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我沒有原諒你
像暗夜里飄落水面的一片枯葉只能隨波逐流, 湖面下的林蓁被拖曳著,隨著巨浪翻來滾去,眼里似浸入墨汁永夜的黑,四周也聽不見聲音, 似乎在進入新的輪回前掉進一個時空罅隙, 類似黑洞, 林蓁感到身體已經不屬于自己, 她沒有痛的感覺,意識搖搖欲墜, 似乎也在快速脫離著軀體,在意識消失或者僅是陷入沉睡的那刻,一道聲音穿透了黑暗,清晰地闖入林蓁心中。
“蓁蓁,蓁蓁, 沒事了!”
時彥在喚她, 林蓁辨出了聲音,他常說“沒事了, 沒事了”,在明暉劃開他脖頸時說過, 在她跑出御史臺刑獄時說過,可這三個字就像海上風暴來臨前成群低飛的海鳥預警, 暗示著更糟糕的事情剛拉開序幕。
此刻的“沒事了”, 在林蓁耳邊響起, 似伴隨走過奈河橋的溫柔低吟,讓她最后一程不孤寂和害怕。
林蓁不禁想,為什么最后一刻會想起他,他在潛意識里很重要么, 為什么不是飛飛的聲音……
恢復知覺時,耳邊是細密的雨滴敲打車廂的聲音,像滿滿簸箕的黃豆嘩啦灑在車頂,吵得林蓁頭疼。她緩緩睜開眼,自己躺在馬車的榻上,車簾縫隙里漏出暗淡光線。
像一個漫長的夢,林蓁睜大眼睛,看清楚身邊坐著誰時,明白了時彥的呼喊并不是潛意識的夢,心底突然涌出點兒慶幸,臨死前自己并沒有想起他,可隨即又有點兒沮喪,在以為自己死去的那刻,腦海里什么人都沒有出現過,這個世界竟然沒有值得留戀的人么,可明明還有不少值得自己眷念。
“我們這是去哪兒?”
時彥坐在榻邊,倚靠車廂閉目休息,林蓁看向他問道。
時彥猛的睜開眼,對上林蓁目光,眼中現出欣喜,他彎下腰湊到林蓁面前,柔聲問:“你醒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吸吸氣試試?”
林蓁微微蹙眉,下意識吸口氣,頓覺肋下隱痛,她一骨碌坐起來低頭看自己,一身白色絹紗中衣舒適干爽,她看向時彥,目露疑惑。
“都是我準備的,我親手給你換的。”
林蓁抿了抿唇,命令道:“你轉過去。”雖和時彥熟悉彼此身體,但也大半年沒有同床共枕過,林蓁不想當著他的面查看身體。
時彥知道她的心思,轉過頭不看,口中卻道:“昨夜你溺水,我給你做的人工呼吸,給你換的衣裳。肋下青紫是我按壓印記,上面白色粘膩是涂的膏藥。”
掀開衣襟細看,確如時彥所說,林蓁心里頓時生出一股躁火,帶著火氣質問:“你那些人比水寇還窮兇極惡,那些女孩兒真被他們擄走了?”
“要不被蕭忱查出,自然得扮得真一些,那些女孩兒上岸后會找機會讓她們逃走。”
時彥說得滴水不漏,可林蓁越想越氣,皺著眉氣勢洶洶道:“有你這樣救人的嗎?我要不會水,昨日是我祭日!”
她繃直身體等著時彥和她解釋,時彥卻倏地挨近她,將她摟在了懷中。
林蓁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察覺到微不可察的輕顫。
她本能地想推開他,手抵在他的胸口,被他胸膛的起伏帶得一動一動的,灼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衫袍燒得她指尖顫抖,她竟然使不出勁兒。
溫熱呼吸在她耳畔拂過:“對不起,蓁蓁,是我疏忽。”
當他撈起她冰冷軟綿綿的身體時,從未有過的無以復加的慌亂恐懼后悔……吞噬了他的心,他瘋狂按壓她的胸口,為她人工呼吸,無法想象無法接受她在他的面前會變成僵硬的軀體。
直到她微微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水,他才渾身癱軟地倒在她的身邊,旋即抱緊她,兩個渾身濕漉漉的人摟在一起,臉上淌著不知是雨水還是眼淚。那時的林蓁是無意識的,可卻知道回應他的動作,抓攥著他的胳膊不放,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時彥聲音脆弱,喉嚨里像是堵著什么,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在顫抖,林蓁從未見過他這般,即使曾經他低聲下氣求她也未如此,像受傷的小狗無助地露出肚皮上的傷口,暴露出最脆弱的部分。
林蓁想罵他的,可突然看他如此,罵人的詞忘得一干二凈,想想他應該也折騰了一夜未曾休息,心里氣性消了大半。
林蓁岔開話題:“你放開我,讓我胸口疼了。”
時彥忙松開她,問還有哪里不舒服,林蓁細細感覺了一番,應該是時彥按壓過度所致,回道沒什么了,又繼續追問馬車要去哪里。
“去長沙縣”,時彥解釋,“白蓮教騷亂蔓延到好幾個州,現在潭州諸位官員都被派到下面各縣鄉,與當地縣令一起對付白蓮教,我被派往長沙縣。”
時彥詳細講了林蓁離開潭州后的各種變化。
他的長隨長庚一直暗中跟隨蕭忱三人,可完全沒想到蕭忱會跑到洞庭湖上鎖人,找熟悉洞庭湖的船夫尋找畫舫耽誤了時間,不然在陸地上時彥早把林蓁扒了出來。
蕭忱方懷簡在衡州 ,據潭州知府楊大人的消息,白蓮教三位護法到了衡州,所以這里是白蓮教鬧得最兇的地方。楊大人和梅大人呆在與衡州毗鄰的湘陽縣,坐鎮第一戰線。
林蓁問:“我們現在在哪兒?”
“剛過了汨羅縣,到了湘陰縣境內。”
過了湘陰縣很快就是長沙縣,可林蓁并不想跟隨時彥去他的目的地,她也是朝廷命官,不是以時彥夫人身份來潭州的,和他去長沙縣算什么事呢。
“我不去長沙縣,我回潭州找梅大人。”
即便不考慮蕭忱,時彥也不希望林蓁回潭州,潭州現在幾乎是座空城,府衙的大人們都親臨第一線作戰,潭州的郡兵被都尉們帶著分散到各處抵御,到了潭州無人能保證林蓁安全,何況路上還時不時有鬧事教眾作亂。
林蓁根本聽不見時彥意見,她反駁道:“我沒想回潭州城,我想去找梅大人,她是我的上峰也是女子,她能做到的我有什么做不到?”
車廂里的爭吵聲漸漸大過雨聲,兩人各不相讓,時彥緩和道:“無論去哪兒,今日我們都會在湘陰縣住宿一晚,還有整整一晚時間考慮,這會兒你好好休息。”
天黑前,一行人落腳湘陰縣城客棧,時彥堅持和林蓁一間房,剛剛死里逃生,林蓁沒在這個事上和他爭執。
時彥自覺地將自己的鋪蓋放在林蓁床前地坪上,和她道了聲晚安,閉上眼睡了。
在馬車上睡了一天,林蓁有些睡不著,心事兒也多,時彥說的對,可她就是不想聽,但如果沒有他的幫助,現在鬧哄哄情形下她真沒膽量獨自一人去找梅大人。她想做事,可經過昨夜一遭鬼門關的遭遇,她也惜命。
時彥均勻呼吸聲在耳畔響起,林蓁想他睡著了,探出頭瞧他。
還是感激他的,沒有長庚盯梢,她不知還要在洞庭湖上飄多久,也仍然討厭他,明明可以向自己交代長庚的事卻只字不提,就是救人,自己也是他籌謀安排中的一環死物,從未被當作平等對象,胸口青紫隱痛本完全可以避免。
他竟然沒挨自己一句罵,林蓁覺得自己實在好脾氣,想打他幾下,又擔心打醒了他,她撐起上半身目光在房間里轉了轉,想找個東西讓他痛一痛,然東西沒尋到,目光再落在他臉上時,時彥大睜著眼睛,看著林蓁。
心思似乎被他看見,林蓁沒好氣道:“看什么?”
時彥嘴角翹了起來:“看我老婆。”
林蓁順手拿起自己枕頭狠狠砸在時彥臉上,也遮擋住他明亮又赤。裸。裸目光,她氣鼓鼓道:“我沒有原諒你,從沒有!”
第102章 第 102 章 去實現你的抱負
時彥根本沒睡著, 他不想林蓁去潭州,除了局勢不安全的客觀原因,也有自己私心。到了梅大人那里,離蕭忱方懷簡更近, 說不得哪天林蓁就徹底不搭理自己, 投入方懷簡懷抱, 潭州城外那個寺廟前, 林蓁給方懷簡拭雨時神態歷歷在目,她對他有情。
更不論蕭忱霸占之心。
察覺林蓁在觀察自己時, 時彥紋絲不動,想象著林蓁會宛若當初,偷偷撫觸自己,那他也會和曾經一樣,摟緊她和她說著軟話, 求她別離開。
可等了許久, 林蓁仍然沒有動靜,時彥忍不住睜開眼時, 等來一個枕頭的暴摔。
聽到林蓁極不耐煩的話,時彥低啞著嗓音道:“蓁蓁, 我不求你原諒。我現在無論做什么,都不是求你原諒, 不是我對你做了什么, 就想你也得回報些什么, 不是。
我只是這樣做了,心就安了,知道你和蕭忱一起,我不放心, 讓長庚跟著,我可以知道你的消息,我就很安心,你們在湖中失去消息,我在長沙縣寢食難安精神恍惚,立刻就往這邊來了。
看著你,我就很安心。如果我有什么想法,我就想你在我身邊,也能常常看著我,像以前一樣。”
“蓁蓁,別去潭州。”
他的眼睛發著光,那光亮從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溢出,在黑暗中蔓延開來,帶著他心底的溫度。
林蓁別開眼,不去看他的眼睛。
他天生就會詭辯,林蓁暗想,不愧是商業營銷天才舌燦蓮花,情緒掌控大師,每每都能把自己想罵他的話生生堵在喉嚨里,甚至還不由自主有絲絲憐惜。
但自己已識破他的奇技淫巧。
林蓁一句不吭睡倒在床榻上,拉好被衾背對著時彥,才悶聲回道:“除非你把我五花大綁,我一定要去潭州。”
時彥想過陪伴林蓁一起回潭州,可他離開長沙縣到洞庭湖畔近半月,本就超出告假時限,晚一兩天還能找些理由,去潭州一去一回至少要一周,再回長沙縣超出告假時限近半月,現在是防御白蓮教關鍵時間,被別有用心之人揭發,怕是官職不保。
到時別說護著林蓁,自己性命堪危。
看著林蓁背對著自己,時彥坐了起來,一只胳膊倚在床沿邊,另一只手緩緩落在了林蓁肩膀上。
掌心熱度穿透薄薄中衣滲進林蓁肌膚,林蓁感到不適,伸手想推開他,纖細手指剛剛觸碰他的手背,就被他緊緊攥住。
“想過再次碰到蕭忱,怎么說,怎么躲開他?路上碰到白蓮教教眾怎么辦?”
林蓁想時彥的人護送自己回去,她等他開口相勸,再和他辯論一番,她不是他的附庸。
時彥卻道:“蕭忱遲早會知道,你沉默以對即可,你跟著梅大人,必要時候可以和梅大人說出實情,你是朝廷命官,蕭忱現下處境還不至于公開胡來。
路上不巧碰上白蓮教,設法讓啟明逃出來,讓他給我報信,你要堅持是明暉故人,有潭州府衙重要消息需要當面向明暉稟明。
明暉,應該會幫你罷。”
林蓁愣了一瞬,心底泛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他都幫她想好了,果然凡事都會未雨綢繆,她緩緩轉身,對上時彥沉靜目光似無奈像關切,語氣變得和緩:“我運氣一向可以,你不用擔心。你更要好好想想,白蓮教被蕭忱收拾干凈后,他回皇城會做些什么,毅勇侯和你會面對什么。”
“你現在就得想。”
蕭忱說過會迫他和離,林蓁心底一直隱隱擔心,蕭忱是否會在潭州對時彥下黑手,如此毅勇侯也少了重要幫手,對蕭忱是一舉多得之事。
“這是關心我么”,時彥嘴角噙著笑意。
“總歸不希望你有事”,林蓁的手被時彥攥著,她反拉了拉他的手,淡聲問:“如果蕭忱憑潭州平亂白蓮教之功,回皇城上位,你會做什么?”
林蓁內心一直回避這個問題,蕭忱對自己沒有兄妹情意,他按照小說劇情上位,等待自己的沒有什么好果子,時彥大概也不會有好結局。
雖然時彥有所準備,但自己和時彥都身在局中,且蕭忱布局多年,鹿歸何處,實在是未定之數,而且目前各項事務發展趨勢,蕭忱似乎更有勝算。
“我以前說過,我不會為任何一個皇帝賣命,不會被任何人支使,只為我倆美好生活全力以赴”,時彥將林蓁的手牽到唇邊,輕輕吻了吻她的手背,“蓁蓁,相信我這次。”
“你只管努力去實現你的抱負。”
房間里沒點燈,黑暗中時彥說話語氣也
是淡淡的,可林蓁胸口突的卻似有根羽毛在輕輕的撓,她把手按在胸口,指尖收緊也阻擋不了這股說不出來的癢意,癢意順著胸口上竄,鼻翼癢癢地泛起酸意,眼眶也莫名微微發熱。
突如其來失控感讓林蓁一陣慌亂,她垂下長長睫羽,壓制下心中癢意,語氣平靜無波:“快睡罷,你累了一天。”
翌日清晨,天空仍飄著小雨,時彥的車隊停在湘陰縣城外岔路口。
馬車里,時彥做最后的叮嚀,他的話細致得幾近瑣碎,大概是擔心和不舍,林蓁不想打斷他,安靜地看著他說話,默默頷首等待。
時彥絮絮叨叨反反復復,意識到自己啰嗦,他突然停了下來。
林蓁看向他的目光現出淡淡笑意。
時彥嘴角也彎起弧度,他沉默了片刻,輕聲道:“該走了。”
他弓著身子站起來準備下車,向前邁了一步卻又停駐,林蓁以為他還要叮囑些什么,微微抬起臉看他,不料時彥猛地轉身,猝不及防雙手托住林蓁臉頰,俯身吻住她的唇。
林蓁呆愣了一瞬,隨即掙扎起來,時彥似乎不敢拂她的意沒有深吻,只重重親了下她的唇,又因為她的掙扎,不甘心地嘬了口她的臉頰。
“好好的,等我回潭州。”
時彥深深看了一眼林蓁,放開手,快步跳下馬車。
車廂里只剩下林蓁一人,她無意識摸著自己的下顎,那里他的觸碰還有余熱和隱隱的痛。
“蓁蓁”,車廂外傳來時彥聲音,林蓁目光剛剛落在車簾處,明亮光線便灑落在自己眼中,時彥挑開車簾,站在車廂外看著自己。
他沒再說話,林蓁定定看著他,也不知道說什么,囑咐的話前面已經說了許多遍。馬車啟動,時彥只得放下車簾,車廂內的光線又暗淡下來。
“我很快回來”,時彥低沉的聲音隔著車簾傳進了林蓁耳畔。
林蓁沉默地望著車簾縫隙,有些想掀開車簾看看目送自己的時彥,馬蹄聲噠噠響,車輪轉動得飛快,心意徘徊間馬車已駛出了一段距離,她終是未曾伸手掀開車簾去向外眺望。
應該不久會再見,林蓁憶起,蕭忱說過白蓮教很快會有結果。
第103章 第 103 章 你倒是伶俐(劇情章,……
一路順利行了兩日, 林蓁一行人這日午后抵達潭州城,隨行人除了時彥長隨長庚啟明,都是時彥離開長沙縣時帶的衙役,見人已安全抵達, 便和林蓁在城中道別, 林蓁帶著長庚啟明直奔潭州府衙。
果然如時彥所說, 知府楊業則和御史梅棠去了湘陽縣多日, 現在府衙里只有一個通判負責統籌消息,林蓁思索片刻, 打算繼續南行,去湘陽縣與梅棠匯合。
通判勸道:“去湘陽縣雖只要一日,但要跨一條江翻一座山,府衙里現下實在抽不出人手護送,林大人還是在潭州等消息為宜。”
潭州城里大大小小官員都已奔赴各縣抵御白蓮教作亂, 林蓁告假歸來, 本就沒參與前些日子各項事務,哪里做得到心安理得在城中等待。見林蓁堅持, 通判只得安排兩位衙役跟隨,再三囑咐過了湘水在翠屏山腳下住一晚, 第二日白天走翠屏山山路,順利的話下午就能抵達湘陽縣。
五人在城中大快朵頤享用一頓豐盛午膳, 便繼續出發。林蓁一路觀察和通判的說法, 白蓮教眾并不戳害無辜百姓, 五人扮作商賈,買了些糧食去湘陽縣做買賣。
只是林蓁萬萬沒想到,翠屏山中遇到山匪,劫了糧食不說, 當場砍殺了兩位衙役,長庚啟明帶著林蓁慌不擇路逃命,竟是白蓮教眾救下了仨人。仨人只得將戲繼續演下去,在教眾陪伴下回了被劫處掩埋衙役遺體,可教眾中一頭目鷹視狼顧,竟看到了衙役身上的腰牌,林蓁繼續前行的想法徹底破滅。
仨人命懸一線,林蓁按照時彥的預想,開口求見明暉。
這頭目本想當場結果這些與官府有染之人,可林蓁口口聲聲為明暉故人,容貌又昳麗非常,殺掉未免可惜,將仨人一通捆綁蒙上眼睛后,在山里兜兜轉轉半日,帶到一個小村莊。
林蓁不知自己被帶到何處,關押到一間屋子時,再聽不到長庚啟明聲音。
屋里悶熱沒有一絲風,空氣令人惡心,林蓁被摔在泥土上,手腳綁住動彈不得,眼睛被綁著布條什么都看不見,屋外有男人在說話,可林蓁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也未能分辨出說的什么。
時間變得漫長,林蓁回想白天發生的一切,謀算著生機。
按計劃啟明應該逃出去叫人,可仨人被一眾人虎視眈眈盯著挖坑埋人,根本沒有逃走機會,現在長庚啟明不知被帶到何處,也不知道這教眾頭目是否真會帶自己見明暉,按說明暉應該在衡州境內,按時間算得有一兩天路程,帶自己見明暉也有路遇官兵的風險……
林蓁長嘆口氣,沒有什么好主意,唯一能安慰的,頭目沒有殺了自己,帶自己走了半天路,按說一時半會不會再想取自己性命,得想個有用的信息吊著這些人。
黑暗吞噬了時間,林蓁不知日月,身體被捆得僵硬,又餓又累中不知不覺睡著了。昏沉間,眼前一瞬閃亮,緊接著,周圍都是雜亂腳步聲,自己似乎被包圍了起來,林蓁仰起頭對著光亮,蒙眼的布忽的被刀劃開,光線驟然刺入眼眸,她瞇起眼,喉間倏然上涌一股腥甜,明暉離她不過咫尺之間。
燭火微晃,明暉身影籠罩在光影之間,半張臉隱在暗處,神色朦朧不清。他靜靜地站在林蓁面前,眉目低斂,看不出情緒。
林蓁本想求明暉救她,可這狹小空間里除了明暉,還有黑壓壓一屋子教眾。
明暉配合蕭忱鬧事,目的之一為了清理白蓮教中自己對頭,林蓁知道其中利害,對著明暉晦暗不清的目光,低低喚了聲:“明護法。”
明暉手起刀落,林蓁手腳終于可以動彈,她還沒來得及丟開手腳上的繩索,明暉俯下身,一把擰住她的面頰。
“你倒是伶俐。”
他捏著她的臉頰,微微用力,力度不重,卻帶著幾分輕佻的意味,氣息拂在她的臉上,酥麻得叫人心亂。
恁誰都看出明暉對林蓁不一般,若不是林蓁知道明暉為女子,她也會心里抖三抖,林蓁垂下眼眸毫無抵抗,乖順地任他審視。
下一刻,林蓁被明暉拉了起來。
“跟我走罷”,他牽著她的手說話,視線卻是看向房間眾人。
抓林蓁到此處的頭目問道:“明護法帶她去哪兒?她和潭州官府有關,不該先拷問一番?”
“我親自拷問”,明暉挑眉,“怎么,王堂主不放心?”
“豈敢”,王堂主垂首,拱手解釋:“擔心她是細作,既然明護法親自拷問,那我們自然安心。”
出了房門,山野寂靜,夜風清涼,殘月高懸,星子稀疏,林蓁被明暉拉著,踉踉蹌蹌前行,幽暗夜色中,林蓁幾乎看不清路,唯有明暉腳步穩健,未有絲毫遲疑。
走進一個單獨小院的廂房,明暉屏退隨從,才皺眉道:“你膽子可真大,若我晚兩天來此處,你小命堪憂!”
“別指望我放你,那個王堂主不是我的人,你現在只能跟著我,見機行事。”
林蓁視線在窗欞上掃了一圈,確定周圍無人,壓低聲線問:“你給蕭忱賣命,不怕他違諾反噬?他不是什么君子!”
明暉微微一怔,眼底掠過一絲訝異,與蕭忱合作之事,知道的人屈指可數,林蓁怎會知道,她根本是不相干之人。
心思流轉間明白了幾分,明暉淡笑:“你和方懷簡又好上了?他和你說的?”若不是方懷簡極為親近之人,他絕不會將性命攸關之事告訴他人。
林蓁不答,繼續質問:“你們傷了多少無辜官吏性命,你也曾是官家小姐,你這樣做,和你所痛恨之人又有什么區別呢。”
“虧你讀了這么多書”,明暉冷哼一聲,“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語氣涼薄,眼底透著幾分譏諷,“蕭忱不找我,也會聯系白蓮教其他人,白蓮教不過是皇家爭權奪利工具,剛剛王堂主是另外兩位護法的人,他們和寧王弘王聯系甚密,兩位護法愿意到衡州來,也是想趁機按死了我。
那些官吏要怪,只怪他們沒有明主,不早早確定儲君,阿貓阿狗都想染指。”
“他們背后也有皇家勢力?”
明暉一副大驚小怪神情看著林蓁:“在蕭忱沒有搞定兩位護法前,我不能放你走。”
“要是他敗了,我只能魚死網破逃命去了,到時你和我一起逃。”
明暉輕描淡寫,林蓁聽得膽顫心寒,略略可做安慰的,蕭忱是小說男主,總該有男主氣運?雖然小說里沒有潭州白蓮教鬧事劇情。
“和我一起被抓的還有我的隨扈,他們沒有官職不是官員,我留在這兒沒問題,他們兩個能不能放了?”
長庚和啟明是時彥貼身用慣極其信任之人,林蓁不想他們毫無意義死在白蓮教手中,央求明暉放人。
“放了他倆,牽一發而動全身,王堂主報告給他的主子,我們都得玩完。”
明暉不是一個做事被動的人,林蓁不信他毫無辦法,她拉著他的手苦苦哀求,明暉被纏得不行,不耐道:“過幾天再說,若他
們腦子聰明尋著機會可以跑,但再被王堂主抓回來我可沒轍。”
后面日子,在翠屏山里這個村落,林蓁與明暉吃住一起,寸步不離,王堂主委婉提過非議,被明暉一眼瞪了回去:“你們呂護法三妻四妾的沒見你放個屁,我找個女人你倒是立眉豎眼?”眾人只道從不近女色的明暉掉進了林蓁溫柔鄉,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長庚啟明在一個夜晚逃出了村落,大概陰天山里夜晚伸手不見五指,王堂主帶人追了一晚上無功而返,林蓁懸著的心落了地。
有許多時間和明暉相處,林蓁向他講述自己幼時,主動透露自己為孤兒之事。
云娘告訴林蓁身世的諸多細節中,她被觀云庵尼姑撿到時,隨身衣裳包被都是頂好綢緞,還有一塊白色絹帕寫著出生日期和姓名謝蘊,云娘把這些物品都和小公主埋葬在了一起,但云娘隨蕭忱十幾年后重回故地挖墳時,這些物品都不見了,也許化作了泥土,可當年云娘掩埋小公主時條件所限,只有草席包裹了幾層,挖墳時小公主遺骨卻收殮在一個小棺材里。
云娘提過在皇城毅勇侯府時,曾有蒙面男子夜闖她的房間,只為問白色絹帕之事,是以云娘猜測,林蓁在這個世上還有親人。
小說里提到過,明暉家族姓謝,是太子妃母親一族,當年明暉父親為潭州知府謝懷德,林蓁懷疑,明暉或許是自己親人。
可明暉聽完林蓁身世之后,只是淡淡道:“天不絕人,后福可期”,甚至還調侃,“后福之人,你現在和我在一起,若能脫困,蕭忱必穩。”
他的語氣和慣常沒什么不同,淡然疏離,平靜地聽著他人的一個故事,林蓁的懷疑不得不拋之腦后。
林蓁也問過明暉今后打算,小說里明暉為救蕭忱而死,在林蓁眼里,明暉不算好人也不是十惡不赦壞人,她不想明暉為蕭忱搭上性命。
林蓁各種打聽總被明暉不耐煩擋回去,“這事兒與你無關,你問我邪教護法的今后?”語氣冷淡得不容反駁。
八月頭的一天夜里,林蓁親眼目睹一只信鴿飛進明暉懷里,明暉展開綁在信鴿腿上的字條,難得對林蓁展顏一笑:“很快你可以再見你的情郎。”
知道他說的是方懷簡,可林蓁心里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她唇角甚至扯出一點弧度,可只有一瞬她的面容便收斂了笑意。
是夜,明暉干凈利索收拾了王堂主及其手下人頭,待收拾完戰場才對林蓁講明原委,方懷簡已經拿下白蓮教在衡州的兩位護法,后面會繼續收拾其殘余勢力,很快就能平息亂局。
第一次親見胳膊腿腳橫飛,林蓁渾身綿軟無力,太陽穴突突跳著,明暉的言語讓她繃緊的心弦松一時緊一時,欣然又懸心。
天色微微泛白,山間晨霧縈繞,忙碌了一晚上,明暉在晨光中放飛了一只信鴿,看著信鴿飛向天空漸漸融入蔚藍,他轉頭對林蓁輕松道:“陪你這些日子終于到了頭,我得去外面轉轉,為援救兩位護法竭盡全力。”
“你在此處再待幾日等我消息,我會安排人手送你去湘陽。”
衡州,方懷簡解開信鴿腳上字條,他低頭看著手中字條,眼神瞬間閃亮,他將字條呈遞給蕭忱,語氣難掩興奮:“林蓁和明暉在一起,殿下神機妙算,及時讓明暉去湘陽縣。”
蕭忱目光落在字條上,淡淡掃了一眼,緩緩收回視線,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回信于他,引時彥去翠屏山。”
他意味深長看向方懷簡:“你帶兩位護法去接應。”
方懷簡眉頭微微一挑,對上蕭忱深邃冷冽目光,斂盡所有情緒頷首稱是。
第104章 第 104 章 對得起他
暮色四合, 天邊殘留著最后一抹橘紅,林間蟬鳴漸歇,偶有飛鳥振翅,撲簌聲在寂靜翠屏山傳得極遠。幾道身影在密林間疾行, 腳步急促卻極力放輕, 不敢驚擾夜色。
明暉離開翠屏山好幾日, 只留下兩位親信在山村里陪伴林蓁等消息。等了幾日, 才等來一位四十來歲嬤嬤,要帶領林蓁幾人出山。據這位寧嬤嬤描述, 因兩位護法被官衙所擒,山外形勢已截然不同,白蓮教眾樹倒猢猻散,或者負隅頑抗,或者奔命逃亡。擔心遇到官兵, 寧嬤嬤帶眾人出翠屏山選擇傍晚出行。
為隱蔽行蹤, 眾人既無馬匹也不點燈,好在四人中除了林蓁都熟悉地形, 眾人憑著微弱天光摸索前行,林蓁雖走得磕磕絆絆, 但有一旁寧嬤嬤搭手,一路還算順暢。四人默默行走, 最前方漢子忽然抬手, 示意眾人停下, 他趴在地上右耳緊貼地面靜聽片刻,才抬眸看向眾人:“前面有許多人,有人有馬匹。”
寧嬤嬤微瞇了眼睛:“確定?”
她只是難于置信,對于漢子何堂主辨聲識物的本事并不懷疑, 明暉護法特意讓她晚兩天回翠屏山,還叮囑她不要白日出行,為的是避開回潭州的官兵,這條山道是去湘陽縣唯一的山道,也是湘陽縣回潭州城必經之路。
馬匹腳程比人快得多,前面的人必然不是去湘陽縣,而是回潭州,繼續前行必然會與這幫人碰面。
不知是敵是友,官兵可能性更大,寧嬤嬤默了片刻,對何堂主道:“前面有個山崖,我們去那里避一避,等這幫人走了再繼續趕路。”
山崖不在山道上,從山道拐進再走一會兒便到了一處視野開闊之地,四人走到山崖邊,天空已是暗青色,遠山頂上還掛著一道暗淡絳紅錦帶,對面山峰巍然聳立,層層疊疊山影中暗嵐漸起。
崖邊老樹虬枝斜出,藤蔓自石縫蜿蜒而下,山花點綴其間,崖下深谷幽邃,密林郁郁蔥蔥,林蓁俯瞰之下,只覺霧氣在谷底翻涌,山風從谷底呼嘯而起,讓人不由生畏。
山道上馬蹄聲人聲漸響,遠山頂上錦帶消失殆盡后,各種雜音愈發清晰,四人石像般站在山崖邊靜靜等待,突然,何堂主驚異道:“他們往這邊來了。”
寧嬤嬤飛快看了四下一圈,命令道:“躲那邊!”
崖邊灌木叢高大深邃,枝條交錯縱橫,密集藤蔓交織成天然屏障,四人悄然藏匿其中,蹲伏在地一動不動,屏息凝神。
刀劍相擊的清脆聲響傳入四人耳中,寧嬤嬤默默握緊了兵刃。
一男子渾厚聲線破開山嵐:“鹽鐵使大人,前面已經沒路了!”尾音上揚,載著釋然與喜色。
四人臉色瞬間驟變。
灌木交織遮天蔽月,四雙眼睛嵌在其中,竭力探看。
山道上時彥緊握劍柄,步伐沉重緩緩后退,背脊上幾處深深刀傷冒著鮮血,伴隨他的挪動鮮血滴滴落地,他氣息急促,然而目光堅定明亮。
“所有山口已被封死,潘護法殺了我不過再添一道死罪,于你活命毫無助益,你在此山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交代林御史下落,即刻扔刀歸順朝廷,以潘護法位分有機會得天子寬大。”
潘護法不為所動,握著刀一步步走近時彥。
他“嘿嘿”冷笑:“有朝廷四品大官陪我上路,我黃泉路上氣都順!”
話音未落,潘護法大刀劈向時彥,他氣勢雷霆萬鈞,刀光閃爍間,時彥身形狼狽,防守已然破碎。
灌木叢里,林蓁目光緊緊鎖住時彥身形,他身上血跡斑斑,每一次躲避都氣喘吁吁,潘護法大刀每劈下一次,林蓁心臟就重重抽搐一回。
他怎么在這里?!定是長庚啟明不知道明暉,讓時彥得到錯誤消息,趕來翠屏山。
林蓁雙眸通紅,刀劍碰撞琤琮聲中,她壓住嗓音聲如蚊吶,攥緊寧嬤嬤衣袖哀求:“他是我夫君!求嬤嬤救他!”
寧嬤嬤臉色凝重,所得消息兩位護法已被衡州官府擒獲收押,潘護法怎會出現?!
“他是我教潘護法,我們功力不及,現下后面還有人,無論是潘護法的人還是官兵,我們暴露,沒有一個人能活。”
寧嬤嬤握緊林蓁攥著自己的手,冷靜叮嚀:“別出聲,我會劈昏你。”
林蓁心如擂鼓,無盡恐懼壓得她喘不過氣,她緊緊咬住嘴唇,毫無知覺血珠從牙齒與唇間滲出,她的眼睛無法從時彥身上移開,眼睜睜看著他被一刀刀緊逼,腳步踉蹌,變成一個血人。
時彥身形漸漸搖晃,他倏地倒地,發出重重“撲通”聲,他身形來不及閃躲,大刀再次劈向他,刀落瞬間,林蓁緊緊閉上眼,淚水決堤般涌出,鮮血染紅了唇,她渾身劇烈抖動,眼睛與靈魂同墜黑暗。
“咔啦咔啦”,樹枝折斷脆響在山崖下不斷傳來,碎裂聲回蕩在幽深山谷,潘護法握著刀,站在崖邊看向谷底發愣,分明那刀已砍在他身上,可他身形晃動間竟然滾下山崖,九成九活不了,不過沒見到尸身自己怎么交代?
身后響起雜亂馬蹄聲,潘護法回神,轉過身看向來人,一隊幾十人的人馬停駐在潘護法幾丈開外,為首者月白錦袍端坐馬背,身姿挺拔。
馬下兩側仆從垂首提著琉璃燈,燈火映照下,馬背上的人溫潤如玉,他顏色平靜如水,看不出喜怒,低垂著眼看向潘護法。
潘護法躬身,將手中長刀雙手奉上,刀身寒光未斂,尖刃處尚淌著血珠,一滴滴濺落地上留下點點深色:“人已被我結果在刀下,只是——力道太大,他被我砍飛,墜了崖。”
馬背上的人輕聲道:“怎知他被你結果,不是被你放走?”
潘護法愕然抬眸:“他死換我活,這不是我們說好的么,我剛剛看過,別說他已被我砍死,便是沒死,摔下這山崖也活不了。”
“你說的我都做到了,解藥給我,我們各走兩道。”
馬背上的人默了一會兒,終是吩咐仆從:“解藥給他。”
仆從走到潘護法面前,遞上了一顆藥丸,潘護法迅疾將藥丸塞入口中,喉結急促滾動,幾乎瞬間便吞了下去。
“看看效果如何”,馬背上的人打了個響指,隨扈中有人吹起了竹笛,悠揚笛聲在崖邊飄蕩,醉人心弦,可潘護法臉色乍變,他一手抱頭,一手拎起刀向馬背上的人撲去:“過河拆橋!我們同歸于盡!”
“打下山崖!”馬背上的人冷聲下令,身后隨扈們應聲而出,不出幾個回合將頭疾發作痛不欲生的潘護法砍落山崖。
笛聲驟停,重物落入深谷的回聲震動著空氣,馬背上的人翻身下馬,衣袂翻飛間他落地無聲,隨即提起仆從手中琉璃燈,快步走向崖邊。
輕輕舉起琉璃燈,燈火耀在他眼邊,他似要將崖底一切看得分明,山谷中回音逐漸消散,他清雋冷冽的面龐現出不屑神色。
良久,他踢開腳邊碎石,碎石滾落山崖發出“嘩嘩”聲。
灌木中的林蓁拼命捂住嘴,她死死咬住舌頭,鮮血從指縫中滲出,鉆心疼痛避免自己暈厥,胸口劇烈起伏可仍然換不上氣。
方懷簡,飛飛,怎么是他!林蓁眼前一陣陣發黑,五臟六腑已經豆腐般破碎,身體只剩下一具軀殼,只有昏沉沉想閉眼的沉重無力,只想快點脫離這個令人窒息,恐懼與絕望的世界。
像看一部恐怖電影,林蓁只想快點結束趕緊醒來,回到真實時空。
可眼前如此真實可怖,飛飛,殺了時彥的這個人,此刻正站在崖邊,靜靜俯瞰黑沉沉深淵,像在確認什么,像在等著什么。
“下去看看。”
方懷簡揮揮手吩咐隨扈,語氣淡涼似冬日冰水。
很快,一名隨扈身綁繩索手舉燈籠,被眾人徐徐放了下去,許久,隨扈被拉回山崖,對方懷簡稟道:“大人,繩索只落在半山腰,看不到崖底,也看不到人。”
方懷簡面色沉郁,默了片刻點點頭:“東西淋下去。”
隨扈們默默從馬車上搬運出一罐罐液體,一個個投擲到山谷,“咚咚”聲音響在山谷深處,有人點燃了火把,將好幾個火把投進山谷聲響處。
火光頓時亮起,像猛獸眼睛在谷底閃爍,黑壓壓群鳥從谷底飛起,“啾啾”鳴叫著,在谷底熊熊燃燒的火焰上盤旋,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煙氣。
方懷簡在山崖邊站了許久,目光凝視著谷底火光,紅紅火焰照亮他的眼眸,火紅眸底全是決然與冷酷,直到隨扈提醒,“大人,我們還得趕路。”他才收回視線,緩緩轉身離開了崖邊。
背對山谷離火光越來越遠,方懷簡眸光晦暗,他對得起時彥,四品官平亂白蓮教斗敗潘護法不幸墜亡山崖,死了還送他皇家厚葬和追封,即便帝王們如走馬燈般變換,十年百年也不會改變絲毫他的榮光。
灌木叢中四人又等了大半個時辰,何堂主趴地上反復聆聽,確認再聽不到丁點兒馬蹄聲后,四人才重新站回山崖邊。
大概谷底杳無人跡氧氣稀薄,火光漸漸減弱,濃煙滾滾渾濁難聞。
林蓁眼淚無聲流淌,她看著谷底火光,哆哆嗦嗦求寧嬤嬤:“能不能,下去看看?”
的確令人難受,但得面對現實,寧嬤嬤心生憐惜,拍拍林蓁的手,無奈嘆道:“剛剛你也聽到了,他們下去都沒看到什么。”
從他墜崖到現在,至少過去了一個多時辰,林蓁知道,希望渺茫,寧嬤嬤他們沒有義務做什么,她才應該做些事,可她什么都做不了,林蓁跪在了山崖邊,雙手緊抓巖石,盡力伸出身體往山谷底部探看。
無盡黑暗中,除了谷底火光,嗆鼻濃煙,蒸騰熱氣,她什么都看不到聞不到感受不到,盤旋的群鳥不知飛到何處,山谷安靜得似乎時間已經停滯。
親眼目睹他的掙扎,他的死亡,一個活生生的人瞬間消失,她什么都幫不了做不到,心底絕望和悲愴像海水淹沒了林蓁,她呼吸困難,情不自禁大喊。
“時彥——”
“阿彥——”
哀音在山谷中回蕩,回聲撕裂空氣,空洞漫長卻喚不回時彥聲音,群山寂靜,山風似乎都在躲避林蓁哀聲,尖銳石棱刺破她的掌心,可她仍然牢牢抓攥著,對著山谷一聲聲無助哀哭叫喊。
為什么呀,為什么是飛飛親自動手,為什么飛飛動作行云流水不帶一絲猶豫,為什么要讓她親眼目睹這一切……她再一次失去愛人,兩個,同時……失去得到再失去,輪回永不停歇,林蓁慟哭,撕心裂肺。
“得走了”,寧嬤嬤勸道,“現在走,明日白日能趕回來。”
暑日炎熱,快點趕回來,還能叫人收個完尸。
林蓁心下明白,可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昏了過去。
第105章 第 105 章 我們歲月靜好
寂靜山崖邊, 寧嬤嬤跪坐在林蓁身旁,對她又掐又拍,“醒醒,快醒醒!”見她毫無反應, 寧嬤嬤眼底焦灼, 干脆扶住她的肩使勁搖晃。
解下腰間的水囊, 寧嬤嬤抬手便將一捧冰涼清水潑在林蓁臉上, 驟然被澆下涼水,軟倒在地的林蓁終于緩緩睜開眼。
寧嬤嬤握緊林蓁的手:“撐著點, 我讓他們背你。”
林蓁緩了緩神,涼水順著臉頰滑落,帶走了昏沉和灼熱,帶來了絲絲清醒,這里不可久留, 無論寧嬤嬤他們仨還是自己, 都不可以被任何人撞見。
她咬著唇,手掌撐著泥地坐了起來, 聲音低沉:“我沒事,我們趕緊走。”
林蓁被寧嬤嬤攙扶著行走在山路上, 耳畔還殘留著時彥堅定鏗鏘的聲音,
“交代林御史下落”, 可人已經不在了, 緊趕慢趕最快也要明天下午才能再回到此處, 那時的他會是什么模樣,是已燒得辨不出人形的枯骨,還是熏得炭黑的干尸,還是被野獸飛禽啃啄過的殘軀。
眼睛像是泉眼, 淚水汩汩涌出,深夜看不清路也不需要看路,林蓁任淚水從下顎滑下滴答到泥土中。寧嬤嬤挽著林蓁胳膊埋首走路,可她似看到林蓁眼淚,帶著幾分沉重道:“沿路還有尸首。”
林蓁指尖用力抓緊寧嬤嬤衣袖,她牙關輕顫,想說點兒什么,卻發不出聲音。
是了,時彥不是莽撞之人,他功夫一般,不可能單槍匹馬出現在翠屏山,長庚啟明呢?怎么也會帶幾個衙役吧,都死了么?
林蓁淚水落得更兇。
“到了湘陽縣,說什么合適,能夠讓官老爺多派人手過來找人,你得想好,千萬把自己摘出去。”
林蓁淚流不止,指尖顫抖著,卻終于閉眼,強行截斷泉眼的水流。她還活著,她得繼續走下去。
天色微曦,四人走了一夜山路到了湘陽縣城,城門剛剛開啟沒多久,進出城的商販排著長隊等候守城士兵查驗。
寧嬤嬤等三人與林蓁刻意拉開距離,四人順利通過查驗走進城門,林蓁被眼前景象震住了,城墻下大隊士兵少說也有幾百人整裝待發,兵甲在晨光下閃亮,馬匹嘶鳴,為首將領正與身著縣令官袍者低聲交談,似乎在等待什么命令。
林蓁腳步微微一滯,發生了什么,湘陽縣衙有這般動靜?這些士兵若有任務出城,怕是沒有足夠人手去翠屏山。
她這樣想著,目光在士兵中脧巡,士兵邊緣一道熟悉身影映入眼簾,長庚!他還活著!再定睛細看,長庚身邊站著潭州知府楊大人和御史梅大人!
激動得像心中有鍋滾燙沸水,胸膛火熱滾燙,林蓁目光努力在人群中尋找,然而并沒有時彥和啟明人影。剛剛激起的心慢慢落下,她按下心中哀傷情緒,竭力把自己想象成剛剛逃出白蓮教眾囚禁,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
林蓁理了理衣襟,整了整鬢發,目光示意寧嬤嬤離去,轉身鎮定地快步走向梅大人。
不等林蓁走近,長庚眼尖一眼看到她,聲音帶著哭腔喊道:“少夫人!”
長庚聲音嘶啞,透著無法克制悲痛,聽到這聲呼喊,林蓁便知道,時彥真沒了,八月酷暑晨光中,她血液冰冷,忍住眼中酸澀,林蓁強翹起嘴角,驚喜地看向長庚:“你怎么在這兒?大人和啟明呢?”
長庚快哭出聲,哽咽著說不出話,待平復了情緒,胡亂抹了把臉才告訴林蓁昨夜之事。
白蓮教一教眾偶遇時彥,說起翠屏山里一女子自稱官府之人,托他求救官衙,雖懷疑有詐但時彥還是帶著人馬進了山,果然中了白蓮教埋伏,時彥讓長庚趕回求救。
具體細節長庚已向知府楊大人說了明白,時彥已兇多吉少,所以湘陽縣衙士兵一大早準備進山搜尋,但他不敢向林蓁詳說,他騎馬逃出時,時彥已被砍了好幾刀,長庚擔心林蓁受不住。
林蓁怔怔地看著長庚,連睫羽都在顫抖,他為了救她……才走上死路……
周圍人見狀,紛紛圍過來,楊大人記得蕭忱囑咐,擔心林蓁出事,自欺欺人安慰林蓁:“林御史且進縣衙歇息,我們帶領士兵進山圍剿,很快就能救出時大人。”
梅棠亦扶住林蓁:“你且歇一歇,騎兵進山,有什么消息我們在縣衙第一時間便知曉。”
林蓁想好的說辭都用不上,她本想一起進山,這會兒有騎兵開路,她去只會拖后腿,她靠上梅棠肩膀,眼淚奪眶而出。
當日夜晚,時彥遇難消息就傳回縣衙,遺體在谷底發現,已被大火焚燒過,知府楊大人帶著湘陽縣縣令正一起想辦法把遺體運出山谷。
一直到兩日后,時彥遺體才被運出翠屏山,因要回皇城安葬,棺木暫停在湘陽縣城外的月華寺。林蓁在月華寺里等待,陪同棺木回來的,除了一臉悲戚的長庚,還有神色肅穆的方懷簡。
林蓁夜不能寐,整整盼了兩日,就想打開棺木最后看一眼時彥遺容,然而她剛開口,長庚就跪在她的面前,流著淚央求:“少夫人,別看了,大人地下有知,也不想少夫人再看。”
默默看著長庚不敢抬首模樣,看著他面前地上現出一滴滴淚花,林蓁淚水無聲滑落。
長庚兩日都未曾回來,他把時彥帶出來,他定親眼見過,又是火燒又是高溫運輸,想來時彥模樣,早已面目全非。
寺廟里,檀香裊裊,僧人們盤膝而坐,口中念誦超度亡魂的經文,誦經聲低沉悠遠。
林蓁跪坐在蒲團上,目光怔然望著前方黑沉沉棺木,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
時間倉促,時彥的棺木準備得匆忙,湘陽縣城最好棺木也不過年限有限楠木,不久以后回到皇城,毅勇侯夫婦必不忍心他睡在如此寒磣棺木里,他還會從這具簡陋棺木里移出,換入另一口更好棺材,到時不知還能撿出幾塊碎骨,死了都難得安生。
經文聲一遍又一遍,仿佛一把鈍刀,緩慢綿長地剜割著林蓁的心。
身后,方懷簡亦跪坐在蒲團上,靜靜看著林蓁,良久,他低聲開口:“安安,對不起。”
再見方懷簡,林蓁并不意外,這兩天梅棠陪著她,和她講述了在湘陽和白蓮教鬧事教眾你來我往纏斗之事,林蓁根據梅棠所說,梳理出事情大致脈絡。
蕭忱方懷簡在衡州白蓮教鬧事重災區坐鎮指揮,設計抓獲了三位護法中的兩位,明暉則漏網之魚逃出了衡州,兩位護法會被押回皇城治罪,方懷簡押送他們到翠屏山時,被山里埋伏的教眾襲擊,潘護法因此脫逃,不過他逃亡時恰好碰到時彥,時彥人馬全軍覆沒,以命搏命陪葬了白蓮教這位護法。
這個悲傷的故事非常完美,如果林蓁沒有親眼所見。她想過要不要在方懷簡面前揭穿事情真相,可仔細考慮一番,方懷簡身后還有蕭忱,她打消與他們當面對質想法,想回皇城面見毅勇侯后再說。
此刻,方懷簡一句“對不起”,林蓁聽在耳中,心像被利刃狠狠刺了一刀,她垂下眼睫,將眼中情緒死死壓住,壓下喉間哽咽,沉默著不去看他,也不回應他。
見林蓁沉默不語,以為她因時彥之痛而不愿多言,方懷簡嘆了口氣,在她身后低沉聲線簡單說了事情經過。
林蓁心中悲哀又憤怒,這還是她認識的飛飛嗎,飛飛曾是多么善良的人吶!
他方懷簡怎可以這么平靜,在給時彥超度亡魂時,臉不紅心不跳,似乎還有一絲絲悲憫,述說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故事。
“夠了!別說了!”林蓁深吸一口氣,打斷了方懷簡的話,她實在擔心自己撐不住,怒吼出所有真相,“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這張臉曾是她心之所向,世間所有風華都曾匯聚在他一人身上,因他的臉,開啟所有這一切,然而不過一年,林蓁竟然不愿意再看一眼這張臉,曾令她癡迷的臉下,是她不敢想象的殘忍,他的面容和月前離開潭州時分明沒有什么兩樣,但其實應該早就和過去撕裂為兩人,林蓁無法再從容面對他。
方懷簡臉色不太好看,他離開
潭州城時林蓁雖沒和他說什么,但他明顯感知到她的依依不舍。月余沒見,他天天無時無刻不在想她念她,以為再見林蓁不說和自己一樣日思夜想,絕不會像現在這般冷淡如冰。
不過這個時空再沒有時彥,他親自檢驗過遺骸,他不會和一個不存在的人去比較去置氣,他換了個話題,提醒林蓁道:“白蓮教平息,蕭忱大業將成,他是你的親哥哥,你真的不打算和他相認?”
林蓁聽方懷簡意思,就知道蕭忱許多事情瞞著方懷簡,她反問:“他把我丟在洞庭湖上,你不知道?”
“我知道,但白蓮教各地鬧事,他把你安置在那兒,對你最為安全”,方懷簡問出心中疑惑,“船并沒有遇到水寇,是時彥帶你離開了船,對不對?”
“你知不知道,我們剛得到消息時,有多擔心你!我們雖在衡州,派了人手一直在尋你。”
林蓁不置可否,亦慶幸未被蕭忱屬下尋獲。
方懷簡心下了然,雖然林蓁不愿意認回蕭忱這個同胞哥哥,但蕭忱心有明鏡,非要時彥性命不僅僅因為他是毅勇侯之子,更因為他欺負林蓁,蕭忱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欺辱他妹妹的人。
也間接成全自己。
見林蓁自始至終不愛搭理自己,此刻又在寺廟說話不便,方懷簡無奈道:“你現在心情不好,我不多打擾,你自保重,我過幾天來看你。”
他拂了拂衣袍,起身準備離開。
然而,他剛剛站起身,林蓁突然側首喚他:“等等。”
方懷簡眼底閃過一絲喜色,微微躬身:“安安?”
以為自己要離開,安安終究還是不舍,她愿意和他說話,隨便說什么,都讓他歡喜。
林蓁緩緩抬眸對上方懷簡視線,她神色平靜,眼中沒有半點他所期待目光,淡聲問:“你確信,蕭忱信任于你?”
方懷簡僵了一瞬,隨即勉強一笑:“我有自知之明,我是他用得順手工具,不過我不在意。”
“我順勢而為,我和他各取所需。”
他似乎洞明一切,卻一葉障目看不到蕭忱對自己別有居心,林蓁別過頭,不再多說什么,事到如今,時彥已逝,這本小說中的外來者就只有自己和方懷簡,故事走向再難有偏差,方懷簡為蕭忱沖鋒陷陣,她難道還勸他回頭是岸?何況她也不確定不知道,回頭是暗流深淵,還是陸地淺灘。
她知道他想要的“需”,如果他知道蕭忱對她做過什么,他會不會覺得他的“需”很可笑?
方懷簡瞧她臉色暗淡,解釋道:“我知道你不想看血雨腥風,誰想經歷這些?可現在是奪權,是你死我亡的暴力爭奪,只要蕭忱盡快上位,一切都會回歸本原,我們歲月靜好。”
他尤其加重最后一句話語氣,可林蓁耳中,那曾溫柔似水,讓她暖意安心的語氣現下充滿了諷刺。
林蓁垂眸掩下心事,不甘心地追問:“追隨蕭忱,所作所為有沒有違心的時候?”
“世事如此,個人只能隨勢而動,趁勢而為。逆勢而行者螳臂當車,只會被碾碎為齏粉”,方懷簡深嘆了口氣,“你可能不知道,毅勇侯在皇城已被軟禁,他查實了兩位皇子謀害天子之罪,但卻被他人參了一本,說他手起刀落不給兩位皇子留余地,是為他的女婿魏王回皇城繼承大統鋪路。”
“為不偏不倚,天子令他交出兵權,他現在閑坐侯府,無所事事。”
蕭忱背后不僅有方懷簡,還有龐大下注他勝出以皇后和國舅為代表的官僚集團,方懷簡最多算蕭忱成事路上的錦上添花,林蓁抽了口氣,抬眸再度看向方懷簡。
方懷簡神色淡淡,“你告訴我的小說結局,回皇城后就是終章。”
第106章 第 106 章 你會平安無虞
故事的脈絡都是林蓁對方懷簡親口所述, 曾經她那么篤定告訴他,蕭忱一定是笑到最后的人,為此她也贊許方懷簡跟隨蕭忱,既可以踏踏實實做些實事, 又可為自身和家族搏個好前程好運道。可快要走到這條道路盡頭, 眼前初現曙光時, 林蓁后悔了, 耳邊誦經之聲仿佛圍繞著她嘲笑諷刺,其實是她, 親手將時彥推下了那道山崖。
林蓁沒有給方懷簡的離去一個眼神,沉浸在自省,悔恨的痛苦中。
細細想來,林蓁懷疑,她或許是一個天煞孤星命格, 前世時候克死自己慈父, 好不容易遇見和自己完美契合的飛飛,兩人同時一命嗚呼, 今世托生在英國公府世家大族里,已是極好開端, 也迅速克死自己母親,成親后自己的命格繼續它的詛咒, 再次克死了時彥……
她不信教不信神佛的, 可兩世諸多巧合, 讓自己不得不相信,或許只是因為自己命格?前世是她做主挑的出游城市,這一世是她讓時彥走向蕭忱對立面。
若再嫁給蕭忱,他也會變成歹命, 自己間接給時彥報了仇?林蓁腦海里冒出各種光怪陸離不可思議的想法……
她跪在蒲團之上,脊背筆直,卻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她垂著頭,目光落在木棺前那盞長明燈上,恍惚間,火光搖曳,與往昔重疊——
他在湘陰縣城客棧里,輕輕吻她的手背,對她說,“你只管努力去實現你的抱負。”
他在湘陰縣城外馬車里絮絮叨叨叮囑她各種小心,他重重親她的唇,對她說,“好好的,等我回潭州。”
他在車廂外,對她說,“我很快回來”……
他兌現了承諾,為了她,甚至提前回到潭州,可自己沒有掀開那道車簾看他最后一眼,沒有勇氣對抗長庚的眼淚,打開他的棺木看一眼他的殘軀……
誦經聲悠遠深長,一聲聲如暮鼓晨鐘,敲在林蓁心頭,她面色蒼白,心中只有無際痛楚。
自己抱負是什么來著?
她兩世學習律法,知道世道不公,了解民間疾苦,心中所念是匡扶正義,還天下朗朗乾坤,像梅棠一樣,做一名持正不阿女御史,若無人敢言她便言,若無人敢行她便行,以一己之力,為天下公道搏生機。
可不久以后,蕭忱會是大周天子,時彥已不在,沒有人再有想法,更沒有能力去阻攔他奔向天子寶座,當蕭忱對自己說,希望自己永生永世陪伴他時,自己還會有心思執著往昔的抱負嗎?
忽地一陣眩暈襲來,林蓁天地旋轉眼前一黑,誦經聲漸漸遠去,她支撐不住,身子一軟,歪倒在蒲團上。
湘陽縣城外的月華寺簡陋破舊,只是暫時用來停放時彥棺柩,等皇城毅勇侯府得信后派人來,再把棺柩運回去,林蓁本想守在寺廟里過了頭七再做打算,可她連著兩天未曾合眼,苦等翠屏山里時彥消息,這第三日跪了大半日,心神枯槁,昏倒后竟然再爬不起,被知府楊大人強行命人抬回湘陽縣衙休養。
林蓁丫鬟碧竹跟隨云娘還不知道在哪兒,湘陽縣令夫人帶著自己丫鬟親自服侍。
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好些天,林蓁沉入了一場無邊無際夢境,身子輕飄飄浮在幽深水面之下,周遭皆模糊暗淡。
她有意識,耳邊能聽到人聲,像隔著厚厚水簾,朦朧遙遠,她知道自己躺在床上,窗外日明夜暗,柔軟巾帕時不時擦拭著她,湯藥苦澀氣味彌漫在鼻尖。
可她,不想睜眼,不想醒來。
溫言軟語也好,輕聲嘆息也罷,都如針刺般扎心,各種安慰和各色眼神令人痛苦,像一個溺水之人,明明渴望有人伸出手拉上一把,可她卻連回應力氣都沒有,只能沉淪水底。
夢境里,方懷簡身著大紅喜服在喜樂鞭炮聲中喜笑顏開,疾步走向自己,自己眼眶微熱,心中歡喜,腳步輕盈如蝴蝶蹁躚飛向他。
忽然“砰”地一聲,地面崩裂,火星亂濺,一道黑影從天而降,重重砸在她與方懷簡之間。
時彥渾身焦黑血肉模糊,幾乎辨不出五官,只有斷續微弱呻吟顯露出一絲活氣,讓她聞聲辨出了他。
她像一根冰柱怔住,耳邊喜樂之聲倏然變成誦經哀鳴,腿腳酸軟,林蓁跪倒在地,手指顫抖著伸出,碰觸到時彥焦糊的皮膚,指尖瞬間也變成黑炭。
“求你!救他……求你救救他!”林蓁猛地抬頭,淚水涌出,跪行到方懷簡身旁,緊緊攥住他的喜服,聲音絕望。
可他紋絲不動,甚至連笑容都未曾收斂,只是低頭俯視著她,眼神澄澈得似面鏡子,完整地映照著林蓁哀哀戚戚的淚臉。
他的笑聲漸漸變大,大得淹過一聲聲爆竹,掩住僧侶誦吟,快把林蓁的耳膜震破,從心底涌出的暢快讓他笑出了眼淚:“安安,這才是故事正確的結局。”
他笑得肆意,笑得癲狂,笑聲如刀,一刀刀劃爛她的心臟。
突然,耳膜震碎那瞬,笑聲嘎然而止。
方懷簡喉嚨仿佛被人掐住,眼中驟然涌上難以忍受的痛苦,他嘴唇微張,卻發不出一絲聲響,鮮血自胸腔緩緩淌下,染紅了他那刺目喜服。
“砰——”
他也像時彥般轟然倒地,滾燙鮮血蔓延開來,沾染上林蓁手指,溫熱粘膩。
林蓁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指,鮮紅液體裹挾著半截黑炭,滿目猩紅中,指縫間漏出一雙金絲蟒紋皂靴。
林蓁目光順著皂靴往上看。
蕭忱穿著玄色蟒袍正緩緩收刀,血珠沿著刃口一滴滴落下,地面上綻開盛放梅花。
他周身縈繞肅殺之氣,對上林蓁震驚目光,他淡聲道:“他該退場了。”
躺在地上的方懷簡死不瞑目,眼中尚有未散的笑意,離開的那瞬似乎來不及遺憾。
“不!不要死!都不要死!——”
林蓁嘶吼著,喉嚨像被鐵鉤鉤裂,發出聲音沙啞破碎。
“蓁蓁,醒一醒,我沒死,你看看我!”
一股溫柔力量將林蓁緊緊擁入懷中。
“我沒死,我在這兒。”
低沉聲音帶著熟悉的氣息和溫柔,讓林蓁從無邊暗夜里驟然驚醒。
淚眼朦朧中,眼前身影漸漸清晰,時彥眸中閃著光火,黑暗中亮閃閃水潤潤地看著自己。
“阿彥……”林蓁聲音顫抖,驀地雙手緊緊攀住時彥脖梗,害怕他如夢一般消散。
“嗯,是我,我沒有死。”他的手輕撫她的發,指尖溫柔,似想撫去她心間恐懼。
林蓁睜大了眼睛,仔細瞧他,害怕自己仍然沉陷夢境,她伸出手使勁摩挲時彥臉龐,房內沒有亮燈,可林蓁仍然看清他臉上傷痕,有大有小有粗有細,深深淺淺,大多已結了血痂。
指腹輕輕掠過那些傷口,冰涼觸感如針刺。
“沒事了”,時彥按住她的手安慰,“我舍不得你,我怎會死。”
林蓁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雙手被布條緊緊纏繞,布條上滲著點點暗紅。
“不是夢……”她猛地摟住時彥的腰,雙臂用力環住他,臉埋進他的肩頭,淚水無聲滑落,打濕了時彥衣袍。
“你不要死……你不能死……”林蓁哽咽,一遍遍呢喃,重復央求,像是沉溺于夢境,怕他再次離開。
壓抑已久的情緒洪水般傾瀉,她哭得毫無顧忌,眼淚滾燙,驀地,她的手觸碰到什么,林蓁突然從時彥身上彈開。
“你,好多的傷口……”他的身上橫七豎八裹滿了布條,林蓁想摟緊他,可害怕弄疼他無從下手。
“我沒事”,時彥回抱著林蓁,手臂收緊,將她禁錮在自己的懷中。
黑夜深沉,在他的懷中,林蓁終于感受到一點溫度,溫暖軀體裹緊了她,這世間沒有什么能將他們再分開。
月光透過窗欞,灑落在地變得細碎,林蓁哭聲漸止。
她安靜伏在時彥胸前,臉頰貼著他寬闊溫暖胸膛,聽著他咚咚心跳,心靈平靜踏實。
她的發頂時不時被他下顎輕輕磨蹭,沒有言語,沒有別的動作,連眼神都不需交換。
時間在此刻停滯,林蓁閉上眼,唇角翹起現出淺淺酒窩,淡淡的笑像一朵春日月夜里悄然綻放的花。
時彥低頭,溫暖的唇輕輕觸在林蓁酒窩,又緩緩移上她的唇,覆住了她的唇齒,溫柔吮吸。
一個激靈直沖林蓁腦門,她許久許久沒有和時彥如此親昵過,緩緩適應了唇齒間的刺激,唇舌間鼻腔里腦門中全都充滿時彥溫熱氣息,是林蓁熟悉味道,是她喜歡的恰到好處,不急不緩彼此呼吸交融,林蓁忘了身在何處,這一刻這一瞬只想和他緊緊相擁,唇齒交纏。
親吻炙熱綿長,世界為這個吻而靜止,兩人沉浸在黑暗中,林蓁心里卻似晨曦穿破烏云,整個世界都被柔和光輝籠罩,所有痛楚在陽光下似潮水般褪去,留下的只有溫暖地包裹,幸福在心間蕩漾,層層疊疊,如湖面漾開漣漪,一圈圈將她溫柔包圍。
良久,時彥的唇輕輕離開,唇齒間尚有林蓁氣息,他喉結微動,緊抱著她一息都不想放開。
經歷那么多波折與傷痛,她的心終于回來了。
她終于回到他的身邊,重新乖順躺在他的懷里,不再逃離不再躲避,身心都眷念著他。
時彥眼睛發酸,心中幾分狂喜幾分酸澀幾分滿足,漂泊船只終于停靠到他的港灣,他的靈魂他的心靈前所未有的踏實。
也有幾分不甘,此刻他只能短暫擁住她,今后長長久久還沒有到來。
指腹輕輕滑過她的面頰,觸碰到她的下頜,那弧度讓他指尖一頓,不過半月時間她整個人都縮小了一圈,瘦得像一張薄紙,手腕纖細得仿佛一桿細竹。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翻涌情欲,只留下柔和溫存在林蓁面頰上耳畔邊鬢發里親了又親。
她在他懷里,一切已足夠。
時彥簡要述說自己攀巖躲過一劫和接下來計劃,他會將計就計現下就回皇城,想法兒讓父親重掌兵權,蕭忱回皇城時才有與他對抗的力量。
林蓁在此等待毅勇侯府管家,到時和棺柩一起回皇城,現在林蓁處于孝期,白蓮教鬧事亦未完全平息,蕭忱大概率暫時沒功夫來糾纏。若時間允許,也可以跟隨梅棠大人把御史臺之事做完再回去。
林蓁擔心道:“對上蕭忱,你有幾成把握?”
時彥掩下心中擔憂,盡量平淡語調:“事在人為,我快死了都能柳暗花明,對付他事情還沒糟糕到快死的程度。”
林蓁摟緊他說不出話,前方風險兩人心照不宣,即便刀山火海現下也只能義無反顧全力以赴。
“你不要死。”默了許久,林蓁喃喃囑托。
“已經死過一次,不會再淌進同一條河”,時彥語氣輕松,突然伸手從脖頸上摘下一個物什。
他把手伸到林蓁眼前,那塊翡翠十字架項鏈在他掌心泛出盈盈綠光。
林蓁愣愣看著十字架,去歲時她就把它摘了下來,隨手丟在了靜苑不知哪個犄角旮旯,他竟然自己戴上了它。
時彥動作輕緩,將十字架重新戴上林蓁脖頸,待她戴好后,他微微低頭,親親她的脖頸,又親親十字架所在的胸口。
“兩世媽媽都保佑你,我也是”,時彥溫暖淺笑,“你會平安無虞。”
時彥身形融入窗欞外的黑暗,林蓁站在窗前望向夜空中的明月,手指輕輕撫摸著胸口十字架,它很溫暖,帖服在自己胸口,像溫柔的吻還在那兒。
月亮變得朦朧,眼淚悄然滑落,林蓁心里涌起久違的安然,時彥沒有死,她不是一個噩運纏身的人。
她可以做一些事,初心不改。
第107章 第 107 章 是水乳交融的夫妻
梧桐葉染上兩分黃, 南歸雁陣在無垠天空陣陣鳴叫不斷改變隊形,白蓮教騷亂平息時已是九月初秋。
蕭忱從衡州回潭州必會經過湘陽縣,林蓁從旁人口中知道他的動向,在她的堅持下, 早早跟隨梅棠到潭州下面縣鄉繼續當初廢太子舊部剿殺案的查核事宜。那些沒籍為婢曾經養尊處優的官家小姐們, 名冊上十之九八, 已不在人世, 幸存至今的官婢各個形容枯槁,聽聞有可能脫離奴籍恢復自由, 無不熱淚盈眶感恩天子功德。
林蓁難免感慨,記憶中模糊的母親可以摟緊她的孩子們,對
著自己和弟弟開心歡笑,實在不知該說是悲慘還是有一點點幸運。惟愿把各種證詞核驗得完備再完備一些,給這些在世或已不在世的可憐女子們重見天日機會。
等林蓁再回湘陽縣時, 得知蕭忱已回皇城, 她大大松了一口氣,被蕭忱放回的云娘轉交她一封信。蕭忱在信中正色莊容, 慰她節哀,囑她為母親的事多費心思, 他在皇城等她歸來,共為母親撥云見日, 到時望她不負所學, 繼續為百姓謀安, 為社稷謀策。
云娘遞這封信時憂心忡忡,林蓁看過后把信直接給她看,淺笑安慰道:“不久后母親就會沉冤昭雪,我需守喪三年, 三年內都不用擔心。”
她眼角嘴角均翹起弧度,長長羽睫卻垂落掩去眸中憂色,按腳程計算,時彥應已回了皇城,但并未聽聞任何毅勇侯起復消息,是他路上遭遇不測,還是皇城局勢已被蕭忱牢牢掌控,林蓁不想刻意去想那些更壞的結果。
以為方懷簡跟隨蕭忱一起回了皇城,豈知他還去潭州云鷺書院呆了幾日,臨走時特地來探望林蓁。
那個寂靜黃昏,方懷簡站在林蓁面前,目光微凝,林蓁面色不再憔悴,眼神中又有了往日光彩和堅韌,她沒有如上次在月華寺時周身冷冽排斥他,神情是久違的清明與安寧。
知道她在喪期里強打精神,跟著梅棠走訪潭州下面許多縣鄉,方懷簡有千言萬語在心頭翻滾,幾夜未眠想出來的腹稿滾瓜爛熟卻不知如何啟口。
終是林蓁先啟口,知道時彥無事,對方懷簡的恨意淡了些許,夢里他毫無防備被蕭忱背刺,再見方懷簡,林蓁心里還是為夢里情景悸動。
“若蕭忱順利,回皇城后想必你會高升,你自認是他工具,你也不在意,但蕭忱如何想誰也不知道,他心機深沉,你多小心,莫要飛鳥盡良弓藏。”
林蓁語氣平淡,可她的關切瞬間撕開方懷簡心中籠網,僵直身體變得柔和,眼中也有了光火,他輕輕嘆了口氣,嘴角不自覺地揚起:“謝謝!”
被暗翳遮擋住的光芒重新耀亮,方懷簡心中重新生起了火,他目光格外柔和,語氣藏不住溫暖與愉悅,他舔了舔嘴角,似乎思索如何措辭,試探道:“等我們都回皇城時,一切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的激動他的心思盡在林蓁眼里,可她不知道怎么說,告訴他真相讓他站在自己這邊和時彥一起與蕭忱對立?他和時彥一樣,帶著他的家族投入到這場皇權爭奪,林蓁沒有把握和底氣賭方懷簡的選擇,在最接近成功那刻為她放棄一切。
“我沒有任何心思,我還有很長喪期,你好好為自己打算,不要再考慮我。”
林蓁望著他,心中情緒繁雜,輕輕搖了搖頭,她知道,都是既定命運的安排,蕭忱或許會笑到最后,方懷簡就別再跟著自己折騰。
“不會的!以后再沒什么煩心事,蕭忱會為你安排好一切!你不需要有任何顧慮!”
林蓁臉上閃過一絲淡笑,她沒再多說,搖頭幅度卻越來越大,“記住我的話,別再考慮我。”
時間近九月底,梅棠等人已先行回了皇城,林蓁終于等來毅勇侯府大管家,他帶著從皇城運來的上好棺柩,在湘陽縣月華寺里給“時彥”換了棺槨做了法事,一行人才重新啟程返回。
據林蓁觀察,毅勇侯府出來的眾人似乎沒人知道時彥假死,回皇城路上氣氛低沉,毅勇侯仍然賦閑在家,唯一好消息時姝有了身孕,可她和蕭策都在封地呆著,皇城里的幾位皇子已被禁錮,他們根本不敢有回皇城的心思。
整日面對厚重棺槨,林蓁心情益發沉重,不知時彥是否遭遇不測,每每想及此心口就緩不過氣,她強撐精神,在脆弱希望中離皇城越來越近。
深秋時節,棺槨終于運回毅勇侯府,建安帝下詔為時彥厚葬,禮儀繁復,陣容盛大。謝氏早就臥床不起,毅勇侯時世誠和時雋操持了整個儀式。葬儀上,林蓁再見蕭忱與方懷簡,蕭忱冷峻面容上只有深深哀悼,他慰藉時世誠幾句,似乎沒有瞧見白壓壓披麻戴孝人群中的自己。
葬儀結束,按禮制林蓁應在侯府和眾人一起為時彥守喪,可毅勇侯時世誠罕見開口,讓林蓁獨自去靜苑守喪,呆在府里讓謝氏看到,影響謝氏休養。
在聽到毅勇侯吩咐的那刻,林蓁沉郁心中許久的焦灼和不安終于消散,從時彥離開湘陽縣衙時,無數個日夜,她都在為他擔憂,懼怕聽到最壞的消息,恐他已不在人世。回來后一直到葬儀結束,侯府家人們都神情哀慟,林蓁實在辨不出真假,也不敢偷問,公爹素來待人和善,若不是知道什么,絕不會在侯府風雨飄搖時刻遣自己單獨去靜苑,林蓁捂住胸口,激動得哭泣,只是這次不再是哀傷,心中喜悅在無盡眼淚中盡情釋放。
回到久別靜苑,林蓁心情和當初離開時大不相同,雖然皇城時局沒什么變化,蕭忱已完全控制住局面,榮登大寶似乎指日可待,可一想到時彥沒有死,還在為反擊蕭忱在暗黑處奔忙,林蓁就覺得,希望還有,就在前方。
她每日早早熄燈,和衣躺在床上等著時彥,一連等了兩夜,等得自己不知不覺睡著時彥都沒有來。林蓁不信別的可能,第三夜,繼續等。
三更鑼鼓聲在夜晚傳得悠遠,躺在床上林蓁眼皮子開始打架,就在困意襲來,她又快睡著時,門扉吱呀一聲,一個高大人影悄悄閃進了屋。
困意全消,林蓁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雖沒有亮燈,但眼睛早就適應黑暗,那熟悉高大挺拔人影除了時彥再沒別人!
“阿彥!”林蓁輕輕喚了一聲。
聲音溫柔激動顫栗,像啟動時彥身上某個機關,林蓁想趿上鞋,在床沿邊還沒有坐穩,時彥突地已閃到她身旁,瞬間壓住了她。
林蓁被撲倒在床上,肩膀被時彥緊緊擁住,他密密地吻著她的臉。
心跳劇烈,時彥溫暖氣息和熟悉味道充斥著她的鼻腔,思維被他的吻打亂,她想問些什么說些什么的,此刻什么都想不起來。
臉瞬間滾燙,身體難以控制地輕輕顫動,每一寸肌膚都在回應他的觸碰,身體里涌動著無法抗拒的力量讓她不能自已緊緊纏繞他。
林蓁捧起時彥面龐,珍視地看著他,回應著他的吻,眼淚一滴滴從眼角滑落。
“蓁蓁,我回來了”,時彥聲音低沉,帶著一路奔波的暗啞,卻又無比清晰真實,“我們再不分開。”
雖然周遭昏黑,但時彥眼眸像漆黑夜空里的星星,鉆石般閃耀,林蓁對著這樣一束光亮,心里似被倏地點燃了火苗,火焰越來越大,變成煙花,綻放得絢麗熾烈,所有的焦灼孤獨期盼都在輕柔纏綿的吻中消散無蹤,煙花消散又綻開,心中被滿足填滿。
時彥的吻漸漸發散,柔軟軀體的熱度燙得彼此衣裳悄然間落到暗處,時彥的手帶著林蓁一寸寸觸碰他。
曾經夜晚無數次,他們彼此極其喜歡之事。
璀璨光芒在胸腔中炸開,林蓁似乎能看清彼此一切,肌膚或嫩嫩軟軟或鼓鼓囊囊,林蓁閉上眼,感受胸腔中的煙花順著奔騰血液綻放到四肢百骸,煙花散落時的星星點點緩緩墜入血液肌膚骨骼,又引發新一輪璀璨,此起彼伏,此消彼長,整個人浸泡在一種無法言喻愉悅幸福中。
她輕輕撫摸著他的肌膚,指腹下是一道道猙獰傷痕,她手指顫抖著,仿佛曾經他的疼痛傳遞回了她,手掌上粘濕的都是他的汗水,時彥渾身汗津津,林蓁摸索著,探尋著他每一寸肌膚每一道傷口,好似這樣做就能快速消弭它們。
她的淚水濕了他的臉頰,而她指腹觸碰他的眉眼時,也被汩汩液體浸染得如在撥弄一彎溫泉。
兩個人緊緊纏繞著彼此,在寂靜黑暗里,無聲流淚,淚水交融,帶出積壓在心底的委屈愛戀繾綣,它們傾瀉而出,一遍遍沖刷彼此所有的悔意難過和想念……
時彥一遍遍不停地吻,似乎永遠不會饜足,這一次蓁蓁真的回來了,身心唯一地奔回自己,不再責罵自己怨恨自己抗拒自己,他想吻她進入自己骨血,再不會讓她溜走。
無比幸運和幸福,命運將這樣美好的她再次帶回給他,是他不敢奢求的圓滿,時彥滿足,感恩,更有堅定,既然這份幸運幸福重新回到自己懷抱,他不會讓其再次沾染上任何遺憾。
他深深緊擁她,林蓁流著淚不停歇上下撫著他的腰身,無與倫比的寬厚和縱容。
分不清誰的心跳聲,咚咚聲響震徹時彥耳畔,每一下都敲在他的魂魄上,為他搖旗吶喊,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完滿,心中涌出一股撼天動地氣力,勇猛驍健,讓他心甘情愿無所畏懼為林蓁做任何事。
比任何一次都心有靈犀,兩人懂得
彼此,需要彼此,熔化彼此,至樂至善……
是水乳交融的夫妻,不是偷摸見不得光亮的私情,時彥唇齒間彼此眼淚咸澀,可卻覺得異常甘美,他在心中發誓,他會擁著這份幸運與感激,守護懷中人的平安和愿望,守護他倆長長久久,直到這個世界消逝。
第108章 第 108 章 請陛下為臣賜婚
小說圓滿大結局中, 蕭忱殺伐果斷解決了所有威脅到他帝位的皇子,付出明暉死在他懷中代價,和時姝相伴到最后榮登大寶。
現實里,謀害建安帝的兩位皇子本就證據確鑿下獄, 在蕭忱回皇城后不久人頭齊齊落地, 對他皇位有威脅的僅剩大皇子, 而大皇子被帶回皇城的白蓮教護法指認, 與白蓮教暗中勾結,也被投進大理寺牢獄, 似乎命不久矣。
一切都按部就班快速奔向原劇情終點,除了毅勇侯時世誠,他是原劇情中早逝的人物,現在被褫奪守衛皇城兵權,在侯府為時彥服喪。
每周時彥會在深夜潛回靜苑一兩次, 給林蓁帶來外面最新消息。沒有什么好消息, 建安帝被兩位皇子毒害后神智時而清醒時而混沌,在時世誠離開宮城回府賦閑后, 現在建安帝被蕭忱的人完全控制,已經徹底不認識人了, 活著意義只剩下成為蕭忱傀儡,指望時世誠重掌兵權對抗蕭忱的可能微乎其微。
晚秋深夜, 霜華初凝, 枝頭殘葉被偶爾刮過的冷風吹得沙沙作響。
床榻上男女緊擁在一起, 額頭抵著額頭,唇瓣對著唇瓣,唇齒交融肌膚緊貼,彼此完美契合的溫暖甜蜜讓兩人暫時忘卻了所有煩憂, 相互身心慰藉中,仿佛只要兩人相擁在一起,就能抵御外界風聲鶴唳里的所有寒凍和霾霧。
在喘息和嗚咽聲中,時彥告訴林蓁,建安帝已下詔傳位蕭忱,宮中正為蕭忱登基大典日夜忙碌準備。
林蓁呼吸微滯,每一個字都落在她心上,冰得她心口一顫,時彥沒有辦法阻止這一切發生,待塵埃落地,蕭忱就會來找自己,讓自己答應他?
她怔怔看著時彥眼睛,仿佛沒有聽懂,又似聽得太過分明,嘴唇輕動,想說些什么,終究沒有發出一字半語,喉嚨里被堵住了所有言語,只剩靜默。
撫在時彥腰間的手指無意識用力,緊緊按攥住他的腰身,似要借此攫住一絲真實,抵御心頭翻涌的懼怕。
她忽地抬頭,眼中水光瀲滟,淚珠掛在眼角倔強地不肯墜下,唇瓣貼上時彥的唇,帶著急切與無措,肆無忌憚吮吸他咬他。
完全不同過往的溫軟,林蓁的吻讓時彥嘗受到痛楚和鐵銹味,可他任由她攫住自己的呼吸,默默承受,由著她攀附啃噬激蕩,仿佛這是他倆這輩子最后一個吻最后一次相擁。
不知多久,林蓁唇間力道漸漸放松,動作慢慢停歇,凌亂呼吸也緩緩平復,她在時彥的下方慢慢往下縮,縮到他的胸口,臉頰貼著他火熱胸膛,聽著他的心跳聲悶悶地細聲哭了起來,哭聲悶在喉間,不想讓任何人聽見。
時彥的手緩緩撫過她的烏發,帶著不急不緩安撫,他低頭親吻她的發頂,溫熱氣息落在她的鬢角,聲音有些猶豫:“有一個主意,但是是一場豪賭,賭上你我許多人性命,成則生敗立死。”
林蓁抬眸,眼中閃著光:“是什么?”
*
天高云淡秋深露冷,靜苑里屋檐下掛著白綾,琉璃燈也換成白燈籠,秋風拂過,滿苑凄清。林蓁坐在窗欞邊,呆呆望著院中那棵老樟樹。它高大粗壯,枝葉依舊繁茂,遮擋住院落里大半陽光,綠葉在風中舞動不歇,不知人間悲喜春去秋來,自顧自展現生命氣息。
忽然,一道黑影自檐角掠過,迅疾如電,連檐下白綾都未能掀起半分晃蕩。林蓁眼中掠過一絲茫然,懷疑自己恍惚,剛想抬手揉揉眼睛,窗欞前已站著一位玄衣男子,衣角似乎還帶著一絲風寒,微微擺動。
明暉掛著淺淺笑意,淡淡看著她。
林蓁尚未來得及驚訝,他已翻窗而入,動作輕盈如燕,靴尖落地,沒有發出半點聲響。林蓁連忙關緊窗欞,方才轉身看向明暉,擔心地問:“你怎么白天來這兒?”
明暉淡然道:“若不是怕你害怕,我可以從正門進來。”
他背著手,姿態閑適,仿佛沒看到靜苑里半分白色,不沾分毫凄涼:“我要走了,再不回來。”
“你自保重,成親前多磨磨他。”
他尾音輕佻,眼里還帶著笑,好像不知一身素縞的林蓁已是孀婦。
林蓁聽時彥提過,蕭忱憑借白蓮教眾名冊,大肆搜捕白蓮教各地骨干人員,朝廷幾十年心腹大患白蓮教即將壽終正寢。這一切應該都是明暉與蕭忱交易。
林蓁微微嘆口氣:“謝謝你來探望,你不看他登基再走么。”
“不關我事,他允諾登基時會大赦天下,包括你去潭州查的廢太子舊部的案子,我是來感謝你”,明暉隨意抬手,將鬢邊幾縷發絲撥到耳后,動作自然帶著幾分漫不經心,“沒有你去潭州忙碌幾個月,他就是大赦,這個事情還是理不清。”
“世上再沒有明暉,愿你得償所愿,早生貴子,我會祝福你。”
林蓁垂眸咬緊了唇,他以為自己愿望是和方懷簡成親,他的祝福她根本不想要。
不過,也沒必要再多解釋,明暉換回女兒身,從此過上想要的生活,這已經很好。
“你多保重,別讓蕭忱再知道你的任何消息。”
明暉似笑非笑應了一聲:“我明白。”
雖然明暉自覺沒有危險,但他仍是原來男子打扮,還是朝廷通緝白蓮教重犯,林蓁不敢多留他,催他小心離去莫要被人瞧見。
她小心翼翼打開窗欞,只漏出一條窄窄縫隙向外張望,卻見云娘慌慌張張跨過院門跑了過來。
她臉色煞白腳步慌亂,林蓁看著她的臉色心也跟著亂了,隔著窗欞問道:“云娘,怎么了?”
云娘駐了腳步往窗欞這邊看,聲音發顫:“蕭忱,不,陛下來了!馬上進來!”
屋內寂靜,只有樟樹樹葉沙沙聲從窗縫漏進,林蓁的臉突的罩上一層晦暗,只頓了一息,她飛速合上窗欞,轉身對明暉道:“你不要出去,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出去!”
她的視線在屋內轉了一圈,不容置喙要求明暉:“你躲到衣柜里,或者床下也行,不要讓任何人看到你。”
“蕭忱看到我,并沒有什么”,看著林蓁慌亂緊張神情,明暉有些不解,蕭忱想殺自己,有許多機會,不會選擇此處多添不便。
見明暉杵著不動,林蓁心急如焚,但此刻時間緊迫,她實在顧不上明暉,口中重復著“無論發生什么別出來”,她快步走到門邊,拿起立在門后的一根長長竹竿和卷起的白色喪幡,深吸一口氣后出了門。
門在明暉眼前重重合上,他抿了抿唇,走到門扉邊微微垂首,眼睛貼著門縫看向屋外。
林蓁緊握竹竿和喪幡,步伐急促,快步走到樟樹樹干邊,她抬頭望了望,將竹竿高高舉起,小心翼翼地將喪幡掛在樹枝之上,長長的白色喪幡垂了下來,在樹枝間微微晃動,幡布最上方一角掛著一個鈴鐺。
她終于放下竹竿,將它橫放在院角,隨即走到云娘身邊和她說了幾句話,云娘點點頭,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匆匆離去。
秋風吹入院內每個角落,林蓁被冷風刺得格外清醒,她站在白色喪幡下,眉眼中透著冷凝肅穆,靜靜看向空蕩蕩門口,等著蕭忱到來。
門口現出一群人影,都是宮廷內侍裝扮,林蓁微微張口,緩緩吐出口氣。
為首者蕭忱身形挺立,氣度非凡,皇袍如天上旭日,光華閃耀,金色龍紋盤旋騰躍,每一片龍鱗都亮若星辰,他每一步都穩沉堅定,帶著無盡尊貴與權威,萬物都在他的腳下低頭臣服。
許久未如此近距離相見,他威儀冷肅睥睨一切氣質越發強大,眾生命運,似乎都在他的一念之間。
不等人走近,林蓁俯身跪地,“臣女拜見陛下。”
蕭忱跨過院門,離林蓁丈余處停下腳步,目光看向跪俯在地的林蓁。
她渾身素縞,身形纖弱柔順,深深埋首,烏黑亮澤鬢發下長長脖頸發出玉般光澤,讓人忍不住遐想,想撫上摸一摸,是不是也像玉般溫潤滑膩。
她會溫順垂下脖頸,盼著自己的溫存,很快。
“免禮。”蕭忱意外,聲音輕得不似自己,似乎語氣重些就會驚擾到眼前破碎感滿滿的美人,讓她更添憐弱。
林蓁輕輕起身,神色恭然敬畏,盡量讓自己的動作平靜自然,目光始終停留在地面,不與蕭忱對視。
院子里忽然安靜下來,風聲都像被沉寂吞沒,原本還在輕輕搖曳的
喪幡也停止拂動,懸掛在林蓁頭頂,讓一身素縞的她更顯無助可憐。
蕭忱的手背在身后,整個人像一座巍然不動山岳,沉穩中帶著氣勢逼人的威壓。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道溫潤聲音打破了寂靜:“林蓁,你在潭州立惠民之功,陛下令你守喪三月代替三年,即日起除服,官復原職。”
林蓁愕然抬眸,目光落在說話之人身上,她太熟悉他的聲音。
方懷簡站在蕭忱半個人身之后,他穿著三品緋色官服,端正清貴,目光山泉般清澈溫和,院中冷冽氣氛似乎都被他溫暖形容消融了幾分。
“三日后陛下登基大典,陛下仁厚,會大赦天下,不過毅勇侯能否起復,得看你的意思。”
方懷簡微微挑眉,與林蓁對視目光中遞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林蓁挪開了視線,目光繼續看向自己腳下。
與設想情形大相徑庭,該說些什么呢,她得盡力拖延時間,讓蕭忱離自己近一些。
林蓁默了片刻,啟口道:“臣女,臣女——”
她的聲音很輕,頭又稍稍下垂,蕭忱只看到林蓁嘴唇微微動了幾下,發出幾個聽不太清的音節,他向林蓁走近了兩步,問道:“林蓁,你意下如何?”
“毅勇侯心懷叵測,與魏王蕭策勾連,若你官復原職勸服他在家自省,朕也可不追究此事。”
蕭忱聲音低沉悠緩,平靜得讓人惶恐不安。
他離自己已近在咫尺,林蓁想到接下來之事,身體繃緊,她雙腿一軟,重新跪俯在蕭忱腳下,喉嚨發緊,聲音暗啞:“臣女謝陛下恩典,臣女愿為大周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柔順形態柔美話語實在動人心弦,蕭忱唇角浮現出一絲微不可查笑意,他緩步走向林蓁,微微躬身,想拉起腳下人:“林蓁,你與朕是什么關系,你對朕,不必如此。”
金光耀眼的袖袍伸向林蓁,就在蕭忱指尖觸及林蓁的那瞬,電光火石間,一道緋紅身影倏然跪落在林蓁身旁。
林蓁身側,方懷簡雙膝重重叩地,緋色官袍在地面鋪開,連接上林蓁身上的白,讓那素縞更刺眼寒涼。
方懷簡脊背挺直,仰首看向蕭忱,溫潤面容上有淺淺笑意:“陛下,臣心悅林蓁,臣斗膽,請陛下為臣與林蓁賜婚。”語調平靜而清晰,似乎是早已深思熟慮多遍的決意。
可這句話如驚雷般炸響,院內空氣似乎都被激起無形漣漪。
林蓁俯身,柔軟背脊微抖了一瞬。
蕭忱的手懸在半空,隨即他收回手直起身體,冷眼看向跪在地上的方懷簡,微嗤了一聲:“賜婚?”
長長喪幡懸在三人頭頂,似感受到方懷簡驚雷般的聲波,微微晃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