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可惜我還是逃不了
明墨醒了一會,跟曲齡幽說了一會話,又喝了白玉瓷碗里裝著的黑乎乎黏稠的藥汁,沒多久就睡著了。
當然說是睡著也不是那么準確。
畢竟睡覺一般是不會打顫、出汗、不安難受地像做了許多噩夢一樣的。
哪怕她極力克制,曲齡幽還是看出她實際上是痛苦的。
她皺著眉,把托盤上剩下一半、金元寶形狀的糖丟進嘴里。
明墨剛才喝完藥后掰開說一人一半。
明墨因為浮生蠱而嘗不到味道,藥苦不苦對她其實是沒有影響的。
曲齡幽沒有中浮生蠱。
她舔了舔嘴里的糖,卻覺得自己的味覺一定也出了問題。
不然糖怎么會是苦的?
她皺著眉走出去,問月十四:“沈月白還沒到?”
月十四搖搖頭。
她之前孤身一人趕往龍淵山,是因為其余的明月樓護衛(wèi)被她派去接沈月白了。
在她跟明墨啟程去龍淵山的同時,皇宮里年僅六歲的小皇帝犯了心疾,據(jù)說危在旦夕。
長公主自然要帶著沈月白一起進宮的。
如此巧合。
曲齡幽不愿意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因為皇宮守衛(wèi)森嚴,絕不是蠱神教能插手的地方。
像是天意如此,注定要明墨早逝。
曲齡幽想到這里,眉眼一下凌厲起來。
她是絕不信命的。
越影比沈月白還要早到。
收到消息后她連夜帶著人趕來,一進門第一件事是把旁邊的段云鶴一腳踹翻。
面對流云山莊之人的不滿,她怒火沖天:“什么倒霉玩意?主子一遇到你段云鶴就沒好事!”
她說完還嫌不過癮,陸續(xù)又踩了段云鶴幾腳,就差沒直接上手打了。
段云鶴倒在地上默默承受著沒有反抗,甚至還擺手示意手下也不要在意。
待越影怒火稍減,她才小聲道:“我想見見明墨,我、我有事想要請教她。”
越影呸了一聲,原本想直接不理,但走沒幾步又想起自上元節(jié)明墨醒來見到曲齡幽落水后,曾說過以后任何事都不能瞞著她。
她進了屋,在明墨再次醒來后,遲疑一下還是把段云鶴的要求說了。
在旁邊的曲齡幽皺著眉,似乎有些不滿:“怎么她還在?”
“這莊子不是她的?”明墨驚訝。
她半睡半醒時聽到屋外葉青宜和月十四的對話,知道這莊子是距離龍淵山最近的,是段云鶴帶路過來的。
“當然不是!”曲齡幽睜大眼睛,湊向前道:“這莊子是我的!”
她頓了頓,繼續(xù)道:“嗯,也能說是你的,是明月樓的。”
她的自然是明墨的。
明墨:“?”
剛趕到的沈月白忍俊不禁,也湊過來解釋道:“這莊子原本是某位權貴的。段云鶴查完主人后是想買下來的,但剛好曲齡幽也派人去查了。”
曲齡幽也想買。
原本在地位上曲齡幽應該是不如段云鶴的。
但現(xiàn)在當權者是長公主。
她要重新整頓江湖,對百草堂隱約有安排。
那些當官的、權貴也許沒想到這一點,但長公主對曲齡幽和百草堂的不同他們能察覺到一二。
“而且夫人出了三倍的價錢!”月十四蹲在窗邊的樹上大聲補充。
所以現(xiàn)在這是曲齡幽的莊子,明墨要是看段云鶴不順眼,完全可以直接讓人把她趕出去的。
曲齡幽得意地跟明墨說著。
曲齡幽的莊子。
明墨因此而心神微動,根本沒在意后半段話,只是抬眼認真看著曲齡幽,眼里情緒有那么一瞬間復雜到曲齡幽看不懂。
“讓她進來吧。”
明墨收回目光,聲音淡淡。
段云鶴進來時就看到沈月白坐在屋里的桌前,曲齡幽坐在床前,越影站在門口。
而明墨——
她的臉比當初在百草堂前還要白。
這幾天通過月三、葉青宜和明月樓護衛(wèi)看她時憤怒不滿的目光,她已經(jīng)知道在龍淵山里明墨用了內(nèi)力,也知道那對她會有什么影響。
她有些怯懦地上前,“流云山莊這段時間正派人收購珍貴的藥材,再過一兩天就會送來。”
沈月白手微緊。
時隔六年,現(xiàn)在她早已不需要求流云山莊了。
“如果你進來只想說這個,那你可以走了。”明墨面上表情淡淡。
“我想請你看看這名單。”
段云鶴遞過來一張紙。
沈月白上前一步接過來認真檢查三遍以上后,看明墨點頭才把那東西給她。
“這是徐川背下的名單,他說名單上的人是蠱神教埋在江湖各派的釘子。”
如果屬實,那么把這些人殺了或是逐出門派,江湖各門派將安全許多,不必再受蠱神教無形的威脅。
“如果沒有你之前的提醒和暗示,我根本查不到這些。”
段云鶴似乎想上前,在曲齡幽冰冷警惕的眼神里又止住。
她繼續(xù)道:“但龍淵山之事原本是蠱神教所布的局,我怕這名單——”
她怕這名單也是假的,也是蠱神教局里的一環(huán),怕自己反而會坑害江湖各派。
“當然我已經(jīng)暗中派人去查名單上的人的過往進行確認了。”
“既然這樣,你還問我做什么?”明墨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名單上密密麻麻十幾個名字,沒有一個是她有印象的。
浮生蠱正在發(fā)作。
她看段云鶴時,甚至對她的臉感到陌生。
那是她看曲齡幽時順帶看了五六年的臉。
“我不是神,無法告訴你答案。”
她把名單捏緊,沒還給段云鶴。
段云鶴也不在意這個,她整個人失魂落魄,不斷回響著明墨那句“不是神”。
她不是神。
確實不是,神不會白著臉、不會流血、不會痛苦。
只是在段云鶴心里,明墨曾是能和神相比的。
她少年成名。
段云鶴不是不崇拜的。
只是段磐跟她說明月樓不是好地方,她再問時,段磐就把一切都告訴她。
殺手組織,因錢財而取人性命。
如此隨意、視人命為草芥,段云鶴當然不喜歡。
但明墨的劍法那么無所畏懼,眼里光亮分明是圣賢書里最光明磊落才有的神采。
她最絕望時還是明墨救了她。
她還推平蠱神教。
她有些恍惚,在察覺到明墨不再說話、沈月白和越影也一副送客的架勢后,忙說道:“明墨,我很感謝你救了徐川。”
“我救的不是徐川。”明墨看向她,聲音微沉,眼神卻很認真。
段云鶴愣住。
徐川后來跟她說了所有過程,他說明墨原本是不想救的。
明墨起初只想要那份名單。
他不愿意給,明墨反而救了他。
明墨現(xiàn)在卻說她救的不是徐川,她真正想救的——
她胸口一沉,有那么一瞬間幾乎無法呼吸。
屋里其實很大,段云鶴卻一下無地自容,她低著頭走了。
沈月白走了上來,“救個人搞成這樣,丟不丟人?”
明墨瞪她,“你說我丟人?”
似曾相識的感覺。
沈月白一下想起自己在沈府屋頂絞盡腦汁想出來的百來多個詞。
她搖頭,跟曲齡幽手里的撥浪鼓一樣。
打鬧了幾句后,才言歸正傳。
沈月白刻意忽略明墨的臉色道:“沈府那幾人有問題。”
那幾個之前明墨剛進沈府見過的、說是長公主派給她幫忙的人。
“其中一個是蠱神教埋在沈府的釘子。”
“我不知道這事。長公主卻是知道的。”
“她原本想借那人利用蠱神教,順便整頓江湖。”
那人的行動原本都是在她掌握之中的。
“不過前段時間宮里那位病危,她顧不上沈府這人。”
她向明墨解釋云上雨知道她配置的解毒丸具體成分的原因,說到最后有些失落,“我早應該察覺到的。”
明墨搖搖頭,“哪有那么多應不應該。”
比起這個,她更在意的是:“你給他看過了?怎么樣?”
他,即宮里那位,即燕朝在位五年、才六歲的小皇帝。
如果小皇帝死了,燕朝現(xiàn)在僅剩的有皇室血脈的親王郡王就那么幾位。
權勢在長公主手里,她顯然不愿意扶那些人上位。
但如果她想自己上位,朝中總有人是不答應的。
攝政長公主跟正經(jīng)登基還是有很大差別的。
沈月白搖搖頭,看明墨似乎又在思索,打斷道:“你現(xiàn)在別想這么多了。”
曲齡幽這會不在。
她上前搭住明墨手腕,再松開時眼眶紅透。
居然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
“那毒——”她看明墨,見她還是面不改色,忍不住道:“明墨,在我面前就不用裝了。”
她又不是曲齡幽。
況且明墨什么情況她比明墨本人還要清楚。
是么?
明墨卸了力靠在床上,眼神似是有些迷茫,“你的臉好像變了。”
變陌生了。
“有點痛。”她跟沈月白說:“跟季夏冬第一次把浮生蠱種進來有點相似。”
不過還是沒那時候痛的。
“我會死么?”她問沈月白。
季夏冬說她活不過三十歲。
意思是她絕對會死于三十歲前,而不是她就能活過二十八歲二十九歲。
現(xiàn)在她二十六歲。
即便沒龍淵山的事,也很接近了。
“當然不會。我會醫(yī)好你的。”沈月白斬釘截鐵。
這是她從前跟明墨說過很多次的話。
只不過從前明墨都是縮在被子里不回應。
現(xiàn)在她也縮在被子里,想著曲齡幽,緩緩回道:“那拜托你了。我不想死。”
沈月白點點頭,走出屋外。
隔壁屋是她的,里面滿是月三施展輕功從沈府她房里搬來的瓶瓶罐罐。
她一頭扎了進去。
而后很長一段時間明墨都在睡醒和困倦里轉(zhuǎn)換,唯一不變的是緊鎖的眉和顫抖的身體。
月三、月十四、越影和葉青宜輪流給她輸內(nèi)力。
但那不是她自己練出來的,對于浮生蠱和其他毒的壓制效果一般。
閑著無事時,她也會看看莊上風景,再看看那日段云鶴的那張名單。
她現(xiàn)在想做的事不多,沈月白沒有再阻攔她。
曲齡幽則是看著越影派人陸續(xù)從許州明月樓送來的箱子,若有所思。
越影說那上面記錄了明墨少年到現(xiàn)在重要的事,也有她之前整理出來的江湖門派重要人物的信息。
明墨每次浮生蠱發(fā)作后都要重新看一遍,不然會失去對江湖之事的判斷。
比如她現(xiàn)在看那份名單,也經(jīng)常會問越影某某是誰、哪個門派的、多少歲。
“我來記住這些信息吧。”
她讓搬箱子的人把箱子搬到她安置在明墨隔壁的屋里。
她記性很好,雖然沒到明墨少年時堪稱過目不忘的地步,但也只用看幾遍就能記住。
如果明墨記不住,那她可以替明墨記住。
反正她會一直陪著明墨。
越影沒有意見。
于是某日明墨再次沉睡后,曲齡幽進了隔壁屋看起那些箱子。
里面有江湖門派掌門、長老的大致信息和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網(wǎng),也有江湖高手的成名技和來歷。
曲齡幽把那些都記住后,再次打開一個箱子。
這回里面那些散亂的紙上的字和前面那些清楚明白、方便看和記的字都不同。
蒼勁有力,筆走龍蛇,極有銳意的字。
似曾相識。
曲齡幽想了一下就想起來了。
她在明月樓總部見過,明墨以前住的地方名為閑云閣。
那三個字出自明墨之手,和現(xiàn)在紙上的字跡差不多。
所以這是明墨親自寫的?
曲齡幽不禁有些期待。
越影說明墨記性不好,大部分信息是她整理出來的,明墨只負責看。
而她親自寫的,則都是她生命里記憶深刻、對她極為重要的事。
她拿起一頁。
上面是:
“……快到上元節(jié)了,到那時我就虛歲十五歲了。經(jīng)過艱難的考驗后(其實是我軟磨硬泡),母親終于允許我去京城玩了。”
“我還通過押鏢獲得了報酬,那是我自己賺到的第一筆錢。”
……
“上元節(jié)的花燈好漂亮,煙花也好漂亮,不過都沒二樓那個姑娘漂亮!”
曲齡幽看到這里微怔,又去看了看上面的時間,天熙二十五年,那年明墨十五歲。
所以這其實是明墨第一次見到她的場景。
“她的名字是曲齡幽,許州百草堂的大小姐。”
“……好想認識她,最好她能再看我?guī)籽邸2贿^聚會快要遲到了,不能再看她了。但我給她結(jié)賬了,用的是我自己押鏢賺到的錢!”
原來那錢來之不易。
曲齡幽眉眼微揚。
之前在沈府她只知道明墨給她結(jié)賬,對她一見鐘情,卻不知道那錢是明墨自己賺的,還是人生第一筆錢。
就這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呢。
她這么想,其實心里一點埋怨或者不樂意都沒有。
還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她懷著這樣期待的心情繼續(xù)看下一張紙。
打眼先看到一抹紅。
暗紅如血。
那是短短的一段字,占據(jù)整一頁。
天熙二十五年,秋。
我再一次遇見了她,在我最絕望的時刻。
她救了我。
只可惜,我還是逃不了。
那抹暗紅正在逃不了那三個字上。
天熙二十五年,那年明墨依然是十五歲。
但前后字跡完全不同,明墨二十歲才逃出春秋山。
按照越影所說,這應該是塵埃落定后,明墨怕自己會忘記而寫下的。
一個十五歲一個二十歲,其實隔了五年,但兩張紙疊在一起,從神采飛揚、無憂無慮,忽然急轉(zhuǎn)而下,滿是悵然。
怎么不讓人痛徹心扉?
曲齡幽手微抖。
還因為那個“她”字。
在明墨記憶里如此重要,在這張紙上卻沒有名字的“她”。
那是誰顯而易見。
但她什么時候見過最絕望的明墨了?
她還救了明墨?
曲齡幽拿起那張紙,背面還有字,滿滿一大篇,似乎是對前文的解釋和補充。
第42章 只要曲齡幽出現(xiàn)
她遇到段云鶴時是辦完事準備回曲府,于是段云鶴也被她帶回了曲府。
她遇到我時是準備到莊上視察,于是我跟著她到了那座莊子。
前后間隔不到十天,其中差別,卻有如天塹,隔了好多好多條人命。
紙上字跡略微繚亂,其上暗紅的痕跡若隱若現(xiàn),像是寫字的那人邊寫邊咳血。
只是不知道是她當時本來就身體不好,還是因這些內(nèi)容而情緒起伏,繼而咳血?
曲齡幽手微顫,于這一刻思緒空前清明,想到云茶所說,那個死在明十三手里且死狀凄慘、死前被重重折磨過的曲府莊上管事,肖禮。
什么樣的恨才能讓向來沉穩(wěn)的明十三親自動手,讓彼時身體孱弱的明墨親自到場看著?
好多好多人命。
她看著這幾個字心里一緊,繼續(xù)往下看。
下一行字果然是:那莊上有個管事,名為肖禮。
禮節(jié)的禮,禮義廉恥的禮,知書達禮的禮。
字跡越往后越是繚亂,也越是凌厲,殺意洶涌幾乎撲面而來。
后面的內(nèi)容是:
我從未想過這么一個初看不起眼、細看也不甚出挑的人,能給予我如此深的印象。
深到我忘記了許多人的臉和名字,卻還是對他印象深刻。
她將我安置在那個莊上,讓大夫給我看病,讓那個名為肖禮的管事照顧我。
而肖禮,在我到莊上的第五日。
也許是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
我那時已經(jīng)無法那么準確地判斷出時間的流逝。
在那一日,他將我?guī)С銮f,說是小姐要回府,讓人把我?guī)稀?br />
然而車停后,面前的不是曲府,而是人市。
人市。
曲齡幽心一顫。
那是買人和賣人的地方。
而且說好聽點是人,事實上就是奴隸。
她繼續(xù)看。
字跡到這里一頓,而后輕飄飄把這一段經(jīng)歷越了過去。
和前面相應和的是:原來肖禮的禮是禮崩樂壞的禮,無禮的禮,葬禮的禮。
我后來才知道,他那時染上賭癮,還欠了賭坊的債,險些就要家破人亡。
賣掉我能得到的,原本只是他所欠賭債里微不足道的一點進項。
然而他走出那人市沒幾步,迎面就撞上蠱神教的人。
他因此得到了很多銀子,還清了賭債,甚至因此洗心革面。
蠱神教的人那么心狠手辣,這一次居然沒有過河拆橋、殺性大發(fā)。
我再見到他時已經(jīng)是五年后,他的衣服不華麗卻足夠干凈。
他站在生長得旺盛的一地麥苗里,似乎無憂無慮。
他面色紅潤。
而我,在那段時間里已經(jīng)無法控制地將紅色視為夢魘。
我一遍遍想起安拾邱的血濺上來的溫熱,和肖禮衣服上喜慶的紅形成對比。
我忍不住把這件事告訴十三姐姐。
于是十三姐姐設局讓他重新染上賭,讓他欠明月樓的債,燒了莊子讓他擔驚受怕,裝神弄鬼讓他寢不安席。
直到他知道絕望是什么感覺時,才把他抓來。
然后用實際行動告訴他,他所知道的那些絕望還僅僅只是個開始。
他死了。
有個小姑娘看到了一切。
那小姑娘名為云茶,是曲府的人,是跟在她左右的人。
也許云茶會把這事告訴她。
但她應該不會想起來的。
于當時的她而言,我裹在泥里,面容模糊,甚至因為浮生蠱躁動無法言語,也聽不到四周的聲音。
于她而言,我只是她救過的那么多人里極為尋常普通的一個。
文字到這里戛然而止。
曲齡幽的淚卻如斷了線。
離救段云鶴不到十天、裹在泥里、無法言語也聽不到聲音的人。
還有肖禮所在的莊子,十一年前。
有了這么多線索,她幾乎是想了一下就能立刻想起來了。
當時她到那個莊子上去看藥材的生長情況。
在去的路上,車夫說前面的路上有一個人。
那人滿身是泥,臉上也有泥。
那人似乎是清醒的。
因為在她下車靠近后,那人一下情緒激動了起來。
她似乎想說些什么。
但出口的只有幾個無法辨別的模糊字語。
跟曲齡幽從前見過的口不能言的啞女差不多。
那人也聽不到聲音。
任她說什么那人都是滿眼迷茫。
曲齡幽唯一有印象的是她的眼睛很亮,也很好看。
那人既是啞女,也是聾女。
她要到莊上就順便把那人帶上,到莊子后讓人照顧她。
彼時水患蔓延,那莊上生長的作物,不管是藥材還是糧食都損毀得嚴重。
她忙到不行,等忙完想起來后問莊上管事時,管事說她救回來的那人傷好后自己走了。
他想要攔,但那人執(zhí)意要走,他攔不住。
那時莊上的管事就是肖禮。
她從不知道肖禮染上過賭,自然也不會懷疑他的話。
難怪。
曲齡幽忽地又想起跟明墨成親后要去莊上,明墨也跟著去那次。
那時在去的路上,她和明墨也遇到一個躺在地上的人。
那時明墨的反應就不是很對。
難怪她后來會問雪青喜不喜歡賭。
難怪雪青回答不喜歡后,她像是如釋重負。
她怕被救的那人也會重蹈覆轍跟她一樣么?
曲齡幽低頭,明明已經(jīng)將紙上內(nèi)容全部記在心里了,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想看,想透過其上文字窺見明墨當時的心情。
明墨當時是什么心情?
明墨那么喜歡她,在最絕望的時候被她所救,以為能成功逃離苦海,結(jié)果反而陷入更深更窒息的血海。
好多好多條人命。
如果她十五歲那年沒在人市被蠱神教的人抓回去,如果她當時不是要去莊上而是直接回曲府,如果沒有那個管事——
也許安拾邱和很多人不會死。
她被關了五年還能逃出來推平蠱神教。
如果沒有被囚禁那五年,十五歲的她能改變的事會更多。
安拾邱不會死。
沈月白不用舍棄沈家家主之位、違背沈家祖訓。
葉青宜的母親、黃字堂堂主葉衿和后來那四十八個明月樓人不用死。
那么多人的性命。
毀于肖禮一人之手。
只是折斷手腕、打斷腿、割舌頭……怎么能解心頭之恨?
但她什么都不知道。
明墨似乎也不準備告訴她。
明墨似乎一輩子都不想讓她知道這件事。
曲齡幽把那紙收起來,情緒起伏洶涌,幾步走出屋外正要去看明墨時,正趕上明十三回來。
看到她臉上淚痕,明十三一下心情沉重起來:“主子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她以為曲齡幽是因明墨的情況落淚。
曲齡幽于是復又想到紙上的內(nèi)容。
二十歲的明墨逃出春秋山后,在沈月白的醫(yī)治下一直活到現(xiàn)在。
沈月白醫(yī)術那么好,如果明墨十五歲那年不被抓回去,也許現(xiàn)在就不用躺在床上命懸一線。
肖禮死在明十三手里。
從在明月樓總部第一次見面,明十三就隱隱約約對她有怒意和不滿。
她不滿的應該是自己沒能徹底救到明墨。
曲齡幽忽然就很能理解段云鶴手下之前在百草堂的邏輯了。
如果她那時沒出現(xiàn),也許會有別的人路過。
也許那路過的人是好心人,而且也沒有一個染上賭癮居心不良的手下。:
也許明墨不會被賣到人市,就不會被蠱神教的人抓到。
那她就能見到沈月白,控制住浮生蠱,能收攏明月樓人,能救到安拾邱和很多人。
她看著明十三,聲音嘶啞:“我知道你為什么殺肖禮了。”
明十三微怔,在聽到肖禮這兩個字后不由自主握緊手心,幾乎是來自靈魂地厭惡和憎恨。
這件事越影和月三她們都是不知道的。
甚至連沈月白都不知道。
明墨后來只把這件事告訴她。
明墨顯然不會告訴曲齡幽。
但現(xiàn)在曲齡幽還是知道了——
明十三看一眼曲齡幽背后的屋,隱約看到幾個熟悉的箱子后,一下就明白了。
“掩護段云鶴逃跑后,她其實也逃出來了,是么?”
曲齡幽忍住眼里淚意。
之前在沈府,明墨將這段輕飄飄跳了過去,她理所當然地以為為了救段云鶴,明墨被蠱神教的人抓了回去。
原來沒有。
驚才絕艷如明墨,即便浮生蠱發(fā)作,嚴重到了后來見到她時已經(jīng)不能說話、也聽不到聲音的地步,她還是能在那么多蠱神教教眾的圍捕里逃出來。
然后——
明十三點點頭,回答完后才知道曲齡幽臉上淚痕是因為這個。
那是不是說明主子的情況也許沒有那么嚴重呢?
她其實清楚明墨用了內(nèi)力會有什么后果,但還是心懷希冀。
“主子醒了!”屋里越影的聲音帶著喜悅。
曲齡幽和明十三忙都進去。
臨到門前時,她叫住曲齡幽,指指她的臉,道:“主子之前一直沒告訴你,就是不想你知道。”
所以她希望曲齡幽現(xiàn)在也能當做不知道。
曲齡幽忙擦了擦臉,落后一步調(diào)整好情緒才進去。
明墨這回醒來時感覺眼前黑蒙蒙的。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她緩了緩。
沈月白拿著什么東西在她這里敲敲那里推推。
過了好一會,她才能看到沈月白陌生的臉。
她往四周看去。
除了沈月白外還有越影、明十三,以及站在最后面的曲齡幽。
怎么站那么后面?
她靠坐著招招手,曲齡幽很快走了上來。
距離拉近后,她微紅的眼睛再無法隱藏。
曲齡幽,你一點都不好哄。
明墨想這么說,喉嚨卻一片嘶啞疼痛,說話都艱難,只能發(fā)出幾個無法辨別的模糊字語。
如同十一年前那樣。
曲齡幽忍了忍,還是沒能忍住,一下泣不成聲,“明墨,我本來是能救你的,對不對?”
如果她當時是回曲府。
如果她到莊上后選擇照顧明墨的人不是肖禮。
如果她早點忙完想起來,又或者在聽到肖禮的回答后再派人去查看。
那么多個如果,那么多次機會。
“可你確實已經(jīng)救了我。”明墨很快知道她在說什么,臉上帶著笑,眼神溫柔,順利發(fā)出了聲音。
她抬手抹了抹曲齡幽臉上的淚,聲音低低,又很認真地道,“你還記得我以前問過你,有沒有什么后悔的事。你當時說沒有。”
“那其實很好。后悔的感覺太糟糕了。我已經(jīng)有很多后悔的事了。”
“我不想要你后悔。”
曲齡幽當時信誓旦旦說不后悔的樣子既堅定又迷人,跟上元節(jié)那次一樣讓她心動。
“而且你確實救了我的。”
哪有那么多如果?
那條路那么偏僻,除了曲齡幽還有誰會路過?
如果曲齡幽不路過,她甚至都撐不到蠱神教的人到來。
“當時浮生蠱發(fā)作起來真的好痛,痛到想一死了之。我差點就堅持不住了。”
明墨輕聲地說著,眼里熠熠生輝,像是一下被生機環(huán)繞。
“但我遠遠就看到了你。”
透過被風掀起的車簾,她看到坐在里面神情認真的曲齡幽的側(cè)臉。
“你只要出現(xiàn)在那里,就已經(jīng)救了我一次。”
現(xiàn)在也是一樣。
第43章 讓整座江湖求你
江湖上最近很熱鬧,原因是南辰墓的出現(xiàn)。
這是一座出現(xiàn)在應川府北邊、占地面積極廣的古墓。
南辰二字是墓名,是墓主人的名字。
全名則是蘇南辰,刻在古墓進口前的石碑上。
這三個字在江湖人心里掀不起一點波瀾。
他們對這個名字相當陌生。
起初只以為是什么隱世之人或者亡國貴族的埋骨之地。
去的人雖然也多,但大都是不入流的人物。
畢竟隱世之人能有什么寶物?
至于亡國貴族,國都亡了,顯然東西也不多。
而且墓主人越是曾經(jīng)地位高貴,越是看重身后事,墓里致命的機關越多。
江湖人雖然愛財如命、唯利是圖,但也不想直接拿命去賭。
直到有人忽然想起來,百年前那位蠱仙的名字似乎也是蘇南辰。
江湖一下動了起來。
蘇南辰也許陌生,但蠱仙他們可太熟悉了。
那是真正名留史冊、現(xiàn)在依然能在燕書上看到的人物。
那是能和燕朝太祖皇帝爭天下的女子。
她的墓,一定寶物無數(shù)!
江湖上因此消息眾多,真真假假都有。
有人說那墓里有完整的跟蠱術相關的秘籍。
現(xiàn)在名震江湖的蠱神教尊者季夏冬當年就是撿到半部才有今天的。
若他們能得到完整版本的秘籍,何愁不能功成名就?
有人說那墓里有能夠活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名為九曲雪蓮。
當然這太玄乎,沒有多少人會真的相信。
但說話的那江湖人自稱得了一瓣雪蓮,幾天后也確實內(nèi)力增長,甚至打贏了此前一直打不過的死對頭。
能增長內(nèi)力的蓮花——
江湖人頓時趨之若鶩。
當然也有人心生懷疑:經(jīng)過百年時間的洗禮,什么蓮花能保存到現(xiàn)在?
他的疑問沒有人解答。
蠱仙本人就是個傳奇,再多幾件神奇的事也不足為奇。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金銀珠寶、珍珠瑪瑙……
這都是實打?qū)嵍言谀故彝鈬⑶巴慕四芸吹揭材苊降臇|西。
于是幾乎整座江湖的人都趕往應川府北邊。
聲勢之大,讓應川府知府都不由上書給長公主,問是不是該調(diào)兵去控制場面,或者由官府出面解散江湖人?
對此,長公主的回復是四個字:放任自流。
直白點解釋起來就是:“隨他們?nèi)グ伞!?br />
長公主府里,面對正二品定北將軍顧思慕的提問,姿態(tài)放松的長公主面容平靜,漫不經(jīng)心地如此回答。
顧思慕聽完后也不再多問。
應川府不在她的管轄范圍內(nèi)。
況且長公主這么說了,她總是相信的。
她這次來為了也不是南辰墓的事。
她道:“殿下,我前幾日剛得到幾顆珍貴的百年老參——”
她在長公主似乎洞悉一切的目光里止住,像是想到什么,僵硬地臨時改變內(nèi)容繼續(xù)道:“陛下那邊——”
“他不缺人參。況且人參大補,用了反而會虛不受補。”長公主聲音淡淡。
“你是想送給明墨?”
她表情不變。
給顧思慕的壓迫感卻很重。
她不由自主地離座想跪地。
長公主抬了抬手,阻止她跪地后似乎在笑:“又沒說不讓你送。”
顧思慕怔住,呆呆看向她。
長公主繼續(xù)道:“送吧。正*好,本宮也讓人準備了一份珍貴藥材,你派人送去時一起捎上。”
顧思慕垂眸。
她原本是打算親自去一趟的。
但長公主這么說顯然是不讓她去。
她看向座位上漫不經(jīng)心的女子,有那么一瞬間恍惚看到了當年坐在帝位上的先帝。
不是多疑,而是屬于君王的喜怒無常、心思不顯。
宮里那位時日不多,她好像真的要成為君王了。
不讓她去見明墨,是一種敲打。
似乎是一種不著痕跡的提醒,她的主子只能是面前的長公主殿下。
顧思慕轉(zhuǎn)身離開。
幾天后,她重新出現(xiàn)在長公主府,這回真的是為了南辰墓的事而來了。
府里的正堂早已經(jīng)站著幾位著官服的人。
男子女子都有。
其中包括大理寺少卿寧左玄、新晉御史喬進安。
都是明晃晃長公主派系的人。
“那么多江湖人進了南辰墓,跟人間蒸發(fā)一般,都沒了蹤影。”
“眼看越來越多人消失,那些還在外面的江湖人坐不住了,向官府求救,說那座南辰墓邪門得很,請官府出人把那些陷在里面的江湖人救出來。”
寧左玄三言兩語將應川府知府報上來的情況簡單說了。
還說了幾個在江湖上地位頗高卻同樣陷進南辰墓里出不來的人:流云山莊少主段云鶴、天星派二小姐莊玉禾、龍虎幫長公子……
江湖人向官府求救——
顧思慕腳步微頓,想到前幾天問長公主時長公主的回答,一下就明白了。
這就是長公主想要的結(jié)果。
果然,寧左玄緊隨其后說的是:“流云山莊莊主段磐、天星派掌門、龍虎幫幫主和許多江湖人都說了,只要官府能將他們被困在墓里的親人朋友救出來,以后江湖怎么樣,長公主殿下說了算。”
原本因為太祖皇帝那句朝堂不涉江湖事,江湖是自由的、不被約束的、生死隨意的。
這也意味著江湖人的生死官府不會管。
但南辰墓出現(xiàn)得詭異,墓里面還邪門無比,已經(jīng)進去的江湖人出不來,后面的人連再想進去都做不到了。
墓的入口跟鬼打墻一樣。
江湖人束手無策,只能求助于官府。
長公主坐直了起來,面上是心想事成的滿意,“既然如此,就派人去里面探探吧。”
*
曲齡幽的莊子上。
明墨知道這件事時已經(jīng)距離南辰墓出現(xiàn)過了好多天,也距離官府出手過了好多天。
她躺在床上思緒模糊。
外面聲音嘈雜,隱約能聽到“求明樓主救命”、“燕朝官府”、“南辰墓”之類的字眼。
而后就是明十三和越影壓著怒意的聲音:“你們能不能要點臉!”
隱約夾雜著刀劍相擊的打斗聲。
她緩緩坐了起來。
曲齡幽忙過來扶住她。
“外面怎么了?”明墨問。
曲齡幽給她擦了擦臉上的汗,簡單將南辰墓的事跟她說了。
許多江湖人被困在墓里出不來,也不知道生死。
后來派去的官兵也進不了墓。
皇宮里,小皇帝危在旦夕。
不知從哪里有了這么一則傳言:燕書所載百年前那場比斗,太祖皇帝贏的手段其實是不光彩的。天命其實在蠱仙,燕朝帝位來之不正,所以燕朝人都進不了墓。
那是蠱仙的靈魂冥冥之中在抗拒。
江湖人出不來完全是被朝堂連累。
這傳言當然很扯。
但還是有人相信,不然怎么解釋南辰墓一出世,宮里那位小皇帝就病入膏肓?
巧合?
小皇帝一直有心疾生來多病?
能相信傳言的人是不會被這些解釋說服的。
江湖隱隱亂了起來。
南辰墓把朝堂也一起卷了進來。
然后在所有江湖人都以為世上真有神鬼時,墓里往外送出了三封信。
信上落款全部是季夏冬三個字。
于是江湖人才知道還是蠱神教、季夏冬在搞鬼。
第一封信說的是季夏冬是蠱仙后人,南辰墓的機關、密道她全知道,那些江湖人在她手上。
第二封信,江湖人想要救人,讓明月樓樓主明墨親自來。
第三封信是給明墨的。
于是一眾江湖人打聽到明墨的蹤影后,齊刷刷想要讓明墨前往救人。
明十三和越影正帶著明月樓護衛(wèi)在趕人。
但江湖人太多,怎么趕都趕不跑。
明墨聽完后面不改色。
她走了出去,果然看到莊外原本極為廣闊的空地上此時密密麻麻全是人。
甚至有的想要直接進莊來。
被明月樓人眼疾手快攔住。
顧忌著還要求她去那什么南辰墓,江湖人不敢太過分。
明十三怒到不行,此時把莊外幾顆樹薅禿,正拈著一片一片葉子打著距離最近江湖人的小腿,讓他們一個接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摔在泥土里,臉著地那種。
那些人原本想起來,看到明墨出現(xiàn)后都微怔。
無他,明墨此時的臉真的白如雪,比當日在流云山莊宴會上還要白。
皇宮里那位小皇帝危在旦夕。
困在南辰墓里那些江湖人不知生死。
而明墨,似乎也情況不是很好。
他們一時心情復雜,有那么一瞬間靜到針落可聞。
明墨沒管他們臉上什么表情。
她看向明十三,“十三姐姐。”
“這事你別管,回屋里休息就好。”
明十三有些懊惱。
早知道明墨這次醒得這么早,她就該直接把人全部殺了。
有一個殺一個,殺到再沒人敢靠近這座莊子。
明墨一下看出她在想什么。
她失笑,接著問出最在意的事:“第三封信呢?”
曲齡幽說,季夏冬讓人送出來三封信時強調(diào)第三封信只能她看。
除此之外,誰敢看,她就殺光那人在墓里的親人朋友。
因而明十三遞上來的是一封還未拆開的信。
沈月白忙過來認真檢查完后才允許她看。
明墨捏著信封,手微顫。
季夏冬的信,還是指名道姓只給她、只能她看的信。
季夏冬居然還能提筆寫信么?
她如今就在南辰墓里么?
她展開那信,信上只有短短幾行字,字跡既熟悉也陌生:
小墨。
當年你求了整座江湖都沒人愿意幫你。
現(xiàn)在季姨讓整座江湖也求你一次。
你高興嗎?
第44章 出氣
明墨不高興。
她看著上面的字,隱約能窺見面容模糊、陌生到她已經(jīng)一點印象都想不起來那女人寫字時的表情,應該是挑釁的、陰沉的。
她動了動右手。
她現(xiàn)在拿不起劍。
季夏冬居然還能寫字,甚至還能有理智,能在云上雨死后以南辰墓為棋盤,把那么多人卷進去。
是當年盤蛇手滲入她體內(nèi)的劇毒被化解了,還是將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她將那紙撕碎。紙屑如雪飄落。
那些江湖人安靜地等著她看完信,看到她撕信時都心一沉,暗道一聲果然。
果然季夏冬那封信上寫的是挑釁的話。
明墨看完果然心情不好。
明墨心情不好,對他們這些當年曾被她求過卻袖手旁觀、現(xiàn)在反過來要求她的江湖人就不會有一點好感。
那他們還要怎么求明墨?
明十三剛剛還罵他們能不能要點臉。
能混跡江湖的,大多都不那么要臉,不然也混不出頭。
但在明墨面前還是有所不同的。
她曾經(jīng)少年成名,本來就是他們在場幾乎所有人曾經(jīng)仰望羨慕嫉妒的對象。
后來她遭遇變故來求時,要說心里沒有動容也是假的。
然而權衡利弊后,他們又不約而同地選擇坐視不管。
于是天才隕落,注定早逝。
然后現(xiàn)在他們又來求明墨了。
還是在流云山莊宴會上他們求過明墨一次已經(jīng)被拒絕的前情下。
其中以龍虎幫齊長老為首那幾人最是難為情。
因為現(xiàn)在的情況還跟那時不同。
那時明墨不出手,蠱神教是藏在暗地里的利刃,還不知道何時現(xiàn)形發(fā)難。
現(xiàn)在明墨不出手,季夏冬是懸在他們親人朋友頸上的劍,隨時會落下。
他們看著站在那里身形單薄的明墨,還沒到她面前對上她的眼神,心里已是一陣難堪,只想遠離。
明墨不想見他們。
他們卻也不那么敢見明墨。
但不求也不行。
不求真的會死人的。
他們互相對視一眼,忽然在這一個瞬間體會到當年明墨來求他們時的心情。
當然,還有一個人比他們還要難堪,比他們還要無地自容,比他們還要不敢看明墨——流云山莊莊主段磐。
“明墨。”她躊躇著走了上去。
明墨看她一眼沒有說話,走回莊子里。
段磐還要再追上去時,明十三冷著臉把她攔住,晃了晃手里的葉子。
段磐僵在原地,抬手把臉上剛被打到趴在地上沾到的濕泥拍掉。
莊內(nèi)。
隔著一道柵欄,遠處是許多門派不同的江湖人,里面則全是明月樓的人。
明墨走了一會,停步后看向跟了上來的曲齡幽和沈月白。
她問沈月白:“你是不是已經(jīng)有辦法解開浮生蠱了?”
她話音剛落,曲齡幽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看看明墨,又看看沈月白。
看沒兩眼又移回來看明墨,眼里滿是“你怎么知道?你有讀心術?”的疑問。
明墨失笑,忍不住湊過去親了親。
沈月白:“……”
“因為如果沒想到辦法,她一定不會出那間屋子的。”
明墨親完后拉住曲齡幽的手,把她拉到一個角度上既能看到自己也能看到沈月白的地方,輕聲解釋著。
她之前醒過幾次,除了一開始沈月白有出現(xiàn)給她把脈和壓制浮生蠱外,其余時間都是曲齡幽和越影幾人陪著她的。
“確實是有一個辦法。”沈月白說。
曲齡幽于是又認真地去看她。
屋檐上蹲著的月十四站了起來。
四周隱在暗處的明月樓護衛(wèi)都精神一振。
沈月白迎著那么多道期盼的眼神,呼吸微滯,接著破罐子破摔般直接道出全部:“我這些時間研制出來兩種新的劇毒。”
她用的一直是以毒攻毒的辦法。
而之前那些毒都給明墨用了,蠱蟲習慣了毒性,很難再受到影響。
她這次想的辦法是用其中一種劇毒殺死蠱蟲,再用第二種劇毒中和,達到互相化解、消弭于無形的結(jié)果。
當然,想法很美好,但——
“明墨的身體跟用來做測驗的熔爐不同。”
熔爐千錘百煉,明墨血肉之軀。
“我測驗過許多次,理論上能夠在殺死浮生蠱后把所有毒都化解掉。”
“然而,明墨現(xiàn)在受不住這三種劇毒先后入體。”
熔爐金剛不壞,血肉之軀則脆弱無比。
何況明墨現(xiàn)在浮生蠱發(fā)作,各種毒蔓延擴散,正是最虛弱的時刻。
一個不慎浮生蠱還沒解開,她就會先死于毒發(fā)。
沈月白聲音微顫,“所以這還是在賭命。”
她一直沒有說出來,就是希望能想到更穩(wěn)妥更有把握的辦法。
她說完,想到那些江湖人,心里微動:“你想去南辰墓?”
明墨點點頭。
那些江湖人的生死她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意了。
但季夏冬就在南辰墓里。
她還有事想要問季夏冬。
很多很多事。
自從六年前春秋山上季夏冬挨了她一招盤蛇手,中了沈月白當時調(diào)制出來涂在她手上的劇毒后,就一直銷聲匿跡。
蠱神教教眾出現(xiàn)過。
護法云上雨出現(xiàn)過。
唯有她一直沒有消息。
甚至要不是她這次親自出面興風作浪,明墨都要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
“南辰墓的事結(jié)束后,就用你那個辦法解浮生蠱。”
她看看曲齡幽,也看看沈月白,聲音平靜、面上含笑:“我相信一定能成功的。”
“這么相信,去之前解和回來再解有什么區(qū)別?”沈月白小聲吐槽。
明墨:“……”
不過雖然她不在意困在墓里那些江湖人的生死,但現(xiàn)在莊外送上門來求她的江湖人她還是有些在意的。
季夏冬那封信除了挑釁外,似乎還有層為她出氣的意思。
嗯,不管季夏冬有沒有那個意思,她現(xiàn)在有就行了。
她走出莊外。
空地上人山人海,大多都是陌生的臉。
明墨看了半天,只認識一個段磐。
“那是龍虎幫的齊長老。”
“那是天星派掌門人。”
“那是……”
曲齡幽跟在明墨旁邊,明墨看向誰她就貼著明墨小聲把那人的名字、來歷、成名的事跡簡單說了。
溫熱的呼吸打在臉側(cè),明墨的臉有些癢,心也有些癢,看曲齡幽還在動的唇,又有些想親她了。
其實不止是親。
曲齡幽什么都沒有察覺到,還在繼續(xù)說,差不多把重要的都說了一遍后,才停下來去看明墨。
然后就發(fā)現(xiàn)明墨目光灼灼看著她,怎么都不像認真在聽的樣子。
曲齡幽微惱,正要說話。
明墨先一步開口:“你說了這么多,我只記住第一個了。”
曲齡幽微怔,想起浮生蠱還在,明墨現(xiàn)在的記性還在被影響著。
“不過沒事,那些人的名字和臉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明墨看向那些江湖人,迎著許多道目光,聲音淡淡:“要我去南辰墓可以,我要段磐求沈月白,跪在地上那種求。”
她這話一出,所有人都看向段磐。
段磐自己也臉色難看。
她原本為了進南辰墓就受了傷,第一次進不去第二次還硬闖,怎么都闖不進去后才來求明墨。
現(xiàn)在明墨卻讓她求沈月白——
這顯然是為了當年沈月白在流云山莊迎客堂求她的事。
那么多年,明墨居然還記著。
“段莊主——”
其余江湖人都看了過來,雖然沒有明說,但意思都很明顯。
明墨怎么說,她最好怎么做。
如果她不做,那些人押也會押著她做。
她堂堂流云山莊莊主,現(xiàn)在居然要被逼著跪地乞求,甚至是那么多江湖人在場的情況下。
她還不能不求。
段磐想著還在南辰墓里生死不知的段云鶴,走到沈月白面前,做了好一會心理建設才跪在地上:“求沈姑娘。”
她幾乎咬牙切齒,心里滿是不甘。
當年沈月白求她時又沒有下跪。
“這——”
沈月白沒想到明墨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也沒想到段磐竟然會真的下跪,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她正想要段磐起來,抬頭就見明墨正在看著她,眼里滿是“你要是原諒她你就完了”的意味。
有南辰墓這一出,長公主那邊不需要百草堂或者新建立什么組織就能達到控制江湖的目的,沈月白現(xiàn)在對流云山莊也沒有所求了。
她沒再看地上還跪著的段磐。
不用看也知道段磐是什么心思。
她當年去流云山莊求要藥材時確實沒有跪段磐。
但那不是因為段磐沒有讓她跪,而是因為她和段磐都心知肚明,流云山莊不會出手。
不會就是不會,她跪著磕破頭也不會。
所以這就是明墨想要的。
說實話,有點舒適。
因為段磐現(xiàn)在是為了救段云鶴才來求明墨的。
而明墨早在多年前就救過段云鶴,好多次。
所以當年也許整座江湖其他門派都能不出手,唯獨流云山莊不能。
“看來沈月白不愿意啊。”
明墨走了過來,“既然這樣,我就不能去南辰墓了。”
“明樓主——”
“明墨!”
“段莊主,要不然你——”
其他江湖人一聽都急了。
有的哀求著看向明墨,有的則是想施壓段磐,讓她再磕幾個頭看看。
似乎把所有希望都押在段磐那里,她做不到就是她的問題。
江湖還是原來那個江湖。
明墨嗤笑,繼續(xù)道:“除了段莊主這邊,其實還有人也能求動我。”
她看向某個方向。
眾人也看過去,那里站著一個人,龍虎幫的齊長老。
那個方向是龍虎幫之人所在的方向。
龍虎幫的長公子困在了墓里。
那是幫主最為喜愛的兒子,聽到消息后那位幫主擔憂不已,直接病倒在床。
“他、她、他,還有她!”
明墨一連指了好幾人,男女都有,都是三十來歲。
莊內(nèi)屋檐上原本正興致缺缺的月十四一下怔住。
她當然認識那幾人。
就如明墨中了浮生蠱后還記得肖禮。
月十四死也忘不了那幾人。
那是當年她去龍虎幫求藥時打傷她的人。
當然當年傷她最重那個長老已經(jīng)被月三殺死了。
現(xiàn)在這幾人后來也被歸來的明十三重傷,養(yǎng)了很久才好。
按理這件事應該已經(jīng)過去了。
畢竟從結(jié)果來看,月十四沒死,而那邊有長老死了,還是她賺了。
但月十四還是記得很清楚。
她自小在明月樓長大,那次去求藥還是她第一次出遠門,甚至因為當時人手不夠,她是一個人去的。
主子剛才要段磐跪地是為了沈月白,那么現(xiàn)在是為了她么?
月十四這么想時,明墨的聲音繼續(xù)響起:“我要他們親手在那里——”
她隨意指了塊空地,“修建起來一座亭,形狀么,要跟你龍虎幫那座如意亭一模一樣。”
那是當年月十四被重傷的地方。
果然是為了她。
月十四一下躥到明墨面前,聲音微啞:“主子,其實當年十三大人和月三前輩已經(jīng)給我出過氣了。”
有些事可一可二不可三,江湖人雖然有求于明墨,但也不會多次被她耍著玩。
主子不必將這次機會用在她身上的。
曲齡幽看了過來。
她現(xiàn)在才想起來,那些箱子里有一張紙是記著這件事的。
明墨把它記在紙上,就說明那是對她而言很重要的事。
果然,明墨點點頭,“嗯,我知道。但她們是她們,我是我,不一樣的。”
只不過是以前她受浮生蠱影響,大多時間體弱多病,不能做什么,加上明月樓的情況不宜樹敵太多,她就一直沒有動作。
現(xiàn)在有南辰墓的事頂著,又是龍虎幫親自送上門來,她當然不能放過。
“現(xiàn)在是我給你出氣。”
明墨聲音溫和,看那些人的目光卻極冷。
“他們什么時候修建好,我什么時候出發(fā)去南辰墓。”
“當然,只能他們幾人動手。”
就這一句話,都不用她再說什么,也不用明月樓的人去監(jiān)督,江湖人自己就會押著那幾人去。
那幾人此時已經(jīng)癱軟成一團。
明墨到此時才有點高興起來。
她的高興是因為終于能親自給月十四出氣,但又不僅僅只是因為月十四。
曲齡幽看著她,想起來當年那幾人欺侮月十四是因為月十四當時十五歲,跟明墨成名的歲數(shù)一樣,欺侮月十四就是欺侮明墨。
那么現(xiàn)在,明墨為月十四出氣,是不是也在給當年的自己出氣?
——給那個幾乎求了整座江湖卻得不到幫助的少年明墨。
第45章 天字堂堂主
如意亭的修建一共用了近一個月。
要說跟龍虎幫那座一模一樣不太可能,畢竟那座亭不僅大而且壯觀,真要只靠那幾個被明墨點到的人修建好,只怕那時被困在南辰墓里的江湖人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不過那幾人到明墨面前時還是面無血色,眼下全是青黑。
他們這段時間幾乎是不眠不休地修建那座原本極為熟悉、很喜歡在那里賞月納涼、現(xiàn)在卻一看到就想死的亭子。
名為如意亭。
他們卻一點都不如意。
江湖人監(jiān)督著不許他們睡覺休息,保證他們在不死的情況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挖土、打地基、立樁再到上漆等一系列任務。
連他們的師長親人都不能說什么。
因為長公子還在墓里生死不知。
堅持到匾額掛上去后,那幾人一下癱軟在地上,只想睡到地老天荒。
但還不行,還要等明墨的答復。
如果明墨不滿意——
那幾人聽著漸近的腳步聲,既有希望又絕望。
明墨掃一眼那座亭。
那就是如意亭么?
她從前是沒有見到過的。
現(xiàn)在她也不知道眼前這座亭跟龍虎幫那座有幾分相似。
她看地上那幾人,面容平靜、聲音溫和:“三天后我會出發(fā)去南辰墓。到時還要請幾位送行。”
這是過關了的意思?
那幾人互相看一眼,受寵若驚,險些喜極而泣。
“當然,當然!只要明樓主愿意,我們當場大辦一場宴席都沒問題!”
圍在四周的江湖人也想喜極而泣。
這都一個月了,明墨終于答應,愿意去南辰墓了!
莊內(nèi)。
因為三天后要出發(fā)去南辰墓,因為南辰墓里機關重重滿是未知,因為那么多江湖人都一去不能回,墓里還有季夏冬在,現(xiàn)在幾乎整座莊的明月樓人都動了起來。
明墨是沒什么事要做的,她只要等著曲齡幽、明十三和沈月白安排好一切就好。
她在看著曲齡幽。
曲齡幽在練劍。
拿的是望月劍,練的是明月劍法。
自從龍淵山后,望月劍那層之前明墨專門讓鐵匠糊上的偽裝被她自己用內(nèi)力卸去。
望月劍得以現(xiàn)出廬山真面目,是一柄不但銳利、還很好看、泛著淡淡藍光的長劍。
既華又實,曲齡幽很喜歡。
而且劍本身的鋒銳、削鐵如泥也很適合曲齡幽這般沒有內(nèi)力的人。
她照著劍譜上所繪的圖形,想著那日明墨舞劍時的動作,認真地練習著。
雪青在看百草堂的賬冊,把重要的事整理出來以便后續(xù)曲齡幽查看。
明十三在安排跟著去南辰墓的人手。
月三和葉青宜這段時間給明墨輸了太多內(nèi)力還沒恢復過來,況且也不能所有人都去,因而這兩人還是留在莊內(nèi)。
明月樓護衛(wèi)四十來人,她只選了十來個排名靠前的。
沈月白在配藥。
解毒的、毒人的、灑出來就能迷倒人的、明墨感到不舒服就能吃一顆的……
到出發(fā)那天,段磐和許多江湖人都在莊外望眼欲穿。
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也會跟著去。
明墨是季夏冬點名要見的,她應該能進那墓。
他們想要跟在明墨后面進去,去救被困在墓里的人。
龍虎幫那幾人也在。
這是明墨點名要的人。
此時她正看著那幾人,走了幾步,正是如意亭前。
“大家都在,挺熱鬧的。”
她說著,見那些江湖人都面有驚恐,以為她還要搞什么事情,不由笑了一聲:“臨別之際,就請諸位看場表演助助興,也祝愿諸位的親友能夠平安歸來。”
江湖人面容緩和。
唯有那幾個睡了三天剛緩過來的人心生不妙。
果然,明墨很快道:“至于表演什么,聽說幾位劍法出眾,我一直想親眼看看,就請你們一起舞劍一番吧。”
“當然,只你們舞單調(diào)了一些。我這邊也出一個人。”
她聲音淡淡:“月十四。”
月十四應聲而來,手里拿著短而銳利的刀。
到了現(xiàn)在,她的目的已經(jīng)再無遮掩,就是為了給月十四找回場子。
當年月十四在龍虎幫如意亭因這幾人重傷。
所以要他們修建如意亭只是第一步。
舞劍,實際上是比斗,才是最后也最重要的一步。
能拒絕嗎?
當然不能,明月樓那邊東西都收拾好了,就等著揍完他們就出發(fā)。
那幾人面如死灰。
更絕的還是明墨讓他們休息了三天。
他們現(xiàn)在狀態(tài)很好。
而且出手的只有月十四一人。
如當年一樣,還是幾人對一人。
但當年他們就打不過月十四,現(xiàn)在六年過去,差距只被拉大不會縮小。
月十四面無表情拿著刀上前。
四周江湖人都在看著她。
就如當年在龍虎幫也有幫內(nèi)的長老在看著她,看她出手打贏那幾人后就立刻出現(xiàn)說她故意挑釁,然后重傷她。
現(xiàn)在時移世易,龍虎幫長老也還在,但再不敢對她出手了。
因為她的主子以及明月樓的人也在。
她不必像當年一樣小心翼翼收著手。
月十四一刀一個,輕松把他們打到重傷倒地,而后輕蔑出聲:“大派弟子,不過如此!”
少年天才,不過如此。
她一直記到現(xiàn)在的八個字、那幾人的口吻,至此煙消云散。
她躥到明墨面前,“主子。”
明墨點點頭,指指那匾額。
月十四:“?”
明十三無奈,正要出手,余光看到曲齡幽把望月劍遞了過來:“用這個。”
月十四:“?”
明十三接過望月劍,輕輕往明墨所指一劈,刻著“如意”二字的匾額掉了下來。
“以后這座亭不是如意亭。”
明墨看向拿著刀眉眼舒展、滿是快意的月十四,繼續(xù)道:“而是得意亭。”
如意和得意。
一字之差,卻很不同。前者是向天求,后者是自己爭。
江湖人一時都有些心情復雜。
還有的則看著月十四藏不住心里羨慕。
她是明月樓月衛(wèi)。
月衛(wèi)如同先前的皇室暗衛(wèi),藏在暗地里見不得光,原本是比他們這些風餐露宿的江湖人還要不如的存在,危急關頭還要以命護著主人。
但明墨卻愿意為了這么一個人大費周章,做這么多只是為了討回六年前的公道。
搞得他們都有些想加入明月樓了。
但他們又心知肚明,明墨所做的跟收買人心完全沒有關系,她會這么做不過是她覺得應該做。
*
南辰墓前。
明墨到時那里很熱鬧,四周都是人,江湖人有,官府的人也有。
甚至官府那些人里還有不少衣服華麗、飾物不凡的,一看就是達官顯貴。
明墨原本還有些想不通,這些地位高的來這里湊什么熱鬧,再走兩步看到站在前面認真看著墓門的女子就明白了。
那是長公主。
后面跟著的女子一襲明亮盔甲,是顧思慕。
堂堂攝政長公主和正二品定北將軍,也到這荒涼不著邊的南辰墓來?
她想著,對上回頭看過來那女子的眼神,忽地想到那座登天塔,以及近來朝堂上的傳聞,又有些能夠理解了。
朝堂最近有些不穩(wěn)。
原因很簡單,小皇帝病重。
原本這是和南辰墓絕扯不上關系的。
奈何時間很湊巧,加上季夏冬背地里不知用了多少手段,謠言越傳越烈,什么“天命不在燕皇室”、“燕朝官府之人進不去南辰墓”都來了。
所以長公主便來了。
她如今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要參政,卻被朝臣以“女子不能參政,有如江湖人上不去登天塔”為由阻攔住的公主。
她現(xiàn)在是長公主,一人之下未必,萬人之上卻一定,地位高貴在整個燕朝無人能比。
但她還是出現(xiàn)在南辰墓前,滿心不服。
明墨到時,她似乎已經(jīng)準備好了,向著那墓的入口走了一步。
“長公主!”
“殿下不可!”
“何必管山野之人無稽之談!”
這是那些衣服華麗的達官顯貴在勸阻長公主,讓她不要以身犯險。
長公主沒理會。
她只看著那墓,冷笑一聲,“天命?”
“世間根本不存在什么天命。若是真的有,那天命也應該在本宮!”
什么燕朝官府、皇室之人不能進去。
她不信!
路就在那里,她想進就一定能進!
燕朝長公主隋風華如是說,往前走去。
沒有暗器,沒有迷煙,也沒有任何詭異邪門的地方。
先前那么多江湖人和后來的官兵怎么都進不去、跟鬼打墻一樣直打轉(zhuǎn)的地方,她三兩步就走了進去,很快背影就消失不見。
顧思慕勸不動她,跟十多個明顯是長公主府心腹的人只能急忙跟了上去。
現(xiàn)在能進去了?
在旁邊看著的江湖人不由驚訝,而后有兩人試探性往前走去。
走沒幾步,一人忽地手舞足蹈跟醉酒了一般。
一人則是沒有任何異常地走到墓的入口,眼看著就能進去了,在諸多江湖人期盼的目光下,他又往回走了回來。
同伴忙將那兩人拉了回來。
沒有問他們看到什么經(jīng)歷什么,因為這兩種情況不陌生,很多想進去的人也是如此。
像長公主和顧思慕那般能直接進去的才是少數(shù)。
有人不由小聲嘀咕:之前那么多官兵都進不去,長公主一來就能進去,難道真有天命?
天命原本在蠱仙,在南辰墓,在季夏冬,長公主是命格更貴重,于是天命偏向她?
那宮里那位病重的小皇帝不過六歲,當然沒有子嗣。
他死后,繼承帝位之人——
這是那些朝堂之人在想的。
江湖人則是看向明墨。
雖然長公主能夠進去后他們心安了不少,但如果明墨也能進去,他們連心都能放進肚子了。
明墨正在看南辰墓。
三面環(huán)山,入口不大,前面是一段狹窄的小道,兩旁石壁古老,隱約能從日光照映下看到其上細小的孔。
據(jù)江湖人所說,那原本是放暗器和煙霧的,最初就放倒一波江湖人。
“主子,這南辰墓,似乎真存在了百年時間。”明十三來回看了一遍,面容微沉。
季夏冬是蠱仙后人她們早知道,但蠱仙蘇南辰的墓——
現(xiàn)在看來似乎也是真的。
那讓江湖人心動的寶物呢?
蠱術她們不稀罕,神兵利器、金銀珠寶也不放在眼里,但九曲雪蓮,活死人肉白骨,如果那真是蠱仙所留,會不會能解開浮生蠱?
明十三心里隱有希望,想到季夏冬又一下散了。
那人詭計多端、心性不定,跟她沾上怎么會有好事?
“明樓主。”有人小心翼翼呼喚她。
明墨沒回頭,還在看南辰墓。
季夏冬就在里面。
哪怕她看不到,心里卻能感覺到。
她應該快死了。
中了盤蛇手還能活這么長,也很能熬了。
“進去吧。”她想拉曲齡幽的手,被曲齡幽晃開。
對上明墨不解的眼神,她晃晃手里望月劍,“我要保護你。”
所以不要拉拉扯扯的。
保護?明墨挑眉。
“我練了好久明月劍法的!”曲齡幽認真道。
望月劍很鋒利,明月劍法也足夠厲害,何況明墨還親自教過她、給她演示過。
最重要的是——“這次我絕不能再讓你施展劍法了。”
沈月白囑咐過,明墨真的不能再動用內(nèi)力。
“如果情況危急,我想擋在你面前。”
如果情況危急,我想死在你前面。
明墨怔住。
“咳,夫人。”
明十三忍不住打斷道:“還有我們在呢。”
越影點點頭,對明墨貼身護衛(wèi)這個身份被曲齡幽搶了敢怒不敢言。
“雖然你在主子心里很重要,但真要死,請讓我們先死。”月十四順嘴接了一句。
被沈月白一個響指敲在頭上,“能不能說點好聽的?什么死不死的。真想死跟我說一聲就好,不用這么麻煩。”
她作勢要去摸那些新調(diào)配出來的毒藥。
月十四捂著頭敢怒不敢言:又不是她先說的。沈姑娘怎么不敲十三大人和夫人?
明墨則看向曲齡幽*:“但我有點怕黑。”
她想牽曲齡幽的手。
怕黑?曲齡幽不是很相信。
明墨委屈道:“我當初被關在春秋山五年,那地方就跟那墓里一樣黑。”
真的?
曲齡幽有些動搖,還有些心疼。
明墨于是拉起她的手,很自然地把望月劍拿過來暫時給了明十三。
“怕黑是真的。”
“不過還沒到需要你保護我的地步,也是真的。”
明墨面上含笑,“季夏冬還沒這么厲害。”
“況且,你在經(jīng)商上已經(jīng)很厲害了,要是劍法再很好,打得過很多人,文武雙全,那我怎么配得上?”
曲齡幽皺眉,沒來及想明墨拿走劍的套路,打斷道:“你當然配得上!”
月十四沒忍住笑了出來。
曲齡幽愣了愣,對上明墨的眼神,才反應過來她的回答似乎默認了“她很好”的事實。
這當然沒什么不對。就是這么說出來,顯得她有點不要臉。
而且她怎么覺得明墨還是在哄她玩?
她還要再問,明墨已經(jīng)心滿意足拉著她走進去了。
“也沒有機關!”
就跟長公主一樣。
江湖人忙想跟上去。
但墓跟長了眼睛一樣,明十三、越影、月十四一眾明月樓的人能跟進去,到他們就不行。
“怎么這么邪門?”他們嘀咕著。
墓里果然一片黑暗、不見天日。
明十三開路。
月十四在明墨左邊。
沈月白落后一步。
越影殿后。
明月樓人將明墨、曲齡幽以及沈月白護在中間。
曲齡幽看明墨,沒看出她哪里有怕黑的樣子。
“嗯,有你在就不怕了。”
明墨邊牽緊在她右邊的曲齡幽,邊看那墓。
跟想象的不同,走到現(xiàn)在墓里什么機關也沒有出現(xiàn)。
不過面積確實很大,也很曲折,彎彎繞繞很多。
而且那么多江湖人被困在這里,到現(xiàn)在卻一點痕跡都沒有。
她們又走了一會,眼前出現(xiàn)一間密室。
密室的門沒關上,里面有一個人,衣服完好無損卻帶著血跡。
那人低著頭,留著長長的胡須,頭發(fā)也很長,被鎖鏈鎖著不能動。
明十三讓其他人不要動,她自己上前,以劍鞘抬起那人的頭,看清楚后不由怔住。
曲齡幽看去,發(fā)現(xiàn)是張很陌生的臉。
這不應該,她已經(jīng)把江湖上大部分人的臉和信息記住了,尤其是那些被困在墓里的。
雖然明墨說她進來不是為了救人,而是有事要問季夏冬,但她還是順帶記住了。
現(xiàn)在面前這張臉卻很陌生。
約莫五十多六十歲,看著很滄桑,琵琶骨還被穿武功被廢,能被這么對待的應該不是普通人物才是。
月十四也瞧了兩眼,越瞧越熟悉,接著驚呼出聲:“任堂主?”
明墨眼神微深。
任堂主,全名任冥,是明月樓曾經(jīng)的天字堂堂主。
那人原本聽到腳步聲、被明十三拿劍抵住也沒有任何反應,聽到月十四的稱呼后忽地抬頭。
看過月十四、明十三、越影,最后目光落在明墨臉上時微變:“少主——”
他這么稱呼明墨,而后想到什么臉色大變:“您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是南辰墓,是季夏冬的地方,而且墓里有幻術!”
“進來就出不去了!”
第46章 季夏冬
他喚明墨為少主,似乎還如許多年前一樣。
明墨因此情緒起伏,拉著曲齡幽的手無意識地緊了緊。
明月樓以樓主為尊,在季夏冬還沒來之前是沒有副樓主的,樓主往下就是天地玄黃四字堂的四位堂主,以能力、功勞和武功排名。
明月樓最初的原形是燕朝皇室暗衛(wèi),最是注重地位差距、主仆之分。
某種意義上來說樓主是主,余下皆是仆。
只不過到底是在江湖,加上隔了百年時間,明日和的父親和她都不在意這些,于是對明墨來說他們都曾是長輩。
她在明月樓長大,起初也不知道明月樓在江湖上是什么地位、在江湖人眼中又是如何形同閻王、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她生來沒有父親,但影響不大。
因為明日和對她很好,既寬又嚴,能放任她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也能壓著她學該學的東西。
季夏冬也很好。
四位堂主也差不多。
他們在江湖上或許殺人很多,讓許多江湖人聞風喪膽,但在彼時還年少的明墨、季靈犀、越影、葉青宜一眾小輩面前,從來都是溫和親近的。
直到明墨十五歲那年。
在那個比南辰墓還要黑暗不見天日的暗室里,在熟悉又親近的聲音里,她聽到了全部。
母親離世、季夏冬是控制一切的幕后主使,天字堂地字堂兩位堂主叛變,玄字堂堂主越無求死于當場。
四位堂主,她只在后來被再次抓回春秋山時見到了黃字堂堂主葉衿。
而后葉衿也因她而死。
再后來推平蠱神教,她殺了很多季族人、蠱神教教眾,也殺了很多原本屬于明月樓卻聽命于季夏冬的明月樓人。
護法燒山。
后來清點尸體,她以為天字堂地字堂兩位堂主都已經(jīng)死了。
現(xiàn)在想來天字堂堂主任冥應該是和葉青宜一樣,只是將貼身能夠證明身份的東西留在了那場大火中。
他沒死,還活到現(xiàn)在,如今還出現(xiàn)在南辰墓里,就在明墨的眼前。
他還稱明墨為少主。
一別十多年,給明墨的感覺像是什么也沒變過。
但那當然是錯覺。
明墨松了松手,迎著曲齡幽的眼神搖了搖頭,對上任冥時聲音不變:“任堂主。”
任冥原本還著急的表情頓時一變。
這稱呼對他來說既陌生也熟悉。
熟悉是因為他到現(xiàn)在活了快六十年,從幾歲被明月樓收養(yǎng)、三十多歲當上四字堂堂主,也被人喊了十多年堂主。
陌生是因為十一年前他叛離明月樓,再沒有人這么稱呼他,而且后來還淪為階下囚被廢去功夫。
但比這還陌生的是這么稱呼他的人是明墨。
從前他稱明墨少主,再進一步是小墨,明墨稱他任叔。
現(xiàn)在——
他有些不敢直視明墨的眼睛。
但想移開目光也是做不到的,明十三拿劍抵著不讓他有多余的動作。
他避無可避,直直對上明墨,除開她此時冰冷如劍的目光外,還看到她雪白的臉。
他練武那么多年,眼力還在,當然也看得出來明墨走路時腳步虛浮,比普通人還要不如。
是浮生蠱。
他心里一窒。
“說說吧。”明墨壓住滿腔殺意,繼續(xù)道:“說說當年,從那場江湖大會前到季夏冬動手,我想知道所有細節(jié)。”
“如果你不說——”
她微頓,旁邊的沈月白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晃了晃手里瓷瓶,里面裝著劇毒,折磨起人來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明十三也適時壓了壓手里的劍。
任冥搖搖頭,“少主想知道,我當然知無不言。”
他面上有悔恨,像是在悔恨當年不該背叛明日和。
“那就從十一年前說起吧。不,也許還要具體到二十四年前。”
那是季夏冬到明月樓的時間。
天字堂堂主叛變絕不是一瞬間就能完成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才投靠季夏冬的?
明墨面容譏誚。
任冥苦笑一聲,“少主,當然沒有那么早。”
一開始季夏冬到明月樓當上副樓主時很多人是不服她的。
他那時也不服。
畢竟他那么辛苦才爬到天字堂堂主的位置,在明月樓只用聽明日和這個樓主的命令就好。
最多再加一個后來日漸出色的少主明墨。
他起初也挑釁過季夏冬。
是從什么時候改變的?
他忍著被利劍抵住的不適和痛苦,回憶道:“差不多少主十歲左右,那段時間季夏冬動作很多。”
這里的動作指的是季夏冬在明月樓內(nèi)所施展的手段,比如改變明月樓對內(nèi)和對外的態(tài)度。
原本從明墨的外祖父起明月樓一直在縮減人手、挽回名聲,為的是后面能夠順利從燕朝和江湖的漩渦里脫身。
季夏冬沒這么做。
她對內(nèi)大舉招收人手,制定新的規(guī)矩,對外發(fā)展酒樓、賭坊、當鋪等一系列情報來源,聲勢浩大,好像她才是明月樓樓主。
她所做的一切跟明月樓前面四十多年的作風完全不符。
偏明日和也不阻止她。
任冥當時是天字堂堂主,因為明月樓效忠燕朝皇室,天字堂有時還負責跟皇室那邊對接。
然后季夏冬就完全把他的活給搶了。
她自己搭上了皇帝,以明月樓副樓主的身份。
“這些樓主全部都知道,并且態(tài)度是默許的。”
他這么說,看明墨一眼,問她:“明月樓和燕皇帝當年有個百年之約,少主知道嗎?”
百年之約,即明月樓效忠燕朝皇室一百年,時間到后恢復自由,百年內(nèi)明月樓所得全歸當時那名暗衛(wèi)明三月的后人。
從明三月十六歲開始算,到明墨十五歲那年剛好是一百年。
明墨知道。
她是二十歲后回到明月樓總部,在破敗的閣樓里翻到字跡模糊古舊的竹簡才知道的。
她心里微震,又想到明十三所說,母親明日和早知道季夏冬是蠱仙后人,還有個姐姐在涼國當王姬。
季靈犀是涼國王族的事母親也應該知道。
她知道還讓季夏冬當副樓主,還默許季夏冬跟皇帝搭上,還允許她明目張膽控制明月樓——
“雖然樓主當年沒明說,但她的心思我們四個也能知道一部分。”
任冥輕嘆一聲,看著明墨的臉。
她長得像明日和多一點,但也有跟父親墨驊相似的地方在。
“墨公子當年死得不明不白,樓主也許心里早就有了懷疑的人。”
墨驊死于暗箭。
那箭原本是指向當時已經(jīng)懷孕的明日和的。
“她也知道皇帝不會讓她以明月樓樓主的身份退隱,于是選了季夏冬。”
季夏冬的姐姐是涼國王妃,涼國因燕朝而滅亡,她的死多少跟燕皇帝有點關系。
這也許是明日和隱晦的報復。
“她想把明月樓給季夏冬,自己帶著你和明十三離開。”
所以才默許一切發(fā)生。
任冥說著,看明墨眼神變化,緩了一會才接著道:“她如果不當樓主,我這么費勁當上天字堂堂主算什么?”
歷任樓主培養(yǎng)的明衛(wèi)、月衛(wèi)都只聽從她一人,繼承樓主之位后新樓主也必要選出新的四位堂主。
這是百年前就定下的,為的是讓樓主的權力不會過于分散,以便成為皇帝用起來最為順手的利刃。
所以季夏冬若是當了樓主,也必要重新養(yǎng)明衛(wèi)月衛(wèi)、重新選堂主。
她二十四年前當上副樓主,到明墨十五歲明日和就一定會離開明月樓,那時季夏冬已經(jīng)當了十三年副樓主,早培養(yǎng)出自己的心腹了。
任冥當然不甘心。
他想要權勢地位,所以就要先一步投靠季夏冬。
地字堂堂主也是如此。
既然投靠了,哪怕明日和還是樓主,但真起了沖突,他們必須選一人為主。
他們兩個于是選了季夏冬,轉(zhuǎn)頭對明日和出手。
“少主,我們也是沒有辦法。”
任冥企圖為自己辯解,剛說出來忽感到一痛,是明十三抽出劍在他肩膀上壓了壓,壓出一道血口子。
“少主沒問的你不用說。”
沒人在意他是不是迫不得已,明十三只看結(jié)果。
她看一眼把任冥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鐵鏈,心道季夏冬也不是一點人事都不做。
“繼續(xù)說。”
繼續(xù)?還有什么?
任冥有些迷茫:“我知道的就這些了。”
他怔了怔,看看四周環(huán)境,想起最初的目的,“少主,這墓不簡單,確實是當年蠱仙所留。墓里滿是機關,而季夏冬利用這些機關,似乎能完美施展出幻術。”
他也不能說清楚幻術具體是指什么,但那么多江湖人進來卻都沒了聲音他是能夠聽到的。
而且他被季夏冬關了那么多年,對她的手段多少也有些了解。
他說著,又想到什么,“對了,在少主到來之前,那道門原本是關著的。”
他看向石室的門。
不但關著,而且還嚴絲合縫,外面人走過根本不知道這里還有門和密室。
直到明墨來的前一刻,石門突兀打開。
月十四把那門和石室來回摸了一遍,點點頭道:“這機關好精妙。”
而南辰墓由季夏冬操控。
石門忽然打開。
所以是季夏冬故意要讓她見到天字堂堂主任冥?
明墨和明十三對視一眼,面容嚴肅。
這說明整座南辰墓確實都在季夏冬掌控之中,從她們進來第一步起,季夏冬就全部都知道。
既然這樣,季夏冬也離她們不遠了。
明墨想著,轉(zhuǎn)身就走出石室。
她拉著曲齡幽。
沈月白幾人也跟了上去。
任冥在原地有些怔:“少主!您放我出去,我也許能幫上忙!”
沒人理會他。
墓里依然黑暗。
明墨想著任冥所說那些,心里只剩最后一點不明白:既然母親早知道,也默許季夏冬的所作所為,為什么在季夏冬行動時卻要阻止?還被季夏冬所害?
她能查到季夏冬的來歷,能抹除會暴露她來歷的痕跡不讓皇帝知道,沒道理會不留后手。
是季夏冬過河拆橋?
還是那所謂的幻術?
她恍惚地又走了幾步,再出現(xiàn)在面前的石室既大也空,墻壁上點著燭燈,火苗無風自動。
中間幾個人,最中心那個坐在輪椅上,臉色在火光映襯里微微泛白。
那是一個看起來不過三四十歲的女子,哪怕臉色是白的,眼睛卻很亮,顯得很有神。
她穿著干凈整潔的衣服,恍如新生。
那是實際上已經(jīng)五十歲的季夏冬。
像是在那里等候了好久。
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第一眼先看向明墨,聲音溫和輕柔,隱約還如當年,“小墨,你來了。”
“你的眼睛還是很漂亮。”
第二眼看的是被明墨拉著手的曲齡幽。
她的眼神比剛才看明墨還要認真,眼里神情復雜:“原來曲齡幽長這樣。”
“你的聲音很好聽。”
第47章 明日和
“原來你還沒死。”
明墨上前一步擋住她看向曲齡幽的所有目光,心里情緒起伏,面上表情卻不變,聲音平靜,含著失望。
曲齡幽則是看著明墨的背影,想著剛才看到的坐在輪椅上那女人。
那就是季夏冬?
明月樓曾經(jīng)的副樓主,一切變故的源頭,進而改變了明墨整個人生。
她幾乎直接主導了一切,現(xiàn)在卻還如什么都沒發(fā)生、如過去那般對明墨說話——
曲齡幽過去不認識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對明墨的,只是現(xiàn)在看著明墨的反應能看出來。
她表面上看著還是云淡風輕,實際上早就怒不可遏了。
憤怒于季夏冬的態(tài)度,憤怒她如此理所當然。
沈月白說中了浮生蠱后不能情緒太激動,況且明墨現(xiàn)在還是用了內(nèi)力體內(nèi)諸毒混亂、一個不慎就性命不保的階段。
曲齡幽有些擔憂地扯了扯明墨的衣角,力度輕輕,帶著安慰的意味。
明墨回眸看她一眼,心里情緒微止。
她也記得沈月白的囑咐。
她進南辰墓不是來送死的,她回去后還要解開浮生蠱,還想活下去,長長久久和曲齡幽在一起。
她眼里情緒涌動,看曲齡幽的眼神也同樣溫柔帶著安慰。
季夏冬因她的眼神微怔。
那雙眼睛里擁有情意、溫柔又繾綣看著心上人時,原來是這樣子的。
原來是這樣子的。
她搭在輪椅把手上的手微緊,心里像是一陣陣刺痛了起來。
應該是盤蛇手滲入的毒蔓延到了心口。
她想。
她將目光收回來,已經(jīng)看不到,卻還是難受。
她出聲打斷道:“你還有事情想要知道,我若是死了,你不就永遠沒機會知道了?”
這是回答一開始明墨那句還沒死的話的。
果然,她們之前能在那石室里見到天字堂堂主任冥是季夏冬安排好的。
仿佛能夠看出她的想法,季夏冬點點頭,“我還以為你會親手殺了他。你卻沒有。”
她看上去很失望。
饒是明十三這種恨極她、恨到想要將她千刀萬剮的人,也忍不住道:“他投靠了你,是效忠于你的。”
任冥所謂的后悔,不過是后悔投靠季夏冬卻落得如此下場。
他后悔是因為現(xiàn)在的境地,是因為季夏冬的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
他骨子里追求的就是權勢地位,根本不會后悔背叛明日和。
只要誰能讓他擁有這些,他就能為誰做事。
“效忠?”季夏冬嗤笑一聲,滿是不在意,隱隱意有所指:“我還以為你們會很樂意看到他落得如此結(jié)局。”
即便明墨和明十三幾人不親自動手,任冥也活不了。
區(qū)別只在于死得爽快還是痛苦。
這么想的話——
“你們應該看出來了。”
沈月白也在,應該能知道任冥體內(nèi)生機破敗,到了大羅神仙降世也救不回來的地步。
“原來你是想讓他死得痛苦些。”她看著明墨,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你瘋了。”明墨面無表情。
但那很正常。
季夏冬如果不瘋也做不出來這許多事,也不會將明明效忠她的人折磨到將死。
她跳過這個話題,看著季夏冬,直接說出她最關心的:“你讓那些江湖人到我面前,要他們哀求我到南辰墓里來,你想要干什么?”
想要干什么。
季夏冬一瞬有些恍惚。
就是現(xiàn)在!
越影從側(cè)面悄無聲息靠近季夏冬所在,在距離足夠時猛得向前一撲,用上了生平最快的速度。
龍淵山之事后季夏冬能用的人就沒剩多少。
現(xiàn)在她周圍這幾人都是生面孔,從呼吸和站姿來看,也絕不是什么高手。
越影自信她能得手。
不過主子還有事要問季夏冬,她就先不取季夏冬的性命了。
但也要控制住她,先將她手腳打斷!
她這么想,眼里滿是恨意。
她的父親和葉青宜的母親同樣因季夏冬而死,明十三恨她害死明日和,她們當然也恨。
她近身后,先利落將那幾人撂倒。
觸感真實,手落下時微用力,還能聽到輕微骨折聲。
而后越影繼續(xù)動作很快地拍向季夏冬。
她練的是劍,此時怕發(fā)出聲響驚動季夏冬,索性棄了劍改用掌。
跟六年前拿不動劍改用盤蛇手的明墨差不多。
不同的是明墨得手了,一掌重傷季夏冬,讓她這么多年都不得安生,現(xiàn)在她這一掌卻落了空。
這種落了空不是指她沒拍到,而是結(jié)結(jié)實實拍到季夏冬肩膀時手感卻虛無縹緲,跟拍到空氣一樣。
更怪異的是燭燈無風自動,火光微搖里,季夏冬坐在輪椅上像是被光折射著,身影也扭曲起來,如泡沫般消失在原地。
“小影,你的動作還是如此快。可惜,我早就猜到了。”
火光再亮起時,季夏冬在和原來相隔甚遠、甚至完全是兩個方向的地方。
幻術!
越影心一沉,一下子想到任冥所說,以及之前在南辰墓前見到的怪異景象。
幻術原來是這樣的。
現(xiàn)在倒在地上那幾人是真的,唯有被他們圍在中央、坐在輪椅上看似動都不能動的季夏冬是假的。
是模糊視線、故弄玄虛的手段么?
“我還是想好好跟你說話的,小墨。”
季夏冬在明墨的背面說著,眼角余光又瞥到原本被明墨擋住的曲齡幽。
她眼神微瞇,搭在扶手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明墨轉(zhuǎn)過身看著她。
“靈犀,把這個給你明墨姐姐送過去吧。”她吩咐道。
靈犀,季靈犀?
明墨微怔。
明十三、越影也愣了愣,看向季夏冬后方,燭火照不到的黑暗里緩緩走出來一個年輕女子。
她手里捏著支簫,面容也有些白。
和季夏冬以及明墨是因為身體情況而蒼白不同,她只在出來那一瞬間、在見到明墨幾人后微微泛白。
“靈犀小姐。”越影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后輕聲呢喃。
明十三的眼神也微微復雜。
季靈犀只比明墨小一歲,自小是跟明墨一塊長大的,明墨對她如同妹妹,自然越影、葉青宜這些人也和她關系不錯。
明十三后來從那些活著的明月樓人口中知道,變故發(fā)生時季靈犀曾想往外傳消息讓他們逃命,在季夏冬想殺那些不肯投靠的明月樓人時也求情過。
雖然季夏冬根本不聽她的。
明墨在春秋山那五年,她也讓人好好照顧過明墨。
但她現(xiàn)在站在季夏冬那一邊。
明十三看她的眼神,知道她雖然心里痛苦,卻是心甘情愿的。
前十四年她是季夏冬的女兒,后十一年她是季夏冬的外甥女,卻喚季夏冬為師尊。
她始終和季夏冬關系密切。
“明墨姐姐。”她小聲喚著明墨,動作輕輕將什么東西丟了過來。
明墨抬手,看著她的臉,很陌生很陌生。
而比前十五年一塊長大的回憶先涌現(xiàn)上來的,是溫熱的血,是飛起的頭顱,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含著笑滿是安慰的眼神。
明墨忍不住看向季靈犀的手。
那只手拿著簫,在十一年前曾拿著一柄劍。
安拾邱是死在季靈犀手里的。
那時季夏冬想通過蠱術控制她,讓她親手殺了安拾邱,作為她逃跑失敗被抓回去的懲罰。
她當然不肯。
但蠱術確實詭異,她意識清醒,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手里的劍離安拾邱越來越近。
再然后——
在她的劍刺下前,季靈犀先殺了安拾邱。
血飛濺而起。
頭顱落在地上。
她那一劍用盡全力,安拾邱身首分離。
成為此后許多年明墨揮之不去的夢魘。
她哪怕知道季靈犀當時是為了她,是不想安拾邱死在她手上,卻還是無法控制地生出恨意。
現(xiàn)在也一樣。
她垂眸,接住季靈犀丟來的東西,輕飄飄的,是一封信。
明十三略通醫(yī)術和蠱術,忙打開正要檢查,看清信上暗紋不禁愣住。
那隱約是龍形的暗紋,只有皇室才能用。
而且信紙泛黃,像是隔了很多年。
明十三皺眉,“這是——”
“這是十一年前,自皇宮送到明月樓總部,只有樓主才能看的信。”
季夏冬眼神微暗。
只有樓主才能看。
她后來能拿到,自然是因為她有了比樓主還要大的權力。
而樓主,則被她殺掉了。
“寫信的人是隋承安。”
即所謂的先帝,現(xiàn)任長公主的父親。
“具體時間,在十一年又八個月前。再具體一點,是京城昭和公主擂臺招親結(jié)束后。”
明墨手微顫,隱約已經(jīng)知道信上是什么內(nèi)容了。
她看著那信。
果然如她所想。
“那是一封斥責信。”季夏冬在遠處概括道。
那是先帝給明日和的斥責信,斥責她放任明墨在公主招親的擂臺上胡作非為,讓她命明墨閉門思過。
“我從來不知道他給母親寫過信。”
明墨心里微震。
當然也沒有什么閉門思過。
擂臺招親結(jié)束后她回了明月樓再。
原本是要去見曲齡幽的,趕上有江湖門派也舉行大會,有熱鬧看,她順路就先去了。
“你當然不會知道。”
“明日和收到信時只有心腹在場,她說你少年心性,做事放縱出格了些也正常,不愿拘束你,直接把那信壓下了。”
季夏冬眼里隱約有深沉怨意,像極許多年前給明墨種下浮生蠱時的神情。
再后來就是變故發(fā)生的時間了。
擂臺招親的事加劇了皇帝對明月樓的不滿,明日和的態(tài)度則直接引爆。
再加上百年之約的時間到了。
“任冥應該告訴你一部分當年之事了。”
“現(xiàn)在我將全部告訴你。”
季夏冬緩緩站了起來。
她當然是能站起來的,坐在輪椅上不過是盤蛇手之毒發(fā)作時身體既痛苦又乏力。
“如你所想,我的來歷、靈犀是涼國王族,我姐姐的身份,這些你母親都知道。”
季夏冬聲音輕緩,眼神黯淡:“她給我副樓主的位置,就是因為我一開始就居心不良。”
“她一直懷疑當年害死你父親那支箭出自皇室暗衛(wèi)之手。”
所以明日和放任她擴大勢力、搭上皇帝、野心勃勃。
她想坐山觀虎斗,最好來個兩敗俱傷。
甚至也不介意季夏冬知道。
那完全是明謀。
季夏冬想借她為跳板,她也想利用季夏冬為捅向皇室的刀。
按理來說,兩人都心里默認,時間到后明日和會帶著明墨、明十三和心腹離開,明月樓歸季夏冬,她們不該會有沖突才對。
然而,然而——
“你相信誓言嗎?”季夏冬問明墨。
誓言,指天誓日立的誓言。
百年前,明月樓第一任樓主明三月和當時的皇帝也立了個誓言。
結(jié)果呢?
明墨壓根不信。
她從前行走江湖,見最多的就是兄弟反目、朋友背刺、戀人離心。
她沒回答。
季夏冬看她表情就知道她的答案了。
“我也不相信。”
她姐姐當年跟隨涼國質(zhì)子而去時,也聽了他許多深情款款的誓言。
她笑了起來,聲音卻隱約苦澀:“但你母親相信。”
“百年前,明三月和那位皇帝許諾立誓時,還有最后一句,是雙方如果誰不遵守承諾,后人短命而死。”
不遵守承諾,即皇室一方生出疑心趕盡殺絕,或明月樓一方生出異心妄圖弒主。
“我后來才知道,我提前行動那天,距離百年之約結(jié)束,只差三天。”
她沒說她為什么提前行動,只說明日和。
明日和想要阻止她。
當時皇宮那邊,皇帝多年無子,只有長公主一個女兒,已經(jīng)二十歲。
而明月樓這邊,只有一個十五歲的明墨。
如果誓言成真,明墨會短命而死。
第48章 結(jié)束
短命而死。
明墨一下攥緊手,心里也像被什么攥住一樣難受到窒息。
原來母親會死,是為了不讓她短命。
可她還是中了浮生蠱,再不解蠱就要死了。
而且——
她看了曲齡幽一眼,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而且在那個聲音所說的故事里,她死于跟曲齡幽成親第三天,死于二十五歲。
她還是短命而死了。
“明墨!”
曲齡幽滿眼擔心,抬手擦了擦她的唇。
她才意識到自己又流血了。
短命而死啊。
明墨勾了勾唇角。
即便沒違背誓言,明月樓歷任樓主還是短命啊。
第一任樓主明三月,死時三十一歲。
第二任死時四十一歲。
第三任死時四十八歲。
第四任死時三十五歲,是她的母親明日和。
原本第五任樓主明墨應該是二十五歲離世,成為歷任樓主里死得最早的。
真是、諷刺!
明墨也抬手隨意抹了抹唇邊血跡,帶著譏誚看向那邊的季夏冬。
季夏冬平靜地和她對視著,看她唇角鮮血流出又被擦去,說道:“這就是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了。”
“明墨,你進南辰墓的目的完成了。那么現(xiàn)在到我了。”
她的聲音忽地冷了起來。
站在她后面的季靈犀不由自主捏緊了手里的玉簫。
明十三、越影和護衛(wèi)們嚴陣以待,面容嚴肅。
季夏冬揮了揮手,燭火搖晃,她再出現(xiàn)時又換了個位置,同時原來的位置多出來幾個人。
中間的女子被圍起來保護著,一看就知道是地位最高貴的,那是長公主。
在她左邊站著一襲盔甲面容嚴肅的顧思慕,右邊幾人略為陌生,是只在南辰墓前才看過一面的長公主心腹。
此時那幾人睜大眼睛面上有震驚,“這怎么一下又變了環(huán)境?”
有人輕聲說著,回頭看到輪椅上的季夏冬驚了驚,再看到遠處的明墨幾人又是一怔。
“長公主殿下。”
季夏冬喚著中間那女子,“你們比明月樓的人先進來一會,南辰墓是什么情況,你們應該都知道了吧?”
長公主沒回答,只面上表情凝重。
顧思慕看向明墨。
她們此時站的地方離明墨有段距離,離季夏冬也有段距離。石室黑暗不知具體范圍有多大,她們?nèi)絼偤迷谌齻位置,呈三角形。
她輕聲跟明墨說:“明樓主,這地方確實詭異。除了經(jīng)常走著走著走回原來的地方外,有時一晃神就會跟丟,再想回到原來的隊伍就做不到了。”
“而且有時候前面的路看著跟先前那段沒有不同,一步踏出卻能忽然變換了環(huán)境……”
就跟先前他們明明是在找通往南辰墓最中心那墓室的路,卻一下到了這個地方。
她將一路的詭異簡單概括出來,說給明墨聽。
季夏冬撫掌而笑,“顧將軍果然細心。”
她贊道:“南辰墓確實如此。”
她又拍拍手,石室四面是石壁,其中一面最大的隨她動作晃了晃,上面的灰簌簌而落,整面石壁翻轉(zhuǎn)了過來。
季靈犀腳步輕盈地掠到那石壁面前,輕輕拂袖,嵌在石壁上的燭燈亮了起來,照出整面石壁的模樣。
那是——“一幅地圖?”
顧思慕驚訝。
明墨也看去,那確實是一幅地圖,一幅關于整座南辰墓的地圖。
“這座墓只有一個出口。”
季夏冬點點石壁上一角某個地方,那是距離她們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最遠的地方。
而要到那里九曲十八彎,出口前面那段更是跟迷宮一樣。
“即便你們能到,在那之前,我也會啟動這個。”
她點點石壁上地圖邊沿一個類似推桿的東西,“這東西啟動后,整座南辰墓都會轟然倒塌。長公主殿下,還有明月樓明墨樓主,你們都會埋身于此。”
她說著,忽然幾聲急響,是圍在長公主周圍的心腹里有一人利落攻了上去,如同之前越影那般。
越影看去的眼神有期待。
但結(jié)果跟之前差不多,那心腹撲了個空。
“在這墓里你們抓不住我的。不然蠱仙當年也得不到這個稱號了。”
季夏冬慢悠悠出現(xiàn)在另一個地方,繼續(xù)道:“這座墓是她臨終前為自己修建好的,里面所有機關,都是她晚年親自琢磨出來的。”
除開蠱術外,那位蠱仙會的其實還有很多,比如幻術,再比如機關道。
她說完看明墨一眼,順帶看了看她旁邊的曲齡幽,在明墨警惕危險的眼神里移開目光去看長公主,最后目光落在顧思慕面上。
“顧將軍,你鎮(zhèn)守北疆擊退外族,我一直很欽佩。”
顧思慕皺眉,直覺季夏冬不懷好意。
果然,季夏冬很快又道:“你可以離開南辰墓。不然北疆沒了主帥,外族生變,燕*朝豈不生靈涂炭?”
她說著,眼里其實沒有一點欽佩和對所謂生靈涂炭的同情,反而滿是幸災樂禍:“我讓顧將軍走,顧將軍愿意走嗎?”
顧思慕遲疑,一時間也不知道季夏冬到底什么意思。
她沒回答,先看向長公主。
長公主于是出聲:“那就煩請閣下為顧卿指明出路了。”
她的態(tài)度很明顯,既然南辰墓確定進得來出不去了,那季夏冬說要讓顧思慕走,不管真假應下再說。
如果是假的無傷大雅。
如果是真的,能出去一個是一個。
“嗯,顧將軍不但能出去,還能帶一個人出去。顧將軍想選誰?長公主還是明樓主?”
她挑撥離間得明顯。
顧思慕此時卻是一點不猶豫:“自然是長公主殿下。”
行吧。
季夏冬感到無趣,“那當然是假的。能有顧將軍共赴黃泉,我很榮幸。”
唇角有血溢出,滴到她原本干凈整潔的衣服上。
季靈犀眼神微微復雜。
季夏冬沒管,也沒擦,任由唇角鮮血流著。
“小墨,我要死了。”她看向明墨幽幽道。
“喜事,應該飲酒慶祝。”明墨回答得很快,甚至還有心情看旁邊的曲齡幽:“這回你總不能攔我了。”
曲齡幽無奈,點點頭,眼里隱約有水光。
她抬手認真擦去明墨唇角血跡。
以明墨現(xiàn)在的情況,原本就不適合長途跋涉,但她一定要到南辰墓,沈月白和她都不想攔她。
沈月白也看到了。
她不由自主看了一眼遠處的季夏冬。
季夏冬注意到后看向她:“你是想問浮生蠱有沒有解藥?”
蠱的解藥,就是以蠱蟲喜歡之物為引,將蠱蟲引出體外。如此解蠱,那引物便能稱為解藥。
季夏冬很有耐心,幾乎有問必答:“沒有。浮生蠱是我生平所學蠱蟲里最厲害的一種,蠱蟲入體,絕無可能再取出。”
她欣賞著沈月白臉上表情,余光又瞥到明墨旁邊的曲齡幽。
于是那道空靈的聲音重又浮現(xiàn),讓她想起這段時間來回不斷做的許多個夢。
夢里的感覺不好。
而且她現(xiàn)在心里其實也沒有多開心。
但她還是補充道:“就跟小白你當初調(diào)配出來、涂在明墨手上、借盤蛇手滲入我體內(nèi)那劇毒一樣,沒有解藥。”
她眼里有贊賞,是對沈月白的。
那劇毒是沈月白調(diào)配出來的,那年明墨二十歲,沈月白二十一歲,第一次接觸毒就能配出讓她無法解開的毒藥,著實厲害。
雖然那也有盤蛇手的功勞。
外面石室隱約有細微聲響。
“嗯?”
季夏冬聽了聽,看向場上眾人的目光變得微妙起來,“拖延時間么?”
她又看了看明墨那邊和長公主那邊。
前者進來的人數(shù)跟現(xiàn)在在場的人數(shù)不符合,現(xiàn)在那些不在的人正在各處搜查出口,后者則是在南辰墓里隔一段時間就走散一部分人。
現(xiàn)在那些人匯合在一起,快要到她用來關那些江湖人的地方了。
她小看了明墨。
因為明月樓那些人眼看著就要查到能控制整座南辰墓的地方了。
也小看了燕朝這位長公主。
因為那些人已經(jīng)快救到江湖人了。
這么一來,他們進墓的目的都完成了,只有她的還沒有。
“雖然還很想再說會話,可惜時間不夠了。”
“靈犀,不必再隱藏了。”
她看向季靈犀。
季靈犀沉默地點點頭,舉起手里玉簫,簫聲柔和,夾雜著明明在墓里不應該存在的風聲。
等她再收起玉簫時,四周景象已經(jīng)又變了一番。
石壁不再,燭燈也不再,甚至黑暗也消失。
天色近黃昏。
山崖上風涼如雪。
季夏冬坐在輪椅上,而輪椅被放在崖上最角落里,她后面是萬丈深淵。
“這——”
長公主周圍幾個心腹都驚訝不已。
明墨也微怔。
她看向四周。
是在崖上沒錯,但也還是在墓里。
南辰墓這一塊是懸空修在崖邊的,一整個蔓延出去沒有邊沿,能看到天空,但上面還是有東西隔絕無法離開。
此時正搖搖欲墜,一整個有向懸崖傾斜墜落的危險。
所以先前種種是幻術?
明墨看向季靈犀手里玉簫,想著那簫聲。
于蠱術上簫聲能控制蠱蟲的沉睡和躁動,于幻術上也能以簫聲為媒介?
“我原本是想讓你們一起出現(xiàn)在這里的。”
季夏冬指指她四周的地方。
那里是懸崖蔓延出去最遠的地方,南辰墓傾斜時無處可逃,一點生機都沒有。
“可惜——”
她看向曲齡幽。
可惜她做了那么多個夢,夢里各種假如摻雜,她一遍遍經(jīng)歷那些事,一遍遍看著明墨原本無限光明的人生毀在她手里,看她漂亮的眼睛里蒙上陰影……
她站了起來。
輪椅沒了支撐,直接落入后方懸崖。
“以毒攻毒也許真能解開浮生蠱,但那么多毒即便能互相化解,也還是會對人體造成影響。那明墨還是會短命。”
她看著沈月白,也看著明十三、越影、月十四,“之前我所指那個地方你們還記得么?”
即之前那個類似推桿、她說是控制南辰墓的地方。
“那里當然不能控制南辰墓。早在你們進來時,我就設置好了南辰墓毀滅的時間。”
一整座傾斜墜入懸崖,同時所有機關啟動,暗器、迷霧、幻象,在墓里的人絕無法生還。
“那里真正放著的,其實是江湖人嘴里那朵九曲雪蓮。”
“那確實是蠱仙所留。活死人肉白骨不可能,增長內(nèi)力也是假的。”
“那只是用來溫養(yǎng)修補身體的良藥。”
那原本是蠱仙為她的后人準備的。
“明墨解蠱時如果有那朵雪蓮,應該能好很多,而且解蠱后身體狀況有很大希望恢復到從前。”
明十三、越影、月十四等人都一怔,而后眼里光芒躍動。
“那墓要毀滅了呀。”沈月白也怔,接著又是一驚。
明墨皺緊眉,心里微涼,“十三姐姐,你們——”
“我以我在地下的姐姐季春秋之名起誓,九曲雪蓮確實放在那里,也確實能對明墨有用。”
季夏冬如是說。
她做這么多,當上明月樓副樓主,想對皇室不利,攪動江湖風雨都是因為她姐姐死在涼國王宮。
她現(xiàn)在這么立誓,顯然是真的。
況且即便是假的,關乎明墨的性命,也很值得她們冒一回險。
“你們照顧好主子!”明十三招呼一聲,直接轉(zhuǎn)身就往墓深處掠去。
越影和月十四對視一眼,都跟上了。
顧思慕在原地動了動腳。
“季夏冬!”明墨聲音顫抖。
南辰墓搖晃這么厲害,眼看就要墜毀,她和曲齡幽、長公主她們現(xiàn)在快到邊上,離出口不遠,走百來步就行。
但明十三她們直接往深處去,明顯是在賭命,在為了她賭命。
而這就是季夏冬想要的?
“是,這就是我想要的。”
季夏冬往后退了一步,衣擺迎著風獵獵作響。
她眼神溫柔,“小墨,我想了很久,還是放棄了將你們一起拉入地獄。”
如果明墨死了,明月樓人無人約束,新仇舊恨一起,江湖絕不會好過。
如果長公主死了,小皇帝也病重,燕朝也岌岌可危。
如果顧思慕死了,北疆外族卷土重來。
此時此刻,她確實能夠讓天下大亂。
但她看到曲齡幽,想起那聲音,還是沒能真做出來。
“我當然也能直接將雪蓮給你。”
她一直讓人找南辰墓所在,原本就是為了送給明墨,不讓她真短命而死的。
“但你殺了小雨他們,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雖然,我也從來不是一個合格的族長。”
“小墨,再見了。”
“我該去向我姐姐,還有樓主賠罪了。”
她唇邊鮮血如注,往后一倒,須臾間就沒入后方那片深淵。
轟隆隆。
整座南辰墓都動了起來。
“墓要塌了,快走!”
顧思慕高喊一聲,邊護著長公主,邊催促明墨幾人。
“明墨!”曲齡幽拉了下明墨。
明墨回頭,看向墓深處,“十三姐姐她們——”
“主子,先走吧!”護衛(wèi)急聲道。
她看著曲齡幽,點點頭。
“明墨姐姐。”旁邊有聲音喚她,是季靈犀。
“我的幻術,學得如何?”她問明墨。
她們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這里都是受她所謂幻術的影響。
地動山搖,明十三她們?yōu)榱四嵌溲┥彙榱思鞠亩恢婕俚脑挾啦恢?br />
曲齡幽承受著劇烈的搖晃臉色微白。
上方不規(guī)則的石頭東一下西一下砸落。
明墨自然沒心思回答她。
“好自為之。”
季夏冬死了,她往后的人生應當再不受控制了。
她這么說,護著曲齡幽,和沈月白還有護衛(wèi)走遠。
第49章 畫
南辰墓出世之事掀起的風波就此結(jié)束。
季夏冬確定落崖而死,長公主派出的人在崖底親眼看到了她的尸體。
在長公主的允許下,由一襲白衣、二十五歲的季靈犀將之埋葬。
那些先前進南辰墓探索被困住的江湖人也果然是被墓里機關所控制,被蠱神教剩余聽從季夏冬那幾個教眾關在墓室里,后來被長公主的心腹救出。
大部分沒受多么嚴重的傷。
說大部分,是因為有一小部分受了傷,還傷得不輕。
其中以流云山莊少莊主段云鶴最為嚴重。
“聽說是被季夏冬親手挑斷周身經(jīng)脈不能再用內(nèi)力,還把她拿劍的右手也折斷了。”
“據(jù)說季夏冬那時神情癲狂,嘴里還說著些什么‘前世’、‘憑什么她因你而死,你卻功成名就’之類神志不清的話。”
在許州的明月樓內(nèi),沈月白如此對明墨說道。
她會知道這些是天星派二小姐莊玉禾親口告訴她的。
莊玉禾當時也被困在南辰墓里,正好就跟段云鶴關在一起。
她不以為意,面上表情平靜,只將那些當做季夏冬不清醒時的胡言亂語。
明墨卻心里一震。
前世。
她不由又想起南辰墓里,季夏冬數(shù)次看向曲齡幽時復雜的眼神。
在那之前,她應該是從來沒見過曲齡幽的。
“行了,不說那些了。東西我都準備好了,你想要什么時候解蠱?”
沈月白把手從她手腕上移開,看著她白得勝雪的臉,還有唇角怎么擦都擦不完的血問道。
明墨沒回答,目光不自主地落在桌上的玉匣上。
那里面裝著的是九曲雪蓮。
江湖人口中所謂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藥,至少能增長內(nèi)力。
季夏冬口中能溫養(yǎng)修補身體,讓她解開浮生蠱后能最大程度恢復到從前的至寶。
為了這東西,十三姐姐、越影和月十四險些死在南辰墓里。
季夏冬說這就是她的報復,既讓明墨提心吊膽,也讓明十三她們既有希望又險些絕望。
如果她們死在南辰墓里,那也是她想要看到的。
好在沒有。
明墨閉了閉眼睛,還能想起當時月十四一拖二、脖子還夾著玉匣的畫面。
南辰墓里機關、迷霧、幻象齊齊啟動,明十三和越影避不開,月十四卻因為練了那么長時間的閉氣功不被迷霧影響到,才能在南辰墓墜毀前一刻跑了出來。
她到現(xiàn)在還能想起月十四彼時神采飛揚的模樣。
現(xiàn)在九曲雪蓮拿到了,解毒的所有東西也準備好了。
只要她應下,沈月白立即就能解蠱。
困擾她十一年的浮生蠱,險些讓她死在三十歲的浮生蠱就能離她而去了。
明墨睜開眼睛,卻道:“再緩緩。”
她垂眸,解釋道:“皇室那邊也許還有風波未定。”
南辰墓毀了,長公主之前也能進墓,所謂天命在何方的流言早已掀不起風浪,但小皇帝還是病重。
近來京城有了新的流言,說星官夜觀天象,帝星黯淡,東面有星辰大放光華。
長公主府就在皇宮東面。
那顆明亮無比的星辰顯然是指長公主殿下。
于是隱約有聲音稱:小皇帝自幼病弱是地位過于貴重而他命格壓不住的原因。若是他不當皇帝,也許反而能絕處逢生。
但國不可一日無主,皇帝總要有人當。
說來說去,就是想借之前天命的流言推長公主上位。
沈月白在京城五年多,見過長公主那么多次,自然知道流言實際上出自誰的手。
這事按理跟明墨無關,但明月樓和皇室曾有那般復雜的關系,明墨想看看結(jié)果也正常。
沈月白沒懷疑什么,點點頭就走出去了。
明墨看著她的背影,又抬手來看著她的手,聽著四周細微聲音,眼里既有迷茫也有痛苦。
屋外曲齡幽正望眼欲穿。
看到沈月白出來后她忙問道:“沈姑娘,你打算什么時候解蠱?”
她臉上滿是擔憂。
即便九曲雪蓮到手了,即便季夏冬那么說,即便沈月白親自檢驗過雪蓮,她還是擔心。
因為就算成功解開浮生蠱的希望大了很多,明墨還是會有性命危險。
沈月白搖搖頭,在曲齡幽微微煞白的臉色變化里忙繼續(xù)道:“明墨現(xiàn)在情況還好,還沒有很嚴重,只是她暫時還不想解蠱。”
她把明墨的理由跟曲齡幽說了。
曲齡幽聽完后微怔。
因為燕朝皇室那邊的風波么?
解蠱不成功明墨會死,她做最壞的打算,所以要等燕朝皇室的事穩(wěn)定后再解蠱,這聽上去沒什么問題。
曲齡幽卻還是覺得不對。
這已經(jīng)是南辰墓回來第十五天了。
這段時間明墨問了那些江湖人的安危。
除了段云鶴被廢武功右手折斷、流云山莊多人重傷、龍虎幫還有天星派這三個門派最為傷筋動骨外,其他都還好。
她問了長公主那邊。
甚至還問了去救治江湖人的沈家醫(yī)者。
明墨問了很多很多,都是她應該問的。
但曲齡幽總感覺明墨是刻意在回避解蠱的事。
甚至,還隱隱約約有點害怕的意味在里面。
但那是明墨。
從來無所不能、即便浮生蠱發(fā)作最痛苦時也能反過來安慰她的明墨。
曲齡幽想不到她還會怕什么。
若說是怕死,那也確實怕,但曲齡幽同時也很清楚,明墨對她的愛、想和她一直在一起的期盼足以壓過對死亡的恐懼。
比起怕死,明墨更不想她傷心難過。
然而要說是她的錯覺又不像。
她把所有跟明墨有關的人和事都想了一遍,忍不住再次問沈月白:“解蠱時會很痛苦嗎?解蠱后會有什么后遺癥嗎?”
沈月白搖搖頭:“有雪蓮在,解蠱后她的恢復情況會好上很多。”
原本沒有雪蓮,解蠱就是八二開的賭命之舉,八成死二成生。
即便賭成功了,明墨也會很虛弱,至少要像從前一樣不間斷登上登天塔是絕對做不到了。
但現(xiàn)在有了雪蓮,還是裝在玉匣里足以保存百年之久、蠱仙留給后人的至寶,于是八二開變?yōu)榱宋逦彘_。
只要沈月白醫(yī)術過關,有很大希望化解掉明墨體內(nèi)諸多劇毒,再以雪蓮溫養(yǎng)。
沈月白當然醫(yī)術過關,她是江湖和朝堂都認的神醫(yī)。
所以不應該有后遺癥。
至于解蠱會不會痛苦——
沈月白的回答跟先前一樣:“我問了段云鶴、葉青宜,也看過許多相關古籍,解蠱沒多大痛苦啊。”
“最多也就跟中蠱時差不多。”
明墨當時中蠱了還能逃出,還能順路救出段云鶴,被蠱神教教眾追上來后還能掩護段云鶴,在段云鶴跑了后她還能逃出來,直到遇到曲齡幽。
這點痛對她應該是無關緊要的。
她說得理所當然,曲齡幽卻忽地一怔,急聲問沈月白:“浮生蠱種下時會是什么樣的?”
沈月白也怔了怔,邊說著答案邊后知后覺。
*
曲齡幽走進屋時,明墨正站在窗前,目光眷戀地透過那窗戶看外面風景。
她走過去環(huán)住明墨,輕吻她鎖骨,故作吃味:“你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
她都在明墨面前了,明墨怎么能不看她而去看風景?
明墨失笑,正想說她剛剛看風景時曲齡幽又沒在,低頭對上曲齡幽含笑的眼神,一下知道她是故意的。
她于是認真看著曲齡幽。
看著看著曲齡幽的手就不老實了起來。
明墨再看她時,她臉微紅,手卻繼續(xù)往下,想干什么不言而喻。
明墨愣了愣,按住她的手,對上她不滿的眼神后,心里微微苦澀:“我剛喝了藥。”
這段時間她是把藥當飯吃的。
而且每一碗都很苦,一碗勝過一碗。
這是端藥來的葉青宜說的。
畢竟苦不苦明墨自己是喝不出來,也聞不到的。
但曲齡幽沒有中浮生蠱,味覺在,嗅覺也在,顯然能感受到。
明墨以前看曲齡幽看了那么多年,喜歡她喜歡了那么多年,當然知道她因為她父親的緣故對藥有陰影。
龍淵山出來后在那莊上讓曲齡幽煎藥,是因為那時她沒有意識,月三他們又脫力一時半會動不了。
現(xiàn)在不是不得已的時刻。
不應該再讓曲齡幽感受到那么苦的藥味,她也不想曲齡幽因為她再加深對藥的陰影。
她推了推曲齡幽。
回答她的是忽然放大的臉和唇上濕熱觸感。
曲齡幽以前所未有的激烈熱情吻了上來,將她所有遲疑、苦澀、心酸都堵了回去。
她吻了很久,到明墨快要不能呼吸才松開她。
她拉住明墨的手,眉眼含笑,問道:“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明墨心里一驚。
曲齡幽繼續(xù)道:“瞞著我在嘴上涂了蜜,不然怎么一親你就覺得好甜,跟吃糖一樣?”
她藏在頭發(fā)下的耳朵幾乎紅透,這是她以前怎么想也不會想到的、有一天能出自自己之口的輕浮話。
明墨也瞪大眼睛,臉微紅,既驚訝曲齡幽不知什么時候?qū)W了甜言蜜語,又感覺這話似曾相識。
她想了好一會,才想起這似乎是她以前對曲齡幽說過的話。
在龍淵山出來的莊上,在她醒來后,看到曲齡幽眼眶紅透時說的,那時她是想哄曲齡幽,想讓她至少高興一點。
原來是跟她學的。
她想起來后,有些遲緩地低頭。
這回輪到她主動親曲齡幽,親她的眼睛,親她眼下皮膚。
曲齡幽由著她親,拉著她走。
走到床前時,明墨也親完了。
“嗯,這回是不是不用你哄。”曲齡幽說。
不是咸的。
她這回沒哭了。
不用明墨哄她,那到她哄明墨了。
她說:“那些藥是很苦,藥味也確實刺鼻難聞。但明墨,這回是不同的。”
之前她將藥當做陰影是因為她父親喝了那么長時間的藥還是痊愈不了,還是離世了。
于是連帶著跟他離世有關的都成了她不愿觸碰的傷心事。
“但你喝這些藥能壓制浮生蠱,能不那么痛苦,還能痊愈。那么這就是良藥。”
曲齡幽看著眼前明墨的臉,看她漂亮而滿是神采的眼睛,看她看來時溫柔繾綣的眼神,眉眼舒展、滿是輕松:“我真的沒覺得苦,真的很甜。”
是一種生機盎然、滿是希望的甜。
比世間所有糖都甜。
只要明墨活著,那不再會是陰影,而是她的幸運。
她再次輕吻明墨的唇,而后整個貼了上去,要明墨也親她。
明墨再拒絕不了,也不想拒絕。
她吻住曲齡幽,如她所愿解開她的衣服,動作溫柔。
在攀升到最頂峰時,曲齡幽忽地開口,“明墨,你能感覺到我的存在嗎?”
她額上有汗,臉上有情動的紅暈,聲音帶喘,看來的眼神卻認真又鄭重,極具穿透力,甚至有那么一瞬間能夠破開迷妄、斬斷虛無。
那不是錯覺。
明墨收回手,心里微嘆。
曲齡幽握著她的肩膀坐了起來,順勢撲進她懷里:“我會一直在的。”
沈月白說,解蠱時明墨會有跟中蠱一樣的感覺。
蠱是浮生蠱,大夢浮生的浮生。
意思是人生如一場大夢,無知無覺,虛幻而不真實。
中蠱時還會記憶模糊,會完全沒有味覺嗅覺觸覺聽覺視覺。
明墨現(xiàn)在能看到她,能聽到她的聲音,顯然五覺還沒有完全喪失。
但解蠱時明墨一定會再經(jīng)歷一次的。
沈月白說明墨不會怕,曲齡幽不相信也不認同。
因為不可能不怕。
尤其明墨中蠱時是那樣的環(huán)境,經(jīng)歷那樣的事。
她重復了一遍:“我會一直在的。”
明墨忍不住環(huán)住她,力度很大,像是想把她揉進身體里。
她眼眶微紅,再忍不住了。
是,她就是怕解蠱。
跟什么江湖人、長公主統(tǒng)統(tǒng)沒有關系。
她怕的只有解蠱,只有解蠱時的感覺。
解蠱如中蠱。
她中蠱時是什么情況?
是母親離世、越無求和部分明月樓人死去。
是安拾邱和其他朋友因她陷入困境生死不知。
是天字堂地字堂兩位堂主和部分明月樓人叛變。
是她信任的長輩季夏冬就是一切的幕后主使。
明明先前季夏冬看她時還很溫柔親近,忽然之間就滿是憎恨厭惡,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一樣。
可她沒有。
她沒有啊。
她明明什么都沒有做。
她明明只是出一趟遠門,去湊一場熱鬧,就跟以前很多次一樣。
看完熱鬧,她還會回明月樓,還會練劍,會上樹下河,會和母親一起吃飯,會聽季姨絮叨,會和靈犀妹妹比賽……
結(jié)果世界一下就變了一個模樣。
浮生蠱種入體內(nèi)時,四周白茫茫一片。
她看不到聽不到,手好像摸到什么又像沒有。
到后來連自己有沒有手、手是什么東西都不知道了。
她什么感覺也沒有,甚至連自己是誰、因何而存在都不知道。
四周既白茫茫一片,也黑乎乎一團。
她恍如是飄在天地間渺小到不值一提的一顆塵埃。
再醒來時還是一無所有,還是一片黑暗,還是滲著血味道刺鼻、名為石室實為牢籠的四四方方的小空間。
記憶和五覺一起回來那一瞬,其實才是明墨中了浮生蠱最為痛苦的時刻。
她寧愿不要記憶,也不要五覺。
那么也許就不用清晰地知道自己絕望的處境。
她到現(xiàn)在還是怕。
怕解完蠱會忽然一無所有,連曲齡幽、沈月白、明十三和越影她們都消散。
所以她不想解蠱。
曲齡幽對上她的眼神,心里一陣刺痛。
她直視明墨的眼睛,離得很近,近到能在明墨眼里看到她自己,近到她多年觸碰藥材常年不散那股清冽香味和明墨的味道混在一起,近到她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都能被明墨聽到。
她按住明墨的頭讓她親自己的臉,拉起明墨的手十指相扣,聲音輕輕,卻極為肯定:“明墨,我會是你最真實的存在,我會一直在。”
解蠱前她在,解蠱后她在。
明墨生她在,明墨死她也在。
“所以,別怕。”她擁住明墨,用了最大的力道。
明墨在她抱上來那一瞬間淚盈滿眶。
她說:“曲齡幽,除了這些,我其實還很想我母親,我想見她。”
她泣不成聲。
曲齡幽輕撫著她,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些紙,有一個箱子里面的紙上面沒有字,全是人。
準確來說那應該是畫。
那些畫上全是對明墨重要的人和當時的場景。
大部分出自沈月白之手。
那上面當然有明日和。
但她同時又知道,那些明日和不是明墨現(xiàn)在想見的這一個明日和。
而明墨想見的——
她沒說話,輕拍著明墨,把她臉上所有淚都吻去。
五天后。
曲齡幽拉住明墨的手,要到明月樓一塊空地上。
“什么事還不能提前說?”明墨被曲齡幽拉著,順著她的腳步往前走,臉上有不解。
不說也就算了,還不許她抬頭。
她問著曲齡幽,過了一會也沒聽到她的回答。
“現(xiàn)在可以抬頭了。”曲齡幽聲音歡快,看明墨的眼神微微無奈。
她故意不回答就是要明墨抬頭的。
結(jié)果她等了一會還是沒抬頭,明墨這么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明墨于是抬頭,第一眼先看的是面前的曲齡幽。
沒有什么不同的啊。
曲齡幽還是好看,還是讓她心動喜歡。
她還是不解。
曲齡幽看出她在想什么后心里微甜,她看向明墨后面。
明墨于是順著曲齡幽的目光也看了過去。
那里有——一幅畫?
畫上之人是——
“母親。”明墨輕聲呢喃,眼眶微紅。
第50章 解蠱
明日和是什么人?
她是明月樓第四任樓主,是明墨的母親。
在那之前,她先是明月樓少主,是第三任樓主捧在手心里唯一的女兒。
明是她的姓,而日和二字則是她父親為她起的名。
日是太陽,象征著光明,出現(xiàn)在白天,和在夜晚出現(xiàn)的月亮完全不同。
和是和諧,跟爭端、殺戮相反。
就如百年之約結(jié)束于明墨十五歲那年,明日和因為愛明墨不愿她短命而出手阻止季夏冬一樣,她的父親愛她正如她愛明墨。
百年之約也結(jié)束于她三十五歲那年。
那其實是一個相當年輕的歲數(shù)。原本自由的不但有明墨,還有她。
于是第三任樓主為她著想,曾想挽回明月樓名聲,曾想平息江湖風波讓明月樓從此歸入江湖。
明日和這個名字本身就蘊含著某種期望。
她少年時也曾有過輕狂肆意、風采無雙的時光。
后來遇到愿意為她舍了性命的心上人,有了明墨。
再后來,結(jié)束于三十五歲。
這是明日和的一生。
明墨屋里藏著很多幅明日和的畫,大部分出自沈月白之手。
然而沈月白不擅長畫人。
除此之外明十三、越影、月三等許多明月樓內(nèi)曾見過明日和的人也畫過不少。
只不過對那些人而言,明日和是樓主。
她有許多面,威嚴,高高在上,疏遠淡漠,理智果斷……
但那些都不是明墨心目中的明日和。
看似淡漠卻能放縱明墨,任她漫山遍野玩,玩夠了又能壓著她練劍練字,在收到皇帝的斥責信后也不拘束明墨,最后還為了虛無縹緲沒有根據(jù)的一個誓言而離世。
明日和是這么一個人。
曲齡幽沒見過她,而且她也不擅長畫畫,所以她沒法自己畫。
但明墨說想見明日和,千難萬難她都要為明墨做到。
她不會畫,沈月白和明十三那些人也畫不出來,不過沒關系,總有能畫出來的人。
除沈月白外,江湖上畫技最為出色的還有兩人。
一人姓名不詳,早年經(jīng)歷不詳,江湖人稱為“丹青公子”。
據(jù)說畫技無雙,尤擅畫人,能將長相和當時的神情百分百復刻出來。
唯一的缺點是要見到真人才能畫出來。
一人姓衛(wèi)名采,是個女子。
據(jù)說眼睛有疾。
初時許多人因此質(zhì)疑她。
她后來能夠成名,顯然是以高超的畫技回應了質(zhì)疑。
江湖人稱她為“畫中仙”,說她不但畫技好,長相也美。
曲齡幽讓人打聽到她的行蹤后,把沈月白、明十三、越影和月三許多人的述說整合起來,親自登門后投其所好,最后以她描述、衛(wèi)采著墨的結(jié)果得來了明墨面前的畫。
其中困難艱辛不少,但只要明墨能得償所愿,傾盡所有也值得。
現(xiàn)在從明墨的反應來看,那位畫中仙果然名副其實。
那就很值得了。
曲齡幽眼里含笑,也去看那畫。
她自己是沒有事先看過的。
明十三和越影看完都滿臉驚喜,她于是就拉著明墨過來了。
她抬頭看去,畫上女子五官不是很清晰,但那股神態(tài)卻迎面而來,既有當了許多年樓主的從容不迫,也有母親對孩子的溫柔親近。
尤其那雙眼睛——
曲齡幽心里一怔,忍不住看向明墨。
其實形狀不是很相似,但她看了明墨那么久,對她的一切都很熟悉,此時也輕易能看出畫上人那雙眼睛里的神采熟悉極了。
一樣的淡然自若里帶些任性,上挑時隱約能看到有深藏的得意和自信。
她不由想起先前在南辰墓里,季夏冬曾數(shù)次說明墨的眼睛很漂亮。
而畫中仙衛(wèi)采擅長捕捉神態(tài),那畫上的明日和應該跟真正的明日和很相似。
那么這樣想來,也許季夏冬真正想說的根本不是明墨的眼睛,而是明日和。
她對明日和的感情——
曲齡幽面上微變。
明墨沒注意到她的反應,當然也看不出來什么眼睛相似不相似的問題。
她只是看著畫上人,看她微微模糊的五官。
那就是她記憶里的母親。
于這一刻,浮生蠱發(fā)作的痛苦和對她的影響短暫遠去,她前十五年的記憶再次清晰起來,尤其是和母親有關的記憶。
她輕撫著那畫,隱約能通過畫紙沒有溫度的觸感感受到明日和的溫暖。
她看了許久,轉(zhuǎn)身抱住曲齡幽。
她沒有道謝,曲齡幽做這些想要聽到的絕不是她的道謝。
她抱得很緊,聲音輕而堅定,“曲齡幽,我準備好了。”
*
屋外,曲齡幽、明十三、越影、葉青宜、月三、月十四都神情不安。
四周幾乎圍滿了人,此時所有明月樓人都心情起伏,根本無法平靜。
屋內(nèi),明墨躺在床上,雙眸緊閉。
沈月白手很穩(wěn),正把空空如也的玉匣放回桌上。
雪蓮她已經(jīng)給明墨用了。
毒也給明墨服下了。
現(xiàn)在明墨應該已經(jīng)沒有意識了,就如同當初中蠱那般,既看不到聽不到,也聞不到感受不到周圍的所有。
所謂解蠱,即以劇毒殺死蠱蟲后再化解。
她能做的已經(jīng)做了。剩下全靠明墨自己。
如果她能醒來,自然皆大歡喜,說明浮生蠱完全消散了。
如果不能——
她攥了攥手。
五五開,一半的希望。
其實還是很危險的。
但那是明墨,她一定能醒的。
曲齡幽還在等她。
那么多人都想要她活著。
她向外面招招手,曲齡幽腳步輕快地走了過去。
她答應明墨會一直陪著她。
所以她會一直在這里。
她看著床上的明墨,看她依然雪白的臉,看了一會,忍不住伸手把她不知因痛還是別的什么而皺緊的眉撫平。
明墨此時確實沒有意識,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意識。
解蠱剛開始時,她在心里默念著自己的名字,想著曲齡幽,想著沈月白,一遍遍告訴自己不管如何都要清醒過來,要活著睜開眼睛。
然而許多事不是她想要就能實現(xiàn)。
浮生蠱的影響不會因為她抗拒就減弱。
屋檐下掛滿了風鈴,叮里當啷響聲動聽,原本極有存在感,但此時那些聲音慢慢遠去。
明墨一下忘記了剛*從畫上看來的對明日和長相的認知,忘記了曲齡幽,也忘記了自己是誰、正在干什么。
迷茫、恍惚、不知所措。
她渺小如塵埃,活著還是死了似乎沒有意義。
也就是在此時,隱約有兩道聲音響了起來。
“就現(xiàn)在,讓她——”聲音微頓,而后說道:“繼續(xù)做那個夢吧。”
“你確定?”回答的聲音微微沉重,“你想清楚了,你只有三次機會。現(xiàn)在是第三次,你真要用掉?”
最初的聲音堅定而不含半分猶豫:“當然。我就是為此而出現(xiàn)的。”
而后明墨的意識再次不清醒,卻跟先前不同,這次是沉入了某段夢境,某段漫長而又真實無比的夢境。
最開頭是一道滿是悲痛的聲音:“主子!”
那是越影的聲音。
曲府之側(cè)、百草堂前,臉色蒼白的女子無端倒下,再也起不來。
這是一個明墨死于三日回門的夢境,是一個后續(xù)完全不同的故事。
她死后,越影和明月樓大怒。
月三把當時在百草堂前那幾個想要教訓她逼她主動跟曲齡幽和離、以討好少莊主段云鶴的流云山莊之人殺掉。
流云山莊表面沒說什么,卻心存不滿。
曲齡幽被兩頭埋怨,明月樓和她斷絕關系,不認她是樓主夫人。
再然后,段云鶴跟天星派大小姐正式定親。
同時她也沒放過曲齡幽。
受體內(nèi)蠱蟲影響,她暴躁易怒、性情大變。
在曲齡幽明確拒絕她后,她惱羞成怒,將曲齡幽擄到流云山莊關起來。
曲齡幽在流云山莊的日子不好過。
莊主段磐因段云鶴長相酷似她母親而對她有不一般的感情,因而看曲齡幽不順眼。
莊內(nèi)其他人有的是想攀高枝,有的則是想借踩曲齡幽一腳挑釁段云鶴。
好在沒多久,明月樓那邊,沈月白查出了她浮生蠱忽然躁動的原因,明十三帶著明月樓人上流云山莊算賬,順便把曲齡幽救了出去。
而后蠱神教教眾因她死去而大受鼓舞,想一舉把明月樓人殺掉。
正面打不過,于是下毒、用藥、種蠱,無所不用其極。
流云山莊袖手旁觀,甚至樂見其成。
那時反而是曲齡幽和百草堂出手幫了明月樓。
曲齡幽還是回到了明月樓。
而后是一系列動亂發(fā)生,江湖和朝堂,流云山莊和蠱神教。
血雨腥風,明月樓是漂浮在風雨里的一只孤舟,原本因為沒了樓主而一片沉寂。
曲齡幽說,她是樓主夫人,樓主不在,明月樓應該聽她的。
她予以明月樓生機,既借明月樓擺脫了流云山莊的控制和威脅,也帶明月樓查出所有真相。
長公主生辰。
龍淵山。
南辰墓。
該發(fā)生的還是會發(fā)生。
沒了她,蠱神教愈發(fā)肆意妄為。
明月樓起初自顧不暇,流云山莊少莊主被蠱控制著,成為蠱神教操控江湖的工具。
有許多人因此而死。
最后能恢復平靜,曲齡幽占了很大一部分功勞。
因為她是連接明月樓、江湖和長公主的紐帶,因為百草堂救人無數(shù),在江湖人心里地位不同。
再后來,曲齡幽知道了她深藏心里多年、只差一點就能表明卻再無法表明的喜歡。
畫面被拉近。
面前是一座湖,湖面如鏡。
四周風景明墨再熟悉不過,那是在應川府的明月樓總部。
此時就在湖心亭里。
曲齡幽坐在亭中央,手里握著一柄劍。
那劍明墨也很熟悉。
那是望月劍。
“夫人。”有人這么喚她,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明墨之前做夢沒看清,現(xiàn)在看清了,那人是明十三。
可十三姐姐不是一直不喜歡甚至埋怨曲齡幽的嗎?
更別說是——
是在現(xiàn)在這個她已經(jīng)離世的“夢境”里。
明墨心里微微驚訝,想起剛剛看到的曲齡幽所做的種種,又覺得很正常。
曲齡幽幫了明月樓,展現(xiàn)出的手段也完全不差,就跟許多年前的季夏冬差不多,哪怕不會武功,也能讓人折服。
“她以前握著的是這里嗎?”
坐在亭里的曲齡幽輕聲問著明十三,手輕輕地,也握住望月劍的劍柄,“我想感受到她的溫度,感受到她的存在。”
“明墨。”她聲音溫柔,像是蘊含著某種期許盼望。
明墨心里一跳。
曲齡幽看向湖面,漆黑眼睛里隱有渴望,“她以前握過這柄劍,在這里坐過,在湖面上施展過輕功。”
“你們都說她喜歡我。但她的喜歡,為什么不能親自對我說呢?”
她站了起來背對著明墨,如先前明墨做夢感受到的一般,滿是難過和悲傷:“我想要她活著。”
聲音忽地堅定了起來:
“明墨,你要活著。”
“你已經(jīng)活過了二十五歲,這很好。”
“現(xiàn)在,你還要活過二十六歲。”
以后,還有二十七歲二十八歲,三十歲四十歲,一直到長命百歲。
聲音如此說。
分明輕柔又溫和,此時卻銳利到勝過世間最具鋒芒的劍,將那些困住明墨的迷障悉數(shù)斬斷。
明墨怔了一會,才想起解蠱的事。
剛才那些是她做的一場“夢”。
因那夢,她漸散的意識得以回歸。
但說是夢,卻很真實。
而且還是接著的。
接著她許久之前,跟曲齡幽成親前做的那場夢。
尤其夢里還有一樣的聲音。
她問那聲音:“你,還好嗎?”
聲音很明顯地一驚:“你之前問的不是這些。”
之前明墨問的是:你是誰?預知夢是什么?
“嗯,我已經(jīng)知道你是誰了。”
明墨聲音里有些低沉:“曲齡幽。”
聲音是曲齡幽。
但不是她現(xiàn)在的曲齡幽。
確切來說,應該是那個她死于三日回門、原本會和段云鶴“虐戀情深”的那個曲齡幽。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聲音沉默了好一會才繼續(xù)問。
明墨答得很快:“很早以前了。”
她回想著似乎是很久以前、實際上也才一年多前的事。
“如果跟曲齡幽成親前我沒有做那個夢,我不會跟她有肌膚之親,也不會遞休書。”
她遞休書真正的目的當然不是要曲齡幽走。
相反,她是要把曲齡幽跟明月樓完全綁在一起。
即便她死了,曲齡幽也不能再跟別人好。
那樣段云鶴就無法傷害到她。
那是她當時情緒激動的想法。
明墨后來清醒、理智回來時重新復盤這些,似乎就能知道聲音真正的目的了。
聲音那么說,其實就是想要她跟曲齡幽真成親,要她靠近曲齡幽,要她最好忍不住表露真心。
想到這些,聲音因何而來就不難猜了。
如果真有前世,真有地府,真有鬼神,那聲音只能是曲齡幽。
那個只跟她成親三天、有名無實的曲齡幽。
南辰墓里季夏冬的表現(xiàn)證明那些不是如果,而是確有其事。
季夏冬做那么多,費盡心思,明明是想一網(wǎng)打盡,要天下大亂的,結(jié)果忽然又放棄了。
她說要明十三她們回去拿雪蓮,看似要她們賭命,要明墨提心吊膽,其實死幾個明月樓人對她來說壓根不能算報復。
所以——
“你讓季夏冬也做那些跟前世有關的夢了?”
她問著聲音,心里其實已經(jīng)確定。
因為莊玉禾告訴沈月白的那些話是最好的佐證。
“是,明墨,你果然跟她們所說的一樣。不過,跟我所想象的有點不同。”聲音說。
“所以根本就沒有什么主角炮灰,曲齡幽其實也沒有真的過得不好,對么?”明墨有些放松。
“是,曲齡幽其實過得很好。”聲音沒想到她會問這個,隔了一陣才回答。
按照明墨剛才看到的,“曲齡幽”是明月樓樓主夫人,明十三越影葉青宜月三這些人后來也真心服她。
她還有百草堂,還跟長公主合作過。
其實是很好的。
“也許因為太好,她才更貪戀原本也能屬于她的溫暖。”
才生出奢望,想要更多。
“曲齡幽,你——”她還要說什么,被聲音打斷:“你該醒了。你的曲齡幽,在你睜開眼睛后。”
“明墨,這一次,你會長命百歲的。”
明墨睜開眼睛時還有些沉浸在“前世”的迷夢里。
她有些出神。
而后一道人影撲上來一整個環(huán)住她,“明墨!我在的。”
她的曲齡幽。
前世和現(xiàn)在。
她回抱住曲齡幽,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控制不住有些想哭。
“少主!”
“主子!”
“樓主!”
“明墨!”
一道道聲音喚著她,是明十三、越影、葉青宜、月三月十四和明月樓剩下的護衛(wèi)。
待那些聲音都停了后,才有一道虛弱無比、卻又帶著歡喜,于明墨而言恍如隔世的聲音響起:“明小黑。”
明墨一震,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像是在夢中。
她還在做夢么?
內(nèi)容標簽:強強江湖情有獨鐘正劇炮灰
主角視角明墨互動曲齡幽配角段云鶴沈月白安拾邱
其它:江湖恩怨
一句話簡介:其實她超愛。
立意: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