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清水鎮的開始6 夫君,我害怕
裴延年覺得很奇怪, 昨日還別別扭扭不想同自己成親的女子,第二日早上就眼巴巴地湊了上來。
“裴三,我們什么時候到官府里遞交婚書。俊
當時他正在劈柴。
這段時間熱水用得快, 原本囤積的木柴就有點不夠用, 還需要準備一點。
現在雖說已經開春,可天氣還是有點冷。
裴三只穿著格外單薄的一身,彎腰撿柴、將柴放在木垛上、舉起斧頭一批兩斷, 所有的舉動一氣呵成, 透過已經汗濕的單衣, 能夠影影綽綽看見線條流暢的肌肉。
江新月從來沒有接觸過這種類型的人,如同兔子般悄悄盯著他看了許久, 發現裴三的肌肉一點也不顯得死板, 相反很勻稱, 做起這些活計絲毫不顯得狼狽,呼吸平穩而緩慢,仿佛同喝水一般簡單。
陽光下男人只身獨立,動作灑脫,不像松也不似竹, 同文雅沒什么關系,更多的像是猛獸。
身上充斥著澎湃的力量感和侵略性。
讓人覺得深深危險的同時,又會不自覺地被吸引走所有的注意力。
轉念一想,她又在鄙視自己, 這人本就是個山野樵夫,做慣了這等粗活,身子板強健些不足為奇。
這樣想著,再看裴三,便覺得他這體魄與尋常粗野村夫無二, 是萬萬不能與那些俊秀文雅的世家子弟相比。
江新月正腹誹著,看見裴延年動作緩了下,急忙湊上去,遞上自己提早準備好的汗巾。
裴延年沒接,只覷了她一眼,那雙眼睛漆黑有神,讓江新月心底發怵。
不過是個沒見識的村夫,有什么可怕的!
江新月在心里給自己鼓足了氣,而后牽動嘴角,沖著裴延年露了個溫柔小意的笑,將帕子往前遞了遞。
裴延年又看了她一眼,抽過了她手里的汗巾。
江新月松了口氣,走近一步,掐著嬌柔嗓音說道:“我原本是擔心你嫌棄我,思慮太多,可昨天晚上我輾轉反側了一宿,如今已經想通了。既然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兩情相悅,哪里還有什么配上或者配不上的問題!
裴三沒立即回答,收斂神情,似乎是認真思索了一番,突然道:“可我覺得你說的有點道理,原本你就是為了報答恩情留在我身邊,又對我情深不悔,不成親也無妨。”
這話出乎意料,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愣在了原處。
就聽見男人又說:“我只需要養著你,回頭要是遇到一個比你更心靈手巧、又沒有那么多麻煩的人,可以娶她做正頭娘子。”
她聽懂了,剎那間怒火涌上心頭,差點把臉氣扭曲了。
這可想得真美!京中想迎娶她的名門子弟數都數不過來,裴三竟然想要叫她做妾……不對,這算什么妾,連通房丫鬟都算不上!
江新月氣得心尖發抖,而對面的男人神色認真,仿佛在認真思考這件事情。
“你的金釵也先別著急戴,幫我仔細保管著,回頭要是遇上了其他姑娘,就把你那支贈給她——我手頭上暫時沒多少能挪用的銀子買新的……總不好讓正妻戴舊的,你說是吧?不過興許她會不喜歡這套首飾,到時候就將它融了換做其他式樣!
江新月都快要把自己的袖子給抓爛了。
她都想抄起地上的斧子,一把將裴三劈成兩半。
這男人怎么能善變成這樣!
明明前天晚上還對著她做這樣那樣的事情,妄想娶她,今天就盤算起娶別人來,還想要二女共侍一夫!
氣鼓鼓地瞪了男人一眼之后,江新月扭過身子就離開了。
裴延年看了她一眼,但也沒有攔著她,任由女子轉身離開。
果然不出三秒,走到堂屋門口的小姑娘就突然轉過身來,裴延年不著痕跡地笑了一下。
她今日穿了一件杏藕色襦裙。
其實這個年紀的姑娘大多不適合這樣的顏色,太過于粉嫩而顯得有那么一點矯揉造作。
可是楚蕎蕎穿起來就很是不一樣。
她的皮膚很白,這種白并不是同白紙一樣的顏色,而是摻了一點粉,在陽光下散發著一種瑩潤的光澤,仿佛深海撈出的珍珠的色澤。許是因為年紀原本就不大,又生了一雙澄澈水靈的眼睛,總能讓人對她生出幾分憐惜。
單薄的身體孤零零站在堂屋前,精致到像是一尊瓷娃娃,她立在原處瞪著自己,像是著做什么掙扎,片刻后,似是有了決定,姑娘如同乳燕投林般飛奔到他身邊,氣呼呼地問:“你為什么不娶我?難不成我不好看嗎?”
“好看!迸嵫幽甑溃暗浅捎H同好看沒什么關系。”
江新月牙齒都快要咬碎了,忍了又忍,最后憋出一句話,“昨晚在床上的時候,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裴延年沒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所以說,男人在床上說的話,多數時候都當不了真!
江新月殺人的心都快有了。
才過一晚上,兩個人在對待成親這件事上發生天旋地轉!
其實她也不想與裴三成親,她只是氣惱這人對她的態度!再有是,她必須進城。
只有進城后,用黃金頭面當做報酬去車馬行或者鏢局,才能找到人護送她回京城又或者是渭南。
怎樣才能說服裴三改變主意,同自己成婚呢?就算不成婚,帶著她去乾縣也行。
江新月又想到那個混亂而又無序的夜晚。
……貌似裴三在做這種事情之后會變得格外好說話。
所以,要不要來一把大的,賭一把?
——
裴延年倒不是說突然反悔又不想成親,就是想看看楚蕎蕎到底想做些什么。
晚間,他照常在女子沐浴之后進了耳房沖洗。洗漱后,在路過堂屋擺著的竹床時,裴延年無意中掃了一眼,腳步頓住。
堂屋竹床上的被褥并沒有撤去,卻疊放得整整齊齊。
裴延年停留片刻,抬腳朝著里間走去,進去,看見床上隱約躺著一人,被面被拉高至頭頂,只露出一個腦袋。
看見他,小姑娘顯得十分緊張,濡濕的雙眸盯著他。
他直覺有什么不對勁,可床上的人只看著他不說話,他便也一言不發,只不動聲色地吹滅了蠟燭,掀開被子上了床。
床褥里已經染上姑娘身上的溫熱,還有淡淡的馨香。在他躺下后,他察覺到另一件很不對勁的事:被子下的女子,不著片縷。
江新月這種引誘別人的活計,心口像是揣著兩只的小白兔不停地蹦,連伸出去的手都開始哆嗦。
她也不敢做得太過分,只是在被褥下,用手指頭戳了戳男人的手臂,輕聲喚著:“夫君。”
身邊男人的呼吸明顯變得急促起來,黑暗中,江新月恍惚覺得她身邊躺著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饑腸轆轆的猛獸,隨時將撲向她。
急促的呼吸聲聽得她忐忑不安,讓她的心跳、呼吸隨之亂了節奏。
她在心里一遍遍安慰自己,做足了心里準備?陕,身邊沉重的呼吸平穩了許多,而裴三始終沒有任何的動作。
她咬著唇,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不是說這個年紀的男人正是急色的時候?醉酒的那次,她雖然沒多少印象,清洗的時候見到渾身的青青紫紫,以及擦藥時裴三生疏的手法,能夠猜他在她之前,從來沒有過女人。
她忍不住想,就這么一次,自己對裴三沒有一點吸引力?他真的還想找一個正頭娘子?
她真的不信邪了。
原本將放置在男人手臂上手逐漸上移,放置在男人月匈口的位置。
才放上去,她就能夠感受到掌下強勁而有快速的心跳聲。
比他表面上看上去要波瀾壯闊的多。
江新月腦子里冒出一句話:真裝。
只是腦子里剛起了這個念頭,她就被人抓住手腕,整個人陷入到一個陌生的懷抱中。身體不可抑制地變得僵硬,她放棄了所有的抵抗,雙手輕放在寬闊的肩膀上,任由人親著。
她心里藏著小心思,便對這類的事沒多少感覺,就感覺自己的唇瓣被人啃來啃去。甚至有些奇怪的想,男女之間的事也沒有什么特別有意思的,怎么那么男人都對此熱衷不疲,甚至一個女人不夠還想起三妻四妾呢?
可很快,她就不淡定了,飛快按住男人的手,急切地問道:“你等一等,你先說說,你要同我成親嗎?”
這句話打破了熱烈的氣氛,在寂靜的室內格外響亮。
裴延年的手一頓,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呼吸不穩地問了聲:“什么?”
“你要不要同我成親?”江新月有點害怕,卻又無比堅定地道,“要是你不想同我成親,就不應該同我做這種事!
這下子,裴延年徹底聽清了,也幾乎要被氣笑了。
“你確定要在這種時候同我商量這事?”
“那倒也不是!苯略骂D了頓,推了他一把,道,“還是到床下說吧,不然你明日又不認賬了!
裴延年覺得自己一定是被氣糊涂了,不然為什么真的聽了她的鬼話,將人抱著下了床,就抵在窗戶邊。
這晚的月光格外的皎潔,照在兩人身上,仿若一層輕盈的白紗。
而月光之下,女子的身段更顯瑩白,配上她那姣好的容顏與綢緞一般垂落的青絲,像極了從深山里跑出來吸人陽氣的精怪。
裴延年身體抵上去時,喉嚨間發出意味不明的輕喘聲。
潤濕的碎發垂落下來,沒了往日里的嚴肅和正經,俊朗的五官甚至還帶著幾分少年的銳氣。他的眸色一點點變得深沉,又硬生生地將自己的視線轉移走,轉向小妻子的臉上。
巴掌大的臉,五官精致,眼睛因為生氣瞪得圓圓的,漂亮的瞳仁里是一整個他的倒影,追問著剛剛的問題。
他其實已經聽不大清楚蕎蕎在問些什么,只能看見紅唇張合,讓他想起了混亂的那一夜。
他最是知道,唇上是何種清甜的滋味。
這個念頭一出來,他只覺得背肌發緊,所有的熱氣匯聚到下方。片刻的恍惚后,他鬼使神差地低下頭。
正談論著正經事,怎么突然來這么一套?
江新月的眼睛瞪得更圓了,更像是一頭受了驚嚇的小鹿,反應過來就要緊閉牙關時,已經被人闖入進來。
她雙手推著男人的肩膀,卻沒有推動。
男人的雙手撐在墻壁上,肩背的肌肉下沉鼓動,壓抑著涌動的浪潮,猖狂而又肆無忌憚。
在上顎被不小心擦過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席卷而來,讓人臉紅心跳的嚶嚀聲便從唇齒之間溢出。
“裴三……你還沒有回答我……”
可同樣的還是話沒說完,低垂著眼簾的男人重新低著頭,再次親了上來。
同上次相比,這次甚至稱得上是和風細雨。輾轉反復吮吸,一點點侵入更類似于溫存。
江新月沒有閉上眼,俊朗的臉在面前被無限放大,深邃的眼眸輕闔著,濃密的睫毛在鼻梁上落在一簇微微彎曲的影子,帶著難以言喻的溫柔。
隨著深入,他的下頜鼓動著,連帶著喉結也跟著上下滑動。
淅淅索索的水聲夾雜著粗重的氣息迎面而來,搭在男人肩膀上的纖細指尖蜷縮,開始失去了抗拒的力道。
江新月只覺得自己心跳完全亂了吮吸,沒了一開始的淡然,一下下好像要從月匈腔中跳躍出來。
被翻過身來抵著門邊時,她聽見身后男人咬牙切齒的聲音。“好,我們成親!
這是一次全新的感受。
疼痛的時間比之前縮短了很多。
月亮在快速地晃動著,隨著沉悶的呼吸聲,她盯著搖晃的月亮陷入長久的失神當中。
——
這次裴三好歹做了回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顧及她的身體,還是因為窗邊不是什么好地方,兩個人只有一次。
可就那么一次,也叫她心肝發顫,就好像在他面前全然變了一個人。
她被迫對男人打開身體,任由他去探索那些平日里就算自己都不會刻意觸碰到的地方,親密交纏。
這種親密讓她覺得恐慌,又叫她疲憊,所以在微微出血之后,她沒有反對男人替她上藥。
可緩過來之后,她卻睡不著了,可腦子還處在一個興奮活躍的狀態,挨著枕頭瞇了一會兒之后,天還沒亮就醒過來,開始梳洗打扮。
重點是一定要將裴三送的那幅頭面帶上。
終于要離開這鬼地方了!
一想到離開在即,她的心情都變得歡喜起來,身上的不適也沒那么明顯了,她藏好頭面,腳步輕快地走進走出。
在小姑娘沒有注意的角落里,裴延年的目光逐漸柔和下來。
江新月算準了一切事情,唯一算漏了一點。他們沒有馬車,就算是去乾縣也是要騎馬過去。
一路顛簸之后,沉重的金釵將她的頭發扯落的亂七八糟,沒有任何的儀態可言。
她簡直要吐出來了!
江新月很快想到一個好主意,同身邊的裴三說道:“我想先去首飾鋪子一趟,像那邊借把梳子和銅鏡整理一下……我不想這個樣子去衙門遞交公文!
裴延年掃了一眼,領她去了乾縣最大的一間首飾鋪。
在京城,首飾鋪子一般開在幽靜的地方,畢竟能消費起首飾的多數都是官宦人家。為了防止出現沖撞的意外從而得罪人,鋪子的選址都講究一個鬧中取靜。
可乾縣的有錢人家太少,唯一一家規模好一點首飾鋪子開在最繁華的街市。
而今日又恰好趕上了大集會,街市上人頭攢動,仿若潮水。
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街邊的雜耍藝人被圍得水泄不通,好不熱鬧。
江新月心頭越發火熱起來,這不正是逃跑的大好時機!
她跟在裴三身后朝著首飾鋪子走,不停地朝兩旁的店鋪張望,心里默默的規劃著逃跑的路線。
首飾鋪子今日的生意特別好,遠遠的就看見門口站了不少人,一位穿著鉻色緞面長袍的白胖男人正站在在門口吆喝。
那位白胖的男人遠遠地看見了人,就忙不迭地迎接上來,來迎接自己的貴人。
這位貴人前不久才從這邊買了一整套累金鳳頭面,光是這一套的成本就抵得上鋪子幾年的收入。
“幾日不見,兄臺近來可好?”
見貴人身邊還跟著一位女眷,東家沒忍住多掃了兩眼。
原因無他,身后跟著的姑娘相貌實在出眾。臉上明明不施粉黛,鴉黑的長發散了大半,卻襯得肌膚瑩白勝雪,靈動嬌俏。
她這一身的打扮也不便宜,身上穿的是上好的云錦,頭上帶著金燦燦左右小拇指粗細的金釵,全身可以用富麗堂皇來形容。
可打眼一看過去,只能注意到女子明艷的五官。
他做的是首飾的生意,平日里也和一些官家的女眷打交道,自認為還是有些見識?墒窃谇h,不,甚至在汾州,都極難見到這樣的美人。
可他也不敢多看,身邊男人的氣場過于強大。他雖然不清楚男人的背景,但是做了這么多年生意,也有幾分看人的心得。認出男人不是出身軍中,也是稱霸一方的地頭蛇,哪個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于是他的聲音更加甜膩起來,"想必這回就是兄臺的娘子吧,鋪子里到了一批新首飾,可要試試看?”
江新月許久沒有逛過首飾鋪子,聞言倒是提起了一些興趣。她準備選幾樣便宜一些的首飾,到時候好問東家開口,借用沒人的房間整理妝容。
可當東家將那些時興的首飾用長托盤端上來之后,她瞬間又沉默了。
首飾的工藝不算精巧,花樣也有些過時,在京城稍微有些家底的都看不上這些。對比之下,她頭上的這根鳳簪居然算得上端莊大氣。
虧得她之前還以為,裴三的欣賞水平一言難盡,感情是乾縣這種地方實在沒什么好東西。
東家特別會察言觀色,當即說:“不過是帶著玩的小首飾,娘子有沒有什么偏好?回頭我往汾州的豐陽走一趟,遇上合適的就帶回來,回頭你再過來看看!
“倒也不必,”江新月直接挑了兩根最重的金首飾,指了指自己散亂的頭發,“能不能行個方便,我想整理一下!
東家立即熱情地讓跑堂領著她去了靠后院的隔間。
裴延在外面等著,期間同東家閑聊,乾縣有沒有什么值得游玩的地方,以及姑娘家一般都喜歡什么東西。
說話時,他的視線時不時地掃向后院的位置。
可眼見著時間慢慢過去,卻依舊不見女子從屋內走出來。
裴延年面色一凝,便直接站起身朝著隔間走過去。
他曲起手指在門上敲了敲:“蕎蕎。”
屋內長久沒有人回話。
他直接一腳將門直接踹開。
東家還沒來得及心疼自己的房門,等見到空蕩蕩的屋子頓時就傻眼了。
“人呢?怎么不見了?”
東家怔愣之后又看向身邊的男子。
偏門處光線沉沉,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門邊,鳳眼下壓,下頜緊繃成一條直線,給人一種極強的壓迫感。這種壓迫感,他在沒幾個月都要拜訪一次的縣丞身上都不曾見過。
東家心口發顫,可畏懼到連替自己辯解的膽子都沒有。
在男人的視線掃視過來時,他的雙腿已然彎了下去,勉強站立后恨不得指天發誓!拔乙膊恢佬∧镒尤チ四睦,您若是想了解什么,我全力配合!
裴延年的臉色難看,沉聲道:“勞煩您將周圍這一圈的地圖畫出來,想想人可能是從什么地方走的!
他其實更希望楚蕎蕎是主動離開的,要真是被賊人擄走,事情可就麻煩了。
——
江新月全然不知道為了找她,整個乾縣快要到人仰馬翻的程度。
裴延年客居在清水鎮山村的事知道的人很少。
乾縣縣丞是為數不多的知情者之一。
縣丞雖有心奉承討好,可他也不是全然沒有眼色,知道位高權重的鎮國公就在清水鎮想要體驗山間獵戶的生活,他便直接替人封鎖了消息。
這段時間,他處理公務都勤快不少,孝敬的銀子更是一個沒碰,縮著自己的腦袋安安靜靜等著這尊大佛離開。
誰知道千防萬防,還是出了事。
在聽到鎮國公剛成親的妻子在乾縣地界上出事,他都快要暈過去,扯著嗓子吼:“封城!趕緊給我封城!”
而在此時,江新月已經站在了鏢局門口。
乾縣的鏢局沒什么生意,聽說來了大單子也有意促成。
她最后花了一根金簪的價格,雇了一車一馬和一位長相憨厚老實的鏢師。
這馬車簡陋至極,四處漏風,各處擋板都松松垮垮,兩邊窗戶上掛著的簾布脫絲褪色,黯淡無光地隨著行走晃來晃去,座椅更是硌人,一個盡是毛刺兒的大木箱上胡亂搭了條毯子,坐上去十分難受。
江新月心里挑剔,卻也知道眼下沒有更好的法子,心一橫就坐了上去。
誰知道臨到城門口,馬車卻猝不及防停了下來。
江新月掀開簾子探出半個腦袋朝外面看,就只見城門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官兵正在嚴格檢查出入。
“怎么回事,怎么這么多人擠在城門邊?”鏢師馬榮也困惑了,伸著脖子往前看,“這……這是在找人?那怕是一時半會也過不去,姑娘且要耐心等等!
江新月心里開始打鼓,有些懷疑是裴三弄出的動靜。
可轉念一想,裴三不是山匪嗎?就算不是山匪,也不像是什么正派人物,還敢同官府有來往?
“你要不去前面看看,在做什么?”
馬榮看了她一眼,將馬車停穩之后往前去。他腳程快,不一會兒就急白了一張臉回來,面紅耳赤道:“姑娘,這單生意我不做了!
“為何?”
“前面官兵正拿著你的畫像尋人呢!瘪R榮說著就將車門打開,“我看你年紀輕,不是什么大奸大惡之人。我行行好,你也別為難我,直接下馬離開!
“可我并沒有任何過錯,這些官兵憑什么封城搜人。”
馬榮聽到這里也笑了,“這地方官匪勾結,背地里多得是腌臜手段,只要有銀子什么事不可以,哪里有什么憑什么?”
“我也不想招惹事端,你就直接走,我就當做沒見過你!
江新月不想被抓回去,明明都已經能見到回家的希望,這叫她怎么甘心!
她想了想,拿出一件剛剛從首飾鋪里帶出來的金首飾,盯著面前的鏢師,目光灼灼:“這個夠嗎?只要你能帶我出城,這便是酬勞。”
金首飾在陽光之下,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馬榮眼睛頓時亮了,他扭過脖子朝著身后長長的隊伍看了看,一把將金首飾拽到自己的手里掂了掂重量。
“那我勉強就幫這一次!
說完,馬榮便直接上車。
馬榮已不算年輕,約莫四五十歲,不是鏢局最強壯的鏢師?蛇@樣一個大男人上車,原本狹小的馬車也頓時變得狹窄起來。
江新月下意識蹙了蹙眉,心突了突,不動聲色地往后躲了躲。
就見那男人直接掀開座椅下頭的木箱。
“你躲進去,到時候我搭上臉面送點人情,也能含混過去!
說著,那鏢師替她。
里頭黑洞洞一片,還有股子爛木頭潮腐的氣息。江新月想了想,一咬牙悶頭鉆了進去。
馬車重新行駛起來,江新月窩在木箱子里頭,等了足足一個時辰之后才輪到他們。
照例還是要檢查。
官兵走了過來。
那腳步聲也貼在她耳邊,重重地和心跳聲交疊在一起。江新月快要喘不過氣,生怕聽到馬車車門被推開的聲音。
而就在此時,馬榮跳下馬車,在沒人看見的地方塞過去半塊銀餅,陪著笑:“官人行個方便,東家著急讓人護送藥材往南走,說是要救命,可不能耽誤時辰。”
馬榮是個鏢師,平常沒少和官府里的人打交道,走鏢有些不干不凈的收入,這些人也沒少收銀子。
官兵默不作聲將銀餅塞到袖子里,頭快速朝后擺動,做了個放行的動作。
馬榮也不敢耽誤,立即駕著車離開。
江新月猛地松了一口氣,任由自己摔進箱子里。
身體緊繃之后,四肢一陣陣發麻,她后知后覺地出了一身冷汗,轉而心頭又被巨大的驚喜慢慢吞沒。
她終于可以回家了。
她回去之后定是要用藥水浸泡全身,用香胰子仔仔細細清洗干凈之后,抹上特制的香膏,換上自己最喜歡的帶有青雀的寢衣,躺倒在被已經被暖好的被窩里睡上三天三夜。
醒來之后再去徐家,去見舅舅舅母,去見徐宴禮。
可當她從木箱里爬出來,卻看見馬車越走越荒涼。四處高樹林立,灌木叢生,一點人聲也聽不見,只有老鴰立在枝子上,發出幾道凄慘的叫聲,聽得人渾身發麻,心里一陣陣打顫。
怎么都不像是一條官道。
她立即推開簾子,疾言厲色道:“這是什么路?我怎么沒見過。你將車頭調轉,我要走官路!
馬榮抽出鞭子,往馬身上狠狠抽了一下,笑容猙獰:“姑娘,這怕是不好掉頭了。再說了,你犯了事,官路上士兵太多容易被發現。還是走小路,小路安全。”
他剛剛可看見了,這位小娘子出手闊綽,說不定還藏著不少好東西。
要是做好了這筆買賣,他后半輩子都不用憂愁。
而那馬榮自覺一個小姑娘,怎么都翻不出花樣,已經開始笑:“你老實些,說不定……到時候你還得求著我。”
江新月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牙關打顫,頭也跟著一陣陣眩暈。
是了,她是在做什么夢!
一個女子單獨生存已經是不容易,從汾州去渭南又何其艱難。
徐宴禮替她請的鏢師,出身肅州最大的鏢局,且她身邊還跟著幾十的下人家丁,鏢師只負責外圍巡視和開路,不會也沒有反水的機會。
而乾縣的鏢師……三教九流同痞子又有什么區別!
江新月內心止不住地懊悔,可她連懊悔都不敢,死死地攥緊了手心里最后一根金簪,看向獰笑中的男人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狠狠地,將金簪刺出去!
馬榮受疼,怒目而視,蒲扇般的巴掌帶著萬鈞的力道直接扇過去。
江新月順著這一巴掌直接被掀翻在地,在滿是碎石子的路上滾落幾圈,腦袋已經開始在冒星星,連帶著五臟六腑都在疼?伤z毫不敢停下來,咬著牙直接站起來,拼命地朝著相反的方向跑。
她已經使出了全力,每一步都好像走在刀尖上。
風聲赫赫地砸在她的臉上、喉嚨里,以至于嘴里全都是一股腥甜。
而馬榮已然反應過來,將馬繩往粗壯的手臂上一卷,逼停了馬車之后一個翻越就到了地上。手往脖子上一摸,滿手都是血,再看向地上的女子時,眼神中帶著狠戾。
從身上扯下一塊布隨意包扎兩下,他偏頭朝著地上啐了一口,直接抽出了腰間的匕首追了上去。
他今日不把這個小娘們劃花了臉,他就不姓馬了!
馬榮走過鏢,哪怕受了傷,速度也要比女子快很多。
而江新月的身體已然到了極限,被石子絆倒重重地摔在地上,下頜處直接摔出血。她的第一反應就撐起身體,麻木的雙手劃拉著地面往前移動。
可在下一刻,她的肩膀便被人重重地踩在地上。
“跑!還想跑!”馬榮氣不過,轉動著腳腕輾上去,“本來我還想給你一個痛快,現在去死吧!”
肩膀上傳來碎裂的疼痛。
江新月不甘心地盯緊地面,正在她以為逃不過這一劫時,就聽見噠噠的馬蹄聲。
馬榮同樣聽見了聲音,手上的動作頓住,抬起頭朝著聲音的來源看過去,就看見不遠處一人一馬飛馳而來。
他心中生出戒備,不想多生出是非,當即彎下腰一把將地上的女子扯起,就要往密林中躲去。
卻只見馬背上男人已經張弓搭箭,沒有給任何反應的時間,箭頭已經破空而出。
這份果決讓人措手不及。
江新月的雙眸緊縮成一個點,緊接著耳朵上傳來巨疼。
溫熱的血濺了一臉。
身后立即響起男人氣急敗壞的聲音,“我手上有人質,再過來一步我就直接殺了她!”
而裴三全然沒有多余的反應。
他騎著高頭大馬,原本冷肅的面容凝著一層寒霜,渾身的氣低到如同從萬鬼窟窿里爬出來的修羅,沒有絲毫的個人情緒。見到馬榮的匕首逼近女子的脖頸,他只是張弓搭箭,黑眸沉沉。
絲毫不會讓人懷疑,這一箭絕對會要了人的性命。
馬榮只覺得頭頂的毛發直豎,當即做了決斷丟下匕首奮力朝著馬車奔去。
裴延年騎著馬,不急不慌地迫近。
第一支箭射在男子腿上,第二支箭射在腰上,第三支正正好射中心臟的位置。
馬榮瞪大眼,在驚懼的目光中緩緩倒地。
而這三支箭都正正好擦著女子的身體射出。
江新月全身僵硬,見到眼中出現的駿馬,這才抬起頭直直地朝著男人望過去。
頭頂是烈陽,密林將陽光遮去大半,陽光從縫隙中穿過投射出來。
或明或暗的光陰中,男人神情淡漠,周遭的氣壓低到空氣都開始凝滯,仿佛一夕之間回到兩個人最初相遇的時候,中間沒有一絲柔情。
江新月揚起白凈的臉,下頜的傷口猙獰恐怖。她眼底滲出眼淚,淚水順著眼尾滑落,同耳邊流下的鮮血混合沒入到脖頸中,脆弱到像是一張隨時會碎裂的紙片。
她小聲地哽咽著:“夫君,我害怕!
132 清水鎮的開始7 楚蕎蕎永永遠遠喜歡你……
江新月說完之后, 眼皮子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裴延年沒有下馬去扶,緩緩閉上眼睛, 心里在不斷地揣度衡量。
楚蕎蕎的身份并沒有她說的那樣簡單, 口口聲聲說的那些愛慕、喜歡也不知道能有幾成是真的,今日逃跑就是最好的證明。
往常,也不是沒有女人出現在他身邊, 有世家送過來的貴女, 有帝國培養的細作, 也有想上演救風塵戲碼博前程的瘦馬……
楚蕎蕎究竟屬于哪一種?
他坐在馬背上,長久地沉默, 任由女子倒在血泊當中。
而乾縣的縣丞廢了老命, 趴在馬背上帶著官兵趕到。
他見到倒在血泊當中的女子, 心涼了半截,雙腿一軟,直接從馬背摔到在地,響起清晰的骨頭碎裂聲。
可他不敢說“疼”,匍匐在地將那名收受賄賂的官兵罵了千百遍, 顫顫巍巍道:“大人,要不要找大夫來!這件事情下官明日……不,現在立即就去查,絕對會給您一個滿意的交代。”
裴延年長久地沒出聲, 視線下移,落在女子精致的側臉上。
白皙干凈的臉頰上,下頜同耳旁的鮮血猙獰而又刺眼,如同一只倒地的脆弱的小動物。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最后還是翻身下馬, 將小姑娘抱起來。
高大的身形完全將女子遮蔽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我要知道所有事情的經過!
“另外,勞煩寫一份婚書,直接并入乾縣的戶籍文書!
有了辦事的方向,縣丞忙不迭地說了一連串好,高高懸著的心也終于落到肚子里。
他匍匐在地,眼見著黑色的皂靴要經過時,在他的眼前直直停下。
頭頂想起了男人含著壓迫的威嚴聲音。
“把自己的手腳處理干凈,若是不能體面,自然有人替你體面!
縣丞額角的冷汗直直下來,連聲說了好幾個“是”。
當晚,乾縣的上層發生地動,不少的人家都收到縣丞退回來的孝敬銀子。雖說也不是全退,可也有七八成。
這將一群人都給直接嚇壞了,紛紛派人前去打聽緣由。
縣丞一個也沒見,正含著淚提審鏢局所有人。一查,居然同城外的山匪有些勾連。
縣丞兩眼一白,都快要直接暈死過去。這都叫什么事,怎么都讓他給攤上了。
——
江新月確確實實是暈過去了,再醒來時已經是晚上。
屋子里沒有點蠟燭,一片漆黑,安靜到沒有任何聲音。
她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先是睜開一只眼在屋內掃視,沒見到有其他人存在時,她才松了一口氣?粗算熟悉的床幔,她意識到自己再次被裴三救回來了。
這種感覺特別復雜。
她對裴三的感情中有畏懼有怯怕,瞧不起中又帶著意一絲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認的依賴?刹还芨星槿绾螐碗s,她都沒有想過同這個男人過一輩子,更是拼了命地想要逃離。
可最后,卻是她最想逃離的人又救了她一命。
這并不代表裴三沒有脾氣。
她回想起暈過去之前,男人穩穩坐在高頭大馬上,看著她的那種冷漠眼神,心里清楚裴三顯然是動怒了。
可她現在還要靠著裴三。
這次逃跑讓她深切明白,憑著她一己之力別說是去渭南了,就是平平安安離開乾縣都不是容易的事。就算沒有裴三,也會有馬榮或者是張榮李榮,弱女子生存下去原本就不是容易事。
她甚至都開始慶幸,最起碼救下她的人是裴三。裴三就算再怎么兇神惡煞,單單就是比臉也比其他人好上千百遍。
若是去京城中的南風館,憑著裴三的本事也能做到頭牌,一夜幾百兩不成問題。
她怎么都不算是虧的。
她忍著眼淚,不停地自我麻痹,掩耳盜鈴般欺騙自己,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情況。
這樣想之后,她動了動身體,想要下床去找裴三,將眼前的事糊弄過去。
只是雙腿才沾了地,鉆心的疼痛就直擊到腦子里,直接摔到在地。
慌亂中她胡亂扶著什么,想要撐起身體。
可掌下支撐的地方有點兒奇怪,不那么堅硬,還帶著微微的彈性,更接近是人的身體。
想到這種可能,她的視線緩慢上移,最后看見了冷著臉的男人。
裴三穿著一身黑衣,融于夜色中幾乎要分辨不出來。此刻他的眉尾下壓,凌厲的眼冷眼瞧著面前的女子,帶著很是明顯的審視,如同蟄伏的巨蟒。
江新月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開始凝固,甚至心悸,從心生出一種恐懼。
這種恐懼不同于直面馬榮脅迫的害怕,那種害怕就是單純的害怕,奮力掙扎一番說不定還能有存活下去的希望。
可被裴三用這種眼神打量時,那種恐懼是如影隨形、附著在骨子里的,仿佛在下一刻就能被人扼住咽喉輕輕松松送走。
身體的疼痛都算不了什么,她立即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怎么在這里不出聲啊,嚇了我一跳!
男人沒立即回答。
沉默在兩個人中間蔓延,一點點變得令人窒息。
她覺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猶如刻刀一般,似乎要將皮膚的表皮直接劃開,然后再瞧瞧骨子里裝的到底是什么些東西。
就在她快要承受不住這種壓力想要胡編亂造開始給自己找借口時,男人才緩緩開口。
“我就是想看看,你是怎么在密閉的空間,悄無聲息地被人擄走。”
“你說是吧。”
所有辯解的話直接被堵在嗓子眼里,她吞吐不得。
裴三手眼通天,同官府都有所勾結,自己的那點小伎倆更是無所遁形。
她背后冒出一層密密的冷汗,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卻覺得嘴唇像是被漿糊封住,連開口都變得極為艱難。
而就在她猶豫時,她的下頜便被抬起,被迫仰面對上男人冷沉的視線。
屋子里很黑,借著微微的光亮,只能看見男人分明的輪廓以及格外挺拔的身姿。
掐在自己下頜處的手掌很大,帶著很明顯的老繭,再往下一點就是纖細的脖頸。灼熱的手指壓在傷口處,只要再往下滑動一點用上些力氣,她便會悄無聲息的死掉。
“你到底是誰?又是何人指使你過來的?”說完之后,男人有片刻的停頓,聲音更加低沉,“這是你最后一次機會。”
她渾身開始止不住地發抖。
腦子里甚至閃現過坦白的念頭。
就算裴三知道她的身份之后敲詐勒索,又能勒索走多少錢,還能比她的這條命更值錢?
可男人的下一句話就讓她如墜冰窟。
“若是讓我查,我會一個一個親自找上去!
找上去干什么?
江新月想到了那日滿山寨的尸體,那怎么流好像都流不干凈的粘稠鮮血,本能地都要反胃作嘔。
“我……我那日……在梳妝……突然屋里來了人,要將我擄走……他們原先也是山寨的人……這次就是為了尋仇……我……我……”
眼淚簌簌往下流,她有些編不下去,雙手撐在男人的膝蓋上,濕潤的眼眸盯著男人,這次是真的被嚇哭了,哽咽著道:“夫君……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兇……”
女子的軀體很是柔軟。
兩團輕云毫無顧忌地包圍上來。
幾乎在瞬間,男人的身體已經有了反應。
裴延年原本的動作停頓了下,小拇指下垂,擦過女子脖頸間的嫩肉。
軟軟的,沒有一點威脅力,無辜到將騙人這種事安到她身上都會讓人覺得愧疚。
更重要的是,縣丞初步調查結果已經送到他的手上。
乾縣的鏢局確實不算干凈,中間不少人原本已經落草為寇。在朝局穩定下來后,各地官府對山匪打擊的力度加大。被官兵掃蕩過幾次之后,不少匪徒下山,開起鏢局來。
若是走的鏢不貴重,鏢師就老老實實賺點辛苦銀子。
若是遇上了大肥羊,黑吃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也就是這些年運道好,走了幾次乾縣的鏢居然有了點名氣,看起來像是正經營生。
縣丞對這些事再了解不過。
但是調查之下,他發現鎮國公身邊的小娘子是主動去鏢局,指定鏢師護送她出城。
這明顯就是一樁丑聞。
縣丞的胡須都碾斷了幾根,想著到底要不要如實稟報?扇羰钦f了實話,鎮國公惱羞成怒轉移怒火,撤了他的官職又該如何?
他思來想去,想起那份新鮮出爐的婚書,最后還是將鏢師的口供略微改了改。
到了裴延年手里,就成了鏢師見財起意,從他們進乾縣開始就盯上小娘子。
而這恰好能同楚蕎蕎的證詞對得上。
不過這中間疑點重重,從楚蕎蕎突然改變主意催著他去乾縣就不正常,他又該怎么去相信她的話?
女子的眼淚緩慢下流,浸入到手心涼涼的。
小姑娘下頜處還包著白布,仰著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裴三,我好疼。你不要兇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楚蕎蕎,別給我來這套,有話給我好好說。”
裴延年壓著火氣,手上的力道卻開始放松。
他心中納著火,就只見小姑娘抵著他手掌的壓力,毫無顧忌地撲了過來,攬著他的腰,嚴絲合縫地貼了上來。
后背的肌肉繃緊,幾乎是瞬間,他的身體就起了微妙的反應。
張揚的巨物就抵在自己的面前,柔軟與堅硬的強烈對比。
江新月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可知道是一回事,面對不尋常的反應時又是另一回事。就感覺那一塊的肌膚都開始變得灼熱,燙得她心尖發顫。
同他這個人一般,存在感十足。
英氣而又矯健,似乎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力道。
她在這方面的經驗實在不多,僅有的兩次都囫圇吞棗,壓根就沒有開竅。
畏懼中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羞赧,濕亮的眼眸慌里慌張地看向男人,面紅耳赤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它……它怎么起來了。”
裴延年腦海里那根叫做理智的弦驟然斷裂。
他想要說“成何體統”,想要質問這個年紀的姑娘都這么沒有臉面,想要強調他厭惡極了這種摻雜了男女情事的小伎倆。
可他的身體又與理智背道而馳。
小姑娘仰著頭望他,剛剛哭過的眸子經過潤洗,明亮剔透到眼底能裝下一整個他的倒影,弱弱地打著商量,“你能不能明天再生氣,今天我真的太疼了,渾身都疼!
裴延年撐在被面上的手青筋凸起,手臂緊繃著,沒說一句話?v使如此一陣陣的酥麻從小腹間漾開,分開放置在女子身側的兩條腿緊繃,肌肉的曲線明顯。
現在已經是春日,天氣開始逐漸回暖,屋內的溫度也跟著上升。
呼吸一點點糾纏,來回拉扯,最后混在一起。
江新月見男人沒有任何動作,顫顫巍巍直起身體,湊上去在男人的唇上飛快地親了一口,聲音更加含糊一點,“好不好嗎?”
“夫君,你不要兇我,好不好!
“閉嘴!
裴延年沒繃住,掐著她的下頜,兇狠地親上去。
他覺得楚蕎蕎就是他的磨難,可說到底,他最后還是沒能狠下心。
可理智上,他極為厭惡自己對楚蕎蕎的這份容忍、失控與荒唐,好似這么多年來他的自律、清醒、理智都成了一場笑話。
這也就導致他的動作里帶著幾分火氣。
混亂的黑夜中,衣衫逐漸凌亂,發燙的身體交疊。
將小姑娘壓在床邊時,他才察覺到不對勁。
他撤出來看了看,借著光亮入眼的全部都是血,腦海一片空白。
江新月還沒有發現有什么不對,只感覺疼痛。疼痛也是正常的,畢竟之前兩次開頭也叫她吃不消。
正在她閉著眼睛想要將這一遭忍過去時,后面又沒了動靜。她好奇地轉過頭朝著身后看,便看到男人低頭,蹙眉看向鮮血的來源。
“疼不疼?”男人問了聲,動作難得變得局促,用干凈的巾帕替她擦了擦。
帕子上全都是血,明顯不正常。
裴延年立即起身,將衣服攏起,“我去找大夫!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離開,一只手就纏繞上來,
半晌后,她細聲細氣地說:“我可以。”
裴延年差點兒被氣笑了。
哪怕他是禽獸,也沒有禽獸到這種程度上。
胡亂擦了之后,他站起身,冷著臉將小姑娘抱了起來,在昏暗的燈光下視線陰沉:“你需要什么?”
江新月覷他一眼,小聲囁嚅:“能不能給我些熱水,我想……洗一洗!
裴三沒說什么,直接去了廚房。不一會兒,男人又端著一盆熱水走進來。
江新月全程縮著腦袋,洗干凈之后又換了身衣裳,等到兩個人重新躺到床上之后已經是深夜了。
屋子里的燭火都已經熄滅,沒了視線,其他的感觀就更加明顯。
江新月能感覺男人雄渾的氣息侵入進來,哪怕在旁邊都能感受到熱源的存在。
她其實有很長時間都沒來月事,這次不僅比往常都要疼,全身都泛著一股冷意,像是有人特意在她的旁邊吹風。沒過一會,小腹的疼痛就更加明顯了。就好像是有一把刀子插在小腹間,不停地攪和著,疼得她冷汗淋漓。
眼淚簌簌往下落,接連來的委屈都借著身體的不適發泄出來。
可她并不敢哭出聲,怕惹來身邊煞神的不喜,只能用手一點點抹著眼淚。
忽然就聽見身邊傳來些動靜,男人嘆了一口氣,側過身將她拉進懷里,語氣依舊不好!俺w蕎,你哭什么!
“我沒哭……”
裴延年在此之前沒有過女人,對這方面了解得不多,只感覺懷中女子的身體格外的冷,如同一塊寒鐵。他將女子翻了個身,讓她直接趴在自己身上。
小姑娘的第一反應便是掙扎,推著他的胸膛,聲音小小的!拔疑砩侠洌瑒e凍到你。”
裴延年將女子的頭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不怕冷!
“血……會弄臟衣服的。”
“那明日再洗!
身上的小姑娘不動了。
他能夠感覺到脖頸間的濕潤,細小的水珠滴落下來,以至于潮濕一片。
同平日里雷聲大雨點小不同,這次幾乎沒有任何的聲音,只能聽見細小的啜泣聲。
裴延年說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像是一根根絲線纏繞上來,將他的心裹得密不透風。
雖然楚蕎蕎沒有提過,但是從她平日的生活習性能夠看出平日的生活富裕,也是千嬌百寵長大的姑娘。結果一夕之間沒了雙親,背井離鄉又接連遭遇禍事,陰差陽錯同他生活在一起。
她會難受嗎?平日里看不出來,跟在他身后沒心沒肺討好地笑著。
她不難受嗎?可分明尋常姑娘家有的,她一概沒有。
裴延年忽然覺得,自己想要的答案已經沒有那么重要。
——
那天的事就此揭過。
是非對錯,也沒有人想要真的弄出一個是非曲直來。
江新月醒來的時候,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了。等穿著整齊之后出去,發現堂屋內多了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
老者是從乾縣找來的大夫,在乾縣小有名氣,自然也有脾氣。
若是尋常人來,他定然是不出診的?山o的銀錢太多了,他就跟著馬車一路顛簸到小山村里,中間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要被拐賣到山寨里,被逼著落草為寇。
誰知道真的就只是來替小娘子看病,且小娘子睡到日上三竿還沒有醒!
他氣得轉頭就想走,誰知道男人轉手就拿出一根百年的人參來,勾得他眼睛看直了,也就等到現在。
江新月也沒想到裴三會將大夫請到家中來,全程不在狀態就已經被把了脈,開了一張藥方子調理身體。
大夫說她的身體太弱,脈象虛浮,要活動起來。
她起初沒有將這句話放在心上,以為調理身體就是喝各種各樣的補藥,再不然就是食補。
可等月事走后的第二日,天不亮被男人從被窩里挖出來,被告知她要跟著去爬山時,腦子就糊涂了。
“爬山你就直接去啊,你又不是第一次出去!
“大夫說你體質差,需要鍛煉,爬山不錯。”
男人已經收拾妥當,見她發愣便將浸了冷水的帕子直接貼到她的臉上。
她被凍得渾身一個激靈,聽完之后筆直筆直地躺下,直接用行動表達出自己的抗拒。
這在開什么玩笑,外面的天還沒亮。這么冷的天去爬山,她又不是有病。
“我身體好著呢,壯得都能夠直接打死一頭牛!
男人捏著帕子,眼睛狹長,又問了一遍!澳阏娌蝗ィ俊
江新月將被子拉高蓋過頭頂,沒敢出聲直接裝死。
她打定注意,無論裴三說些什么,她都裝作沒聽見。
只是外面突然沒了聲音。
她好奇地將被子拉下來些露出一只眼睛去偷看時,就看見男人正默不作聲地開始解自己身上的腰帶。
這是在做什么!
她立即就坐正了身體,將脫下來的衣服往他身上披,整張臉都開始紅了,“你……你這是在干什么!
男人沒有阻止她的動作,閑閑地往身后靠去,“你不是說你的身體好著呢,我想試試!
怎么試,自然是身體力行地試。
江新月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男人的身體。
敞開的衣襟間,一條深溝沿著身體的線條往下蔓延,平坦的腹部的肌肉飽滿整齊,再往下看是突起的山陵和結實強勁的雙腿;杌璩脸恋囊暰中,那種噴薄的力量感和雄渾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她忍不住想起那兩個混亂的夜晚。
她立即捂住自己的腰,整個人都精神多了。
“爬山吧,我最喜歡爬山了。”
男人抓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真不試試?”
江新月:“……倒也不必!
兩個人很快就收拾整齊,朝著山邊出發。
其實走到山腳下,她都開始有點累,氣息都開始變得局促。她一個閨閣女兒家,哪里有這么多的體力。沒走多久,就開始覺得累,雙腿同煮熟的面條差不多,用不上一點力氣。
偏偏裴三還站在身后督促著:“往前走,再走幾步,再走幾步我們就直接下山!
她就被這根胡蘿卜吊著,勉強又往前爬了兩步,大汗淋漓整個人都像是從水里撈起來一般。
最后實在沒了力氣,也顧不上體面不體面,直接在地上坐了下去。“我不行了,真的沒有一點力氣!
裴延年到底沒有把人逼得太狠,見人實在走不動,最后直接將人背下山。
江新月下山之后,吃了一整碗米飯,又狠狠地睡了一覺之后才恢復過來。
結果第二日,她又如同死狗一般被男人拖上了山,最后又被背下來,睡了整整一下午。
第三日,第四日也是如此。
裴三在這方面格外堅持,威逼利誘都要讓她早起,讓她累成狗一樣再回來,以至于她現在的四肢都在打顫。
她覺得自己比田地里犁了十畝地的老黃牛還要命苦,指不定哪一天就要累死在山上。
她越想越覺得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伸出手指頭戳了戳身邊的男人!拔业靡菹兹!
男人敷衍地應了聲,“明日再說。”
這四個字她都聽了好幾次,當即就不愿意了,就要開始往起爬。“你這叫虐待,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了!
雖說早就開春,但山間的夜里還是冷的。
她這么一動彈,被子掀開口子,冷風侵襲進來,熱氣就跑了大半。
裴延年立即按住她的腰,將被角壓住,在她的臀上拍了兩下,“老實些!
江新月的腦子一懵,不可置信地看向男人,同男人的視線對上。
裴三是那種很周正的長相,平日里看起來嚴肅正經,叫人不易親近。而此刻夜色將他的冷硬吞噬了大半,眉眼優越,漆黑的瞳仁逐漸染上了不一樣的情愫。
噴灑過來的呼吸逐漸開始變得沉重,滾燙的,在兩個人中間漾開。
那熱氣就沿著敞開的領口,朝著身體的縫隙里蔓延開。
江新月只覺得皮膚癢癢的,在男人吃人的目光中,她掙扎著就要下來。
可鉗制在臀上的大手并沒有放開,而是縮進,指頭微微陷入到軟綿的肌膚里,然后肆意地揉動著。
夜色中,男人的聲線不穩,問了聲:“可以嗎?”
自然是不可以!
她想要反駁,脫口而出的話卻被堵了回去,而后便是輾轉反側的親口勿。
她能清晰地聽見親口勿時的水聲,能感受到濕熱的口勿沿著下頜到脖頸,最后往衣服遮擋的地方去。
在匍匐著身體又被逼著挺起胸膛時,就好像是她特意湊上去,任由人褻玩。
羞恥感在腦海中炸開,與其同時,男人忽然低低地笑了聲。
“蕎蕎,你的心跳好快啊。”
后面的一切都亂了。
她趴在顛簸的馬背上,在一片水漬中被迫沖上云端時,死死地攀著男人健碩的身體。
這次她沒有暈過去,緩過來之后,身體開始僵硬,“你……你”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男人在這種時候總是好說話的,不停地撫摸、親口勿,“嗯!
再次進入時,他在她的耳邊說:“蕎蕎,你好……shi”
她哪里聽說過這樣的葷話,真的恨不得自己直接暈死過去,卻又清清楚楚地感知著一切。
隔天早上,她總算是睡了個好覺,可起來時仍舊捂著自己酸軟的腰。
成功讓自己過上了上一做一的生活。
上一天山,做一天事。
心里苦得很。
可是再苦,日子也是這樣過下去,畢竟除了在這兩件事上,她真的沒有吃過一點苦頭。
她沒辦法否認的是,裴三確實將她照顧得很好,以至于她都開始習慣。
甚至在聽到徐宴禮的消息時,都開始有些恍惚。
再在一次被人拖著上山時,她的體力已經好到能一口氣爬到半山腰。
可那日她在山腳下就已經開始嚷著爬不動,鬧著讓裴三背她。
男人起初冷冷地站著,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石頭上的她,最后彎下腰,沒好氣地在她面前蹲下身體,強調:“下次不許了。”
哪里還有什么下次。
江新月沒敢說,心里嘀咕著。
山林中,很快響起比之前更加沉悶的腳步聲,漸漸地男人的呼吸都開始變得粗重,卻始終將她穩穩地托住。
江新月趴在寬闊的肩膀上,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腦海中閃現過很過很多畫面,小聲地在他耳旁嘀咕:“你真討厭。”
“你說什么?”男人語氣陰惻惻,手上也放松了力道。
江新月沒想到男人這么小氣,經受不住一點批評,立即手腳并用地纏上他的身體,立即諂媚親了親他的臉頰,捏著嗓子做作地說話。
高遠的密林中,回響著女子乖軟又甜膩的聲音。
“我說,夫君最好啦,夫君是天下第一好的夫君!
“楚蕎蕎和裴三天下第一好!
她趴在男人寬闊的肩膀上,側臉能感受到男人熱烈而又滾燙的心跳。
迎著冉冉升起的朝陽,她同他難得認真地說了一句。
“楚蕎蕎永永遠遠喜歡你。”
133 項平生×徐淑敏 他是她的兄長
項平生后來只離開過京城兩次。
第一次是徐老夫人離世。
項徐兩家這些年一直沒什么來往, 渭南路途遙遠,按照常理來說他可以不去。
可他想到記憶中那個默默垂淚的小姑娘,想想她在失去母親的庇護下如何生活, 輾轉反側一晚上之后, 到底還是請了長假去渭南一趟。
他是她的兄長,理應看著她生活安穩。
所幸的是,這些年他從未請過長假離開, 新帝又是個性格寬和的人的人, 他交代完手里的事情之后, 就立刻出了京城。
這一路上,他總是忍不住想起小時候的徐淑敏。
小時候的徐淑敏脾氣可不軟, 差不多大的玩伴搶了她的玩具之后, 她氣鼓鼓地沖到他面前告狀, 小嘴嘚吧嘚吧特別能說會道,拽著他的胳膊不依不饒地讓他做主。
他起初還會理會,替她求一個是非曲直?蓻]一會,他就看見小姑娘同玩伴又玩到一起,笑容燦爛、沒心沒肺的, 沒什么煩惱,氣惱之后又笑了笑。
初初有時候會著急昭昭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他面前提過一次,也不知道這孩子隨了誰。
彼時昭昭和明行都在他的府上學習, 他親自教他們啟蒙。
他看向書桌前兩顆一動一靜的小豆丁,目光落在小昭昭因為被罰寫大字而氣鼓鼓的臉上,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很想說,這天不怕地不怕的鬧騰勁,像極了小時候的徐淑敏。
可說出來沒有人會相信。
在所有人眼中, 徐淑敏合該是應了她的名字,敏感而又自卑,在大事上稀里糊涂拎不清楚,讓人覺得可憐的同時又十分可恨。
可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轉變的呢?
大概是誤以為她是項家抱回來的私生女開始。
彼時小姑娘已經開始念書,功課很好,也開始懂得禮義廉恥,知道私生子是一個令人不齒的存在,尤其在項家這種家風嚴明的大族里。
才從別人口里聽到這句話時,小淑敏如同炮仗一般炸了,同人狠狠地打了一架。她明明占了上風,將對面男孩子的臉揍得鼻青臉腫,卻在嬤嬤們聞聲趕過來時,“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她哭得震天響,所有人都去哄她,問她事情的經過。她一句話也沒有說,而是提著自己的裙擺,一溜煙跑到前院。
小姑娘打完架之后,渾身臟兮兮的,頭上的珠花都掉了半邊。她抬起通紅的眼睛,執著地問他:“哥哥,他們說我不是娘親的孩子,是這樣嗎?”
徐淑敏到項家的時候,他已經記事,自然知道這個妹妹是從外面抱養回來的。
他起初也并不喜歡這個妹妹,總覺得她是破壞父母感情恩愛的產物。
或許是他的不喜歡表現得太過于明顯,母親找到他,鄭重地告訴他。
“你不要在意外面都說了些什么,都是無關緊要的風言風語!
“你是兄長,淑敏是你的妹妹,你應該要保護她。”
所以在面對還沒有自己腿長、哭得稀里嘩啦的小豆丁時。
他同樣說:“你是娘的孩子,也是我的親妹妹!
當晚小豆丁是跟著他睡的。
奶呼呼的小淑敏像是棉花團子,緊緊地團在他的手臂旁,時不時地要在旁邊喊一句“哥哥”“哥哥”。
他知道她不開心,也就一直好脾氣地應著她的話。
即便如此,小淑敏的性格一天比一天沉默。
他那時被沉重的課業壓得喘不過氣。
他是項家的長子長孫,享受了項家所有的資源傾斜,合該要有相應的成績,讓所有人相信他有撐起項家的能力。
所以當他開始察覺到不對勁時,已經晚了。那個活潑愛笑、在任何時候都引人矚目的小姑娘,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了眾人旁邊的一道影子,很少說笑。
他試圖想要掰正,小姑娘只是靦腆地朝著他笑,寬慰他。
“哥哥,我現在挺好的,你應該要專注自己的學業!
那時他們都是總角之齡,有了男女之別,不再是可以隨意地把小豆丁抱進懷里哄的時候。
項平生頭一次手足無措起來,最后就是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頂,嚴肅認真地說。
“遇到什么問題,一定來找我。”
小淑敏頓時紅了眼眶,囁嚅兩三聲,最后還是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他在后面更關注這個妹妹的成長,可有些性格養成之后,就很難再改過來。
他只能加倍地對她好。
徐家找上門來,提出要接徐淑敏回京城徐家時,這些年循規蹈矩、生怕行差踏錯一步的姑娘罕見地在人前失態。
她像是一只在困獸籠里奮力掙扎的小獸,將手邊的杯盞都砸出去之后,上前扯住徐應淮的衣襟,拼命地將人往外拉。
“我是項家的女兒,我同徐家沒有任何的關系。你給我走,你快給我走!”
誰都沒有想到她會有這么大的反應,娘親一把將她摟在懷里,控制她的動作,不停地安撫著。
“敏敏就是我的女兒,是項家的女兒,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的。敏敏不要怕,沒有人要趕你走的!
小姑娘倒在娘親懷里,哭到喘不過氣來,眼神卻死死地盯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項平生終究沒有開口。
當天晚上,徐淑敏找了上來,開口道:“哥哥,你替我定親吧,我想嫁人了!
“怎么這么突然?”他側目望過去。
徐淑敏已經及笄,項家一開始并不知道徐家要上門認親,便替她在姑熟相看人家。其中也有合適的青年才俊,但是她都沒有同意。
這么拖著也不是一回事,娘親其實狠過心,動了替她直接定下親事的念頭。
但是他總覺得她在項家的日子太過于壓抑,成親應該要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他看著面前一臉倔強的女子,沒有同意。
“婚姻大事,豈可兒戲。”他察覺自己的語氣有點重,緩了緩說,“你可以再看看,找個喜歡的人成親。”
“那哥哥也喜歡張家姑娘嗎?”女子冷不丁地問。
項平生啞然。
他同張家姑娘定親,不是出于感情,而是合適。他對張家姑娘并無不滿,雙方父母都對這樁婚事滿意,也就這樣定下了。
徐淑敏眼里帶著淚,聲音輕到幾乎要聽不見!凹热桓绺缈梢远ㄓH,那為什么我不可以。”
“我想要成親,想留在姑熟,想要和你……們在一起!
項平生看著眼前格外堅持的妹妹,更加沉默。
他不是沒有動搖過。
徐淑敏性格軟弱,去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未必能適應下來,也玩不來勾心斗角的那一套。與其這樣還不如在小地方生活,找個如意郎君,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
可那時,項父的身體已經不好,他雖然已經在同輩當中小有名氣,可支撐起項家還是遠遠不夠的。
一旦項父發生一點意外,三年孝期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到時候項家還是不是項家就是一個未知數。
就在他猶豫不決時,徐應淮親自找上他。
徐應淮的態度很好,先是解釋徐家當年為什么將徐淑敏送走,再說這些年徐家緩過來一口氣之后,徐母日夜思念被送走的女兒,前段時間還因此生了一場大病。
徐應淮坐在對面,從懷中掏出一份寫好的禮單,攤開在桌面上之后,推給對面的男子。
“這是這么多年,我們替淑敏置辦的產業,無論她會不會回到徐家,這些東西都會交到她的手上!
“如果她最后還是選擇不回去,就代我將這份東西交給她,幫忙勸勸她跟著我回一趟京城見見母親!
“京城的院子早就已經準備好了,這些年母親一直留著一間院子,不停地往里添置東西,就盼著有一天能夠同她見上一面。如果不是她大病一場,受不了長途跋涉,今日她也是要來的!
項平生撇了一眼攤放在桌子上的禮單,光是寫在最前面的莊宅鋪子,就已經超過項家所有的資產,更不用說后面跟著的一連串的金銀首飾。
他看向徐應淮的目光充斥著打量和審視。
徐應淮也大大方方地任由他打量,絲毫不懼怕自己的目的被人知曉。
——淑敏回到徐家,就能夠輕而易舉地過上遠超于項家的生活。
項平生放置在桌面上的手逐漸握緊,手背上的青筋鼓起。
他想自己的臉色一定很是難看,最后無力地將手松開,抓起桌面上的禮單遞回去。
“還是回京城之后,你親自給她吧!
徐應淮笑了,很快又收斂了神色。他站起身來,鄭重地朝著項平生行了大禮。
“我知道你將淑敏看成是自己的親妹妹,為她殫精竭慮的打算,她有你這樣的兄長是她的運氣!
“但是我也可以保證,我對她關心并不會比你少半分,她會是我們徐家如珠如寶待著的姑娘。”
他看著面前的徐應淮,細看能夠看出男人的眉眼間同徐淑敏有許多相似的地方。
這是斬不斷的血脈親情。
他最后還是受了這一禮,說:“我會同她聊聊的!
可他低估了徐淑敏對回到徐家這件事的抗拒程度,自從知道他見了徐應淮之后,她就將自己關在院子里,誰也不見。
這種僵持對所有人來說都不是好事。
最后徐應淮找上門,隔著一道窗戶同徐淑敏說。
“娘特意派人送了信過來,她說她這些年一直很想你。淑敏,我不強求你跟著我離開,但是看在娘這么多年念著你的份上,跟我回客棧一趟,看看她說了什么,成嗎?”
小姑娘對親情還是渴望的,在徐應淮堅持不懈的勸說之下,最后還是決定去客棧一趟。
不過她似乎察覺到什么,走之前還不安地和他強調。“哥哥,我想吃鱸魚,你記得讓廚房做一道,我回來就吃。我一會就會回來,你一定要記得。”
那時候他應了一聲“好”,等徐家的人離開之后,就讓下人將她的東西全都收拾好,打包送到了客棧。
他記得那日下了很大的雨。
反應過來的徐淑敏跌跌撞撞下了馬車,見到的就是項家緊閉的大門。
她也沒有撐傘,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一直扣門,不甘心的朝里面遞聲。
“張叔,我是淑敏,給我開開門!
“我要找我哥,讓他來和我說話!
可不管她怎么喊,門內始終沒有一點動靜。
徐淑敏眼睛腫了,嗓子也開始變得沙啞。
不停叩門的手逐漸發酸,失去力道,在朱紅色的門面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水痕。
額頭抵著冰冷的大門,她的身體也開始發軟,慢慢跌坐在地上。雙手環住膝蓋,她用力的將自己的身體縮小,口中喃喃地問著。
“為什么不要我呢?為什么一定要丟下我呢?”
她將自己的臉埋入膝蓋中,滾燙的淚水就落了下來。
“騙子,都是騙子。”
項父聽到外面的動靜,心里不落忍,猶豫很長時間之后開口:“要不就把淑敏留下來吧,她也這么大的人了,好好同她聊聊,讓她知道回徐家有多少好處,說不定自己就走了。我們同她原本就沒有什么血緣關系,何必要用這么招人恨的方式趕她走?”
那時候,他的腦海中想起跟在他身后時小淑敏靦腆的笑臉,耳邊似乎回蕩著小姑娘被關在門外時泣不成聲的請求,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倘若不這么做,淑敏是不會離開的。
她膽子那樣小,沒有什么野心,日子得過且過,不明白回到徐家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
可是他清楚。
又正是因為清楚,他才更加堅定地開口。
“既然已經決定好了,那用什么方式又有什么區別?”
那天徐淑敏在門外等了很久,最后徐應淮過來將她帶回客棧,在姑孰呆了三日之后,她便跟著自己的兄長回到京城。
他派人去京城打聽過她的情況,知道徐家人對她很好。徐老夫人會帶著她去游玩,去各種鋪子添置東西,會給徐家的好友鄭重地介紹這位剛找回來的女兒。
回來的下人說,她長高了些,也比從前更開朗,身邊也開始有獻殷勤的世家公子。
她的人生,開始按照他設想的樣子,順遂而又耀眼。
再次見到徐淑敏是在父親的喪禮上。
他對父親的死亡做足了心理建設。
父親已經病得很重,強弩之末時活著的每一日都是痛苦。對于形銷骨立的父親來說,死亡或許是另一種解脫。
可真當他面對這種死亡,他還是難以接受。
所有人都可以哭,但是他不可以。
作為項家的長子,他得要擔起責任,讓父親體面地走完最后一程。
他忙到自己都覺得麻木,每日只有晚上才能安靜地跪在靈堂前,燒一燒紙錢。
小姑娘就安靜地跟在他身后,什么話都沒說,陪著他不斷地將疊好的紙錢遞到他手里。
134 項平生×徐淑敏2 他總是在夢里沉淪,……
后事辦完, 送走所有吊唁的賓客后,他坐在廳堂內父親從前常坐的主位,看著空空蕩蕩的屋子時, 他整個人被一種劇烈的疼痛所擊倒。
那一日, 他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企圖在這半夢半醒的迷離中窺見一點親人的影子。
他鮮少失態成這樣,以至于身邊的小廝都不敢上前勸說, 而是找來了徐淑敏。
在項家, 所有人都知道大公子最偏疼這位妹妹。
徐淑敏回到徐家之后, 已經開始養出一點世家大族身上沉穩的氣度。往常柔弱愛哭的姑娘,如今也拿住主人家的氣勢, 安排小廝將喝醉的男人送回去。
她讓下人送來醒酒湯和熱水, 之后獨自留下來照顧。
項平生并不是全然沒有意識, 能感覺到有人坐在床邊,用溫熱的帕子擦他的臉。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女子溫軟的軀體攀附上來,緊緊地擁住他。
等女子喚出那一聲“哥哥”時,一股陌生的情愫流經全身。
在溫香軟玉中,他可恥地有了男子該有的反應。
后面發生的一切也都順理成章。
他能夠聽見女子疼痛的啜泣聲, 年少時的沖動卻叫他無法停下,在女子柔軟的攀附中,兩個人一次又一次放縱。
再次醒來時,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他看著整潔卻充滿宿醉之后難聞氣息的屋子, 叫來了身邊侍候的小廝!白蛞拐l送我回來的?”
“徐姑娘!
他抽出腰帶的動作緩了緩,眸子里分辨不出什么情緒,“哦”了一聲之后又問。
“她什么時候走的?”
“姑娘吩咐我們送來醒酒湯和熱水,看著您喝了醒酒湯,替你擦了擦臉就走了。”
小廝說這句話其實有些不確定。
項家這段時間忙, 主家在悲慟中,誰都是提心吊膽熬夜當差,爭取將自己的差事辦得妥妥當當,生怕在這段時間撞到槍口上去,惹了主家心里不痛快。
昨日送走了客人,他們這些底下的小廝也能跟著松快松快。因此聽見姑娘說她來照顧,他就很早回去。
“屋子里一直沒見亮著,也沒聽見屋子里有動靜,應該是很早就回去了!毙P奇怪地問,“是有什么不對嗎?”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沒說什么事,而是讓小廝將當夜當差的下人全都找過來問了問。
沒有人覺得有什么地方異樣。
就好像那天晚上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夜晚,那些身體的沖動和少女的啜泣聲,都像是自己酒醉之后的妄想。
可真的是妄想嗎?他對自己的親妹妹也能生出男子下作而又骯臟的谷欠念?
這對于在禮教下成長的他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沖擊。
他無法接受,遣散下人之在亭子里獨自坐了很長時間,任由一陣陣的冷風刮過耳邊。
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了前來辭行的徐淑敏。
小姑娘穿著不帶有任何花紋的素凈常服,頭上除了一根白玉簪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的飾品,精致而又優越的五官就完全凸顯出來,云鬟霧鬢,纖秾合度。
她身上也沒了在項家時的畏畏縮縮,整個人更加溫和平靜,也敢抬頭直視他的目光。
“我來姑孰也這么長時間,準備等過段時間就回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夜那個綺麗的夢,他的目光在瑩白而細長的脖頸上掃過,停頓在女子柔軟而又嬌嫩的唇瓣上,腦海中晃過那個混亂的夜里,也是這樣一張紅唇在自己的耳旁輕聲嬌吟,啜泣著叫他“哥哥”。
他的眼神逐漸開始變得晦澀,語氣也不如最初的平穩,“路上已經安排妥當了嗎?暫且等幾日,我讓管事準備年禮送去京城。你剛好同他們一路出發,也好有個保障!
徐淑敏自小就聽哥哥的話,此時卻輕輕地蹙了蹙眉。
她在項家長大,對項家的情況也有個大概的了解,知道這次項父的葬禮前后花銷不小,置辦一份年禮對此時的項家來說并不算一筆很小的花銷。
她想說不用準備年禮,徐家的人都對她很好,用不著這些外物來替她撐所謂的面子。
可她又知道,哥哥是一定會準備的。
這不僅是禮節,同時也是在替她撐腰。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哥哥總是走在她的最前方,替她撐起一方能夠喘息的天地。
她的眼眶開始泛紅,忍著眼淚說:“要不我留在姑孰一段時間,我有點想家了!
“徐家沒有其他的安排?”
“什么安排?”小姑娘抬頭看向他。
項平生看向她發紅的雙眼,喉嚨里咕噥出一句話,“你也到了定親的年紀,徐家應當正在替你相看一門合適的親事。這個時候你留在姑孰,并不算明智之舉。”
面前的小姑娘聽完他的話之后,眼淚瞬間就掉下來。她也沒有用手帕去擦,而是抬著一張帶淚的臉,倔強地望著他:“哥哥,你也希望我嫁人嗎?”
“如果對方是個還不錯的,自然是希望你成親生子,往后的人生一路順遂!
小姑娘閉上眼睛,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哽咽。
她就像是一只被丟下的幼獸,無措地站在滿是荊棘的路口,被扎到鮮血淋漓時也不知道究竟要繼續回頭還是該走下去,茫然無措而又處在深深的痛苦之中。
好像在那個瞬間,她又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那個沉默著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
可是這樣不好,她該是如同皎月般高懸天空。
項平生站在離她一步之遠的地方,靜靜看著她的眼淚,手掌懸停在半空中最后還是放下。
他能聽見自己格外冷靜的聲音。
“若是成親的話,也記得往姑孰遞個消息。就算我不能親自去京城,也會準備好賀禮。”
小姑娘最后低著頭,聲音里還帶著明顯的沙啞,說了一聲“好”。
徐淑敏是在七日之后離開姑孰的,他親自去送的。
只是小姑娘看起來不大高興,也沒大理會他,懨懨地上了馬車。
項平生在門口,看著原本馬車停留的地方變得空空蕩蕩,沉默許久。
而在徐淑敏離開沒多久后,他又開始做夢。
夢里的小姑娘只穿了一身單薄的寢衣,乖順地坐在床邊,用濕亮的雙眸羞澀地看著他,小聲地問:“哥哥,你還不休息嗎?”夢里的他盯著小姑娘看了許久,最后留下一句“我去書房”之后,就轉身離開了。
第二次夢見徐淑敏時,夢里的兩個人都躺倒在床榻上。她只穿著夏日貪涼在夜里穿的薄紗,柔軟的身體慢慢貼過來,鉆進他的懷里。
那份觸感過于真實,像是溫軟的水豆腐,能夠輕而易舉地勾起一個男子最初的谷欠念。
可是他知道不應該如此,正準備推拒時,小姑娘要哭不哭地看著他,問道:“哥哥,你不喜歡嗎?”
于是他從夢中驚醒。
第三次夢見徐淑敏時,夢里的場景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屋子里燃著兒臂粗的龍鳳燭,窗戶和一應用具上都貼著大小不一的喜字,而小姑娘就穿著一身火紅的嫁衣,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等著她。
那是他第一次小姑娘穿嫁衣,垂眸紅著臉看向他,眉目中羞澀的風情。
在夢中,他不自覺地走到小姑娘的身邊,低聲詢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因為我們已經成親了啊!毙」媚锢氖置纤哪橆a,親昵地在他手心蹭了蹭,而后小聲說,“哥哥,我喜歡你!
百轉千回的情愫縈繞在火熱的胸膛間,然后如潰堤之勢朝著下方奔去。
他定定地看著女子很久,最后輕輕將人按倒在大紅的喜被之上,交頸而眠。他的手撫過每一寸讓人面紅耳赤的地方,小姑娘攀附在他的肩頭任由他探索,抿唇咽下含糊的嬌吟。
那種感覺特別真實,真實到就像真實發生過一般。
以至于醒來時,他喘著粗氣,看著濡濕的被褥和起伏的昂揚,面色一點點陰沉下去。
他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徐淑敏同他的親生妹妹又有什么區別,他是怎么能夠放縱自己在睡夢中,將她當成一個真正的女子一般,按在床榻上一遍又一遍地褻瀆。
可是生理反應又是那樣的真實。
手臂覆住眼睛,他將手放下去時,原本白皙的臉頰逐漸染上情愫的緋紅。
他后來更加頻繁地夢到徐淑敏,各式各樣的場景里,床榻旁、銅鏡前、窗戶后……
她總是會紅著臉,用仰慕而又羞澀的眼神全神貫注地看著他。
夢見的次數太多,他甚至能清楚地記得她被淚水浸濕的睫羽,泛著紅暈的臉頰和張開時輕聲哼哼的紅唇。
他總是在夢里沉淪,又在清醒之后不斷地自我唾棄。
后來他便有意無意地忽略她的消息。
只知道她快速成親,而后又有了一個女兒,同自己的夫君琴瑟和鳴,成為京城中的一段佳話。
守孝三年之后,他進京城趕考,進了二甲,照理說可以留在翰林院。
可要是留在翰林院,沒有貴人相助,升遷便不是一件容易事。他自請去了外放,從邊遠縣城的縣丞做起,想要謀一謀他的出路。
在離開京城之前,他特意去見了一眼徐淑敏。
她已經挽了婦人的發髻,衣著華貴,裝扮精致,比姑孰任意一家的女眷都要高貴美麗,這便是用金錢和權勢澆灌出來的美麗。她的身邊跟著她的夫君,聽說是懷遠侯府的次子,相貌清俊,文質彬彬,聽說在翰林院也小有才氣。
她的夫君正抱著一個粉色的糯米團子,小心翼翼地給糯米團子喂栗子糖。
女子輕輕地拍了拍男人的手臂,表情嗔怪,似乎在說不應該要給孩子吃糖。
他離得很遠,并沒有聽清兩個到底都說了些什么,不過兩個人恩愛登對的樣子倒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緩慢地放在車簾之后,他伸手按住自己心臟的位置,那里出現原本不該有的劇痛,痛得他都直不起身來。
他最后同車夫說“走吧”。
之后的十幾年里,他很少再聽到她的消息。再回到京城時,甚至開始有點兒恍惚。
他總覺得她還是那個跟在自己身后的妹妹,可這么些年,他們也不曾有過聯系,冷淡到同陌生人也沒有任何差別。
才見到初初時,他愣在當場,有好幾個瞬間他都想到了那個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
不過初初要比她更明媚陽光。
讓他覺得,她若是一開始就生活在徐家,就該要長成初初那個樣子。
從初初這里,他聽說了她這些年與他設想中背道而馳的人生。
她的夫君養了外室,用她沒有傳承的子嗣對她反復磋磨,她懷著愧疚對懷遠侯府的每個人奉承討好,即使出現毒殺這種駭人聽聞的事,她依舊想要原諒男人。
他尚且還么有在這些沖擊中回過神,就見到了隨后趕來的她。
她瘦了很多,臉上沒有一點點血色,衣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仿佛多走幾步路就會直接摔倒。見到他時,她的表情空白了很長時間之后出現明顯的畏懼,含淚的雙眸望著他,生疏地叫了一聲。
“哥哥。”
這久違的聲音瞬間將他拉回到過去的時光里,讓他想起那個跟在自己身后乖巧聽話的小女孩,緊接著怒火直接涌上頭頂。
他很想去徐家問問,他親手送到徐家的孩子,怎么在徐家的眼皮子底下被磋磨成這樣。
他更想要問問徐應淮,從他這里吃了這么多人脈關系的好處,就是這樣對待他的妹妹?
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過得糟糕,但是她不可以。
既然錯了,他就努力幫她修正回來。
之后,他便疏通關系,幫她同江仲望和離,幫她要回了屬于自己的嫁妝。
故交知道他的動作,好意過來提點了兩句!澳悴诺骄┏莵恚沂諗恐鴦幼靼。懷遠侯府這些年雖然沒落,但是有兩門好姻親。現下你根基未穩,何苦摻和到別人的家務事中。”
所有人都告訴他,他的舉動不理智。
可是怎么辦,如果他不拉她一把,她要怎么去自救呢?
他原本就是他的兄長,他該要為她的人生負責。
和離之后的徐淑敏狀態好很多,跟在女兒身邊,算是暫時安穩下來。他去看過幾次,能夠明顯地感覺到來自于她的抗拒。
他那時候以為,到底兩個人分別這么多年,感情最后還是生疏了。
所以在自己病中,再次見到她的身影時,他是震撼的。
要知道他并不算什么小病,是瘟疫,是容易傳染卻沒有解藥的病,她怎么可以來呢?
可是她說:“你是我哥,我應該要照顧你!
彼時還在病中,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發燙,心也跟著發燙。
他說:“你不該來的,初初身子漸漸重了,身邊沒有一個長輩。”
“我知道!备糁粚俞♂#焓缑舻穆曇糇兊檬д妫p到都有些飄忽。“她身邊還有人照看,可是我不管你的話,你身邊還有誰!
活了四十余歲,臨了孑然一身。
他最后還是存了私心,沒有說出拒絕的話。
他的病很嚴重,吐了很多很多血,虛弱到整個人都開始飄飄然,有魂體分離之感。
意識模糊之時,他聽見身邊有女子哭泣。那哭聲將自己拉回到年少之時,回到他才見到小淑敏躲在花園亭子里哭的場景。
小姑娘抬著頭問他,“哥哥,為什么他們都不喜歡我!
年少時的他牽起妹妹的手,給她擦臉,帶她買飴糖,同她說:“沒關系,哥哥喜歡你就行。”
他想,他需要活下去,他得要領著她再往前走一程。
這次疫病沒有奪去他的性命,修養的時候,兩個人難得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
后來回頭想想,這已經是前后數十年里,他同她唯一交集多的地方。
病好之后,他們又退回到各自的位置里,不再有什么交集。
初初生產之后,他去看了一眼。
身體健康的龍鳳胎,祥瑞之兆。他聽了之后卻有些難受,女子生產原本就不容易,雙胎的生產風險更是成倍的增長,對身體的傷害很大。
他不放心,在裴家的山莊里轉了一圈,確定這位鎮國公是真的對初初好之后,才放心。
說實話,初初的運氣要比她好很多,遇到了好人。
他同那位久負盛名的鎮國公聊了聊,提到了日子,心里開始有一個荒唐的念頭。
不禁想問,淑敏當初混淆自己生產的日期,是為了什么?
在踏入門檻的那一步,看見著一身粉紫色的婦人抱著孩子時,有一種時光錯亂的荒唐感。
就好像是看見了年輕的淑敏成親,有了自己的孩子,抱著孩子滿心歡喜地等著自己新婚丈夫的歸來。
而丈夫并不是他人,而是他。
如果不是他的一念之差,是不是他們也可以有一個幸福美滿的故事?
這個想法如同洪荒般將他淹沒,他怔愣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應。
他覺得一定是上次的病仍舊有遺留的癥狀,要不然他的心口為什么又開始發疼,疼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
昭昭被遞到他懷里時,他的動作都變得僵硬。
許久之后他才看向小孩子的臉。
小小的一團,同她的娘親有些像,也很像淑敏。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想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都開始糊涂,居然覺得昭昭也有些像他。
后來他知曉,并不是他糊涂,初初原本就是他的女兒。
那一夜也根本不是他在宿醉之后的幻想,而是他們之間切切實實有過這么一段。
前塵往事席卷而來,他說不清是震驚、憤怒、難堪還是其他。她怎么敢有這么大的膽子,瞞著所有人做出這樣的事情?
可對上徐淑敏紅腫的雙眼時,所有的質問又說不出口。
她像小時候那樣,扯了扯他衣袖的一角,眼淚無聲地落下!俺醭,真的是江仲望的親生女兒!
那時江家謀反一案已經塵埃落定,江新月已經躲過一劫。再生起波瀾的話,她又會被推上風口浪尖,承受身世所帶來的所有非議。
“項平生!毙焓缑纛^一次去叫他的名字她應該是想笑,卻又笑不出來,眼里是濃重到化不開的悲傷,“她只能是江仲望的女兒!
這座土地廟已經荒廢很久,門上糊的窗紙已經落得七七八八。
皎潔的月光從破敗的窗戶中透進來,恰恰停在他們一尺以外的地方不得前進半步。
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他定定地看向面前的女子,萬千的話在喉嚨間翻滾著,最后說了一聲“好”。
“剩下的事,我來處理!
他同鎮國公一起磨平了所有蹤跡,讓這個秘密永遠只能成為一個秘密。
而兩個人的關系,在那一夜就被徹底斬斷。
他們退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不再有任何的聯系,也不能有任何的聯系。
聽到她要回渭南的消息,已經是兩個月之后。
書房的燈盞亮了一夜,他在油燈下靜靜地坐到天明,等天亮之后便讓管事備上馬車。
在馬車的這一路,他不停地在猶豫,要不要直接開口,將人留下來。
留在京城,他會照顧她。
可當他見到淑敏時,他該用什么樣的立場,讓她留下來呢。
他們中間隔著的,是開始十幾年的血緣親情,是中間十幾年的生疏漠然,是往后數十年死守的秘密。
早在一開始,他就徹底失去讓她留下來的資格。
她這些年沒怎么變,和離之后日子更加輕松,不需要考慮太多,衣著打扮也更加接近年輕的時候。
從馬車被繡心扶著走下來時,她像是踏破了時間的壁壘,一下子將記憶拉到已經成為徐家女兒的徐淑敏第一次到姑孰的場景。
他的眸色在陽光下越發淺淡,喉結微動,心尖滾燙。
他主動走過去,托她將準備好禮物托她帶給徐家老夫人,并代他向徐家老夫人問聲好。
徐淑敏悶聲應下來。
兩個人之間就沒了其他話。
只是要分別的時候,女子忽然開口!澳闾幚砉珓找惨⒁馍眢w,讓身邊的下人提醒你按時用膳,再不濟也該吃些糕墊墊肚子,別累垮了身體。”
他轉頭時,就看見女子泛紅的雙眼。
那是冬日,也是個難得的艷陽天,她站在暖金色的晨光中,用力地對她笑著。
藏在袖口里的手在不停顫抖,萬千的話在喉間最后只釀成一句。
“我知道,你也珍重。”
他不擔心她會在渭南受委屈。
徐應淮是個聰明人,他搭進那么多人脈替他掃尾,從來都不是因為兩家的交情。
只要他的位置夠高,她就可以一直安安心心地在渭南,成為她自己。
怎么不算是好結局?
他聽著遠處的馬蹄聲,回頭看見顧君珩的隊伍已經趕到。他壓下心底那些紛亂、沉悶的痛感,神色如常地同她說:“淑敏,你好好的。”
那是他們分別之前說過的最后一句話。
而后五年里,他們不曾再見過面,只有逢年過節一封薄薄的問安的書信。
初初從青州回來時,同裴延年和孩子在渭南呆了幾日。聽她說,淑敏這段時間的生活過得很好,跟在徐老夫人后面練字、描山水畫,閑暇時還回去郊外看看風景。
她對生意也更加上心,還打算攢一筆銀子,到時候給昭昭和明行。
有了這個盼頭之后,她整個人也有了精神,聽說在徐老夫人的支持之下,又重新張羅了兩家胭脂鋪子,也因此變得忙碌起來。
徐老夫人離世,對她的打擊很大。
來信的人說,她在靈堂跪了三整日,直接昏了過去。
其實也可以想象,這些年,她幾乎將徐老夫人當成自己的一個精神支柱。沒了徐老夫人,徐家的兩位兄長也早早成親,有了自己的后輩,同她這個半途回來的親妹妹能有多少感情?
在去渭南的這一路,他在不停地回憶過去,陷入在一種叫做后悔的情緒當中。
也就是在這種后悔中,他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
他要把她帶回來。
跋山涉水之后,他終于見到了徐淑敏。
這些年她的容貌幾乎沒有任何的變化,只是瘦得嚇人,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徐老夫人的屋子里,連反應都開始變得遲鈍。
聽見有腳步聲逐漸靠近自己,她的眼珠子先是轉了轉,極為緩慢地朝著他看過來,停頓住。
原本明亮的雙眸里充斥著紅血絲,逐漸滲出眼淚。
眼淚只短暫地在消瘦的臉頰上經過,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就好像所有壓抑的悲傷和難過終于通過這種情緒釋放出來。
過了很久之后,她才逐漸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怎么來了!
“我過來看看你。”
徐淑敏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淚,試圖讓自己保持著最后那么一點體面。
只是那眼淚就如同泉水的源頭,怎么都沒有辦法擦干凈,最后只能徒然地捂住自己的臉,讓怎么都擦不干凈的眼淚從指縫中流出。
她沒有哭到驚天動地,除了細微的哽咽之外,所有的聲音都像是被濃重的悲傷吞噬掉,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項平生只覺得心口發疼,卻又明白此時任何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
他最后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去,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最后,女子無力地靠在他的懷抱中,緊緊地攥著他的袖口,哭著說:“平生,我沒有母親了!
又或許說,她什么都沒有了。
他不停地輕撫著她的背部,如同抱住小時候的徐淑敏,眼里是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憐惜!跋肟蘧涂蕹鰜,沒有關系的。”
那日哭到最后,徐淑敏昏厥過去。
他最后將她抱到床榻上,又讓下人去請府中的大夫來看。
大夫說,能哭出來反而是好事,要不然負面的情緒壓在心里,遲早會生出病來。大夫最后只開了兩劑安神的方子,吩咐丫鬟去熬藥,喝下之后再看看情況。
也正如大夫所說,徐淑敏在大哭一場之后,身體慢慢恢復過來,只是人依舊沒什么精神。同她說話的時候,總是說著說著就走神。
在他來渭南的第五日,裴延年同初初也帶著孩子趕過來祭拜徐老夫人。
等到了徐家,昭昭摸了摸她的手,清亮的眼里寫滿了擔憂。
“外祖母,你怎么瘦了這么多啊!
小姑娘同初初長得極像,卻又比小時候的初初更為颯爽,透著勃勃英氣。
一看便是在寵愛的氛圍中,被嬌養長大的孩子。
徐淑敏看著昭昭愣了很久,最后彎下腰,摸了摸自己的臉之后問昭昭:“真的瘦了很多嗎?”
“當然了,昭昭是好孩子,從來不說謊!闭颜讶ダ氖,有模有樣地勸說著:“不好好吃飯身子骨就會不好,到時候就要找大夫,喝很苦的藥。昭昭想要見到外祖母好好的,到時候陪著我去騎馬……去寫大字。”
在娘親威脅的目光下,昭昭眨了眨眼,將“騎馬”換成“寫大字”?蓪懘笞钟惺裁匆馑,遠遠沒有小馬駒來得可愛。
堂兄就養了不少的小馬駒,他答應她,等明年的生辰的時候就會送她一匹。
小孩子永遠都沒有煩惱,轉過頭就將母親告訴自己要勸慰外祖母的話忘了干凈,轉而嘰嘰喳喳地同外祖母討論自己喜歡什么樣的小馬駒。
明行依舊是沒什么話的人,走在姐姐的旁邊認真地聽兩個人說話。
只是在要離開時,他走到外祖母面前,圓潤的小臉認真地看向外祖母,說道:“我生病的時候,父親和娘親都會心疼我。外祖母,你也要快點好起來,太婆也會擔心你的!
徐淑敏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明行還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話,無措地看向自己的父母親。
江新月站到母親的身邊,抱了抱她,而裴延年則是將慌亂的明行抱起來,同他解釋。
“外祖母只是想起了太婆,變得難過,而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么!
明行似懂非懂,看向外祖母的眼神中充滿了擔憂。
許是因為最親近的人都在身邊,徐淑敏很快從悲傷的情緒當中走出來。
而日子也到了他們要離開的時候。
江新月提出,讓她跟著他們一起回京城,不管是住在鎮國公府還是徐家在京城的宅子都可以。要是都不喜歡的話,他們手里的院子很多,任意挑一處她喜歡的院子重新布置都成。
所有人都覺得,她應該回京城,回到自己孩子的身邊,享受著兒孫繞膝的歡樂。
可是這一次她卻格外堅持,說她想要留在渭南,哪怕兩個孩子來勸說,她依舊沒有改變主意。
收拾行李之前,他來找徐淑敏。
那也是一個雨天,豆大的雨珠裹挾著寒氣砸落下來,將他的衣角全都浸濕。
進門之后,徐淑敏找了個干凈的帕子遞給他,讓他擦一擦。隨后兩個人就坐在廳堂內,看著屋外連綿不斷的雨喝茶。
他問道:“為什么不跟著我們一起去京城?”
“不想去,來回折騰做什么呢?再說了,京城有什么好的嗎?我在那邊呆了十幾二十年,也呆得夠了!迸优踔槐K茶,并不喝,看向庭院中的目光變得悠長!拔乙膊幌朐倩厝,成為誰誰誰的拖累!
“你不是拖累,初初從來沒有這個意思!彼胝f,他也沒有。
而女子卻突然出聲,打斷他的話。“可是我累了!
她說完之后,停頓住,而后轉過頭來看向他。
她的相貌分明沒有任何的變化,甚至稱得上年輕,可是往日里明亮靈動的雙眸卻黯淡下去,有著經年之后與年紀相符的復雜與成熟……
“我一直什么都沒有,只能拼命地去抓住身邊自己有的東西!薄毙r候,我知道所有人都不喜歡我,所以我就努力地討好所有人,費力的想要抓住那么一點可以稱□□的東西。再長大些,我就渴望穩定下來,渴望在別人眼里我的生活過得非常好。我不是不知道江仲望沒有他表面上看得那么好,可是離了他我又能怎么辦呢?我沒有辦法自己生活,所以在和離之后,我將我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初初身上,想要抓住一點已經不存在的母女親情。以至于到了渭南,我也要依靠我的母親!
“我的這輩子,渾渾噩噩,從來沒有為自己,真正地活過一場。”
“倘若回了京城,我又會走上從前的老路,依靠初初又或者是依靠你生活!
“可是我不想這樣。”徐淑敏深吸了一口氣,眼中含淚地笑著,多了幾分同自己和解之后的釋然。
“我很想要知道,為自己活著,是什么樣的滋味!
135 項平生×徐淑敏3 總該要如意一回……
他有很多想要勸說她會京城的話, 并且深知只要自己強勢的開口,最起碼會有五成讓她改變主意的幾率。
可他忽然不想繼續勸說了。
她就靜靜地坐在煙青色的煙雨中,穿著素凈。仔細看的話, 歲月在她身上也不是全然沒有留下痕跡, 洗去了她的怯懦、她的浮躁、她的惶惑,給她留下的如同水一般軟弱卻又漫流不止的堅毅與勇敢。
倘若十九歲的自己見到這樣的徐淑敏,他該要有怎么樣的高興?
直到今日, 他才真正覺得, 她留在渭南或許是一件好事。
離開渭南的時候, 徐淑敏為他們準備了渭南的特產和過節的年禮。
兩個小豆丁在父母的陪伴之下,一一同長輩們告別, 最后拉著外祖母的手, 反復確認。
“外祖母, 我們說好了啊,要是想我們的話就一定寫信來京城,我們騎馬來接你。”
她連聲應著。
“那你要記得快快想我們。
她眼中帶著淚,說了一連串的“好”。
反而是她,對女兒和外孫們沒有任何的叮囑, 因為她也不知道要叮囑些什么。
從青州回來之后,明眼人能夠看出來兩個人之間的感情一下子變了。
其實之前他還有過擔心,新月同延年之間看著花團錦簇、感情恩愛,實際上沒什么根基。說不定吹吹風、受受雨, 花團錦簇就變成了一片狼藉。
她不在乎延年,更準確得來說,她是想表現得自己沒有那么在乎,主動走上高臺,被追逐被仰望。
可是在高臺之下的人也是會累的。
所有的忍讓和遷就, 從來都不是一輩子的事。
可從青州回來之后,兩個人照常還是吵吵鬧鬧,為了各種零零碎碎的事拌嘴?梢苍S她自己都沒注意,她在日常的聊天中提起延年的頻次會增加,會了解他的喜好,會替他準備好吃穿用度,會將他納入到對未來生活的考慮當中。
兩個人若是在同一場合出現,也會下意識在在第一時間去確定對方的存在。
作為為數不多知道那一晚寺廟所有內情的人,他這個連岳父都算不上的人有時也會同裴延年聊上幾句。
“如果不是遇上她的話,我也沒想到有一日會對一個人這么在意。很多時候我也不是沒有脾氣,可是生氣極了時,我又忍不住心疼!
“我就想,她的前半生不那么如意,那同我在一起,總該要如意一回。”
裴延年在說這句話時,語氣有些輕描淡寫,也沒覺得自己說了什么了不得的話。
而他握住盛滿了沸水的杯盞,長久地沒能回過神來。
反應過來時,手心的位置已經被燙出了一大塊紅痕,火燒火燎的疼。
幾乎就在那個瞬間,他起了致仕的念頭。
他為了項家汲汲營營一身,現在弟弟妹妹已經有各自的生活,初初在鎮國公府生活很好,并不需要他的幫助。那他位置爬得再高,手中握有再多的權力又有什么用?
他想去渭南,想要留在她的身邊,想要在往后的余生中,稍稍放縱一次。
而這次,不再是她需要他,而是他離不開她。
起了這個念頭之后,他就往上呈遞了致仕的折子。
新帝繼位后,朝中正是缺人的時候。他第一次的折子被打回,而后進宮見了新帝,按照慣例受到了圣上的挽留。
趁著這個時候,他就開始著手安排手中的事宜,培養接任的人。
這一年的冬日格外的冷,入冬之后他就病了一場,喝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藥都沒有見好,一直拖到年底。
這次的病削減了他許多的精力,晨起時照鏡子時,看著兩鬢的灰白和眼角深深的皺紋,自己都覺察出老態。
他隱隱不喜,甚至有點兒犯愁,自嘲地想:老了倒是在意起年紀來。
大概是心里有所希冀,想著倘若自己要再年輕些,是不是同她相處的日子也能夠多些。
而這段時間,唯一讓他高興的是,圣上終于同意了致仕的折子。
他開始收拾剩下的東西,趕在年前就開始出發,打算在渭南過年。
他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有同她在一起過一個完整的好年。
冬日趕路并不是明智之舉。
車外寒風簌簌,車內哪怕點著炭盆,無孔不入的冷風還是會從縫隙里鉆進來。
可他卻不覺得冷,相反心頭火熱。
在進城門時,他忍不住掀開車簾,看向這座她生活了幾年的城鎮。
此時恰好是年底,街道上張燈結彩,游人往來如織。再往里走,能看見賣藝的雜耍,周圍有不少駐足的行人,隨著賣藝人夸張的動作,時不時地爆發出喝彩聲,緊接著銅錢便像是雨點般朝著他們的身上砸去。
他不由地想到了淑敏。
她還小的時候,其實是個挺愛湊熱鬧的人。有一陣子姑孰出現了拍花子,母親便嚴格限制他們出門。
小姑娘早就盼望著能出去看等會,得知消息之后皺吧著一張臉,要哭不哭地看著他。她什么都沒有說,卻像是一只小尾巴墜在他的身后,被發現時別別扭扭地用手指繞手絹。
可那時也是年底,府里忙得抽調不出人手。他不過年長她五歲,也并不敢帶著小姑娘出門。
作為補償,他給她買了一盞兔子燈籠。
小姑娘卻一下子高興起來,捧著兔子燈籠眉眼彎彎地同他說:“哥哥,我覺得今天好快樂啊。”
兔子燈籠比得上燈會嗎?
自然是比不上的。
小時候,他只覺得好笑。小姑娘孩子心性,一點點東西都覺得滿足,日后說不定被外面的小子用盞燈籠就騙跑了。
可后來想想,大概她高興的,是有人愿意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哪怕是從手指縫里漏出來的一點點好,都能叫她歡喜。
想到這里,他心里越發不是滋味,同時又無比慶幸地想。
往后的他們還會有很多很多時間,足夠將她小時候的遺憾一一滿足。
馬車繼續朝著徐府行駛。
離徐家越近,他心里就越是緊張,將原本就很平整的衣袍反反復復地抹平,不停地整理儀容。
他的滿懷期待在見到徐府門口的一片白時,戛然而止。
在滿城的歡喜中,那片白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垂直地插入心口正中心的位置。
一時間頭暈目眩,踏空之后雙膝重重地砸在青石磚面,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卻已經沒有多少的痛覺。
管事的驚呼聲中,他用手撐著地面,勉強站起來的這一息間,他執著地覺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徐家那么多的人,怎么出事的就一定是她呢?說不定就是徐應淮,不是徐應淮也可以是徐應生,不是徐應生,徐家還有那么多的后輩。
誰都有可能出事,怎么就會是淑敏呢?
徐家的門房看見他,一人小跑著回去報信,一人迎了上來,直直地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開始哭唱。
“大人,送我們姑奶奶最后一程!
他耳旁沒了聲音,周遭的一切都變成了灰白影畫,整個人被抽走了所有的靈魂。
他茫然地站在徐府門口,看著一身白衣的徐應淮、徐應生走出來,身后還跟著徐家的幾個后輩,獨獨沒有女子的身影。
“老爺……”管事站在一旁,擔憂地看著他,雙手舉起想要扶他卻又不敢碰。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伸長了脖子長舒一口氣,都有點兒想笑!澳阏f這都叫什么事,冬至時她還寫信同我說,覺得種花有點意思,想要動手試試看!
只是他的心太疼了,疼得他緩不過氣。
以至于他的笑容看上去一定很是猙獰,不然周圍的人為什么用那樣異樣的眼神看向他?
他覺得之前的一跤摔得可真重,重到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針尖上。
最后陣陣哀樂聲中,他最終還是看到了淑敏。
徐應淮說,按照她的心愿,換上了平日她最喜歡的一件衣裳,挽了她想要的發髻,精致漂亮得一如她還活著的時候。
他明明已經很難過,難過到喘息都疼,但是他卻沒有一點眼淚。
聽徐應淮說。
年底她感染了風寒,所有人都沒當回事,以為喝藥就好了。
可誰都沒想到的是,她病得越來越嚴重,最后連下床都很困難。附近有名的大夫都被請過來,全都束手無策。最后徐應淮當即拍板,讓管事騎著快馬去京城,讓鎮國公府幫忙尋個太醫,往渭南走一趟。
只是管事走的第三日,人就已經熬不住,年輕時身體虧空太多,幾乎是藥石無罔。
這些年,徐應淮在生活的蹉跎下老態了許多,背部都開始佝僂。
“后來她也不大想治了,同我說喝藥太苦了,不想再受這份罪。我同她說,她的日子還長著,喝了藥身體好起來,享福的日子還在后面。”
“她看著我,只是笑!
“我以為她是想通了,完全沒想到她會背著人將藥全都到了,等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他靜靜地聽著,澀澀地開口:“她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對面的徐應淮先是愣了會神,眼淚不自覺的掉落下來,而后勉強用氣音哽咽道。
“沒有,她說她這輩子已經很圓滿了,她很高興!
久久未落的眼淚倏得掉落,他捂著心口的位置,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怎么算是圓滿呢?
分明這輩子,她都沒有嘗到一天甜頭。
她這輩子走錯了許多許多步,以至于老了,孑然一身。
就好像是所有人都在繼續往前走,只有她被丟在過去的時光里,被丟在十六歲的那一場大雨里。
是被他親手丟下的。
是他弄丟了他的淑敏。
136 項平生×徐淑敏4 項平生重生
【項平生重生】
項淑敏近來覺得有些不對勁, 可是這種不對勁她沒有辦法同別人說。
因為這一陣子,她頻繁地做夢。
在夢里,她一件件地褪下自己的衣衫, 用一種極為羞恥的方式爬上男人的身體, 不著寸縷地趴伏在他腿間,臉頰貼在男人身上,顫抖著手去給他解開腰帶?蓧衾锏乃龑@種事顯然十分陌生, 而那條腰帶似乎也過于繁復, 精巧的盤扣、冷冰的玉勢、雕鏨的金銀, 一齊壓在她掌心,她的手指顫抖著把那些東西都弄得亂七八糟, 才勉強將男人的腰帶解開。
啪嗒一聲。
腰帶跌落床笫, 整齊的衣服隨著她攀附上去的動作被揉得紛亂, 衣襟散落,廣袖低垂。
可這仍舊沒有停下,兩個人赤誠相對,她主動抬頭想要親上男子的唇。
她的目光隨之上抬,一路向上著探看過去, 劃過結實的胸口、微微滾動的喉結,一直到男人的臉,目光相觸的瞬間,她渾身如遭雷擊。
男人眉目如畫, 蕭蕭肅肅如明月入懷,儒雅當中又摻雜了少年特有的清俊,眉目之間又帶著淡淡的疏離,端方高潔得如同天上明月。
她不僅認識,還十分熟悉。
這正是自小從她一處長大的兄長——項平生。
在極度的震驚中, 這個夢依舊沒有停下去,散亂的衣服堆積,人影交疊。
男人的手臂撐在她身體的兩旁,鼻尖相擦,滾燙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他用鼻尖碰了碰她的,嗓音低沉夾雜著一絲暗色,“可以嗎?”
可以什么?她尚且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男人的吻就落了下來。
那甚至不能稱作是吻,就是柔軟的唇簡單相貼,卻輕而易舉的摧毀她這么多年來的倫理道德,這就像是在她的心里卷起一陣狂風,剩下的是一片廢墟殘骸。
她瞪圓了眼睛,渾身僵硬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就聽見男人低沉的笑聲,隨后溫熱的手掌便覆蓋住眼睛。
“敏敏,聽話,會很舒服的!
緊接著,她的牙關便被人扣開,男子溫熱的氣息強勢地侵入進來,肆意逡巡。
粗糲的舌尖劃過某處時,她渾身一顫,連靈魂都跟著輕微戰栗。
那種陌生的顫栗延續到現實的軀體上。
項淑敏猛地從夢中驚醒,渾身被冷汗浸透,烏濃的長發沾濕在額前,她伸手攏住,往后梳去,手掌壓住臉頰,劇烈地呼吸噴灑在掌心,在眼底暈出一層溫熱的水霧,心口一陣突突地亂跳,渾身的血都往臉頰上涌去,燒灼得臉頰一片燙紅,腦子里嗡鳴紛亂,無數念頭一齊涌上來,糾纏著她的每一根神經。
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做這種不正經的夢,對象甚至還是與她血脈相連的兄長,荒唐,這也太過荒唐了!
那可是自小領著她去學舍、手把手教她書文、在前面一步一步領著她長大的哥哥。
難不成是最近亂七八糟的話本子看得太多,將腦袋都看得糊涂,以至于不自覺跟著胡思亂想,叫她生出這種不正常的念頭來?
項淑敏又重新躺到床上,在心里默念了好幾遍“這都是夢,都是假的”,可是夢里的細節太過詳實,指尖甚至還隱約能覺察兄長身體的溫度,先是腰帶上冷冰的裝飾,貼著腕骨和皮膚的玉扣,然后手指一路往上,摸索到的熾熱的胸口、微涼的臉頰和緊抿著的唇,一切太過清晰分明,以至于一閉上眼就一股腦兒涌上來,叫人心煩意亂,一直到夤夜,才終于在姍姍來遲的睡意中昏昏沉沉睡過去。
不過因為這個夢,第二日在練習書法時,她頻頻走神。
“啪!”
收起的折扇抽過手腕,在細瘦的腕骨上留下一道分不太明顯的紅痕,疼得她下意識一縮,緊接著便聽見男人溫柔卻含著威壓的聲音。
“今日怎么一直在發呆?”
項平生放下手中的折扇,骨節勻稱的手指夾住她無意識壓在手腕下的稿紙,一點點抽過,薄薄的紙張沙沙地貼著肌膚劃過,帶來微涼微癢的觸感。
項淑敏猛地一縮手,那紙就輕飄飄被項平生挾在指尖,他輕飄飄抬頭,看她一眼,隨后低頭開始審視她的字跡。
今日陽光正好,他坐在窗戶旁,透過來的光暈勾勒出他臉部的輪廓,整個人看上去清清冷冷,像極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可是昨晚在他的夢境中,同樣一張臉卻染上欲色,狹長的鳳眼尾端氤氳著帶有濕氣的潮紅,看向她時眼里摻雜著濃重的情欲。
如同墮仙般勾人又隱藏了危險,讓人不由地生出許多紛雜的邪念。
想到這里,她渾身被一種名叫羞恥感的東西包圍,指節蜷起,不自覺地掐緊掌心,視線則退避一邊,甚至都沒辦法直視面前的男子。
項平生看向她突然變紅的臉頰,眼尾上揚,唇邊漫過輕笑,“你臉紅什么?”
“最近天氣太熱了,”項淑敏裝模作樣的用手扇風,為了不讓自己多想趕緊岔開話題,“哥哥,你是不是要定親了?”
“怎么這么問?”
“上次聽娘親提起過張家的姑娘,說她溫婉柔淑,性子又極難得的有主見,日后也不知道便宜了誰家的公子!彼A苏Q劬,認真道,“我覺得娘親相中她了,說不定過幾日就要來問問你的意見!
項平生唇邊的笑意沒了,低頭去看稿紙,聲音卻不復之前的溫柔,“這種話也是你能說出口的?”
“我都已經及笄了,是個大人了,為什么不能說?”
“是啊,已經是個大人了。”男人挑了挑眉,說出來的話總有點意味深長的意思。
明暗交錯的光影中,他的瞳仁隆重的像是墨點,夾雜著許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緒。
心上就像是被根羽毛輕輕撓動著,她心里覺得不對勁,可又說不出來不對勁在什么地方。
她搖了搖自己的腦袋,覺得自己一定是昏了頭,怎么在現實中哥哥的身上看到了夢里哥哥的影子?
那只是夢境,是一場意外。
有了這個認知之后,她開始有意無意地回避。她想,一定是自己身邊接觸的男子太少,而哥哥又對她太好,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
其實項家同齡的兄弟姐妹很多,哥哥作為項家的長子,不僅要做好弟妹們的表率,更要承擔起項家所有的期待。
因此他并不算性格多么柔和的人,甚至稱得上嚴厲。
可他又太過于出色,十五歲的小三元,又生得月朗風清、芝蘭玉樹。這些年他在各地游學,氣度越發沉穩,哪怕放到州城里,都是首屈一指的風流人物。
這些年他們這些小的參加宴會,在別人聽說是項平生的弟弟妹妹們時,都會被禮遇三分。
所以對于他們這些弟弟妹妹來說,長兄就像是高懸在天空的月亮,讓他們去仰望,去追逐。
可她怎么就對皎月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大概是因為哥哥對她實在太好。
她算不上多聰明的人,從小學東西就慢。
項家對書文看得很重,開設自己的學堂,專門請先生過來上課。年紀相仿的小輩也不拘男女,混在一起讀書。而在同齡人中,她總是學得最慢的那個,為此沒少被嘲笑。
她心里其實是憋著一口氣的,覺得自己不聰明,那就用勤奮來彌補。
可在熬了五個大夜,挖空心思寫出來的文章被先生評為下等時,她哭著找先生對峙。質問為什么她這么努力,比別人多花了那么多心思卻還是下等,是不是先生就在刻意地針對她?
這已經算得上是對先生的不敬。
先生卻沒有生氣,心平氣和地指出文章中出現的錯誤,引經據典,最后將評為中等的文章拿給她看。
哪怕是中等,立意主旨仍舊好出她一大截。
她說不上那是什么感覺,就好像手上的輕飄飄的薄紙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全身的血液逆流,她被說到羞愧的抬不起頭。
更叫她絕望的是,她清楚地認知到自己與旁人的察覺,這種察覺是怎么努力都沒有辦法去彌補的。
而夫子在指出她的錯誤之后,嚴肅地用戒尺打她的手心,并且罰她重新寫一篇文章出來。
可哪怕有了夫子單獨的教導,她依舊對文章的內容似懂非懂。
她一邊哭,一邊用紅腫的手捏著筆,對著雪白的紙張遲遲沒有落筆。
她在想,自己真的就是那樣蠢笨的人?為什么別人看起來毫不費力就能夠學好的東西,自己無論怎么努力都沒有辦法學懂。
她就像是一只偶然混進了天鵝中的大鵝,無論怎么撲騰翅膀,都不能如真正天鵝般飛翔。而她撲騰的動作笨拙、滑稽,戲臺上供人取樂的丑角。
明日,她又該被眾人笑話,被問熬了幾個大夜做出什么錦繡文章來?
想到這里,她的眼淚便像斷了線的珠子,嘩啦啦灑落下來。
淚眼朦朧中,她看著哥哥朝著她走過來,溫和地摸了摸她的頭,問道:“怎么哭得這么傷心?受人欺負了?”
其實倘若沒人理會,那么也許等她哭累了、倦了,把眼淚哭干了,一切也就都好了。
可偏偏哥哥在那時候進來,那樣溫和地問過一句“怎么了?”
有人安慰之后,隱忍的情緒便宣泄而出,她“哇”地一聲抱住面前的哥哥哭了出來,哭得驚天動地。
她已經想不起來哥哥當時是什么樣的表情,就只記得他很溫柔地拍著她的肩膀,用手帕擦去她的眼淚,問她事情的經過。
在她哽咽著說自己跟不上夫子的進度之后,他并沒有嘲笑她的蠢笨,而是接過她的文章認真的看了起來,而后同她說:“確實缺了些見解。”
見她癟著嘴又要哭出來時,他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腦袋,“但是已經比上次好很多,說明這段時間你很用心,再努力努力就能趕上別人的進度。”
“可是夫子說我,天賦不夠!彼难蹨I止住了,眼巴巴盯著哥哥看,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塊浮木。
而哥哥在她身邊坐下來,“夫子已經教出三位舉人,見誰都沒有天賦。再者說,長輩們讓我們多學書文,是教我們明理,又不是讓我們在學問上爭出一個高低來!
“你且說說,有什么地方不會的,正好有空教教你。”
同夫子不同,他的聲音清潤,又極有耐心,在聽到她的問題之后,臉上絲毫沒有“這種問題也需要過來問”的不耐煩。她面對夫子時緊張的情緒逐漸放松下來,反倒是能聽懂說了什么。
這次之后,哥哥每日都會抽出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的時間,來為她解答夫子教授的內容,甚至有一次的課業還得了上等。
得了上等之后,夫子特意將她叫過去問話。
在得知是兄長會為她梳理一遍時,夫子沉默了一瞬,眉心微微蹙起,露出不贊同的神色。
他也教導過項平生,對這位年輕的后生印象很深。少年罕見的聰慧,對書文的理解遠超于同齡人,甚至比那些寒窗苦讀十幾年的秀才還要有見地。
項家也有這樣的家境能供著他往上走,不出意外的話,他日后絕不會止步于舉子,前三甲也不是不可以爭取爭取。
光陰珍貴,他該惜取時間,去成就一番更大的事業,可他卻用他的時間去教導女兒家的課業,只能用荒唐來形容。
面前小姑娘已經開始緊張起來,手足無措地替自己說話。
“兄長就是替我理了理文章的意思,并沒有告訴我課業應該怎么做,交上去的課業全都是我一個人完成的。他同我說可以再稍微潤色些,我改不出來,也沒有讓他幫我改!
“他真的沒有插手,是我自己寫的!
說著說著小姑娘眼圈就開始泛紅,見他不說話,半天才拖著哭腔,克制地問:“這樣也不可以嗎?”
小姑娘長得很好看,打扮得粉粉嫩嫩,像是一只軟軟的糯米團子。眼圈紅起來,一雙眼睛泛著亮光,鼻尖一縮一縮的,不自覺抽噎著,愈發顯得可憐。
夫子也是有女兒的,見她紅了眼眶,心軟了一下,又不得不狠下心說明一個事實。
“你哥哥是要參加科舉的人,實在不應該把精力浪費在教導你的課業上。日后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大可以來問問我,就不要……”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夫子的話。
兩人抬頭,齊齊循著聲音望過去,就看見站在門口的少年。
項平生已經開始抽條,正是長得最快的年紀,身量極高挑,看起來卻顯得太過清瘦,立在門邊,蕭蕭肅肅一身,風卷過他衣袖,吹起他衣擺,叫人幾乎感覺不到他身體的存在,而他肩膀平闊、脊背挺直,行為舉止都是將規矩刻在骨子里,穩重到讓人時常忽略他的年紀。
可這次,他卻破天荒地出格,在夫子還沒有開口之前,就已經走了進來。
問好之后,他才說明來意。
“見家妹還沒有回去,就過來看看是什么情況!
“我留她問了問課業的情況,她說你每日日都抽空給她解讀!
少年笑了笑,“確實是有這么回事,她是我的……妹妹,課業不好我也是有責任的!
夫子有些恨鐵不成鋼!澳悄憧芍@會耽誤你的時間!”
項平生不動聲色地讓小姑娘站在自己身后,同夫子對視,不卑不亢道:“若是花費這么點時間,就能影響到我的前途,那只能說明我的前途原本也不怎么樣!
“你!”夫子被氣得吹胡子瞪眼。
少年恭敬地朝他行禮,“我知道夫子是好意,可我這個妹妹實在膽小。與其整日里擔心她有沒有為課業哭鼻子,倒不如花點時間費心教她!
“我是她的兄長,原本就該照顧她的!
夫子定定地看了他許久,最后擺擺手!傲T了罷了,你自己心里有數就成。”
她在跟著哥哥回去時,手指都快將手絹捏出一朵花來。
猶豫了半天,她才開口:“哥哥,夫子說的是不是真的?我會耽誤到你嗎?”
她低著頭,心里很是難受卻又不得不做出輕松的樣子!耙沁@樣的話,我就不用你教了。我自己多花一點時間,一定能夠學好的!
哥哥那樣好,怎么能因為她而耽誤學業呢?
可在下一刻,她的頭被人輕拍了一下。
“年紀不大,想的倒是挺多的。”少年狹長的眼眸帶著笑,將手放在她的頭頂用力地揉了揉。
直到她頭上的珠花都快亂了,不得不捂著自己的腦袋表示抗議時,他才從容地收回手。
那天的夕陽很是隆重盛大,落日熔金,霞光萬里,厚重的云層堆在天際,被余暉染上不同的顏色,赤橙黃金雜揉在一起,鋪滿了整個天空。
萬物沉浸在夕陽的余暉中,變得靜謐而又柔和。
少年清俊的臉在余暉中變得溫柔,沉靜的黑眸多了一份與年紀不相仿的滄桑。
“敏敏,你只需要開心、快樂地長大,其余的事有哥哥在!
“可是我不想成為別人的累贅。”
“你不是我的累贅,從前不是,現在不是,往后更不會是!
——
就這么一教,哥哥就教了她好幾年。等她年歲漸長,理解的能力慢慢跟了上來,再有先前打下的基礎,不需要哥哥一字一句地同她講解文章。
可因為這么多年,她依賴哥哥都成為一種習慣,兩個人并沒有因此疏遠。
哪怕課業再是繁重,他也會抽出時間,帶著她一起出去玩。有時候只有她,有時候還會有其他的堂兄妹。
但是不論出行的人會有多少,他都不會忽略她。
他們一起猜燈謎,做燈花,游船聽戲,登高踏青,騎馬射箭……甚至有一次,哥哥私下里帶她去了賭場,在她贏了一兩銀子之后,沒好氣地拍了拍她的腦袋,告誡她下不為例。
也有其他人在她面前陰陽怪氣。
“大哥還真是偏心啊!
最初她聽到這類的話之后,有些手足無措,感覺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在哥哥的縱容下,她慢慢地有了底氣。從一開始的假裝自己不在意,到后來,理所當然地覺得奇怪。
“他是我的哥哥,他不偏心我的話,還要去偏心誰?”
被愛會讓人生出血與肉,會長出軟肋,也會生出盔甲,會讓她有足夠的底氣,去面對別人或嫉妒或惡意的目光。
所以哥哥在她這里,有時候不僅僅是哥哥的角色,更像是長輩。
在他這里,她被無底線地包容著,她也從小就愛跟在哥哥身后。
可能是這個原因,所以她很少有機會,同項家以外的男子接觸,認識的男子不是長輩就是堂兄弟。
哥哥在一眾人中出類拔萃,她因此生出不該有的旖念,似乎也能解釋得通。
可是不能這樣,這不是亂了綱常。
所以在項貞婉找上來,問她要不要參加明日的踏青時,她猶豫了一會兒之后就立即同意。
反倒是項貞婉夸張地叫了起來,“不是吧,不是吧,你是真的愿意去參加?大哥能同意你過去?”
“同哥哥有什么關系,我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他又會干涉我交朋友!
“他干涉得還少?!我們府上他管你管得最嚴。平日里請你去參加聚會,他都要問清楚在場的人有誰,不準這個不準那個,定了一堆規矩!
項淑敏很不喜歡聽到有人說哥哥的壞話,蹙了蹙眉強調。“那他也是為了我好,你們可沒少出去騎馬打獵,他擔心我也正常的。”
項貞婉翻了個白眼。
“你要是再這樣的話,我就不去了!表検缑粢查_始生氣。
項貞婉立即就老實了,攬著她的肩膀好聲好氣地說:“是我說錯了話,好妹妹你就原諒我。只是這次的宴會,你必須得去參加。”
“為什么?”
項貞婉神神秘秘地朝著她眨眼,而后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對了,那天你記得打扮得好看些,別像平日里一樣穿的很素凈!
她不明所以,項貞婉緊接著說:“到時候也有其他人家的公子小姐在,你要是穿得太素凈,旁人會看不起我們家的。”
先敬羅裳后敬人,這倒是也能說得通。
她沒有懷疑。
再說,她也存了一點小心思,看看不是同旁的男子多接觸些,就能把腦子里面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念都趕跑。
參加聚會的那日早上,她用心裝扮了一番。
項貞婉進門時先“嘖嘖”了兩聲,然后慶幸地說:“幸虧我就壓根沒信你說的好好打扮,你這張臉這么好看,整日穿這些顏色清淡的衣服有什么意思!
她如同變戲法一般拿出一整套衣裙來。
米白色的對襟繡花上裳,下身是灑金石榴紅的馬面裙,裙擺上繡著有精致反復的瑞獸圖樣。在陽光下,會隨著人的走動折射處星星點點的光。
“我倆身形差不多,你換上應該正合適。快點去試試看,免得耽誤出發的時間!
項淑敏原本不想同意,可又拗不過堂姐,最后只能換上。
她雖然身量同堂姐差不多,可胸口處要更為豐滿點,項貞婉身上合適的衣裙在她身上就顯得有點修身,舉手投足間能隱隱看到起伏的曲線。
項淑敏站在立鏡前,局促地照了又照,扯著衣裳下擺試圖壓住那隆起的弧度。
門外的堂姐等不及,叩著屏風輕輕催她:“好了嗎?怎么這樣久?”
她有點兒羞恥,也很少穿得這么鮮亮,走出去時,步子都不自覺邁得小了些,榴紅的裙擺在行走間蕩漾,灑金的圖樣映著朗照的日光,亮起粼粼的金光。
看見她,項貞婉眼里閃過一抹驚艷:“我就說你穿合適!”
項淑敏原本就局促不安,面對堂姐驚艷的目光,就愈發緊張窘迫,甚至都開始同手同腳,走路都走不順暢,跨過門檻時差點跌了一跤,她驚惶失措地扶住屏風,臉上紅暈更重,幾乎要勝過裙子的榴花紅,轉身就要回去將衣服換下來。
“我還是不習慣,穿這種顏色,太顯眼了!
“這有什么顯眼的,我們這個年紀的姑娘,誰不是穿的五顏六色的?”項貞婉立即攔住她,拽著她的手就開始往外面走,“你這樣真好看,你相信我。還是說,大哥不喜歡你穿成這樣?”
“和哥哥有什么關系?”
“好好好,沒有關系!表椮懲窈辶怂齼删,又開始嘀嘀咕咕起來。
“他明明年紀也不大,怎么就那般古板保守,清清冷冷比道觀里的真人還要仙氣飄飄。他自己古板就算了,還要將你養成一個小古板!
“他不古板,我也不古板。”
項貞婉“嘖”了一聲,又問,“那你聽他的話嗎?”
“哥哥說的話對,我就聽!
“那他要是一輩子說的話都對,那你是不是要一輩子聽他的話?”
“我覺得你就是太老實了,沒見過別的男子是什么樣子的,就知道跟在大哥的后面。你要是見了其他人,你就知道,總有比……”她頓了頓,實在沒辦法違心地說認識的人中有比自己的大哥還出色的人,便說,“總有其他的青年才俊!
項淑敏抿唇,埋著頭靜靜思索起來,臉頰的軟肉嘟起,樣子看起來軟軟的。
項貞婉有點不落忍,但是想起大伯娘的交代,還是說:“大哥總會成親的,有自己的妻子,未來還有自己的孩子,沒辦法管我們太多的!
項淑敏不知道為什么,聽到兄長會成親,心口就開始發悶。那種感覺就像有人不斷往她的心房里塞棉花,不痛不癢,也不至于沒辦法呼吸,可卻叫她難受得緊。
她努力想要擺脫這種情緒,最后還是沒有換衣裳,直接跟著項貞婉出門了。
在垂花門前等馬車過來時,正好遇到了要出門的項平生。
也或許是要出門的緣故,他的衣著比較正式。
蓼藍色的圓領袍,除了腰間佩戴著一塊暖玉,全身沒有多余的裝飾,越發顯得氣質出塵,讓人想到君子端方四個字。
他的目光在觸及到項貞婉身后的小姑娘時,停頓了片刻,有點兒失神。
直到項貞婉和項淑敏走過來向他行禮問好了,他才微微頷首,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問道。
“你們這是去做什么?”
被家里寵得一向跳脫的項貞婉在兄長面前都變得老實起來,眨了眨眼睛,一板一眼地回答:“聽說首飾鋪里新來了一批樣子精巧的首飾,我準備和敏敏去看看。”
項淑敏驚訝地看向她。
她搶在項淑敏前面開口,乖巧地同大哥說:“敏敏這樣打扮,是不是很好看?我夸她的時候她還不相信,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就是要好好打扮!
項平生眸色逐漸變得深沉,喉結上下滾動著,然后“嗯”了一聲,將帶著的荷包交給項貞婉。
“你們要遇上喜歡的首飾,就多買幾樣!
荷包很輕,里面應當裝著銀票。大哥前兩年接手了府里的部分產業,手里很是富裕,這銀票定然不是小數值。
她知道自己是沾了堂妹的光,可得了銀錢還是很高興,將錦囊收下之后就開始道謝。“那就謝謝大哥了。”
項平生掠過她,看一下后面的項淑敏,低聲叮囑:“去吧,注意安全,玩得高興些!
項淑敏實在不適合撒謊,聽到項貞婉扯謊,她就忍不住縮起肩膀,局促不安地低下頭,不敢直接與哥哥對視,此刻,面對哥哥關心的話,她內心的愧疚感就更重了。
她張了張唇,差點都要把真話說出來。她不過是跟著堂姐去參加宴會,怎么弄得就像做賊一般:“我們……”
而就在這時,馬車也準備好了。
項貞婉察覺到她的動作,匆匆說一句“那我們就先走了”,就拉著人急忙跳上馬車。
等車簾被放下后,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大哥身上的氣勢怎么越來越重,剛剛你是不是想告訴他真相來著?”
項淑敏弱弱道:“可是撒謊原本就不好!
“這怎么就是撒謊了,回來之后我們去首飾鋪子轉一圈,不就成了——我說我們去首飾鋪,又沒說我們只去首飾鋪那一個地方。”項貞婉振振有詞。
項淑敏瞪大眼睛,完全不知道還能夠這樣操作。
她年紀原本就不大,這些年被保護著長大,眼神干凈清澈,一看就是那種乖乖軟軟的孩子。
項貞婉沒忍住,捏了捏她的臉頰,突然說:“我要是個男人的話,我也想娶你!
項淑敏起初沒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去了聚會的地點,她被介紹著同宿向容認識時,她就明白了項貞婉為什么堅持要她參加聚會。
宿向容是姑孰縣縣丞的次子,原本在京城外祖家生活,這次回到姑孰是為了參加鄉試。
他今年已經十九,不過長相看起來很有欺騙性,看起來要比實際的年紀要小。笑起來時右臉頰還有小小的酒窩,忽略身高外,總覺得沒有長開似。
不過他的學問可不低,在京城一等的書院念書,從來都是甲等的成績。
縣丞很是為自己的次子驕傲,平時就掛在嘴邊,以至于他才到姑孰,家里有年紀相仿的姑娘的人家就已經盯上了。
不過縣丞沒想過要替自己的次子在姑孰定親,從來沒有松過口。
宿向容是個很體貼的人,禮貌介紹自己之后,就陪著她去山坡上采花。
其間兩個人聊天的話題也很正常,不過分熱絡,但是也不會讓話題掉到地上。
項淑敏心里還想著自己向兄長撒謊的事情,不免就有些心不在焉,這裙子她也不夠熟悉,明明是同樣的形制,可日光一照,亮閃閃的光映著臉頰,總叫她覺得有些不適應,她心里亂糟糟的,難免不夠留心腳下,不自覺就踩中了自己的裙擺,身子猛地失去平衡,整個人往前一歪:“呀!”
適才還規規矩矩垂在身側的手倉促抬起,下意識托扶住她手腕,四目相接時,少男少女在拂過上坡的清風中微微紅了臉頰。
“沒事吧?”
宿向容扶著她站直身體之后,很快就收回自己的手。他的耳尖通紅,手心還殘留著少女手腕柔軟的觸感,不自在又強裝鎮定地說:“這邊的草長得深,當心腳下。”
項淑敏臉頰也紅紅的,心中多了一股莫名的悸動,這是在面對自己兄長時全然不同的感受。
就好像是在嘴里含了一塊未成熟的青梅,酸酸澀澀的同時還能咂出一點甜味。
心口胡亂跳著,她更加心不在焉。
宿向容大約是看出來了,兩個人沒逛一會之后就回去了。
中午一群人說是要吃炙肉,宿向容主動站出來動手,讓項淑敏、項貞婉在旁邊坐著等一會。
項貞婉看向不遠處熱出一頭汗,卻仍舊耐心仔細地撒調料的少年,用肩膀頂了頂身邊的小姑娘,小聲地問:“你覺得宿向容這個人怎么樣?”
項淑敏腦子亂亂的,沒說話。
項貞婉繼續說:“其實這次的宴會也是他托自己的妹妹攢起來的局,后來找上我說是想同你認識認識。我一開始并不知道他具體的底細,就同大伯娘說了。大伯娘打聽了一下,也在縣丞家里見過他,覺得是個不錯的青年才俊,才點頭讓我帶你出來同他接觸接觸!
“我娘知道?”
“當然知道,不然就是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單獨把你帶出來見其他人。”
項貞婉估摸著:“估計大伯娘也想替你相看人家,也就是大哥總覺得你還小,怕你受欺負,不然你的親事應該早就定下來了!
“你要是覺得他不錯,也可以后面接觸接觸。要是不喜歡的話,就可以不用理會,誰都不會說你什么的!
“但是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你總要和年齡相仿的男子多接觸接觸,挑選個稱心如意的人過日子!
項淑敏其實對這方面沒什么概念,最多就是讀過幾冊話本子。
后來做了那個亂七八糟的夢,她總覺得是話本冊子看多了的緣故,連話本冊子都少讀,還被項貞婉調侃是“一心只讀圣賢書”。
她在面對宿向容時,偶爾也會出現話本子里面寫的臉紅心跳,會注意自己的形象,會猜測她在他的眼里是什么樣子。
可這就是喜歡嗎?
她其實并不清楚。
她就只能確定,她并不討厭宿向容。
——
聚會散場之后,在聽說她們要去首飾鋪里逛一逛,宿向容自告奮勇地要陪他們一起過去。
給出的理由也很合適。
“我母親的生辰也快到了,我想送她首飾之類的禮物,卻對這方面了解不多。如果方便的話,我同你們一起去,你們也幫我拿拿主意!
這倒沒有什么。
項淑敏還是把堂姐的話聽進去,在項貞婉答應下來之后,沒有反對。
兩輛馬車一前一后地去了首飾鋪子。
項家的女眷多,經常來光顧鋪子。見他們過來,已經有相識的伙計,將新到的首飾都端了上來。
項貞婉很明顯想要撮合兩個人,掃視一圈之后,坐到窗戶旁邊的椅子上,讓伙計將店里的玉佩都拿出來看看。
于是挑選首飾的就只剩下她和宿向容兩個人。
宿向容顯然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他雖然審美很好,一眼就能挑中最新穎精巧的款式,選出的玉質也都水潤剔透,光澤很好,可這些東西小姑娘家戴正合適,卻不適合年紀稍長的婦人。
見男子選了幾支步搖之后,她實在看不下去,出聲委婉地提醒:“你選的步搖式樣好看,但是太亮眼了一點,宿夫人不太好經常戴出去。”
畢竟是官夫人,需要出席一些正式的場合,講究的是端莊沉穩,不必過分出挑。
宿向容摸了摸鼻子,不太好意思地說:“我對這方面真的沒什么了解!
項淑敏認真地同他說起女眷們佩戴首飾時的傾向,玉石金銀有什么不同,步搖和簪子之類的又分別有什么用處。
宿向容其實很想認真地聽她說話,只是自己的目光總是不注意的轉移到女子恬靜的側臉上。
他知曉這樣盯著女子看,算不上禮貌的舉動,再發現之后又禮貌地將視線轉移走,然后在下一刻又會被吸引回去。
如此反復。
到最后,他還是沒能弄清首飾之間有什么區別,只記得少女右耳的耳垂有一顆精巧的痣。
項淑敏在挑選的時候看中了一根白玉蘭花簪,店主人說是上好的羊脂玉,她摸了一下,的確是觸手生溫,非常潤澤,顏色也好看,通體雪白中的一抹綠色被雕成綠葉,小小一點,襯在花苞下,看上去自然又十分靈動,渾然天成,仿佛真是采擷來一枝玉蘭,隨手簪在鬢邊。
問了問價錢,有些小貴,需要八十兩。如果加上哥哥的私下貼補,她需要攢一整年的時間。
她立即就將簪子放下了,后面也沒再去問,免得讓宿向容以為她有討要的嫌疑。
她陪著宿向容選好了送給宿夫人禮物之后,兩個人一起去找項貞婉。
項貞婉的目的就不是來買配飾,挑來挑去也沒挑到個符合心意的,就隨意買了兩塊壓裙擺的配飾。
倒是項淑敏過去時,一眼就看中了一塊通體瑩白的玉佩。
不必掌柜的介紹,她也看得出來,這玉佩的成色比適才那簪子還要好許多,那簪子雖然制作時候的思路巧妙,可到底算是有一絲雜色混在其中的,眼前的玉佩卻素白一體,光澤柔潤,且是暖玉做成,觸手生溫,因此小小的一塊就要百兩。
她盤算著手里還有多少銀錢,發現足夠能將暖玉買下來之后,就問堂姐要了剛剛哥哥給的銀子,準備等回去的時候再用自己的私房錢補上。
只不過買了這塊暖玉之后,她手上就沒剩多少錢,往后的生活要過得拮據一點。
不過她還是覺得很值,因為哥哥的生辰就要到了。
一行人剛剛出門,宿向容突然說自己有一把折扇落在樓上,就返回去去取。
不過下樓時,他手里多了一個木質的盒子。
他將盒子遞過去,不大好意思地說:“這是你看過的白玉簪子,我覺得同你很合適,就擅自買下來!
“我不能收你的禮物!表検缑暨B忙拒絕。
宿向容此時卻顯得很強勢,直接將木盒從車窗塞了進去。
他笑起來很是爽朗,臉頰旁的酒窩因此變得十分明顯。“左右都已經付過銀子了,就請你給我一次送禮的機會,當做是今日你陪我挑選禮物的謝禮!
誰家幫一件小忙收這么重的禮物!
項貞婉看出一點苗頭,抿嘴笑,絲毫沒有要插手的意思。
項淑敏急得都快要跺腳,可偏偏又不擅長應付這些事,只知道無功不受祿的道理
——八十兩銀子只怕對于宿向容來說也不是太小的數目,這樣沉甸甸的一份禮接在手里,實在燙人得很,若是收下了,就是承了這人的情,接下來得要什么時候才能還清?項淑敏下意識要還回去,可宿向容顯然是打定了主意不收,若是真要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兩個為了根簪子拉拉扯扯起來,也很不好看。
手指繞著香囊垂下的絳帶,項淑敏急得手指繞著那絲線一圈一圈打轉。
她為了買那玉佩,花了她大半家底,連兄長給的錢也搭進去了一大半,現下剩的銀子也不夠八十兩,她想了想,肉痛地將自己剛買下的玉佩遞過去。
小小一塊玉佩挾在指尖,她紅著臉,局促道:“我并沒有幫那么大的忙,不能收這么重的禮,作為回禮,這玉佩送你了!
宿向容被女子通紅的臉頰晃了晃眼,彎腰接過那玉佩,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他剛想借著這次的機會,邀請小姑娘下次去游湖時,一輛馬車在前方緩緩停下。
項淑敏原本在心痛自己這樣一來一回損失了二十兩,忽然聽見身邊的項貞婉說:“咦,那馬車好像有些眼熟?”
她順著堂姐的視線往外望著看去。
而就在此時宿向容微微外頭,還維持著彎腰握著那玉佩的動作,以至于兩個人的距離極近。
少年少女正值青春,陽光下眉眼都帶著笑,任由誰見到都能說上一聲“登對”。
對面馬車的車簾被掀開。
蓼藍圓領,腰墜暖玉,周身清肅簡潔,無半點多余的雕飾,微微抬臉時,五官清雋,形容端正,站定后,他偏過頭,目光寡淡地看過來。
項淑敏臉色頓時變了。
137 項平生×徐淑敏5 哥哥,你不要這樣……
項淑敏頓時想起自己撒過的那些謊, 有種被抓包之后的慌亂,怯怯地喊了一聲:“哥哥!
宿向容眼里的疑惑和警惕在聽到這聲哥哥之后,瞬間就消散了, 甚至還帶著一絲緊張。
沒有其他原因, 實在是這位同輩的名聲過于響亮。
龍躍鳳鳴、郎艷獨絕,姑孰城乃至州城的讀書人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甚至他的父親在私底下都稱贊其風骨, 半是心酸地感嘆, 姑孰日后要出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也正是因為項平生, 開始落敗的項家才能在姑孰站穩腳跟,他的雙親也默許他同項家四姑娘來往。
今日一見, 原先覺得夸張的傳聞此刻又變得無比貼切, 又明白為什么男人并沒有考取功名卻絲毫不讓人懷疑他日后的前程。
只因為他過于出色, 出色到與這陳舊破敗的姑孰格格不入。
想到日后這位有可能也是自己的兄長,宿向容略略緊張,站直了身體上前打招呼。
“項公子,久聞盛名不如今日一見。在下宿向容,請多多指教!
項平生沒下馬車, 頷首示意,車簾后清俊的臉上并沒有半分笑意。
宿向容怕兩個姑娘回去會被責備,很好心地解釋。
自己只是在參加宴會時碰見項姑娘,正好同行來首飾鋪子, 請人幫忙挑選兩樣首飾,本身并沒有任何惡意,更沒有任何逾矩的地方。
只是他的話剛說完,原本喧鬧的街道卻在此刻立即安靜下來,氣氛沉悶到怪異。
宿向容疑惑, 轉過頭視線在項家三兄妹的身上轉動。
項貞婉一臉的死意,閉上眼睛碎碎念叨,湊得近就能聽見她不停重復:“完了,完了!
而身后的小姑娘臉色更加慘白,陽光下睫毛細微促動,顫顫巍巍如同隨時振翅飛走的蝴蝶?伤齾s不敢抬頭,目光低垂盯著馬車的車輪,柔弱而又乖順。
這極大的激發了男子心中的保護欲,宿向容心中生出一股豪氣,直接擋在小姑娘面前。
“此事全都因為我一人引起,項兄不要責怪兩位姑娘!
男人偏頭,沒有任何動怒的跡象,狹長的眼眸瞇起,犀利的目光透過宿向容看向身后的小姑娘,聲音冷沉如水!吧宪嚒!
小姑娘渾身一顫,連反駁都沒有,身體就已經在慣性的支撐下上了馬車。
車簾隨即被放下,馬車很快行駛。
宿向容的目光逐漸染上擔憂,眉心蹙起的同時又很是不理解,問旁邊的項貞婉!澳銈兗叶脊艿眠@么嚴嗎?平日和朋友出去也不許?”
“也不是不許,可這次是我們瞞著大哥出來的!表椮懲衲樕戏褐乃酪猓斑@下我絕對完了!
項平生在項家的地位很高,除了大伯,也就他的話最有份量,甚至有時就連大伯也要聽他的。
倘若她帶著淑敏偷偷參加宴會的事情被知道,都不用他親口說,她的父母都會罰她禁足,讓她好好磨一磨性子。
想到幾個月在屋子里不能出門,項貞婉覺得未來的生活黯淡無光。
——
項淑敏就更怕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哥哥這么冷著臉。
同輩當中經常有人在私下里討論,說哥哥冷著臉不說話時,比長輩還要讓人恐懼。
她其實一直沒什么感受。
因為哥哥從來沒有在她面前發過火,最生氣也就是敲敲她的腦袋,而后失笑地說:“是我沒教到這里!
而往常眉目間都帶著溫柔的男人忽然不說話了,他靠在木色的車壁,穿過棱窗的陽光落在高挺的鼻梁上,深邃的眉眼隱匿在陰影里,神情越發捉摸不透。
項淑敏只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心也跟著打鼓。在畏懼當中,她還是沒敢如同往常一樣在男子的身邊坐下,而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對面的位置。
項平生發笑:“怎么,現在連坐在我身邊都覺得煩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就是……就是怕打擾到你!
項淑敏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反倒是松了一口氣。
好似男人這類似于冷笑的發問,都像是銳利無比的匕首將兩個人中間的屏障打碎。能溝通就說明還有挽回的余地,最怕的便是沉默,她連一個讓他消氣的機會都沒有。
她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濡濕的雙眸盯著男人,討好地笑著岔開了話題。“哥哥,你不是同朋友一起出去了嗎?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因為知道我出門,所以才放心大膽地出門?”
項淑敏攥緊衣服的下擺,連忙道:“我沒有,這次宴會是一開始就商定……”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今天要去做什么,可早上出門時還同我說了謊,是嗎?”男人的眼神隨著問話冷了下來,盯著面前的女子,一字一頓問:“若是我沒意外撞見,是不是打算一直瞞著我?”
項淑敏臉色變白,囁嚅兩句之后,突然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解釋的地方。
她確確實實是瞞著哥哥出去的,目的也是想和同齡人多接觸一點。今天如果沒有宿向容的話,也會有別的人。
“哥哥,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和別人多接觸一點。我就覺得……我同你待的時間太長了,對外面的人一點都不了解。”
“同我待在一起不好嗎?”
如果這個問題放在一個月之前,她都能夠堅定的給出答案,沒有比待在哥哥身邊更好的事情。
畢竟他是在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
她有時候都在想,她干脆不要成親好了,又或者找一門倒插門的夫君。
總之要讓她,長長久久地留在他的身邊。
可偏偏,她做了那樣綺麗又混亂的夢,在夢境中男人克己復禮的面容碎裂,雙眸里是陌生又帶有侵略性的谷欠念,不著寸縷同她親密糾纏。
她能記得清楚地記得他的唇落在自己身上的觸感,能記得邊沉重又灼熱的呼吸聲,也能記得豆大的汗珠從他下頜處滑下、滴落在她心口時那一瞬間的震顫。
這叫她如何去正常的面對自己的哥哥?
項淑敏低著頭,圓潤的雙肩輕顫,小聲卻又清晰地說:“待在哥哥的身邊很好,可是我又不能一輩子待在你的身邊。往后我也會定親,會同別人成親生子……”
她能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逐漸變得凝重,卻還是深吸一口氣,繼續說。
“我遲早會離開你的,所以你并不能干涉我的自由!
男人瞬間抬眼,黑眸沉沉,原本平穩的呼吸錯亂一瞬。
驚怒之下,他攥緊女子的手腕,將她拖拽到自己的懷里。
哪怕是兄妹,也有男女之別,這樣的動作不能用親昵來形容。
小姑娘的臉瞬間變得煞白,夢里的一幕幕叫她害怕得推搡起來,試圖在兩個人中間隔出一段距離。
這樣的抗拒讓項平生赤紅了雙眼,大手握住女子的下頜,強迫她抬起頭看向自己。
視線昏沉的馬車內,如血的殘陽鋪在男人清俊的臉上,晦澀的目光中壓抑著滔天的情愫,呼吸不穩地問。
“所以我將你從小養到大,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從我身邊逃走?”
他很想問,難道他對她還不夠好嗎?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守著她,替她打點好每一件事情,生怕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受了欺負,重新走上前世的舊路。
她也按照他想象中無憂無慮地成長,雖然不如昭昭張揚自信,卻也開始有自己的小脾氣,不高興的時候會知道表達,而不是忍氣吞聲任由別人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
一切一切都按照他想象中發展,按照想象的結局,他們合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可現實卻給了他響亮的一耳光。
虎口的位置多了濕潤的水漬,小姑娘被迫抬起臉,看向他的眼神里不再是崇拜,而是畏懼。
掌心下的肌膚在振動,小姑娘雙眸中盛滿了淚水,拖著哭腔說:“哥哥,你不要這樣,我害怕。哥哥……”
那哭聲喚回他部分的理智。
是了,這時候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在她的心里,自己只是一位能替她遮風擋雨的兄長。
所有陰暗、扭曲、下作的情感,從來都只是他的一廂情愿。
他深深地閉上眼睛,從內心深處涌上一股荒涼,忍不住去想,上輩子的小姑娘在意識到自己的感情之后是什么樣子的,會不會如他一般在陰暗里掙扎?
他甚至在想,既然這輩子她已經過得這么好了,為什么就一定要將她綁在自己的身邊?她為什么不可以像她說的那樣,如同一個正常人去成親生子,而是要接受這樣一段扭曲的感情?
握住女子下頜的手松開,他眼神看著小姑娘跌坐在地上,卻沒有如同往常一般拉她起來。
小姑娘也同樣愣住,薄薄的面皮上出現通紅的手指印,茫然又不安地朝著他看。
他的臉隱匿在陰影里,看著面前與記憶中相似又不相似的臉,眼神中透著悲傷的神色。
在下馬車前,他的聲音里帶著如同被砂紙打磨過的沙啞。
——“隨便你吧,既然你這么想離開,那就離開好了。”
說完之后,他便直接地下了馬車。
項淑敏坐在空空蕩蕩的馬車里,看著男人離開的背影,眼淚都開始凝結,生出一種被丟下的恐慌。
她是想同哥哥保持距離,可這并不代表著她愿意和哥哥爭吵。
在過去無數的日子里,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被哥哥丟下去。
想到這里,眼淚又順著瑩白的臉頰滑落下來。
她安慰自己,說不定哥哥只是在氣頭上,所以才不理她。
等過幾日他冷靜之后,她再去找他,認認真真地同他道歉,告訴她自己不是故意想要隱瞞行蹤。
哥哥對她那樣好,不舍得不理她的。
——
項淑敏想得很簡單,也花完自己剩下所有的錢,買了一枚印章當成道歉的禮物。
只是她去前院的書房找哥哥時,哥哥院子里的墨棋說哥哥不在。
“前幾日麓山書院準備進行一次大試,允許姑孰所有的讀書人參加?蓵耗沁厸]想到這次參加的人這么多,導致改卷子的人手不夠,山長便請大公子去判卷子。”
墨棋在說這件事情時,臉上帶著喜氣,一副余有容焉。
項淑敏卻徹底愣住了,喃喃道:“哥哥沒有同我提起過這件事。”
往常項平生也會有出門,游學或是參加朋友之間的聚會。
但是如果需要出門一段時間的話,他都會提前告訴她去向和可能回來的時間,哪怕不能親自告訴她,也會讓下人遞個消息。
從來沒有一次,她對他的行程一無所知。
棋墨詫異四姑娘還不知道此事,他撓了撓自己的腦袋,不太確定地說:“可能是這次的行程比較匆忙,大公子也是臨時接到帖子,東西還沒來得及收拾就已經過去了,所以一時忘了同您說!
項淑敏心里失落,可眼下也只能用這樣的借口來安慰自己。
“那他什么時候回來?”
“大公子沒說,小的也并不清楚!
她同棋墨聊了兩句哥哥的近況,勉強打起精神回去了。
她不知道哥哥什么時候回來,只能每日兩次往書房多跑跑。
棋墨從小就知道兩位主子的關系好,見她頻繁過來,忍不住問:“姑娘可是有什么要緊的事?麓山書院又不是完全封鎖,小的派人去給大公子傳個消息?”
“別!”項淑敏阻止,手帕的一角被捏皺,最后只是勉強地笑,“我就是很久沒見到哥哥了,所以多問兩句。既然他有正事要做,自然是正事要緊!
雖然這么說,但是她書房的腳步就沒停下來過。一連跑了好幾日,她沒有遇到哥哥,反倒是等來了宿向容。
宿向容并不是一個人上門的,而是妹妹宿青圓給項貞婉送了拜帖,他再用陪妹妹來拜訪項家的名義。
在拜見過長輩之后,兄妹兩便被項貞婉帶到花園。
其實說是花園,地方也沒有多大,就是利用一個廢棄的院子,移栽了不少花木。
因為花匠搭配得當,花園的位置又正好處在前后院連接的必經之路上,因此府里的人在閑暇時經常過來坐坐,也算是招待客人的好地方。
項貞婉自然不會覺得宿家兄妹倆是真的為她來,畢竟她同宿家的小輩的交情并沒有多深。
等見到宿向容,她頓時就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十分爽快地說:“我讓人去找淑敏,左右都是認識的人,聚在一起也熱鬧。”
宿向容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卻沒有隱瞞,真心實意地說了聲,“勞煩了。”
“什么勞煩不勞煩,你記得到時候給我點好處。我也不要旁的,金鐲子、金簪子什么就可以!
“吶吶吶……你別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要這點東西可真沒虧你。你是不知道,我為了幫你同淑敏見上一面,被我爹禁足一個月,這幾日在屋子里待得我渾身都要發霉了!
“項家不允許自家姑娘同外人往來?正常的交友也不可以?”
“我們府上沒有這樣的規矩,就是她哥哥管她管得比較嚴!
宿向容更加奇怪了!靶珠L管這么多?”
項貞婉倒是見怪不怪,解釋道:“那時候我們家才來姑孰定居,大人們忙著應酬,不大有空管我們。大哥就肩負起兄長的職責,看管底下的弟弟妹妹。淑敏那時候年紀小,又喜歡黏著人,可以說是被大哥一手帶大的!
“自己親手照顧長大的妹妹,當然怕她被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壞小子娶走!
這樣說倒是也能說得通。
可他回想起那日男人看著他冰冷而又防備的目光,心里又疑問。
真的只是兄長對妹妹過多的保護欲?
而這種疑惑見到項淑敏的那一刻就全部消失了。
小姑娘穿了一身鵝黃色的襦裙,頭發被分成兩側挽了雙鬟髻,用鵝黃嫩綠兩種顏色的發帶綁住,乖軟而又明媚,像是凡塵落下的不諳世事的仙子。
從花墻后朝著他走來時,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己心臟的悸動。
項淑敏卻在見到男人的一瞬間,動作就變得僵硬。
若說在一開始的時候,她對宿向容還有好感,在經歷過二十兩的差價和哥哥生氣之后,她對這個人完全是避之不及。
在見到宿向容的瞬間,她也顧不上失禮不失禮,轉過身就往回走。
宿向容立即追了上去。
少年笑容清爽,帶著特有的執著,小跑到她身邊之后連聲問。
“怎么見到我就跑,難道我們不是朋友嗎?”
“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
宿向容大跨步往前站了一步,徹底擋住女子的去路,頎長的身體如同挺拔的青松。
他微微俯身,看著女子的臉認真道:“可是怎么辦,我以為我們早就是朋友了!
138 項平生×徐淑敏6 要是再遲的話,我哥……
“朋友?”
“你沒有朋友?”宿向容看向少女的目光變得微妙起來, 不知怎么問出一句,“還是你哥哥不讓?”
項淑敏有朋友,不過都不太親近, 僅僅是能在一起游玩的程度。
她大多數的時間還是和哥哥呆在一起, 所有成長的喜悅與煩惱都可以事無巨細地同哥哥分享。
從前她從來沒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對,身邊也從來沒有人提出過疑問。
但是此時此刻,在男子清澈的疑惑目光中, 她理直氣壯的肯定回答卻根本沒有辦法說出口。
潛意識里, 她非常清楚, 她同哥哥的關系過于親密,親密到……壓根不像是正常的兄妹。
隨身攜帶的印章猶如千金之重, 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粉黛勻稱的臉上開始浮現出慘白。
她勉強地笑著:“我當然有朋友, 我哥哥也不會干涉我的交友。我不喜歡你,我不想和你做朋友,難道不可以嗎?”
面對這樣稱得上苛刻的話,少年卻沒有任何的生氣。
他俯身同少女平視,風流的桃花眼熠熠生輝, 直接稱呼少女的名字。
“項淑敏,你是真的不想和我做朋友嗎?還是說……你不敢?”
“難道你不想知道,不在哥哥的羽翼下生活,會是什么樣子?不想知道自由是什么味道?”
“怎么樣, 要不要試試看?我可以幫你!
少年的聲音清透,像是春日柳梢頭簌簌的聲響,引誘人在不知不覺中往下沉淪。
不在哥哥的羽翼下生活,到底會是什么感覺?
項淑敏覺得內心中所有不安的因子全都亢奮起來,濕亮的目光盯著面前驕橫恣肆、勇而無畏的少年, 生平頭一次生出反叛的念頭。
可最后,她還是搖搖頭,粉唇抿緊!安缓,我不喜歡。”
少年一側的眉頭挑高,沒有將拒絕當成一回事,反倒是篤定地說:“不,你會同意的!
他是那樣篤定,篤定到她都開始動搖。
可是最后她還是沒有同意。哥哥已經在生氣了,若是她再不聽話的話,他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宿向容在離開的時候同她說。
“淑敏,多出來走走,同朋友多接觸接觸;蛟S見的人多了,你就知道兄長的話,有時候也沒有那么重要!
“我們都要有自己的人生。”
這是第二個告訴她,她應該要獨立生活的人。
項淑敏站在項家的門口,盯著那道干凈如拭的赤紅色雕花門檻以及被那道門檻隔開的外面廣闊無際的天地,長久地回不過神來。
傍晚時分,她如同往常一樣去書房打探哥哥的消息。
“大公子還沒有回來……您真的不用每日過來問,大公子要是回來了,自然會去見您。”
“麓山書院的卷子,還沒有判完嗎?”
墨棋神情局促,動作也開始不自然,囁嚅了好半天之后,嘆了一口氣。“這個……小的還真不清楚,應當是沒有吧!
小姑娘的眼里浮現出濃濃的失望,又問了兩聲之后就離開。
也許是這段時間一直念著哥哥,晚上項淑敏又做了一個夢。
夢里的場景已經變幻在書房,她同哥哥正在爭執。
向來溫柔的哥哥靠坐在梨花圈椅上,手臂壓在桌面上,狹長的眼眸半抬,看向她的視線充滿審視和不悅。
她害怕地走上前,義無反顧地坐上男人的腿,慌亂扯開鵝黃色的衣裙,露出里面被嫩綠色絲綢包裹住的豐盈,羞恥而又絕望地拉著男人的手握上去。
“哥哥,你摸摸我好不好。”
“哥哥,你喜歡的,你摸摸。”
男人低垂著頭,優越的五官沉浸在如水的陰影里,眼神晦澀不明。節骨分明的手指被壓進軟云中,溢出來的細膩綢緞蹭著手指中間的嫩肉環,卻瞧不見用力的跡象。
冷眼旁觀著,她的墮落,她的臣服。
可是不該是這樣的。
她扯開自己嫩綠色的小衣,急切地拉著男人的手重新握上去,又挺起上半身去尋他的唇,胡亂地親著。
到最后甚至都有些絕望。
清淚緩緩從眼尾滲出,對上坐懷不亂的男人,她仰面哭著問:“哥,你不要我了嗎?”
淚眼朦朧里,男子被她按住的手抽出,溫熱的手指輕輕擦去她的眼淚,黑眼沉沉半是嘆息地問道:“不是說只做兄妹嗎?敏敏,你這又是在做什么?”
夢里的她并不清楚。
她就像是被拋到岸上的魚,急切地需求著水源的存在。
她的手指沒入到男人清簡素服中,貼上強勁的身體,口勿上他的喉結,自我欺瞞地說:“不會有人發現的,一定不會被發現的。”
當男人纖塵不染的清俊臉龐匍匐在自己身前,她的身體瞬間緊繃,上下淚流不止。
她的面前是一整墻的書架。
從名家孤本到官府卷宗,從山水游記到風俗地物,她的兄長在這里一筆一劃地寫出自己的風骨峭峻、清介有守。
可在這一日,同樣的一雙手卻在盈帙滿笥中,探索遍她的全身。
理智與情感來回拉扯,他們明知不該也不能,卻還是如同飛蛾撲火般緊密地糾纏下去。
醒來時,她整個人猶如從水里撈出來一般,身上還帶著夢里殘存的情愫,每一寸肌膚都在輕微的顫抖著,泛著酥酥麻麻的癢意。更叫她羞恥的是,她的身體也有了本能的反應。
就像是冬日披著單衣剛從耳室內出來,被冷風兜頭灌下,軟云凝結成兩枚相思豆,連衣物的細微摩擦都她難受。
她怎么……怎么放蕩成這個樣子。
循規蹈矩長大的姑娘,尚且不能誠實地面對自己的谷欠望,更無法面對自己接二連三地夢見自己的兄長并與之在夢里糾纏。
所以在宿向容第二次上門時,多加勸說,她就在母親的同意之下跟著少年一起出去了。
不得不說,宿向容是個行事妥帖的人,并沒有刻意地給兩人營造相處的機會。
第一次,他帶著她去游湖。在往來的船只中,他坐在波光粼粼的湖邊上,在春風里為她吹了一曲笛聲。
第二次,他帶著她去馬場。他們分別下了兩注賭馬,揭獎時他在鼎沸人聲中,悄悄將贏了賭牌從身后塞到她手里,側身在她旁邊說:“贏了的都給你。”
第三次,他帶著她去寺廟。姻緣殿前香火旺盛,他卻在寶相莊嚴的大殿一步一叩首,求了平安符,然后遞到她手上。
少年挺拔如翠松,仍舊帶著稚嫩的臉頰泛著笑意,語調懶洋洋的:“瞧你不開心的樣子,給你平安符……唔,讓你高興也算平安?”
少年的愛意濃烈而又炙熱,摻和不了一點假。
項淑敏被那樣熱烈的目光燙了一下心口,隨后立即將平安符塞了回去,幾乎是落荒而逃。
“宿向容,你不要對我太好,我不值當的。”
“為什么不值當?”宿向容不緊不慢地跟在小姑娘身后,古樹下錯落的陰影當,他帶著些得意地說,“項淑敏,我很好的,要不要試著試著喜歡我?”
“不要!
“為什么,難不成你有喜歡的人?”
項淑敏不說話了,駐足在一方告示前長久地不出聲。
跟上來的宿向容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是麓山書院會考成績布告,而他不才,正正好是甲等第一名。
他笑著說:“是不是發現,我還是不錯的人?這次的書院的會考有些水平,我父親問山長要了交上去的答卷,若不是策論扣得太死,分數定然還要漂亮。”
“只是這次會試下場的人太多,聽說你哥也會參加,先生們說我最好是磨上……”宿向容詫異,“你怎么哭了?”
項淑敏盯著布告流淚,轉過頭努力地笑著:“這布告什么時候出來的?”
“大概十日前?我沒太在意,應該有一段時日,知曉成績之后我才邀請你出來逛逛,免得給你家里人留下我不學無術的印象!
小姑娘的眼淚卻更兇了。
項淑敏想,原來十日之前布告就已經出來了。
可是這段時間,她照常會去前院書房,每日都要問一問哥哥有沒有回來?擅恳淮,墨棋都同她說,大公子還在書院呢。
墨棋不敢有自作主張撒謊的膽子,只能是另有旁人授意。
可是兄長曾無數次地同她說,這輩子都會陪著她的,永遠都不會留下她一個人的。
可是現在,他就因為她一次沒有聽話,就直接丟下她消失得無影無蹤。
騙子,騙子,都是騙子。
項淑敏轉頭就要往回家的方向走。
宿向容拉住她的手腕,目光卻在觸及到小姑娘泛紅的眼睛時,頓住,“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家,我要去找我哥!毖蹨I蜿蜒落下,小姑娘執拗地轉過身,背影一往無前,“要是再遲的話,我哥就不要我了。”
139 項平生×徐淑敏7 我對你,也從來不是……
項淑敏是小跑著回去的, 過了大門直接穿過廳堂去了書房。
墨棋正抱著畫軸出來,見到四姑娘先是一愣,順帶著就要將門帶上, 眼神閃爍。
“姑娘不是剛出門, 怎么這時候回來了?可是玩得不高興?”
“我哥呢!
“大公子還沒有回來,若是有消息的話,一定……唉唉, 姑娘, 您不能……”
項淑敏直接躲開墨棋虛虛攔著的手, 一把將面前緊閉的房門推開。
陽光投射進屋內,塵埃浮動中, 男人著一身玉青色圓領長袍坐在長案書桌前, 一手壓著紙面, 一手懸停在空中執筆抄寫經文。
手臂在空中懸停的時間太長,筆尖流下一滴墨,砸在紙面上氤氳成模糊的一團。
他略微蹙了蹙眉,隨即將毛筆放下,頭也沒抬地同墨棋說。“你先下去吧!
墨棋歉意地朝著四娘笑了笑, 很快就抱著畫卷出去,順便將門給帶上了。
項平生擦了擦手,不知何時原本干凈修長的手指上布滿斑斑點點的墨跡。掠過小姑娘通紅的眼睛,平靜地問道:“今天玩得不高興嗎?怎么好好地哭了!
“哥, 你是不是早就回來?”
“嗯,回來是有那么幾日!
項淑敏上前兩步,眼淚便像是斷線的珠子往下掉,執拗地盯著男人清俊無雙的臉,“那為什么不告訴我, 還讓墨棋瞞著我?”
“不為什么!彼麑⒔砼练旁谧烂嫔,食指、中指并攏將巾帕推出去,而后往椅背上靠去。
他的坐姿不復往日的端正,眼尾下垂,看向對面的女子,聲音緩慢卻又無比的清晰!斑@不正是你想要的自由?我給了你,你還不高興嗎?”
這便提及到二十四日前的那次爭吵。
項淑敏早就后悔自己在馬車上的口不擇言,走到他的身邊認真地道歉。
“我不是那樣的意思……我沒有想離開哥哥。往后你說什么我都會乖乖聽話,我什么都聽你的好不好!
“你和宿向容在一起高興嗎?”
項淑敏其實不知道算不算高興。
白日里是很高興的,因為宿向容帶著她見到不一樣的風景?墒菬狒[之后,她內心反而失落來,想著今日要是哥哥也在的話,該有多好。
十六年的點滴相處,早已將男人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中,融入到自己的骨血中。
可當她垂眸看向男子清俊的面容,想到那晚的夢里,同樣在書房中的緊密糾纏,她壓根沒有辦法將后面的話說出口。
她究竟是什么樣的怪物,才能對自己的哥哥產生別樣的情愫。
貝齒輕咬著紅唇,她違心地說:“高興!
項平生點點頭,抗住腦海中的昏昏沉沉,認真地替她的以后打算起來。
“那等宿府的人上門提親,叫父母親同宿家商定你們的婚事。不過最好是等幾年,等我取得功名之后,宿家對你也會更重視些。正好留幾年,家里也可以為你多攢攢嫁妝!
“那哥哥也會成親嗎?”
項平生的視線在少女白皙的脖頸間劃過,眼眸低垂,給了肯定的回答!白匀粫!
項淑敏呼吸在那瞬間變得緩慢。
她從前對成親的印象就是府里多了個人又或者是少了個人,左右都在姑孰城,逢年過節都能夠見上一面。
可夢境之后,她知曉男女成親之后,不僅僅是在一起生活,還會在輕紗幔帳里做盡燕好之事。
夢里他對她一一做過的事,他都會盡數用在他的妻子身上。
只要一想到這個可能,就感覺有一把匕首不停地在自己心窩的位置戳,戳得血肉模糊,戳得鮮血淋漓。
戳得她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可是這一次,項平生沒再像往常一般溫柔地替她擦眼淚。他的手上沾著擦不干的墨跡,用還算干凈的指尖捏著帕子的一角,禮貌而又疏離地遞過去,聲音溫和。
“不過成了親就已經是大人了,可不許這么動不動就掉眼淚,以免別人看輕你。不過你也不必過于委屈求全,凡事還有哥哥在,總不會叫你受欺負的!
小姑娘的眼淚流得更兇,好似哥哥每一句殫精竭慮的打算都在為了丟下她做準備。
可這不應該是他們應該有的結局嗎?
這是他們應該有的結局嗎?
在男人起身想要離開之時,她一把攥住擦著自己衣擺而過的袖口。她仰起頭,試圖體面地說出自己的訴求,“哥哥,我能不成親嗎?”
男人的身量很高,足足高出她一個頭。
他側臉望過來時,半張臉被光亮照得看不清,半張臉則是完全隱匿在陰影里,語氣不明地問:“為什么?總要給我一個理由。”
“因為我想要留在哥哥身邊,”她努力地從記憶中找出他安慰她的話,“你不是說,只要我想,你就會一直留在我身邊?我現在想,我就留在府中,我不嫁人了……”
“可是我不想!
男人冷沉的聲音直接打斷她的話。
她的眼淚凝結在纖長的睫羽上,錯愕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男人轉過頭去,看向窗外,下頜處緊繃成一條筆直的線條,更加不近人情。
這些日子他并不是一直呆在書房,對外面的情況一無所知。
在宿向容來項家時,他就已經知道了。他親眼看著對著他笑意盈盈的少女,站在同樣年輕的男子的面前,靦腆而又羞澀地笑著,氤氳著少男少女的青澀的情誼。
這是他給不了她的。
他的心態已經開始蒼老,如同垂垂老矣的夕陽,失去了年輕人應該有的朝氣與活力。
回來之后,他靜坐在長案前一遍遍地想。
他親手將她養大,耗費了無數心血讓她擺脫年少的陰影,成為娉婷裊裊、處事端莊的少女,就僅僅是用她最美好的年華,去填補他滄桑、沉頓的后悔與遺憾?
對于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女來說,真的會公平?
他幾近自虐一般,跟在兩個人的身后,看著春風沉醉的涇河邊,少女被風揚起的發絲輕輕拂過少年的臉頰,兩人對視時會偷偷紅了臉頰。
不管他情愿與否,他都必須要承認,兩個人站在一起看上去是如此的登對。
“我打聽過宿向容這個人,家風清正,身邊也沒有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宿大人和宿夫人感情穩定和諧,對待自己的長媳也視若己出,日后定然不會為難你!
他抓住小姑娘的手腕,用了點力氣就將自己的袖口抽出。
項淑敏緊緊地攥著衣袖。
可是不論她如何用力,衣袖還是會在自己的手中一點點劃走,最后只剩下空蕩蕩的手心。
她心中生出恐慌來,好像這次要是放任自己的哥哥離開,兩個人之間就會形成一道永遠都越不去的鴻溝。
她立即小跑著上前去,趕在男人推門離開之前,用身體擋在門板上,擋住了唯一的去路。
男人的視線沉沉,清俊的臉上沒有笑意,周身給人強大的威壓。
項淑敏害怕,卻還是勇敢地說:“你剛剛說的都是氣話對不對,你是不是還因為上次的事情生氣?哥哥,我真的錯了……我再也不會說要離開你的話。我也不喜歡宿向容……我不會和他成親的……”
她的話沒什么邏輯,顛來倒去。
她只想要將自己的哥哥哄好,兩個人還如從前一般兄友弟恭怒的相處。
可是男人的神情沒有絲毫的軟化。
男人眉目儒雅清俊,蕭蕭肅肅一身,如昆山之片玉。深邃的眼眸在陽光之下更顯幽深,壓抑著許多她瞧不清楚的情緒,陌生得好似變了一個人。
這種感覺叫她十分害怕。
她聳立著雙肩,抬起巴掌大的瑩白臉頰,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眼尾沒入到如漆的長發中,哽咽著問。
“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那瞬間,項平生似乎穿透了時間的間隔,在她的身上看見了另一道少女的身影。
好似那個被他永遠丟在十六歲那場大雨中的徐淑敏,站在他的面前問出她窮盡一生都沒問出的話——“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鬼使神差地,他低下頭去。
項淑敏的腦袋“轟”得一下在瞬間變得空白,濡濕的雙眸眼睜睜看著男人朝著自己的方向一點點逼近,緊接著唇上就落下似是而非的觸感。
很是清淺的觸碰,她卻明顯感覺到男人的身體無意識地震顫一瞬。凸起的喉結被抵下去之后又浮起,齒縫被挑開之后,男人的氣息便猛烈地灌入進來,卷起舌含起,吮吸,甚至是□□。
這樣的行為可以出現在天底下任意一對恩愛的夫婦中了,可唯獨不能出現在他們身上。
想到那些異樣的目光和中傷的語句朝著哥哥飛奔而去嗎,她反應過來后就開始掙扎。
只是剛有掙扎的動作,男人的身體便壓了上下,將她牢牢地所在灼熱的胸膛和冷硬的門板上。勻稱而有力度的手指握住她纖細的脖頸,而后便沒入如云的發中,托著她的后腦將這個吻不斷加深。
纏綿的水聲中,她甚至能感覺到男人唇舌的形狀。粗糲渾厚的,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稍微觸碰就能激蕩起層層酥麻。
連帶著她的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思維都成了氤氳的一片,開始分不清眼前的場景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只覺得交纏的呼吸燙人,燙得整個身體都在發軟,然后不斷沉溺沉溺。
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空氣中微小的塵埃上下浮動,外面是下人進進出出的腳步聲。
隔著薄薄的一層門板,只要稍微留心些,就能輕而易舉地發現在這方天地中違背綱常倫.理的糾纏,以至于她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男人分開時候,手臂撐著她的上方,偏過頭去喘氣。
在觸及到女子的眼淚時,他的嗓音早就染上了緊繃的沙啞,卻沒有絲毫地停頓,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按了下去。
勁腰緩緩擺動,眼神晦澀不明。
“所以你明白嗎?”
“你留在我的身邊,終究有一日,我會如同今天這般對你有反應!
項淑敏被強迫按住的手心都在發麻,更多的則是害怕!翱墒俏覀儾皇切置脝幔扛绺,我是敏敏。”
“你不是我的妹妹,你是徐家的姑娘,養在項府!表椘缴鏌o表情道,隔著幾層輕紗,眼尾殷紅,“我對你,也從來不是兄妹之情。”
他失控地咬上女子的肩膀,落下痕跡,聲音更是如同砂紙打磨過一般。“所以知道這一切,還想要留下來嗎?留在我的身邊!
140 項平生×徐淑敏8 我輩子,沒有什么是……
項淑敏第一次知道, 自己不是項家姑娘,而是什么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徐家的孩子。
這個消息甚至要比哥哥主動親了她還要震撼。
她甚至都開始懷疑,是不是哥哥為了給自己的行為找一個合理的借口, 企圖給兩個人的失控找到一個掩飾。
她怎么可能不是項家的孩子呢?
明明她就是在項家長大, 雙親對待她同哥哥姐姐們沒有任何的區別,甚至因為她的年紀要更偏愛些。這么多年在項家,她的吃穿用度同其他兄弟姐妹沒有任何區別, 甚至因為哥哥的照拂要更滋潤, 怎么會不是一家人?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書房, 也就沒聽到自她離開后,屋內傳出的沉悶聲響。她失魂落魄地走在游廊上, 晃蕩著晃蕩著就來到主院附近。
母親身邊的黎梨見到她, 被她通紅的眼睛給嚇到了, 連忙拉著她往屋子里走。
“四姑娘這是怎么了,怎么眼睛紅成這個樣子,是不是受誰欺負了?”
項夫人原本在算賬,聽到動靜之后放下賬本從側廳走出來,同樣是被嚇了一跳。
她知道宿家公子今日邀請女兒出門游玩的事, 卻并不知道淑敏回到府中之后還去了書房,只以為是宿向容讓她受了委屈。
姑娘家受委屈的事,可大可小。
她連忙拉著女兒在暖塌上坐下,牽著小姑娘的手仔仔細細檢查一遍之后, 如釋重負般松了一口氣,這才將人摟進懷中,溫柔地說:“淑敏,告訴娘怎么了,怎么一個人哭成這樣?”
黎梨立即打來了熱水。
項夫人接浸了熱水以后又擰干的帕子, 動作輕柔地替小姑娘擦拭臉上的淚痕。
“你要是受欺負了,只管告訴娘。雖說他宿家在姑孰有些權勢,可也沒有到只手遮天的程度。你是我養大的姑娘,萬萬沒有叫外人欺負的道理!
項淑敏看著面前眉眼都是擔憂的婦人,感受她摸過自己臉頰時溫熱的掌心,眼淚流得更兇了。
可她也不想讓宿向容背上黑鍋,開口胡謅了一個理由。
“我在寺廟的回來的路上,瞧見有窮苦的人家過不下去日子,在路邊賣兒販女,心里不是個滋味!
項夫人聞言,嘆了一口氣。
“這幾年大干大旱,地里的收成不好,百姓的日子過得都苦。姑孰都算好的,宿大人硬著頭皮向上面提了減免賦稅的申請,給了不少人一條活路!
光是這一點,都叫他們高看宿家一眼。因此她和夫君都很是重視同宿家的這門親事,也相當看好宿向容這位后生。
將小姑娘哄得止住了眼淚,她才旁敲側擊地打聽。
“這幾次出去,玩得可開心?”
項淑敏點頭。
項夫人眼里的滿意更甚,又問:“你覺得向容這孩子,怎么樣?”
這下項淑敏沒開口。
她想到的不是宿向容,而是自己的哥哥。想到被抵在門板邊那個急切而又深入的吻,似乎舌尖還殘存著被吮吸后發麻的感覺。
光是因為這一點,她都不可能再同宿向容繼續相處下去。
項夫人見到她不說話,也明白她的意思,垂下眼簾。
“要是不喜歡的話,我們就再看看其他人!
“我也給你透一句實話,你們這些小輩都不著急定親。等過了這次科考,你大哥若是有這個運氣能夠提名榜上,項家也算是徹底改頭換面,姻親關系更是要仔細考慮。”
“不說我們這一房,就是你的叔叔嬸娘,至今不著急給底下幾個小的定下親事,也都是想再等等看!
“可要是……”
“沒有可要是!表椃蛉说恼Z氣變得嚴肅,“他既然享受了項家資源的供養,就要有所成就來反哺家族。”
“淑敏,沒有比你哥哥科舉更為重要的事!
項夫人最后一句話說得意味深長。
項淑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中有鬼,靠在娘親的懷中,周身被熟悉的馨香柔柔地包裹住時,一顆心卻逐漸躁動不安。
回去之后,她又毫不意外地做了一場夢。
這次則是在主院內的西側房。
暖榻上,窗邊透過來的陽光讓頎長身軀上的汗珠清晰可見。隨著沖撞的力道,汗珠滾動匯集在一起,從緊繃的下頜處滴落,砸在她的心口處。
明明是冷透的汗水,卻燙得她心尖發顫,不得不伸手捂住才不至于心臟跳脫出來。
可纖細的手臂才擋上去,便被男人移開。
“別遮住,讓我看看!
那股羞恥感瞬間將她淹沒,精神緊繃之際,窗外傳來女子們說話的聲音。
是項夫人同黎梨在討論,她同項平生各自的婚事,該接觸、相看的人家都要來往走動起來。
隔著一道窗,說話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只要窗外的人細心些,就能夠直接推開門見到這違反綱常的混亂。項淑敏后背緊繃成一條直線,死死地咬住唇將那些口申吟吞進喉嚨里。
她看著身前的男人,用口型軟軟地哀求,“哥哥,不要!
最起碼不要在現在,不要被人發現。
下場的眼眸里瞳仁黑沉,如同兩滴化不開的濃墨。勁腰擺動,沒有絲毫放緩動作,甚至又加快的趨勢。
她最后受不了,十指深陷入身下的軟墊時,男人吻了上來,堵住了所有的聲音。
順勢往下,十指交纏。
項淑敏醒來時,捂著胸口喘氣,都有些麻木,又是這樣的夢。
姑娘家的羞恥叫她不敢同任何人傾訴,情感與理智糾纏,造就精致的牢籠。她蜷縮著身體,在一片寂靜中,靜靜等待著天明。
——
當年的事發生就會有痕跡,只要仔細去探究的話,也能窺見一星半點的真相。
她花了些銀子,從針線房的老嬤嬤那里打聽到有關于她的來歷。
她確實不是項夫人的孩子,而是在項夫人生下三子的第二年,被項大人從外面抱回來,被當成嫡小姐養著。
當年也發生過底下的人拿她的身世嘴碎的事,猜想是不是項大人在外面有了什么紅顏知己,有了孩子之后嫌棄母親的身份低,只把孩子帶回來。
“當時有個灑掃院子的婆子,夫家姓馬,負責給老爺趕車,在我們這些奴才中間很是得臉,說話也就張狂起來。那日她吃了點酒,拿姑娘您的身世編排,正好被從學堂回來的大公子聽見了!
“大公子當時年紀小,身上的氣度可是不俗。當即就讓人將這一家子都發賣出去,并且發話,只要讓他聽見這府里有一星半點與您身世有關的傳聞,不拘是誰傳出來的閑話,一并都趕出去!
“馬家的例子在前面,就是再嘴碎的婆子也管了住自己的嘴,沒有一個人提起。時間一長,大家更不會無緣無故地提起!
項淑敏問:“我哥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世?”
“應當是知道的!
畢竟當年的事鬧得不小,下人見識了雷霆手段,也逐漸開始敬畏這位年少成名的大公子。
不過老嬤嬤討好地恭維著:“是不是同胞兄妹又有什么關系,這些年府上誰人不知,大公子是最為關照四姑娘的。無論得了什么新鮮東西,總是要留一份給您送過去,其他的公子姑娘可從來沒讓大公子這么惦記。”
“今日也是您特意問起,老奴壯了個膽子,才敢將這些舊事都說出來。您也體諒些,莫要說消息是從我這里傳出來的!
后面老嬤嬤又說了許多賠小心地話,項淑敏都沒太能聽得進去,拿出準備好的銀子將人打發走之后,一個人靜靜地在花園里坐了很長時間。
她原本就是敏感多思的人,就忍不住去多想。她原本的父母是什么樣子的,為什么會將她送到項家?這些年她肆無忌憚地享受著雙親與兄長對自己的關愛,是不是在旁人眼里,她就是一個鳩占鵲巢的贗品?
所擁有的一切都成了鏡中花水中月,真真假假叫她分不出一點真偽。
“四姑娘,你怎么在這里?”
墨棋路過花園,原先還以為自己認錯了人,便提著手中的食盒走近來看看。
等見到姑娘凍得發青的臉頰時,他關切地說:“現在天氣還沒有完全暖起來,石凳上涼,您可注意著別呆久了,免得和大公子一樣染上風寒,反反復復不見好!
“哥哥病了,多長時間了,可請了大夫?”
“兩日前?就是您去找他的那天,反當天晚上就高熱不退。已經請府里的大夫看過了,也開了藥方子,不過吃了幾貼藥這兩天都不大見好。大公子說現在府里事情多,就沒讓聲張!
墨棋舉起手中的食盒示意,心里覺得奇怪。
大公子說自己不在府上時,四姑娘每日都惦記,最多一日來五六趟的也有。怎么見到人,反而不關心起來,就連生病也能夠忽略過去?
不過他想到這兩日大公子難以琢磨的脾氣,又想到這兩位主子向來關系親密,就極力邀請。
“姑娘要不要過去看看,說不準大公子見到您來之后,病就好了大半!
項淑敏是不相信過去探望病就會好了大半這種話,可是她還是會擔心。風寒這種病五分靠藥,五分靠養,嚴重到拖垮身體的比比皆是。
那一場場的夢境叫她抬不起頭,也叫她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的兄長。
可再多的千回百轉,在聽到哥哥生病之后還是動搖了。
幾乎都不需要墨棋怎么去勸說,她就跟著一起去哥哥的院子。
墨棋自覺自己做了一件大事,進門之后將食盒放在桌子上,說話的聲音比之前更要有底氣。
“公子,您瞧瞧,是誰來看您!
陽光里,塵埃浮動。兩人遙遙對視,竟也有一眼萬年的架勢。
這是兩個人在那天下午之后的第一次見面。
那些隱晦的、以兄妹名義的遮擋,被無情地撕扯下來,留在兩個人中間的便是亟待去解決的情感糾纏。
項淑敏仍舊清晰地記得,男人在失控時咬上她的肩膀,殷紅的鳳眼盯著她,清醒又墮落著問:“所以知道這一切,還想要留下來嗎?留在我的身邊。”
可哪怕不是親兄妹,在旁人的眼里,他們也用兄妹的名義生活了這么多年,依舊是違反綱常,違背倫理。
他原本就該是高懸在天空的皎月,在眾人的稱贊聲中,走向平步青云之路。怎么能因為這樣的感情,讓自己有名聲上的污點,成為他被攻訐的證據?
她站在側廳的珠簾旁,看向依靠在床邊的男人。
因為還在病中休養,他就只穿著雪白的寢衣,原本清俊淡漠的臉在風寒的折磨下,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如同圣潔墮落,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墨棋見氣氛尷尬,利索地將藥碗端出來之后放在床邊的矮幾上。
“書鋪那邊的店家說,今日會送過來一批稿紙,小的先去前面看看,防止數量上出現了紕漏!
他說完這句話之后,就開始溜之大吉。
沒了墨棋在中間插科打諢,房間一下子安靜下來。
男人斂眉,低頭看手中的孤本,睫羽在蒼白的臉上落下一層陰影,越發透露出病中的虛弱。
湯藥在路上耽擱一點時間,原本就不大熱。
眼見著黑色藥汁上空團著的白色水汽越來越少,項淑敏將手中的帕子捏了又捏,最后還是沒忍住開口打破沉默的氛圍。
“哥哥,一會兒藥涼了!
項平生抬眼朝著她看過來,如玉如瓷的手指壓著紙面,卻沒有其他的動作,非常輕地“嗯”了一聲。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讓她親自去喂。
其實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他們感情自小就好,生病了互相照顧是理所應當的。
可那時他們只是兄妹,她心中并無半分的旖念,心中想的全都是,如何讓自己的兄長快點好起來。
現在的她壓根沒辦法再做出這樣親昵的動作,甚至連簡單的觸碰都能叫她雜念叢生,生出不該有的妄念來。
兩相僵持中,她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走上前去,端起那盛滿藥汁的湯碗。
項平生沒有繼續為難,低下頭就著她端起的青瓷碗,眉頭都不皺地將湯藥喝完。
抬頭時唇邊沾染了一圈藥漬。
項淑敏便如同往常一般,用帕子去擦。
當手指不小心在男人的唇瓣上劃過時,她的動作停頓住,不知道是立即縮回還是假裝無事發生地一筆帶過。
在她還沒想好時,她的手變為一只寬闊的大手完全包裹住。
項平生掃過她的臉,很肯定地說:“已經打聽過了,所以肯相信我說的話了?”
“哥哥……”
他垂眸,看向自己握住的手。
女子家的手總要比男兒更加柔軟纖細,軟綿綿的也沒有任何的力道,同她這個人差不多。
“淑敏,我只是想要讓你知道,我們之間并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些血緣的阻礙!
“你如果只是將我當成哥哥,我也會在哥哥的位置上,替你安排好后半輩子的生活!
“我輩子,沒有什么是不能給你的!
項淑敏鼻尖發酸,好似這種堅定的選擇,給原本因身世而動蕩不安的靈魂帶來安撫。
她急需要用點什么來證明,她是會被堅定選擇,是會被堅定的愛著的。
所以哪怕知道不合適,她還是義無反顧地靠了過去。
她很輕,趴在身上也沒什么力道,只覺得熱乎乎軟綿綿的。尤其是她靠在肩上,香氣隨著呼吸噴灑而來,一下下落在脖頸上的血管時,全身的血液都跟著流竄起來。
項平生偏過頭去,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的特別近,幾乎是鼻尖擦著鼻尖,呼吸相聞。
女子微微張開唇。
她的唇形極為好看,唇珠飽滿,帶著點肉感,十分適合親吻。
尤其是當小姑娘眼眸濡濕帶著水汽,一簇簇的睫毛輕輕顫動著望過來時,那種親吻的谷欠更加強烈。
項平生忍不住低頭,輕微地觸碰又短暫地分開,反反復復后,嘗試性地含住女子的唇,然后這樣長驅直入著。
在夢境當中,他們便是這樣擁口勿的姿勢,緊密糾纏。
男子的手牢牢地鎖住纖細的腰肢,沿著側腰的曲線緩慢上移,沒入到衣襟中。
而后頓住,男人罕見地失態起來,呼吸更是沉重。
貼緊時甚至能感覺到心臟在瘋狂亂跳,那是一種極為奇妙的感覺,稍稍的觸碰便會傳來嚶嚀聲。
她蜷縮著身體,心跳飛速快要喘不過氣,忍不住張開嘴讓新鮮的空氣混入進來。
只是才微微張開些,男人灼熱的吻就灌入進來,唇齒相依,吮吸研磨,甚至能聽見漬漬的水聲。她卻并不排斥,甚至想要的更多,想要在這方混亂的小天地中被長久地愛著。
皮膚都在發燙,軟到幾乎要融為水將男子的手整個包裹住。
她覺得難受,急需想要將什么宣泄出來。被推到在錦被上時,她的臉頰坨紅,蒙著一層水霧的眸子看面前染上情谷欠的男子,已然分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黑眸沉得嚇人,項平生斯條慢理解開衣帶。
隨著衣服解開,他的身形也顯露出來。
不同于文人的清瘦,他身上覆著一層肌肉,顯得肩腰的比例極好。不過也沒有武將那么夸張,肌肉緊實勻稱,彰示著成年男子的力道。
兩具年輕的身體交疊時,她能感覺到他身體在發燙。
在被翻過身時,她腦海中突然閃現過一個念頭。若是明日父母,她同自己的哥哥有了首尾會怎么樣?會不會朝著他們投來失望的眼神?
可是很快她又沒有空去想,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頭高高地抬起,細嫩的脖頸同背部連成一條驚人的曲線。
141 項平生×徐淑敏9 沒有比……
禁忌被撕開一道口子, 所有的倫理、綱常就變成書文中高高樹起的準則,絲毫沒了約束的作用。
于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項淑敏覺得自己一定是壞透了的人, 不然為什么會在眾人的眼皮底下, 偷偷摸摸地同自己的哥哥親吻、擁抱,甚至做更加親密的事情。
可她又不得不承認,她并不排斥, 甚至帶著隱晦的愉悅。
在外人面前清正端方的哥哥, 也會低著頭, 親吻她的眉心、唇、鎖骨甚至是往下身體肌膚的每一寸。
熱烈相擁的同時,她總是會想起清雋少年領著半大的小姑娘從學堂走出, 笑著同路上遇到的每個人都打招呼。
人人稱贊他們的兄友妹恭, 卻無一人想到。在他們看不見的角落, 這對被稱贊的兄妹緊密交疊,做盡了情人之間才能做的事。
只要想到這一點,她的身體都忍不住戰栗,禁忌與恐懼之下,她緊緊地擁住男人健碩的身體。
試圖在這個溫暖的懷抱當中, 尋找溫暖。
可再怎么隱瞞,紙終究包不住火。
項夫人回想起少女眉目間隱隱藏著的風情,心里就開始敲起了小鼓,生怕小姑娘在自己照顧不到的地方受了欺負。
她想著, 同長子商量,回頭讓他打聽合適的青年才俊,帶著妹妹多相處相處。
不過眼下的時機也不合適,科考在即,她不知道這件事會不會讓兒子分心。
一路心事重重地繞過影壁, 穿過游廊,進入到屋內時她一陣頭暈目眩。
“你……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女子的聲音到最后,尖銳地都有點兒變調。她腦子“嗡”地一下,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沖上前去,一把扯住正在擁抱親吻的兩個人。
項淑敏白著臉,恐懼中,又有種塵埃落定的坦然,緊接著被男人推到身后。
混亂的拉扯中,項夫人急火攻心直接暈過去。
大夫診斷過后,項大人同項家的幾位叔叔嬸娘也趕了過來。
項平生跪在側廳的青石地磚上。
少年身形清雋,肩背平闊,脊梁挺直像極了一叢青郁的翠竹,蕭蕭肅肅一身,渾身的氣度遠超同齡人一大截。
這是項家的長房長子,是項家傾注了所有希冀、有望重復祖上榮光的繼承人,怎么就在兒女情事上犯了糊涂?
真若是少年悸動,府里不缺貌美的丫鬟,再不濟秦樓楚館,說破天也不過是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
怎么就對自己的妹妹產生了感情?
此事若是傳出,旁人怎么看他,又怎么去看項家?
長輩昔日欣賞的眼光,變成一道道鋒利的匕首,朝著少年的身上扎去。同時落下的,是項大人手上漆黑油光的藤條。
藤條打在皮肉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青色的外衣上迅速滲出血痕。
項淑敏全然沒想到父親會動手,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撲上去擋在哥哥的背部。
項大人差點沒能收住手,藤條落在小姑娘上方三厘米處堪堪止住,看向相擁的兒女,憤怒的眼神中夾雜著意思不易察覺的復雜。
小姑娘的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趴在男人的背上,主動承認著:“不關哥哥的事,是我……是我……是我求他和我在一起的……是我主動……也是我自甘……”
“淑敏!”項平生厲聲喝止。
項二夫人心里納著火,沒忍住嘀咕了一聲,“你這不是糊涂,害了你哥么。”
這句話幾乎說中了在場人的心思,一個前途正好的長子與一個可有可無的少女,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仿佛將引誘的罪名按在女子身上,項平生就依舊是白璧無瑕的翩翩君子。
“她多大年紀,我又多大年紀。倘若我真的不情愿,她還能強迫我?”
項平生強勢地將女子從背后扯到身邊,直直地看向項二夫人。“這同她沒關系,原本就是我,對她有不該有的心思!
漆黑的瞳仁如同幽深的古井,臉上的表情嚴肅慎重,帶著不可名狀的壓迫感。
項二夫人心頭一緊,卻沒敢再說什么。
項大人怒火又涌了上來,藤條重重落了下去!昂喼被熨~!
男子攥著少女的手不讓他動彈,脊梁筆直不改其聲!笆俏翼椘缴,先喜歡淑敏!
項大人的藤條又隨后而至。
他憋著一口氣,似乎想要用這種方式來讓自己的長子屈服,他就不相信還能有打不斷的脊梁。
可每一次藤條揮下去,沉悶聲中都伴隨著男人堅定不改的話語。
以至于到最后,男子的背后已經是一片模糊的血痕,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男子清俊的臉上滲出大片大片的冷汗,面色也因為疼痛而逐漸發白,可他始終也不肯松手。
用足夠讓在場所有人聽見的聲音說:“是我項平生,先喜歡淑敏!
項大人揮動藤條的力道先是一次比一次重,逐漸開始變緩,最后握著藤條的手都開始在發抖,最后啞著嗓子。
“她是你的妹妹!”
“她真的是我的妹妹嗎?”
屋子里染著安神靜氣的熏香,中間夾雜著不知名的草藥香?墒且膊恢遣皇茄惴诺锰,屋子里繚繞著一層淡淡的霧氣。
在縹緲的霧氣中,男子額上的冷汗緩慢低下,一雙眼眸黑沉地看不見底,緩慢而篤定道:“她原本就不是我的妹妹!
項大人心里一驚,幾乎都快拿不穩藤條。
他氣喘吁吁地往后退了幾步,在梨花木的圈椅坐下,沉默了好半天問:“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一開始就知道。”
這還有什么不清楚。
項大人的手止不住地顫抖,雙肩佝僂下去,整個人在瞬間仿佛蒼老了十幾歲。
他想,要是當初對子女多關注些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兄妹亂.倫的丑聞?尚此窒氲剑睦镉羞@么多精力。項家與當地豪強發生沖突,背井離鄉來到姑孰,這么多年站穩腳跟已經不容易。
平生享用了項家的資源,可有不得不說,他這位兄長做得極為出色。
天縱橫才,又成為表率約束弟妹,項家這些小輩中就算讀不進去書的,也是忠實純良之輩。
可為什么……為什么喜歡上自己的妹妹。
在事發之后,項大人頭一次苦口婆心地勸道!澳憧芍⑷羰莻鞒鋈ァ氵@一輩子都毀了。十幾年寒窗苦讀,你甘愿在兒女情愛上栽跟頭,當真不悔?”
項平生忍著疼,俯身拜下去時能感覺到背上皮肉綻開的疼痛。
額頭抵著地面的瞬間,過往的一幕幕在腦海中走馬觀花,最后定格在多年之后女子安靜躺在棺桲中的精致面龐,鄭重說:“不悔!
他這輩子,原本就是為她而活。
而也就在這時候,他所有的遺憾與不甘,才終于落了個圓滿。
談話很快就結束,項大人很快封鎖消息,隨后才請了大夫。
項平生這一次傷得很重,后背沒有一塊好肉,衣衫褪下來時血痂也被揭開,又是模糊的一片。很快他就起了高燒,中間一度昏迷過去。
項淑敏一直守在他身邊,再次期間,沒有一個人來找她談話。
所有人的清楚,這是項平生最大的逆鱗。
沒有人敢犯這個忌諱。
而在項家的長輩商議之后,最后的結果也出來了
——若是項平生不肯悔改,便從項家離開,至此是死是活,同項家再也沒有任何干系。
這相當于是被家族除名。
項平生醒來之后知道這個消息,反應很是平靜,像是早就預想到會有這么一遭。
項淑敏趴在床邊,眼淚簌簌地往下流,卻沒有一點兒聲音。她以為最嚴重的,不過是棒打鴛鴦,她被安排進庵堂又或者是外嫁,再不然便是白綾三尺。
全然沒想到父親會對哥哥下這么重的狠手。
照顧哥哥的這幾日,她一直在想,感情就當真這么重要,她真的要因為一己之私而連累到他原本的前程?
冰涼的眼淚落到嘴里,冰涼當中帶著一股苦澀。
看著男人因為受傷而格外蒼白的臉頰,她小聲道:“哥哥,去和父親道個歉吧,他會原諒你的。”
“然后呢?”男人狹長的眼眸幽深,往外側身時因為背部的疼痛而蹙眉。他面無表情地問:“淑敏,你舍不得項家的榮華,怕跟著我吃苦?”
“我沒有!
“那是因為什么?”他露出幾分慘淡的笑容,眸光黯然,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拔抑缽捻椉译x開后,我未必能供給你現在的優渥生活,你若是不情愿我也不會怪你的!
“我真沒有。”項淑敏豎起手指發誓,“倘若我有半分嫌棄你的意思,只叫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那我們明日就一起離開。”
項淑敏對上男人灼灼的視線。
那是她極為熟悉的一張臉,線條清晰、五官優越,即使因為生病皮膚透著慘白,卻仍舊難以掩蓋端方君子的氣度,皎皎如天上月。
她眼淚慢慢積蓄成一團,然后滾落下來。
努力想要克制住情緒,可聲音都在打著顫,最后問:“哥哥,當真值得嗎?”
隨后灼熱的吻就湊了上來,含著她的唇一點點侵入進去,她反應過來時,已經占據了她大部分的呼吸。
昏惑的視線里,男子唇上還帶著親吻過后的水漬。
是他的,也是她的。
呼吸交纏里,她聽見男子低沉到近似喟嘆的聲音。
“沒有比這更值得的。”
——
他們離開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十六歲的項淑敏最后還是離開項家。
可這次,她并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