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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不知避嫌

    一早程瑾知醒來,見秦諫正看著自己。

    入夏天亮得早,晨曦從窗外透進來,將他的臉照得光亮潔白,眼里的笑意同晨曦一樣和煦溫暖,眼也不眨看著她,絲毫不見晨起的困意。

    這突來的對視讓她不好意思,很快移開目光,垂眼道:“什么時候醒的,這樣盯著人……”

    “沒醒多久,看看你。”他伸手過來摟她。

    被子下的兩人一件衣服也沒穿,他就這么貼了過來。

    想到昨夜種種,他所謂的“親”,讓她面紅耳赤,連忙道:“我要起來了。”

    秦諫只是笑,她坐起身,發現衣服也不在身邊。

    雖說夕露春嵐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但眼下的情形她也不好意思喊她們進來,更何況秦諫還在床上。

    她坐在床上,將被子壓在身前,一時有些猶豫。

    秦諫看出了她的窘迫,起身道:“我去給你拿衣服?”

    程瑾知渴求還帶著感激地看向他。

    他就直接掀被子起身了,讓她移開眼不敢看,沒一會兒他在下面服箱旁問她:“這件?”

    問的是一件黃色的提花抹胸。

    她連忙開口:“都行,隨便哪件。”

    秦諫便拿了一件抹胸,一件中衣并中褲過來。

    程瑾知接過,拿了抹胸來穿,但對面的男人也不穿自己的衣服,就盯著她看。

    她只好一邊壓著被子,一邊背過身去,這才開始穿抹胸。

    還沒穿上,他果然就湊了過來,一把抱住她,替代抹胸將她裹住,一邊親她唇畔,一邊問:“昨夜怎么樣,舒服嗎?”

    她低嗔:“不要鬧,天都亮了,該起來了,你不急著去上值么?”

    “我不急呀,真晚了我還能告假。”

    “沒有你這樣的……”

    “我就這樣,君王也能不早朝,我就是個凡夫俗子……你生得真好看。”他沒看她的臉,看的卻是自己的手,然后低下頭去親他指縫中溢出來的肌膚。

    她閉上眼,緊緊咬住唇。

    好在他沒自己說得那么荒唐,費了好大勁,總算松開她,倒是好心道:“我幫你系。”

    抹胸的確很難系,她沒推托,由他去幫忙。

    他將她頭發攏起來放到前邊,三下五除二便朝她道:“好了。”

    速度竟比丫鬟還快。

    她卻覺得不對,伸手往脖子后一摸,就摸到了繩結,長長的系繩掉在下面。

    一時都被逗笑了,她連忙道:“不是這樣系的,你見誰脖子后面有個結,得從下面的眼里穿過去。”

    “哪里有眼?”他問。

    她無奈,只好道:“你先解開。”

    秦諫倒是聽話地將繩子又解開,她拿下抹胸來先將繩子穿好,結果他就趁著這空當又覆了上來,一邊從肩頭湊過來看她穿繩子,一邊揉捏,讓她百般不適,卻又沒手去管他,只能快點做手上的事。

    好不容易穿好了繩子,她和他吩咐:“這兩根繩子系一起,下面這兩根系一起,都系在腰上,不在脖子上。”

    秦諫總算松手了,聽話地接過抹胸,幫她從頭上套下來,這才開始系。

    她道:“再緊一點。”

    他拉了拉繩子。

    她又道:“還可以緊一點。”

    “你別把它們憋著了,我看這樣行了。”他說著系繩子,最后道:“好了。”

    程瑾知伸手摸,是對的。

    也不管松不松緊不緊了,趕緊穿上中衣中褲,逃也似的下床去。

    秦諫在床上笑。

    一早他走后,她也去賢福院請安,報備自己手上的事務,卻在途中遇到了秦禹。

    秦禹在沈家私塾讀書,相隔并不遠,每天回來,因此偶爾能遇到。

    “嫂嫂。”秦禹朝她行禮。

    她關心道:“在沈家私塾還習慣嗎?可有相熟的人?”

    秦禹點頭:“習慣,有相熟的人。”

    “那就好。”程瑾知去往賢福院。

    秦禹轉頭看了她一會兒,覺得表姐好像比剛到秦家時氣色好了很多。大概是最初不習慣,還是想家,現在也習慣了?

    他轉過頭,繼續往外去。

    哪里都是看家世背景的,他是侯府小公子,就算本性乖順溫和,也不會有人敢欺負他,他在私塾里一切都習慣,只是功課不上不下,不知再讀兩年是否能中舉。

    到沈家私塾,坐好,先生還沒來,他身后兩人在聊天。

    “你這個筆洗沒見過啊,倒精巧。”

    “那是,灑藍釉,姚家鋪子里的,外面可少見。”

    原本沒注意聽,但聽到“姚家”,秦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后邊的沈奎馬上和他道:“三郎,你可認得上面的畫?”

    秦禹看了看那筆洗,上面畫著一枝白梅,有種孤清感,回道:“似乎是……長風先生的?”

    “對,正是,三郎好眼光!”沈奎道。

    另一人道:“得不少錢吧?”

    他叫沈萬均,是沈家旁支,沈奎父親則是沈夷清父親堂弟,與沈家稍進一些,但家中都已沒有太多勢力,只是兩人在沈氏一族中也屬可造之材,都中了秀才,因此在小私塾中讀書。

    沈奎卻是笑了笑,帶著幾分得意和不屑:“算不上什么,以后這些我有得是。”

    “怎么說?”沈萬均開口問。

    秦禹也很疑惑,但此時先生來了,所有人噤聲。

    秦禹最后看了眼那灑藍釉白梅筆洗,回過頭來。

    待到下午放學,沈奎約秦禹去書鋪找書。

    沈奎此人愛占小便宜,上次一起去喝茶,他便自己拿點心記在所有人賬上,也借了秦禹好幾次紙筆,卻從不談還的事,秦禹不缺這些,沒和他計較,但也不愿和他一起玩。

    這次卻猶豫片刻,同意了。

    沈奎,秦禹,沈萬均三人一起去書鋪。

    找了一會兒書,見書鋪掛了字畫,秦禹看看沈奎,說道:“這里也有長風先生的畫。”

    沈奎看了一眼,評價:“是白牡丹,長風先生的花就是有意思,連這么富貴的花,也能畫出清涼之感。”

    沈萬均也湊了過來,突然想起早上的話:“對呀,你為什么說以后那筆洗你有得是?姚家的東西,可不便宜。”

    沈奎一笑,拿著書朝秦禹道:“三郎,錢沒帶夠,只能買一本,可否先替我付了?等我哥回來就還你。”

    秦禹早已厭棄他這套,但還是同意:“好。”

    替他付了錢,幾人出去,沈萬均道:“吹什么牛,你哥回來你就有錢了?”

    沈奎笑:“那是自然,他去洛陽議親了。”

    沈萬均回道:“議親得花錢啊,回來指不定還找你要錢呢!”說著看向秦禹:“三郎,你等著吧,我打賭你這錢要不回來了!”

    “哼,瞧不起誰!”沈奎不服氣:“你猜我哥和誰家議親?就是那姚家,人家可是洛陽首富。”

    秦禹一驚:“姚家?”

    “正是,你們說以后那姚家的瓷器我是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我是不是就有錢了?”沈奎說得眉飛色舞。

    秦禹問:“這事,已經說定了嗎?”

    “不知道,但八|九不離十吧。”沈奎回答:“你們想,姚家一個商戶,走了多大的運才能攀上咱們沈家?怎有不同意的道理?”

    “我想起來了,你哥上次是不是把你們家地契給輸了?”沈萬均問。

    沈奎“噓”一聲,“馬上就能贖回來了,聽說那姚家的閨女也老大不小了,家里急得要死,親事一說定就成婚,到時那嫁妝沒有千萬兩也得有百萬兩吧,一張地契算什么,十張也不在話下。”

    沈萬均笑:“那你哥這算是……賣身啊,哈哈哈哈,要那姚家姑娘長得行還劃算,長得不好,可真是委屈了。”

    “他是委屈,可我爹不干,告訴他要么去把人娶回家,要么剁了手不碰那個了,有什么辦法。”沈奎說。

    沈萬均嘆息:“倒也是,你哥這個癮,除了娶個金山回來還真沒別的辦法。”

    秦禹沒說什么,他一向也不多話,倒并不奇怪,幾人又走了一段,秦禹回秦家,與兩人別過。

    離開兩人,他腳步便快起來,片刻便到家中,卻沒有回自己房,而是到了綠影園外。

    徘徊片刻,倒有些猶豫。

    但院門開著,春嵐在里面看見他,出門問:“三郎,你怎么了?有事找我們娘子?”

    秦禹只好點點頭,進院中。

    兩旁翠竹搖曳,秦禹踏著磚道到屋前,正好看見程瑾知出來。

    “嫂嫂。”

    程瑾知好奇:“禹弟,你怎么來了?”

    “我有事想問你。”秦禹立刻道。

    “什么事,你問。”

    秦禹猶豫片刻,問:“上次來家中的姚姑娘,她家中可有別的姐妹?”

    “有啊,她有兩個妹妹呢。”程瑾知說。

    “那……”秦禹原來想可能是自己誤會了,但再一想,就算是妹妹,嫁沈奎哥哥那種人也是錯嫁,便說道:“她姐妹中,是否有人在和沈家人議親?”

    程瑾知疑惑地看著他,他繼續道:“沈家有位學生,說他哥哥在與姚家議親,還說姚家定會答應,但他哥哥我曾見過,雖說替沈家管著族中事務,但人卻好賭,已將家中地契輸了,和姚家議親也是為了錢,所以我想……想……”

    “你想告知姚家,不要答應?”程瑾知道。

    秦禹點頭。

    程瑾知想了想:“之前姚姑娘趕回去,確實是說家中要給她議親,她要回去看著,興許是沈家也有可能。”

    “果真是姚姑娘么?”秦禹問。

    “若真是姚家也就是她這樁事了,她兩個妹妹都還小呢。”程瑾知一邊說著,一邊思忖道:“她回洛陽也沒幾天,我趕緊寫封信給她送過去,讓她好有個防備。”

    “那便好,麻煩嫂嫂了。”秦禹松了一口氣。

    程瑾知一笑:“哪里的話,要謝謝你,知道這事了來告訴我,她最討厭別人看中她家的錢財,若是被個賭徒欺瞞了可是掉進火坑了。”

    秦禹低下頭:“是無意中知道……來告訴嫂嫂是應該的。”

    一片竹葉落到他頭上,程瑾知抬手將那竹葉撿起來,又順手替他整了整頭上的巾帽,笑道:“以前見面你還沒我高,現在我都要夠不著你了。”

    秦禹輕笑:“表姐也就比我大一歲,還是女子。”

    正說著,一道人影從竹林那邊過來,兩人看過去,正是秦諫。

    秦禹立刻斂去笑,后退一步,待秦諫過來,低聲道:“大哥。”

    秦諫就“嗯”了一聲,一步沒停進屋去了。

    秦禹趕緊道:“嫂嫂,我先走了。”說著就轉身快步離去。

    程瑾知看他離去后才進屋,見秦諫默不吭聲坐在屋內窗邊。

    正要說他對秦禹也太冷漠了些,畢竟是兄弟,但又恐他覺得自己幫著姑母管他,猶豫一會兒沒開口。

    秦諫卻語帶不悅道:“你在與他做什么呢?離那么近。”

    程瑾知莫名其妙:“沒做什么,我們是表姐弟,我只是替他撿了頭上一片葉子。”

    秦諫看向她:“我們不也是表兄妹么?”

    “那……不同。”程瑾知辯解:“我們是親表姐弟。”

    秦諫輕哼一聲,拉她到面前,直截了當:“那也不行,又不是親姐弟,還是得避嫌,成什么樣子。”

    程瑾知撇撇嘴:“他在念書,平常我們也見不到,今天他也是為一樁要事來找我。”

    說完想了起來,抽出手去了書桌前:“我不和你說了,得趕緊給望男寫一封信。”

    “什么信?”

    “她議親的事,那家人居心不良。”

    秦諫走過去,到書桌旁邊,準備在她寫信時刻意裝作才看到她的字,然后大驚,夸她寫得好,由此掩蓋自己偷看她手札的事。

    但她卻擋了紙,看向他:“不許你看,女人家寫信,表哥看什么?”

    秦諫只好退開,“行,不看就不看。”說著依言離開,就站在不遠處看她。

    她的書桌在里間窗邊,夕陽的光照進來,籠著專心寫信的她,映著外面的翠綠竹影,竟也美得驚人。

    第32章 第32章當我死了似的

    好一會兒,她寫好了信,澆蠟封了口,待要找人送信時,卻坐在桌邊猶豫了。

    從京城到洛陽,快則一兩日,慢則四五日,這事要緊,自然要快,那就要騎馬,但她帶來的陪嫁多是丫鬟和媽媽,并沒幾個小廝,更何況是會騎馬、趕遠路的好手。

    秦禹身邊也沒人,都是些年紀不大的孩子,而且會被姑母知道,姑母不一定愿意她管這事。

    然后她就看到一旁站著無所事事的秦諫。

    她欲言又止,秦諫似乎猜出什么了,看著她笑。

    “我……想送信到洛陽……”她說。

    秦諫走了過來,坐在桌邊,緩聲道:“快馬加鞭,一日可到。”

    程瑾知欣喜:“那能幫我把這信送去洛陽姚家嗎?”

    秦諫伸手,接過了信,看一眼,上面寫的“姚宅元娘親啟”,旁邊是地址與日期,但卻不是他在手札上看的那種典雅的小楷或是飄逸的行書,而是普通的楷書。

    或許是心里著急,或許是……她其實在有意藏鋒,不想被人看見。

    好吧,他再次按下吃驚夸贊的想法,抬頭道:“可以是可以,但得有報酬。”

    程瑾知明白他大概說的不是錢,卻也想不到他會要什么報酬,有些疑惑地問:“什么報酬?”

    他傾身湊近她:“親我一下。”

    程瑾知不由就笑了,垂下眼去。

    他還湊在她面前,等著她。

    也沒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有點難為情而已,兩人的親密都是他主動的,她對自己主動很陌生。

    緩緩抬頭,她屏住呼吸,迅速碰了碰他的唇。

    溫軟,濕潤,讓她紅了臉。

    秦諫看著她笑。

    她說道:“要快點送到,她家正在與那家議親。”

    秦諫道:“今晚有月亮,我讓人現在出發,天黑前可出城,在城郊住一晚,明日五更繼續趕路,入夜前可至姚家。”

    “好!”程瑾知高興,那就太好了,足夠快。

    秦諫拿了信去前院。

    從窗邊看著他竹林間頎長筆直的身影,她不由心中一動,好似有什么要化開,隨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仿佛還有他唇間的余溫。

    翌日一早,秦諫又興沖沖要給程瑾知系抹胸,并表示他已經學會了,可以幫她穿繩子。

    她拗不過,反正反抗也無用,只好交給了他。

    他倒真幫她穿好了,摸著她背道:“我真是天賦異稟,學一次就會了,我還給你打了兩個蝴蝶結。”

    程瑾知一邊快速穿著中衣,一邊轉過頭來:“系女人抹胸的天賦異稟?”

    “給你系抹胸的天賦異稟。”他笑著答。

    程瑾知轉頭穿衣服下床了,其實心里泛起一個念頭:他好像……沒有給別的女人穿過抹胸吧?

    這樣的思緒一閃而過,其實自己知道沒什么意義,更不必竊喜,只能刻意不去想這些。

    今日起得早,聽她提起秦夫人這幾天身體又不好,秦諫還陪她一起去賢

    福院,秦夫人卻未起身,他只好在簾外請過安后離去。

    程瑾知入簾內,問秦夫人身體狀況,說是夜里睡不著,所以早上也無力起身,倒沒別的大事。

    秦夫人讓張媽媽將府上對牌給她,關照道:“從今日起,管事們來應卯就讓她們去你那里,你看著吩咐下去,若有不懂的來問我便是。”

    “好,母親好好休息,過兩天身子好一些了我再將對牌還過來。”程瑾知說。

    此時張媽媽過來問秦夫人要不要吃點粥,秦夫人搖頭道:“太早了,吃不下。”

    “可待會兒還要喝藥啊,總得墊一點,不喝藥,這病也不能好。”張媽媽擔心。

    程瑾知看秦夫人有些睡意,便說道:“現在還早,要不讓母親先睡一會兒,興許再醒來就有胃口了。”

    張媽媽點頭,與程瑾知一起退出去了。

    到了外面,程瑾知問:“不是一直在吃藥嗎,怎么現在胃口又不好了?”

    張媽媽道:“換了許多大夫,吃了許多藥,都是一開始有些用,吃兩個月便沒用了,仍是心悸,頭痛,再就是整宿的睡不著,或是吃不下飯。

    “大夫說是五臟虧虛,情志失調的毛病。既是五臟虧虛,脾胃也就虛,這便導致吃的五谷、喝的藥都運轉不了全身,便是白喝了。”

    “那怎不先調理脾胃呢?”程瑾知問。

    張媽媽道:“也調理,但這是最難的,夫人一旦睡不好便不思飲食,如此身子便得不到休養,脾胃越發虛了。”

    程瑾知無奈。秦夫人也還年輕,不知怎么就弄成了這樣。

    張媽媽看著她,略有猶豫道:“其實,有味藥倒是興許有效,能先把夫人這脾胃調理好,那再喝藥就湊效了。”

    “是什么藥,去買就是了。”程瑾知馬上道。

    張媽媽搖頭:“是陳皮,最好的陳皮是新會陳皮,但那是貢品,咱們家里也能得一點,都給老侯爺平日調理了,老侯爺腸胃不濟,愛喝陳皮煎水,夫人哪里敢去和老侯爺要。外面買的,卻不怎么有用。”

    程瑾知不說話了,張媽媽說的是,既是貢品,宮里肯定只有一點,分到宮中各位貴人,再到下面的皇親國戚,就算是侯府拿到賞賜也不會有許多;老侯爺年紀大了,自是要調理,姑母是做兒媳婦的,怎好去和公公搶?

    這時張媽媽道:“倒是聽大老爺說過世的長公主手上就有,那是從宮里拿出來的,陳皮越老越好,也不知現在還在不在,還能不能用。”

    長公主?那就是秦諫的母親?意思是……這東西還在庫房放著嗎?

    程瑾知想起來自己手上的鑰匙,于是她明白了張媽媽的意思。

    如今她手里就拿著庫房鑰匙,也就是說這貢品陳皮在她手上,怎有不拿出來給姑母的道理?

    可是,這終究是秦諫的東西……

    她不可能馬上答應,又做不到假裝沒聽到,猶豫好一會兒,說道:“若是那樣,那我回頭去庫房里看看,看有沒有這樣東西。那里東西太多,我還沒有核對過。”

    張媽媽很快道:“那可就太好了!”說著她轉身來拉住她的手:“你姑母這些年在侯府不容易,耗盡心力才能有今天,好在你進了門,以后便要靠你了。”

    “我只盼姑母能好起來。”程瑾知這句話是真心的,但她知道張媽媽說的是姑母的身體就靠她了。

    她忙完了上午的事就帶著身邊幾名丫鬟,拿了清單冊子去庫房清點東西。

    到底是天家公主,長公主的確留下許多見也沒見過的東西,而張媽媽所說的陳皮還真有。

    用一個罐子封著,冊子上寫的是乙卯年新會陳皮,到今年正好是十八年時間,是陳皮中難得一見的珍品。

    不多,也就一小罐,給一人入藥正好。

    夕露與春嵐看著琉璃屏風、鎏金香爐,或是錦盒里的首飾驚嘆不已,而她則抱著那陳皮罐子不知如何是好。

    直覺上她就不想去找秦諫,和姑母有關的事她都不想找他,這會讓她想起他曾經滿眼不屑地說“不過是床笫之歡”。

    她也可以和張媽媽說沒找到,興許是什么時候用了,但她做不到,她也想要姑母好起來;她還可以悄悄拿了去給姑母,讓不和秦諫說就行了,反正他不一定清楚這些,但她同樣也做不到。

    她將那罐陳皮拿回了綠影園,想了一天,還是決定和他說一聲。

    心中也不禁想,姑母畢竟也是他母親,這些陳皮既然用不上,給母親治病也沒什么不好,他與姑母關系再不好,總不至于連自己用不上的東西都不愿給人治病。

    下午秦諫回得早,與她一起用飯。

    他今日帶了許多公文回來,待他吃完,便拉著她手道:“你先去忙,我還有許多事要做,等會兒去漱石齋做,晚一點再回來。”

    他語氣溫和,臉上帶著笑意,程瑾知適時道:“我還有事同你說。”

    “什么事?”他問,說著又想將她拉到他身上坐著,她沒動,神情認真道:“是母親的事,她近來脾胃虛,不思飲食,需一味陳皮,但家中最好的陳皮都給了祖父,她不好去找祖父要。正好母親……就是公主從宮中帶出來的有,就在庫房里放著,我想再放下去怕也放壞了,要不給母親入藥好了,你愿意嗎?”

    秦諫看著她的手,沒出聲。

    她便知道他至少是不高興的。

    隨后他抬眼:“這是你姑母讓你來說的?”

    他平常時候會直接叫“母親”,但不高興時就會說“你姑母”,將她劃到姑母那邊去。

    程瑾知很快回答:“不是,是母親身邊的張媽媽和我提起來,我當時沒應,就說我去看看,后來去看,果真有。”

    “張媽媽說的不就是你姑母指派的嗎?”他問,松開了她的手。

    程瑾知回答:“就算是母親的意思,她也是想要治病的藥,她也不愿受病痛之苦,你們至少有十多年母子名分,那陳皮你也用不上,為何就不能給她?”

    “那不是我的,那是我母親的!”秦諫抬高了聲音,起身看著她道:“她當年一心占我母親的位置,抹去我母親在這府上存在的痕跡時怎么沒想到有今日?怎么竟有臉來求我母親的藥?你是不是從未記得,那位是你姑母,但死去那位也是你真正的婆婆?”

    程瑾知咬住唇不出聲。

    她承認自己對死去的婆婆沒有太多的感覺,因為她從未見過那個人,她也忘了那是他母親的東西,但……公主的死和姑母也沒有關系,她們只是先后嫁給公公,都做了這秦夫人而已。

    秦諫盯著她道:“你姑母明知奈何不了我,每每便拿你來做槍使,而你也甘愿做她這支槍。我算是明白,她將你嫁給我的目的果真是達到了,便是要通過你來控制我是不是?竟想要我將母親遺物贈給她,你告訴她,想都別想!”

    程瑾知仍然沒出聲,她偏過頭去,遮掩自己已然濕潤的眼睛。

    秦諫看著她,不知為何,看著她這副沉默的樣子越來越氣,最后去桌旁拿了自己的公文,往外走出兩步,耐著性子回頭道:“我過去了。”說完就步入庭院中。

    程瑾知仍站在原處,拿出手帕來拭過眼角的淚,眨了幾下眼睛,將淚意退回,告訴自己,早該有預料,所以此時也不必悲傷。

    她轉身去拿了那罐陳皮,用東西包好,親自拿去庫房放了起來,鎖好。

    她想,她以后再也不要求他什么事了,也絕不會動這庫房里的東西。

    秦諫在漱石齋的書桌前坐了小半個時辰才平復下心情,著手忙緊要的公務。

    只是這一耽誤,直到二更事情還沒做完。

    他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在這里過夜了,但他也不想回

    去。

    他叫來丫鬟:“替我去綠影園收拾幾套衣物,就說我有事要在翰林院住兩天,早則兩天,最晚三天,這幾天都不會回來。”

    “是。”丫鬟退下了,沒一會兒回來,拿著收拾好的包袱過來。

    “公子,衣物都收拾好了。”丫鬟說。

    秦諫看了一眼那包袱,低聲問:“少夫人有說什么嗎?”

    丫鬟回:“沒有。”

    他抬起頭:“什么也沒說?”

    丫鬟想了想:“有,我說公子后面兩天要住翰林院,所以過去收拾衣服,少夫人說,‘好,我知道了’,接著就收拾了衣服。”

    “行了,下去吧。”他嗓音悶悶的,繼續埋頭做未完的事。

    漱石齋的丫鬟走后,綠影園也熄燈關了院門,月光照在竹林里,格外幽靜。

    程瑾知側躺著睡了一會兒,沒睡著,翻了個身繼續睡,又過一會兒,起身點了安神香再次睡下。

    的確有點睡不著,因為他。

    她想了很久,能理解他所說的,也能意識到自己忽略的地方,他不愿將自己親生母親的遺物給不喜歡的繼母是正常的,若是她也不會愿意。

    可是,他似乎總覺得她是姑母的人,他會用她的身份來攻擊她,他還會在不高興時冷落她,就好像說:我高興了才愿意和你過夜,不高興了便懶得碰你。

    誰說他們不是床笫之歡的關系呢,他現在迷戀的,只是她新鮮的身體。

    翌日她就去回了張媽媽,告訴她沒在庫房找到陳皮。

    張媽媽倒沒有多說什么,只說無妨,勞煩她專程去跑一趟。

    其實她想,興許張媽媽知道真相,府上大多是姑母的人,沒什么事能瞞得了她們的。

    兩日后,秦諫并沒有回來。

    甚至三日過去他也沒回來,直到第四日,有丫鬟過來帶話,說要再拿幾身衣服過去,公子有些病狀,在翰林院多住幾天待完全好了再回來。

    程瑾知不知他是真病還是托詞,又給收拾幾身衣裳,交給了丫鬟。

    再過兩日,她已習慣了自己入睡,秦夫人的精神好一些了,她也漸漸放下此事。

    秦夫人病愈后,倒和她提起了秦禹的婚事。

    “我常想,我哪日就去了,留下禹兒一個人,功名功名沒有,婚事又沒著落,他爹是靠不上的,可該怎么辦。”秦夫人嘆聲。

    程瑾知連忙道:“母親說哪里的話,您不過四十出頭,怎么就去了?小病小痛都是常有的事,您別想多了。”

    秦夫人搖搖頭:“不管怎么說,還是有個打算得好,我原先總想等他哪日中了舉再說,眼看著怕是沒什么希望了,不如先訂了再說。”

    程瑾知笑:“禹弟讀書向來用功,中舉是遲早的事,只是若母親心急,先訂親也好,不知母親看中哪家姑娘?”

    秦夫人看看她:“這不是沒有相中的么,早知道不將你許給他哥哥,就給他多好,這樣有人管著他,我就什么都安心了。”

    程瑾知回答:“是呀,姑母當初也不問問我,我小時候就挺喜歡禹弟的。他那時候去洛陽總跟我玩,整天表姐表姐的叫,說回京城了要給我找最好的雞毛做個毽子,到我來了京城,他還真拿出個毽子來,說是幫我留著的,把我感動壞了。”

    張媽媽在一旁道:“難怪二公子那時候從洛陽回來就天天守在廚房外面撿雞毛呢,原來是給表小姐做毽子。”

    秦夫人也笑起來:“他沒姐姐,去了洛陽見了你這么個姐姐,待他又好,如何能不黏著你?”

    程瑾知回道:“那姑母給他相個姐姐媳婦好了。”

    張媽媽道:“那就照著表小姐的模子找。”

    幾人說笑完,程瑾知從賢福院出來,正好在池塘邊看見秦禹趴在走廊的美人靠上喂魚。

    見有人來,他嚇得一驚,見是她才松一口氣,喊道:“嫂嫂。”

    程瑾知笑問:“又不是在做賊,怎么嚇成這樣?”

    “母親不許我出來,要我在家溫書,我實在憋得慌才出來的。”秦禹說。

    程瑾知嘆息:“母親也逼得太狠了,你們一旬才休一日,這一日總要透口氣,可惜我提過兩次,她也不聽。”

    秦禹一邊將手上的魚料往池塘里扔,一邊回道:“也怪我讀書不好,若是早中了舉,再中了進士,也就不要母親擔憂了。”

    “人人都想中舉,又哪里那么容易。”程瑾知在他身旁的美人靠上坐下來:“不過母親現在有了新的想法,她想給你議親了。”

    秦禹愣了,回過頭來:“嫂嫂是開玩笑的吧?”

    “哪有,真的呢,張媽媽還說要照著我的模子找呢,你愿意嗎?”程瑾知笑著說,成功將秦禹逗得說不出來話,臉微微泛起紅。

    “嫂嫂定是逗我,母親說了要我專心科考。”

    “哪是逗你,是真的,我們都說可以先訂了,等你考試完再成婚,免得你一心掛念男歡女愛去了,影響了你讀書。”

    秦禹的臉更紅了,憋了半天道:“那還是不要了吧,我先考試再說。”

    “嗯?”程瑾知笑問:“聽這口氣,你是不是不想找我這樣的?那你想找什么樣的?我去和母親說,別讓母親給你找錯了。”

    秦禹正欲回話,一抬眼,卻看著前方不說話了,程瑾知順著他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秦諫。

    他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池塘對岸的木槿花后,此時與這邊對視,看他們一眼,轉身去了綠影園。

    他的出現,成功讓兩個人沒了聲音。

    秦禹轉過頭道:“大哥好像不怎么高興。”

    程瑾知回:“不知道,大概是公務太忙吧。”

    說完,和他一起喂了會兒魚,秦禹要回屋去讀書了,程瑾知也回了綠影園。

    等她到屋中,才知秦諫已經走了,只拿了身衣服就去了前面。

    程瑾知便也沒管。

    秦諫在翰林院住了六日,那里是單間房舍,地方小,沐浴也不方便,他回家中沐浴完,換了身窄袖馬球服便出去。

    到了馬球場,沈夷清問:“你這病才好,打馬球沒事吧?”

    秦諫語氣淡淡:“能有什么事?”

    到了馬球場上,便徹底證明他沒事,如蛟龍出水,狠勁十足,讓會武功的徐子期也甘敗下風。

    馬球結束,已是傍晚,各回各家。

    走到半路,秦諫卻朝沈夷清道:“在外面吃吧,陪我喝頓酒,我請。”

    “剛才大伙兒說去喝酒,你不是說沒心情,不喝?”

    “現在有了。”他道。

    沈夷清看他這樣子,明白了,心情不好,不想陪著一群人樂,只想找個人一起喝悶酒。

    有人請喝酒,有什么不好的,沈夷清同意了。

    陪他去了酒樓,點了酒菜,沈夷清先給他倒了一杯:“說吧?翰林院那幾位老古板給你氣受了?還是石公不愿就任的事?其實也沒什么,皇上同意了書畫院籌辦,還讓東宮作主,這就是天大的勝局,別的都不在話下。”

    秦諫沒出聲,先喝了半杯酒。

    沈夷清又勸:“事情慢慢來嘛,要我說,眼下是該慶祝的時候。”

    秦諫緩緩道:“我覺得我夫人眼里就只有她姑母、她表弟,竟沒我這個丈夫。”

    “啊?”沈夷清萬萬沒想到,他找自己是為家庭瑣事。

    不過沒關系,朝廷上的事務他還沒秦諫在行,但家庭瑣事男女之情他還挺在行的。

    “怎么說?”他問。

    秦諫繼續道:“幾日前,她又為她姑母來找我要我母親的遺物,我不高興拒絕了,那晚鬧得不開心,我就走了,她也沒管我。后來又是去了翰林院辦書畫院的事,那么多天沒回去,她也明知我生病,一句話也沒有,當我死了似的。

    “今天我回去,你知道我看見什么嗎?她竟然怡然自得和她表弟在走廊上打情罵俏,見了我,也就風輕云淡看了一眼。”

    “等一等……”沈夷清叫住他:“如果他們只是在說笑,那就不叫打情罵俏,表姐弟關系好,現在又是一家人,怎么不能說幾句話呢?”

    第33章 第33章恨你對我無情

    秦諫冷哼,怎么算一家人呢?他早就說過不想他們走那么近,她并不當回事。

    沈夷清道:“再說我要是她,我也向著姑母不會向著你啊,姑母那是血親,也是婆婆,只要她姑母在一天,她就能在秦家安身立命;你就不同了,你一天能在家待幾個時辰?你管不著后院的事,再說等以后秀竹進門了,你可能就顧不上她了,但她姑母這里卻不會有變故。”

    秦諫反駁:“就算秀竹進門,又怎么能和她比?我怎么可能因為妾室而冷落正妻?”

    沈夷清道:“她向著她姑母,這正妻也不會下堂。難不成你還能違逆父母之命,停妻再娶?”

    “你……”秦諫覺得沈夷清今日說話特別難聽,煩道:“我在說她一心向著她姑母的事,怎么就扯到什么停妻?我從沒說過要停妻。”

    “我是作個假設嘛,就是告訴你她心里怎么想的。”見他開始生氣了,沈夷清轉換了語氣。

    就算是假設,秦諫也不認同他說的。

    難道她心里就只有秦家的地位嗎,他們是夫妻,有那么多耳鬢廝磨呢喃軟語的時候,怎么可能沒有情分?

    但到此時他也意識到了,他就是想知道她對他有多少情分。

    沈夷清道:“你要她向著你,那得等到你們有孩子,有了孩子,她就會一心一意向著孩子,向著孩子他爹了。”

    秦諫睨他一眼:“聽你這意思,她就算向著我也是因為孩子,和我無關?”

    “我覺得……是這樣的。”

    秦諫不屑:“我覺得我就不該找你說這事,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了?我看得透透的。”

    “你說的是利益,是爭斗,你的想法和我那繼母是一樣的,而我說的是……”他頓了頓,執起一杯酒,輕聲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若懂,就不會說那番話。”

    說完,將那酒一飲而盡。

    沈夷清道:“我是不懂,我只知道當你說這話,就證明你繼母這步棋走對了,她與那王善一樣,向你獻了個美人,這美人籠絡了你的心。”

    秦諫沉默半晌,抬眼道:“我心甘情愿,行了么?”

    沈夷清一笑:“要不怎么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呢?但我要提醒你,你姑母善妒,對付妾室是有一手的,秀竹等你這么久,你別辜負了她。”

    “她和她姑母不同,做不出那些事。”秦諫肯定道。

    “她還有她姑母呢,就秀竹那個腦子,遇著你繼母怕是被賣了還幫著數錢。”

    秦諫回道:“我知道你先認識秀竹,對她憐憫,怕她在我家受委屈,但我夫人不是你想的那樣,而且……若當初真娶了秀竹為妻,我自會敬重她,但現在表妹才是我妻子,秀竹自然也不會越過她去。我在想,若表妹第一胎是兒子倒罷,若是女兒,我也不會讓秀竹先于她生下長子。”

    沈夷清點頭:“這樣也有道理,你們家有爵位,有了庶長子易出爭端。”

    秦諫倒并不怕爭端,他自認自己的兒子自己還是能把控的,怎么可能讓他們出爭端?爵位自然是嫡子的,與庶子無關,他只是怕她憂心,怕她難過,若沒有嫡子而先有了庶子,她又怎能安心?

    與沈夷清喝了一頓酒,秦諫回去。

    先去了漱石齋,一個人對著燭火獨坐到二更,終究是站起身來出門去。

    到綠影園時,里面燈還亮著,他推門,門沒栓,進里屋后,見程瑾知正在床邊點香,聽見動靜看向他,手上的動作僵在原地。

    旁邊書桌上的燈也沒熄,上面堆了一大摞紙,上面隱隱好似練的字,似乎是在這之前寫了許久的字。

    他再看向她,兩人都沒說話,就如此對視。

    過了好一會兒,他去房中椅子上坐下,程瑾知低頭繼續點熏香,將熏爐蓋子蓋了好幾次才蓋上。

    他開口:“我要不過來,你就不會問我一聲是不是?我不回來,是讓你覺得很清靜嗎?”

    程瑾知點完了熏香,坐到床邊低頭不出聲。

    他一動不動看著她,不滿道:“你說話。”

    她才道:“一直都是表哥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又有什么權力置喙?”

    “我來了,沒見你開心,我走了,倒見你開心。”他說。

    程瑾知不知怎么就鼻頭發酸,坐在床邊涌出兩行淚來。

    秦諫見她哭,語氣不由就柔軟下來,和她道:“你哭什么,我在翰林院染上傷風,一病四五日,祖父一早派人去問藥,連你姑母都知道送些飴糖湯羹過去,你卻無動于衷,當沒我這人一樣,我看我才想哭!”

    “既有那么多人關切,又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為一點藥就大發脾氣,拂袖而去,我以為你生病是不愿再踏進這門檻而找的托詞。”

    知道她不是故意的,秦諫心情稍好一些,說道:“我沒有拂袖而去,我和你明明白白說過了,有事要忙,我怕在這里不專心,也怕打擾你。那晚做完事都三更了,我怕吵到你才沒回來,去翰林院住也是早先定好的,不管有沒有那晚的事我都要去。”

    程瑾知一邊擦著淚水,一邊回道:“可是……你說過我就是陪你過夜的,你向來高興了就拿我縱|欲,不高興了再不登門,我想你大概是去別處過夜了,所以才說生病。”

    秦諫過來床邊扶起她的肩:“你都在說些什么,什么叫你是陪我過夜的?我什么時候說過這種話?”

    “你怎么沒說過,你說與我就是床笫之歡。”

    秦諫半晌才想起是什么時候說過的話,連忙道:“那是我瞎說,是我錯。”

    說完,忍不住一把抱住垂淚的她:“你怎能這么想,你把我看成什么,又把自己看成什么?我們是夫妻,是共富貴、同患難,是生同寢、死同穴的夫妻。”

    程瑾知覺得自己的心在這一刻才又從破碎變得完整。

    她以為自己好了,短暫的三四日難過后就看開了,他本就是如此,她向來知道的。

    所以她照常做自己的事,甚至后面她都能安然入睡了,她很高興。

    可是今日他回來,露了那一面,她就又睡不著了。

    看書看不進去,寫字寫了一個時辰也靜不下心,實在太晚了,只好點安神香入眠,他就過來了。

    他過來那一刻,她就委屈得想哭。

    她說道:“什么夫妻,我是我姑母硬塞給你,用來把控你的,你不要太信我,要不然被我騙了也未可知。我想你還是把鑰匙收回去吧,小心駛得萬年船。”

    “我任你擠兌我,是我該受的,都是我的錯好么?”

    他說:“我承認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想把藥給她,但我想過,我是把鑰匙給你了,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母親也肯定是愿意的,至于你想要把東西給誰,那是你的事,就算你給你姑母了也是你的一片心,與我無關,我不該干涉……”

    “所以,不要生氣,不要把鑰匙還我好嗎?我只是……太想你在意我。”

    程瑾知真的不氣了,扶著他臂膀問:“你真病了?”

    他松開她:“怎么你還不信么?難不成我還說謊裝病?”

    她看他,果真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一些,眼窩也比以前深。

    “那怎么不回來休養?”

    “是溫病,在翰林院染上的,來得突然,當時便燒得起不了身,躺了一天,好一些了,也不想奔波見風,就留在了翰林院辦公,后來咳了幾天也就好了。”

    她有些慚愧,的確是有人來拿過東西的,也說過他生病,但她沒往心里去,都沒多問一句。

    “我不知道,我以為你就是不想理我,給我臉色看。”

    他再次將她抱住:“我怎么會不想理你?我是想你和我說兩句好話,和我說我自然比你姑母重要,想你能去看看我……我還想,如果你來了,我就讓你不必進門,免得將你也傳染上,哪里想到你人沒去,沒送東西,連一句話也沒有。”

    程瑾知不免內疚。好一會兒她緩聲道:“我小時候最好看的一件裙子,是姑母派人從京城給我送過去的;我哥哥進京考試正好摔傷了腿,是姑母請了老太醫幫忙診治的,才沒耽誤進考場;還有我父親的官職也是姑母找姑父打點安排的……她于你來說,是心機沉重的繼母,于我來說,卻是血親與數不盡的恩情。

    “你說我心甘情愿被她當槍使,那是我覺得那支槍不會刺傷誰,當然,我后來也意識到我錯了,我刺傷了你。那陳皮我已經放回去了,姑母的病也好些了,我以后不會再打它的主意了。”

    秦諫連忙道:“你給她吧,我說過了,我只當是給你了,你給誰我不管。”

    “不用,我不會再碰了,里面的東西我也都不會再碰。”

    “你是在和我賭氣。”他說。

    她回答:“不管是不是,反正我不會再碰。”

    “別這樣,你總不能逼我自己去呈給她。”

    她低著頭不說話。

    他看著她,突然貼上她的唇,深深吻住。

    至于什么陳皮的事,無所謂她給不給了,他只要她心里有他就好。

    此時抱著她,吻著她,他才覺一顆心落到了實處。

    兩人都長吸了一口氣,她輕輕攀住他的肩,將自己貼向他。

    衣服很快被扯掉,他干脆果決地進入,將數日的怨怪、猜疑、委屈還有思念化作強不可摧的攻掠。

    她抱住他,毫無掩飾地溢出婉轉輕吟,腳趾在他背上緊緊蜷縮。

    說什么縱|欲呢,其實她也有。

    夜近三更,兩人平息,卻都沒有要去沐浴擦洗,他將她摟在懷里,而她安靜貼著他胸膛躺著。

    “我明日沐休,你也告了假,我們一起去外面走走好不好?”他問。

    “嗯,去哪里?”

    “我想想,你想去哪里?”

    “都行。”

    “其實我也都行,和你在一起,哪里我都愿意去。”這是他的真心話。

    兩人抱著,明明夜已深,卻都沒有睡意。

    他問:“今日你和你表弟在說什么?”

    “沒說什么。”

    “沒說什么你笑得那么開心?”

    “那不是你弟弟嗎?什么叫我表弟。”

    停了一下,他說道:“那天,我聽見賢福院的兩個婆子在閑聊。說,你與秦禹站一起也挺般配的,另一人說,一開始你姑母還想把你許給他來著。”

    程瑾知笑了:“都是玩笑。”

    “如果先聽到這樣的玩笑,再看到你們親近呢?”

    她看向他:“我拿他當弟弟。”

    秦諫看著她不出聲,目光幽怨,似乎仍然不滿。

    她道:“今天我們在說,他母親要給他說親。”

    “嗯……有弟媳進門了,你是不是就和他避嫌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親她唇。

    “沒有弟媳進門,我也不敢同他說話了。”

    他將她抱住貼向自己懷中:“我們再不吵架了好不好?也不許冷落我,去和別人說笑。”

    “但是……我沒有同你吵,是你同我吵的。”

    “那是我的錯,我以后絕不和你吵了,這幾天我很難受,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你,恨你對我無情。”

    她沒說話,伸手抱住他。

    其實她也是難受的,會想他想得睡不著,會想得哭起來,沒有什么比此刻躺在他懷中更讓人安心。

    第34章 第34章善妒

    翌日,兩人出門,秦諫沒有騎馬,與程瑾知同坐在馬車上。

    陽光明媚,偶爾從拂起的車簾縫中灑落進來,將程瑾知明艷嬌美的臉照得更加動人,他忍不住拉起她的手,覺得此情此景,內心的充盈愉悅也就高中狀元那一刻能比。

    他將她拉過來,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程瑾知并不想靠著,從他肩上起身問:“我們去哪里?”

    “你猜?”

    程瑾知老實道:“猜不到,我對京城不熟悉,不猜了。”

    “去一座山,在西郊,名浮玉山,山上有個道觀,還有棵姻緣樹,在樹下祈福能白頭偕老,我們去祈福。”他說。

    程瑾知笑了:“你還信這個,洛陽也有許多山,什么嵩山,首陽山,山上都有寺廟,每座寺廟都有祈福的地方,寫個祈福牌便要好幾錢銀子,貴得很。”

    秦諫看著她:“原本不信,和你去求就愿意信。”

    程瑾知笑,“不知你從哪里練的,這么能說甜言蜜語。”

    “能從哪里練?見了你之后天賦異稟。”他說完,認真道:“我沒有說甜言蜜語,說的都是真的。”

    她看著他,一時有些恍惚,開口問:“以前沒對別人說過嗎?或者,那上面有你和另一人的祈福牌。”

    “你倒真以為我是那閑來無事招花惹草的花花公子了?為何對我有這般印象,自然是只對你一人說過。”他道。

    程瑾知只是輕笑,不出聲。

    他將她攬入懷中:“去祈福,然后帶你去見一個人。”

    “嗯?”她疑惑,他卻不說了,又開始湊過來要親她。

    她抬手貼住他的唇:“我今天涂唇脂了。”

    他便停下來,捏起她的手輕吻。

    如此一路親昵膩歪,到了京郊山腳下。

    秦諫告訴她,這座山雖叫浮玉山,但山上沒有玉,卻很多鳶尾花,也許這時候已經開了。

    程瑾知愿意去看花,而且這山秀氣,并不高,在藍天下如一顆翠綠的翡翠。

    秦諫讓隨從與丫鬟都留下,就他帶著程瑾知登山。

    程瑾知在秦府每天也轉許多圈,但和爬山還是不能比,爬了一段就累得氣喘吁吁,靠在樹下歇氣。

    秦諫看她臉紅撲撲的,一邊將水壺遞給她,一邊促狹地笑道:“原來在床上不是裝的啊,是真容易累。”

    程瑾知皺眉輕嗔:“這種洞天福地,真君都在山上,你還胡說八道。”

    也不怕污了真君的耳朵!

    秦諫笑:“沒事,他們在山頂上,聽不到。”

    程瑾知不想和他扯。

    歇了一會兒,重新起身,他拉著她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真的看到了大片的鳶尾花,藍色的連成一大片,如同一片湛藍色的湖水。

    程瑾知高興,在鳶尾花叢中轉了好幾圈,又摘了幾只花拿在手上,秦諫也挑了一只,給她戴在頭上。

    兩人繼續往前走,程瑾知又累了。

    “我背你?”他問。

    她連忙搖頭:“哪有背著人爬山的,那得多累。”

    “我想背你。”他說著已在她面前蹲下,“快上來。”

    她被他催促著,只好趴到他背上,他輕松將她背起,繼續往前走。

    有點高,她小心地摟著他肩膀,沒走幾步便問:“累嗎?”

    “不累。”

    “你把我放下來吧,待會兒給人看到了。”

    “看到又怎么樣?”

    “不好呀。”

    他不聽,安慰道:“放心,沒人,這道觀香火并不旺。”

    程瑾知仍是不安心,怕他累。

    隔一會兒他說:“我感覺到了。”

    “感覺到了什么?”她問。

    “感覺到了你身上我覺得很美的地方。”

    她有些疑惑,因為他說過很多次她美,她不知道他說的哪里。

    直到意識到自己貼著他,她怒嗔道:“秦穆言,你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秦諫在前面笑,“想想不行嗎,我又沒說讓你下來給我摸一摸。”

    “你真是越說越膽大……”她氣得在他背后捶他,這時正好有說話聲從上面傳過來,她連忙道:“快放我下來!”

    “沒事,我是你夫君,背背你怎么了?”

    她已經開始掙扎:“不行,你快放我下來!”

    怕她掙扎得摔到了,兩個滾下山去,秦諫只好將她放下來。

    她立刻整理衣裙,剛整理好,上面便有兩個人從山上下來,似乎是兩個上山游玩的讀書人,兩人一邊往下走,一邊瞥見了程瑾知,不由多看了幾眼。

    秦諫又要拉她,卻被她躲過,只跟著他身后走,待那兩人過去,秦諫再次拉住她,冷哼一聲。

    “身為讀書人,理該非禮勿視,卻還盯著你看。”

    “人家哪有盯著我看,就隨意看了兩眼。”

    “怎么沒有,有辱斯文。”

    程瑾知說他:“我看沒人比你更有辱斯文的。”聽之前都說的什么話!

    秦諫回過頭來看著她笑。

    好不容易,又走了小半個時辰才登頂。

    上來便能看到那座青瓦紅漆的道觀,門前一棵極大的菩提樹,上面掛滿了祈福木牌,綴著紅色流蘇,遠遠的似一片紅云,很好看。

    這想必就是那姻緣樹了。

    說到做到,秦諫要去祈福。

    樹旁邊坐了個無所事事的老道,告訴兩人祈福木牌五十文一只,加祝福符文是八十文,祝福符文再加大宗師開過光的是一百五十文。

    程瑾知心想還是京城的道觀會做生意,像他們洛陽就沒這么多彎彎道道。

    秦諫覺得很好,直接道:“那我要兩個一百五十文的。”

    老道樂呵地給了他兩個木牌,說道:“善信心誠,必能得償所愿。”

    秦諫拿了木牌,給一只程瑾知,自己拿了一只去旁邊執筆寫愿望。

    他寫完,將筆給她。

    程瑾知拿了筆想了片刻,他在一旁道:“這還用想嗎?白頭偕老,永結同心,百年好合,長長久久。”

    她問:“你寫的什么?”

    秦諫給她看:“愿吾與妻瑾知年年歲歲,永以為好。”下面還認真寫了自己的大名,生怕人不知道他來許了這愿。

    幾行字豪宕秀逸,氣勢奔放,卻是這樣溫馨的話,讓人見了有些心思動蕩。

    她寫不出這樣的話,也不敢這樣期待。

    又躊躇一會兒,她寫了九個字:“愿國泰民安,家宅興旺。”沒有寫名字。

    秦諫在一旁看了,不滿道:“這是姻緣樹,它管不著國泰民安。”

    “那算是我幫你求的,國泰民安,你在朝中才能順遂,你順遂了,家宅也就安穩了,那樣姻緣自然就好。”她說。

    秦諫說不出話來,笑一笑,當她是羞澀,拉著她去許愿。

    程瑾知在樹下站定,認真地許愿國泰民安,家宅興旺,最后又在心中默念:“還愿母親萬事順意,哥哥今年能回一趟家,以及來一趟京城……還有,望男不要和那人訂下婚事,以及也愿姑母身體早日康復。”

    許愿完,秦諫已經將自己的木牌掛了上去,她見了,將自己的木牌給他:“你幫我掛,掛得高一些愿望更容易實現。”

    “那我抱你不就好了,掛得更高。”

    “胡說,洞天福地,哪容你這樣。”她輕斥,將木牌給他。

    秦諫乖乖掛好了木牌,帶她去道觀。

    道觀名字叫太平觀,算是個不小的道觀,供奉的是碧霞元君,程瑾知雖不算特別信佛信道,但對佛祖與天尊都是敬畏的,到各個大殿都認認真真拜了拜,最后從后面的殿出去。

    出了太平觀,卻見到個石雕人像,還還是個女子,她忍不住走近去細看。

    雕像雕得很好,女子年輕,不過二十幾的模樣,頭戴華貴的五鳳銜珠步搖,錦衣華服,是十分雍容的打扮,面目也是和氣中帶著尊貴,有一種俯瞰眾生的感覺,似乎身份并不普通。

    她仰頭看了許久,又低頭看下方,秦諫問:“在找什么?”

    “找生平,怎么下面沒有?”

    “在那里,刻在石碑上。”

    她便去一旁的石碑上看,只見上面寫了“大齊玉城長公主”幾個字。

    她愕然,轉過頭來,便見秦諫也走了過來,看向那石碑,說道:“其實帶你來,是我的私心。這里原本叫浮余山,據說是山腳住的村民都姓余,后來因我母親來這里住過幾次,就改成了浮玉山。”

    程瑾知奇怪,“母親為何來這里住?”

    秦諫答:“我母親崇尚道教,有時會到這里來清修,來了好多次,在她過世后,太平觀便修建了她的石雕,小時候我常會過來。”

    所以,他說的見一個人,是見他母親的雕像,這才是她真正的婆婆。

    程瑾知看完了那石碑,又到了雕像前,仰頭看了一會兒,在雕像前跪下。

    秦諫連忙拉她:“不必,這里沒有蒲團,石頭太硬。”

    “應該的。”她雙手合十,認真道:“兒媳拜見母親。”

    秦諫也在她身旁跪下,待她拜完,扶她起身。

    這后院竟也種了許多竹子,兩人沿著竹林小徑往前走。

    程瑾知問:“母親是怎樣的人?”

    秦諫回道:“是爽朗直率的性子,但為人做事卻又很細致,她喜歡詩文,最喜歡劉夢得的詩,閑來無事,就教身邊宮女認字讀詩。我很小也教我念詩,她針線活不好,但給我做了張襁褓,上面就繡了劉夢得的《庭竹》,‘露滌鉛粉節,風搖青玉枝。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大概是希望我如竹一樣‘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

    “繡得很難看,最后幾個字似乎是懶得繡了,直接用筆寫的,洗過幾次也就淡了。”

    程瑾知忍不住笑:“母親果真爽朗直率。所以你喜歡竹子,是因為母親的緣故嗎?”

    “大概有,母親過世得早,父親不是個愿意對子女花心思的人,我小時候常會覺得孤寂,那個時候,就會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她繡的那半首詩,自然也就對竹子有別樣的心思。”

    程瑾知突然覺得綠影園的竹子不該挖,對他來說太過殘忍。

    他這時道:“其實對我母親的記憶也很模糊了,甚至不知是我的想象,還是真的。她過世時我還小,許多事都是聽梅姨提起,只是可惜,梅姨也不在了。”

    程瑾知問:“梅姨是誰?”

    “是她身邊侍候的宮女,也是我父親的姨娘。”

    這倒是她不知道的事,原來公公還曾有位梅姨娘。

    “也是生病過世嗎?”程瑾知問。

    秦諫搖頭:“在我七歲時,趁父親不在家,被……家中的正房娘子尋了由頭攆出去,將她嫁人了,第二年生孩子,那家人不愿請大夫,她血崩過世了。”

    程瑾知明白過來,那位“正房娘子”,說的正是她姑母。

    他這時不愿再叫她母親,也沒有說“你姑母”,所以用了這個稱謂。

    她輕聲問:“姑母不喜歡她?”

    秦諫語中泛起一絲冷意:“要不然呢?她連我母親的遺物都容不下,又怎會容得下我母親留下的人?”

    程瑾知良久沉默,但其實她心中卻是能理解姑母的。

    猶豫許久,她還是說道:“公主太尊貴了,這位梅姨又是公主母親的身邊人,與你關系也好,對姑母來說便是威脅……她也沒想到梅姨會血崩過世。”

    秦諫回答:“對她有威脅的人可多不勝數,她也都手段利落地解決了,最后只留了個事事順著她、對她小心伺候的陶姨娘,她善妒的名聲可不是憑空得來的。”

    程瑾知沉默。

    見她不說話,秦諫回過頭:“你不想我說她?”

    程瑾知看向他:“我只是覺得,姑母也是可憐人,任她再厲害,再善妒,也還是扶了個陶姨娘。”

    “不過是做樣子,堵人的嘴。”

    “所以作為主母,一定要替夫君納許多姨娘才好,只有一兩個也只算做樣子?”她問。

    “倒不是那樣說,只是納姨娘更多也只為人丁興旺,若主母善妒,則會家宅不寧,人丁凋敝,隨之便會家族衰落。”秦諫道。

    程瑾知默然,頓了頓,露出一絲勉強的笑:“表哥說的是。”

    說完,轉頭去看竹林旁邊開出的野花。

    秦諫只看到她的側臉。

    他突然感覺到,她那句話不是誠心的,她更像

    是不愿和他說了。

    “你是覺得……”

    前面有小道士挑水過來,他停了話。

    待小道士走過,程瑾知抬頭望了望天,說:“天怎么有些陰了,是不是要下雨了?”

    秦諫也看看天,的確有這個可能。

    時間也不早了,他道:“我們先下山吧。”

    第35章 第35章程體字

    回程的馬車上程瑾知話有些少。

    秦諫感覺到了氣氛微妙的變化,在馬車上持續的靜默中,他主動問:“你不高興了?”

    程瑾知回答:“沒有。”

    “我覺得有,你是不認同我說的話?”他說。

    程瑾知原想裝傻的,一問三不知,再問都說“是是是”,這幾乎就是她擅長的,但這時候她猶豫了。

    她知道他說的是什么話,也確實有異議,沉默之后,她終于道:“人食牲畜,只因這世道是人所主宰,并非牲畜甘愿,若人還要給牲畜定一套綱常,讓牲畜以被人吃為榮,那豈不是虛偽么?”

    秦諫心中大震。

    第一次,他聽見一個人將男人比人,將女人比牲畜,而說這話的還是個女人。

    但女人又怎會是牲畜呢?她說的是,女人是人,但女人的位置卻與牲畜無異,因為這世道是由男人所主宰的。

    男人主宰了世道,還給女人規定了綱常,這綱常便是……女子不可善妒。

    見他久久看著自己,程瑾知很快道:“我是隨口說的瞎話,其實……表哥若想納小,只要人品性好,我肯定是容得下的。”

    “我……”

    她這一說,秦諫突然覺得心虛,竟有些語拙,一時不知說什么。

    他覺得他應該很快表態他沒有這想法,但偏偏……還有秀竹……

    一時竟覺得如芒在背。

    馬車行了許久,天一會兒陰一會兒晴,到秦府門口倒是沒下雨。

    馬車還沒停穩,外面石青便道:“公子,那是不是馮媽媽?”

    秦諫撩開車簾去看,竟真看到了馮媽媽!

    那是他之前在外面找的,讓她在柳枝巷照顧秀竹,她竟然找到了這里?

    馮媽媽此時也看到了他,歡喜地一跺腳,忙往這邊來。

    秦諫不由得有一種緊張,立刻放下了車簾。

    此時馬車停下,秦諫先下車,隨即轉頭來扶程瑾知,那馮媽媽歡喜地過來,正要開口叫“公子”,一見后面還有人就停住了,隨后就見他扶著程瑾知從車內出來。

    程瑾知一下車倒看見了馮媽媽,問:“這位是……”

    秦諫看一眼馮媽媽,馬上道:“沒什么,你先進去,我等會兒過來。”

    程瑾知又將那馮媽媽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說,點頭進屋去了。

    目送她進屋,秦諫才轉頭看向馮媽媽,心中不由冒起一絲不悅,聲音也不覺冷淡,問她:“你怎么找來了?”

    馮媽媽感覺到他不悅,連忙回道:“我也不想來的,是秀竹姑娘病了,發著燒,怪公子總不去看她,我才來跑一趟……”

    秦諫又覺自己剛才那通火沒道理,便關心道:“怎么病了,是溫病嗎?”

    “看著是。”馮媽媽說。

    秦諫思忖片刻,拿出一錠銀子來給她:“你先去給她安置些吃食,稍后我讓石青去請個大夫,讓她好好休養。”

    馮媽媽收了錢:“那……公子不過去么?”

    秦諫那種愧疚與虧心感又來了,他覺得他該去一趟,但又一想到妻子,又覺得不該,最后終究還是“嗯”了一聲,勉強解釋道:“府上走不開。”

    馮媽媽點點頭。

    秦諫要進去了,馮媽媽忍不住問:“剛才那位就是新夫人?長得可真好看,跟天上的仙子似的。”

    秦諫不由笑了笑:“是她。”

    馮媽媽又朝這高門大院看了眼,欲言又止,最后朝秦諫道謝,拿著錢轉身離去了。

    她覺得,那秀竹姑娘夠嗆了,難怪公子成了婚就再也沒音信了呢,原來是娶了個天仙。這么好看的正房娘子,又是那高門大戶的千金小姐,萬一是個厲害的,秀竹姑娘還能不能進門都兩說。

    要不怎么說“龍配龍,鳳配鳳,鵓鴣對鵓鴣,烏鴉對烏鴉”呢,貧家小戶的還是不要做那麻雀變鳳凰的美夢才好,男人的嘴哪里作得準?這秀竹姑娘說不定就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好在公子守禮,兩人沒在外面圓房,公子給錢也大方,她倒覺得秀竹姑娘不如攢些錢,回頭正經找個人嫁了才好,不必作這邊的指望。

    秦諫叫來石青,吩咐他去叫大夫:“找俞老大夫去,多給些賞錢,讓他細致一些,好好看,現在就去。”

    “好,我好好交待。”石青拿了錢,領命而去。

    秦諫在門口站了片刻才進屋去。

    他還在想程瑾知那句話。

    他當然不信什么那是她胡說的,他能肯定,那就是她的真實看法。

    她覺得男人吃了女人,還要給女人規定一套綱常倫理,逼女人承認那是對的。

    但她一邊這樣說,一邊又輕松地說她容得下妾室。

    偏偏他覺得,她是真容得下,她絕不會和她姑母一樣想盡辦法除掉妾室。

    可是,人怎會如此矛盾呢?

    程瑾知回了綠影園,春嵐在一旁道:“剛才那個婆子,不像是侯府的,我沒見過。且你們看她身上穿的,沒侯府的婆子那么體面,也沒那么懂規矩,像是外面的婦人。”

    春嵐向來機靈,將外面的一切看得仔細。

    夕露也輕聲道:“她似乎對姑爺熟悉,石青也對她熟悉。”

    答案呼之欲出,那媽媽極有可能是外面侍候的人,姑爺不只花錢在外面置了宅子,還專門給安排了仆婦照料,且對那邊極好,要不然仆婦不會敢找到侯府來。

    程瑾知開口:“好了,你們別背后議論人了,既是不認識的人,就與我們無關。”

    夕露閉口不言了,春嵐無聲嘀咕,作出一副鬼臉。

    程瑾知轉過頭,看向外面的竹林,眼里滿是落寞。

    昨晚他來找自己,抱著她和她說那么多話她其實是開心的;今天他帶她去山上,去祈福,去見他母親的雕像她也是開心的,可是……總會有現實將她打醒,叫她不要太迷戀。

    他們相處的點滴在她心里,但在另一個姑娘心里,也有獨屬于他們的記憶。

    一切都在印證姑母說得對,不要把男人的感情太當一回事,只有主母的位置和手中的權力才是最真的。

    可是,她好像也不是那么想要權力。

    她不是姑母,并沒有那么想要出人頭地、那么想身份顯要,得到這些并沒有讓她開心。

    可是她要的是什么呢?她又能在這侯府里得到什么呢?

    她不知道。

    回到房中,她將那把存放庫房鑰匙箱子的鑰匙扔進了箱子深處,突然就什么也不想做了,庭院中的竹子也不想挖了,覺得這樣挺好,她好像已經看習慣了。

    秦諫沒一會兒就回房,兩人用飯,他去右次間書桌上處理未完的公務,她怕打擾他,去廂房見了幾位管事,等用了晚飯,天差不多也黑了。

    兩人躺在床上,氣氛安靜得不同尋常。

    正當她準備早早睡下時,他放下了手里的書,從身后過來抱住她。

    她沒有動,但好像每次他這么將自己一抱,她都會突然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抱了一會兒,他說道:“你說的不對,人之所以為人,是因人有情,有不同于牲畜的認知,這一點男人女人都一樣,所以男人不會拿女人牲畜。而世間之主宰,并非男人主宰女人,只是強者主宰弱者,不過是弱肉強食。

    “這弱者,有時是寒門,因此被貴人所主宰命運;有時是漢人,被異族所主宰,因此

    有五胡亂華,異族以漢人為食;又有時是臣子,生殺大權在君王手中;許多時候,也是女人。

    “女人力氣不如男人,但只要脫離了比拼力氣的范疇,卻不比男人差。至少在我眼里,你許多地方強過我。”

    頓了頓,他略有猶豫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坦白,有一天,我偷看了你的手札。”

    她微微一驚,卻沒說話。

    隨后便聽他道:“你的字是怎么學的?師從何人?可有人夸贊過你的字?”

    程瑾知轉過頭來,他繼續道:“我最初幾乎不敢相信那是你的字,以為是什么書法大家的,可之前從未聽聞你的字那么好。”

    她回道:“我是有練過一些。小的時候家中請了紹興的何堯老先生教哥哥讀書,我也在一旁聽,何老先生擅書法,寫柳體字,我也跟著學,老先生說我于寫字上,天賦強過我哥哥。

    “后來老先生身體欠安,不教課了,哥哥也換了別的老師,但何老先生卻給我介紹了齊道野先生,讓我務必拜其為師。”

    秦諫一驚:“書魔齊道野?他不是早已歸隱,你竟拜過他為師?”

    程瑾知點頭:“那時老師已于朝中獲罪,在獄中熬了太久,手已經提不了筆了。他隱居洛陽首陽山,病痛之身,無以為繼,母親替我求了父親,父親答應了,請他來家中養病,并教我寫字。只是老師厭世已久,不愿張揚,此事除了家中人,無人知曉。我跟著老師從七歲學到了十二歲。”

    “然后呢?”

    她垂眸道:“然后父親不讓我學了,要我專心學女紅,學理家之道。”

    那就是繼母決定將她許配到秦家的時候。

    秦諫愕然,若是他或秦禹或秦奕有這般天賦,家中定會重金聘請名師來教導,一日也不會荒廢,但放到她身上,卻要為針線活而讓道。

    程瑾知繼續道:“老師又回到了首陽山,哥哥常會將我的字拿去山上給老師看,也會給我買許多名帖回來,我便自己練……到之后,齊老師也過世了,我就都是自己練了,到京城來不怎么練了,母親說姑母不喜歡女孩學這些,專心幫著姑母打理侯府才是正道,我便寫得少了。”

    “那你想知道你的字到底寫得如何嗎?”秦諫問。

    程瑾知搖頭,隨后略有自豪道:“老師夸過我有天賦,勸父親讓我精練此道,但父親覺得就算小有所成,也比不上嫁入侯府,哥哥也說我寫得很好。”

    秦諫說:“如今朝中在翰林院辦了書畫院,招天下書法大家或畫師在其中交流學習,若你愿意,我將你的字拿去書畫院給諸位書法大家看看可好?”

    程瑾知愕然,有些不知所措,隨即道:“那怎么行,母親不會高興,祖父和父親興許也不喜歡。”

    “母親不高興,是怕你耽誤婚事,如今你都嫁人了,還怕什么?父親倒是好說話,祖父那里……應當也好說話,他真有異議,我去勸他就好。”

    她看著他不說話。

    他問:“怎么?還有什么顧慮?”

    她輕聲:“我只是怕……其實我已疏于練習很久了,也不一定能寫出些什么來,到時又耽誤了家中的事……”

    秦諫笑道:“我與我父親,或是二弟又成了什么事?還不是每日早出晚歸?我看秦禹下次也不一定能中舉,還不是每日在苦讀?你怎么就不能繼續練字了?”

    程瑾知說他:“你怎么這個時候還不忘貶損禹弟?要不是姑母常說他,他不定已經中舉了。”

    秦諫回她:“我還要說你這個時候還不忘維護他呢!”

    “你……”程瑾知無奈,“倒好像他是我親弟弟,是你表弟一樣。”

    秦諫不說他了,繼續道:“此事我已想好了,我還想,你定能成書法大家,讓天下間多一樣‘程體字’,而我就不同了,若要世間聞名,不只要祖墳冒第二次青煙,讓我做個宰相,還要有濟世大功績,比起這個,我看我就做‘書法大家程瑾知她夫君’更容易。”

    “你……”程瑾知被他說得都要紅了臉,什么‘程體字’啊,他怎么這么能編。

    “你盡吹牛,都吹到我身上來了,我可從來沒這么想過。”她道。

    秦諫道:“我雖在書畫上不擅長,但好歹也見過許多字,怎能一點眼光都沒有?我說的不會有假,你不如先給自己想個字號,再給自己準備個印章,回頭再寫幾幅字,我給你蓋上去。”

    程瑾知被他說得迷糊了,有些心花怒放,眉眼笑得彎似月牙。

    第36章 第36章錦盒

    第二日秦諫早早下值回來,興沖沖拉起程瑾知到屋中,將手上一卷紙打開,“看這個,我想好了,你就抄這個。”

    程瑾知將那紙打開,里面寫著一篇文章,“翰林院之書畫院序”,寫的是書畫院開設之原由、經過與目的,言辭嚴謹而優美,介紹書畫院來歷之余,也暗暗稱頌太子與圣上之賢德,讀之又讓人心潮澎湃,意氣風發。

    她忍不住道:“這是何人所寫?好文辭,好心思,不知身居何職,我猜若不是高官重臣,也必是前途無量。”

    秦諫笑了笑:“說來慚愧,正是為夫,我想著既要夫人書寫,寫別人的,不如寫我的,就選了這個。”

    程瑾知有些驚異,又有些了然,要不怎么是年紀輕輕的詹事府丞呢?

    “這是要給書畫院的人看的?”她問。

    “是,會裱好掛在堂前。”

    她都開始緊張了,那豈不是所有人都會看到了?

    “那書畫院的人會同意?”她問。這么重要的字,得讓當世名家來寫吧。

    秦諫卻道:“書畫院事務是殿下主理,但殿下又交由我全全負責,書畫方向本由沈文湛挑選,我給他說過,他十分推崇。書畫院建立目的便是要標新立異,百花齊放,以發掘出更多的能人,你這字正好。”

    見她還猶豫,他道:“你放心,我還不至于要用職位之便來托舉我夫人,讓你寫這個,是這書畫院需要這樣一幅字。”

    程瑾知笑,點頭:“好。”

    他又將另一卷紙打開。

    “紙我也帶來了,有三張,若不慎沒寫好,我再拿紙來。”

    程瑾知看了那紙,是上好的宣紙,質地柔堅,潔白平滑,大概就是翰林院的東西。

    “那……什么時候要?”

    “不急,五日內給我就好。”

    程瑾知看看手上的文章,沒有署名,問:“我要把你名字寫上去嗎?”

    秦諫想了想,回道:“這字不是我的字,他們必會問是何人所書,你把我們兩人都寫上吧。”

    她看向他,想象后面寫秦穆言作,程瑾知書。于是突然明白他為何讓她寫這篇……這樣兩人的名字竟然并在一處,有一種夫婦志趣相投、如神仙眷侶一樣的感覺。

    低頭一笑,她問:“那我就寫程瑾知,可以嗎?”

    秦諫看向她:“好,正好婚書上也這么寫的。”

    程瑾知臉上飛起紅霞。

    正討論著,丫鬟暮煙從外面進來,將一副拜帖給程瑾知。

    “娘子,姚家下人送來的。”

    “是嗎?”程瑾知一陣高興,連忙打開帖子,果然是姚望男寫的,告訴她她到京城了,問何日方便來府上拜見。

    她還不知道姚望男那樁婚事怎么樣了,連忙寫了回帖約姚望男近日相見,讓暮煙送出去

    待幾日后她將那篇書畫院序抄錄完了,給了秦諫,自己便和姚望男在府中見面。

    姚望男見了她就一通感謝,兩人在綠影園抱廈內喝茶:“好在你那信送得及時,我娘差點就答應了,我還見過那人,都差點看走眼,以為他是個不錯的,后來一查,還真欠了許多銀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與他議親?又怎么知道他底細的?”

    程瑾知笑,告訴她:“你運氣好呀,還記得你上次見過我表弟嗎?”

    “那自然記得。”

    “他就在那沈家私塾里念書,同學正好是你議親那位的弟弟,知道了,特地來告訴我,我才給你寫信的。”

    姚望男吃了一驚:“竟然是他?”

    自己上次對他實在算不上敬重,就算他看在瑾知的份上不與自己計較,但人家好歹是堂堂侯府的公子,竟然能記得自己,竟然能留意到這事,還特地來告知……

    她跟著父親也見識了不少達官貴人,哪個不是頤指氣使呢,她幾乎從未遇到這么溫柔善良的貴公子。

    “若有機會,我定

    要當面謝謝他。“她認真道。

    程瑾知告訴她:“他在讀書,一旬才休息一天,要么每日傍晚才回家,今日是見不到了。”

    姚望男道:“你先代我謝謝他,明日我在我們家挑些好東西來,你替我轉交,算是我的謝禮,我知道他不一定看得上,但是我一番心意,他拿去賞人也好。”

    程瑾知勸她:“帶句話就行了,他只是怕你婚事出差錯,哪里要你的謝禮?”

    “不管他要不要,我總要給,不給我心里才過意不去。”姚望男說。

    程瑾知知道她向來實在,不是那種用嘴皮子感謝的人,只好依她,答應了。

    之后她給姚望男看自己的印章,按了印泥印給她看。

    “這字是我自己寫的篆體,石頭是青田石,表哥給我找人刻的,他說日后有空了,再給我刻個別的樣子的。”

    姚望男不懂印章,就將那石印看了看,在紙上印著玩,問她:“你怎么突然弄了個印章?”

    程瑾知告訴她:“他讓我抄錄了個文章,裝裱好了掛到書畫院去了,是朝廷新設立的地方,還說也許我就能成為京中知名書法大家,害我最近一直緊張,每日都開始練字。”

    “你不是說你姑母不喜歡嗎?”姚望男問。

    “他說姑母那邊,或是他祖父那邊都由他去說,不用我管。”

    姚望男戳了半天印章玩,隨后將印章還給她。

    程瑾知輕聲道:“我老師因獲罪,潦倒后半生,他知無不言教我一場,我卻無以為報。他過世后,我將他所存字帖都保存在身邊,其實也想找個機會刻印出去,若有表哥幫忙,此事倒是容易很多。”

    姚望男就趴在桌邊,撐著下巴聽她說。

    待她說到書法種種時,姚望男道:“我覺得你和上次比,變了很多。”

    “嗯?”程瑾知看她。

    姚望男道:“你都提了好幾次你表哥了,所以……你現在是和他夫妻恩愛,伉儷情深了?”

    想起來,那位秦大公子也確實俊朗無雙,氣質出眾。

    這話將程瑾知問住了,她想了片刻才回道:“他其實也很好,他明明有功名,有官位,博學強識,可他卻從不夸耀,他還會說許多地方我強過他,也愿意真心實意為我去謀算,我想若尋世間良人,他就算一位良人。”

    “可是他沒娶妻就養外室……”姚望男忍不住提醒她。

    程瑾知微有默然,隨后道:“既然在所難免,我會努力去適應……他是很有分寸的人,大概也不會做出太過分的事,真到外室進了門,若還能夫妻相敬也就足夠了。”

    姚望男從她眼里看到了自我勸解和落寞,她發現好友不再像以前那樣死一樣的平靜,她比以往多了一分“人氣”,她會很開心和她講什么書畫院,什么印章,也會一次次眉眼帶笑提起她丈夫,但同時她也會忐忑、會失落。

    換言之,她好像對那秦諫動了心,暫且停留在夫妻恩愛的幻境里,并在讓自己接受妻妾和睦的日子。

    真的能做到嗎?

    但不做到,好像也不能怎么樣,老像以前那樣,她又覺得好友會瘋。

    下午姚望男才走,程瑾知送她到門口,回來看見桌上滿紙的“程瑾知”印戳,啞然失笑。

    隨即又忍不住將自己練字的紙張拿出來,一一在下面署名,蓋上自己的小印。

    看著那紅色的印戳,想象自己的書作也會帶著印戳出現在許多書法大家面前,不免又覺得心情激蕩。

    最后她將那些蓋了大印的練字都收起來,怕秦諫看見笑自己傻氣。

    但他今天卻遲遲沒回。

    自然有的時候他也會晚一些,連晚飯時間都錯過,所以晚歸也并不稀奇,她并沒在意——直到天黑。

    夜色漸深,院門口卻始終沒動靜。

    她想起自己進門之初,他也有夜不歸宿的時候,當時她猜測他是去了那云姑娘那里,時隔這么久,她都快忘了。

    難道他今天又去了嗎?

    她不去多想,仍是坐下來看賬,練字,等到夜深,點了安神香,自己去睡了。

    不知躺了多久,外面傳來動靜,她立刻坐起身,院門沒關,便聽見他匆匆過來的腳步聲。

    于是那一刻,她半宿的擔心與失落都消失了。

    但她又重新躺下,假裝自己并沒有聽到這動靜。

    秦諫輕推門進來,回身關門,然后到床邊坐下,看向床上,輕問:“睡了?”

    她轉過頭來,裝了一副才睡醒的模樣,問他:“怎么這么晚才回?”

    “有事耽誤了。”說著湊過來,從懷中拿出一個紙包打開:“你嘗嘗這個,云腿小餅,尤其好吃,我們在場所有人都夸贊,我特地給你帶回來的。”

    程瑾知看著那糕點,金黃色,還帶著香味,確實沒見過,可是……

    “我都洗漱過了。”

    “你吃完再漱漱口好了,趁現在還熱,你只嘗一小口,不好吃便不吃了。”他勸。

    盛情難卻,程瑾知只好嘗一小口。她欲伸手去拿,秦諫替她拿起一塊來,喂給她。

    她咬了一小口,果真還帶著熱氣,是自己從沒吃過的味道,油而不膩,特殊的咸香中帶著甜,她吃過著名的金華火腿,卻沒嘗過這種云腿。

    “這是哪里的?云腿也是豬肉做的嗎?”她問。

    秦諫回答:“是豬腿肉做的,南詔名菜,廚子也是南詔的,別處都沒有。”

    “南詔?”程瑾知吃驚,“我只在書上見過。”

    好像在極南方,蠻夷之地,又有書說那里四季如春,處處鮮花似錦。

    “我原本也只在書上見過,今日見到了真的南詔人。”

    “長什么樣?”

    “和我們一樣。”他答。

    他繼續喂她吃,她忍不住又吃了一口。

    他還喂在她嘴邊,她說道:“好了,我不吃了,這么晚了。”

    “那你就吃這一個。”

    程瑾知沒辦法,自己也確實被誘惑了,真的在床上吃了一個餅。

    他隨后拿茶過來給她漱口,又拿手帕過來給她擦嘴,沒讓她自己動一下手。

    她看著他問:“你身上的香,有點奇怪,我沒聞過。”

    秦諫聞了聞自己身上,恍然道:“那里點香了,味濃。”

    “哪里?”她也聞到他似乎喝了酒。

    他又坐到床邊,猶豫片刻,老實道:“群芳館,一座青樓,我以前沒去過,今日第一次去,與翰林院幾位前輩,陳大學士做東。”

    他說得這么詳細,又特地給她帶餅回來,她知道他沒在那里做什么。

    便有意問:“那里好么?又有美酒,又有美食,連香料也如此特殊,想必姑娘也不錯。”

    秦諫回:“能不錯到哪里去?要與她們春風一度,我倒覺得搭上了自己,給我萬兩黃金也不干。”

    程瑾知忍不住笑了,她并不了解那些地方,也沒見過那些地方的姑娘,但她知道他有作為天之驕子的自矜,不會喜歡風塵中的女子。

    秦諫此時和她道:“你知道我身上的香味為何你覺得特殊嗎?”

    她搖頭。

    “他們為了留住客人,會在熏香里加料,加的這些料有催情成分,便讓人生起淫心,也就會在那里留宿花錢了。”

    這還真是她從不知道的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又將他身上聞了聞,香味確實帶著一些甜膩,有那種曖昧感。

    “那,有用嗎?你怎么回來了?”她問。

    秦諫輕嗤:“我是什么人,怎會聞幾縷香味就昏頭轉向,不過……”

    他看著她:“直到我回來,直到現在,我發現好像還是有點用,我心思蠢蠢

    欲動。“說著就湊近來。

    程瑾知連忙推開他:“我知道你胡說,一身酒味,快去沐浴!”

    他笑著從床上起身,脫下外衫。

    她在床上道:“你去吧,我先睡了,這么晚了。”說完躺下來。

    “你睡就睡,把被子裹那么緊做什么?”他走過來彎下腰:“真睡么?你不想試試我有沒有在外面亂來?”

    程瑾知疑惑:“什么意思?”

    “如果我士氣依然銳不可當,不就證明我沒在外面做過什么?”

    “可是……”她想了想,認真道:“你就算第二次,也沒什么差別啊?”

    秦諫看著她止不住地笑,最后道:“多謝夫人夸贊。”

    程瑾知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將被子往上拉了一截,朝他道:“快去洗,我真睡了。”

    秦諫一邊解衣服一邊道:“你先睡,我待會兒回來抱你睡。”

    她心中一暖,臉上不由就溢了笑,

    翌日一早,沈夷清與秦諫站在新設的書畫院大堂中,將兩旁掛著的書畫巡視一番,最后沈夷清停在那幅“翰林院之書畫院序”前。

    看了許久,“嘖”一聲,感嘆道:“好,真好,陸九陵雖不來,但得了這幅字,也是喜事一樁。我敢說,這字傳開,你夫人定能聞名京師。”

    秦諫不予評論,對此他并無意外,只是隨口問:“他確定不來?”

    沈夷清嘆息:“確定,人家回得可確定了,此生不來京城,也不入書畫院。之前聽說他就在許昌,我還高興呢,馬上派人去請,哪知道人家是半點余地都沒留。”

    “他曾經能名列一甲,遇到了舞弊案,興許也是怪朝廷的,不愿踏足京師也能理解。”秦諫說。

    “這下面兩枚印章,就你倆這名字擺在這里,還真有‘只羨鴛鴦不羨仙’那意味,我怎么覺得你這有些嘩眾取寵呢?回頭人家都夸你伉儷情深,舉案齊眉。”

    秦諫笑,臉上露出幾分得意:“不行么?我夫人的字比我好,我就讓她抄錄了,有何問題?”

    沈夷清皺臉,“看你那欠打的樣兒。”

    說完朝他道:“我還要去京兆府,此處就交給你了。”

    秦諫點頭。

    沈夷清在京兆府任刑獄司任檢法官,一回衙門,便有卷宗呈上桌前,小吏來報道:“今日下面趕巧抓到個竊賊,所獲贓物在此,已錄好了。”

    沈夷清一眼就看到個黑漆描金雕花的精致木盒,問:“這是什么?”

    “不知,上了鎖,還是子母鎖,那竊賊招供說這鎖精妙,他也開不了,只好帶來了京城準備找人開,還沒找著,就被咱們下面人抓了。”

    沈夷清對這盒子里的東西很感興趣,畢竟這盒子著實精致,還鎖這么好。

    “珠寶?”他將盒子掂了掂,搖了搖,發現并不重,里面的東西也不像是什么金銀珠玉。

    他又搖:“你說這里面裝的什么?”

    小吏搖頭:“小的也猜不出,那竊賊也不知道。”

    沈夷清笑起來:“那竊賊定是想得心癢,又舍不得砸壞了盒子,所以一直沒開。”

    “正是呢,趙七應該會開,回頭讓他給開了。”小吏說。

    沈夷清又搖了搖:“我怎么覺得,不像是值錢的東西呢?”

    說完將盒子扔下,“行了,放著吧,回頭開鎖了看看是什么。”

    “是。”小吏將東西拿下去。

    第37章 第37章明月君如晤

    沒兩天,姚望男果然讓人送了好幾箱東西來,程瑾知待秦禹傍晚回來,將東西交給他。

    “一套文房六寶,一對茶盞,還有一對雨過天青菱紋花口瓶,都是她送來的。”程瑾知讓丫鬟將東西擺在秦禹桌上。

    秦禹吃了一驚:“不過是一句話,她怎么送了這么多東西過來?”

    程瑾知道:“她給我也送了。于你是一句話的事,但若沒有你這一句話,她可能就錯訂了終身了,她送來,是因她覺得值得。”

    “可……”

    “你就收下吧,畢竟是她自家的東西,不費什么事。”程瑾知勸。

    秦禹無奈:“姚姑娘實在是……可惜我沒什么回禮相贈。”

    程瑾知看著他笑:“好了,你們就不要送來送去了,你收下這些就好,她還說你若看不上,就拿去賞人。”

    秦禹連忙道:“那怎可以?”

    “下次嫂嫂見她,一定替我道謝,我受之有愧。”

    程瑾知答應下來,先離去了。

    秦禹看著面前那套文房六寶,將那筆筒拿出來看,發現上面畫的既不是步步高升,也不是鯉躍龍門,而是螳螂大戰蟈蟈,一只螳螂和一只蟈蟈正在草葉上拼殺,兩只小蟲斗志昂揚,栩栩如生。

    他忍不住就笑了起來。那天在姚家瓷器的鋪子他都沒看見這一套,他直覺這不是鋪子里的人挑的,是她自己親自挑的,這是她自己喜歡的畫。

    再看其他,筆洗是黃粉蝶啃菜心,水盂是螞蟻搬家,印泥盒是腳朝天翻不過身的天牛,筆山是三只小蚱蜢,鎮紙還是一只慵懶的蝸牛。

    再去看那對茶盞,上面畫的是枇杷。

    那姑娘,竟有一顆有趣的玲瓏心。

    他在這些瓷器上摩挲很久,既想放在身邊天天把玩,又怕不小心摔了,覺得是不是要好好收起來。

    ……

    第二日下午,程瑾知去賢福院,卻看見一個丫鬟在院中哀哭,丫鬟轉頭見她過來,連忙就跪下來朝她求情道:“少夫人,幫我求求夫人,不要趕我走,我再不敢了……”

    程瑾知認識這丫鬟,是賢福院的小丫鬟,名為瑞珠,不過十四歲,在廚房做事,平時嬌憨可愛,還給她撿過手帕。

    此時她哭求,程瑾知不知為何事,只是多看了一眼,往秦夫人屋里去。

    到屋中問了才知道原由,瑞珠煎藥忘了時辰,把藥給煎糊了,藥材里有老山參,價值不低,又耽誤了秦夫人喝藥,所以秦夫人一時生怒,讓人將瑞珠攆到院外做粗使丫鬟去。

    程瑾知聽了,勸道:“我平時見過她幾回,她做事倒還伶俐本分,也沒犯多的錯,要不然這次就小懲大戒,讓她記得,還是留她在廚房好了,以后她必然會小心的。”

    張媽媽看向秦夫人,征求秦夫人的意思,秦夫人卻是臉一沉,說道:“這樣緊要的事都能忘,千叮萬囑都沒用,還敢交給她什么事?最近這些人越發不像樣,偷懶耍滑的不少,不重重懲治,別人都有樣學樣!

    “說起來,是不是還有個事,她上次告假兩天,卻在家待了三天?”

    程瑾知連忙道:“這事我知道,她回來同我說過,那是她母親病重,差點醒不過來,所以她在家多待了一天。”

    “你怎知是真病重還是假病重?今日這個母親病重,明日那個父親死了,府上事情還做不做了?”秦夫人不悅道:“行了,也別攆出院了,將她直接打發出去吧,帶她走,哭得我頭疼。”

    張媽媽去吩咐,程瑾知十分不忍,卻看著姑母的臉色不敢再說什么。

    末了,秦夫人又指出程瑾知之前幾處錯漏,不聽辯解,程瑾知只好都應下。

    總算都說完了,秦夫人又突然問:“聽說昨日你給禹兒房中送了許多東西,是那姚姑娘送的?”

    “是,因禹弟之前告訴我一件消息,我就給姚姑娘送了信,她心中感激,就給我和禹弟都送了東西。”程瑾知又詳細說了那沈家的事。

    秦夫人輕嗤道:“讀書不用心,對這些倒上心。”

    程瑾知低頭不語。

    秦夫人又道:“那姚姑娘婚事還沒訂,應當沒有別的心思吧?姑娘家的,給個年輕男子送東西未免也逾矩了些,以后她再要送,你便給禹兒推了。”

    程瑾知立刻保證:“母親放心,望男絕不會有那份心思,她是在生意場上習慣了,講究個‘禮多人不怪’,這才送重禮的,再說她與禹弟也不熟悉,估計都沒想到這上面來。”

    秦夫人沒回應。

    她只好停了解釋,心里替姚望男委屈,只是送個禮,還不是當面送的,是托她送的,怎么就被人懷疑了?

    這份委屈,連同自己的委屈,以及對瑞珠的自責與心疼全壓

    在心里,程瑾知帶著滿身的悶悶不樂回了綠影園。

    她想來想去,覺得姑母今天的態度好像就是很針對她,但她并不知道哪里惹姑母不高興了。

    直到秦諫回來,與她同桌吃飯,也看出她郁郁寡歡,問她何事,她嘆息道:“我今天好像害了一個丫鬟。”

    秦諫放了筷子,問她:“你怎么會害一個丫鬟?”

    她將瑞珠的事說出來:“我要不出現,她還只是被罰去做粗活,說不定哪天還能調回來,就是我出現,去求了個情,她就被攆出去了。我不知道母親的氣是沖著她,還是沖著我來。”

    “為什么覺得是沖著你?”秦諫給她夾菜,“你也吃一些。”

    她回道:“之前母親生病,有幾樁事是我自己處置的,如今都被挑了錯處,比如叫郭管事去買冰,我見賬單是對的,冰也買好了,就入賬了,母親卻查出這郭管事私下收了冰鋪一百八十兩銀子,怪我做事太懶怠,事事不細察。”

    秦諫想了想,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既然冰價在預算內,冰成色也好,就不必管人家是怎么買的,水至清則無魚,是么?”

    程瑾知點頭。

    秦諫道:“但母親卻不是這樣的,她在秦家十多年,向來是雷厲風行,規矩嚴明,按下人的說法是,你多昧了一粒黃豆她都知道。”

    程瑾知深以為然,她甚至覺得姑母是不是在各處院落安插了眼線,每日聽這些眼線匯報,要不然怎么什么事都知道,昨日她給秦禹拿東西,姑母今日就知道了。

    “你進門后,按你的想法來,雖說事情無差錯,但卻讓后院下人們輕松了很多,加上你比母親待人寬厚,下人便覺得你比母親好,母親又是個事無巨細的人,這話怎會不傳進她耳朵?

    “所以她不高興了,覺得她放權給了你,你卻做了好人,倒讓她做了大惡人,她如何能高興?丫鬟的事,正好碰上了,她不想讓你做好人。”

    程瑾知神色一震,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對呀,她是代姑母管理后院,怎么能讓自己做好人,讓姑母做壞人?她明明該知道的,但涉及其中,竟然忘了!

    “原來這樣,早知道我今日就不去求情了,該在外面狠狠將瑞珠斥責一頓才對!”她后悔:“是我的錯,我竟沒想起來!”

    秦諫勸道:“沒什么,你才過來,怎么能想到那么多?母親也沒料到你事情做得好,又比她得人心。”

    程瑾知伸出手來擋住他:“你別胡說,回頭讓母親聽到了。”

    秦諫低頭笑。

    他發現瑾知在繼母面前,也是伴君如伴虎。

    那是她姑母,又是她婆婆,她既要將事情做好,又要哄婆婆高興,豈不是既做能臣干將,又做寵臣?并沒有輕松到哪里去。

    想起自己之前責怪她,他欲言又止,抬眼看,見她蹙眉數著飯粒,張口吃飯前還嘆了聲氣。

    以她的善良和細膩心思,那丫鬟被攆走定要過幾日才能放下了。

    ……

    書畫院開設當天,太子周顯親自到翰林院視察,秦諫與沈夷清都陪伴在側。

    先見過書畫院確立的官員,以及接了帖子并到達書畫院的諸位書畫大師,一行人到大堂,周顯就見到了那幅“翰林院之書畫院序”。

    他見過這文章,知道出自秦諫之手,但這字卻是他不認識的,而且他喜歡這字,有一種端莊雅正之感,且線條簡明清晰,非常適合朝廷所辦書畫院的氣質,規矩,端莊,既雅,且美。

    “這字……”他要問,卻已經看見了下面的落款,問:“程瑾知是何人?我怎么沒聽過?”

    沈夷清在一旁低頭笑,秦諫恭聲回道:“是拙荊,拙荊為書魔齊道野之關門弟子,臣見此字端雅,比臣的字要好,所以讓她替臣抄錄了。”

    周顯意外地看他,隨即又看面前的字:“想不到,想不到,秦夫人竟是才女。”

    后面京中書法名家余東白道:“此字確有齊道野之整齊嚴謹,卻又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比齊道野更添一份端方秀麗,小人聽聞秦夫人年不過十八,實在是天賦異稟,后生可畏!”

    周顯道:“怎么不刻座碑呢?我看可以刻了碑文豎在院外,穆言看可行?”

    秦諫問:“仍是用拙荊的字么?”

    “自然,父皇說書畫院就要推陳出新,不拘一格降人材,秦夫人并無功名,還是女子,卻有此才,正合父皇之意。”周顯說。

    秦諫欣然:“是,臣記下了,今日就去辦。”

    周顯又往前走,看向別處,秦諫看一眼身側的字,輕輕彎起唇角。

    他所料沒錯,她當真要名聲大噪,他若不努力,以后怕是真要淪為“程瑾知她夫君”了。

    下午送走周顯,秦諫還留在書畫院,將周顯說的幾樣事都安排下去,隨后又吩咐人去找鐫刻師,準備鐫刻碑文。

    至于這字,倒不用另找人勾勒,那樣到底效果差一些,只用讓她辛苦些,再在碑石上寫一遍就是。

    想到自己二人的名字從此就在書畫院前的碑文上并排相列,秦諫不免覺得愉悅又得意,忍不住設想那是怎樣一段佳話。

    沈夷清過來和他交待,自己要去京兆府了。

    他們二人主職仍是原本的職位,在書畫院只是兼任,所以是兩頭跑。

    秦諫不知在想什么,在他要走時突然將他叫住。

    “上次你是不是說,你舅舅家有支百年老參?”

    “怎么?”

    “能轉手么?我要。”秦諫問。

    沈夷清吃驚,上下打量他一眼,“你怎么了?你要補也是什么鹿鞭,鹿茸,或是淫羊藿,我聽說這些好使。”

    秦諫敲了他一下:“給你自己留著吧,等你要了我都不需要。”

    沈夷清笑,問他:“那你要百年老參干什么?這東西可不便宜。”

    秦諫頓了頓,嘆一聲氣:“我繼母下月生日,給她賀壽。”

    “你……”沈夷清剛想說他竟如此用心,隨后又想,因為秦夫人的生日與公主的忌日正好是同一月,前后相差一天,所以他會記得。

    但是,以前也沒聽他說送過什么壽禮啊,誰有心情在親生母親忌日的時候送繼母賀禮呢?

    秦諫知道他的意思,主動解釋道:“上次為一樣藥的事讓我夫人在中間為難了,我想……不如我索性低頭示個好,給我母親送只山參,她高興了,也就不為難我夫人了。”

    沈夷清連聲道:“不容易,真不容易,果真是溫柔鄉,英雄冢,你這是徹底被收服了。”

    “隨你怎么說,你就當我昏頭了吧,反正你去給我問問,若是你舅舅愿意轉讓,我出錢買。”秦諫道。

    沈夷清點頭:“行,我回頭問問,順便給你講講價。”

    秦諫拍他一下,以示感謝,沈夷清便走了。

    回到京兆府,之前那打不開的錦盒已經打開了,放在他桌前。

    他坐下來開蓋一看,里面竟是一沓信。

    什么意思?信誰放進來的?還是說,這盒子里本來就是裝的信?

    沈夷清不由笑了,那這竊賊點夠背啊,這么好的盒子,這么復雜的鎖,沒裝金銀珠寶,卻裝著一沓信?

    他一邊笑著,一邊將信拿過來,心想該不會是什么官員或是高門大姓家里的機密吧?

    但信封上卻是空的,什么也沒寫,沒有收信人名字,沒有地址,沒有日期。

    再打開信封,里面一封信竟有足足三頁紙,而那字……

    沈夷清驚住了。

    熟悉的字跡,最右側寫著“明月君如晤”。

    第38章 第38章書信

    沈夷清大為好奇,這該不會是……秦諫他夫人的信吧?

    再細看信,倒似乎和秦諫給他看過的那個摹本口吻差不多。

    信上說的是洛陽連日陰雨,天又冷,她每日只能待在家中,卻也正因待在家中,讀了一本閑書,名為《幽怪談》,作者本人也好游歷山川湖泊,其中講了許多荒山野外令

    人毛骨悚然的怪異見聞,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在信上說,將書連信一起送給明月君,但愿明月君露宿野外時不要因書上故事而害怕。

    沈夷清先是忍不住想笑,這寫信人分明是作弄明月君,但又一想,這信與秦諫給他的信并不同。

    秦諫給他看的信,明月君幾乎就是天上那個明月,可這封信不是,這封信的明月君更像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而且很可能也在游歷,會經常露宿野外。

    他看到落款,寫的卻是“白雪君”。

    白雪君是誰?

    明月白雪……竟像是一對摯友,或是知音。

    他繼續往后看。

    這一張紙下面有落款和日期,是去年春天,下面第二三張紙卻是另一封信,時間相差不遠,也就前后四五天,寫的是洛陽一件趣事,洛陽有個老漢去世,兩兄弟為爭財產大打出手,甚至雙方請來妻家兄弟來械斗,鬧了好幾天,最后發現那老漢偷偷在外面欠了錢,抵了老宅都還差銀子,兩兄弟于是都推說自己不要財產,也與這債務無關,最后還上了公堂。

    這之后信上還說,她見到了他的新畫《寒松圖》,筆觸明顯比以前的畫要好,可色彩卻略有黯淡,是否作畫時心境不好?并說聽聞長安有一曲影子戲,名叫《哪吒鬧海》,尤其精彩,她還沒看過,讓明月君有幸看了給她講講。

    這似乎是兩封信,卻都放在一個信封里。

    他又看別的信,有前年的,上前年的,最晚是今年三月初,白雪君和明月君說了很多趣事,最后道:“此書為吾終筆,此后山高水長,不復相見,吾當遙為君祝焉,君萬萬珍重。”

    意思這是最后一封信。為什么突然這樣說呢?而且也沒說原因,沈夷清很奇怪。

    然后他就翻到了去年夏天的,明顯這封信是接著剛才春天那一封,對方給她回信了,和她說了作畫的事,又講了影子戲,他似乎專門為她去看了好幾出影子戲,還給她帶了個哪吒的皮影人偶,他看的這一封則是她的回信。

    他突然明白過來,這是白雪君與明月君三年間的通信,這所有信都是白雪君寫的,被明月君用錦盒收藏著。似乎明月君在外游歷,擅作畫,居無定所,白雪君在家中……或許說,她明顯是個閨中女子,大部分時間在宅院中看書、做針線、練字、學理家。

    其實他心里幾乎有了答案,因為兩人常會談起明月君的話和白雪君的字,都互有點評,這字跡以及信中所涉及的洛陽、宅院、父母、哥哥等,都是他所了解的秦諫夫人的生活,至于明月君……

    上面提的畫雖不是全名,但因他熟悉,都能一一對上號……這些畫全是陸九陵的。

    而且陸九陵正是江南人,正在外游歷。

    心中這些幾乎確定的猜測,到見到下面一封信后結束。

    這一封信很厚很厚,很早,哪怕看筆跡都能看出這是白雪君早期的字,足足十頁紙,全是對明月君的安慰。

    因為明月君涉入舞弊案,被禁考。

    白雪君怕他想不開,所以關心之至地勸導安慰,告訴他“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告訴他人生有許多種可能,不一定非要當官;告訴他她從不覺得狀元便是第一,他在她心中永遠是光風霽月的江南大才子,皎皎如天上之明月,并不靠那只朱筆來證明。

    所以,白雪君是秦諫的夫人程瑾知,明月君是陸九陵。

    他們竟然認識。

    竟然……是摯友。

    沈夷清對兩人的關系認定,止于摯友,盡管這一字一句里的情義可能比很多夫妻都要深,但他們一句有關情愛的話都沒有講。

    他想起來,那時候程瑾知已經和秦諫訂婚了,若再去和陸九陵有什么情愛上的牽扯,便是不忠。

    所以他們可以稱之為君子之交,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個年輕女人的君子之交。

    真的有嗎?

    而且,秦諫知道這些嗎?

    捫心自問,如果是他,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有這樣一個摯友……他就不信他們沒有設想過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沈夷清看著這信陷入茫然。

    他叫來了那小吏,小吏見他面前的信,很快回道:“鎖打開了,但這里面的東西小的看了,只是普通信件,也找不到失主,不知要如何處置。”

    沈夷清問:“那竊賊如何說,他在哪里盜的這盒子?”

    “問過了,說是在許昌一間客棧。”

    “許昌?”對上了,沈夷清想起來陸九陵就在許昌。

    他將這信保管得這么好,卻沒想到竟被人偷了,如今白雪君已是秦夫人,甚至夫妻情篤,這些信要是被翻出來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夷清覺得秦諫一定不知此事,要不然他提起陸九陵不會那么風輕云淡,可是自己要告訴他嗎,如果他知道了會怎樣?

    沈夷清很頭疼,要是這程瑾知真和陸九陵有什么茍且也就罷了,他一定會告訴好友,但關鍵人家明顯沒有什么逾越行為,人家就是寫信,聊詩詞,聊書畫,聊瑣事,人家什么也沒干。

    但誰心里又不堵得慌?看程瑾知信中所言,她對秦諫的狀元非常不忿,更多是對陸九陵的委屈與同情,也許在她心里,秦諫真就只是運氣比陸九陵好而已,陸九陵更配得上那個狀元。

    作為秦諫的好友,他十分生氣,誰不是聞雞起舞沒日沒夜地讀書才能金榜題名?誰的功名是天下掉下來的?陸九陵遭難是他的事,與秦諫有什么關系?程瑾知作為秦諫的未婚妻,怎能如此?

    虧秦諫還對她那樣好,助她在書畫院中揚名,還想因為她而給繼母送賀禮!

    此時小吏在一旁問:“那竊賊好似打個三十大板就能放了,就是他許多賊臟也沒了,這個盒子也沒見人報案,該怎么著?”

    沈夷清回過神來,回道:“這信和這盒子我收下了,你就當沒見到這盒子,也不用報上去,其余的我來處置。”

    小吏也不多問,連忙道:“好,那沈大人處置,小人便省了一樁事。”

    小吏退下,沈夷清將信收好,長嘆一口氣。

    這可弄到個燙手山芋,告訴秦諫吧,弄得人家夫妻不和,不告訴吧,又過意不去。

    他要好好想想這個問題。

    秦諫下值回家,立刻到綠影園,卻見程瑾知不在,一問,被秦夫人叫去了沒回來。

    他只好按捺住那大好的消息,坐到檐下喝茶,一邊看著隨風搖曳的翠竹,一邊等她。

    程瑾知回來時神色有些凝重,看見他才露出淺淺一笑。

    秦諫看著她過來,問:“怎么了,又挨訓了?”

    程瑾知搖頭,坐到了他對面的椅子上,輕聲道:“有一件事。”

    “嗯?”

    “我要出門兩日。”

    秦諫很奇怪,“去哪里?”

    “有個表姨母,原本是嫁來京城的,前些年過世了,她有個獨女,嫁在許昌,前日過世了,會在家停靈七八日,母親讓我帶禹弟去走一趟,替她送送那表外甥女。”

    秦諫算了算這關系,問:“這關系有些遠了,還要走嗎?”

    “原本沒走了,只是這表姨母對母親有恩,母親過意不去。”

    秦諫只問:“什么時候走?”

    “大后天吧,過去正好送人出殯,出殯第二天就回來。”

    “如此就是大概下月初三回來?”

    程瑾知算了算,點頭:“不是初三就是初四。”

    秦諫拉住她:“初六之前要回來。”

    “為什么?”程瑾知想了想,“對了,初六是母親生日!”

    秦諫沒說話,程瑾知已經開始著急:“我還沒給母親準備生日賀禮呢,母親沒說要辦生日,但總得小辦一下,好在初三能回,還來得及。”

    說完她看向秦諫:“我們是一起送個賀禮,還是我就送自己的?”

    秦諫回答:“隨你,從前我都沒送過。”

    程瑾知并沒想到他連這種表面禮節都沒敷衍,遲疑一瞬,最后道:“那我送自己的。”

    秦諫不置可否,似乎是不在意。

    最后她問:“表哥在書畫院忙得怎樣了?”

    秦諫道:“今日我也有件事,大概后日,等下午我早點回來,你和我出去一趟。”

    “后日?”那就是自己出門前一天了,家中應該有許多事要安排吧,她問:“出去做什么?”

    秦諫卻賣起關子:“總之是好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她看著他,不知能有什么好事。

    過兩天,她早早安排好家中的事,又備好第二日要出行的東西,便等著他,他果然回得早,一回來就讓她帶上慣用的筆,然后帶她出門,兩人乘車出去,到一間店鋪前停了下來,程瑾知下車一看,上面掛著匾,寫著“銘箴堂”。

    她疑惑,不知這是做什么的地方,秦諫和她道:“隨我來。”

    兩人進門,便有個店小二迎上來,才開口,里面又走出個穿著體面的中年人,似是東家,朝秦諫恭敬地拱手道:“秦大人來了,這便是尊夫人?”

    秦諫臉上露出輕笑:“正是。”

    那東家連忙朝程瑾知道:“久仰久仰,秦夫人不只有驚世之才,竟也生得國色天香,恍如神妃仙子,與秦大人實在是天作之合,一對璧人那!”

    程瑾知不知他為何知道自己,只是淺笑,并未多言,秦諫這幾日類似的話聽得不少,卻還沒聽膩,怡然地得地受了,朝東家道:“吳老板謬贊了,我夫人明日要出門,今日便將書丹完成。”

    “這邊請,這邊請——”東家在前引路。

    再往前走,便能聽到后面傳來陣陣金石雕刻聲,又看到前廳擺著許多刻好的石碑,程瑾知明白了,這是家專門刻印石碑的地方。

    只是秦諫帶她來做什么?為什么說她要完成書丹?書什么丹?

    直到東家帶二人去一塊石碑前,上面已經用白線劃了格子,朱砂顏料也在一旁,只等人來書丹。

    所謂書丹,就是在石碑上用紅色的朱砂寫好字,再由刻石師傅按朱砂印跡刻出文字,如此便是一篇碑文,可保千百年不毀。

    秦諫此時拿出那篇“翰林院之書畫院序”來,和她道:“殿下有令,要將你之前的字刻印成碑文,所以得勞煩你再寫一遍。”

    程瑾知吃了一驚:“碑文?太子殿下說的?是要立在書畫院?”

    “對,如何?今日能寫得完么?”隨后他解釋:“前日才下的令,急事急辦,今日備好了石料,所以來讓你寫著試試,今日若完不成,那就等你從許昌回來。”

    程瑾知一時都接受不了這消息,實在沖擊太大。

    但顯然來都來了,秦諫也不是開玩笑。

    她拿出手中的筆匣,半晌才道:“我試試。”

    秦諫替她擺好凳子讓到一旁。

    她便坐下來,洗了筆,蘸了朱砂,在石碑上開始寫。

    一開始對朱砂不熟悉,擦了幾次,隨后便適應了,一個字一個字往下寫。

    陽光慢慢偏西,她坐在那里一動未動,全神貫注寫著筆下的字,旁邊刻碑的師傅突然弄出一道尖銳的聲音,她也似乎沒聽到一樣,竟目不斜視,在石碑上寫出一道道殷紅而端方的橫豎撇捺。

    秦諫就坐在一旁看她,看著金黃色的陽光下,她被照得鑲了金邊的發絲,看著她耳朵上細小的絨毛,看著她極端認真的眼神,似乎也忘了時光流逝與周圍的嘈雜。

    他想,也許此生他會一直記得這一幕,記得她在石碑前寫字,陽光灑在她身上,他在一旁看著她,覺得時光幾乎靜止,而這一切都在往他心中銘刻。

    第39章 第39章她的信

    二人書丹完出去時,天已見暮色。

    秦諫帶她去八仙樓用了飯才回去,從馬車上下來,夜色蒼茫,四周靜謐,侯府似乎已經安睡,一道銀鉤似的月牙掛在天空,滿天繁星將夜照得璀璨。

    如此美景,兩人相伴,他牽起她的手,看看那泛著銀色光輝的星月,輕聲道:“我好像明白了一句詩的意思。”

    “什么?”她問。

    “原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程瑾知也看向天空,柔聲道:“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秦諫看她一眼,回頭朝夕露等人道:“你們先回去點燈備水吧,我與夫人在院子里走走。”

    夕露幾人應下,從后面過來往前而去,此地就留了兩人。

    待她們遠去,他突然拽過她,將她按向走道旁邊墻上,猝不及防就吻過來。

    她呼吸一窒,在他侵掠下微有怔神,又唯恐周圍還有人,卻又神魂俱失,身體發軟,不由就輕輕抬手抓住了他臂膀上的衣衫。

    他將她越按越緊,一手托起她后腦深深探入吸吮,耳邊幾乎都能聽到唇舌相纏的聲音。

    甚至,她到感覺他身體的急速變化,他撫著她腿側,緊緊朝她傾壓,直至后來,他開始撩她裙擺竟有想進來的趨勢。

    她用最后殘存的理智推開他,輕聲道:“別……等會被人看見……”

    他也明白此時不允許,若真被人看見,那可是府上的大新聞了,但他一時半會兒按捺不住,再次抱住她親吻好久才又拽起她往綠影園走。

    走到院門外,沒了燈籠,黑夜中一片幽深,他再次忍不住抱了她親一陣,這才進屋去。

    后來,浴房漫了大灘的水,床褥也一片凌亂,他在最后的震顫之后緊緊將她抱住,在她上方看著她道:“喜歡嗎,我,喜歡你所嫁的這個男人嗎?”

    她臉色酡紅,輕輕喘息,看著他點點頭:“表哥這樣的男人,誰會不喜歡?”

    他一笑,回道:“那叫我夫君。”

    “夫君……”她眼中帶著蒙蒙水氣,輕喚一聲。

    他低頭,散亂的頭發從上面垂下來,掃落在她肩頭,再次吻向她。

    翌日一早,天還沒亮,程瑾知一身素服,乘上馬車與秦禹一同出發,前往許昌。

    此行并沒有帶多少東西,除了丫鬟就是幾個騎馬帶刀的護衛,輕裝簡行,準備在天黑前到許昌。

    秦禹與程瑾知兩人都沒怎么出過遠門,她是身份束縛,而秦禹是被母親管得嚴,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里讀書,此番出來,盡管是奔喪,兩人卻都有些雀躍。

    馬車出了城門,能看見城外路旁的柳樹,還有不遠處綠油油的農田,朝陽從天邊冒出頭,一行白鷺自田間飛上天空,程瑾知撩起車簾看向外面,覺得好美。

    到日頭高升,人馬都有些累了,旁邊正好見茶棚,程瑾知便讓隊伍停下來歇息,喝口水喂馬草。

    她在馬車上待了半天,也顛得厲害,就戴了帷帽,從馬車上下來。

    秦禹也從后面馬車上跳下,看看遠處,又看看茶棚,眉眼間明顯的輕松愜意。

    到茶棚尋了個角落的桌子坐下,秦禹問:“嫂嫂去過許昌嗎?我只知曹操迎獻帝至許都,雖與京城不遠,卻從去過。”

    程瑾知回道:“你都沒過去,我就更沒去過了。”

    秦禹喝了一口茶,贊道:“沒想到這茶棚簡陋,茶卻好喝。”

    程瑾知笑了笑:“這只是普通的毛尖,你覺得好喝是因它是茶棚的茶,你沒喝過。”

    秦禹問:“嫂嫂喝過?”

    程瑾知嘆聲:“我自然也沒有。我是沒辦法,你有機會倒是可以多出去走走。”

    “母親不讓,要我專心讀書……”秦禹落寞道,“大哥就不同,他以前就算是讀書也常和同窗出去,身邊隨便帶兩個人就去什么泰山,黃山,廬山,或是西湖,白帝城,祖父

    也管不了他。”

    他說這話,臉上不無向往。

    程瑾知回道:“下次他再出去,你主動和他說,讓他帶上你。”

    秦禹搖頭:“還是算了,看見大哥我會緊張。”

    兩人正聊著,又有一行人過來,其中一人高聲大氣,說道:“店家,來三碗茶。”

    另一人道:“店家,你這有斗笠賣么?今日太陽大,可曬死我了。”

    聽見這聲音,程瑾知與秦禹兩人同時看過去。

    說話那人一身窄袖圓領袍,身量明顯比另兩人矮小,細皮嫩肉,像個嬌貴的小公子。

    但程瑾知和秦禹都認了出來,這是姚望男。

    秦禹大為吃驚,一動不動盯著這邊的姚望男,而姚望男則看著店家,沒注意這邊,聽店家說沒斗笠。

    程瑾知叫來秦禹身邊的小書僮,和他輕聲吩咐幾句,那小書僮疑惑地往前邊去,隨后同姚望男道:“公子,我家主人有斗笠可以讓給你。”

    姚望男連忙道:“真的,那可太好了!”

    書僮接著道:“我家主人說,一兩銀子。”

    姚望男吃了一驚:“一個斗笠,外面才賣十文,你家要賣一兩?”

    她一反問,書僮倒有些磕巴起來,“我,我家主人說的。”

    “我去與你家主人親自說。”姚望男往這邊來,見到一個戴帷帽的女子,還有一個……

    那人從桌邊起身:“見過姚姑娘。”

    姚望男再次大驚,這不是瑾知她表弟,秦家那個二公子嗎?

    那這位女子是?

    程瑾知抬起頭,將帷帽撩起來,看著她道:“所謂物以稀為貴,這荒路上哪有斗笠賣,姚姑娘家大業大,還舍不得一兩銀子?”

    姚望男又驚又喜:“竟是你!你怎么在這里?”

    程瑾知回答:“許昌有位遠房表姐過世,我與禹弟去送殯。”

    “可是鄭家?”姚望男立刻問。

    程瑾知點頭:“正是。”

    姚望男大喜:“那可太巧了,我也要去鄭家,他們家瓷器買的我家的,那邊貨出了些問題,我親自過去看看。”

    “問題大嗎?”程瑾知關心。

    姚望男搖頭:“沒什么,小事,等會兒我們一起走。”說著她回頭朝后面道:“張叔,裴叔,你們把馬背上的包袱取下來放好,再喂好馬,水壺也滿上,完了喝口茶,吃些點心,待會兒我付錢,我包袱里還有只燒雞,你們也拿出來吃,我就在這邊和程娘子說會兒話。”

    那兩人似乎是姚家的伙計,聽她吩咐,連忙應聲,很快就依吩咐去做事了,雖說比她年長,卻絲毫不見刁鉆油滑,對她很是恭敬。

    程瑾知想了想,她既細致,不容欺瞞,又敬人,還大方,做伙計的如何能不喜歡?

    她往里去,讓姚望男坐自己旁邊。

    姚望男坐下,先朝秦禹道謝,秦禹連說客氣,又向她道謝,說自己愧受那些重禮。

    姚望男高興道:“你喜歡那文房六寶么?那個不好賣,卻是我私心喜歡的,所以還是燒了一點點,就送了你一套。”

    秦禹立刻道:“自然喜歡,我從未見過這樣有趣的東西,讓人將它放在了架子上,怕不慎摔了。”

    姚望男笑道:“那又怎么樣,你摔了讓人去鋪子里同我說一聲,我馬上再給你送新的。”

    “那……那怎么好,我也定不會摔的。”秦禹認真道。

    程瑾知在一旁看著,想起姑母的話。

    她不愿讓望男知道姑母的輕視來惹她傷心,也覺得他們遠沒有那樣的心思,便想,回頭和禹弟交待,讓他不要把路上遇到姚望男的事和秦夫人說。

    ……

    沈夷清將那錦盒放在了自己書房,晚上卻夢見秦諫被戴了綠帽子,傷心之下跑來找他喝酒,發現他早知道卻沒告訴他,于是一怒之下給了自己一拳,沈夷清就被打醒了。

    醒后他松了一口氣,心想這夢太過離譜,幾封信又沒什么,怎么就扯到綠帽子上了,他內心太齷齪太刻薄了,于是舒了幾口長氣,繼續睡。

    過兩天,在東宮卻得知程瑾知竟去了許昌。

    他大吃一驚,連忙問:“為什么去許昌?怎么突然就去許昌了?就她自己嗎?”

    秦諫看著他一臉奇怪:“不能去嗎?許昌有位遠房表姐過世了,她代她姑母去送殯。”

    “就她自己?”他又問。

    秦諫回答:“和我弟弟。”說完看他:“你怎么了,這么關心我夫人?”

    沈夷清意識到自己的冒昧,連忙含糊其詞:“沒沒,我就是……就是好奇,沒想到會突然去許昌。”

    說完試探道:“畢竟我也才派人去過許昌嘛……去給陸九陵送帖子。”

    秦諫繼續翻自己手上的書,沒理會。

    沈夷清見他神色如常,就確定他多半不知道陸九陵和他夫人認識了。

    卻還是不死心地問:“陸家和程家,有什么關系嗎?”

    秦諫抬頭問:“你說陸九陵和我岳家?”

    “是啊。”

    “沒有吧,能有什么關系,一在江州,一在洛陽。”

    沈夷清沒說話了,所以,程瑾知和陸九陵是怎么認識的呢?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問:“什么時候回來?”

    秦諫審視地看著他:“你是不是打聽的有點多了?我和你說的山參呢,你問過沒有?”

    沈夷清這才想起來自己天天琢磨信的事去了,竟把這事忘了。

    秦諫已從他神情中知道他沒問,催促道:“別整天瞎打聽,快給我將這事辦了。”

    沈夷清勸:“你真的要給你繼母送山參嗎?倒不是錢的事,而是……這也太給她臉了。”

    秦諫看他一眼,不想多說,最后道:“我樂意,你趕緊替我去問。”

    沈夷清能看出來,他并沒有那么樂意,或許真的就是為了他夫人而妥協。

    但是,他夫人心里到底怎么想呢?

    她會領情嗎?她嫁給秦諫是準備相夫教子好好過日子,還是向著她姑母呢?

    她去了許昌,知道陸九陵也在許昌,兩人會見面嗎?

    那秦禹雖說是小叔子,但同時也是她表弟啊,人家可不站秦諫這邊。

    沈夷清覺得自己真苦惱,但他還是憋著沒說。

    過兩天,兩人還在書畫院,就遇大雨。

    這雨來得并不突然,兩人都帶了傘,但雨實在太大了,傘也不頂用,兩人只好待在書畫院內等著。

    秦諫又問他:“山參呢?有消息嗎?”

    沈夷清嘆聲:“問過了,我舅舅不太愿意賣,我又多問了幾句,他說賣可以,但不愿便宜,要這個數。”說完朝秦諫比了一只手。

    秦諫微愣,沈夷清道:“五百兩。”

    這邊秦諫也吃驚了:“這么高!”

    沈夷清道:“那山參是號稱百年老參,品相雖好,其實只有八十年上下,我這舅舅眼下缺錢呢,想賺一筆。其實你繼母也不是急著拿它續命,倒不用這么好的。”

    秦諫道:“我只知山參貴,沒想到這么貴。”

    “你買五十年的嘛,或者買園參,那些便宜。不過五百兩對你來說也不算什么,你家底大。”

    他話音剛落,就聽秦諫問他:“你手上有多的錢嗎?”

    沈夷清驚了:“什么意思?”

    秦諫看他:“什么意思,找你借錢。”

    沈夷清呆呆看向他,疑心自己聽錯了。

    秦諫無奈解釋:“之前置那宅子,將我手上的錢用得差不多了,一時半會兒我還拿不出五百兩來,你先借我點,我年底還你,算利息。”

    沈夷清知道秀竹那宅子花了不少錢,確實能將他俸祿用完,“可是……你不還有個金庫嗎?你娘留給你的。”

    “不想動,再說我把庫房鑰匙交我夫人了,她不在家,我不想自己去開。”

    沈夷清再次震驚,那可是長公主的庫房!他竟然就給自己新媳婦了,這新媳婦才進門多久,甚至連孩子都沒生!

    他許久才問:“她找你要的?”

    可見心機不淺啊!手段也夠厲害,很難想象這樣精明厲害的人,會寫出那么端正秀雅的字。

    在沈夷清感嘆得說不出話來時,秦諫回道:“我自己給的,她不會找我要的,我要給她還不收呢。”

    “你就沒想過這是欲擒故縱?”沈夷清脫口

    而出。

    秦諫笑了一聲,“你是‘以小心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見了她便知她不是這樣的人。”

    沈夷清卻沒接上一句“你又不讓我見”。

    他在心里猶豫,原本平衡的天平漸漸往其中一邊傾斜,他覺得自己真的要提醒秦諫一聲。

    但是,說出來真的好么?那程瑾知既然早先沒有和陸九陵怎么樣,就算在許昌遇見了,也不會怎么樣吧。

    他覺得背夫偷漢這種事,能做出來的畢竟是少數。

    關鍵是秦諫如此對她,她對秦諫又有多少真心呢?

    這時秦諫道:“雨這么大,不知她還能不能如期回來。”說完問他:“有沒有借的,你給句話。”

    沈夷清心中一團亂麻,煩心道:“行行行,借借借,你確定要買那山參?”

    “確定。”

    沈夷清長嘆一口氣。

    雨終究沒停,天色卻漸漸暗下來,兩人不得不蹚水回去。

    雨下了一整夜,秦諫睡在綠影園里,夜里便想,這么大雨,明日她怕是不能動身了。

    那要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想著想著,他覺得自己也需要來一點安神香。

    暴雨下到第二日中午才停,京城很少見這么大雨,許多路段都淹了,秦府后院的小池塘全漫了,錦鯉從里面跳出來,下人們好一通捕撈才給養起來。

    這一日程瑾知自然沒回來,京城這么大的雨,許昌不可能沒下,路定是淹得不叫樣子,馬車走上去翻車都有可能。

    到第二天,京城見了晴,路上的水也排干了,勉強能通行。秦諫正好沒去書畫院,沈夷清正好沒來東宮,兩人沒碰到,眼看秦夫人的生日就要到了,他正要找沈夷清催野山參的事,石青卻給他拿來一只盒子。

    “這什么?”他莫名其妙。

    石青聽他這么問也意外:“我以為是公子和沈公子說好了的,剛剛我在外見到沈公子,他就將這個交給我,讓我拿來給公子,我問他怎么不進來,我來通稟公子,他卻說不用了,就走了。”

    秦諫看著手上的錦盒,猜測莫非這就是那野山參?

    他將盒子打開,發現不是山參,竟然是一沓信。

    沈夷清最近就有些奇怪,眼下是越來越奇怪了,這是什么信?他們之間還有不能當面說的事嗎?

    “他再沒說什么?”

    石青搖頭:“沒有。”

    “行了你下去吧。”

    秦諫到書桌前坐下,隨手打開最上面一封信,拿出里面疊著的信紙。

    這信紙可真夠多的,算是極長的信。

    待交信打開,頓時驚住。

    一是上面的字跡,和瑾知的字如此像;二是信首寫著“明月君臺鑒”。

    明月君,怎么會有明月君,這是什么意思?

    他又將盒子里剩下的信看了看,好多封,全都是空白的信封,而自己這一封卻是最厚的。

    他又繼續看手上的信。

    上面竟提到了科舉舞弊案,近十年來,只有他參加會試那一次出了舞弊案。

    從信上能看出,明月君因此案而廢了會試成績,且被禁考,寫信之人極其擔心他,并為他憤慨不平,所以寫了這封安慰勸解,讓他振作,以及這信上還有只言片語提到了他,似乎寫信人覺得若明月君沒遇到這事,狀元名次不在話下。

    若如此,這明月君的身份就很像是陸九陵。

    當年許多考生被證實行賄,名次都被作了廢,也被禁考,但名次被作廢被禁考且有望得狀元的,只有陸九陵一人。

    看到最后,落款是白雪拜啟,時間是辛未年五月初一,那便是三年前,正是他會試那年初夏,案件判決后不久。

    他放下這信,立刻打開第二個信封。

    仍然是寫給明月君的,也仍然是之前的字跡,這一次也是關于明月君被禁考之后的探討,似乎明月君離了家鄉去錢塘游歷,也開始每日作畫,努力將自己從前途無望的困境中拔出來,并感激白雪能專程給他寫信,這給了他莫大的安慰。

    他給了白雪回信,白雪便又給他寄了這封信,說人能從逆境中站起來,其堅韌心性遠勝過高中狀元,并對他的畫很感興趣,想看看。

    第三封信,白雪看了他的畫,再次給他回信,信上對其畫作大加贊賞,逐筆分析,并請教他書法之事,又問他錢塘潮水是何盛景,可如書上所言一般。這封信里,白雪提到了自己的生活,感嘆自己練字時間太少,洛陽天氣日日晴好,卻無法出門,且每日都有許多針線要做,而她并不喜歡做針線。

    看到這里,秦諫的手開始微微顫抖,此時他幾乎就有模糊的猜測,這真是瑾知的信,而且是寫給陸九陵的。

    可是他們怎么會認識?據他所知程家與陸家沒有任何關系,而且他們之前提起過陸九陵,她從未說過他們相識。

    這時他突然想起來,前兩天沈夷清問自己,程家與陸家是否有關系,就是因這些信?

    那時候沈夷清就看到了這些信?或者說,他是什么時候看到的信?

    他打開第四封信。

    第40章 第40章當頭棒喝

    這封信,沒再說禁考之事了,說的是字,是畫,是錢塘潮水,是西湖夜月,是九里云松……以及陸九陵在看著潮水盛景時的所思所想,有關人之渺小,世界之廣袤。

    也是從這一刻起,他有些想繼續自己的腳步,去它地游歷,卻又恐家中雙親惦念,所謂“父母在,不遠游”;白雪則非常贊同他的想法,鼓勵他繼續游歷,告訴他若他能此生有所寄托,雙親也會為之高興。

    從這時候開始,他們會談論每一個陸九陵去過的地方,會互相交流看過的書,會談論洛陽的生活,猶如知音。

    這樣的感情,在后面的信里開始慢慢變得濃厚,陸九陵會特地為給她寄信而繞道某個地方,會給她帶禮物,而她也會向他訴說自己的煩惱和困惑,兩人的言語中大有一種“若我能在你身邊就好了”的感覺。

    秦諫從中讀到了強烈的克制,信中兩人都在克制,句句無男女之情,卻句句都含情,就好似……“恨不相逢未嫁時”所流露的無奈苦楚。

    信是排好了順序的,一封一封按從前往后的時間排列,白雪的字也在慢慢變化,到最后,上面的字已逐漸和她現在的字跡重合,一模一樣。

    跨越三年的時間,一共是二十一只信封,卻總共有八十九封長短不一的信,因為許多信就放在一個信封里。

    這證明她每隔幾天就會給陸九陵寫信,寫了沒有機會送出去便放著,過幾日再寫,最后得到了送信的機會,就一起送出去。

    信應該是托人捎帶,所以沒有地址姓名,具體是什么人捎帶,他很快就想到姚望男。

    姚家生意和商鋪遍布許多城市,姚望男會讓走商伙計幫她把信送出去,陸九陵則會繞道去取。

    他將信看完,在書桌前坐了良久,最后將信放回錦盒,揣了錦盒便出門去。

    沈夷清在夜半被叫醒,下人告訴他,秦公子過來了。

    他立刻就想到那盒信,卻沒想到秦諫竟能連夜跑過來,只好一邊吩咐領人進門,一邊穿上衣服起身。

    他打著哈欠到前院書房,一進去,秦諫已經等那里。

    他將錦盒拿出來:“這是從哪里來的?”

    沈夷清有些忐忑地問:“你都看了?”

    秦諫再次問他:“從哪里來的?”

    他只好回:“巧合,衙門里搜到的贓物,一個竊賊偷的,看盒子好,以為里面有好東西就順了,最開始上面用的子母鎖,一般人開不了那個,是衙門里的能人開的。”

    “那竊賊可有審問?他說的話可信么?會不會這是有人假冒筆跡了栽贓?”秦諫認真問。

    沈夷清沒料到他會往這方面想,很快回道:“肯定可信,這種毛賊我們見得多了,不難開口,贓物在此,他也沒有撒謊的必要,而且……就

    那個字,一般人也仿冒不了吧……”

    秦諫略頓一會兒,又問:“那竊賊在哪里順的?”

    沈夷清覺得秦諫現在認真冷靜得可怕,有些勢弱地回道:“許……許昌。”他小聲補充:“就陸九陵在的那里。”

    秦諫不說話了。

    事實似乎很明顯,這信在陸九陵手上,陸九陵用錦盒保管著,結果卻被人偷了。

    見他久久未言,沈夷清勸道:“其實也沒什么,只是幾封信而已,我看上面什么都沒寫,而且后面也不知為什么,突然就沒寫了,他們現在應該是沒聯系了。”

    秦諫看向他,喃喃道:“我知道為什么。”

    “為什么?”

    “因為她要嫁人了。”他緩聲道。

    什么叫幾封信而已呢?如果他們清白,如果她問心無愧、心里沒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她就不會在出閣前突然停筆。

    正是因為不清白,因為問心有愧,她才會停筆。

    但她仍然忍不住,在來京城后開始寫手札,寄與明月君。

    明月君是天上那個明月,又是遠方那個明月,而遠方那個明月在她心里又何嘗不是天上那個明月?明亮,皎潔,美好,卻無法觸碰。

    當她望著天上的明月,心里想的又怎會是天上那個明月?而他們在不同的地方望向明月,不就是同望明月,遙寄相思么?

    誰說他們再沒有聯系,他們明明有。

    沈夷清不知說什么,想了好久才解釋:“我原本猶豫很久要不要給你,都已經打算捂在心里的,但我見你對她太用心,以及……她在許昌這么久也沒回來,我就有點擔心……

    “當然,前天大雨,一定是道路不通,你等她回來,好好問問她就行了,不管怎么樣,只是幾封信而已,你別往心里去。”

    秦諫沒說話,拿了錦盒就走了。

    沈夷清急得在屋里打轉:秦諫的樣子,比他想象得可怕。

    但是,應該不會有什么事吧?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合,他對他夫人那么用心,到時候他夫人哄他幾句,撒幾句嬌應該就沒事了。

    對,一定是這樣,不會有什么事。他如此勸慰著自己,一步三嘆回房去。

    秦諫回家,去了綠影園。

    丫鬟過來侍候,他將丫鬟打發走,然后自己點了燈,拿出她收藏的那本手札來看。

    再看一遍,他發現果如他所想,她許多話都是既對明月說,又對陸九陵說,表面看是天上的月亮,實際是她的明月君。

    那么多信,那么多手札,沒有一句是提到她的婚事、她的婚期、還有他。

    似乎,這是一個他們不會觸碰的禁地,是兩人心中最傷痛最無奈的事。

    他一下一下翻著手札,待第無數次看到之前沒注意的落款,猛然一驚。

    落款上再沒有白雪,所以他之前沒有去追究明月是什么,白雪又是什么,但上面有日期。

    他仔細核對日期,發現一件事,有好幾篇竟是他們當晚歡好后他睡下了,她又起來寫的。

    但凡這樣的手札,就會有些淡淡的哀愁與無奈情緒……所以,那是針對他的嗎?

    和他行房這件事,讓她哀愁,讓她連覺也不睡,起來向遠方的明月君訴說愁緒,寄托思念?

    恍惚中他想起來,她從未正面回應過他的感情。

    他問她是不是喜歡他,她說他這樣的人,誰會不喜歡?這是敷衍與回避。

    他問她對他是否滿意,她說他比她想象得還好,這不是說他好,而是說她想象中的他更差。

    以及……無數次的朝夕相對中,她從未主動過,因為她做得無可指摘,所以將她的消極與敷衍掩蓋了,她從不因他而喜、因他而怒,她只是擅長做“賢妻”這份工而已,而他誤以為她也愛他。

    從來沒有,一切都是假的。

    她真正的所思所想全都寫在信上,寫在手札上,寄與明月君的一切,才是她真正內心的依托。

    那他算什么呢?

    阻攔他們的惡人嗎?

    外面一陣更鼓聲傳來,他才恍然意識到已經四更了。

    他久久坐在手札前,不知該如何自處,甚至還有些無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直到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立刻在房中翻箱倒柜地尋找。

    柜中,床底,桌底,服箱,甚至他想找她陳放嫁妝廂房的鑰匙,卻沒找到——

    這是明月君珍藏的信,那白雪珍藏的呢?他能肯定,那信她一定沒有扔,她一定舍不得扔,以前他給她送的山上的干花、哪吒的皮影,還有信上說的一對小泥人……一定都在她手上。

    但他沒找到。

    待冷靜下來想,她那么謹慎的人,連手札都用的隱語和代稱,這些東西她大概不會帶在身邊,畢竟她要嫁過來,被發現了后果無法承受。

    所以,她是留在洛陽了嗎?

    真細密的心思啊……既然她心戀陸九陵,那又嫁給他做什么?對她來說,他這個丈夫算什么呢?

    算她無法反抗的命運嗎?

    每天對著他演戲,一定很累吧……他真惶恐,竟讓她這么累。

    想著想著,他突然拿布包好了信和手札開門步入庭中,幾乎要讓人備馬,連夜趕去許昌問她個究竟。

    但走到院門口時,卻又冷靜下來:此時的路上根本走不了馬,更走不了夜馬,以及他明日還要陪太子去面圣,根本不可能肆無忌憚離開。

    他又回來,無奈地將手上東西放到桌上。

    這一夜他片刻沒合眼,在綠影園的書桌前枯坐了一宿,第二日照常去東宮,打起精神面圣,但自己知道自己恍如一具行尸走肉。

    而這一天,她還沒回來。

    他繼續發掘他們的關系,找人打聽到陸淮常被人稱陸十五,因為排行十五,這大概是她叫他明月的來源之一;他又找她陪嫁的婆子逼問,才知陸淮與程家并非一點關系也沒有,陸淮的母親曾與程瑾知的母親做過鄰居,所以在三年前,陸淮途經洛陽到京城考試,曾被接去程家小住過。

    連續兩個夜晚,他睡不著,待在綠影園里空坐,等她回來。

    但有許昌的消息傳來,稱因那一夜大雨,許昌至京城一座橋被水沖塌,朝廷正在派人搶修,如今兩地不通,若要過去只能繞遠路,那段路有山路,車馬不通。

    在她晚歸的第四日,沈夷清見他寡言少語,既正經、又沉默得可怕,便邀他喝酒,勸解他沒什么大事。

    他表現得再正常不過,只回答:“我知道。”

    這讓沈夷清都不知再說什么,最后問他:“那山參還要么?”

    秦諫搖頭:“不要了,我繼母的生日已經過了。”

    “不要好,太貴了,不值得。”

    秦諫不說話。

    沈夷清只好自己找話,問他:“那……你準備怎么辦?”

    秦諫端著杯中的酒,抬眼看向窗外。

    怎么辦?他并不知道。

    但沈夷清問起野山參,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竟差點為了她而向繼母低頭,討好繼母。

    也準備因她而挖掉滿園的竹子,甚至想過處理秀竹的事,給秀竹做別的安排,告訴她自己不能接她進門。

    可是他想討好的那個人呢?她從未想過了解他母親,她不喜歡竹子,是和她的明月君說的,干他什么事?她又不在意他是不是要納妾。

    這讓他所做的一切都像個笑話,像個傻子。

    這一晚他竟然沒喝太多酒,他保持著清醒回到秦府,他又坐到綠影園的檐下,不是等她,而是看著滿園的竹子。

    就好像看到沒成親時的自己。

    他突然覺得,其實沒什么好質問的,是自己太在意了,在意得快忘了自己。

    他才娶妻,見到過于美貌而多才的她,一頭扎進自己的愛情美夢里,幻想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幻想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夢得太好,所以摔得太狼狽。

    當頭棒喝之后,他該醒悟的,為什么還要執著,還要去質問她,幻想她給他一個他期

    冀的答案?

    比如,那信不是她寫的;她對陸九陵只有知音之情,沒有男女之愛……

    可是他清醒地知道,他厭惡這樣的自己,他太在意了,而他明明是一個不愿被任何人把控的人。

    既然她對他無心,他也不必對她有情,他理該拿得起放得下,理該極時醒悟抽身。

    他回到房中,將手札放回原處,將裝信的錦盒拿起,離開綠影園,去了漱石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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