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聞雯不太清楚這種網爆的傳播力和殺傷力,因此在回家的車上,忽略不斷跳進來的辱罵短信和騷擾電話,低頭給邱邇編輯信息:帖子里的事情你們學校有人討論嗎?有沒有人找你麻煩?
然而直到回到家,邱邇都沒有回復。
李聞雯掌根撐著斗柜在玄關換鞋時,手機屏幕一亮再亮,她漫不經心瞧了眼時間——已經十一點過十分了,之后便直接關機了。
邱懷鳴和邱邇都沒睡,一個在跟人講電話,一個正送家教老師離開。
“邱邇媽媽再見。”老師經過玄關時,禮貌道別。
“欸,再見,鄭老師辛苦了。”李聞雯也客氣道。
邱懷鳴講著電話用手指著邱邇,不許他上樓,李聞雯便也與邱邇站在一起等著他打完那通電話。邱懷鳴跟外人交流時就披上了人皮,即便偶有意見不合,也能用春風化雨不急不躁的方式解釋、辯論、說服。
邱懷鳴講完電話,下巴向著邱邇微微一揚,給他下達了指令,“跟你叔叔說過了,不等到明年三月份了,下個月簽證下來你就走。到了那邊先補習,等著三月份入學。”
邱邇低著頭用沉默來表達抵抗的態度。
然而邱懷鳴并不在意他是什么態度,反正這個家里他說一不二,自來如此。
“上樓洗漱去吧。”他這樣不咸不淡說著,轉向李聞雯,那倨傲的眼神仿佛在說,“很好,解決完他了,現在輪到你了。”
李聞雯兩手交叉揣于胸前,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邱邇狠狠摳了一把手背,微微抬起頭,說:“我不去。”
邱懷鳴顧不得理會李聞雯唇畔的挑釁,重又看向邱邇,目光一凝,語氣非常平靜,“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但是邱邇對邱懷鳴的畏懼是日積月累形成的,那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只夠擠出一遍“我不去”三個字。他轉過腦袋避開邱懷鳴的目光,指甲扎進掌肉里,腳下一步不動。
邱懷鳴松了松領帶,皮笑肉不笑道:“邱邇,你可能沒搞清楚,你連簽字的資格都沒有,當然就也沒有說不的資格。”
邱邇聞言仍是不動,偏執地站在原地,但眼眶卻漸漸紅了。他知道邱懷鳴的威脅一向不止是威脅。
“我跟你媽有話要說,上樓洗漱睡覺,別讓我再催第三遍。”邱懷鳴道。
“我不簽字你走不了,上去洗漱吧。”李聞雯也道,用乍一聽以為是附和的平靜語氣表達著截然相反的意思。
邱邇一愣,終于瞧向李聞雯。李聞雯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時頗多感概。原主程松悅可真是個廢物啊,她一定是一點安全感都不曾給過邱邇,不然不至于邱邇孤軍奮戰中,即便節節敗退,也未有向她求援的意思。
邱懷鳴目不轉睛瞧著跟他唱反調的“程松悅”,感覺自己胸口和掌心都升起幾乎產生痛意的灼熱感。他想揪著“程松悅”的頭發把她杵到床頭,用最下作的臟話侮辱她,聽她一遍一遍承認自己是個“珰丨婦”
李聞雯把拖鞋給踢掉了,以防等下有意外情況影響發揮,她向著樓上偏了偏腦袋,示意邱邇上去。邱邇終于抬起腳步,慢吞吞往樓梯口走。然而行至半途又突然停下,轉頭露出擔憂的目光。李聞雯立刻意識到邱邇跟她一樣,也知道按照舊例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么。她定定瞧著這個又白又瘦的小男生,耳邊似乎又聽到叉子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清脆的響聲。
邱懷鳴冷眼瞧著李聞雯和邱邇,毫不留情奚落道:“有意思,一個多少補習老師都扶不起來的阿斗,和一個愛慕虛榮不長腦子的蠢貨。”
邱邇顯然并非第一次聽這樣的話,并沒有露出多余的表情——也或許有,只是他眼角原本就是紅的。
李聞雯收回目光轉頭直視邱懷鳴,冷冷唾道:“那你也總結總結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一個靠祖輩蔭蔽有點事做的、靠侮辱妻兒有點存在感的敗類?”
——邱懷鳴在邱家自己的企業“邱同”上班。“邱同”是邱家爺爺建立起來的,當前的主事者是邱懷鳴的大伯。
邱懷鳴面色一變向著李聞雯逼近一步,他緊盯著李聞雯,眼里盡是寒芒。李聞雯身體微微右側,做好準備這一回要直接踢到他口鼻上去,爭取踢掉他半顆牙。
弓弦即將崩斷的前一刻,嗡——嗡——手機的震動聲突兀地響起。
邱懷鳴一瞥,皺起眉頭。是個久未聯系過的人。
“不著急,我們明天再聊。”
邱懷鳴抓起嗡鳴不停的手機,又反手拎起沙發扶手上自己進門時扔下的大衣,錯開李聞雯走向玄關,留下一句陰惻惻的預告。
直至邱懷鳴轎跑的轟鳴聲遠去,邱邇的身體才徹底放松下來。李聞雯密切觀察著邱邇,徐徐開口,“邱邇,帖子上的事兒跟你說一聲,那句話大概率確實是我說的——雖然我忘了。但我以后不會再說那樣的話了。如果學校有人因為這件事找你麻煩,你告訴我。”
邱邇仍不愿意直視“程松悅”,但終于向她說了一句不那么硬的話了,“我知道了。”
李聞雯沉默片刻,嘆道:“你上去吧。”
她原本想向邱邇承諾,如果他不愿意去德國就可以不去,但話到嘴邊又悻悻咽下去了,因為說不定明天早上起床程松悅就回來了。她能保證做到的事兒,程松悅這個廢物估計是不能,嗐,不止不能,也許都不愿意。
李聞雯慢吞吞洗完澡出來,已經是凌晨一點了,幾聲悶雷以后,風雨聲又起來了。她裹著浴袍立在窗邊瞧著外面的大雨,內心又酸澀、又彷徨、又有種隱秘的失而復得的慶幸。
2.
一夜風雨后,太陽難得在上午就出來了,幾縷金黃從云罅間透出,穿過重重樹影和落地窗玻璃,落在一個人的眼皮上,尾光又掃過另一個人微微支起的手腕。
“所以就說,做人哪,瞻前顧后最沒出息。”李聞雯被陽光叫醒,盯著不知何時回來的邱懷鳴,默默感慨。
她不清楚程松悅不與邱懷鳴離婚的原因,因此不到萬不得已不太愿意與邱懷鳴大動干戈,否則出院第一天她就把他打服了,何至于一直忍他陰陽怪氣,更何至于現在被他用小皮鞭下流地指著。
“我今天不上班,有一整天的時間陪你玩兒。”邱懷鳴用鞭尾來回刷著李聞雯的脖子。
“我跟你說過,在我恢復記憶之前,你不能靠近我。”李聞雯一字一頓這么說著,作勢要起身,卻突然頓住,她驚詫地低頭望去,瞧見自己的腳踝被一根拇指粗的鏈條鎖在床尾,臉霎時就黑了。
李聞雯本人睡覺是很警醒的——警校和兩年的民警工作鍛練出來的——但是程松悅不警醒,而她此刻正借住在程松悅的殼子里,受程松悅的體質所管轄。
邱懷鳴瞧見她垂頭不語,露出重新占上風的得意。他緩步上前,緩緩扯松衣領,露出類似貓逗耗子的好整以暇的神情。
“太久沒有聽到你的叫聲了,老婆,兩個月實在是太久了。”
李聞雯直視著他,遺憾道:“我以為只有小孩子才不長記性……老公。”
邱懷鳴眉尾的青筋微跳了跳,因為李聞雯嘴里慢悠悠的“老公”是如此不中聽。
李聞雯盯著他,又諄諄提醒:“我要是你,就不會只鎖一只腳踝。”
邱懷鳴再忍不了這種不顯山不露水的奚落,面色一沉,掄起鞭子便是一記反抽。
李聞雯揚手抓住鞭子,反應極快地往身前一拽,趁著邱懷鳴踉蹌,以詭異的角度,“嘭——”單膝將他壓到床邊。邱懷鳴被人不費吹灰之力捉住,不堪其辱,唾罵不止,但僅掙動幾下便不敢再動了,因為他突然意識到李聞雯膝頭壓制的位置是他脆弱的胃。
李聞雯右手握拳照他頭部面上砸了四五六七八下。現在她成了那只貓。
“你現在愿意聽我的,在我恢復記憶之前,不要來打擾我嗎?”李聞雯最后一拳落下,在他衣領上蹭了蹭掌根,蹭去從他牙齦里流出的血,問。
邱懷鳴用舌尖刷去齒間血,“你還手之前跟你爸商量了沒,程松悅?你是不是忘了你主動把鞭子遞到我手里的下賤樣了?”
李聞雯一愣,立刻抓住了關鍵點。程祥知道程松悅過得是什么日子,且程祥最起碼是程松悅愿意繼續過這樣日子的原因之一。
邱懷鳴作態皺眉,又作態恍然大悟,“啊,你真是忘了,你瞧我這記性。”
李聞雯松開了對邱懷鳴的鉗制,順手沒收了他的皮鞭,她緊盯著邱懷鳴,從床頭柜上摸來一根發卡,幾下便把腳踝上的鐵鏈給取下來了。
“如果再有一回,你一定會斷一根骨頭。”
“你是得好好長長記性,我把你們都忘了,所以之前能威脅我的,現在威脅不到了。”
邱懷鳴卻仿佛聽了個笑話,他爬起來慢慢向后退,跟個神經病一樣樂不可支,“你可趕緊停一停,千萬別把自己想象成個忍辱負重的孝女,你留在我身邊主要還是因為你虛榮。”
李聞雯恰到好處地露出不解的表情。
邱懷鳴上前抓起她的胳膊,扯著她走向衣帽間。他推開衣柜的推拉門,露出最上層二十來個包包,又拉出玻璃展臺的抽屜,向她展示滿抽屜的手表及首飾。
“這里面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用一頓頓鞭子討來填進去的,程松悅,是你自己愿意的。”
李聞雯心里驚濤駭浪,但面上平靜無波,只兩手插兜兒——睡衣的兜兒——默默瞧著程松悅的收藏品。
邱懷鳴留下一聲嘲諷十足的臟話走了。李聞雯合上柜門,再鎖上抽屜,退出了衣帽間。李聞雯每每感覺自己已經把程松悅其人扒得差不多了,程松悅總能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嘲諷她,“不不不,你對我知之甚少。”李聞雯沒辦法理解程松悅,但兩年的民警工作早就讓她接納了物種多樣性的這個事實,因此她并沒有糾結太久。
此時已經近十一月底了,幾場秋雨以后平均氣溫驟降十度。李聞雯惦記著趙大良和李輝,擔心他們會因為降溫感冒——李輝心臟不太好最忌感冒,因此邱懷鳴罵罵咧咧離家以后,她便也出門了。因為需要采購,所以李聞雯按捺著心理不適開出了車庫那臺芭比粉甲殼蟲。
“二七九九,麻煩查收一下。能不能請你們店員幫我把它拎到車里?我手里東西多,拿不下了。車就停在斜對面車位里,謝謝。”
李聞雯付款一臺掃拖機器人,然后拎著滿手的購物袋,領著店員向斜前方約百十來米處的停車位走去。
“姐,其實現在買不劃算,再過一個月就要到新年節了,根據往年的慣例,到時候要么直接降價,要么有贈品,”敦厚老實的小店員把掃拖機器人放到甲殼蟲的副駕駛位,臨走悄聲跟李聞雯說,“不過公司有四十五天的保價政策,你十二月底可以再來看看是否降價,如果降價,是可以退差價的,但是如果是贈品形式的,可能就不補了。”
“我急用,沒法等,但是謝謝你告訴我,我下個月月底會來看看的。”李聞雯領情道。
“不客氣的,那您慢走。”小店員揮揮手,快速走回門店。
李聞雯把手里拎的其他東西也都分放到副駕駛位和后備箱里,然后坐回車里擰開保溫杯小口小口喝著菊花茶發愣。與邱懷鳴的對話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入不了戲的濫竽充數的演員,但是與小店員的對話就充滿了生活撲面而來的熟悉的踏實感,仿佛她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