財務報表,利潤增長曲線明顯……”

    璩貴千本人并不知道這些彎彎繞繞,也不知道她的

    名字正式出現在了很多有效力的文書上。

    四中附近的小吃街上,毛絨小兔形狀的文具袋牢牢抓住了她的心,她拉著朱欣怡去結賬,接著去買附近最火的草莓麻薯奶茶。

    “第一個想到把麻薯加進奶茶里的簡直是天才!”朱欣怡剪著俏皮的短發,眼睛睜得圓溜溜地感慨。

    璩貴千含著吸管瘋狂點頭,快樂地吸溜吸溜。

    她們有說有笑,在校門口揮手分開,朱欣怡坐上校車,她鉆進商務車。

    等待許久的璩逐泓靠窗坐著翻閱單詞書,見她來了,抬眼,沒什么表情地瞟她一眼,上下看了一圈。

    “去哪了?”

    璩貴千神經敏感地一跳,端出笑臉:“隨便逛逛。”

    接著就把手里的半杯奶茶往他手里一塞:“車上不要看書啦,你試試這個。”

    璩逐泓喝了一口,評價:“不夠甜。”

    貴千嘿嘿一笑,想要拿回來卻被璩逐泓擋住了:“別喝了,回家要吃不下飯的。”

    “下次要出去玩先和我說一聲,手機一定要帶在身上。”

    “嗯,”璩貴千立刻點頭保證,“我知道錯了,你別生氣。”

    “我沒有生氣,”璩逐泓失笑,喝了兩口奶茶,“是擔心你。”

    璩湘怡今天回來的格外晚一些,晚飯桌上提了股權轉讓的事,璩貴千沒什么實感,只點點頭說知道了。

    就像那些房產證一樣,堆在保險箱里的東西,也不能吃不能穿,不像草莓麻薯一樣**彈彈。

    但很快,一些人的變化讓她明白了這份禮物的不同尋常。

    學校里,送禮物的行為停止了,但一些明里暗里的打探和關注更強烈了。

    不會有人再跳到她面前說想認識她,不會有人往桌上放她不樂意的禮物,但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行注目禮。

    甚至有一次,她和朱欣怡去小賣部買碎碎冰,人來人往,結賬的隊伍不短,排在她前面的人向后看了一眼,打了個招呼后居然自動走開了,排到她們后面。

    璩貴千和朱欣怡面面相覷,等出了小賣部的門,朱欣怡抓著她喃喃:“你不會是什么公主隱姓埋名吧?”

    璩貴千:“……”

    “你真的有在上政治課嗎?老師會哭的。”

    朱欣怡嘆氣:“但這也太夸張了。”

    璩貴千心有戚戚焉。

    除了這些自動避讓的小事,她參加的課外讀書社團要籌備百團大戰時的小攤活動,大家集思廣益。社團的負責人是上一屆的學長,居然在會后單獨來找她問,有沒有意見。

    周末時,她和璩逐泓說起這些事,后者淡然勸她:“你總要習慣的。”

    璩貴千托腮,懶洋洋問他:“你一直是這樣?”

    璩逐泓收起筆,在桌上輕點兩下,停頓一會兒才回答:“不記得了。”

    太早遠的事。

    必須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必須要有分辨是非的眼睛。

    他拉起璩貴千,讓她坐正了再看書:“不許趴著。你近視了,媽得把我扔出去。”

    “才不會。”璩貴千哼哼著,還是坐直了身體繼續看桌上的課本。

    這不是學校教材,是璩湘怡先前讓璩逐泓翻出來的,他小時候用的金融經濟知識入門教材,璩湘怡自己給他總結的,現在又拿出來給貴千用。

    “哪里不懂的記下來,等我做完這個給你講。”

    日子過得很快,在璩貴千終于練就一番大方中不失親近、親切中略帶距離感的禮貌微笑來應對一切或明或暗的示好時,他們舉家坐上了前往紐約的飛機,參加傅諧巡演的首場開幕。

    國慶假期的航班吞吐量巨大,申請不到航線,傅諧已經先一步同樂團一起飛去了紐約。他們三人后行。

    頭等艙的座位還算寬敞,璩貴千換上拖鞋帶上眼罩。頭天晚上她和朱欣怡煲電話粥到十點,接著又因為第一次和家人出門旅行而興奮不已,直到很晚才睡著。

    這會兒困倦涌了上來,她一到座位就睡了過去,直到飛機起飛的推背感傳來,她迷糊著睜開眼,看了一眼窗外藍天,又蓋著媽媽的外套,在熟悉的香氣中睡熟了。

    第45章 她的生活井井有條、秩序井然……

    同在北半球, 十月份的紐約比京市要涼上一些,空氣更加濕潤。

    酒店大堂前,貴千穿著棕色的棉服和麓皮靴,脖子邊一圈羊絨烘托得臉更加白嫩。璩湘怡摸過她和逐泓的手, 確認不涼后, 一手挎著一個出門。

    十月的紐約似乎有很多文化活動與盛典, 街上的行人如織, 各色奇裝異服層出不窮。

    三人并肩行走,遇到狹窄的位置時, 在外側的璩逐泓微微側身,護著二人先行后再兩步追上。

    保鏢和助理們跟在身后,國外不比京市,不能掉以輕心。

    走過金黃的銀杏大道, 曼哈頓的高樓大廈映著太陽, 發出銀閃的光。

    難得的好天氣。

    像最尋常的游客,璩湘怡拉著兩個小孩拍照,貴千永遠只有一個剪刀手的姿勢,出現在了著名的天際線前、中央公園的草坪上、第五大道的鐵藝欄桿前。

    張怡萱比了個OK的手勢,璩湘怡立刻開始抓著貴千撓癢癢,示意她趕快抓拍,貴千留下了一系列哈哈大笑的扭曲姿勢。

    翻看相機的時候, 璩湘怡嘖嘖稱贊自己的聰明才智, 選了好幾張讓助理打印出來放到家里。

    夜晚繁燈如晝,進入金色花園劇場, 璩貴千捧著大團的香檳玫瑰花束,由璩湘怡領著往后臺走。

    他們換上了適合音樂會的晚禮服。璩貴千穿著黑色的絲絨裙,長袖長裙, 整體纖秾合度,領口處的重工蕾絲復古典雅,胸口掛著一枚鴿子血胸針,和今晚上臺的傅諧那暗紅西裝相映成趣。

    開場前,他們簡單碰頭,給傅諧送上祝福和期待。璩貴千和他輕輕擁抱,軟聲說著加油。

    這個年紀的小孩總是一天一個樣子。

    傅諧的手拍拍她的頭頂,竟覺得貴千一瞬間長大了許多。

    “好好看著我,嗯?”

    璩湘怡親吻他的側臉,手指整理過傅諧的領帶夾,留下一個笑容。

    坐在臺下,當聚光燈照亮舞臺,專為音樂演奏而設計的建筑物提供了無與倫比的共鳴環繞效果。

    是和家中草坪演奏完全不同的體驗。當音樂響起,她就隨之飛揚、起伏、墜落。一個顫音后,身邊的哥哥抓住了她的手。

    “爸爸要出場了。”

    黑色的空間中閃過一束白光,在舞臺上留下一個圓形的空間。

    傅諧的大提琴獨奏是這出演奏會前半場的高潮部分。

    揉弦、運弓,他駕輕就熟,厚實的身軀和伸展的臂彎,仿佛與音樂融為一體,起伏運轉,將自身錘煉成樂器。

    后半場,國際鋼琴大師的四手聯彈后是提琴協奏,弦樂渾厚低沉、靈動悠揚,把一整個故事的余韻拉得悠長。

    璩貴千伸出手,由衷地鼓掌贊嘆。

    演奏結束后,主辦方和音樂總監、設計總監等人相攜出場,在臺上英語陳述本次全球巡演的概念主題與風格立意。

    媽媽已經抱著花束去側邊等待謝幕,隔著半個劇場,遙遙看得見窈窕身形。

    璩貴千聽了個囫圇,靠著哥哥的翻譯勉強聽懂大意。兩人低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臺上發言還在繼續。

    “……響徹全球各大城市,追逐日升月落……”

    “……伊斯坦布爾、里約熱內盧、悉尼、香港……”

    每念出一個城市的名字,臺下的歡呼雀躍就響起一陣,幾乎成了一個定例。

    “……赫爾辛基、斯德哥爾摩……”

    那個英文發音有些陌生。

    正在鼓掌的女孩笑容凝滯,拉住璩逐泓的袖子確認:“剛剛說的是芬蘭的首都?”

    “對,”璩逐泓站直了身子,視線在臺上尋找傅諧,“赫爾辛基。”

    “想去嗎?”

    璩貴千的表情凝固了,她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不安涌上心頭。

    “什么時候?爸爸會去那一場嗎?”

    璩逐泓把她的急切誤認為是憧憬北歐童話般的氛圍。

    “明年冬天吧……爸爸曾在赫爾辛基求學過,有一位重要的老師在那里,那一場他一定會去。”

    還好,還有一年多的時間……

    一個夢而已。

    “想

    跟著去?“璩逐泓問。

    璩貴千漫不經心地點頭,紛亂的思緒收攏。

    一個夢而已。

    她不能確定那一定會發生,但無論如何,讓爸爸錯過那一趟航班是容易的……用她也要去的借口讓他們提前出發也好,哪怕在他出發前裝病也可以……

    可為什么這個夢那么清晰?

    又為什么接二連三地出現?

    “到時候再看吧。”她說著,揚起頭回應臺上父親的揮手。

    金色流蘇長裙的璩湘怡抱著豐滿的藍白花束上臺,二人接了一個短暫的吻,相視而笑。

    璩逐泓適時地用手擋住貴千的視線。

    “嗯?干嘛?”

    “少兒不宜。”

    璩貴千:……

    一聽就知道璩逐泓完全不看電視,這在動不動雨中擁吻的偶像劇面前可算得上相當純情的畫面,璩貴千不滿地把他的手拉下。

    金色彩帶從上方飄下,洋洋灑灑,散場的音樂響起,在座的不少工作人員都要去參加演奏會后的派對。

    首場演出順利謝幕,今晚注定是充滿香檳氣息的一夜。

    兩個小孩在后臺和傅諧合影后就被趕回了酒店。有助理和保鏢跟著,璩逐泓沒有浪費這個美好的假期夜晚,而是帶著貴千拐向了中城。

    帝國大廈的觀景電梯一路向上。

    前方的白人阿姨穿著著名的我愛紐約T恤,內里套著層層毛衣,臃腫又帶著游客天生的可愛鮮活。

    璩貴千站在保鏢們圈出的小塊空地里,多看了兩眼,扯了扯璩逐泓的手:“想要那個衣服。”

    璩逐泓看了一眼這件世界上最著名的城市文化衫:“買。”

    黑夜是畫布。

    一百零二層的室內觀景臺縱覽城市的燈火。時光變遷,當年的帝國大廈是經濟騰飛的標志,現在卻成為了一場黃金時代的舊夢。

    他們穿梭在人群里,繞了一圈后不能免俗地在游客商店里采購了一堆冰箱貼書簽和明信片文化衫。

    在奢侈品商店配貨刷卡是一種樂趣,在琳瑯滿目的制品面前肆意挑選又是另一種快樂了。

    他們并沒有在紐約停留很久。

    在去圣地亞哥享受陽光棕櫚沙灘還是去拉斯維加斯看噴泉燈光秀的抉擇里,璩貴千最終選擇了奧蘭多。

    不可能會有人拒絕世界上最大的童話樂園的,璩貴千堅信。

    劃著透明小船暢游在藍紫色的河,留在半空中的過山車尖叫聲,空氣中彌漫的黃油和香草氣息,海豚在玻璃背后用吻部輕點她的手指。

    煙花在她背后燃起的那一刻,帶著米妮帽子的女孩笑得瞇起了眼,兩只手大大地敞開,環抱著世界,環抱著鏡頭后的人們。

    她終于在剪刀手之外學會了別的拍照姿勢。

    傅諧穩穩地托住背上的貴千。

    “睡了?”穿著巫師袍的璩湘怡拉著兒子的手,輕聲問。

    背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傅諧點點頭。

    ==

    假期結束后的返校日,璩貴千領著一大袋東西和前一天臨時趕出來的作業回到班級。

    每個人都收到了來自她的禮物,并不貴重,多是可愛有趣的小玩意兒。

    大人們沒有刻意影響她的交友方式。但璩貴千不是富貴里養出的、對金錢沒有概念的小孩。

    她知道在輕松的關系里,摻雜太多的金錢不是好事。

    話雖如此,人總是有親疏遠近。

    “你看這個。”她回到位子上,偷偷從桌下遞給朱欣怡一個袋子。

    “什么?”短發女孩擺弄著她帶回來的銀杏葉標本,好奇地問。

    長條狀的木盒打開。

    一根粗糙的、骨節分布均勻的魔杖。

    朱欣怡心臟狂跳,環顧四周,不可置信地把校長拗口的四字名字念成了問句,尾調不自覺地上挑。

    “沒錯!”璩貴千輕快地回答,快樂地看到朋友不住地念叨著一連串的天吶天吶天吶。

    朱欣怡已經快窒息了:“這可是!原版的!老魔杖啊!”

    “貴千,”她轉頭,“從今天起你說往北我絕不往南,你說騎馬我絕不坐車。”

    璩貴千瞇起眼:“是你說的哦,不許賴賬。”

    十月的假期結束之后就是步步緊逼的期中考試。四中的學習氛圍濃厚,幾乎見不到吊兒郎當的學生。

    璩貴千剛入學時對于成績的忐忑很快在幾次小測后消失。在安穩的環境里按部就班地努力,成績進步是穩扎穩打的事,她在學習中找到了規律感和成就感。

    京市的落葉掉了一半時,前往海市的李淑珍傳回了一些調查進展。

    當年開具虛假出生證明的那家醫院里,所有檔案室的員工都找到了。

    這么多年,這些人四散各地,早就各有各的人生,不是每個人都愿意配合他們。但各人有各人的際遇,錢銀短缺,就愿意開口。

    排查已經有眉目了,水落石出是遲早的事。

    璩湘怡收到信息后,難得翻了翻郵箱里的幾封未開啟的報告。是潞城的掃尾工作,監視那對夫婦的人定期來匯報。

    她不是每一次都會看。人間的苦難那么多,人的承受能力又那么強,就慢慢磨吧。

    沉靜的日子里日升月落,璩貴千人生中第一次經歷北方的秋天,真正對秋高氣爽、落葉紛飛有了認知。

    鞋子踩在厚厚的黃葉上,會發出粟粟的聲響。風過,真的會有一陣局部的樹葉雨落下,飄在空中打旋。

    幾個月的悉心呵護,貴千長高了兩厘米,烏發及肩,營養充足使她的臉頰更為飽滿流暢,肌膚透出白瓷般的潤澤。

    十一月底,京市下了一場難得的早雪。

    在天氣預報顯示小雪花的前一周,陰沉的天氣讓傅諧和璩湘怡擔心了很久。

    家里常備取暖設施,定期的艾灸和理療沒有停過。璩湘怡試探著問過貴千,要不請假一段時間,他們去新加坡或者地中海住一段時間,等到開春了暖和些再回來。

    卻被女孩斷然拒絕。

    “馬上考試了。”

    這是第一個理由。

    “我們準備了好久的文藝匯演,我要上場的,沒有了我,就沒有下詛咒的仙女,那這出戲就不成立了。”

    這是第二個理由。

    “喜歡這里,喜歡周末去爺爺奶奶家,喜歡放學之后和同學去逛書店。而且,我還沒有見過下雪!”

    這是第三個理由。

    她的生活井井有條、秩序井然,她不允許這種秩序被破壞。

    被夢所預示的厄運也好,被病痛也好。

    不允許。

    于是,在忐忑中,他們迎來了天空飄落的小雪粒。

    第46章 “我們生來是要做戰士的。”……

    厚實的布藝沙發上堆滿了小毯子, 毯子中間裹著個手捧馬克杯的人。

    冬天就是要喝棉花糖熱可可。

    誒……為什么?

    璩貴千很快拋掉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一口一口暖洋洋地吞咽,驅散周身的陰霾和寒冷。

    沙發前的茶幾最中央擺著個精致的小爐子,里邊烤著幾個板栗和花生, 邊上是溫熱的橘子與櫻桃。

    伴隨第一場雪到來的, 是格外濕冷的天氣, 玻璃窗外陰云密布, 璩貴千請了假,專心窩在沙發上度過風雨交加的兩天。

    在加熱護理墊和藥物的輔助下, 左腳的痛癢降到最低,幾乎沒有實感。

    本來今天爸媽還想陪她的,但快到年底了,事情堆積如山, 這兩人手機都沒停過, 被她一個個地勸出門。

    手頭的課本很快看不進去了,暖意烘烤,語文書滑落在毛絨地毯上,她很快陷入了睡眠。

    云朵之上,肌膚和織物相接,綿軟的摩擦感傳來。意識在飄浮,耳畔靜水潺潺。

    一顆種子在她體內發芽。

    全身上下的血液循環在某一個瞬間被另一種循環接管, 從腹部升起的熱流積蓄, 潮汐牽引,起伏不定。

    醒來的時候, 雪已經停了。

    她沒有起身,只看得到窗戶的一角,映出淡粉色的天空。

    空氣中有骨頭粥的香氣。

    “醒了呀?馬上就

    可以吃飯了, 要不要先墊一墊肚子?“傭人正在更換小爐子邊的水果,橘子烘香,清新撲鼻。

    她一動,黏膩的觸感傳來。

    ==

    噔噔噔。

    璩湘怡開門的動作很快,三兩下脫掉圍巾,將猶帶寒意的外套甩在沙發上,就往樓上走,三步并作兩步。

    璩貴千蔫蔫地臥在床上,沒什么精神。

    “怎么樣了?”

    她搓搓手,順勢躺進被子里,把她的頭從枕頭上挪到自己的肩膀。

    “……不舒服。”璩貴千皺皺鼻子,回答。

    璩湘怡心疼地摸摸女兒的臉,又去探她的手心溫度:“是腰酸?有沒有想吐或者想拉肚子?”

    貴千搖搖頭:“腰酸,沒力氣。”

    “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了,只想躺到天荒地老。”

    璩湘怡笑:“這個愿望最好滿足了,可以一直躺在媽媽懷里。”

    傭人敲門,端進來滾燙的姜汁可樂:“加了紅糖煮的。”

    璩湘怡道謝,扶起貴千,看她呼呼呼地吹三遍,小小地呼嚕一口進去,就這樣喝了半杯。

    她擺擺手示意自己不要了,身后的傭人適時端上一杯溫開水。

    喝了兩口白水驅散嘴里又甜又辣的味道,躺下卻感到胃里暖融融地散發著能量,適時溫暖著上下左右的器官。

    好像確實舒服一點。

    但一動,又是一陣流淌。

    貴千盯著媽媽衣服上的扣子問:“做女人都這么難的嗎?”

    “嗯……”璩湘怡沉吟一會兒,回答,“是的。”

    “我們生下來,長大,到一定年紀開始流血,身體會難受,激素的波動更煩人,有時候會變得不像自己。如果你決定生育,又要忍受更大的疼痛。”

    璩湘怡撥開她額頭的發絲,輕聲:“所以我們比他們更強大,更能忍受挫折和痛苦。”

    “我們生來是要做戰士的。”

    璩貴千嗅著她身上香水的尾調,懵懂地問:“生我的時候,媽媽也很疼嗎?”

    璩湘怡沒有說好話哄她:“很疼。”

    “不過你和你哥都個頭不大,沒怎么折騰我。”

    貴千撥弄著扣子:“對不起……”

    “你有什么好對不起的?你是媽媽的寶貝,我那時候倒是真想踹你爸。”

    那會兒還是計劃生育,意料之外的第二個孩子讓他們交了罰款,傅諧也失去了入音樂團編制的名額。

    “媽媽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有你,生下你,你爸也是一樣的。”

    這樣的話他們說了太多遍,貴千軟軟地點頭,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們都隨媽媽姓,爸爸沒有意見嗎?”

    “你爺爺倒是鬧過一陣別扭,大概是覺得第二個孩子總要和他姓吧。不過你爸把他搞定了。”

    璩貴千很難想象傅爺爺鬧別扭的樣子,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順理成章,傅爺爺確實是那種只會暗暗生氣,又很容易哄好的性格。

    她們聊著聊著,貴千就睡著了,一直睡到半夜,起來摸到廚房,發現桌上用砂鍋和酒精燈溫著的粥。

    來了經期后,貴千好像一瞬間就變成大姑娘了。

    很難描述究竟是什么變了,總之有一天起,她不會再強拉著哥哥到處跑,也不會毫無顧忌地湊在爸爸懷里彈鋼琴。

    有一些遺憾,但傅諧的心里更多是知足。

    還能奢求什么呢?每一天都彌足珍貴。

    璩湘怡在夜間得瑟顯擺:“會不會吃醋?”

    床頭的男人摘掉閱讀眼鏡,深沉地嘆口氣:“會啊。”

    璩湘怡不信,從背后踹他:“真的?”

    傅諧沉默,惹得璩湘怡狐疑地湊過去看他,幾乎就要涌上一點小小的愧疚,卻被一把抓住。

    “騙我?”

    傅諧目光沉沉:“沒騙你。”

    不只家長們有這樣的感慨,朱欣怡有一天約她去城市圖書館做作業,寫著寫著就開始走神,盯著她的側臉發呆。

    “專心。”璩貴千點了兩下她的試卷。

    “什么?吸溜……不是我沒……”朱欣怡欲蓋彌彰,最終放棄。

    璩貴千的頭發有些長了,細碎的發絲搭在額前,毛茸茸的小發茬翹著,俏皮又清純。

    和她搭話的人更多了,璩貴千不得不鍛煉出冷若冰霜的一面,臉一板,三分蔑視三分譏誚,帶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把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璩逐泓不聲不響地看完她的變臉表演,咽了口水。

    他們倆的五官很像,只是輪廓軟硬的差別,這么一看貴千裝起大人,反而有些像照鏡子,真是五味雜陳……

    雪化了后,年味從某一天家里貼上了春聯開始。

    淑珍阿姨回來了。

    她從海市回來,帶來了一尾野生大黃魚,整條清蒸,配上她從地道甬菜館帶來的整缸咸菜,奶白的湯醇香濃厚。

    “給貴千補身子的,好好做。”

    囑咐完廚師,她又拉著貴千嘮叨:“一定要好好吃飯,要多吃肉蛋奶知道嗎?還是太瘦了……”

    貴千沒好意思說自己的體重已經在穩步上漲了,不過她也覺得自己還得補充營養。別的不說,媽媽有將近一米七,爸爸比她還要高半個頭,她覺得自己怎么也得再躥一躥。

    過年過節的氛圍體現在家里越來越多的年貨節禮上。普通的合作伙伴送來的都堆在了公司,助理們拆拆揀揀,做相應的回禮。家里堆著的這些都是至親好友的節禮。

    廚師們拆了幾盒高檔食材烹飪,化妝品護膚品都讓阿姨們歸類了,一些用不到的直接分給了他們。

    小年夜,一半餃子一半湯圓,吃完后他們驅車出門買年貨,是最簡單的家庭活動。

    穿梭在掛滿紅色中國結的商場里,小推車堆滿了東西。璩湘怡給他們挑了紅色羊絨圍巾,襯得唇紅齒白,一大一小都掛上,打扮得像一對年畫娃娃。

    這幾天起,各色人等絡繹不絕地出現在山外青山。

    生意伙伴多在別的建筑招待,大人們待在辦公處的時間顯著增加了。

    璩貴千不喜歡被點出來說“哦,這就是你家女兒呀,真是恭喜恭喜”,然后送上或是過度熱情、或是奇怪打量的視線。

    別人總以為自己裝的很好。

    但就像老師站在講臺上,對下面做小動作的學生們一覽無余一樣。

    被凝視的人怎么會對這種視線沒有感覺呢。

    她刻意躲開了這些寒暄的場合,自顧自在別墅看書寫字,天氣尚可時牽著盧比出去跑兩圈。

    但一些親戚朋友來拜訪的場合,這樣避之不見就不合禮數了。

    璩湘怡在餐桌上囑咐過她,這些人不想理都可以不理,沒事,璩家多數人都在仰她的鼻息生存。

    果然,幾個中老年的叔伯都很識分寸,沒擺出什么輩份高年歲大的架子,樂呵呵地遞上紅包,說幾句吉祥的好話。

    但除夕的前一天,家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璩湘怡的三姨上門,帶著她哥哥的女兒。

    那個女孩兒叫什么,璩貴千一開始沒記清。她畏縮著,十分羞澀的樣子,跟在中年女人身后。

    璩貴千正從馬棚回來,解開騎馬裝的扣子露出纖長的脖頸,從玻璃花園往屋內走,正巧撞見她們。

    曉依。

    中年女人這樣叫她,細心地低聲囑咐。

    璩貴千沒有放在心上,打過招呼后就想先行上樓,卻被三姨奶拉住:“貴千,你帶曉依逛逛吧,她第一次來呢。”

    又把身后的女孩扯出來:“來,快叫姐姐。”

    璩貴千皺眉,剛要拒絕,拎著馬鞭的璩逐泓從樓上下來,開口:“貴千,陪我去遛馬。”

    她也沒來得及說不,就被璩逐泓捏著手腕帶出去了。

    暮色四合。

    “怎么了?”

    璩逐泓只說:“很久沒看黑土了。”

    璩貴千:“……”

    “你知道師傅每天都會遛馬的吧?你知道我剛從馬棚回來吧?”

    “她們惹過你?”

    璩逐泓側頭看她一眼:“沒有。”

    “……好吧,不想說就不說了。”

    璩逐泓嘆口氣:“不是我。是你。少跟她們來往。”

    她好奇:“三姨奶怎么了?借

    錢不還?還是給你介紹對象?”

    “她帶了那個女生過來,問我媽要不要養她。”

    璩貴千懷疑自己的耳朵:“什么東西?”

    “對,”璩逐泓重復了一遍,“她想讓我媽走出來,那個女生父母離異,她爸不管她。三姨奶就抱她過來,問我媽,要不要帶帶看,緩解一下……悲傷。”

    璩貴千一時無語,幾乎被氣笑。

    璩湘怡當然不可能答應,但這個提議本身就足夠冒犯人了。

    “三姨奶有點……好心辦壞事。她兒子很多年前因公殉職了,為了這件事,我媽也不好直接做什么……”

    璩貴千點頭:“她是覺得,丟了個孩子,那就再換一個上來,養養就好了。”

    養貓狗都知道寵物是獨一無二的。帶著小孩去剛丟了孩子的她媽媽面前,是生怕她不夠痛嗎?

    那現在又帶人過來是什么意思呢?讓她們做好朋友嗎?

    璩逐泓去拉她的手,卻被甩開。

    他又拉,這回牢牢牽住了。

    “別理她們,好嗎?等我們回去,媽肯定把她們打發走了。”

    第47章 一顆是黑芝麻,一顆是紅豆沙,……

    說完那樁不是很令人愉悅的往事, 兩人都沒往馬棚邊走,只是在周圍散步。

    冬季的京市,蕭瑟肅殺的氛圍遍布了戶外的每個角落。有陽光時還好,可陰天或是夜晚, 遒勁的枝丫光禿禿地直指天空, 能稱得上一句枯寂黯淡。

    莊園里的園丁團隊再怎么努力, 也做不到春回大地, 只是在蕭瑟中多幾處移步換景,云杉、女貞、南天竹, 再巧用燈光和擺飾烘托年節氛圍。

    “你們沒想過嗎?領養一個孩子?”

    轉過一個彎,拐進溫暖的回廊,她突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璩逐泓:“怎么?我們家是開福利院的嗎?媽是有什么好為人母的癖好嗎?”

    貴千笑了,挽起頰邊的頭發。

    廊下的石燈暖黃, 熏人欲醉。

    “恍如隔世……”她張目遠眺, 對著熟悉的景色呢喃,“真的,很多事情,像上輩子發生的一樣。”

    有些事在繁忙充實的生活里一一遠去了。

    她也說服自己不去想。

    璩逐泓兩手插兜:“我也這樣覺得。”

    遺忘機制究竟是好還是不好?現在,他對從前的記憶也很模糊,只是偶爾抓住一兩個回憶的片段。

    例如恍然想起去年過年時自己在干什么,類似這樣的節點, 可那些節點之間的過渡和銜接的, 卻怎么也記不清晰了。

    他側頭去看身邊的貴千,也是這個時候才突然意識到, 幾個月而已,他們的變化都這樣大。

    “你沒回來的時候,我們不住在這里。”

    璩逐泓突然開口, 沉靜的聲音在夜里流淌。

    “媽……有一段時間,在怪我們。其實歸根到底,她是在怪自己。但她已經不知道怎么排解了,溢出來一些,到我們身上。

    你剛剛丟的時候,我也沒長大……很害怕。”

    他很誠實。

    “他們很少吵架。動蕩之后的那段時間,從每天都哭的崩潰中緩過來一些后,開始冷戰,很久沒說話。早出晚歸,其實沒有那么忙,只是回來了,也是空對無言。”

    璩貴千伸出手去,挽住了他。

    很難想象,他話中的人是她熟悉的爸媽。但……她也很難想象曾經記憶中的人是自己。

    “我盡量減少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次數。”

    “那時候爸媽看我,有種……刺目感。我們太像了,看到我,就會想起你。”

    她的手不自覺地用力。

    璩逐泓回憶往事,并沒有怨懟或愁緒,說這些也不是為了讓貴千難受。他拍拍貴千的手:“不許說對不起。”

    “但不只是我,這里的一切都會讓爸媽想起你。那很痛苦……那段時間淑珍阿姨照顧我多一些。我們三個,大概都有意識地在避開彼此。”

    璩貴千隱約能夠明白那種心情。

    共享著同一份悲傷,不一定會讓人更緊密地靠近彼此。很多人在尋求痛苦之余的喘息和慰藉時,就那樣走散了。

    “那后來呢?”

    “后來,”璩逐泓停頓了一會兒,“后來我們不再談你。避開這件事,閉口不談。但很快失敗了。”

    他沒有回避這些。

    “嗯。”璩貴千點頭。

    “在三姨奶帶那個孩子來之后,媽媽發了大脾氣。那時候已經過去了,一年多了……公司里,對于媽媽在公益項目上的大筆投入,其實是有些不滿的。那時候還有幾家親戚手里有些零星的股份,鬧了幾場。借著這個機會,也都被媽處理掉了。”

    璩貴千:“那,你們是什么時候搬走的?”

    “就是在那之后。”

    外界的阻礙和一些聲音,讓他們意識到,世界上只有他們彼此能完全地相互理解、相互支持。

    “在淑珍阿姨的建議下,我們搬出了這里,住到城里去。”

    璩貴千忍不住去想那樣的景象。

    三個人。

    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好嗎?有好好生活嗎?

    話到嘴邊,變成一句:“那里好嗎?”

    璩逐泓:“不壞。”

    在找你和繼續生活之間,達成了平衡。

    不壞,但遠沒有現在這樣好。

    這些是璩貴千不知道的事。

    她在心底描摹,悲意一閃而過。

    拼圖是嚴絲合縫的,硬塞一塊不配套的進去,只會磨得鮮血淋漓,不如空著。

    被需要、被重視、無可取代。

    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走吧,回去吃飯了,我餓了。”她說著,拽起哥哥往前走。

    她現在很想看到爸爸媽媽,很想在他們身邊,喝一碗暖乎乎的湯。

    除夕晚上,鞭炮噼里啪啦地響,金燦燦的仙女棒揮舞,在空中留下殘影。

    會旋轉的小煙花在空地上悉悉索索地飛舞,逐層往上,最終綻開盛放,像花朵又像寶塔。

    晚飯后,水果和糖果擺得隨處可見,家里不見了絡繹不絕的人,留下的只有至親好友。

    老人們歡聚一堂,電視機里放著喧鬧的春晚,喜慶吉祥的顏色灑滿了廳堂。

    嘩啦啦的麻將聲就沒停過。

    王曾柔生平最愛的運動就是打麻將,過年了拉著女兒女婿和親家母上桌,一通碰碰吃吃,杠個滿堂彩。

    李淑珍笑而不語,從來說是自己不會打麻將。

    璩湘怡還能靠著在媽媽身邊耳濡目染的經驗跟她有來有往。傅奶奶侵淫多年,不落下風,有時候還能給另外兩家喂喂牌,不讓他們輸光了籌碼立刻下桌。

    傅諧就純是湊數的了,時不時還要璩逐泓指點一下,靠著璩湘怡的手松手緊去看輸多輸少。

    今年又多了一個貴千,家里的鞭炮多采購了半車,挑足了時興的樣式。

    麻將桌上,傅諧終于下場去陪老爺子們說話,把一個位子讓給了這對兄妹。

    “這個?”

    璩逐泓想想,又看看桌上另外三個女人高深莫測的笑容,默默點頭。

    果然,新手光環是無敵的。

    在其余三家有意無意地放水下,這場實力差距極大的麻將也這么乒乒乓乓地打到了夜深。

    電視機里開始放大合唱,他們在京郊都聽到了城區的方向隱隱的鞭炮聲。

    璩貴千打了個哈欠,被喂進兩顆湯圓,一顆是黑芝麻,一顆是紅豆沙,甜甜蜜蜜、纏纏綿綿。

    零點一過,她立刻被催著上去洗漱睡覺,媽媽在她窗前系了一個鮮艷的中國結,留下了一個帶有甜甜芝麻氣息的吻。

    晨起時,昨夜的煙花味兒已經消散了,窗前凝著一層白霜,欄桿外的角堇和郁金香盆栽倒是欣欣向榮。

    年后最重要的事情,不只是寒假作業  。

    大年初二,一家人飛去了南法,一路順著海岸線看果凍海,在沙灘上曬陽光浴,等回來時統一地曬黑了膚色。

    幾次激光治療之后,貴千身上的疤痕褪去了許多。嚴重些的仍有痕跡,年后還有幾次治療,但醫生在祛疤開始前就說過,無法做到天衣無縫。

    比起母親的在意,貴千自己并不以為意,也不覺得這些影響了她的生活。

    懶得去管別人怎么看怎么想。

    比起在陽光下肆意舒展的快樂,這些陰沉暗點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將它放在心上,反倒擴大了它的威力。

    按照貴千的計劃,她的作業在開學前一個禮拜成功做完,她和許幼清上了幾堂課查漏補缺。課后,許老師跟她提了辭職。

    “你不需要全科老師了,可以選個奧數老師。你發現了嗎?你在數學上很有天賦。”

    璩貴千不舍,卻沒有挽留。

    許老師陪她一本一本地重溫小學課本,從加減乘除到應用題,從單詞語法,也陪她度過了初中的第一個學期。

    臨別前,許老師溫柔地擁抱她,給了這個特殊的學生一些建議:“不要浪費你的才能,好好學習。”

    天賦和才能并不少見,少見的是這些能在人身上生根發芽,在沉靜自持中澆灌出成果。

    她的數學成績的確不俗。

    簡潔、明了、直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邏輯不會出錯。

    璩貴千入學伊始,成績排在中游,滿滿地穩步上升,直到期末考,已經可以爭一爭班級前五,她的語文和英語中規中矩,純是靠著數學成績往上拉。

    受到許老師的啟發,從那一天開始,她開始關注自己的愛好和喜好。

    不是生活中的享受,而是在做事上。她開始想,我能做什么,我適合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語文課上寫作文少不了關于理想的話題,朱欣怡信誓旦旦地寫上了文學編輯,早早立志要為心愛的作家們保駕護航。

    她卻遲疑,怎么也想不出來,索性編了個徹底。

    初一下半學期剛開始,學校開始選拔競賽成員,為中學生學科競賽做準備。

    朱欣怡成功靠著巨大的閱讀量擠進了語文學科競賽的復試,也鼓勵她試一試。

    要準備競賽需要花費額外的時間精力,放學后多留一個小時上提高課,考試還要占用節假日。

    這讓璩貴千猶豫。她要練鋼琴、陪盧比,有媽媽安排的額外課程,節假日去爺爺奶奶家練字……

    這樣一算日程已經滿滿當當。

    得獎經歷對考高中有益,但她想好了直升本校,也不一定要爭取。

    左思右想,她還是去了那天選拔考試的現場。

    不比語文和英語,數學選拔考試采用的選拔方法是做一套卷子,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隨來隨做,在結束前想寫多久時間都可以,只是出了場地就不能再進來。

    璩貴千先陪朱欣怡去了場地,出來轉了兩圈,才想不如去做個題試試看,因此晚了眾人一步。

    她進去的時候,老師也驚訝了一瞬,一是沒想到時間過了一半還有人來,二是沒想到她會來。

    她的成績雖然不錯,但不算頂尖。大約在眾人的印象里,還是有錢人的標簽更顯眼些。

    這時候許多人已經做到了一半,會的題目已經寫滿,不會的則絞盡腦汁想思路,奮筆疾書的人倒是不多,有將近一半的人都抬頭朝她看來,或是明著好奇,或是暗中輕蔑。

    數學是含金量最高的競賽項目,這里坐著的多是年級前幾,相互認識。很多人認出了她是誰,也在心里一閃而過這樣的念頭:這可不是來玩的地方。

    她拿了卷子,不疾不徐地走到最后落座。首先把卷子上下來回翻閱兩遍,先看看題目的難度分布,隨后才斟酌落筆。

    紙張翻動的聲音引起了前排同學的不滿,響亮地嘖了一聲。

    她筆尖一頓,繼而摒除干擾,流暢地寫了下去。

    交卷的時候,是從后往前傳。

    老師在教室中間喊著“放下筆”,督促他們快點。

    太陽都落山了,大家都趕著回家,手腳麻利。

    她前桌的男生轉頭接試卷,疊上自己的往前傳,在看到她滿滿當當的卷面時,不由一愣。

    璩貴千拿起筆袋,第一個走出了教室,滿心滿眼的是今晚吃什么。

    第48章 金桂簇簇,盛放葉間。

    數學選拔的結果在第三天的下午貼出了告示。

    在璩貴千和朱欣怡下去看之前, 已經有同班同學興沖沖地上來告訴她們結果,又像花蝴蝶一樣又給別的同學報喜。

    “厲害!”她給朱欣怡送上大拇指。

    “嘿嘿,”朱欣怡合上習題冊,“熬夜看的小說沒有辜負我。那你想好去不去了嗎?”

    璩貴千捂臉, 想了兩秒, 點頭:“去。”

    她喜歡數學的秩序感, 不死板, 夾雜著想象力發揮的空間,卻又不至于天馬行空。

    初一的下半學期在忙忙碌碌中度過。放學后她多了一個小時的課程, 璩逐泓也就在教室多待一會兒,上自習或是去運動,兩人再一起回家。

    冬意漸去,春天的氣息最先展現在路上行人漸漸少起來的衣衫上。

    在又一次定期體檢后, 醫生終于斟酌著說出了他們期盼已久的話:“準備手術吧。”

    璩貴千一日多餐地補充營養終于有了回報, 她的身高長了三厘米,體型勻稱健康。

    “可以了。”醫生又問了她的生理期,選了一個適當的日子。

    璩貴千鄭重地在日程本上圈起了那一天。

    她可以不在乎傷疤的美丑,卻始終很在意自己無法跑跳自如。

    她騎馬,喜歡馳騁的感覺,風吹拂在臉上,模擬著奔跑的感覺。但她還是期待著, 雙足自如揮動的一天。

    不只是她, 幾乎所有人都嚴陣以待了。家里的營養師開始隔日就燉鴿子湯海參煲。她還沒上手術臺,術后的復健訓練計劃已經改動了兩三次。

    他們的緊張反倒讓她舒緩了下來, 有心情安撫爸媽。

    學校里要請半個月的假。

    她和朱欣怡說了這件事,對方驚訝之余也很為她高興,把幫她整理缺課期間要寫的作業的工作攬在了身上, 又問她要了醫院的地址。

    “我可以去看你!”

    璩貴千笑著把臉靠在朱欣怡的肩頭:“那太好了!我肯定會很無聊。”

    “還可以幫你帶作業過去。”

    璩貴千垮臉:“我也沒有這么愛學習。”

    但盡管緊張,比手術更先到來的是她的生日。

    璩貴千的生日剛好在一個周六,拒絕了璩湘怡大辦一場的提議,她邀請了熟悉的同學,又讓哥哥帶他的朋友一起。年輕小孩聚在學校附近的房子里,一起打打鬧鬧,寬敞的房間堆滿了甜點和炸雞披薩,足足半面墻大小的電視打起游戲來歡樂得不可思議。

    姜南尋的嗓門依舊是最大的那一個,打游戲時不住地叫著身邊人的名字,把人名叫成了一個感嘆詞:“洛洛洛洛洛城——”

    而到晚間,她在家依偎在爸媽中間,對著小小的蛋糕吹滅蠟燭,在心底許的愿,只是希望所有人都健康平安。

    那就很好了。

    躺在手術床上時,璩貴千數著頭頂的燈,心里充滿了對此時此刻的感激。

    進手術室的最后一秒,傅諧放開了緊握她的手。不過她知道他們都在外面等待,所以一點兒也不緊張。

    麻醉面罩蓋上后的三秒,她陷入沉沉的睡眠。

    ==

    “這張……還有這個。”朱欣怡從書包里掏出一沓書,一本本交代。

    室內明亮芬芳。

    璩貴千靠在床上,眼瞅著桌子上的本子一點點增厚,不可置信:“才一個禮拜吧,怎么會有這么多?”

    “其實也還好,”朱欣怡一推眼鏡,“語數英的習題冊都是做慣的。你那邊提高班的卷子倒是很多。”

    璩貴千扶額,又安慰自己:“正好電視看膩了,有點事情做也好。”

    手術很順利,恢復

    期預留了一個多禮拜,等創口愈合了才會開始行走的復健。

    這段時間她被封印在了床上,上下都要人攙扶幫助,實在快憋死了。

    朱欣怡安慰她:“現在先好好休息吧,急什么呀。”

    確實如此,璩貴千自己也知道這個道理,可總忍不住去期待。高昂的情緒維持久了,又難免陷入低谷,懷疑起治療效果、擔憂著紗布下的骨頭生長。

    該找點事情轉移注意力。

    前幾天爸媽在她身邊守了三天。她剛從麻藥中醒來的時候,還見到了媽媽微紅的眼眶。

    璩湘怡揉揉眼睛,深呼吸兩下,就笑著提及她全麻沒醒的時候嘴里一直念叨著甜品的名字。

    小饞貓。平時一點看不出來。

    璩貴千不信,轉而尋求爸爸和哥哥的確認,卻看到兩人微微點頭。

    她只好相信麻醉確實有讓人云里霧里的本事,趕緊轉移話題。

    他們輪流守了三天,連工作都在她的病房里處理,惹得她看電視也要注意小點兒聲,最后憤而反抗,把兩個大人都勸走了。

    璩逐泓被她托付了照看盧比的任務。

    雖然要他來說,這匹小馬完全用不著人擔心,根本不會在馬棚吃虧,但耐不住璩貴千再三囑咐,他也只好隔日去看看它,給它已經相當豐厚的餐食再加點美味,拍點照片視頻拿去哄她開心。

    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也來了幾次,噓寒問暖,她那一套話都快說禿嚕皮了,真是恨不得下床跳兩下給他們看看。

    但不行。

    真正能下床是術后第八天的事。

    在醫生護士的幫助下,她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腳踩在墊板上,傷口周邊還涂著淡黃藥水。

    傅諧看著就觸目驚心,抓著醫生問真的能動了?不等全部養好了,長實來再動嗎?

    醫生見多了關心則亂的親屬,顧及著他們是醫院投資人,說話很客氣:“得多動,不動身體都不知道它好了,供不上營養。”

    傅諧將信將疑,但璩貴千已經躍躍欲試地跨出了第一步,隨后就被嚇壞了的護工攔住。

    “別別別——”

    果然,她靠著別人的攙扶勉強站穩了的腳根本還用不上力,身體往前傾,幸好被護工穩穩托住。

    醫生也被這個膽子大的病人嚇住了,連連制止:“還沒到走的時候!你先坐著練腿。”

    說著就發給她兩條彈力帶,讓她在床上坐著,從勾腳趾開始一點點活動開來。

    調動力氣,專注在那一塊區域,大拇指一動,一股直沖天靈蓋的酸脹麻傳來,璩貴千登時佩服起了剛才憑著一腔孤勇要起飛的自己。

    按照醫生的教導活動了一只腳的關節,她就累得滿頭大汗。

    傅諧在一邊不住地低語“慢點慢點”,想抓她的手又怕影響她,只好揪住了自己的衣服。

    璩貴千呼呼喘氣,倒有空苦中作樂地想,這下好了,以后可以一邊看電視一邊做這個,絕對不會無聊。

    “……要多做這個抬腳背的動作知道嗎?感覺能行了之后再用彈力帶,有不舒服一定先找我。”

    醫生也是怕了這個過于勇敢的病人和過于謹慎的家屬,仔仔細細地講了兩遍注意事項才走。

    “累不累?”傅諧給她擦了額頭上的汗。

    璩貴千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累。”

    傅諧看得心里酸酸漲漲的:“一定要當心,循序漸進最要緊。”

    璩貴千表面答應得好好的,實則在他關門出去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試了試彈力帶。

    疼得她呲牙咧嘴,還是老實地雙手把住床邊的欄桿,一下一下地抬腳背。

    春天做的手術,出院時她趕上了期中考前的沖刺。

    在越堆越高的作業和每日必做的復健動作之間,璩貴千自認怎么也不可能同時做這兩件事,于是只好選了更重要的,在卷子里挑挑揀揀,看得順眼的寫上一點。

    什么事也沒有恢復要緊。

    秉承著這樣的精神,在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她在父母的見證下,甩開拐杖,自己站了起來,從容地一步、又一步。

    很難描述那一刻傅諧和璩湘怡心里的感受。

    明明貴千已經回到他們身邊很久了。

    可是一瞬間,那種失而復得的心是如此強烈。

    他們教她學過一次走路,現在是第二次,女孩站定了,笑著說:“看我。”

    在看了。

    膳食調養得當、復健一絲不茍,她恢復得很好,一點肌肉萎縮的痕跡都沒有。腳踝上手術的疤也淺了,不仔細看,就像骨頭的陰影。

    璩湘怡扯扯傅諧的手,示意他。貴千突然起了興趣,用腳步丈量這個家,邊走邊看,在舊物上找到了新的樂趣。

    “快一年了。”

    傅諧突然出聲,她才反應過來這說的是什么。

    距離那個突如其來的電話、那個萬里之外傳來的好消息擊中他們,已經快一年了。

    春夏秋冬。

    “真快啊。”璩湘怡柔軟了眼神,只想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藏。

    潞城的事情進入了最后的掃尾工作,他們在海市的調查取得了進展,有個多年前的制證員工愿意作證。經他們舉報后,警察正在預備抓捕上游的相關人員。

    一個都跑不了,他們在監獄里的日子已經有了安排。

    所有的一切都將塵埃落定,而他們會負責讓這些塵埃遠離璩貴千呼吸的空氣。

    “一年而已,我們還會有很多很多個一年的。”傅諧這樣說著,悄悄扣住妻子的手。

    秋天到來的時候,璩貴千已經可以長途行走,她在馬上的姿勢更矯健,又迷上了爬山和滑雪。

    左腳踏出,右腳跟上,一步又一步,循環往復,像一個永遠不會感到疲倦的游戲。

    尋常傍晚,在奶奶家吃過了飯,璩逐泓被留下修葡萄棚,她卻被不遠處操場上的歌聲吸引,打了招呼后一個人出來散步。

    大學校園里滿是年輕的男男女女,璩貴千行走其中,一點兒不突兀。

    她從不覺得與眾不同是件壞事。但是就在她走著走著,順著人群穿過教學樓,路過操場邊開露天歌會的人群時,她陡然發覺,原來我也很渴望這樣淹沒于人群中,化為一滴水的時刻。

    沒有人多看你一眼,沒有人的眼神背后藏著探究和同情。

    和同類相似,意味著某種程度的安全。這個等式,大概是從遠古時代開始刻在基因里的程序。

    這場露天歌會的名字與秋天有關。

    吵嚷的人群越聚越多,璩貴千走了出來,往操場的另一邊繞行,卻在半途被一股熟悉的幽香勾引,漸漸走入一條深深小道。

    曲徑通幽,她左拐右拐,最后眼前出現一座蘇式園林門洞,左邊掛著木匾,才意識到這是座和大學相連的小公園。

    行人不多,背著雙肩包的學生行色匆匆。

    只有她依舊在尋找那股香味的來源,最終停在公園中央海棠門的面前。

    金桂簇簇,盛放葉間。

    京市少有桂花樹,這里的氣候不合適。想念桂香的南方人,只好抱著盆栽解饞。

    就像海棠門邊這兩盆,低矮不顯身姿花型,卻絲絲縷縷、暗香浮動。

    璩貴千蹲了下來,伸出手,拾取地上掉落的細碎花瓣。

    啪嗒。

    我記得這樣的味道。

    眼淚打在手背上。

    氣味喚醒記憶,一幕幕時光的疊加,無數個暗香浮動的夜晚。

    氣味閃回,連接長河中的瞬間。可以是一個印象、一次邂逅、一種命運的指引,一層時光的跳躍。

    她聞到桂花,想起了鄭林妹。

    第49章 理不清的毛線團阻塞在心口,酸……

    記憶不是宮殿, 沒有直通目的地的大門。

    更沒有貨架般的倉庫,一年一年的記憶分門別類存放,任人挑揀。

    記憶更像……潮水沖刷。

    沙灘上的城堡柔和了輪廓,高高的塔樓不見。海水涌過, 水洼聚集又飛速下滲。

    捧著手心的桂花, 璩貴千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許久。

    直到太陽徹底淹沒在地平線后, 黑夜接管;直到她的口袋里傳來震動, 璩逐泓發來短信問她在哪。

    馬上回去。

    她回復,卻沒有立刻起身。

    手上的白色手機觸摸屏不大, 對用過往后幾年的成熟的智能手機的人來說,頗為簡樸。

    她滑動著屏幕,翻閱聯系人。

    爸媽,哥哥, 爺爺奶奶外公外婆, 淑珍阿姨,朱欣怡,媽媽的幾個生活助理,家里的管家。

    她是什么時候擁有自己的手機的?

    璩貴千不想說“前世”這個詞,線性的時間繞了一個圈,但前后都是她的人生。

    初到京市的時候,為了省錢, 她租住在大通鋪里, 環境惡劣,很多人早出晚歸忙于生計, 氣味不好聞,也沒有窗戶。

    看她年紀小,隔壁的大嬸把她拉進派活的群, 教她什么是最搶手的活,什么活輕松又日結,哪幾個中介結錢扣扣搜搜還愛占小姑娘便宜。

    為了聯絡,她買了一部手機。幾百塊的雜牌,流不流暢的都不重要。

    說來好笑,她的通訊錄里從沒有這么多人過。

    忙于生存的日子里是沒必要,后來有些空閑了,但已經是大家都用社交軟件聯系的年代,很少有人交換電話號碼。她也沒有要定期聯絡的人。

    指尖滑動,又按下返回。

    她看著昏暗的園子,眼神是空茫的。

    遠處歌會還沒有結束,清淺歌聲傳來。

    歌詞聽不清楚,只有動感的節奏,是一首不知道名字的老歌。

    在她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兩條腿已經順著節奏起伏,一抖一抖。

    她用力地跺了跺左腳,感受到地面踏實的反作用力從腳面向上傳遞。

    理不清的毛線團阻塞在心口,酸酸軟軟。

    又過了兩分鐘,璩逐泓直接打電話過來:“在哪?我過來找你。”

    “我馬上就回來。”

    “哪個方向?我也朝你那里走。”

    他們在教學樓前匯合。

    下課的人流里,璩逐泓攬住了她,讓她走在里面。

    璩貴千的身體短暫地僵硬了一下,又被這具身體已經養成的習慣接管,坦然地接受接觸。

    璩逐泓誤以為她是流連忘返:“很喜歡華慶嗎?”

    “喜歡的。”

    她沒讀大學。在京市生活了十幾年,只來過幾次附近的商圈,卻從沒有升起過進入這著名的校園游覽的念頭。

    早幾年時,她想過去讀個夜校,通過成人高考彌補學歷的遺憾。

    ……不提了。

    順著這條路想下去,又會想到她不愿回憶的人。

    ……梁方起。

    一起報名的人,失約了。她去監獄看過他一次。

    只有一次。

    他說別再來了。她說我知道。

    沒想到還有再見的機會,沒想到,再見居然是在潞城的街頭。

    曾經他們確實是因為家鄉相同才多看了彼此一眼。在她當時做幫廚的店里。

    店面不大,旁邊的修車廠是常客,經常來這里訂餐,一來二去,員工們都認識,一次一起吃飯時,偶然提起了一句,潞城。

    她不自覺地抬頭去看,長長的馬尾一甩,對上一雙深沉的眼睛。

    ……沒想到真的有在潞城相見的一天。

    “那以后來華慶讀書?之前不是還說想出國嗎?”璩逐泓的聲音打斷了她腦海中的五味雜陳。

    哥哥說的是這個暑假的事情。爸媽都忙,他們跟淑珍阿姨去了洛杉磯住了一段時間。李淑珍正好要去拜訪一位老朋友。

    “人到了這個年紀就是見一面少一面。”淑珍阿姨這樣說,目光中難得流露幾分傷感。

    她是去話別的。

    璩貴千兄妹沒有占用他們的時間,自己在城里游覽玩耍,除了海灘,去的最多的是幾所高校。

    想起西海岸的陽光,她也掛上了微笑:“再說吧,還有好久呢,我要慢慢想。”

    璩逐泓罕見地沉默了半晌,才接話:“也對,本科可以在國內讀,研究生再申請出國也可以。我看爸媽是不會答應讓你一個人去的。”

    他說的輕松寫意,璩貴千卻更在意那段沉默。

    “那你呢?”

    璩逐泓的成績足可以上華慶。但璩貴千在他的房間里見到過托福雅思的準備材料。

    璩逐泓故作鎮定:“我就不一樣了,沒多少時間讓我考慮了。”

    “爸媽不會反對你想出國讀書的,來回很方便,媽又經常去美國出差。”

    “不只是距離的問題……”璩逐泓側身,拉住她的手腕,避過教學樓出口涌出的一大波學生。

    璩貴千低垂雙目,沉靜而溫柔,看了一眼手機,說道:“到下晚課的時間了。”

    恍然間,璩逐泓更理解了有一個兄弟姐妹的含義。過往總是他照顧貴千多一些,但從某一個時刻起,他們早已是在相互陪伴、相互扶持。

    校園主干道上的人流量更多。他們拐進了一條側道,繞過一片花圃再回爺爺奶奶家去。

    四周安靜一些,璩逐泓繼續說著:“我不想讀商學院,也不想讀經濟。”

    璩貴千點點頭:“你想去南加州,想讀電影。”

    “……你都知道啊。”

    “我怎么會不知道?我和你一起去的呀。”

    怎么會看不出你的興奮和糾結。

    “是啊,”璩逐泓低頭,踩過青石路,“那你覺得爸媽會怎么想?他們知道嗎?”

    璩貴千挽著他的手輕輕拉緊:“……我覺得,他們知不知道不要緊。重要的是,如果你真的想好了,你就應該去爭取,和他們聊一聊。”

    璩逐泓笑了,眼尾上揚:“那你喜歡數學嗎?”

    璩貴千:“算是喜歡吧。”

    “喜歡不意味著要把它當作終身的事業。我都想的到媽會這么跟我說。”

    璩貴千悶笑一聲。

    很貼切的描述。

    她輕咳兩聲:“那你就應該說,去讀個書而已,讀大學就要決定一生的事業嗎?就算是為了愛好付出四年又怎么了。

    然后你再和媽媽撒個嬌,跟她說,誒呀,總是有你給我托底的呀……”

    她俏皮的聲音突然頓住,隨后腳步停住,側頭拽住了璩逐泓的衣角,眼神復雜地盯著他。

    璩逐泓臉上仍是被她逗樂的淺笑,問:“怎么了?”

    為什么你上一世沒有去南加州?你準備了很久,我看到了你書房里的作品集概念稿。

    手機屏幕里,你的介紹里寫的是工商管理和法律雙學位。

    ……因為沒有人給你托底了。爸爸消失在了明年初春的航班上,你沒有辦法留下媽媽去追逐自己的愛好。

    那時你是否說服了爸媽,已經不要緊了。

    “沒事,”她側過頭,掩上千愁萬緒,“突然有點餓,走吧。”

    “真的沒事嗎?”璩逐泓擔憂地問。

    “沒事,”璩貴千緊緊扣著他的手,往前,“沒事。”

    又往前幾百米,再往右走上五分鐘就是爺爺奶奶家了。

    璩逐泓問她想吃什么,爺爺奶奶家做不了就發個信息回家,等他們到家就能吃上了。

    “蜂蜜檸檬撻吧。”她漫不經心地回答,繼而轉頭認真道:“想去就去吧,只要你真的很喜歡的話。爸媽那里我會幫你搞定的。”

    璩逐泓心中一暖,嘴上說著:“你怎么搞定?耍賴嗎?貴千你都會恃寵生嬌了,真是了不起。

    別擔心,我會想明白的,嗯?我會和他們商量。”

    他揉了揉璩貴千的頭發。

    她的頭發一直保持在肩膀左右的高度,順滑濃密,垂墜有度,揉起來手感很好。

    “要是萬一被趕出家門斷了生活費,就要靠你救濟我了。到時候可要多給點拍攝經費啊。”

    這是玩笑話,他們都知道。璩貴千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好,那你現在可得好好拍我馬屁。”

    在回家的路上,璩貴千打開手機,給莊園的管家發了條信息。

    花房里可以放兩盆桂花嗎?如果能移植桂花樹就更好了。

    回復很快就到了。

    首先是交代了明早就能采購到新鮮的桂花盆栽,問她有沒有需要擺放的特定地點。其次簡述了京市種桂花的氣候難題,又說他們會想想辦法,若室外不可以,就在玻璃花房里挪一塊區域。

    好的,辛苦了。

    她回復后,閉目凝神,腦海中梳理著思緒。

    璩貴千沒有刻意提起自己的記憶恢復這件事,但大家還是很快就察覺了。

    此后某一天的早餐桌上,廚師新做了松子菌菇燒賣和豉汁蒸排骨,醬汁沾到了璩湘怡的衣領,她遞紙過去,不經意說了一句:“拿蘇打粉泡一下就好了。”

    璩湘怡正要上去換衣服,聞言一頓。

    她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觀察。

    貴千的變化不明顯,但熟悉她的人仍能夠察覺到一些。

    她更愛吃甜的了,從前嫌膩的糕點,現在肯碰一點。

    她對戶外運動的興趣沒有那么強烈了,經常窩在書房里看書,上網的時間也長了很多。

    或許是長大了。

    但她和傅諧商量之后,還是決定和她聊一聊。

    貴千沒有否認,她說:“對的,我想起來了。”

    女孩歪頭盈盈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很突然,沒想好怎么告訴你們。”

    璩湘怡選的是一個藍天白云的午后,璩逐泓出去和同學玩了,傅諧遠在圣彼得堡,家里只有他們。

    她坐到了璩貴千身邊,捋捋她的頭發,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問:“你想說說嗎?”

    從前的事情。

    我們只能從那些只言片語里了解從前的你,試圖從你留下的衣物用品、學習資料里拼湊出一個你。

    有太多太多,他們不知道的事情。

    璩湘怡目光柔軟,滿含驕傲地看向她。貴千是那么要強的人,很像她,又那么善良勇敢,比她更好。

    璩湘怡始終覺得,在他們身邊,貴千不是在蛻變,她是在變成她本來的樣子。

    璩貴千順著她的力道湊近媽媽的懷間,目光向右,落在了門廊前的景泰藍花瓶上。

    太多太多,不知從何說起。

    第50章 我寧愿你自私一點

    “我小的時候經常想, 我會不會是被抱養的。然后有一天,真的爸爸媽媽會出現,帶走我。”

    她輕輕一笑:“就像你們的出現那樣。”

    璩湘怡:“我們來晚了。”

    璩貴千搖頭:“跟你們沒有關系。那只是,幻想的一種。”

    幻想一切美好的事情就在下一個拐角, 而我什么都不需要做, 只需要等待它靜靜發生。

    就像我也幻想, 有一天死掉, 他們抱著我痛心疾首的樣子。后來我終于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愛的人一直愛你,不愛的人親手創造你的尸體去充當墊腳石。

    都只是可憐蟲的幻想。

    “其實和你們知道的差不多。”璩貴千輕描淡寫。

    不知道該怎么講, 那對她來說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一一陳述,讓她覺得自己在賣弄疼痛換取感情。

    她抓過媽媽的手,輕輕揉捏,一下又一下。

    “他們對你很不好。”

    這是一個陳述句。

    “對。”

    “但在我們剛剛找到你的時候, 你還是在保護他們。”

    璩貴千回憶起那段混亂的記憶, 微微皺眉。

    攏了攏羊絨衫,璩湘怡問:“你還會想他們嗎?”

    十三年。鄭岳軍和林雅麗再可惡,有一句話卻說到了她畏懼的地方。那就是貴千真的會被他們“養熟”,被舊情綁架。

    那對她來說才是徹頭徹尾的毀滅。

    璩貴千感受到了媽媽的不安,頓了一下,回道:“不會,一點兒也沒有。”

    “我寧愿你自私一點, 貴千, ”璩湘怡說,“誰對你好, 誰對你最有利,你就去愛誰,好不好?”

    她說得那樣酸楚, 讓璩貴千不由紅了眼眶:“沒有誰,只有你們對我最好,我也只愛你們。”

    母女倆依偎在一起,良久,璩湘怡附身拿起茶幾上的紙巾擤了鼻子,又給貴千擦眼淚。

    看著女兒泛紅的眼角,璩湘怡摸著她的臉,又喃喃:“他們對你很不好。”

    她剛開始做兒童福利項目的時候,執著地自己經手每一個案例。好像多做一點,就總有一點會回饋到貴千身上。人心到底能多惡,那些被迫殘疾的孩子、那些觸目驚心的例子。璩湘怡來不及沖到洗手間,就在辦公桌邊吐了出來。

    你還整整齊齊地在這里,那是我沒有對他們做些違法亂紀的事情的唯一理由。

    她們又聊起那一天的事情。

    “你之所以要去派出所,是因為他們打你嗎?”

    璩貴千點頭。

    “把你鎖在樓上。”璩湘怡的聲音發冷。

    “嗯,學校里的事情之后,他們不想讓我再去上學了。”那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那天早上的意外打碎了后續安排……但又殊途同歸了。

    “那一天,是因為你在書店打工的事情被他們發現了,所以他們打你,是不是?”

    那是他們之前調查到的事情。

    “對。”

    但憤恨的情緒緩解之后,璩湘怡始終沒想通,為什么。為什么明知道那對夫妻不允許她把這些事情放到別人面前,她還是從鄰鎮已經熟悉的快餐店換到學校門前的書店去打工;為什么明知道那對夫妻一定會知道這件事,貴千還是要去。

    但她沒有問。

    璩湘怡撫摸著貴千的手腕,那里橫亙的痕跡都已經愈合了,只有對著光仔細打量才看得出膚色微微有些差距。如果說別的地方的傷痕像復刻一樣痛在她心里,那這一處的傷痕就是她最膽戰心驚的存在。

    璩湘怡輕輕問:“那里還有你想要帶走的東西嗎?”

    貴千想了想,還沒有回答。

    沉默讓她發慌。

    “我想……去一趟潞城。在那里,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

    一些人,一些事。

    璩貴千的目光沉靜,讓和她對視的媽媽既欣慰,又暗生挫敗感。

    璩湘怡不問是什么事,回答:“好,我們陪你去吧?”

    “不用了,我一個人就好,快去快回……帶幾個保鏢就可以,您看看有沒有時間合適的助理,我可能會有些事拜托他們。”

    “不直接拜托我嗎?”

    璩貴千彎眸一笑:“最終當然都是拜托媽媽的啦,但是只是可能罷了……如果真的要做,我會和你說的。”

    璩湘怡兩手捧著她的臉,大拇指從臉頰上拂過,擦過耳側,最后將她的頭發梳至腦后:“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能傷害自己,不能讓自己陷入危險,知道嗎?”

    “……好。”

    很早很早,在她見到他們的時候,她潛意識里那股想要毀滅一切毀滅自己的沖動就平息了。璩貴千想,還是不要讓他們知道吧。

    ……

    回潞城這件事定在了下個周末,璩貴千這周周六有奧數補習,周日和朱欣怡約好了一起打游戲,她不打算為了舊事改變眼前的行程。

    而在結束了和女兒的聊天之后,璩湘怡到公司的第一件事,是給季明達打了電話。

    ==

    “這是什么?”朱欣怡好奇地問。

    一路進來,饒是她做足了心理準備,也被這奢華寬敞的地界整的麻木了。而她第一次來璩貴千的房間,第一眼就看到了墻角被氣球包裹的臺燈。

    “氫氣球啊。”說是氫氣球,其實充的是氦氣,氫氣有安全問題,這幾年漸漸不讓用了,只是大家都習慣了叫氫氣球。

    朱欣怡湊近了看,一個個卡通人物的氣球圍繞著落地臺燈隨氣流擺動,怎么瞧也沒瞧出究竟有什么不一樣的。

    廉價的氣球質量一般,有不少塑料皮上都產生了裂紋,和周圍格格不入。

    “為什么放這個?”朱欣怡好奇地問。

    “啊,”璩貴千放下書本,走到門邊,邊接過傭人手中的果盤邊回答,“那是我剛剛回家的時候,我哥給我買的。”

    “哦,那確實很有紀念意義。”朱欣怡恍然大悟。璩貴千的身世在學校里不是秘密。

    朱欣怡接過她遞來的水果叉連聲感謝,坐在椅子上一推眼鏡:“很好,就當給以后寫小說積累素材了。”

    璩貴千看她一眼:“不是說要當編輯嗎?”

    “你不懂,立志要趁早,最好是在一家當編輯在另一家寫小說,兩邊都有飯吃,哪家倒閉了也

    不會影響到我。”

    璩貴千失笑。

    “你看看除了這兩本,還要別的嗎?我這里有還有別的京極夏彥的小說,你要不順路看看。”

    朱欣怡探頭去看,搖了搖頭:“先這兩本就好,倒時候再來和你換。”

    “嗯?”她指著桌上的藍皮封面書,“你在看這個?”

    《民航概論》。

    朱欣怡抬頭:“可以翻嗎?”

    璩貴千側頭:“嗯。”

    書簽夾在“飛機的構造與系統”那一章。

    朱欣怡好奇:“怎么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了?想當飛行員?”

    “沒有,”璩貴千淺笑搖頭,“我身高不夠呢。”

    “再長長就好了,我看你大有潛力。”

    朱欣怡說的沒錯,璩貴千已經快到一米六了,這一年多里她的變化明顯。

    璩貴千合上了那本書:“我也希望再長高呢。不過看這個打發時間而已,當上飛行員可太難了。”

    如果朱欣怡打開那張充作書簽的便箋紙,她就會發現,那里面寫著一個日期,是璩貴千從爸爸的日程表上對照著寫下來的,明年三月一日,他們預計啟程飛芬蘭的日子。

    拿了要借給朱欣怡的小說,她們下樓去寬敞的偏廳電視機打游戲。但朱欣怡恰好看到客廳里璩貴千騎馬的照片,一聽到璩貴千提起這里就有小馬,她興奮地說要看。

    說去就去。

    直到走到馬棚邊,朱欣怡都以為璩貴千說的小馬是像動物園里的陪伴寵物一樣憨態可掬的小東西,設特蘭矮馬、法拉貝拉矮馬,她腦子里想的全是青青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散步吃草的小可愛。

    個頭直逼一米六、壯碩結實的盧比:口水攻擊!

    朱欣怡相當幻滅,但在璩貴千的盛情邀請下,還是伸出手去撫摸盧比的鬃毛和脊背。

    盧比專心吃著璩貴千手里的蘋果,沒有抗拒。

    “哇……”馬的體溫比人略高一些,粗糙又水滑的皮毛下,健碩的肌肉起起伏伏。

    璩貴千:“是不是很可愛?”

    看著這個一蹄子能撅死人的家伙,朱欣怡很想說,貴千你是不是對可愛這個詞有什么誤解。

    但在貴千專注的目光里她又憋了回來,強壓著自己點頭:“是。”

    給朱欣怡介紹了家里的三匹馬,她最喜歡的明顯是白云。白云全身沒有一絲雜毛,潔白如雪,線條流暢,又有一雙圓潤的大眼睛,幾乎是標準模子刻出來的駿馬。

    璩貴千遞給朱欣怡胡蘿卜,引導她去喂。

    白云探出頭,火熱的呼吸噴在朱欣怡手上,她忍著沒縮手,就看著馬嘴一歪,叼走了胡蘿卜,三兩下吃完,又默默用那雙自帶扇子的大眼睛閃啊閃地瞧她。

    朱欣怡不由自主地從桶里又拿出一個遞給它,另一只手在身后不住地連續拍打著璩貴千的手臂,以示激動興奮。

    璩貴千直接拉住了她的手:“要不要試試騎馬?不難的,有師傅在,很安全。”

    “而且我們白云是超級乖的孩子,”她壓低了聲音,“跟盧比不一樣。”

    白云湊過來用頭蹭她的手,朱欣怡興奮地點頭。

    她在馬術師傅的幫助下坐上了馬鞍,師傅牽著韁繩,帶她慢慢走了一圈。饒是沒有真正跑起來,她也很開心,笑著讓貴千給她拍照。

    朱欣怡下來之后咧著嘴翻照片:“記得發給我!”

    “好。”

    在戶外待了大半天,她們才回到屋子里,游戲是打不完了,但也沒關系,下次再來就好。朱欣怡在這待到了接近晚飯的時間,起身告辭。

    璩貴千沒留她,在同學家和別人的家長和長輩們一起吃飯可是相當有負擔的事,她們就不搞這些虛頭巴腦的了。她提醒朱欣怡別忘了帶上書包,接著送她到門口。

    璩貴千招手:“明天見啦。”

    朱欣怡回以熱情地揮手。

    擺渡車前往莊園門口,那里已經等著送她回家的車。

    朱欣怡并不是什么富二代,她自認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學生,頂多就是聰明一點成績好一點,但在四中也不是頂頂突出的學生。她是學校里的大多數。

    認識璩貴千,和璩貴千做朋友,是個意外。

    開學第一天她們坐在了一起,一個美麗的巧合。

    分座位的時候恰好是前后桌,第二個美麗的巧合。

    但對于友誼來說,兩個巧合就足夠了。相投的人會自己湊到一起去。

    朱欣怡下了擺渡車,和師傅道謝,坐上進城的黑色轎車。

    貴千最近有些變化,她也能夠感受出來。自習課上有時會對著草稿紙發呆,不知在想什么。在另一些事上又更加堅定自信、更加坦然了。

    后者包括了對她。

    背景差距過大的友誼總會有些尷尬的角落。對朋友好是應該的,但好的界限卻需要拿捏分寸,她們都有在適應彼此。

    朱欣怡想,或許下一次,她也可以邀請貴千去家里玩。她家沒有小馬,但有一條可愛的馬爾濟斯,貴千也一定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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