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有光灑在臉上,可是不舒服,很煩、很吵。
有一把火燒在她的身體里,不知道源頭在哪里,但一路燒到了她的氣道和嗓子,唇齒間一丁點兒水漬也沒有,只有粗糲的沙子糊住了呼吸。
“人呢?!”
有聲音傳來。
是誰?
她想抬頭,但是全身的力氣都不聽使喚,又或者她已經把所有的精力都留給了活著這件事。
咚咚咚!咚咚!
閣樓的門被打開。
這本就是一扇沒有鎖的門,鎖舌的位置別著一條毛巾,防止它在大風天里胡亂作響。
林雅麗充滿不忿和怒意的臉出現:“你膽子大了啊?!”
但她很快顯露出了狐疑的神情,緊接著皺起了眉頭,低聲咒罵了幾句什么。
璩貴千聽不清她的低語,她的耳畔始終纏繞著低低的嗡鳴。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樣子有多么可怕。凹陷的臉頰遍布病態的潮紅,一路蔓延到了脖子。右耳朵上耳廓的部分被昨天的暴力撕扯帶的微微撕裂,殘留鮮血的痕跡,而與之相對的,是她慘白得如同枯尸的嘴唇。
她呼吸的時候帶著嘶啞的低音,她蜷縮在床上側著頭看向門口的人,連一點點抬起頭顱的力氣都沒有。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個孩子病入膏肓。
林雅麗的色厲內荏終于展現出了她內心真實的恐慌,她蹬蹬蹬地下樓。
門沒關,傳上來男孩的哭嚎聲:“飯呢?我餓了!我要吃飯!”
“等等啊小寶,”
好溫柔的聲音,是媽媽嗎?
“媽媽有點事兒,小好?來來來,你出去跑一趟,多買點你弟弟愛吃的。”
后面好像還有些爭執或是對話,但她有些聽不清了。
璩貴千昏昏沉沉的,半夢半醒,想墜入甜美的夢鄉,腦子里卻始終有一根弦砰砰地跳著,擾得她不得安寧。
直到她感覺到了視線。
睜開眼皮花了她一半的力氣。
是鄭晨好站在她的床前,手里拿著兩板翻箱倒柜找著的消炎藥,旁邊的書桌上放著兩塊黃糕和一個熱水瓶。
小女孩扎著辮子,臉上嚴肅的神情和白嫩可愛的臉蛋不太搭配。
“媽媽讓我來給你送藥。”
她的頭繩是一只粉色的小兔子。
璩貴千很驚訝自己還能觀察到這一點。
一整天昏昏沉沉的腦袋幾乎想不了任何事情。
鄭晨好把她扶起來,不甚熟練地給她喂水,打濕了半邊領口,接著又塞了兩顆藥在她嘴里。
小女孩始終板著臉,嚴肅得過分。
喂完了藥,鄭晨好放了一塊黃糕在她手里:“吃吧。”
璩貴千隱隱覺得好笑,但喝了水之后蘇醒過來的腸胃蠕動著叫囂著食物,她張嘴,小口小口地咬著涼透的黃糕。
鄭晨好就那樣專注地看著她。
下咽的動作很艱難,右下側的肋骨依舊隱隱作痛。璩貴千趁著吃東西的功夫看了看鄭晨好拿上來的藥,發現是治感冒風熱的中成藥。
好吧。璩貴千心想,聊勝于無。
閣樓里只有她們兩個人。
一個吃,一個看。
這個家庭的兩個年輕女孩之間并不熟絡,她們相差三歲,過著天壤之別的日子,也從來不會說上一句話。
但相較于頑劣成性的鄭昊辰,璩貴千無疑會對鄭晨好抱有更多的好感。
但也只是多那么一點點而已。
曾經她很感念鄭晨好的幫助。
璩貴千又開始走神,身體的脆弱讓她更容易想起從前。
前世她偷聽到了鄭岳軍和林雅麗的打算,在打算逃跑的時候被抓住了,書包被奪走、身份證藏了起來,她被關進閣樓里,門上用了自行車鎖。
她想好了無論如何都要逃跑,身無分文也要跳窗出去。
但那個時候,鄭晨好偷偷往門縫里塞了身份證進來。
“走吧,”已經是個大姑娘了的鄭晨好說,“媽說你的彩禮剛好可以給鄭昊辰交擇校費,哈哈,那個蠢東西也想上普高……”
無論如何,璩貴千很感念她。一張身份證和她積攢了多年的錢,換了一張最遠的車票。火車開了幾天幾夜,她身無分文地去了京市,開啟了自己的下半段人生。
后來她也想明白了。
鄭晨好不是幫她,鄭晨好是受不了爸媽一次又一次為了爛泥扶不上墻的弟弟絞盡腦汁,卻對她熟視無睹。
明明鄭晨好是成績更好更優秀更乖巧的那個,可他們眼里卻只有自己的好兒子。
但無所謂,無論緣由,璩貴千都記著她的恩情,直到十數年后,鄭晨好和另外三個人一起出現在了她的甜品店里。
“你個沒良心的呀!這么多年都不和家里聯系……你看你現在……”
在林雅麗的撒潑打滾面前,鄭晨好沒幫腔,可是她的眼里也沒有光了。
她已經不是當年用小聰明在媽媽面前爭寵的小女孩,但卻依舊被困在了這個家里。
璩貴千在思考的時候,依舊重復著機械的動作小口啃咬著食物。
但鄭晨好發現,這個閣樓上的姐姐突然有一些不一樣了。
她是從不叫鄭林妹姐姐的,鄭昊辰也是一樣。
喂,那個誰,你過來。
這才是他們常用的稱謂。
倒也沒有什么原因,只是從小到大,習慣成自然。
在鄭晨好眼里,鄭林妹一直是一個固定的樣子。不高,人也總是瘦瘦的,細竹條一樣晃蕩,但不占地方,在家里也沒什么存在感。
有時候鄭晨好也想,是不是她是真的沾了鄭昊辰的光,如果他們不是一起生下來的,她也會和鄭林妹一個樣子。
但她不喜歡這個解釋,所以她可以忽略了這種可能性,也和家人保持一致,像對待一個仆人和消耗品一樣,對待鄭林妹。
鄭林妹總是畏畏縮縮的,一個小舉動會激起她的大反應,好笑得很。鄭林妹總是低著頭的,除非被要求,不然她不會抬起眼看人。鄭林妹總是最蠢最笨的,連一些家務活都做不好,被爸爸媽媽罵。
但她現在好像不一樣了。
鄭晨好懷著疑惑的心情瞟著對方。
儀態、動作都說不清楚,最直觀的改變,應該是眼神。
鄭林妹跟人說話時,開始看著別人的眼睛了。……就好像,他們是平等的一樣。
這莫名地讓鄭晨好很不舒服。
“你會死嗎?”
璩貴千愕然:“什么?”
鄭晨好的語氣有種天真的殘忍:“弟弟讓我問你,你會死嗎?”
“人都是會死的。”
鄭晨好:“那你什么時候死掉?”
璩貴千笑了,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反正不是現在。”
“那就好。”
鄭晨好松了一口氣。
她說:“你要快點好起來。”
為什么呢?
璩貴千微微側頭,打量著這個妹妹。
“小好——人呢?”
林雅麗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我要下去了,”鄭晨好仔細叮囑道,“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
“媽媽怎么啦?”她回到了媽媽身邊,表現得像只活潑快樂的百靈鳥。
璩貴千坐了一會兒,輕輕哼了一聲。
在靠著消化了一會兒時候,她又躺了下去,感受著全身的疲憊和疼痛一點點重組軀體。
三十三歲的璩貴千已經很久沒有受這樣重的傷了,但十三歲的鄭林妹有一副習慣忍受疼痛的身體,青少年生長時強悍的可塑性都用來愈合傷口了。
周末的兩天她都躺在床上沒動彈,鄭晨好一趟趟地上來給她些吃的,態度也逐漸急迫起來:“你還沒有好嗎?爸爸媽媽要生氣了,你應該快點好。”
璩貴千很認真地點頭。
不過她也覺得,他們的耐心要到頭了。
于是周一的清晨,璩貴千在生物鐘的驅使下早早起床,內心懷著一股儀式感,完成著固定的事項。
而且她還要還書,所以學校是要去一趟的。唯一可惜的是她這周末的作業還沒有完成,是她重生后的第一次,多少讓她覺得有些遺憾。
胸口還是很疼。
那兩板本來就只剩一半的中成藥已經被她吃完了。
但她對著鏡子整理自己的校服領口,注視著眼前的女孩,露出了一個羞澀的笑容。
今天過后。
她在心里計算著時間。
鄭岳軍夫婦在看到璩貴千如往常一樣出現在客廳時,幾不可察地松了口氣,緊接著又壯大了他們的傲慢和自負。
“小好、小寶,動作快點,不要遲到了。”
林雅麗刻意無視了璩貴千,招呼著兩個孩子。
鄭晨好的表現無疑是快樂又松了一口氣的,璩貴千帶著憐憫的心情回望了小女孩,接著掃過依舊如常般驕縱的鄭昊辰。
吃過早飯,林雅麗挽著包催促兩個孩子出門。鄭岳軍已經先一步走出門上班了。
臨走前,她回頭轉向璩貴千,像是剛剛才注意到她在這兒似的,裝作不經意地說了一句:“放學了哪兒也不準去,直接回來。”
璩貴千點點頭。
啪嗒。
門關上了。
璩貴千站了起來,背上書包,抬手間又感覺到了胸口的疼痛。不知是不是那天晚上撞到了左腿,今早走了兩步她就感覺到自己的舊傷更疼了。
身上多處滲血的地方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痂,蹭在衣服上格外痛癢。幾處關節處的淤青和傷口,每一次動彈都仿佛是一次對痛苦的重溫。
她認真地環視了一圈這個家。
從進門處溫馨的四人合影,到廚房里水池前熟悉的景色。
啪嗒。
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