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只楊三牧只是個愚笨之人,與其將東西托付給他還不如自己去做,但你還是選擇將紅綢交給他換得一線生機,真的只是想破了這冤案嗎?”
“不,你只是為了讓他愧疚由此討來他人的另眼相看和那卑賤的一點善待罷了。”
“真奇怪啊,明明沒人讓你這么做。”
他的話不快不慢,像是一陣風(fēng)從耳邊吹過,卻又帶著從攜卷花間而來的刺,容不得她忽略半個字,廟社密不透風(fēng),她頓時覺得口干舌燥不已。
“之前綁你的那兩人也是,黎微也是,楊家那群人也是,你總是在討好他們,以為自己的退讓與犧牲就能讓他們心軟或是愧疚,如此說來,姜姑娘還當(dāng)真是個舍己為人的人啊……”
“那為何在知曉我要殺你時卻想著拉我同歸于盡?你不該是為我著想然后乖乖去死嗎?然后心里想著‘不是我想死,而是他希望我死,于是我理所當(dāng)然的去死了’。”
他哼笑一聲,似將自己都說笑了般拖長著尾音戲謔著將她困于囫圇之地。
“姜以禾,你當(dāng)真是偽善啊。”
氣氛降至冰點,姜以禾瞪大著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似渾身赤裸般不堪,微微顫抖的蠅睫無不在喧囂著她的落慌之色。
她惱羞成怒,厲聲反駁道:“那又如何?難道要讓我與整個世界為敵嗎?”
“我不是你,我只是個普通人,生來便帶著各種虧欠,我沒辦法掙脫身上的線,無論是誰都好,我只要假裝善良就能過得好點不是嘛?”
“不會被無視,不會被針對,更不再只需要我一個人的付出,我當(dāng)然是厭惡的,其他人死不死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可我看到了,那條線便出現(xiàn)了,即使我再一地雞毛也不能坐視不管……”
這也是她所討厭的,虛偽的自己。
她的前半生不允許她脫離虧欠感,即使重活一世她也想這么活著,她想,只要她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或許就不會被拋棄了……
但她也會覺得不公平,索性內(nèi)心自編自演著自己的善意能換取他人的接納與虧欠,這樣,她就算死了,那也是光榮的不是嗎?
會被人所贊美、所牽掛,還不會給別人帶來后顧之憂。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
兩人一時沉默無言,空氣中像是被浸入了水的棉絮,沉悶厚重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心里的話說完,姜以禾斂下了眼簾,她其實并不怪他,他無非是說出了一個事實,反而倒是讓她心里暢快了不少。
只是想不到戳破她面具的人會是他……
樓止沉默著,蒙住得雙眼讓人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思,與之前咄咄逼人的氣勢不一樣,他似有話要說。
“天色不早了,我們快些回去吧。”
然而沒等他開口,姜以禾便搶先打斷了這段沉默,她低著頭撥開帷帳向外而去。
看著晃動的帷帳,樓止已看不清她的背影,他掐著下巴眉頭深蹙。
“她方才是在生氣嘛?”
“和上次不一樣,這次她的眼角還紅紅的,是在難過嗎?”
他推測著她剛才的情緒,卻不得而知她突然躁怒接著又低沉的原因。
很奇怪,和他所見過的所有情緒都不一樣。
他所見過的關(guān)于人的喜怒哀樂都很簡單,開心會笑,難過會哭,生氣了會大喊大叫,但她卻不一樣。
他很好奇,她為什么要這般討好其他人,為何又會對自己說出的話產(chǎn)生如此奇怪的情緒?
“不累嘛?”
他留在原地喃喃自語,不知過了多久猜終于想起自己似乎該回去了。
可剛邁出廟舍的一步,天卻突然便了心情。
云層透云層,層層又疊疊,烏云遮掩了半邊天空,也遮掩了太陽的火熱與光芒,只在輪廓線上濃墨重彩。
灰暗中垂下一幅巨大的透明的珠簾,朦朦朧朧,像升騰起的一股股青煙,春末的風(fēng)夾帶著暴雨臨來的土腥味兒,吹得樹葉沙沙作響。
“要下雨了啊,得躲起來了……”
下雨時要記得躲起來……
他微微仰著頭仰望著混沌天色,語氣淡淡毫無起伏,臉上也如這昏沉之色般透著薄涼。
而他也準(zhǔn)備繼續(xù)前行,而是收回了腳,轉(zhuǎn)身欲重新躲回廟舍中。
還未等他進屋,雨聲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一滴滴鋪滿整片干枯的地面。
他厭惡地輕嘖一聲,只想趕緊躲進去才是,可卻忽地聽見與這煩人的雨聲格格不入的踏濺聲。
回過頭,只見灰蒙的雨霧中一道纖細(xì)的身影頂著搖晃的傘撐離自己越來越近。
青面布鞋踏過淺灘濺起漣漪,倒影著她被狂風(fēng)掀得飛舞的裙擺,被雨水砸中,滲出不深不淺的點點水印。
淡漠的風(fēng)凌厲地穿梭著,將她的驚呼拋在身后,柔弱的荒草早已戰(zhàn)栗地折服于地,正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但她偏不顧風(fēng)雨的驚擾,攜傘而來。
樓止還在看著,看著她被雨水打濕的碎發(fā),看著她一雙熠熠生輝的眼眸...
很奇怪,明明他是這般的討厭雨天,煩人的雨聲、燥悶的氣息、蜷縮起來的躲藏....卻突然在這時消失不見。
迎面拂來清風(fēng),她將傘面撐高了些,徹底將他與雨界疏離,瞬間,這方寸之地成了他唯一的避難所。
看著她跑得太急而發(fā)紅的臉,他想,雨天或許也不是太糟糕...
“我還有一個問題。”
她微微喘息,任憑打濕的發(fā)絲胡亂地貼黏著,頭微仰,眼中目光如炬。
“假如,我偽善一輩子呢?”
她并不覺得自己有錯,因為這個世界便就是如此,沒有誰能真正脫離,她不愿被人所怨恨,她幾乎在意所有人的眼光。
可她能有什么辦法,每個人都在勸她放下,可她又該如何放下?
這個世界明明有她沒她都一個樣,可她還是要帶著虧欠活著...
這是她的心病,她不愿揭開,更不愿醫(yī)治。
那是一場連綿十九年的陰郁,而她在前世那場雨中偏執(zhí),泥濘,渾身濕透,一無所有。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是燈光還是陽光,重要嗎?”
雨聲呼嘯,似是在狂歌,但他卻突然笑了。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
輕嘆一聲,他接過她手中的傘微微向她傾靠,蠻橫地偏不讓她抽回自己的手去。
“當(dāng)然不重要,就如這把傘一樣,無論是不是為我而來它都曾為我遮風(fēng)避雨過,還有…我并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對。”
姜以禾一愣,以為他還會對自己冷嘲熱諷,她連等下一巴掌扇過去的動作都準(zhǔn)備好了,他卻是話鋒一轉(zhuǎn)。
“但與其去討好那些你不確定的人,還不如來討好我。”
“?”
世人皆偽善,因果蘭絮也不過是獨善其身的托詞,而被一幫烏合之眾討好和認(rèn)可,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他討厭麻煩的線,那便斬斷就好了,薄涼又如何?頑劣又如何?反正他看不見……
可她卻告訴他,烏合之眾的認(rèn)可未必會帶來意義,但他們的暴怒卻會帶來毀滅。
怎么可能?
這世上能毀滅她的人應(yīng)該只有自己才對。
他稍稍用力,使她迫不得已地向前踉蹌兩步,兩人距離驟然縮緊,她再次聞見那股清冽的藥草香,耳邊聽聞他道:
“其他人如何我并不在乎,你是否偽善我也不在乎,但從此以后,我會將你身上纏滿只屬于我的線。”
“啊還有…那時你想拉我同歸于盡時,我是真的很高興。”
高興于,在她眼里他和其他人不同。
風(fēng)雨漸息,淌入她溫婉的眼眸中,于是他看向她的每一眼,都如春水、早鶯。
他應(yīng)該是看不真切的,然而她站在自己的蒙霧一隅,所有不具名的意象,竟都開始因她起韻。
“風(fēng)有風(fēng)的灰燼,樹有樹的泥濘,姜以禾,你要不要試試喜歡上我?”
“我倒是有些喜歡上你了呢。”
“不僅你是手,還有這雙眼睛。”
正被他前一句話說得臉紅心跳呢,下一句便立刻戛然而止。
蛤?
“你小子……”
她暗暗咬牙,只覺自己真是被美色沖昏了頭竟會真以為他會喜歡自己這么荒謬又離譜的事!
“呵呵不了,談戀愛我另有人選你還是好好作你的妖吧。”
“還走不走了?”
她雙手抱胸,冷著個臉沒給他好臉色,但偏偏樓止卻是心情大好,嘴角擒著笑倒也將傘撐得不晃不搖。
“你可知我厭惡這雨天?”
“不知道……”
“我娘說過,下雨天要記得躲起來,絕對不能被找到。”
“你還有娘?”
“姜以禾你是笨蛋嘛?沒有母體哪來的胎生?”
“……”
……
……
一路泥濘,兩人有一茬沒一茬的搭話似如這平息的世間一般,碎雨生花木,調(diào)停春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