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生活的節(jié)奏
「翠鳥之巢」能夠作為仙盟的看門狗長紅至今當然不是靠著一根筋殺穿地心, 身為「翠鳥之巢」的指揮使,段北也不可能是個徒有其表的傻子。
當初進入模擬艙后,南扶光大概在冷靜下來的第一時間就意識到關于她的模擬艙事件內容,絕對是限量定制款——
「翠鳥之巢」當年為了保證大日礦山內的一切保密性, 展開屠戮, 不止殺光了曠工連同為修士的監(jiān)管者也沒放過。
雖然理論上雙生子不死。
但段北殺段南的時候眼睛都沒眨。
大日礦山之后, 《三界包打聽》是一頓哀悼外加胡說八道掩飾太平,上面不說曠工的死,不寫副指揮使段南的隕落,一切歸咎于小小的礦難……
整件事就像是干了一輩子的瓦匠糊過的墻, 豈止掩飾太平, 簡直太太平平。
這種保密級別的大事件, 怎么可能會被放進供新人執(zhí)法者考核使用的模擬艙事件中?
不存在的。
先不說意外看到此事件的參與考核者能不能考上執(zhí)法者、今后成為自己人……
哪怕是正經(jīng)八本執(zhí)法者隊伍中的“自己人”,讀著《沙陀裂空樹》長大的他們, 也有可能被執(zhí)法者這種殘忍的行為活生生嚇死。
南扶光意識到段北果然不可能放任她進入「翠鳥之巢」。
沒人會傻到把明顯敵方陣營的人放到自己的核心地盤來。
她本來就要放棄了的。
是謝允星出手強行打斷了她的放棄行為, 最終她還是在紅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成為了合格的執(zhí)法者——
但也不出她意料,段北給她安排一大堆雜貨,根本不讓她接觸任何可能泄密的正經(jīng)工作。
南扶光在「翠鳥之巢」干最臟最累的活,干了數(shù)日也沒撈著哪怕一點兒關于「忒修斯之船」秘境的勘探進度信息。
除了發(fā)現(xiàn)模擬艙分門別類、級別分明,且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當南柯一夢、從模擬事件中完全全身而退之外, 她的收獲并不豐富。
她意識到自己繼續(xù)呆在「翠鳥之巢」也只是浪費時間。
敵方對她嚴防死守,段北不是傻子, 南扶光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深刻懷疑段北只是鬼迷心竅被謝允星一時唬得迷糊了把她放進「翠鳥之巢」, 可惜他是迷糊了,但并不太多——
南扶光等了沒多久,在她徹底受夠了給「翠鳥之巢」的二百五們打掃模擬艙之前, 宴幾安找上門,邀請她修復伏龍劍。
南扶光當時心想,這些人的有病真是一波一波的。
承蒙看得起。
她蠻開心的。
但她才不要替鹿桑修劍。
宴歧說,宴幾安只是想找個理由揭露我的身份,他不喜歡敵人在暗、我在明的感覺。
南扶光“哦”了聲,宴歧想了想道:“如果可以的話應該是順便借這件事把你從「翠鳥之巢」弄走,就當揭露我身份之外的買一贈一。”
南扶光不理解:“一個云上仙尊,一個「翠鳥之巢」指揮使,如果他們實在太閑也許你也有一定的責任——我都在掃廁所了,他們卻還是容不下我?”
宴歧道:“當然了,把疑似敵方陣營的人放自己眼皮子底下,防不勝防,就像有火在腳底燒,不死人但疼得很煩。”
南扶光問:“你怎么知道?”
宴歧當然知道,自從把段南弄回來后他就沒睡過一天踏實覺——
防具本應該是貼身小棉襖,奈何他的小棉襖四處漏風,還隨時可能倒長出獠牙。
他當然煩的要命。
南扶光聽罷覺得也有道理,但她沒有安慰他,只是說自己選的人哭著也要認。
宴歧說:“你可以答應為她修劍。”
南扶光的眼瞪得像銅鈴——
這就是婚姻。
拜堂之后的每一年每一旬每七個曜日每十二個時辰,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深刻時刻“婚姻帶給我什么”“這個男人好煩”“看上他的我也好煩”“事已至此我該怎么和平離開及時止損”。
宴歧卻仿佛看不見她的震驚:“他想跟我正面開戰(zhàn),正好我耐心也沒有了……更何況你繼續(xù)待在「翠鳥之巢」確實也只是浪費時間,我忽略了他們對你的警惕性。”
南扶光面無表情:“現(xiàn)在可以宣傳我們只是形婚,明年就離。”
這下宴歧唉聲嘆氣:“這么不吉利的話,你給我呸掉。”
當時全世界都默認南扶光當然不會甩鹿桑什么修復伏龍劍計劃,莫說是她的生辰日,哪怕是祭日都懶得把劍修好再燒給她——
就在這種眾人默契達成一致的氛圍下,南扶光鬼使神差的找到了謝允星。
第二日,南扶光于玄機閣報道,宣布自己即將為鹿桑修復她的伏龍劍。
……
南扶光找到謝允星,原本目的很單純。
她坦言自己嫁給宴歧大概是嫁早了,以至于好處沒撈著,卻不幸地成為一堆人的眼中釘。
——南扶光希望自己被趕走后,謝允星能夠代替她稍微盯梢一下關于模擬艙具體情況和「忒修斯之船」秘境的消息,因為根據(jù)目前來看,謝允星的一切活動都是正常的。
段北可能真的是過分純情至戀愛腦,他無視了謝允星和南扶光好的恨不得穿一條褲子的事實,防著南扶光,卻連桌子上的一些機密文件也坦然給謝允星看。
南扶光不成了。
謝允星成為了獨苗苗。
原本云天宗大師姐覺得這話完全難以啟齒……
畢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好獎勵,把人家日子過得好好的人拖進來,怎么想貌似都有些缺德——
卻沒想到謝允星一口答應,甚至提前開始擔憂,段北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她和南扶光關系好怎么辦。
當時南扶光頭頂真的好大一個問號。
“你不用那么愛我。”南扶光茫然地提醒自己的師妹,“有些事有危險的,你完全可以拒絕我。”
南扶光自認為并不是白眼狼,她了解自家?guī)熋谩?br />
坐在段北的腿上,為她改個表格、行個方便是真的,而據(jù)她所知,云天宗二師姐骨子里沾點高傲,亦不可能隨便坐在某個自己不感興趣的人身上……
她肯定是有些喜歡那雙生子的。
謝允星聽著她絮絮叨叨從“師妹求你了幫我個忙”到“算了你別幫我了拒絕我立刻馬上就現(xiàn)在”,從頭至尾保持著臉上的溫和笑容……
因為她側著頭聽得很認真,所以哪怕在南扶光猛灌三壺茶的情況下她幾乎都沒怎么動過,也不會讓人覺得她在敷衍。
“日日。就算是不凈海寬廣無垠,徹底將昆法大陸與迷濕之地分隔,從此楚河漢界,分崩離析……”
謝允星對南扶光笑著,語氣緩慢。
“可沿岸也會有被沖入大海的泥沙。”
就像謝允星確實挺喜歡這對孿生兄弟。
她覺得他們天真且殘忍,愚蠢又可愛——
但這一點喜愛與喜歡,和她與他們的立場不相同這一點并不沖突。
“為什么呢?”
南扶光問。
“我不是修士,甚至不是人,我只是一把無情的刀,但你是修士……”
你是修士,為什么就這樣毫不猶豫地站在了我們的陣營?
后來南扶光才知道,原來謝允星比她接觸到關于仙盟、修仙入道相關的黑暗面甚至更早——
毀滅鹿桑出生那個村子的報告會議是謝允星來彌月山開的,她親耳聽見是“魔化靈獸暴走”相關報告……
但到了淵海宗顯示,那一切都是仙盟與淵海宗古生物研究閣搞出來的人造融合靈獸造的孽。
還有段南。
在看到段南成為鬼修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一瞬,她就知道《三界包打聽》上關于大日礦山的所謂礦難描述是虛假的。
因為報告上說副指揮使段南因為失職卸任調崗,但事實是,只有死過的修士才會成為鬼修。
走進了陰暗的角落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的白炙。
在南扶光懷中爆體而亡的師妹。
陷入癲狂狀態(tài),高呼“白日飛升皆為虛妄,全是騙局”的那些修士們。
吞噬了融合靈獸就能維持輸送靈氣的沙坨獵空樹根,讓謝允星想到了很多——
修仙問道仿若不過大夢一場。
飛升之后,或許最終都會像白炙或者那些和靈獸融合成一體的人們一樣,成為那棵怎么想都不太對勁的沙陀裂空樹的養(yǎng)料。
午夜夢回的時候,她曾經(jīng)也被驚醒,覺得后怕,若白日飛升真的皆為騙局,他化自在天界從誕生的那一刻起,便是沙陀裂空樹的人工養(yǎng)殖場——
所謂云上仙尊真龍與神鳳鹿桑,就是牧羊犬。
他們對主人忠心耿耿,率領著羊群沖往前方,哪怕前方是懸崖峭壁、萬丈深淵。
“你們的目的是讓修士從此成為凡人的階下囚,成為發(fā)現(xiàn)即刻誅殺的異類嗎?”
南扶光搓搓手,對于“你們”這個稱呼有些不好意思:“不凈海的那座跨海大橋,并不是為了更方便以后打架而出現(xiàn)的。”
世界本來就不是非黑即白,這句話是老生常談。
但人不可以就這樣渾渾噩噩的接受現(xiàn)實。
黑與白本來就應該是要被分開的,它們不該被混為一談。
總要有人奔著“世界就是要非黑即白”這樣天真的想法去做事——
就好像一開始把目標定在遙遠得不可能到達的彼岸,接下來每邁出去的一步都會比以往更大一些。
……
在南扶光確定會被執(zhí)法者隊伍淘汰的情況下,她和謝允星假裝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吵架,“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個基礎原則為此割席增添趣味性。
謝允星留在「翠鳥之巢」循序漸進直到接觸到核心內容,再在關鍵的進模擬艙環(huán)節(jié),與南扶光交換身份。
最開始段南是不答應的。
畢竟他怎么可以背叛親愛的哥哥?
直到謝允星道,交換期間她可能哪里也不能去,只能留在迷失之地的舊世主宮殿,并問段南她可能會覺得有些無聊,到時候是不是可以陪陪她。
少年腦子轉過來之前,身體先很誠實的點了點頭。
愣怔片刻后,他飛快蹙眉又松開,而后勉為其難的說:“那好吧。”
從頭到尾都很順利,只有宴歧看上去有些異議。
但他的意見在整個計劃中顯然并不重要,所以這件事就這么定了下來。
……
伴隨著天氣逐漸炎熱,春去夏至。
外面樹梢上不知名鳥雀的鳴叫聲中,南扶光輕車熟路地推開面前的模擬艙門,從模擬艙中爬起來,她第一時間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雙手。
潔凈干燥,甚至和她本身常握劍的手不一樣,指尖柔軟且修長,只掌心有一點薄繭。
沒有一點傷痕。
方才她在模擬艙事件中押送一批仙盟的犯人團伙前往鳴澤島獨立牢獄,幸運的話等待他們的將是下方地界——
介于仙盟也不是完全靠陰暗、屠戮與腐敗茍活那么多年,也是偶爾干點人事,所以犯人確實是窮兇極惡,干的奸淫辱掠之事不計其數(shù)。
這群人均金丹末期的犯罪團伙,他們差點越獄。
場面有些慘烈,南扶光手都麻了,若不是手中的是自己的劍,她幾乎不懷疑那劍大概率都能卷刃……
畢竟到最后她虎口都裂開了,站在一堆七零八落的逃犯肢體中間,胳膊都因為用力過度而在抽搐,幾乎不聽使喚。
可推開模擬艙時,她的手還是那般白皙柔軟。
南扶光意識到,她可能不能再停留于“戊”級以下的事件中打轉。
“戊”級事件以下的模擬艙可能并不會出現(xiàn)能夠讓她把模擬艙里的傷帶回現(xiàn)實的情況,她試過了很多次——
從輕傷到重傷。
最嚴重的那次她狠狠心,把自己的腿伸進了深淵巨獸的嘴里,痛的死去活來,出來的時候還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完全沒事。
回去跟宴歧說了這件事,后者發(fā)很大脾氣,警告她再這樣亂來就計劃終止。
南扶光心想男人真是她前進的絆腳石。
爬出模擬艙時,一開艙門就看見段北在外面等著,遠遠看著頂著謝允星臉的南扶光,他微微瞇起眼。
扣著她的肩膀,湊過來想親,南扶光強忍著雞皮疙瘩,推開他的臉:“人多。晚上。”
謝允星的外形她無論用多少遍都十分的別扭,光是為了方便行動纏胸纏到無法呼吸就算了,還要面對段北困惑的問她,最近為什么胸變小了,強忍著不要一拳打斷他的鼻梁。
段北最近對她不讓碰甚至不讓靠近也很不滿,不忙到了幾乎要爆發(fā)的程度,南扶光不得不休假一日,和謝允星換了回來。
晚上與宴歧討論最近在模擬艙中所見所聞,兩人聊著聊著就坐到了一起,無視了書房里的數(shù)張椅子,兩人兩團需要在盛夏取暖的倉鼠似的一塊兒擠在一張椅子上擠擠。
南扶光翻閱近期整理的模擬艙中的事件,試圖從中總結出一些分級規(guī)律,然后讓謝允星再朝著一個方向努力努力——
她抖開今日的報告,問身后的人是不是“丁”級以上才能有希望得知模擬艙的真相,要不他也裝一次謝允星對著段北用一次言出法隨的技能結束這一切算了……
“可能吧。”男人顯得有些懶散地回答,“讓我扮演你師妹就大可不必了,你都裝不像,我有什么成功的希望?”
“我怎么裝不像了?”南扶光不服氣地問。
“段南說一眼就看出來了,謝允星要是像你演的那樣,他們之間應該只有冰冷的養(yǎng)育之恩。”
宴歧停頓了下,似乎在努力還原原話:“或者是兄弟情。”
南扶光聽得先是很誠實的"噗”地笑出聲,反應過來后黑著臉,掙扎著要從男人身上爬起來去找段南算賬,誰他娘的跟他有兄弟情。
男人“哎呀”一聲攔著隔壁將她抱回自己身上穩(wěn)住,緊接著南扶光忽然感覺到身后的人手很不老實的摸了上面來。
他大手沉甸甸的掂量了下,有些困惑地“嗯”了聲,隨后僵硬的放開了她——
承載著兩個人重量的椅子“嘎吱”一聲往后挪,南扶光像是被放在人腿上的毛絨玩具似的,被扳著身子轉過去。
面無表情地與男人對視的瞬間,她清楚地看見后者眼中的毛骨悚然消退。
他用明顯松了一口氣的聲音道:“還以為你沒換回自己的樣子,還頂著你師妹的臉。”
“我剛進來和你說話說了那么久——”
“剛才是真的很認真在看報告,直到你莫名其妙跑過來坐在我懷里……我看看怎么回事,剛才那一下手感不太對?你還能發(fā)育?別嚇我。”
南扶光一把拍開伸向自己衣襟的大手。
后者被拒絕也毫不氣餒,轉而又把手伸向了她的腰帶,在輕松拉扯開腰帶的一瞬,感覺到落在他頭頂?shù)淖茻崮抗狻?br />
他原本唇角還算輕松的上揚,陰影下,那上揚的弧度差點兒沒掛住。
黑色深邃的瞳眸中一閃而過的陰郁,但這閃逝的光芒被濃密的睫毛遮掩得嚴嚴實實,他重重地在心中嘆息了一聲。
什么修士的五感,哪怕是失去了這種東西,光是有小動物的警惕也讓他完全招架不住,不能有半點兒掉以輕心。
再次抬起頭時,男人臉上的笑容逐漸收斂,為了不讓臉上的情緒管理失控,他主動將臉埋進她的頸窩,語氣懶洋洋地問她,又怎么了嘛,段北不給碰,他也不給?
南扶光忍住了沒給他來一拳——比給段北來一拳暴露身份安全的多,她停頓了下,問他:“你到底在盤算什么?”
埋在她頸窩里的人有一瞬間,呼吸懸停。
但很快的,他恢復了正常,頭抬起來正襟危坐,盯著她的眼睛看了許久,最后揉了揉她柔軟的黑發(fā),指尖蹭蹭她頭頂?shù)陌l(fā)漩。
說好的笨蛋呢?
這種敏銳程度也太嚇人了。
“自從成親之后你是不是有點太粘人了?”南扶光坐在男人的腿上,不跟他繞圈子,“我們見面不到一個時辰你就滿腦子想著把我往床上拐。”
“……不行嗎?初次開葷的年輕人都是這樣的——”
“宴歧。”
連名帶姓的直呼大名就是警告,再插科打諢就會挨罵。
這一點就算是神明的姓名也不會例外。
宴歧揉亂了南扶光的頭發(fā),告訴她真的什么事都沒有,就是因為太喜歡她,情不自禁。
如果她覺得在「翠鳥之巢」已經(jīng)很累了,不想做那也可以不做,他完全忍得住晚上只是抱抱睡,她總不能這點兒權利也不給他。
南扶光沒說話,宴歧又把腦袋垂向她的肩膀,額頭抵著她的肩膀,小聲抱怨說最近都很少看到她,《三界包打聽》的流動版上都說云天宗大師姐可能只喜歡殺豬匠,不喜歡舊世主——
他絮絮叨叨一大堆。
一個人的廢話怎么可以那么多。
為了堵上他因為抱怨喋喋不休的嘴,南扶光側頭吻住了他的唇,那低沉在耳邊嗡嗡的聲音令人滿意的戛然而止。
南扶光拍了拍他的背,算作是安慰,畢竟她最近真的很忙到?jīng)]太有空搭理他。
懷中的男人將她抱的更緊,唇舌交替中挺了挺身,建議她拍拍別的地方,他可能會更加覺得安慰。
南扶光停頓了下,確實拍了,卻也成功讓男人痛得喊出聲,他氣若游絲地告訴她不用拍的那么用力,以后少背著冥陽煉到處亂跑了,手勁那么大,那把重劍根本不合適她。
南扶光“哦”了聲,重新抱住了他,剛才的提問兩人默契的沒有再繼續(xù)討論,但這不代表南扶光就被糊弄過去了。
她只是想如果宴歧有事不想說那也可以不說。畢竟他們現(xiàn)在這樣也很好,如果可以,她希望這種節(jié)奏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續(xù)下去。
第182章 他所存在的意義
南扶光攻克「翠鳥之巢」第十七個模擬艙“戊”級事件的時候幾乎有些麻木了, 宴歧總說“十八”是個不吉利的數(shù)子,她不知道這是哪一個文明里的規(guī)矩,可能男人自己也不太想得起來。
作為一個合格的星域領主,他視察領域的時候總是該融入當?shù)匾欢螘r間才能得到準確的信息, 這讓他無法避免的汲取了大量文明, 這些東西無論有用沒用, 都存在他的腦子里。
話說回來,關于模擬艙第十七個事件,當在模擬中,南扶光手起刀落, 干凈利落的送了一堆試圖闖過兩界結界的靈獸歸西——
站在一堆真正的失控靈獸尸體中央她的鞋底都抬不起來, 因為鞋底和血液和大地黏在了一起。
但她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胸腔之中沒有任何狂跳的跡象, 第一次在模擬艙中,對通緝犯展開大規(guī)模殺戮的那種興奮或者是膽戰(zhàn)心驚都沒有出現(xiàn)。
她想到了身為“伶契”的最后一世。
這種想法讓她沒來由的打了個冷顫, 她干脆的切斷了模擬事件繼續(xù)發(fā)展進度, 哪怕她知道接下來還有一些打掃戰(zhàn)場的活兒也會錄入評分。
——“戊”級以上的模擬艙是真正的戰(zhàn)場訓練, 會根據(jù)進入事件中后的表現(xiàn)進行一些行為判斷的打分。
任務完成情況、任務完成完整度或者是殺了多少個暴走的靈獸或者通緝犯都是的分點。
任務沒走完就切斷釋出會導致后半段大量打掃戰(zhàn)場的簡單的分數(shù)拿不到,但南扶光無所謂,她現(xiàn)在的分數(shù)顯示,她已經(jīng)超過了歷史進入該事件的任何一個執(zhí)法者,穩(wěn)居第一。
她現(xiàn)在只想回去找宴歧。
不做什么也不聊什么, 她就是想抱抱他,聽他說兩句沒用且他很擅長說的廢話。
推開模擬艙爬出來的時候, 負責記錄數(shù)據(jù)的執(zhí)法者“嘖嘖”嘆息, “允星仙子這擊殺記錄真是不得了,您不是器修嗎?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什么暴力道途呢!”
一只手梳理頭發(fā)的女人對此只是懶洋洋的掀了掀眼皮,指尖拂過那把靠在墻邊的冥陽煉, 黑色的死氣四溢,那名執(zhí)法者乖乖的閉上了自己的嘴。
待背著冥陽煉的人推開模擬艙大門離開,他半晌才收起傾慕的目光,心想不愧是三界六道第一大美人,性格也如此帶勁,羨慕正副指揮使吃得那么好,換他給人當狗也心甘情愿。
……
回到迷濕之地,碼頭上前所未有的熱鬧非凡。
一座座從前未見過的建筑物拔地而起,不是那種觀賞性的亭臺樓閣,看上去更像是某些具備功能性的堅實存在。
這件事沒有刻意瞞著任何人。
直接導致了《三界包打聽》天天輪番報道關于迷濕之地的碼頭,猜測的陰謀詭計從“這是一座炮臺”到“這可能是舊世主的戰(zhàn)爭器械起落臺”,更有甚者“他們即將擁有遠程炮,射程與目標直接鎖定彌月山的「翠鳥之巢」”……
他們對每一個沒見過的建筑結構草木皆兵,哪怕偶爾舊世主無奈地回應他們嘴巴里的炮臺只是一個廚房。
按照流動版的說法,主版每天破防個沒完。
大部分普通的修士對迷濕之地本來就不甚了解,也不太關心失去了這片土地的控制權怎么影響了他們晚上用膳還是辟谷,他們從磕著瓜子看熱鬧到最后覺得有點丟臉,這些天陸續(xù)有人發(fā)表主題——
主版的責任編輯能不能換人,每天自己日子不過了光嘀嘀咕咕西岸那邊有什么陰謀論的架勢真的很丟人。
當然這種主題一般活不過一炷香的時間。
南扶光登上碼頭時,一眼看見黃蘇抱著壯壯站在碼頭的高處,卷軸在他面前漂浮著展開,圖紙上的宏偉建筑群剛剛起了一個地面上的基礎。
繁忙的碼頭有工人來來往往,停靠的船只絡繹不絕,汽笛的聲音低沉吭長。
眼前的一切,與之前那場段北與宴幾安特地為她編制的關于大日礦山夢境很像——
夢里的她站在港口的碼頭與有銀道別。
身后來來往往的人們也是這樣熱情洋溢,自由且充滿著對生活的向往。
兩個拖著搞搞堆疊起沙石的工人從南扶光身后路過,他們興奮地討論著今日會日結的酬勞,足夠他們買條新鮮的海魚或者是豬肉回家給家人補補,盡管今日并非傳統(tǒng)佳節(jié)。
南扶光抬了抬手,小豬熱情的搖著屁股從黃蘇的懷里“呲溜”一下?lián)涞剿龖阎校敛华q豫地把鼻子插進了她胸前的深深縫隙里。
拎著小豬屁股上的尾巴將它拎出來,南扶光警告它這個動作做的不要太順便,等它埋到正主的時候,被段南那個小心眼看見,絕對不是只咬它的屁股那么簡單。
“他人呢?”
南扶光問黃蘇。
“您離開后,大人就在書房沒有出來過。”黃蘇微笑著說,“前些日子才完成的這張圖紙,這會兒不知道又在忙些什么事?”
面前漂浮的卷軸搖晃了下,像是拼命要給南扶光展現(xiàn)自己,原本半合攏的部分也“唰”地一下用力自動打開。
……
踏入舊世主地盤的一瞬間南扶光已經(jīng)換回了自己的樣子。
她的身高背著那把冥陽煉有些吃力,但她還是第一時間換了回來,倒不是討厭謝允星的樣子——
畢竟哪個少女會不喜歡自己前凸后翹的完美身材。
第一次變成這樣的時候南扶光自己托托胸前又摸摸屁股,最后扶著腰,對著地上的影子看了很久,沉迷的不行。
但是宴歧總是表現(xiàn)得不太吃得消,他能接受自己的武器兼職媳婦兒是一把刀是一把二式鐮,但他沒辦法接受自己的媳婦兒頂著別人的臉。
具體表現(xiàn)在前面幾次南扶光偶爾會忘記換回來,宴歧沒說什么,但是在她試圖往他身上抱的時候,他躲開了,還找借口問她要不要喝茶。
遞茶杯的時候他讓了讓手對她說“請用”。
南扶光愣了下后笑得直不起腰,男人則一臉無奈。
他說雖然能一眼分辨出誰是誰,但還是感覺自己好像在出軌,那樣并不太行,對他的身心健康有害。
這個男人的各方面無異議是定格的強,但他的腦子確實也是有毛病。
南扶光在宴歧的書房找到了他——
與其說是書房,實則規(guī)模大的更像是另外一座宮殿。
南扶光過去從未見過如此廣闊的書籍存放處,比云天宗或則「翠鳥之巢」有過之而無不及。
寶塔似的圓頂建筑,從腳邊到房頂四面八方都是書柜,里面放著各式各樣的書,什么語言、文字的都有,書籍封面的裝橫到內容更是五花八門。
這應該是宴歧自己的書房。
被他用一些辦法搬到了大日礦山的遺址上。
南扶光曾經(jīng)懷疑在這種地方根本不可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書,但宴歧并不承認,他說每一本書存放在什么地方都放在了他的腦海里,這叫亂中有序。
書房里有一個通天的木梯,讓人可以取到更高地方的書籍,南扶光在木梯上找到了宴歧。
男人正倚靠在稍高一點的地方,手中捧著一本書,單手拿著一面水晶鏡,水晶鏡懸空于書上,一行金色的文字漂浮在紙張與水晶鏡面中間。
抬頭看著南扶光走進來他就放下了書。
就像任何一個溫順的、在家混吃等死吃軟飯的丈夫一樣,舊世主大人語氣溫和地說“回來啦”,下面那句“今天怎么樣”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看見南扶光沉默地爬上了梯子。
宴歧立刻轉身,隨手把手中的書塞到了一個不符合記憶規(guī)則的地方,但是現(xiàn)在他也顧不上那么多,畢竟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張開雙臂把剛趴在他腳下的人一把拎起來,驚人的臂力就像是她那么大一個大活人壓根一點兒重量都沒有,南扶光趴進他懷里的時候都沒反應過來。
但身體先一步活過來了。
胸腔之中沉寂的心臟“砰砰”跳動起來,她埋首于男人的懷中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到他的指尖插入她的頭發(fā),手法溫柔地梳理了一遍。
“看來今天很累。”
他嗓音中帶著笑意,低沉且懶散。
南扶光一肚子的抱怨突然就煙消云散,她突然就不想抱怨憑什么自己累的要死要活,他在家里讀書看報喝下午茶……
算了。
這個人有一種詭異的魅力,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縱容他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很累?”
“因為我盼星星盼月亮才盼來你跟我撒嬌。”男人的聲音在她頭頂慢悠悠的響起,“現(xiàn)在有一種美夢成真的感覺。”
“……”
“雖然在你很累的時候想這種事很不道德,但我真的很高興。”
南扶光想了想省去了罵他的力氣,反正罵他也不會有什么正面的效果,她只是收緊了攀在男人頸脖上的雙手,把臉深深地埋進他的懷里。
他們躲在靜謐的書房中擁吻。
見證了這不含任何情欲與目的,只是單純的溫柔倦戀的只有四面八方那成千上萬本的古老書籍,穹頂之上有琉璃空頂,一束光灑下來正好照在他們的頭頂。
吻過之后南扶光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回流,她回過來后第一反應是覺得很不好意思——
正如同宴歧所言,雖然已經(jīng)成親了但是好像除了睡在一張床上,兩人更多的話題是同事之間也能進行的……
甚至偶爾在床上,也抓緊時間聊一聊怎么把仙盟扒一層皮這種嚴肅的話題。
她很少會像是壯壯一樣翻過肚皮求撓。
這么形容好像不太準確但具體來說就是這個意思。
今日實在是過于反常,導致她清醒過來的瞬間就有些退卻,她清了清嗓子跟男人說下去說吧我有事報告。
都用上了“報告”這個詞說明是接下來又要討論正事,這么看兩人倒是總有說不完的話題,盡管這些話題現(xiàn)在宴歧一個都不想聊。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沒有放開攬在懷中人腰上的手,這一瞬間好像眼瞎又耳聾,壓著她的后腦勺強行將人摁回自己的懷中不讓她退卻,他說:“再抱一會兒。”
南扶光覺得賴在他懷里的姿勢其實很舒服,一點都不別扭,所以嘴巴上說著“你好粘人”實則沒有再進行掙脫他的任何動作——
他們兩人保持著擁抱的姿態(tài)直到宴歧以一種不合理的方式飄落在地上。
書房正中央有一把柔軟的椅子,椅子很矮也很寬敞,上面鋪著厚厚的墊子,宴歧通常會窩在上面看書,此時周圍還散落著基本攤開的、沒來得及看完的典籍。
坐上沙發(fā)宴歧調整了下懷中的人依偎的姿勢,一只手抬著她無精打采的下巴強行抬起,問她今天發(fā)生了什么事。
“進了一個事件,其實事件本身很簡單也很普通,是追捕試圖越界的暴走魔化靈獸。”
南扶光任由自己腦袋的重量壓在男人的手掌心,慢吞吞地說,“但是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那些靈獸基本被我一個人殺光了。”
宴歧溫和的看著她,像是鼓勵她繼續(xù)往下說。
南扶光停頓了下:“這種感覺我覺得很不好,這種‘一不留神造成屠戮‘的事,讓我想起了我作為伶契時候的樣子。”
伶契的刀口流淌過多少血,她根本不愿意去回憶。
那些血的主人有大奸大惡之人,也有無辜枉死之人——
伶契作為武器從來沒有一點自我判斷的余地,一切就像是夢境,隔著一層水霧朦朧,等它回過神來時,一切都已經(jīng)結束了。
宴歧安靜地聽完她的描述,沒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
這是南扶光扮裝謝允星經(jīng)歷的第十七次“戊”級事件,而她在模擬艙中拿過的分數(shù)一次比一次高,儼然成為了新的分霸。
如果繼續(xù)下去,她可能會拿到更高的分數(shù),成為「翠鳥之巢」模擬艙訓練中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第一。
宴歧不知道這件事應該從何說起。
“道陵老祖當初選定你成為伶契,也沒有立刻將你變作屬于他的武器,而是把你下放三界六道甚至是地界經(jīng)歷九世輪回與洗禮……”
南扶光有些恍惚。
“如今「翠鳥之巢」不斷以模擬艙的方式讓執(zhí)法者迅速成長,成熟,在一次次的歷練中,你們也像是經(jīng)歷了一次次輪回洗禮,變成最鋒利的武器——”
九世輪回。
與十七次模擬艙中的虛擬屠戮。
南扶光恍惚了一瞬,突然就捉住了男人眼中欲言又止的那部分,他想說這一切的討論完全就是換湯不換藥的……
「翠鳥之巢」如今訓練執(zhí)法者的方式,就是道陵老祖當年磨「伶契」所用相同套路。
南扶光雞皮疙瘩起了一地,她硬生生打了個寒顫覺得一切都顯得完全的豁然開朗——
原來他爹的是這個意思。
“如果我猜的沒錯,你馬上就會接觸到新等級事件了。”
南扶光“哦”了聲,腦袋重重的砸回男人胸口。
心中的那種別扭的感覺很難受,她重重眨眨眼抿緊了唇,一邊說著“我沒事”一邊有種想哭的感覺。
奇怪的是她覺得自己不應該那么不堅強,這種事她經(jīng)歷了九世,對于她來說什么模擬艙訓練,殺幾個通緝犯或者靈獸壓根就是灑灑水。
她無聲地揪緊了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衣襟,沒頭沒腦的突然抱怨:“我好像有些奇怪。”
“你不奇怪。我還以為你稍微開竅一點了,有些難過憋在心里,你可能就會默默地忘掉它,你以為你好了,其實你沒有,它在那里,等著某一日堆積成山,再猝不及防一次性壓垮你。”
宴歧語重心長。
“但你現(xiàn)在說出來了,情緒就會被空氣、被聲音放大無數(shù)倍……最開始可能會讓你覺得自己脆弱又懦弱,你可能覺得很難堪,但實際上,你會痊愈。”
他說了很大一串,最后告訴她,而這就是他存在于此處的意義。
他會成為那個沉默且可靠的、深不見底的樹洞,她可以把一切的不開心都說給他聽。
南扶光似懂非同的聽完,眼眶發(fā)熱到兜不住眼淚,她只能假裝很累的整個人盤踞在男人的胸前,半晌,在他的手撫過她的側臉的時候,蹭了蹭他的掌心。
她很小聲的說,好。
至此,她突然想到這個人無數(shù)次承諾她的所有苦難都會因為他的出現(xiàn)結束。
這么大的妄言,他真的有在很認真的履行,他說到做到。
……
正如宴歧所言,哪怕是段北都很驚訝的情況下,謝允星的名字在次旬「翠鳥之巢」考核紅榜上名列前茅,最終進入了可以進入“丁”級事件的大名單。
能夠接觸“丁”級事件模擬艙的人寥寥無幾,參考“戊”級已經(jīng)有一些事件相當血腥,所以在第一次進入“丁”級模擬艙的前夜,南扶光甚至都有些緊張,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搞定。
她一整晚都像烙餅似的在宴歧身邊翻來倒去,最后男人被煩得不行,把她抓住,拖進被子里。
最開始南扶光還知道反抗,直到被子外面被扔出來的貼身衣物越來越多,最后男人低沉說笑,說什么水漫金山,穿著還不是得自己洗……
天亮的時候南扶光鉆出被窩還有些沒回過神。
不睡覺好像也不會累死,她甚至因為潤器精神抖擻,這讓她罵人的借口都找不到。
站在「翠鳥之巢」總部,她的精神都還是恍惚的,雙腿并不攏的站姿有些奇怪,總覺得好像還有不得了的東西在里面——
一進一出(……)。
她接過段北遞來的全新的“丁”級事件報告表,表格內容詳細到不可思議,以前只是概述事件內容,重點是“殺后感”,這一次卻基本重心放在“概述”,“殺后感”只有小小的一個小空位。
南扶光抖抖報告表,段北站在她的面前沒走開,面色陰郁地問她昨晚是不是很累,南扶光真誠地點點頭,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脫口而出“感覺他還在里面”。
修士的五感太強,聽力太棒,周圍瞬間沉寂一片,看著段北的臉色,南扶光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給她親愛的師妹闖了個不小的禍。
這導致她爬進模擬艙的時候還在瑟瑟發(fā)抖。
她頭一回期望“丁”級模擬艙內容能刺激一點,讓她忘掉這可怕的一切。
然而事與愿違,“丁”級模擬艙事件和平到讓人二丈摸不著頭腦——
看著面前炊煙裊裊的村莊與僻靜環(huán)繞的群山,一個小攤販跟她兜售糕點,問她是不是要進山尋寶,山高路遠,可要備好干糧……
南扶光“哦”了聲,等待著面前的老婆婆化身成為惡龍或者惡龍從山上突然騰空而起——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她在村落里一邊剝花生喝茶一邊與村民閑聊,聊了一整日。
聊到她口干舌燥,聊到她懷疑人生,相當質疑是不是模擬艙出了什么差錯,這算什么“丁”級事件。
第183章 忒修斯之船
閑聊到最后, 南扶光已經(jīng)開始打起來了瞌睡,陽光下她瞇著眼,開始思考前一天躲在宴歧的懷中,為自己的殺戮欲瑟瑟發(fā)抖是否有些過于好笑。
她曾經(jīng)十分擔心自己變成冰冷炫酷的殺人機器, 至少現(xiàn)在看來完全沒有這個可能……
除非她突然跳起來, 把花生米塞進面前樂呵呵的老太太嘴巴里, 試圖用一把花生米噎死她。
思維最后的跑向變成了段北是否已經(jīng)識破了她的陰謀詭計,現(xiàn)在正在用無聊的記憶事件反套路她,浪費她的時間。
可是好歹也找些不那么令人心生疑惑的像樣事件。
現(xiàn)在這算什么?
正在這時,坐在南扶光對面的老太太顫顫悠悠地將一把蒜香花生米衣皮吹掉, 把白胖胖的花生米放進她的手心。
老太太笑著問她坐在這陪他們這些老頭老太太聊了一個下午, 到底有什么目的, 是否也是想來參加海枝節(jié),卻沒有搞到參與節(jié)日的邀請名額。
南扶光無精打采地問:“嗯?我不……哎?”
好像哪里不太對。
南扶光坐直了一些:“海枝節(jié)是什么?”
老太太說, 海枝節(jié)是他們這個村落十七年一次的祭祀, 紀念數(shù)百年前他們這一族的族長為了所有人的安慰大義滅親, 用知更藤藤蔓編制成的長矛,流著淚、心如刀絞地殺死了他無惡不作的兒子,阻止了一場天罰災厄降臨。
南扶光隱約覺得這個故事好像有些耳熟,但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稀里糊涂的, 眨眨眼說:“其實,我對祭祀活動有些過敏。”
老太太說:“那太可惜了, 我們疍族人的海枝節(jié)一直很有名, 每次舉辦的時候總有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遠道而來尋求賜福……有一年島嶼上簡直被擠得水泄不通,自從那以后便限制了登島人數(shù)。”
島嶼?
登島?
這是一座島?
南扶光拼命吸了吸鼻子,這才勉強嗅到了一絲絲類似海風腥咸氣息的味道, 遠處的鳥叫她一直以為是山中特殊的鳥類,類似于海鳥。
原來這叫聲本來就屬于海鳥。
面對她的滿臉茫然,老太太倒是喋喋不休:“我是不知道姑娘你如何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島嶼上,又究竟是為了什么……但我看你也不像壞人,身無獲準參與祭祀的物品,又陪我們這些老鬼聊了一日,也總要套討一些報酬,想到我孫子出島求學今年不歸,或許你可以頂替他的名額——”
她說著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枚綠色的發(fā)帶,發(fā)帶是手工制造的,編制成了知更藤的枝葉模樣,遞到了南扶光的面前。
“喏,你真的不要嗎?最近可是出現(xiàn)了不少你這樣打扮的人從天而降與我們打聽關于海枝節(jié)的事……但他們大多數(shù)十分傲慢也沒禮貌,自然沒辦法獲得參與祭祀節(jié)慶的準許。”
這時候南扶光的精神有些恍惚。
尚未理清發(fā)生了什么。
最后這幾段對話信息量未免突然過于密集,一會兒她報告難免也會前面廢話連篇,最后瘋狂突出重點,很像爛尾文章趕進度……
一邊胡思亂想,她低頭看著面前的發(fā)帶,她心想她這是聊了一天,終于聊出了隱藏對話,觸發(fā)了任務繼續(xù)的可能。
選項就在她的面前——
接過發(fā)帶,繼續(xù)。
婉拒發(fā)帶,結束一切。
她用腳趾頭踩也大概知道擁有這段事件記憶的主人是怎么選的,否則這段記憶也沒有資格作為模擬艙的素材被錄入。
如果現(xiàn)在她選擇了“婉拒發(fā)帶”,模擬艙將發(fā)出尖銳的爆鳴。
南扶光伸手接過了發(fā)帶。
老太太笑著重新將發(fā)帶取過來,替她系在頭發(fā)上。
發(fā)帶系上后,她看似很滿意地低頭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盤發(fā)的手藝,然后叉著腰對南扶光宣布:“好了!現(xiàn)在你可以有資格前去看一看停在海崖邊的「忒修斯之船」了!開心點兒吧!你是這些天你們這群人里的頭一個!”
南扶光原本趴在井水邊欣賞自己的新造型。
聞言一個扭頭差點把自己的腦袋甩飛,她瞪圓了雙眼,震驚地問:“……什么船?”
……
忒修斯之船。
老太太說的故事有一個前奏,那就是世界上再邪惡的孩子他都有母親,這是一件毫無意外的事情。
離開放滿了花生皮和空茶杯的小破桌子前,南扶光被老太太親自護送前往那艘停在海崖下邊的船只——
她以為「忒修斯之船」只是一個代號,所謂鑲嵌在船舵的「神主言書」石碑文也不過是一種形象又抽象的比喻,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宴歧在毫無藝術性的平鋪直述。
在前往海崖的路上,南扶光耐心聽完了關于整個“海枝節(jié)”的來源的前奏部分。
很久以前,在這座島嶼上的他們視雙生子為災厄之子,當他們降生的時候,通常意味著滅世災厄也會一同降臨。
有一位族長的夫人孕育了新生命后,肚子一天大過一天,大的不同尋常,再這么繼續(xù)下去恐怕胎兒會要了他們的命,擔憂的族長請來了巫醫(yī)為其妻子診斷,卻得到了夫人的肚子里是雙胎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雙生子是不詳。
有族中長老親自出面,要求雙生子出生后二擇其一,或者干脆雙雙溺斃,以此平息諸神之怒。
族長當然不愿意,但哪怕他身居高位也有苦難言難抵眾人反對,這被一次次的逼問之后,他只能先假意答應下來,再想其他辦法。
族長千叮萬囑自己只是假意答應并無傷害親子的想法,但族長夫人卻覺得他在撒謊——昔日枕邊人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殘忍至陌生猙獰,這便是族長夫人看到的一切。
聽說胎兒在母體中會釋放一些特殊的物質,影響母體的理智,讓她們對尚未面世的懷中骨肉產(chǎn)生強烈的情感。
——這種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至少在后世大部分的解讀中,人們更愿意稱之為“母愛”。
……當然是在孩子身心都健康的情況下。
總之,拒絕失去自己任何一個孩子的族長夫人當晚出逃,她奔跑于山林間,身后是舉著火把追逐搜尋她的族人。
茂盛的海島植物與藤蔓在月影搖曳中化作無聲的魔鬼張牙舞爪,柔軟的葉子邊緣化作刀片將女人細嫩的皮膚割裂,她在追逐中穿過了整片山林,最終脫力地跪在圓月下的海崖邊。
她向神明祈愿,她可以付出一切代價,只求腹中孩子平安落地。
在她祈愿完成的同時,在她身后的月桂樹搖曳發(fā)出“沙沙”輕響,女人回過身,隱約看見了山林中的火把點點,人群叫囂的聲音正在逼近,猶如洪水猛獸。
恐懼中,她伸手摘下了那月桂樹的葉子扔下了海崖,原本狂風大作、仿若可以吞噬任何的海面突然平靜下來,身后山林里那些人群好像也中了迷陣,那喧囂聲音逐漸運去……
蒼茫大海間,漂浮著一艘小小的木舟,木舟為月桂樹的枝葉紋理,女人爬上扁舟,雙生子就這樣于大海于天地間發(fā)出來至人世間的兩聲啼哭。
這艘扁舟,就是后來的忒修斯之船。
“「忒修斯之船」這就是外鄉(xiāng)人來到我們這座島嶼的主要目的喔!”
老太太笑著說。
這時候南扶光看見她遮擋在袖子下露出來的一截手腕,因為蒼老松弛的皮膚上刺著古來圖騰圖案的刺青。
疍族人。
“且不論雙生子是否真的生來邪惡或是后世而成,但那個族長夫人為子對抗全族的勇氣可是感動了很多人,包括神明——否則月桂樹葉怎么可能化作天地間棲身扁舟呢?”
“所以?”
“傳聞任何懷不上的人,只要觸碰到「忒修斯之船」都會得到好孕!百試百靈!”
“……這跟好運有什么關系,我看不出懷孕這件事算是走運——等下,哪個‘運‘?”
老太太拍拍自己的肚子,笑瞇瞇地用手在肚子前筆畫了個圓滾滾的手勢,又看向南扶光的肚子。
后者毛骨悚然地偏了偏身躲過了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慶幸自己作為一把刀,與某位大人有徹底的物種生殖隔離。
否則她會把那整艘船拆成一根根的木頭,全部塞進他的嘴巴里,讓他把那艘船吃下去。
“對自己村落的遺留風物感到自豪很正常,這世界上也不是那么多人想要傳宗接代的。”南扶光試圖提醒,“你說最近有很多我這樣的人也前來打探消息,他們之中肯定也有男人。”
“喔,什么年代了。”老太太伸手慈愛的拍了身邊人的后背一把,“生不出來又不只是女人的事,你思想怎么那么落伍!”
南扶光:“……”
說的對。
對不起。
大概是身為一把刀,從來沒有“要和具體是個什么東西他都沒說清楚過的東西生個孩子”的覺悟。
……
南扶光曾經(jīng)聽過這個關于雙生子的故事。
在不凈海的淵海葉舟上,有人給她詳細的說了關于舊世主之防具、后世防具類神兵與仙器鍛造者的來源。
那時候舊世主還未現(xiàn)身,一切都像是孩童枕邊童話故事一樣遙遠。
現(xiàn)在不那么美好的童話故事成了真,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驚訝的事——
盡管南扶光現(xiàn)在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宴歧,有一些可能需要配合拎著他的衣領這種姿勢,比如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所謂「忒修斯之船」就是那對邪惡雙生子的誕生搖籃,而「神主言書」為什么會跑到那艘船的船舵上……
不排除是這個癲公親手把它交給了雙生子保管。
很有可能。
畢竟他做事完全毫無邏輯。
說話間,南扶光與老太太已經(jīng)到了村尾的海崖邊。
要么說時過境遷,時代在發(fā)展,她們這一路走的毫無阻擋的穿過了整片山林,村民們開辟出了一條傳說“族長夫人跑過的路”,并鋪上了方便走路的鵝卵石,來來往往人們絡繹不絕。
在海崖邊,更是設立了崗哨,有村民把守檢查前來的人是否擁有具備參與海枝節(jié)的知更藤發(fā)帶——
這不僅是參與節(jié)日祭祀的通行證,同時也是被批準近距離觀看「忒修斯之船」的信物。
看守者多為疍族青壯年,他們多數(shù)赤著上半身,自然且坦然地向著所有人展示自己身上特殊的刺青圖騰。
大概是南扶光頂著謝允星的臉,其中一名青年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半晌用帶著口音的通用語,紅著臉,別扭的問:“你也是來求子的嗎?”
南扶光在心里嘆了口氣:“我有兩名丈夫,你要來加入我們這個大家庭嗎?你長得不錯,我可以考慮。”
南扶光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那青年臉紅的像個猴屁股。
加上進模擬艙之前在段北面前的胡言亂語,頂著別人的臉到處惹風流債這種事一旦做起來還真有點上癮,南扶光猜測,若是被謝允星知道,可能會把她罵的狗血淋頭——
但沒關系,反正是模擬事件嘛,這些人都是假的,又不會有記憶。
沿著一條山路下到海崖下,在看到面前那艘蒼古巨船時,南扶光才慢吞吞收起了玩笑放松的心情。
與傳說中的所謂“一葉扁舟”形容相去甚遠,眼前的船只大得超過南扶光的想象,撲鼻而來的海海水腥咸氣味中夾雜著木質千百年腐朽的味道,宛若龐然怪物安靜擱淺。
巨船陰影之下,足夠震撼的任何人頭皮發(fā)麻。
船頭的船舷上鑲嵌著特殊的圖騰,因為已經(jīng)變成了著名的旅游打卡景點所以圖騰下面架了個梯子,此時正有無數(shù)的人排隊通過梯子上到船舷高度,一臉虔誠地伸手去摸摸那凹凸不平的圖騰紋樣。
圖騰因為被摸了太多次都包漿了,表面的凹凸不平也變得光滑,隱約可以看見那圖騰,是迦樓羅鳥伸展羽翼,羽翼鑲嵌七色寶石,扭曲發(fā)散,形狀似沙陀裂空樹之枯枝。
類似現(xiàn)在「翠鳥之巢」的圖騰,但南扶光知道那并不是,因為在整個金展翅鳥的下方并無修士坐道法相,「翠鳥之巢」的圖騰沙陀裂空樹也是枝繁葉茂的樣子。
大概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眼前這個看似變形版本的圖騰,才是代表著舊世主之下神翠鳥所率領的精銳部隊「翠鳥之巢」真正的原貌。
傳聞舊世主每日乘著船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從東方出發(fā),巡視自己的領土,太陽落下時船只停靠在不凈海西岸,他所乘坐的船只,如今就在眼前。
卻鮮為人知。
無數(shù)年輕愛侶如今摸著象征著舊世主身份的徽紋,祈求好運。
把宴歧和孕育之神掛上等號讓一切顯得特別好笑,南扶光站在船下饒有興致的看了一會兒強忍著沒笑出聲,很遺憾這一幕不能被雙面鏡記錄下來,她會迫不及待想和船只主人本人分享。
為了方便行動,她將老太太替她編的頭發(fā)拆了,頭發(fā)束成一束馬尾,那知更藤發(fā)帶取下來握在手里差點兒被海風吹跑。
握了握發(fā)帶,南扶光順手把它揣進兜里。
攀爬上一艘腐朽的船對她來說不是難事,哪怕不用御劍飛行也就是一把飛鉤、腳下輕點就可以飛檐走壁的事——
在其他還在吭哧吭哧爬梯子、只能象征性的摸一摸船頭的人們驚呼聲中,南扶光身輕如燕地落在船舷上,她聽見自己的腳下發(fā)出不詳“嘎吱”聲。
甲板上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年沒有人來過。
一邊震驚于自己真的可以上來,一邊心驚她可以登船,說明這個事件記憶的擁有者也成功登船,「翠鳥之巢」對于「忒修斯之船」的探索比她想象中深入得多。
看來沉溺于美色一點也沒耽誤那對該死的雙生子兄弟搞事業(yè)進度。
在聽見船下有趕來的疍族族人的謾罵聲時,南扶光如靈活的貓,腳踩在枯槁的木質甲板上再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在疍族的人沖上船把她抓住前,南扶光進入了主駕駛艙,看見了主船舵,到處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但不妨礙她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船舵上空空如也。
并沒有宴歧口中說的「神主言書」。
……
離開了模擬艙后南扶光沒能立刻離開「翠鳥之巢」,盡管她試圖跟每一個人解釋她陪老頭老太太聊了一整天聊到頭眼昏花,現(xiàn)在真的很需要睡眠。
負責后勤工作的執(zhí)法者依然十分無情,把那詳細到進入事件后邁出的第一步是左腳還是右腳的報告表拍在了她的面前,語氣冷酷的說:“金丹修士沒那么脆弱地需要睡眠否則會死。更何況回去落入指揮使大人手里,你也不會得到休息的。”
南扶光難以置信人怎么能頂著一張那么嚴肅的臉講出那么色情的話,她捂著耳朵讓她閉嘴,對方說閉嘴可以麻煩您快填誰不想早些下班。
面前的表格詳細到不必要,很多事情他們仔細看一遍事件回憶就能得到答案。
南扶光抱怨這種浪費時間的形式主義,到底是誰在不知道那海枝節(jié)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坐在桌案對面玩手指的執(zhí)法者聞言,頭也不抬地說:“我就不知道。”
低著頭在她看不見的角度,南扶光翻了好大一個白眼,就在這時聽見對方說:“你好歹也是參與‘丁‘級事件的執(zhí)法者,又七日內有六日睡在指揮使大人身邊,為什么表現(xiàn)得對‘丁‘級事件一無所知?”
這樣說話根本不可能激怒南扶光。
畢竟她真正天天同床共枕的那位說話總是比這個難聽一萬倍。
她頭也不抬地“噢”了聲,道:“愿聞其詳。”
在玩手指的執(zhí)法者抬起頭,目光閃爍地盯著她。
……
“‘丁’級以上的事件進入的是真正的‘模擬艙’。”
坐在柔軟的扶手椅上,南扶光嚴肅地發(fā)出提問。
“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她說完打了個呵欠,眼角擠出來的生理性眼淚讓她臉上的嚴肅功虧一簣。
身體也猶如支撐在背后的竹竿“啪嘎”斷裂后轟然倒塌,她落入扶手椅內整個人像是陷入了棉花里……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呼嚕”聲,就像是貓被順毛到感到愉悅會發(fā)出的那種聲音。
“大概聽懂了。”
說話的時候,男人正盤腿坐在她所在那把扶手椅的下方,背靠著扶手椅邊緣,一條腿蜷起一條腿放松舒展開,一本書放在他的腿上,剛剛被認真地翻過好幾頁。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看似很舒適柔軟的白色里衣,南扶光趁機用兩根手指搓了下發(fā)現(xiàn)它摸上去也很舒服……
理論上說是衣冠不整的男人保持著這幅放松又矜貴的模樣在書房里窩了一整天,這讓他的武器(也可能是專屬牛馬)再次覺得很不公平。
南扶光很累,她像是一只沒有骨頭的貓科動物,整個人癱軟的掛在椅子邊緣。
舊世主在她腳下的方向,她的腳背鬼鬼祟祟的蹭過他的后頸時,男人頭也不抬地翻過手中的書,面無表情地側頭,在她的腳指頭上親了一下。
腳趾上猝不及防溫潤柔軟的觸感讓她差點兒炸毛的跳起來。
紅著臉縮回了自己還想踩踩“巨人肩膀”的腳,但是又像是得了什么肌膚饑渴癥,還是想要和他有所接觸。
于是設伸長了胳膊,她一邊用一根手指勾著宴歧的衣服拉扯,清了清嗓子,一邊道:“‘丁‘級以上的模擬艙放出來的模擬事件中,只有‘環(huán)境‘是既定踩點后生成的,但進入之后發(fā)展的人、事、物一切都是模擬狀態(tài),換句話說,我是進入了一個開放世界形態(tài)的虛擬秘境,開啟了對「忒休斯之船」的探索。”
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丁”級模擬艙的報告表有所改變,變得事無巨細。
模擬艙完全不知道是哪個天才發(fā)明出來的,前面的“戊己庚辛”級別事件確實都是訓練,真正的“模擬”從“丁”級開始。
執(zhí)法者通過模擬艙進入「忒修斯之船」秘境,然后開始無限次數(shù)的重復探索。
他們可以容忍失敗,在沒有任何損失的情況下,他們肆無忌憚的進行任何嘗試。
那艘古早的巨船輪廓很有可能就是前人在無數(shù)次的摸索下才得以接近、具象化的成果——
在此之前,他們可能已經(jīng)因為各式各樣的無禮、冒犯、冒失,被疍族之人用石頭砸死了無數(shù)次。
思及此,南扶光有了一些更不美好的聯(lián)想,她爬起來,整個人以不離開扶手椅的姿態(tài)在上面翻轉了個一百八十度,毛茸茸的腦袋落在了男人寬闊的肩膀上。
“這東西的存在對我們不太有利,找個機會得把它們全毀了。”
戰(zhàn)爭還沒有爆發(fā)。
戰(zhàn)爭也不一定會爆發(fā)。
但誰也不能保證這種事發(fā)生的可能性,若是戰(zhàn)爭開始,「翠鳥之巢」的模擬艙的存在,意味著執(zhí)法者系統(tǒng)可以無數(shù)次演練戰(zhàn)場上的一切可能性——
哪怕他們的勝率只有千萬分之一,他們也可以在無傷的人海戰(zhàn)術演練中,尋找到那千萬分之一的可能。
宴歧聽聞她的擔憂倒是沒說什么,只是笑了笑,道:“我不覺得他們的發(fā)展水平超前到可以隔空探物的水平。”
南扶光對于他說的話感到云里霧里,她動了動腦袋,用自己的腦袋撞他的腦袋,一邊問:“還有個問題,邪惡雙生子誕生于忒休斯之船,也就是舊世主后來每日巡航領土時所乘的船只?”
“沒錯。”
“「神主言書」為什么在那艘船上?”
“我離開時,把它交給雙生子,讓他們收好。”
“收哪去了?”
“他們自己也不記得了,否則現(xiàn)在也不會費勁吧啦的大張旗鼓去找。”
“真有你的。”
說完這句話南扶光就不說話了,肩膀上一輕,原本親昵的落在自己身上的腦袋也挪開了。
宴歧能聽見自己身后傳來重重的翻身的響動,他一點不懷疑若是現(xiàn)在翻過身,不意外的可能只會看見一個后腦勺。
“生氣了?”
他主動轉身,湊近了背對著自己閉目養(yǎng)神的人,輕顫的睫毛下,眼底是難以掩飾的疲憊……
男抬指去撥弄那長長的睫毛,看它在自己的撥撩下抖得更加厲害,像是蝴蝶在煽動自己的翅膀。
那雙眼始終不肯睜開看他,以沉默默認了他的疑問。
宴歧嘆息一聲,要說全無愧疚當然不可能,但是他本身也不是很擅于和別人解釋自己做事動機和想法的人,更何況有些事他壓根沒有動機,就是當時想做就那么做了——
雙生子對于當時他們陣營的大部分人來說都可以用一句“認識但是不熟”來概括,但對于他們的真實性情宴歧覺得自己也不算那么不了解。
「神主言書」交給他們并不是一時的任性或者是隨性,他也有過他的考量。
但棘手的是眼前對他行為表達出不滿和不諒解的人不止是他昔日的下屬,多了一層夫妻關系讓他意識到有些事不是光靠她來遷就他的任性就可以維系下去——
這一點是最近摸索才得到的結論。
畢竟這種事,放在過去,他也沒有任何經(jīng)驗。
于是主動的湊上去隔著頭發(fā)親了親背對著自己的人的后腦勺,男人扔開了放在腿上的書也跟著爬上了柔軟的扶手椅,兩個人擠在上面顯得有些擁擠,被他擁入懷中的人發(fā)出明顯不耐煩的咂舌音。
好在沒有把他一腳踹下去。
他帶著令人安心的氣息籠罩上來,把對背著自己始終很臭的那張臉轉過來,先不管那么多親上去,等僵硬的人再懷抱中柔軟下來,他才慢吞吞開口解釋:“當時我要離開的時候,東岸的人已經(jīng)在對「神主言書」起了感興趣的苗頭。”
南扶光沒說話,但她抬了抬眼皮子,示意自己有在聽。
“那東西一旦造成,因為屬性問題就無法與領地切割,我?guī)Р蛔咚统闪艘粋燙手山芋,把它放到你們任何人手中保管都會讓你們成為一個目標。”
當然,盡管他極力避免這種事,卻還是讓悲劇發(fā)生了。
“雙生子乖戾冷血,但當時我并不懷疑他們的忠誠,「神主言書」交給他們處理是最好的。”宴歧親吻懷中人的鼻尖。
“他們會有一些不同于尋常人的想法。”
男人的聲音有些催眠。
在他以沉靜的語氣描述過去的事時,南扶光有些昏昏欲睡,她罵男人把那么重要的東西交給兩個糊涂蛋,以至于那個東西到底在哪都不記得——
宴歧微笑著接受這份挨罵。
有一點沒變的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會當著他面罵他的只有現(xiàn)在在他懷中的那一個人。
他把人拖起來了一些,低頭找準她的唇瓣吻住她喋喋不休抱怨的嘴,南扶光沒有躲,不情不愿的跟他交換了體溫,來了一個黏糊但并不帶有任何欲望的吻。
以前她很好奇宴幾安為什么老想親她,做那種唇舌交替、交換唾液的事好惡心。
但現(xiàn)在她懂了,一切的不對都只是人不對,鋪天蓋地熟悉的氣息交換進入鼻腔的時候,她只覺得宴歧身上的味道太好聞了……
她有種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在張開,發(fā)出她最開始陷入柔軟躺椅時那種幸福的哼唧。
“那「翠鳥之巢」還要去嗎?”
“船舵上是空的,但是他們的探索還在繼續(xù),我想知道他們還想做什么。”
宴歧捏著懷中人柔軟的耳垂。
“再辛苦幾日?”
南扶光“哦哦”了兩聲,這一次沒有任何抗拒的心理。
手撐上男人手感很好的腹肌時,她心想這算不算上位者全新的剝削勞動力手段。
但很快她又覺得應該不算,畢竟這種手段偶爾還是要親力親為的——
比如現(xiàn)在他就在用非常有禮貌的語氣問她,如果沒打算在這里做些什么,能不能從他身上下去,這樣騎在他身上又不動真的很沒素質。
……
謝允星與南扶光換了衣服,即刻回到「翠鳥之巢」。
細細看了一遍南扶光今日的事件報告后,就等來了推門而入的段北。
最近謝允星莫名其妙抗拒他顯而易見擺在臉上,所以當坐在他的書房椅上的人抬頭,堪稱溫和的掃了他一眼后,他立刻變得精神。
如果屁股后面有尾巴,那尾巴已經(jīng)搖了起來。
他上前直接把坐在椅子上的人抱起來放在書桌上,側頭去吻她時顯得有些迫不及待又充滿怨念。
謝允星任由他的手不老實的拉開她的執(zhí)法者道袍,只是淺淺道了句:“我在模擬艙累了一天,還得上指揮使大人這加班。”
段北發(fā)出一聲短暫的嗤笑,嘟囔著“確實是一身模擬艙液的味道”,但拉開她腰帶的動作根本沒有停。
衣衫順著圓潤的肩滑落,謝允星看見從衣袖兜中滑落出一根綠色的發(fā)帶,像是植物藤蔓編制而成的紋樣,粗布,并不精細昂貴。
她愣了愣看著那根發(fā)帶,茫然的想,這發(fā)帶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沒等認真思考,就被段北掰著臉擰開吻住,他聲音含糊的問她怎么了,謝允星沉默一瞬,道:“沒事。”
可能是南扶光忘記遺留下來的發(fā)帶,她提醒自己下回見面記得還給她。
第184章 是你啊
第二日, 謝允星發(fā)現(xiàn)那根發(fā)帶不見了。
她從床上坐起來時,段北早就醒來坐在桌邊批閱文件,她的執(zhí)法者道袍好端端的被從地上拾起并打理干凈掛在了墻邊,再旁邊掛著的是「翠鳥之巢」指揮使的那身繁雜的道袍。
相比之下普通執(zhí)法者那單看還不錯的道袍, 簡陋的好似愛好者飯圈自制。
謝允星問段北看見那個發(fā)帶了沒。
段北頭翻過手中正在閱讀的報告表, 頭也不抬地問:“什么發(fā)帶?”
昨日送入模擬艙一共三十二人, “丁”級以上報告通常都由指揮使大人親自查閱,這會兒他才看了一半,并開始十分煩躁地在其中一張報告下批字“滾回去練字”。
謝允星形容了下昨日只見過一眼的發(fā)帶,因為擔心那是南扶光的東西, 所以說得詳細了些, 段北耐著性子聽完, 言簡意賅的回答:“沒見過。”
那個語氣極其敷衍。
放了別人他大概連眼皮子都懶得掀一下,但疑問的是謝允星, 他也只好勉為其難地敷衍了下。
說話的是時候, 指揮使大人面上四平八穩(wěn)……
確實, 哪怕真的是他干的,他也不會感到任何的窘迫或者尷尬。
——以上,整件事被謝允星一點兒細節(jié)不差的,原樣告訴了南扶光。
南扶光起先聽見謝允星描述在自己的兜里發(fā)現(xiàn)的發(fā)帶外表時,陷入一種非常茫然的狀態(tài), 然后她感覺到一種毛骨悚然、汗毛起立的恐怖。
模擬艙里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東西怎么可能被帶回現(xiàn)實里?
她南扶光又想到了那一日,從模擬艙里爬出來就掉了一條手臂的倒霉蛋。
“丁”級之所以是“丁”級?
南扶光腦子有點亂, 糾結的問謝允星:“你確定不是因為著急看我寫的報告, 以至于最后發(fā)生了一些認知上的混淆?”
“什么?”
“比如,你以為,你看見了我在報告里描述那根海枝節(jié)信物……但實際上你沒看見, 你只是產(chǎn)生了幻覺,記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見到過。”南扶光道,“有時候會這樣的。”
這下連謝允星都跟著不確定起來。
但南扶光當下便開始查看起下一次進艙的時間安排。
她隱約有一種預感,下次進艙的時候,她會有一個很大的進展。
她去把這件事報告給宴歧的時候,遇見了段南,段南正從書房里走出來,臉很臭,懷中抱了一大堆新弄好的卷軸設計圖要去碼頭拿給黃蘇。
武器與防具當然是天生死對頭,合不來就是合不來,就像“矛”與“盾”,它們放在一起誕生了“矛盾”這個詞。
段南直接將南扶光一個大活人視作空氣,反而看到她身邊的謝允星立刻湊了上來,圍著她問她去哪,興奮得像大清早第一趟離巢采蜜的蜜蜂一般。
謝允星道:“來找你。”
臉很臭的人立刻陽光燦爛,雖然臉上還是那副死了爹媽的樣子,但眼睛明顯亮了起來。
南扶光對此相當看不下去,翻著白眼推開了面前書房的門,發(fā)現(xiàn)里面的男人正一手狼毫繪圖一手捏著塊咬了兩口的糕點,一心兩用得十分認真。
他手邊擺著個食盒,大概是方才段南送過來的。
也不怕他投毒。
“嗯,來了?你來看看這個光合炮臺——”
他嘴巴里說著南扶光完全陌生的名詞,她一步上前,面無表情地抬手拂走那設計圖上掉落的碎餅渣渣。
男人把手中剩下的半枚山楂餅塞進她的嘴里,她下意識想往外吐,但是還是皺著眉咀嚼吞咽下去。
南扶光完全不能理解宴歧或者謝允星對于段北、段南兩兄弟的信任以及縱容,她覺得這是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事。
但她一直沒有發(fā)表過任何反對的言論,是因為她覺得尊重他人喜好是一件不難做到的事情。
——再漂亮的狗也有可能被放逐流浪,再丑的狗也會有人當做掌上明珠。
……
南扶光第二次入艙被安排在三日后。
她到了「翠鳥之巢」發(fā)現(xiàn)這一批入艙的人數(shù)很多,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們可能確實是在搞人海戰(zhàn)術。
但她看不見上一批離開艙門的人是什么狀態(tài),因為出口和入口并不相通甚至差了十萬八千里遠,她只是隱約能聽見時不時從遠處傳來的哀嚎聲,就一兩聲,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一片沉寂。
這讓人更加難受。
以至于南扶光進入自己的對應模擬艙的時候,她總覺得鼻尖還飄蕩著一股血腥氣和人渾濁的鼻息混合氣味。
負責安全與事后報告表等后勤工作的,還是上次那位有些面癱但也會面癱著講狼虎之詞的執(zhí)法者姐姐,她正彎腰給模擬艙換里面的黑色溶液。
南扶光靠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然后眼尖的在模擬艙邊緣看到了一抹未干的血漬。
天知道她當時心跳得有多快,心臟都快從嘴巴里蹦出來,但她還要假裝見多識廣,扯了扯唇角,指著那抹血漬道:“那是什么?血嗎?這不太衛(wèi)生,說好的一客一換、每日消毒呢?”
正彎腰進行清掃工作的執(zhí)法者姐姐聞言,直接用手把那抹血漬擦掉了,然后非常淡定的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上一位情緒波動過大,爬出來的時候渾身在抖,臉不小心磕在模擬艙邊緣,這是磕出來的鼻血。”
南扶光“哦”了一聲。
其實這位負責后勤工作的執(zhí)法者并不是什么話多的人。
大多數(shù)情況下和她閑聊、試圖套話都是徒勞無功,她給的回答永遠是設定好的回答一般——
“與你無關”,“不該問的別問”,“你話怎么那么多”以及“不知道”。
她突然張口給出這種不必要的解釋,這其實已經(jīng)說明了一些問題。
……
南扶光躺進模擬艙,那種冰涼的、腥臭的黑色液體立刻涌上覆蓋了她的全身以及口鼻,瞬間的窒息之后是極度的困倦。
剛開始幾次她為這種感覺感到不安,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非常習慣了。
耳邊傳來海鳥的鳴叫,感覺到腥咸的海風吹過鼻尖,南扶光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海崖邊。
這邊是黑夜,船還是那只船,只是之前那人頭攢動的人山人海盛況不見了,海崖下,負責看守的人比之前的人更多——
那天紅著臉和南扶光搭話的年輕人也在,之手他不再是上次看到那的那般放松的模樣,肅著臉舉著火把站在崗位上,打著十二萬分精神。
南扶光沒有立刻上船,因為不確定這個模擬環(huán)境是從哪個節(jié)點開始的,想到上次自己的所做作為,很有可能一出現(xiàn)就被一群壯漢一擁而上壓著腦袋臉朝下摁在地上……
她卸下了謝允星的模樣,換上了自己的衣服,轉身到村落里打聽情況。
回到記憶中的村子,南扶光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回到了隕龍村,這種家家戶戶家門禁閉、只余陰風怒號的感覺,太像了。
她憑借記憶找到了和老頭和老太太閑聊一下午的那個院落,陽光下老太太捧著花生米搓搓皮吹散的畫面生動的出現(xiàn)在她腦海中。
南扶光扣響了門。
門里一陣窸窸窣窣,像是有老頭和老太太爭執(zhí)要不要開門,但過了一會兒門還是開了,熟悉的面孔從里面探出來,上下打量了一圈南扶光,老太太謹慎的問她有什么事。
南扶光笑了笑,道自己是外來的旅人,路過此處聽聞海枝節(jié),慕名前來,口渴了想討杯水喝。
老太太眼珠子在眼眶里轉了一圈,門縫拉開了些,里面澄黃溫暖的光透了出來。
南扶光借著喝一杯水的功夫打聽到了一些事,村子里最近氣氛那么緊繃并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南扶光松了一口氣),而是因為村外來了很多人,他們不光是為了參與海枝節(jié)而來,他們?yōu)榱四撬掖袢詹粩嘤腥岁J入船上,那艘上了年紀的古船可經(jīng)不起這種折騰。
用腳指頭猜也能猜到那是「翠鳥之巢」的人。
南扶光只是困惑既然是模擬器,為什么不能每次都把進度調整回最開始無事發(fā)生的樣子。
現(xiàn)在村落里的人提高警惕的模樣,好像無論如何也不如最開始那時方便行動。
除非是有些探索進度必須要被保留下來?
“那些人除了登船還做了什么其他的舉動嗎?”南扶光問。
“不清楚,他們好像在找什么東西,說是那東西被村世代守護,好像是一串符號?或者是固定的號碼?”老太太說,“天知道呢?我們這兒從古至今保留下來的,不過只有哪一條船罷了,什么符號或者號碼,聽都沒聽過,他們追著我老婆子問,有一次還差點兒動了手——”
“動手?!”
“對,一個大小伙子也不害臊,嘴巴里嘟囔著‘反正都是假的‘。”
南扶光心中的不安在擴大。
模擬艙是假的,但對模擬艙中設置的環(huán)境里的人來說,他們的生活未必是假的——
這樣的設定,除了認知上的不公平,最麻煩的還是進入模擬艙的執(zhí)法者的思維方式。
就像是《三界包打聽》流動版里,披著馬甲的人們偶爾會發(fā)出“沙陀裂空樹枯萎也沒關系啦反正我無所謂”之類的暴言……
但你若將發(fā)言的人抓到“聽聽神奇的海螺怎么說”去,舉著自己的身份證發(fā)言,他脫口而出的,必然是“為了沙陀裂空樹復蘇,作為蕓蕓眾生在下萬所不辭”。
人在虛假的環(huán)境中會有無限放大的情緒。
他們說話、做事會更肆無忌憚。
就像南扶光若是頂著自己的臉,那一日恐怕無論如何都沒膽子對另一個雄性生物說“你要不要來加入我們這個大家庭”這么不要臉的話。
一時間思緒有些凌亂,南扶光沒來由的又想到了那一日,宴歧所言道陵老祖與「翠鳥之巢」訓狗模式如出一轍——
能夠來到“丁”級事件的模擬艙的,都經(jīng)歷了前面無數(shù)次“戊己庚辛”級事件的廝殺與屠戮。
他們或許會像曾經(jīng)的南扶光一樣,對于血肉橫飛感到麻木。
這種情況下他們會在“丁”級事件模擬艙毫無進展的情況下,做些什么?
放下了茶杯,南扶光與老太太道謝后離開了她的家,走的時候被硬塞了兩個剛烤好的紅豆餅。
站在空無一人的院落中吹了一會兒風,南扶光默默吃完了那兩個紅豆餅中的其中一個,然后把腰間「翠鳥之巢」的腰墜,悄悄掛在了老太太家里屋檐的角落。
那地方挺隱蔽的,老太太本人都不一定能發(fā)現(xiàn),但「翠鳥之巢」的修士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們一定能發(fā)現(xiàn)。
……
月上中天時,南扶光終于回到海崖邊,輕車熟路地摸上了那艘巨船。
腳踩在甲板上發(fā)出“嘎吱”一聲輕響,下面海灘上巡邏的疍族年輕人立刻支棱起耳朵,很緊張的大聲“什么人”,舉著火把三五成群圍繞過來。
南扶光一彎腰,化作一只渾身散發(fā)著月暈澄黃光芒的貓,悄無聲息的敏躲進陰影中,躲過了一掠而過的火光。
貓咪腳下有肉墊,當它飛奔過甲班的時候再也不會發(fā)出一點兒聲音。
駕駛艙因為被數(shù)次入侵做了手腳,也許疍族人不完全都是一無所知的凡人,南扶光認出在艙門附近設下的阻止入侵陣法,但凡有活物經(jīng)過,無論是不是暴力破壞都會發(fā)出尖銳的警報聲。
無意打擾這寧靜月夜,輕盈的貓尾掃過駕駛艙的窗棱,它探了探腦袋,然后猶如液體一般,從只開了一條縫的窗棱擠進了駕駛艙。
落在地上的時候,貓變作了少女的模樣。
南扶光微微瞇起眼俯下身,上一次來的時候,身后追著一屁股的疍族追兵,她只來得及匆匆一瞥看船舵上并沒有任何類似「神主言書」的鑲嵌物。
但今日,借著外面的月光星辰,她仔細打量,方向在方向舵上,嵌刻了許多奇怪的符號,那些符號分區(qū)域,分大小格,按照一定的規(guī)律排序……
從某些刻度南扶光猜測那是另一種語言的數(shù)字。
除卻這個,剩下的對應區(qū)域符號她一個都不認識。
【他們好像在找什么東西,說是那東西被村世代守護,好像是一串符號?或者是固定的號碼?】
老太太的話再次出現(xiàn)在耳邊,南扶光湊近了看舵盤,上面的灰塵很厚,不像是有人動過的樣子,看來模擬艙的重啟節(jié)點被放在了這——
現(xiàn)在進度快的人,已經(jīng)確認了這舵盤上沒有「神主言書」,那東西并不是找到這艘船、爬上來把它從舵盤上撬下來就完事的……
——那雙生子確實稍微走心了,他們給東西設了密令。
不幸的是,設了密令的人得了老年癡呆,現(xiàn)在自己都記不起那道密令是什么。
南扶光手放在那船舵上,東西都到跟前了不試一下好像說不過去,她曾經(jīng)自己好奇心重也手賤,大不了就是任務失敗被扔出去重啟模擬艙下次再來——
她轉動了那個船舵。
隨便轉動了幾次,她根據(jù)自己猜測的數(shù)字符號對應,認認真真的輸入了自己的生辰……
很顯然,段北、段南看著她就煩,幾千年前更不可能用她的生辰作為保管「神主言書」的密令。
微笑.JPG。
她聽見伴隨著“咔嚓”一聲絕對不應該是船體木質結構發(fā)出的聲音,更像是機械運轉之聲。
整個船體突然發(fā)出艱難的呻吟,就像是沉睡多年的巨龍被人伸了一根手指戳戳鼻孔之后吵醒。
當船體開始震動,南扶光心想,模擬艙是不是也該發(fā)出尖銳的警報。
當腳下的甲班出現(xiàn)裂痕,她開始無限下墜,南扶光已經(jīng)開始考慮接下來的報告表和很有可能附加的檢討書該怎么寫——
謝允星應該是不會幫她寫的。
也不知道宴歧能不能答應。
……
墜入黑暗,周圍搖搖晃晃的,南扶光再次睜開眼時以為自己會看見模擬艙的水晶防護罩,但是睜開眼時,她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
周圍黑漆漆一片,她處于一個狹窄、封閉的空間,整個人又像是漂泊于海面,搖搖晃晃。
——像轎子。
這個認知鉆入腦海中時,南扶光感覺到自己的背脊一瞬間發(fā)麻,變涼。
她僵硬地擰動脖子,看到轎簾外有火光攢動,香火蠟燭的味道鉆入鼻腔,真實得讓她覺得喉嚨發(fā)緊。
一陣猛烈的搖晃,外面有什么人在扯著嗓子喊“起轎”,南扶滾滾感覺到轎子吱吱呀呀的往前走著,鋪天蓋地的鞭炮聲不絕于耳。
她伸手扶住轎身,才沒讓自己的頭撞到轎壁,叮叮當當?shù)陌l(fā)飾碰撞聲之下,她看見自己一身火紅的巫衣也算是見怪不怪了。
想要捅破轎子爬出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整個人好像又變回了那個成為“伶契”前,手無縛雞之力的村女,任人斬割。
轎簾被掀起,外面的人哭著喊她“丹曦娘子”,求求她救救村落里的所有人,南扶光張了張嘴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音——
恐懼在看見那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時傾覆了她。
那句“我不”在嘴邊尚未來得及說出口,突然聽見外面送轎的隊伍有一陣騷亂,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慘叫。
南扶光與轎外趴著原本和她淚眼朦朧的人相互對視一眼,均是一愣,她探頭看去,就看見從身后拐角處,漫天香火中,鉆出個與周圍村民完全格格不入得少年。
白發(fā)金眸,身著一身「翠鳥之巢」執(zhí)法者華服,金色棋盤格形成陣法,猶如星絡在他身后交織、金光浮動、跳躍。
是段北。
完全不知道段北如何進入模擬艙獨立事件,也不知道他來做什么,那月色下、鞭炮硝煙繚繞中,南扶光只看到屋頂上,他手起刀落的斬落一名壯漢的頭顱——
抬起頭時,眼眸陰冷且充滿了戾氣。
送轎的隊伍因為突然殺出的不速之客有,有什么人在大喊著抬轎的人快走,轎子顛簸起來,搖搖晃晃中,南扶光被晃回了轎子里——
滾落跌倒的瞬間,她看見段北從天而降,順手扯過一個試圖攔路的家伙,扔到了墻上。
他是無所謂顧及殺戮的,無論是否是身處模擬艙的事件中,眼前的人究竟是真實存在的或者是幻境對他來說毫無區(qū)別……
他甚至不在意究竟是凡人,還是修士。
金色的瞳眸被白煙與飛濺的血霧模糊,身著華服的少年猶如黑夜之中開始狩獵的食肉動物開始他的進攻,便不可能再停下來——
眼前的人們一批批的倒下,段北踩著人們倒下的身體往轎子這邊狂奔而來。
那些人有的死掉了,有的還活著。
痛苦與驚恐的哀嚎聲覆蓋了一切,在轎子窗那小小的空間里南扶光只能看到段北越來越近,那些普通村民如何能與「翠鳥之巢」的指揮使相提并論……
他們用身體鑄成的障礙根本抵擋不住他前進的速度。
在距離轎子還有大概十幾丈的位置,段北猶如貓科動物一躍而起,輕盈的在半空中橫越長長的拋物線,“咚”的一聲巨響,他種種落在南扶光頭上的轎頂上。
轎子發(fā)出“嘎吱”一聲不堪負重的巨響,血腥氣息伴隨著他的降落撲面而來。
隨之是少年略微不穩(wěn)的粗喘。
他一只腳勾著轎頂,一個倒掛翻身,南扶光只看到一只沾滿了血污的白皙手指摳進了轎子的縫隙,一個停頓,緊接著猛然使力——
轎門開了。
新鮮的空氣瘋狂涌入。
南扶光被硫磺硝煙味嗆得狂咳幾聲,直起腰時猝不及防的對視上那雙被屠戮血霧染紅的金色瞳眸。
短暫無言,四目相對。
“是你啊。”
倒掛在轎子上的人語氣非常平靜。
就像他絲毫不為南扶光與謝允星的輪換身份這種欺騙感到憤怒,他也不會大發(fā)雷霆。
此時此刻,他只是單純的在慶幸轎子里受苦受難的人,不是謝允星。
第185章 所謂愛啊
和自家姐妹的情人單獨相處的時候, 正常人類總是難免會有一種七竅生煙的尷尬。
坐在轎子里的南扶光現(xiàn)在就是這種感覺。
她甚至沒來得及問像是一只蝙蝠一樣倒掛在轎子門前的段北怎么會來,現(xiàn)在她可是在模擬艙里……
還輸這家伙除了能給別人編制夢境,還能入夢?
這根本不合理。
動了動唇,來得及說話的時候, 眼前黑影一閃, 以守護姿勢橫在她轎子上的人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落地, 宣告自己結束守護。
他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轉身瞥了南扶光一眼,有些奇怪的問:“你穿成這樣在這里做什么?”
“……”
南扶光以前覺得宴幾安某些行為很像不通人性的動物。
失禮了。
現(xiàn)在比他更像動物的人出現(xiàn)了。
“這個問題應該我來問你,這是我的模擬艙事件,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有危險才跑進來——”
段北順手解決了一個還妄圖靠近的村民, 看著南扶光笨手笨腳的從轎子里爬出來, 他挑起一邊眉,然后眼睜睜看著她尖叫著躲開另一只抓向她的手。
“首先, 這是謝允星的模擬艙, 我以為有危險的也是謝允星, 要救的還是謝允星。”
「翠鳥之巢」指揮使大人用一種“莫挨老子”的動物語氣道,“然后,你那把劍呢?在這裝什么柔弱。”
模擬艙是不限制入艙人在事件中使用本身自己的能力的。
但是這會兒他看見南扶光拎著那華服裙擺笨拙的左躲右閃,繞著轎子玩起了老鷹捉小雞,卻還是不肯拔劍傷害伸手抓她的村民——
這些村民看著并不像好人。
擁有不分是非圣母心并做出圣母行為的可以是任何人, 但絕對不可能是南扶光。
段北隨意抽出一把配劍,在她臉跟前手起刀落, 整整齊齊地切斷了一只在她臉跟前的手, 紅色的溫熱血液飛濺她一臉……
一身火紅華服的少女閉了閉眼,感覺到那鮮紅血液順著她的面頰往下落。
心中“騰”地躥起一把火,想把面前的人腦袋擰下來。
段北卻并不在意她渾身上下冒出來的那股暴躁, 左顧右盼之后,轉過頭,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她:“這是你成為「伶契」前的場景?”
「忒修斯之船」的船舵本質上就是一個防具,段北和段南在當年為了存放「神主言書」時親手制造的。
無論如何他們確實有在好好的按照舊世主的吩咐做事,他們確實把「神主言書」放到了船上,但相比起宴歧無比簡單的“就放船上嘛”這種叮囑,顯然對舊世主的話語,他們也有自己的理解方式。
船舵被他們設置了一組密令,不轉動船舵輸入正確的密令,任何人都不可能得知「神主言書」的下落。
輪回至今,連他們自己都忘記了這整件事,連「忒修斯之船」的位置和船舵都是最近才魔獸出來的,更勿論想起他們當初設置的密令到底是什么。
最近整個「翠鳥之巢」都在處理這件事,每日除了有執(zhí)法者前仆后繼的不斷重復試密令,更有無數(shù)的后勤人員在專門分析失敗者的報告,外加翻閱記錄了古戰(zhàn)場事跡的古籍,試圖從二者之中找到蛛絲馬跡。
可惜一無所獲。
他們試過無數(shù)組可能的密令,失敗的人會墜入前世今生最恐懼的記憶中,就像是夢中夢,一旦跌入那黏膩的網(wǎng)中,難以復醒。
這就是南扶光之前聽到數(shù)聲哀怨嚎叫,又或者是無窮無盡僻靜的原因……
每一個執(zhí)法者在失敗后,都會受到極大的精神損傷,輕則恍惚臥床,重則自殘自盡,不是沒出過人命,但掩飾太平對這么一個組織來說實在是太過簡單的事,一帶上等靈石,一句“我很遺憾,感謝他為他化自在天界鞠躬盡瘁”,就足夠打發(fā)一名執(zhí)法者痛哭流涕的家人。
近來「翠鳥之巢」可用人數(shù)銳減,但沒人感到意外。
畢竟那是當年邪惡雙生子為入侵者特別定制的“禮物”。
正如此時南扶光,站在隕龍村,她歪著腦袋問段北,“所以你是怎么相安無事的進來的?”
她理所當然覺得,腦子正常的人設計有危險性的東西的時候至少都會給自己留個后門,這是創(chuàng)作者基本常識。
被提問的人頭也不回的斬落一人,將那沾滿了鮮血、猙獰的不似祥瑞而是從某種陰濕角落里抬出來的冥轎踢到了身后的篝火中。
熊熊烈焰躥起,火焰舔舐著那染血的彩轎,燒的更加熱烈……
金瞳少年面頰一側被火光照亮,火苗似在金色的瞳眸中跳躍,讓人感覺到一種莫名的興奮。
南扶光也有猜錯的時候,比如雙生子制造這個密令舵盤設置的時候,就沒考慮過放過任何人。
包括他們自己。
南扶光感覺到一陣風吹過自己的面頰,在燭火香味繚繞之中,這一次,她再次嗅到了海風的腥咸。
……
模擬艙外,「翠鳥之巢」總部。
人們看著副指揮使出現(xiàn)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身后還跟著大搖大擺的舊世主大人。
自從他脫去了殺豬匠的馬甲公開降臨回歸后,他一直老老實實待在不凈海西岸,雖然大日礦山碼頭的動作不斷,但儼然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
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看著他一臉如沐春風和煦的笑容。大有一些吃過了午膳消失隨便路過這里來打個招呼的放松,傳聞這位從前就隨性得連下屬都受不了……
作為他的敵對方也很容易被他這種態(tài)度氣到。
「翠鳥之巢」是隸屬仙盟下最高執(zhí)法部門,這位把這里當作自家的后花園說逛就逛?
奈何不知道是在段南的帶領下還是他有特殊的本事,反正從進門開始就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了模擬艙林立的空地,宴歧“嗯”了一聲。
段南面無表情地回頭看他。
“有沒有考慮過換一種排列方式?這樣放著很像墓地……在你們這應該叫墳場或者亂葬崗。”
就知道他說不出什么好話。
段南抬手招來今日負責總后勤的人員試圖找到南扶光的排班表,后勤人員一邊欲言又止的看著保持微笑的宴歧,看似欲言又止,但還是硬著頭皮把排班表接了過去。
段南看也沒看直接把東西遞給了身后的男人——
他也搞不懂他想干嘛。
原本他們坐在議事廳好好的開著會,正難得正經(jīng)的挑設計圖毛病的男人毫無征兆突然“嗯”了聲,然后轉頭問段南,到底對「忒修斯之船」的船舵做了什么?
那語氣聽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甚至有些發(fā)沉,若是熟悉宴歧的人,會敏銳的捕捉到這時候他真正感到不愉快甚至是緊張的前兆。
正好當時會議廳里,包括蹲在吾窮腿上的那只豬都是說他的人。
當下散會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出異議,大家收拾收拾東西各回各家,宴歧拎著段南來到「翠鳥之巢」——
現(xiàn)在他按照手中的排班表,站在了無數(shù)個長得一模一樣的模擬艙中的其中一個跟前。
推開門,里面的后勤執(zhí)法者先是被段南嚇了一跳,然后被他身后的宴歧嚇了好大一跳。
男人看也未看她一眼,一步上前掀開了模擬艙的琉璃防護罩,與此同時她站起來拿出武器……完全就是本能反應,段南都在這,真有什么壓根輪不到她出手。
“別緊張。”
男人頭也不抬淡道。
“放下武器。”
默默震驚地睜大了眼,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壓根不受控制一般,默默放下了武器。
像是木樁一般呆立在旁,眼睜睜地看著男人俯身觀察了一會兒躺在黑色溶液中沉浮的三界第一美人,片刻后蹙眉,伸手摸了摸她的臉。
有一瞬間這位后勤執(zhí)法者以為自己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比如果然天底下的雄性生物都一個鳥樣遇見美人就走不動道哪怕這個美人是自家媳婦兒的姐妹——
但很快的,她驚悚地看見躺在溶液里的三界第一美人臉如同融化一般,最終露出了云天宗大師姐的那張臉。
執(zhí)法者徹底失語中,男人直接將沉重的琉璃防護罩打開,過程中他一直垂眸盯著還處于模擬艙事件中不省人事的云天宗大師姐,目光平和至讓人品出了一絲絲不一樣的溫柔。
“現(xiàn)在把她弄醒會發(fā)生什么?”他問。
突然的低沉嗓音將執(zhí)法者嚇了一跳,她心想這是機密,我怎么可能告訴你——
舌尖僵硬了會兒,她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誠實回答:“不可以。夢游中的人只能等她自己回到床榻上。”
男人聞言沉默一瞬。
那一瞬在外人看來大概是絲毫沒有留有猶豫,他直接翻身跟著一塊兒躺進了模擬艙。
不同的模擬艙對應不同的事件與時間點,理論上是這這樣的,所以想要最快速度的喚醒南扶光、找到南扶光,當然就是躺進同一個模擬艙中。
男人小心翼翼地將浸泡在黑色液體中的少女撈起來放在自己的身上。
低頭親吻了她的鼻尖,像是對待易碎物品一樣順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緩慢勻稱的鼻息掃過她的眉心,他抬頭,換了一種語氣讓段南把防護罩蓋上。
……
宴歧想起了之前的那個比喻。
將這個星球的人想做一池魚,不幸有了外來生物入侵時,他作為魚池的主人可以坐上觀壁,偶爾伸手撥正反亂。
曾經(jīng)這對他而言不過是順手的事。
但他忘記了其實哪怕是作為魚池的主人他也不總是高高在上,比如當他發(fā)現(xiàn)要拯救魚池里他非常珍視、不能失去的顯存物時,他必須只身下水捕撈——
池水冰冷,對他來說完全無害,但幽潭僻靜且自成生態(tài)系統(tǒng),貿(mào)然俯首而降,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他也不能輕易搞定的存在。
站在那覆滿了灰塵的船舵前,宴歧無語許久。
抬手隨意扒拉了兩下船舵,輸入的也是南扶光的生辰。
等他反應過來這玩意是雙生子制造的,不是他制作的,換句話說這道密令輪到用壯壯的生辰都不會輪到用南扶光的這個事實時,船舵發(fā)出“咔嚓”的長長呻吟。
整艘船震動得好像要散架,然后……
無事發(fā)生。
他沒有前世今生,他甚至不屬于三界六道,他不遵循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條規(guī)則。
所以,為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而設定的規(guī)則,也不適用于他。
他進不去第二層夢境。
站在船舵前,叉著腰的男人唉聲嘆氣,愁眉苦臉,深深地覺得自己的臉現(xiàn)在很疼——
說好了不再讓她遭遇或者任何的苦難。
果然有時候人也不能過于自大,把話說的太滿。
他在心中替自己狠狠的記下一筆。
……
南扶光并不知道此時此刻她的豬德瑞拉正在為塞不進去的水晶鞋和跑不動的南瓜馬車痛心疾首,自責不已。
但事實上她已經(jīng)脫離了那頂狹窄幽暗的轎子與愚昧的隕龍村村民,被強行拖進了屬于段北的記憶。
她原本還有心情在心中嘲笑,一只動物居然還有前世今生最痛的記憶。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來。
故事在老太太講得雙生子那前半段正好續(xù)上,從邪惡雙生子的母親爬上了用葉桂樹葉編制的一葉扁舟,在上面誕生一對雙生子說起。
嗷嗷待哺的雙生子依偎著母親冰冷僵硬的尸體啼哭,但他們的啼哭只是處于毫無感情的本能,他們依靠著尸體已經(jīng)開始分泌的乳汁生存,三十三天后,她的尸體在高溫與潮熱下腐爛。
雙生子靠著血混著尸水又活了三十三天,在第六十七天,兩個孩子長大成為尋常凡塵人十歲左右的樣子。
這個故事的開頭其實仔細一想非常匪夷所思,比如雙生子的最初誕生并不像他們今世段南、段北兄弟這般非修士女子自愿行為。
他們甚至可以說是在母親愿意為他們對抗全世界、無限且偉大的愛意中誕生的。
雙生子擁有最得天獨厚的天生能力,他們力大無窮,雙頰生腮,泅水快過海中鯊,連最兇殘的鮫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但在傳說中,雙生子卻也擁有著天生的惡。
在他們的肆意屠戮海洋生靈中,蜃族島嶼之下生靈涂炭,當游魚不再,海水凝固,正如同古籍中記載滅世災厄“血潮”即將降臨前的征兆。
南扶光坐在高高的月桂樹上,看著腳下,從海中猶如鬼魅般爬上海岸線的段北,在他身后,海面上浮起一條鯊魚的尸體,血如泉涌從雪白的肚皮涌出。
白發(fā)、金眸的漂亮少年在沙灘上踉蹌了一步,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挪動數(shù)步,又突然停下,猶如動物來到全新陌生的環(huán)境仔細左右打量,臉上毫無情緒。
甚至沒有傳說中剛剛完成屠戮時的興奮。
他像是捕捉到了風傳來的陌生氣息,抬手與坐在樹梢上的南扶光四目相對,那眼神一看就知道此段北已非段北——
金色瞳眸閃爍時,南扶光扶著樹干站起來,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要與這瘋子發(fā)生一場惡戰(zhàn),卻沒想到,后者只是冷漠地撇開了自己的頭。
南扶光一愣。
突然心中生出一絲絲的違和:在愛中誕生之人,為何成為了天生的惡?
雖然他確實不是什么善茬。
造成了災厄天啟的家伙登島嚇壞了當時的疍族人,他們幾乎是傾巢而出想要把他趕回海里,然后被打傷甚至打死了不少人——
在雙生子眼里,這些人和海里的鯊魚沒有任何的區(qū)別。
所以當段北咬碎了一個人的喉嚨常識性的破開他的胸口看看內臟是否可食用時,所有人被嚇得肝膽俱裂。
他們一擁而散,回到村落展開緊急會議,他們逼迫身為雙生子生父的蜃族族長想想辦法,不凈海都要為那雙生子的罪孽染紅。
疍族族長來到了還停留在沙灘上的段北面前。
此時的少年剛剛在海里游泳歸來,整個人都變得十分放松,當族長站在海崖邊,輕哼起妻子懷孕時總在唱的童謠,少年從礁石后露出了個腦袋。
金色的瞳眸死死的盯著疍族族長,但他沒有攻擊的行為,他似乎是認出了眼前之人與自己或許有非同尋常的關系,一時間顯得非常的溫馴。
坐在高處的南扶光親眼看著疍族族長對著段北伸出手,對他說:“回家。”
她感覺到一陣的不適與窒息。
當段北將濕漉漉的手伸向疍族族長時,這種不適達到了最巔峰。
她隱約知道了故事的結局,如今好像細節(jié)不太對得上,但結局應該沒有任何的不同……
就像親眼見證一場騙局在眼前展開。
沿著族長夫人逃難時來的路,段北被他的父親牽著踏上了歸途,他回到了那個原本屬于他的家中,踩在了厚實柔軟的獸皮地毯上。
他用不再是海水的淡水洗了澡,疍族族長親自給他梳了頭發(fā),打結的白發(fā)被梳開扎成了每一個疍族少年會有的那種發(fā)辮,戴上了象征著父母祝福與庇護的項圈。
少年第一次穿上了足夠體面與遮體的衣物,白色的衣袍非常合身。
少年坐在桌邊而不是隨便哪個風吹雨打的礁石上,笨拙的學習使用簡陋的餐具。
這一切南扶光看在眼里,此時她還在想這算什么痛苦的記憶,放眼望去前世今生,這怕不是雙生子最溫馨的回憶了。
但很快她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當那個身為雙生子的親生父親同時又為族長的男人宣言要帶段北外出,他幾乎是一刻也沒有懷疑的站了起來——
前往海灘的路上他在東張西望,并非當初剛爬上岸時的那種警惕的眼神,而是一種單純的好奇,雖然他沒有說,南扶光覺得他只是單純的在記下這一條從海灘到家里的路。
但這一切顯然沒有任何的意義。
海灘上的風和登岸的時候沒有任何的區(qū)別,腥風血雨拍打著礁石沿岸,沙灘上意外的站滿了虎視眈眈的人們,哭泣著控訴雙生子的殘忍,和他們帶來的不詳。
有當知更藤蔓編制成的長矛投擲向疍族族長的雙生子,長矛刺穿了他們的胸膛。
鮮血侵染,染紅了他們金色的瞳眸,他們跌落在沙灘上,濕潤的海砂弄臟了他們身上新?lián)Q上的干凈衣袍,與血液暈染一塊兒混雜成為很大一片的污漬。
那是他們降世以來第一次作為人類一般穿上衣服,也是最后一次。
雙生子被束縛著沉入海底。
因愛而生的雙生子不老不死不生不滅,他們只會為愛而死。
所謂的愛啊,真是一個老土又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
第186章 殺了一頭豬
段北鮮血淋漓的被扔下海, 又像惡鬼一樣從海崖邊爬回來的時候,南扶光再一次對視上那雙眼——
沒有崩潰也沒有被背叛、被欺騙的憤怒,冰冷且目空一切,是「翠鳥之巢」的指揮使大人回來了。
他這樣平靜的反應, 讓人并不懷疑他其實早就知道, 自己若是墜入二層夢境會遇見什么。
畢竟是前世今生最痛苦的經(jīng)歷頭一號精選, 無數(shù)「翠鳥之巢」的執(zhí)法者精英倒在這里——
段北絕對不是自討苦吃的人,過去的他顯然從來沒有進入過二層夢境,甚至想都沒想過來看一眼……
如今卻為了謝允星義無反顧的進來了。
小姐妹家養(yǎng)的惡犬從無限負分變成了無限負分多一分,雖然還是無限負分, 但也稍微有一點點不多的區(qū)別。
南扶光從月桂樹上下來, 踩在沙灘上, 歪頭看著坐在礁石上冷著臉低頭擰自己衣服上海水的少年,問他:“出去后我還需要寫報告嗎?報告還挺事無巨細的, 這段見聞要不要寫進去?”
若是換了吾窮甚至是黃蘇都可能直接能聽出她話語里的調侃。
但段北頭也不抬, 他淡淡道:“隨便你。”
從始至終他表現(xiàn)得毫無波瀾, 就好像方才只是看了一段不屬于自己的、別人的故事——
如果他沒有在開口說話時,看似不經(jīng)意的回頭的話……
那一切都掩藏得很好。
只是南扶光的洞察能力在不必要的時候發(fā)揮了它的作用,她注意到段北飛快且隱蔽的瞥了一眼那條山林小路。
他的母親赤腳從這條小路狂奔而出,他的父親從這條小路將他送往冰冷海底深淵,小路的盡頭有一座房子, 那里時他只待過短短數(shù)日的家。
段北的這一眼,讓南扶光上一瞬故作輕松的調侃化作無限的尷尬。
玩笑也要別人覺得好笑才叫玩笑, 哪怕開玩笑的對象是五感缺失的動物系類人段北。
南扶光感覺到自己很像淵海宗的彩衣戲樓的演職人員, 她的嘴巴張張合合,在糾結原地道歉,還是抵死閉嘴然后為此愧疚三天三夜時, 段北轉過頭,問她:“走不走?”
南扶光說:“對不起。”
段北莫名其妙的瞥了她一眼,很顯然根本沒搞清楚她在道個什么歉,全程連眼皮子都沒抖動一下。
他最終只能理解為南扶光是為了他這遭受罪道歉,于是不得不鄭重其事的強調:“我不是來救你的,如果知道是你被關,我不會來。”
話不投機半句多。
南扶光諷刺道:“替我?guī)熋弥x謝你。”
一般對話到這里就結束了,但南扶光低估了動物的占有欲,當它決定護骨頭的時候它可以對著任何靠近的生物呲牙,無論靠近的是狗還是人,所以段北蹙眉,很不高興地問:“你憑什么替她謝我?”
他不能接受任何一個人以比他與謝允星更親密的地位發(fā)言。
哪怕是段南。
南扶光翻了好大一個白眼。
說話間,兩人周圍的空氣在變化,腥咸的海風逐漸摻雜著腐朽的木質氣味,那種沉悶讓人胸口發(fā)堵的味道,南扶光只在「忒休斯之船」上遇見過。
他們回到了駕駛艙。
……
外面的天還未亮,南扶光剛剛落地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周圍的一切,感覺到有一抹不同的呼吸就在自己身后。
這種環(huán)境下,出現(xiàn)這樣的事還挺嚇人的。
“誰?!”
她在轉身的一瞬間就反手摸向了自己掛在腰間的劍,她發(fā)誓自己的動作哪怕是在劍修當中也是無與倫比的卓越迅速,但還是快不過身后的人。
手尚且剛剛摸到劍柄,還未來得及凝水成劍,就被溫暖的掌心壓著手背把劍壓回劍鞘。
那股力道順勢轉到了她的腰間,一把將她拎了起來,南扶光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一屁股坐在了那個折磨了不知道多少個人的船舵上。
她早已不再是修士。
所以在黑暗之中通明若常的視力也沒能保留下來,當面前高大的黑影壓下來時她下意識的掙扎,但是這時候壓在她腰間的大手順著她的脊椎一路上滑,壓在她的后頸脖——
在她順著力道下意識抬起頭的時候,有些急迫與不安的吻從天而降籠罩下來。
隨之而來的是她完全熟悉的氣息。
南扶光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天底下能把她當成阿貓阿狗似的拎來拎去且成功阻止她拔劍的,應該也就那一個人,眼下他的舌尖已經(jīng)撬開她的牙關探了進來,像個徹頭徹尾的急色鬼。
你怎么在這里?
你在著急什么?
你要不扭頭看看身邊還有一位觀眾?
一肚子的提問被深吻堵回喉嚨深處,南扶光聽見自己的喉嚨深處發(fā)出“咕嚕”的聲音像是唾液在被強行的吞咽。
男人高大的身影完全將她籠罩在自己的胸腔與船舵之間,就像是這樣將她圈起來他才稍微感覺到?jīng)]那么焦慮。
是的,焦慮。
南扶光很少在宴歧身上看到過這種情緒,大部分時間——就連追溯到很多年前,宴震麟一夜的背叛消息傳來,男人也不過是早膳時端豆?jié){的碗頓了頓,發(fā)出“哎”地一聲短暫似困惑也似嘆息的不明聲音——是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淡定到南扶光偶爾都想給他一巴掌。
眼下這般目光沉淀的模樣屬實罕見。
她完摸不著門道,只能在他拼命汲取、吮吸她舌尖,將她舌尖都咬得發(fā)疼時,抬手輕輕拂過他的下顎,發(fā)現(xiàn)其下頜線緊繃得堅如磐石。
他心情真的很不好。
指尖摸索的動作頓了頓,這一次徹底放棄了推拒,手臂干脆也纏繞上在他脖子后,她的指尖插入他的發(fā)間,以緩慢且極有存在感的方式摩挲他的發(fā)間。
直到兩人氣息不穩(wěn),男人稍微放開了她。
“你怎么了?”
南扶光抵著他的額頭,問了最重要的那個問題。
適應了周遭的黑暗,她總算是可以捕捉到面前的男人垂眸而視來的那雙溫潤深邃的黑眸,原來它如此明亮。
“我進不去二層夢境。”宴歧嘆息,“想到你可能又被塞進了轎子里,有點著急。”
他的遣詞造句依然習慣性的輕描淡寫。
這人總是一副天塌下來了啊那塌了就塌了的語氣。
但實際上他所謂的“有點著急”不知道是多少點,具體表現(xiàn)為即使兩人短暫的分開了,他的大手卻依然黏住了似的,貼在南扶光的后腰,一點挪開的意思都沒有。
南扶光想了想,猜到大概是宴歧用某種方式知道了她身陷險境,想要來幫忙卻被攔在了門外,哪怕是主宰者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但他說他進不去二層夢境又是什么意思?
很快的南扶光得到了答案。
旁邊的段北報出了一串數(shù)字,南扶光回想了下大概就是雙生子被父親用知更藤刺穿胸膛沉入深海的日期。
下一瞬她屁股下面一空,原來是又被男人騰空抱起,他不知道還有多少力氣沒使,單手就將她隨意抱起。
南扶光像是十來歲的幼童般坐在他的手臂上,不得不雙手抱著他的脖子保持平衡的同時,她看見男人側過身,用空著的那邊手去掄那個船舵。
順序就是方才段北報的數(shù)字。
可惜密令還是錯的。
船身一陣震動后,并沒有任何的奇跡發(fā)生,一切都和所有人輸入錯誤密令時一模一樣,不同的是,腳下的甲班沒有裂開把他們扔進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們還站在原地。
至此,南扶光終于搞懂了男人說自己進不去二層夢境是什么意思,她驚呆了,眨眨眼問抱著他的人:“你就沒有一點兒不堪回首的往事?”
語落,她就感覺到大手撫過她的眉眼。
“不太有。”
男人言簡意賅地回答。
“但若你這時哭著從二層夢境掙脫,那可能就有了。”
南扶光這時候腦子還沒轉過來,云里霧里地“哦”了一聲。
直到宴歧抱著她,推開模擬艙的水晶防護罩,一會兒從滿是黑色溶液的模擬艙槽中坐起來,她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方才在黑暗中,他大概也許可能應該說了一句陳述句語氣的情話。
……
離開了模擬艙時,南扶光就知道這是最后一回在這個地方。
段北沒有對她和謝云星里應外合互換的事大發(fā)雷霆,只是因為他不舍得也不敢對謝允星大發(fā)雷霆,但他不是傻逼,他不會再任由南扶光插手「神主言書」的事。
宴歧對于這個難以回收的半拉防具也是唉聲嘆氣,垂著眉問,如果你一心向著仙盟,那為什么剛才還要把自己認為有可能的密令報給我呢?
段北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因為我不想因為密令錯誤,再次墮入二層秘境。”
宴歧表示無話可說。
幾人談話的時候,南扶光正躲在房間里和謝允星互換衣服,雖然理論上現(xiàn)在所有人都知道了真相,這個舉動多此一舉。
謝允星還是照例問她在模擬艙中發(fā)生了什么,南扶光說自己又去找了老太太聽故事:“最后作為報答,我把你的腰墜留在了她家——”
她一邊說著一邊去摸腰間,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摸了個空。
她話語聲戛然而止,雙眼也有一瞬間的呆滯,低頭去看腰間果然空空如也,「翠鳥之巢」執(zhí)法者的腰墜不翼而飛。
她只從腰間的乾坤袋里摸出來一塊紅豆餅。
小小的偏房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已經(jīng)是夏日,但一種難描述的寒氣拼命從腳底往上冒,雞皮疙瘩順著后頸脖的某一處開始往全身擴散……
遍體侵寒,南扶光像是就這么被凍硬了,定格在遠處一動不動。
謝允星在旁邊,輕聲提出了一個最荒謬也是她最不想聽見的疑問:“‘丁‘級事件的模擬艙,真的只是模擬而已嗎?”
……
然而「翠鳥之巢」根本沒有給南扶光任何反應的時間。
就好像在經(jīng)歷過了二層夢境之后,段北的耐心也正式售罄,大概是第二天日落之前,段南風塵仆仆的回來了,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張請?zhí)埮f世主大人觀賞「神主言書」被開啟的過程。
「翠鳥之巢」還是破解了那道密令,啟出了「神主言書」。
這玩意曾經(jīng)是舊世主的所有物,表面上看把東西從地底下挖出來拍拍灰時,邀請前主人來圍觀似乎無可厚非。
但仙盟一點把東西還給宴歧的意思都沒有,所以這件事可以干凈利落的理解為這群人在騎臉輸出。
南扶光接過請?zhí)拖胨毫耍缙鐓s好脾氣地笑了笑,微微瞇起眼,他用息事寧人的語氣,轉過頭,嬉皮笑臉的去哄身邊站著的暴躁神兵利器:“去看看嘛,我也很好奇。”
……
這是仙盟第二次設宴款待邀請舊世主,但上一次因為走入彌月山時殺豬匠還是殺豬匠,所以排場和這一次根本不能比。
雖然時間倉促,但作為他化自在天界的頂級聯(lián)盟組織,彌月山的實力不容小窺,短短幾個時辰整個晚宴就準備的像模像樣——
可謂張燈結彩,金碧輝煌,流光溢彩。
一腳踏入彌月山地界,便聽見喧鬧高談闊論之音,靡靡絲竹之樂音,聲聲入耳。
與眼下他化自在天界自所謂“靈氣大失”“仙界末日”之后便緩不過氣來的頹勢大相徑庭,好似一片祥和,歌舞升平。
這一夜,該來的人都來了。
除卻仙盟盟主,所有歸順無為門、仙盟之下的宗門高層,包括宴幾安和鹿桑都到了,不愧是真龍和神鳳,他們的位置被安排在顯眼的地方,讓南扶光在進門的第一時間就看見了他們。
這段時間忙碌于模擬艙的事,再見到這兩人恍如隔世。
仙盟盟主段從毅的表面功夫還是做到了位,他的位置與宴歧位置并排放置于高位,入座時南扶光下意識跟著男人身邊,又被一名執(zhí)法者攔住。
她目光掃過去時,只是單純沒反應過來這人她干嘛——大概是面無表情的時候看上去有些兇,那那執(zhí)法者嚇得夠嗆,哆哆嗦嗦的指著下首一位,與鹿桑正面對面的位置,小心翼翼的提醒南扶光,她的位置在那。
南扶光站著沒動,這時候走在前面的男人好像突然感覺到身邊少了個人,好奇的回頭,看見南扶光被攔著,他倒退了回來。
在那執(zhí)法者還在試圖說服南扶光坐她該做的地方時,他的話被橫叉過來的一只手打斷。
舊世主握住了目無情緒的云天宗大師姐的手腕,拉到了自己身邊道,“這種陌生的場合,還是要有夫人在身邊才感覺安心,我還是跟夫人擠擠?”
那名執(zhí)法者完全呆滯了,大概沒想明白這正兒八經(jīng)的晚宴,「神主言書」開啟儀式,他們兩擠擠?
但沒等他做出回應,宴歧已經(jīng)把南扶光牽走,順手將她摁在了留給舊世主的位置上,還將桌案上她會喜歡的點心換到了她的手邊。
留下一句“你先自己吃點墊墊”,他便轉身入了人群,與一些他認為有必要閑談的人閑談一二,從而獲得一些他不知道的信息。
上午還一籌莫展、灰頭土臉。
一個白日過去東西就被找到了,這放誰不覺得好奇?
留下南扶光與仙盟盟主段從毅面面相覷前者臉上非常尷尬,大概是因為方才宴歧從頭至尾連南扶光第一口喝的是酒還是水都細無巨細的安排好了,卻懶得抬眼皮子同他寒暄一句。
真實演戲都懶得演。
南扶光身為云天宗大師姐,在他化自在天界地位是不低,但云天宗宗主尚且坐在稍遠下首座,她又憑什么與仙盟盟主并肩平起平坐呢?
但南扶光不在意。
不遠處四面八方刺來的目光五花八門,飽含情緒褒貶不一,南扶光只是略微垂眸掃了眼如今看她也要微微抬起下巴才能看得到的宴幾安與鹿桑,她喝了一口手邊的米酒釀。
“是不是覺得我狗仗人勢,狐假虎威?”
她這聲音不高不低,也是不知道說給盟主聽還是說給真龍、神鳳聽。
“改不了了,他就這樣,你們忍忍……忍不了就憋著。”
……
到了晚宴正式開始,宴歧才姍姍來遲回到位置上,從他臉色來看打聽到的未必是什么好消息,但南扶光問他,他也不說。
很快南扶光自己就得到了答案。
各種喧鬧、編排得華麗又熱鬧的歌舞樂器表演后,一面碩大的、相比起南扶光曾經(jīng)在淵海宗看見過的那種呈像鏡,體積大如呈像鏡祖宗的四面呈像鏡被擺放到了宴會最中央。
一名身著「翠鳥之巢」執(zhí)法者衣袍的人捧著卷軸上前,開始發(fā)言,陳詞濫調的歌頌仙盟與執(zhí)法者部門,形容他們?yōu)樗栽谔旖缰瞎狻?br />
在他描述的過程中,成像鏡也有了畫面。
一名又一名身著執(zhí)法者道袍的修士在模擬艙的環(huán)境中廝殺,黃土,瀚海,沼澤,飛沙,冰川……
刀口舔血,日日夜夜。
有的人倒下了,有的人堅持到了最后。
他們經(jīng)過了考核,進入“丁”級模擬艙,真正參與到了探索「忒修斯之船」與「神主言書」的計劃中。
南扶光所熟悉的一幕幕在呈像鏡中出現(xiàn),一切的苦難來源于他們在探索船舵的密令的過程,一次次深入疍族村落,明察暗訪……
至得到線索,送回仙盟。
仙盟后勤連夜加班加點破譯。
錯誤的密令被傳出,哪怕知道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執(zhí)法者也義無反顧的轉動舵盤,換來的便是墜入深淵夢境。
有的人受傷了,有的人瘋了,有的人在離開模擬艙就自殺。
薛明,王珂,李修斯,杜佳……
一個個名字伴隨著他們生前或則離職前的證件照被投放在呈像鏡上,伴隨著激昂沉重的背景竹絲笙簫之音,現(xiàn)場沒人說話。
以鹿桑為首,許多人紅了眼睛,為這一場徹頭徹尾的人海戰(zhàn)術、執(zhí)法者系統(tǒng)人員前仆后繼的無畏精神感動得紅了眼眶。
“仙盟在很早時期便掌握,密令為疍島族人世代守護的信息,為了實現(xiàn)凡人與修士的和平,堅決共同進步、絕不踐踏、拋棄任何一方的誓言,模擬艙的誕生讓一切的傷害降低到最小……”
模擬艙內,一切都是假的。
所以疍族島嶼上的人們即使真的存在,與執(zhí)法者接觸的他們也是假的,在一次次的摸索中,追尋密令的過程中,執(zhí)法者總有情緒過激的時候,他們會錯手傷人,這個時候,模擬艙就會將入艙者切斷模擬,強制彈出。
呈像鏡中是這樣呈現(xiàn)的,當執(zhí)法者對著一名疍族青年拔出武器,鮮血四濺時,下一刻的畫面就立刻變成執(zhí)法者從模擬艙中醒來。
這名執(zhí)法者受到了停薪、寫檢討、罰俸的處罰。
南扶光認出了那個失去手臂的疍族年輕人,正是那個當初在海崖邊同她搭話的那個,那個年輕人三言兩語被她說得臉紅成猴屁股……
在呈像鏡中,他失去了手臂,倒在地上,面色蒼白如紙。
但這是模擬艙。
這都是假的。
什么都是假的。
包括今日傍晚,一把火將整座島嶼燃燒,驚慌失措的村民都跑出了屋子,有些人跑著跑著就沒了,掉到了海崖下面,海浪瞬間吞噬他們的身體,只留下狂狼拍岸,帶血的細膩泡沫。
這也是假的。
有執(zhí)法者謊稱得到了「神主言書」,他高呼疍島在過去這段時間如此不配合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他將殺掉所有人,為自己最近來的辛苦輪班值守尋求補償。
說這話的執(zhí)法者十分年輕,甚至稚氣未脫,但因為是模擬艙,什么都是假的,所以他也冷酷的像是假人,做起事來肆無忌憚——
他跟隨著村里的其中一名驚慌失措的少女來到「忒休斯之船」,少女登了船,直奔駕駛艙,纖細的胳膊掄動那沉重的船舵。
仙盟的情報是對的,疍族確實世代守護著「神主言書」的密令。
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與世隔絕的島嶼上的人們還是那么天真,當有人宣稱「神主言書」已然到手,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上藏東西的地方,親眼確認東西是不是還在。
可憐的少女根本不知道大放厥詞的執(zhí)法者跟在自己的身后,她掄動輸入了正確的密令,取出了還好好放在那的「神主言書」——
然后她死了。
跟著她的執(zhí)法者殺了她。
模擬艙,什么都是假的。
從“辛”級事件一路經(jīng)過殺戮鮮血爬上來的執(zhí)法者們,早就對模擬艙中發(fā)生的一切都麻木,他們從一開始的于心不忍到逐漸意識到模擬艙真正存在的意義是為了鍛煉他們的殺伐果斷,于是他們開始變得心狠……
到“丁”級時,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麻木的屠戮。
惡意在虛擬世界永遠能夠被無限度的放大。
少年執(zhí)法者現(xiàn)實中或許只是個靦腆的、同同齡人多說一句話都會害羞臉紅的家伙,但是在呈像鏡中的他目光冰冷,手起刀落時,他就像只是斬殺了一個毫無意義、由術法編碼構建而成的虛擬角色。
少女的血,飛濺在「神主言書」的一角。
……
南扶光注意到,這個最終拿到密令的少年執(zhí)法者今夜并未出現(xiàn)在宴會之上。
哪怕按照道理他應當是最大功臣,今晚之后別說什么區(qū)區(qū)「翠鳥之巢」三級跳,他將名垂他化自在天界青史。
本應當由他昂首挺胸地捧著「神主言書」從天而降,這場大戲似乎才可以完美落幕。
但少年不知所蹤。
有的只是陌生的面孔,身著執(zhí)法者禮炮,恭敬地將「神主言書」這么一個小小的石碑呈上,奉獻到仙盟盟主段從毅的跟前——
本著仙盟“公平、公正、公開、信息共享、共同進步”的原則與理念,今晚有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參與晚宴之人都有機會親眼把玩這「神主言書」。
但段從毅乃他化自在天界掌權者,理應他先過目。
石碑越發(fā)近地送來,就在眼皮子底下,宴歧看了一眼,停頓了下,又笑了一下。
在他身邊真正實現(xiàn)與他一個位置上擠擠的南扶光莫名其妙地轉頭看他,好奇這個人是不是少根筋,這種時候都不見得著急。
宴歧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耳語聲道:“假的。”
南扶光眨眨眼。
又轉頭好奇去打量此時已經(jīng)落入段從毅手中的石碑,后者此時小心翼翼地捧著它如同捧著什么稀世珍寶。
但他們坐的距離太近了,南扶光一轉頭清清楚楚地看見仙盟盟主捏著石碑一角,迅速地用深色衣袖在上面揩擦了一下。
南扶光停頓了下,看見他的手抖了抖,大概是因為過于緊張或者激動他忘記用咒術,所以他的手指腹挪開時,還掛著一點血漬。
那就是守護密令的少女被弒殺時,血液噴濺的地方。
沒有任何人反應過來。
血飛濺在那塊黑色的石碑上。
段從毅的頭顱滾落在地,在他還坐著、保持著手捧石碑的身體旁,站著手持長劍的云天宗大師姐,再旁邊,是一臉從容注視一切的舊世主。
他唇角上揚的弧度甚至沒有改變,就像是剛剛圍觀殺豬匠的夫人殺了一頭豬。
第187章 血色圣宴
模擬艙確實是在潛移默化地影響所有進入它的人, 關于這一點,南扶光已經(jīng)看清并且早已坦然接受不再逃避。
手起刀落時的心跳一如平常,就像是無數(shù)次站在模擬艙事件中堆積如山的靈獸尸體或則盜賊、窮兇極惡匪賊殘肢中央——
她確確實實被打磨煉造成為了一把鋒銳淬血的刀劍。
水藍色的長劍閃爍流淌著水澤光芒,伴隨著主人手腕一抖, 水光四濺, 無數(shù)酒液如倒放潑濺落回四面八方的酒器!
劍回鞘時, 最后一滴酒液歸入一名仙盟高層手中酒杯中,濺起酒液,落在他的下巴上。
冰冷的液體像是將定格在舉杯狀態(tài)的他驚醒!
猛地一抖,他手中酒杯落地, “噌”地站了起來, 臉色慘白, 唯有雙眼暴突怒紅,高喝一聲:“南扶光!你天大的膽!”
他話語落下, 終于將呆滯中眾人驚醒, 鹿桑發(fā)出一聲類似鳥鳴的尖叫聲時, 「翠鳥之巢」執(zhí)法者從外入魚貫入。
為首的是段北,一進入率先看到冰涼反光的大理石磚面上噴濺式的血液和仙盟盟主段從毅的半睜眼的頭顱,「翠鳥之巢」指揮使微微愣了愣,抬頭看向一臉平靜立于最高處、段從毅失去頭顱的軀體旁的南扶光……
以及她身邊的宴歧。
后者保持著最開始的坐姿未動,隨性盤腿坐著, 一只手肘撐在膝蓋彎折處,另一只手搭在面前矮案的邊緣。
他垂著眉毛, 唇角微微上揚。
從他的方向稍稍抬起頭就看看到站在他面前的南扶光, 她站立所投下的陰影將其一半身軀掩藏……
陰暗中只能看見一只明亮的眼,全程專注的投放于面前的人身上。
“日日!”
又是一聲低磁聲起,宴幾安站起來時, 眾人便不自覺將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包括他身邊正驚恐地睜圓眼的鹿桑。
就連南扶光也偏了偏頭,轉過腦袋。
唯有宴歧看似不動。
段北卻清楚的看見,高處矮桌后的男人搭在桌上的手指輕彈,依然是漫不經(jīng)心的姿態(tài),但指尖壓住了桌案上的一處放點心的空碟邊緣。
空碟翹起一邊,點心滑落至桌案上。
此時,遠處傳來喪鐘之音。
是仙盟盟主命盤黯淡、命星隕落自然觸發(fā)的響動,那鐘聲如深山百年銅鐘撞曳,一聲聲仿若敲在此時此刻眾人心頭——
一切仿若定格。
突如其來的殺戮,眾人仿若沉浸在噩夢中,他們眨著眼,看著高處仙盟盟主的尸身,失去頭顱的他還雙手捧著那黑色的小塊石碑……
姿態(tài)虔誠。
濃稠的發(fā)黑的鮮血還在涌出幾乎淋滿了他身上的華服,好似一場靜默無聲且吊詭的獻祭開場。
“從千百年前,以謊言騙殺舊世主文官黃蘇,埋其骨,試圖掩藏當年仙凡戰(zhàn)爭真相,至推崇《沙陀裂空樹》奉為最高律法,字字句句高呼仙凡同源,共同進步。”
清冷聲音響起,字句落地清晰沉著。
“實則從大日礦山至淵海宗,再到「翠鳥之巢」,他化自在天界視凡人如草芥,凡人視仙盟如寇仇。”
南扶光彎腰從那無首尸身手中取下那黑色的石碑,指尖翻看,只見石碑的少女的舊血漬上,覆蓋上了新的溫熱血漬。
“這場騙人騙己、虛偽至極的大戲,今日有人該落幕了。”
“哐”的一聲,那引得無數(shù)人前仆后繼的「神主言書」從高處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
模擬艙分作“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個級別。
自打「神主言主」挖掘計劃開始,作為仙盟之下最高執(zhí)法系統(tǒng),「翠鳥之巢」一直在忙活這件事,無論是擴招新人或者是培養(yǎng)方向,幾乎都是圍著這件事打轉。
新人執(zhí)法者入組織,先從“辛”級事件開始,熟悉「翠鳥之巢」日常執(zhí)法模式,再到“庚”級,逐步涉及追逐、護送、捕殺、獵殺、平亂等一系列的過往任務事件。
到“戊”級時,曾經(jīng)看見個兔子尸體都能嚇一跳的新人已經(jīng)練就了鐵石心腸,他們知道,在模擬艙中,什么都是假的。
然后他們進入“丁”級事件,正式接觸到「神主言書」計劃。
有上位者以及過往模擬艙豐富的經(jīng)驗告訴他們,在模擬艙中他們可以有無數(shù)次失敗從來的機會,他們可以肆意使用任何手段和方式去探索有關于「神主言書」的一切。
——刻板印象、下意識行為真的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
幾乎沒有人猜到,“戊”級事件是個分水嶺,在這之下的事件確實是模擬艙在做過往事件模擬,但從“丁”級開始,一切都是真的。
模擬艙中浸泡的黑色溶液是沙陀裂空樹的樹根根液,這東西從一開始就作為模擬艙的一部分出現(xiàn),但實際上,它真正發(fā)揮作用的是在“丁”級之后。
相當于一個撕開空間間隙的載體。
當執(zhí)法者躺進模擬艙,他們并不知道他們是真正的被短暫傳遞到了那座與世獨立的小島,身邊每一個上前與他們對話的人,都是活生生存在的。
他們在島上所做的一切都不會在所謂的“下一次進艙”時,重新讀檔似的抹去。
在進行“模擬”時,島內的一切都會被帶回來,就像那一根發(fā)帶,就像那一個紅豆餅——
如果在島內受傷,離開模擬艙的時候,他們的傷也會被保留下來。
這樣的謊言太容易被揭穿了,但是硬生生被仙盟、被「翠鳥之巢」的人隱瞞下來,是因為太少人發(fā)現(xiàn)這一點,他們進入的疍島本質上接觸的還是一群凡人,凡人如螻蟻,他們在疍島幾乎不會受傷。
偶有受傷者,或許是迅速發(fā)現(xiàn)了真相,但此時為時已晚,他們之中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多次進入模擬艙在進行事件探索的過程中,做了太多放在現(xiàn)實中,他們的道德和人性絕對不允許的事情——
一瞬間接觸真相的痛苦足以打到他們,使得他們精神崩潰。
是以這些執(zhí)法者后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正如那手起刀落殺死守護密令的少女的少年執(zhí)法者,他應當也是在離開模擬艙的第一時間看見了手中染血的「神主言書」以及衣服上飛濺的血液……
原本他也沒有必要殺人放火,焚毀整個村落,如果可以的話,他可以用一些更聰明的辦法的,那些辦法或許可以更加溫和,不用犧牲那么多的人——
可他哪里知道這些事呢。
很難不崩潰吧。
可事實悲劇已經(jīng)發(fā)生。
從眼下人們盯著那摔碎的「神主言書」,以及南扶光的眼神來看,很顯然關于模擬倉的事,仙盟高層有的知情,有的并不知情。
……
晚宴流光溢彩,不斷有裝飾性的熒光從天空飄落如白雪,眼前華彩紛亂與死寂形成了詭異違和的對比,南扶光看著一片光斑落在那對自己怒目而視的仙盟高層臉上——
她想起了疍島老太太捧在手中吹飛的花生皮,露出手紋深刻的掌心中央的花生米,白白胖胖幾顆。
這高層乃元嬰末期樂修,放了過去南扶光怕是也要瑟瑟發(fā)抖高呼一聲大佬先行,但如今她從高處一落而下,無人看見她的動作,名為“等等”的劍柄已經(jīng)抵在他的頸部。
“你——”
一句話尚未說完。
金色光芒的長劍凝聚而成,刺穿他的喉嚨。
“啪嗒”一聲,濃稠的鮮血順著劍刃流淌匯聚,滴落在地。
“林英乃元嬰末期!”
“她怎么能——”
“南扶光!她不是金丹破碎已成凡人,就算手中神器再利,也斷不可能一擊斃命元嬰期修士!”
“怎么可能!”
眾人大駭,群體驚起,要知道今日晚宴皆為仙盟高層,執(zhí)法者精英,乃至各大排行榜上大仙門宗主,齊聚一堂。
他們之中有仙盟忠臣的擁護者,大家如同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利益共同,段從毅已死,無為門群龍無首,仙盟盟主之位虛空……
這是一個意外。
也是一個機遇。
“誅殺南扶光者,將拔的這場鬧劇的頭籌”的想法鉆入腦海中的一刻,幾乎所有人都動了起來——
一時間,刀光劍影。
南扶光立于中央空地,看著從天而降向自己聚攏而來的格式神兵仙器,玄雷陣法,好不熱鬧,她將長劍從那名再也叫囂不得的所謂元嬰期大能喉中抽回,走神一瞬。
她有些麻木又茫然地心想,今日兩劍,屬實沖動,看此架勢,仙盟眾人處于各種角度,也要讓她生生扒掉一層皮,才夠走出這里。
但很顯然,有人并不會讓這種事情發(fā)生。
在距離南扶光最近的那名陣修,直接展開最頂級的神滅陣法,試圖困住南扶光逃脫路線,在更改處,宴歧動了。
那被他翹起邊緣的空碟凌空飛來,如開鋒飛劍見血封喉,在“噗嗤”一聲深深刺入那陣修胸膛時,血濺三尺中,白瓷碟四分五裂!
血飛濺上了南扶光的臉上——
她下意識閉上眼偏了偏頭,后退一步。
圍攻上來的人們蠻以為抓住了她的一瞬錯漏,心中狂喜,再一名器修高舉手中巨斧,迎頭劈下時,眼前突然有刺眼的金光閃爍!
突如此來的強烈光芒讓他不得不瞇起眼,然而當他好不容易適應睜開眼時,才發(fā)現(xiàn)立于眾人圍攻中央的少女早已不知所蹤——
她化作一道金光,落入身后男人手中。
“啊,抱歉,我還在這。”
懶洋洋的聲音還帶著淺淺的笑意,十足的刺耳狂妄。
金色的碎屑如螢火繞身,金光迸濺。
二式長鐮刀鋒雪亮,暗紋如巖漿流淌,閃爍涌動,鳥類造型長鐮頭部之翎羽,在流光溢彩的晚宴光照下,泛著森冷的殺意。
……
鐮刀如毫無重量在高處男人手中挽起鐮光,眾人面色大變時,不知道誰踢翻了桌案“哐當”一聲巨響。
尋聲望去是一名嚇破了膽的仙盟高層,區(qū)區(qū)元嬰中期的他,剛剛目睹了更高階的修士在這些人面前,如何如同手無縛雞之力的肉粽送菜……
依靠著昂貴的金丹,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煉化,好不容易突破至元嬰中期的他最清楚自己的戰(zhàn)斗力,怕是還不如「翠鳥之巢」普通執(zhí)法者——
他在這,一定會死。
幾乎是手腳并用的,連滾帶爬沖向唯一的出口,他滿心想著那舊世主距離他如此之遠,哪怕是舍近求遠殺過來他也有準備的時間……
但下一瞬,他喉頭一涼。
鴉雀無聲中,他瞪著難以置信的圓眼轉過頭,卻看見遠處男人手中,長鐮化作一把金弓,金色光芒的箭,“砰”地插入堅實巖壁,遮擋去了他的去路。
“這位大人,急著上何處?”
男人微笑起來,
“戲已開腔,八方來聽。一方為人,三方為鬼。”
長弓再次化作鐮刃,鐮光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四方神明,俯身低語,請君入座,仔細聆聽。”
閉所之內,不分修為,那金光鐮似自有判斷,刀刃嗜血舔過之人有一個算一個皆為方才段從毅命隕后,提及淵海宗以及模擬艙時,面露一瞬心虛者——
而面露震驚如云天宗宗主謝從,則呆坐原地,未動分毫,亦未被傷及一根毛發(fā)。
血腥氣與什么人嚇至失禁的臊腥混作一談,大概實在是有仙盟高層混至今日也年紀一把……
他們面露驚恐,大概無論如何想不到千百年過去,他們會是重新直面舊世主手中鐮刃的第一批。
那些古籍中記載的“以一當百,萬夫莫開”的盛況好似已經(jīng)很久遠了。
久遠到他們從未將之放在心上。
如今直到那手握利器的男人,身著尋常布衣落入他們中間,那鋪天蓋地襲來的壓迫感如冰冷的湖水涌入使人窒息——
頭顱落地,命星隕落時,有些人茫然的想,今日出門前應當占卜一卦,結論必然是大兇。
……
代表著仙盟高層星盤黯淡的喪鐘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鐺”“鐺”的喪鐘齊鳴,雜亂至最后卻又猶如譜出一曲激昂圣曲。
當以段從毅為首的仙盟內閣高層,七零八落,被簡單粗暴的絞殺至橫尸邊野,他們最后的表情定格在了無限的恐懼之上。
灰白的雙眼所見的最后畫面,是舊世主唇邊微揚的弧度,以及他手中金光璀璨的奪命鐮冰冷雪刃,倒映著的,他們自己因為恐懼而扭曲的丑陋面容。
自沙陀裂空樹枯萎,仙盟成立,推出三界至高律法《沙陀裂空樹》之后又三千一百一十七年,舊世主宴歧降世歸來。
以虛假「神主言書」開啟晚宴為起始,斬殺仙盟盟主以及其下組織內閣共七十七人,橫跨元嬰初期至化仙初期境界不等修士大能。
真龍仙君宴幾安、神鳳鹿桑聯(lián)手阻止,最終鎩羽不敵。
后人稱此一戰(zhàn)為“血色圣宴”,為凡人、修士長達數(shù)年征戰(zhàn)拉開序幕。
第188章 新年快樂
“血色圣宴”過去三日, 莫說他化自在天界一片靜默,《三界包打聽》成了啞巴,還有一些有點奇怪的事也在同步發(fā)生。
……
——頭等怪事,針對整個三界六道。
自不凈海那座橫跨東、西兩岸的大橋中央, 有一座巨大的金色光輪從海平面的邊界線升起。
仙盟的一半修仙界大能倒下了, 但他們的命星并未墮入其他界域, 當然也未修成鬼修。
舊世主手中的武器能斬斷一切因果善孽,他們是殺孽深重,但他們并沒有段南那能一樣有機會修為鬼修,按照道理他們應該被消散于三界六道永世不得輪轉回生……
但當他們的金丹碎裂時, 金丹卻并非彌散, 而是在某一瞬間, 如數(shù)道流星,盡數(shù)飛向了沙陀裂空樹。
沙陀裂空樹吸收了數(shù)位大能生魄金丹后, 突然從原本的只抽芽狀態(tài)長出無數(shù)蒼翠新葉。
與此同時, 那座巨大的金色輪盤從海邊升起。
海域中央, 輪盤之上,梵文閃爍著金色光芒時,他化自在在天界之主——道陵老祖——從那棵樹中蘇醒。
「塵歸塵,土歸土,回歸溯源, 放得永恒。」
自稱萬道始祖的道陵老祖如是言。
一個段從毅的倒下并沒有帶來任何的動亂,就像一個無關緊要的傀儡倒下, 那個一頭白發(fā)、眉宇間有一點紅的男人在關鍵時刻回來了, 正如真龍鍍鱗日那驚鴻一瞥。
在彌月山,眾目睽睽之下,他從天而降, 帶走了與舊世主廝殺的真龍與神鳳。
……
——第二件怪事,大概只針對謝允星一人。
自打“血色圣宴”之后,她再也沒有見過南扶光。
無論是云天宗,還是大日礦山上宮殿,舊世主的寢宮,舊世主的書房,彌月山,「翠鳥之巢」總部……
云天宗大師姐,如人間蒸發(fā)。
謝允星哪里都找不到她。
南扶光不見了,周圍的人卻好像都見怪不怪。
沒有任何人表現(xiàn)出有一個人人失蹤了的模樣,也沒有一個人愿意告訴謝允星,他們是否見到過南扶光在哪。
云天宗的那些師兄弟姐妹甚至是高層宗主自不必說,如今仙盟排行前五十的大宗門,有一個算一個,包括謝從在內,在“血色圣宴”中活下來的宗主不超出十五人。
南扶光乃云天宗大師姐,卻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又化身為舊世主手中那把傳說中的“大梵凈世鐮”——
那是傳說中天下神兵利器的締造者,是萬器母源。
若不是還有個堅決站在仙盟這邊、當場與舊世主拔刀相向的真龍與神鳳,這般動亂,謝從算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但眼下如此情況,謝從就算是不死也脫層皮,這些日子游走于宗門與為道陵老祖與云上仙尊坐鎮(zhèn)的彌月山之間,備受質疑其立場與成分,忙得不可開交。
莫說問他是否知道南扶光去了哪,他怕是比任何人都想要找到南扶光與殺豬匠,問一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謝允星無別的辦法,只能去問段南,他只知道蹙眉,告訴她別瞎操心,人沒死就行。
問吾窮,吾窮欲言又止,一副無語又不好具體說些什么的表情。
壯壯也沒哭唧唧,能吃能喝能睡,只是多了一項每日趴在大日礦山碼頭,望著金輪發(fā)呆的娛樂活動。
問黃蘇,黃蘇嘆氣,道你去問那個人試試。
宴歧已經(jīng)躲在書房數(shù)日未出門。
大概也聽聞謝允星在找南扶光,他只托段北前來帶話,只道南扶光一切安好,請她放心。
“當時南扶光與宴歧雙賤合璧,所向披靡。”
「翠鳥之巢」指揮使淡道,“莫說是死在那場爭斗中……那器身,被血浸得鋒芒再露,實在是潤得很,莫說碎裂,連一絲裂痕都沒有。”
“你莫騙我。”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那日日去哪了呢?”
“你知道那日他們斬殺包括段從毅在內一共多少大能?也是,最近無《三界包打聽》看熱鬧,你哪里能知道——實際就是,如今他化自在天界的半邊天都塌了……”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我的意思是,也許大戰(zhàn)之后,他們疲憊不堪,‘伶契‘被舊世主關起來潤器去了呢?”
“別叫她這個名字。”謝允星停頓了下,那張俏麗的臉沉了下來,“你當我傻子哄?”
按照道理,三界第一美人溫柔如水,她沉下臉來,那模樣除了能鎮(zhèn)一下云天宗的師兄妹,放眼整個三界六道,能被她眉眼沉沉唬住的,大概也只有「翠鳥之巢」正副使大人了。
“……你別擺臉色給我看。”段北立刻警惕的望著她,金眸閃閃發(fā)亮如嗅著危險的戒備犬,“不信我,你還問?”
謝允星盯著他。
半晌,她突然平靜道:“你剛才下意識轉頭往不凈海上那抹光輪看了一眼,你知道嗎?”
段北嗤笑:“不可能。詐我?這套把戲我三十年前就用膩——”
謝允星目無波瀾:“壯壯最近也老趴在碼頭上盯著那個東西看。”
段北:“你連豬的行為都分析?”
謝允星:“我連你的行為都分析。”
段北:“……”
謝允星在桌子下,不客氣的踢了踢「翠鳥之巢」指揮使大人的腿:“你要是不說接下來我就只好住在段南那邊徹夜問他了,他心思沒你重,早晚能開口的。”
段北欲言又止。
……
當日,傍晚。
面對站在書房外,拎著裙擺,氣勢洶洶拍門的云天宗二師姐,在彌月山面對無數(shù)修士大能不動如山、坐如鐘的舊世主大人眉毛耷拉著,唉聲嘆氣。
段北到底頂什么用啊,早知如此,那日不如連他一起剁了。
……
宴歧早就知道,這件事到最后,最難對付的絕對是南扶光的那這位好師妹。
平日里看似溫柔如水的女子,好像永遠的站在南扶光的身后,為她東奔西走也毫無一句怨言,甘愿配合她任何離譜的計劃,對南扶光,她的臺詞只有“好的”和“沒問題”。
人們都說云天宗大師姐給二師姐灌了迷魂湯吧,那么向著她——
事實上好像確實如此。
南扶光說什么,謝允星很少有搖頭的時候。
這個女人給人感覺像是一藤美麗的菟絲花,弱柳迎風般,依賴著南扶光,也依賴著段北或者段南。
但實際上并不是這樣的。
恰恰相反,謝允星其人所做的所有事,都出于“本心”。
時間推回到更早之前,謝允星最初親眼看了《三界包打聽》上關于大日礦山的報道,也親耳聽過南扶光關于大日礦山的描述——
南扶光對她說了兩個版本。
一個版本是她親眼目睹的大日礦山屠戮慘案。
另一個版本則是段北與宴幾安為她特地塑造的夢境,所有人安然離開,與《三界包打聽》描述如出一轍。
謝允星本來可以只當聽一個熱鬧的——放了任何人恐怕都只是將之當一個無所謂的故事——但當成為一抹精魄的段南因為冥陽煉找上門,她一眼認出了他。
當時她就知道,大日礦山的結局真正的版本,恐怕是南扶光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已經(jīng)將之當做噩夢的那個。
謝允星以血喂養(yǎng)段南,要問為什么……
宴歧親耳聽過南扶光問過這個問題,如若早就知道大日礦山真相與「翠鳥之巢」真面目,何苦幫助這個副指揮使?
當時謝允星的回答非常簡單,她握著南扶光的手微微笑著道:“是因為覺得這人總有一天你會用得上。”
揭發(fā)大日礦山真相也好;
殺了以藉慰無辜枉死礦工也罷。
總之這人,相比起讓他悄無聲息的神形俱滅,讓他活著,南扶光肯定用的上。
她總是不會問太多問題,南扶光是什么人,殺豬匠是什么身份,壯壯為何看上去好像有點聰明,黃先生為什么顯得神出鬼沒——
她只是堅定地站在南扶光的身邊,從很早前的云天宗至迷濕之地,無論何時何地。
正如她今日推開宴歧書房的門,與他所隔一張桌子相對而坐,當她把熱氣騰騰的茶碗子“啪”地擱回桌子上,男人的眼皮子難以抑制的跳了跳。
他在心中又開始唉聲嘆氣,開始迅速在心中細數(shù)有誰能來救救他。
段南和段北是指望不了了,他們兩兄弟怕是只有迅速滑軌的份。
吾窮最近也很聰明的對謝允星繞道走?
黃蘇和她不太熟啊……
壯壯呢?
它剛成小豬的時候,謝允星好歹抱過它,總不忍心把它宰了炸豬排——
“你就這樣任由日日被神罰墮入地界?”
謝允星雙手放在桌子上,指尖相扣,因為過分用力泛白。
“是我理解錯了么?你再說一遍?”
宴歧盯著女人緊繃的指尖,知道若這個問題回答不好,下一瞬他們中間的桌子連帶那一杯滾燙的熱茶就會拍到他的。
他的表情未免變得嚴肅了些。
平日批那副懶散又浪蕩的模樣收斂起來,他不得不將事情跟謝允星坦白——
造孽無數(shù)、身上背負血債過多的生靈,無論是修士還是凡人,死后都會化作一抹精魄在三界六道游蕩,精凝聚精魄可作鬼修,就像段南;
但放眼這星球與生俱來的禁制,對于手上殺戮血腥太重,尤其是還主觀意識的將被屠對象的神形俱滅,當這種殺氣積累過剩,便會強行開啟通往地界的通道……
當年的雙生子就是這么被送到地界去的。
這不是任何人——包括本星域領主的意志可控制的——這是本星球誕生以來便存在的一種客觀規(guī)則。
在桌上的熱茶飛到自己臉上之前,很相信自己已經(jīng)被打上“沒用男人”的宴歧,豎起三根手指。
“但其中有三個誤會。”他緩緩道。
謝允星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一,地界并不是仙盟與《沙陀裂空樹》律法宣揚的所謂“地球牢獄”,它不是一個‘牢獄‘。事實上,它從一開始就存在于未被道陵老祖污染前、真正的沙陀裂空樹的根部位置,它是一個完整的界域——所以,正確的說法為‘四界六道‘比較合適。”
宴歧放下一根手指。
“二,真正的「神主言書」被雙生子放到了地界,那東西流放在外,一日都是威脅,必須回收。”
宴歧放下第二根手指。
“三,這事出于我個人的決定。”
男人說著,沉默了下。
“是我事先并未和日日商量過,私自決定對于她會遭到星球客觀規(guī)則落入地界這事不加多以干涉——理由是,我希望在她于地界修養(yǎng)、正式回歸之前,直接且徹底的結束上方一切的戰(zhàn)爭。”
他放下了第三根手指,伴隨著一聲真情實感的嘆息,抬起頭時,坐在桌子對面的女人果然眼中不再是那般殺氣騰騰。
謝允星盯著宴歧那張英俊的臉看了許久。
越看越覺得其過于乖戾與傲慢。
“婚姻的破裂大多源于男人的自以為是。”謝允星淡道,“‘我為她好‘,‘我心疼她‘,‘希望她快樂‘,‘希望她平安‘,但人比動物的區(qū)別是人貴在長了一張嘴,大多數(shù)男人卻不知道張口問問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宴歧笑了笑:“這問題不用問我都知道答案。”
所以會被離婚啊。
謝允星在心中吐槽完,點點頭:“你來這個星球的意義就是尋找日日這樣一把心意相通的襯手神兵——沒有她,你打得過道陵老祖?”
宴歧:“勉強?夠用。”
謝允星:“?”
宴歧:“之前總是像一條發(fā)情的蠢狗一樣圍著她打轉,三句話就想拖著她上榻聊……你以為如何?”
從謝允星臉上的表情來看,舊世主在她心中的人品與欲望可克制評級,并不比那對雙生子差很多。
宴歧一瞬間也有苦惱。
南扶光回來后與他必有一番驚天動地的爭吵,這一點他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備,并且尚未想好解決辦法……
若有謝允星幫忙解釋一二,想必她也能早日消氣。
可這人實在過于難以拉攏。
是再解釋些什么?
可是好像也沒什么該說的了……
要不借壯壯給她抱幾日?
幸免于熱茶潑臉,男人正堂而皇之的走神,但他顯然是低估了能夠將雙生子訓得服服帖帖的人是如何的存在。
眼前的人只是溫溫柔柔的嗓音提醒他,日日是一把開過刃的刀呢。
他不該用憐憫的眼神去垂視自己手中的刀,在以愛之名行以憐惜時,或許他該問問,對于她來說,靜置妥善于鞘中,是否真的是她都想要擁有的安寧?
謝允星沒有再追著質問男人的動機,也沒有過多指責他的擅作主張,那白皙如蔥的指尖在桌面上輕劃過,她的嗓音永遠是那樣不會令人生厭的柔和。
“此去一別,怕是數(shù)載難見。大人,您不想她么?”
宴歧認為自己此刻之痛,不亞于被猝不及防被捅了一刀。
這一刀正中心懷,可謂鮮血淋漓。
……
地界,2025年1月28日,除夕夜。
華國,東北地區(qū)。
今年看似是個暖冬,哪怕是位于最東北地區(qū)的幾個省份今年降雪量極少,但就像要映著“瑞雪兆豐年”的吉祥話,趕在除夕夜前,全國會降雪的城市均是緊趕慢趕地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
傍晚時分,大雪未曾停下。
黃昏之下的路燈也被鵝毛大雪覆蓋,昏黃的路燈變得模糊不清,大概是大雪壓垮了某個部件,在某一刻。那路燈“滋”地一下,竟然是熄滅了。
路邊,剛剛走到熄滅路燈下的年輕女人停下了腳下的步伐,長靴的質地在冰天雪地里變得冷硬,她跺了跺腳,低頭攏了攏戴在腦袋上的毛茸茸的大衣帽子,抱怨了句:“這天氣,飛機倒是還能不能正常起飛啊?”
她只是稍有耽擱,但很快的,像是護著什么寶貝似的,她又小心翼翼的抱好原本拎在手上的筆記本電腦包,埋了埋頭,踩在白雪上的腳下變得更小心,往停機坪方向走去。
在她不遠處,是一片開闊地。
開闊地的中央,停著一架飛機,飛機旁又有一輛黑色的加長林肯轎車。
大雪紛飛之下,已經(jīng)被清掃過一輪的停機坪如今又覆蓋了一層新雪,伴隨著她“咚”“咚”清脆的腳步聲,原本站在飛機下的數(shù)人不約而同轉過頭來。
“南教授!”
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作一身西裝革履作保鏢打扮,轉過頭便看見一抹沖他們這般小跑奔來的纖細身影——
她身上已經(jīng)覆蓋落滿白雪,正常人怕是下意識要用手中拎著的包物遮擋頭頂……然而她并未這樣做,她甚至反行其道,正小心翼翼將電腦包攏在自己的懷中,用敞開的大衣遮蓋著它。
當她逐漸跑進,加長林肯的窗戶打開下降一小條縫隙,緊接著一名保鏢撐開黑色的傘來到女人的身邊。
紛紛落下的大雪被傘面阻隔,她微微一愣,抬起頭時,落滿白雪的大衣帽子落下,露出其下一張相比起“南教授”這樣的尊稱,顯得過分年輕的一張臉蛋。
小骨架,丸子頭,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大概是知道接下來有一趟長途飛行她臉上未施粉墨,卻也更顯出那雙圓潤烏黑的杏眼之靈動。
“南教授,您看看您,到了機場可以說一聲的嘛,這樣大的雪,我們叫人去接您!”
保鏢身后傳來一聲呼聲,是一名年紀六十左右的中老年人,戴著金絲邊眼鏡,一身學術打扮,此時此刻他滿臉笑容,沖著年輕女子寒暄。
“顧老師……噯,您不要跟著這樣叫我呀!”黑傘下,整個人都快縮成一只蘑菇的人眨眨眼,“您是想要我折壽噢?”
“哦?那沒有的,那沒有的——”
兩人互相搭話間,已經(jīng)被簇擁著走上了停在那等候已久的私人飛機。
南扶光,二十八歲,華國最年紀的密碼考古學家,研究方向是科技密碼考古學。
十八歲那年以省狀元的成績入了華國首屈一指K大,令人跌破眼鏡的未選K大好就業(yè)、高發(fā)展的王牌專業(yè),而是選擇密碼與符號考古如此冷門新專業(yè)。
本科四年,師兄師姐、師弟師妹紛紛如何拼命調劑進來就如何拼命轉走,唯有她如頑石中扎根青松,從本科至博士,師承本專業(yè)大能裴繼元老先生。
2019年,3月,裴繼元老先生去世。
其一生只收一徒,裴老先生能走后,他的學生成為了華國密碼與符號考古學術界內,唯一的扛把子,獨苗苗。
同年,7月,世界聯(lián)合密碼與符號考古組織發(fā)出呼吁,招請全世界包括不限于華國在內,數(shù)個擁有悠長歷史文化、獨立神話體系的密碼與符號學專家前往一會。
那是南扶光第一次,以華國相關領域話事人如此高大的身份,坐在那么重要的場合。
當時,身著衛(wèi)衣和牛仔褲的她一臉懵逼的坐在會場,身邊是一大群白發(fā)蒼蒼,膚色、人種、性別各不相同的老頭老太太,她深深地記得她如何瑟瑟發(fā)抖,窘迫的頭都不敢抬,倉促地翻開了會議的文件夾。
然后,她看見了讓她畢生難忘的討論話題——
【3與4的整數(shù)之間,存在著一棵樹。】
……確實,這輩子腦袋上沒冒出過那么多問號。
那時候的南扶光還以為自己瘋了才會跑來跟一群瘋子開會——
這種議題拿回去科研所,負責報銷差旅費的姐姐只需要看一眼,就會拿著掃帚把她趕出來。
報警也是有可能的。
但萬萬沒想到,她之一生也在那日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直至今日,她坐上了一架私人飛機,這架飛機將去往紐約,在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收藏著著名荷蘭后印象派畫家梵高的代表作,《星空》。
不出意外的話,于本次之旅的終點,在聯(lián)合密碼與符號考古組織的特令申請下,她將獲批觸碰這幅百年前的曠世畫作,試著去解開畫后隱藏的秘密。
南扶光將大衣脫下來,抖抖上面的雪,禮貌的遞給迎上來的空姐。
放好衣服后,她有些不自在地被引到了屬于她的位置上——
也不是沒吃過好菜,豪車她也是坐過的,但私人飛機當真頭一回。
她強迫自己不要像個沒見過世面的人一樣去摸那個疑似真皮的飛機座椅,不要去研究這個看似可以放平的椅子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個幫助困倦乘客躺平的按鈕,她坐了下來,“啪噶”系上了安全帶。
當她深呼吸一口氣,拿出筆記本電腦放在膝蓋上,剛剛掀開準備開機時,身邊擦肩坐下一個人。
這私人飛機的座椅安排挺有意思,數(shù)個位置排布分散給予乘機人足夠的活動空間與隱私,其中兩個倒是挨得很緊,左邊這個坐著南扶光。
掰著電腦的動作一頓,南扶光轉過頭去,一眼看到自己的右手邊落座一名身著休閑裝的男人——
莫約三十五歲上下,一頭微卷的頭發(fā)桀驁不馴的扎成一個小揪,連帶著他身上那休閑服都遮不住的寬闊肩膀與長腿……
南扶光張了張嘴,有些茫然。
大概是她的目光過于麻木,先前跟她打招呼的、被她稱作“顧老師”的中老年男子已經(jīng)蹦了起來,主動伸手道:“宴先生,您好!您好!這一趟紐約之行,多虧您在其中活動關照——”
南扶光眨巴下眼睛,慢吞吞地想起來,哦,他們這次出行好像說是有個深度參與的圈外人,姓宴。
宴什么來著?
作為金主爸爸,這位宴先生如一位揮著翅膀的天使,跨國捐資支持了無數(shù)個像她一樣只知道埋頭搞科研的窮鬼……
也不知道是多有錢,才能把錢砸在他們這種叫誰看了都得眼前一黑、完全鬼馬行空的項目上。
“宴歧。”
眼前伸過來一只大手,橫在南扶光的面前。
她“哦”了聲,停頓了下,片刻之后,才“啪”地重新合上打開了的筆記本電腦,側了側身,握住了這只大手。
掌心略微粗糙,但干燥且溫暖。
幾個字蹦入腦海,南扶光下意識地收攏了手捏住男人的手,直到感覺到對方的愣怔微頓,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多唐突。
“咳咳”兩聲,她倉促縮回手,正想說什么,此時空姐上前提醒眾人飛機即將起飛。
男人卻沒動,依然側身面朝她。
倉促抬眼,甚至不好意思直視他的眼睛,視線只是剛好夠及他微微上翹的唇角就及時剎車。
她看到他臉上掛著的是一個淺淡的微笑。
“宴先生長得有些似曾相識。”
那本就上揚的唇角弧度變得清晰了些。
“是嗎?”
南扶光用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措辭多么像蹩腳搭訕,耳根漲紅,局促地在心中一邊大罵自己在胡說八道什么,一邊大罵身邊的男人那么多座位特別是最后那個又大又寬敞明顯就是他的主位不坐非要跟自己擠什么擠——
“可能是吧。”
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腦海中的尖叫戛然而止,南扶光抬眼,終于還是與那雙含笑的深邃黑眸對視。
“可能世間所有的似曾相識,都是久別重逢罷了。”
“……什么?”
空姐上前來,溫和的提醒飛機真的快要起飛了哦。
籠罩在她上方的陰影抽走,男人靠回了椅背,調整了個屬實的姿勢扣上安全帶,語氣懶散道:“上次時間匆忙,好像也沒來得及說——”
什么上次?
南扶光轉過頭,正好看見擦著身邊人高挺的鼻尖,身后的窗戶上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突然躥起一顆絢爛的煙火,在天際燦爛盛開。
“新年快樂。”
“……”
南扶光想了想,也露出一個微笑來。
“新年快樂,先生。”
第189章 這年頭小叔文學挺流行
飛機平飛后南扶光打開了筆記本電腦, 導入自己手機上的一些資料。
【1890年7月27日,梵高在麥田里用左輪手槍對準自己。
他倒下時,最后看見的是麥田之上飛過的烏鴉群突然變成《梨俱吠陀》中的某些字符,黑色的鳥羽折射陽光, 烏鴉盤旋著組成lim(x→3.1415)[(3^x +4^x)/7^x]=0的黑色發(fā)光公式——
這正是他三年前在圣雷米精神病院窗邊, 用苦艾酒在《星空》初稿上畫出的最初雛形。】
這是她上一次隨手在手機備忘錄里隨手寫下的東西。
也是她這一趟飛往紐約的核心工作內容。
看似不明覺厲。
說來好笑, 世界那么大,工種三百六十行,出門在外每走一步都能遇見一個干不同工作的人,奇奇怪怪的謀生手段不計其數(shù)——
但舉全球之力, 十幾個國家的專家聚集在一起, 花費數(shù)年時間, 瘋了似的一本正經(jīng)找一棵理論上并不存在的蒼天古樹……
這件事確實怎么聽都十分荒謬。
但就像各種不同文明的神話中都曾經(jīng)不約而同的出現(xiàn)過“毀滅天地洪水”這件事,有關于一棵樹的描述更頻繁的出現(xiàn)過。
它們通常被視為宇宙的核心, 又或者是連接不同世界的紐帶。
從北歐神話支撐九大世界的“尤克特拉希爾”;
凱爾特神話象征宇宙與生命的“白色橡樹”;
印度教與佛教則出現(xiàn)過根在天界、枝干向下生長的“阿濕婆他樹”(既菩提樹);
斯拉夫神話也有樹干支撐人間, 樹根通往地下世界, 樹冠通向神界的“白蠟樹”
華國神話則有扶桑樹,那是太陽棲息之地,十個太陽輪流從樹冠升起;
日本的“天之御柱”,瑪雅的“亞什切樹”,波斯神話的“伽克雷納樹”, 芬蘭神話的“薩姆波之樹”……
至更早之前的美索不達米亞文化,迄今為止約有十七種文明中出現(xiàn)過對于“貫穿宇宙、連接界域”的神樹描述。
這不應該是巧合。
南扶光一張張的圖片看過去, 這些圖片和資料是最初放在文件夾里的資料, 在過去的五年內她不停的拿出來觀看,幾乎都快將每一種文明中的樹長相記在心上——
手指敲擊鍵盤發(fā)出“塔”“塔”的聲音,等南扶光反應過來自己的聲音會不會太大影響到旁邊金主先生的休息, 她一轉頭,卻發(fā)現(xiàn)對方并沒有睡。
此時男人已經(jīng)調整了一個他覺得舒適的坐姿。
兩腿相疊,那條一看款式簡單但沒有一絲褶皺與毛邊的休閑褲腿垂墜而順滑,他換上了拖鞋。
此時此刻,他一只手撐著臉側,正很認真地低頭看著放在面前的平板電腦。
大概是感受到了南扶光的目光,他并未覺得被打攪,在她把視線老實挪走前,掀起眼皮看她,語氣中帶著笑意,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南扶光老老實實搖搖頭。
“沒事。”
她只是立場走神,隨便看看——身邊坐了個過分好看、且身份階級處于平日里她肯定接觸不到的英俊男人,她只是下意識就開始看他。
但盯著人家的臉找關于【3與4的整數(shù)之間存在著一棵樹】的相關靈感是挺突兀的。
她原本想著這場意外的交流至此就該結束了,但叫人意外的是,男人坐了起來,順手把放在面前的平板電腦扯開放到一邊——
南扶光覺得眼前的一幕很眼熟。
這當然是大腦皮層過分活躍與發(fā)癲造成的錯覺,她與這位宴先生絕對是第一次見面。
但這瞬間愣怔導致當那高大的身影從旁邊再次沖著她這邊傾倒過來,她沒有來得及躲開,眼睜睜的看著對方衛(wèi)衣的衣袖一角與身上的白色羊絨毛衣重疊,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你在看什么?嗯?這是塔莫安欽之樹嘛?”
——塔沒安欽之樹源于阿茲特克神話,是創(chuàng)世之樹,神明用樹木裝灌自己的血液以此創(chuàng)造人類,這棵樹宇宙與生命的起源。
不同于北歐神話甚至是埃及神話里的巨樹好歹聽過。
阿茲特克神話冷門到源于印第安部族,冷門到說出來覺得繞口。
這般別扭的從別人嘴巴里字正腔圓的念出來,導致南扶光打了個寒顫一秒回過神來,她下意識地手忙腳亂想要去扣下面前的電腦屏幕——
但慌亂間卻看見,此時此刻身邊的人眉眼是放松的。
似乎他并不覺得這是一個什么了不起的話題。
他真的只是閑聊。
愣怔片刻后,南扶光也后知后覺想到:………………人家是金主,他們有什么資料甚至若是有什么新進展,金主爸爸怕不是比她還能早知道。
那就聊聊?
“宴先生,您真的相信這世界上有一棵樹我們誰也看不到的樹嗎?”
“你可以叫我宴歧。也可以不用‘您‘。最后,你在這個項目上。”
“嗯?”
“為什么要用看傻子似的眼光看你的投資者?”
“什么?我沒有。”
宴歧看上去并不準備跟她在這個話題上浪費時間,他調整了個坐姿,淡道:“我是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說服博物館把梵高本人的真跡出借進行機械拆解投射花了我一大筆錢和許多我以為這輩子都用不上的人脈……他們堅持說掃描儀器的射線光譜會破壞畫作本身的色彩,這傷害是不可逆的,因此逼迫我接受一分鐘接近九位數(shù)的價格。”
一分鐘……奪少?
有這個錢給她,她絕對不會操心這世界上是不是有那么一棵看不見的樹——
又不能順著這棵樹爬上天國的階梯!
南扶光瞠目結舌:“可以問問您找這棵樹的目的……?”
“想找它的人嚴格來說也不是我。”宴歧笑了笑,意有所指地指了指南扶光的電腦屏幕,“盯著這些神話體系發(fā)呆的人不是我。”
他話語中帶著清淺的調侃,這讓他變得比看上去更加平易近人。
南扶光想到同僚去參與項目會總是自嘲自己只是捧著金碗到處要飯,學術界的人無論男女老少提起投資人之類的角色總是想要蹙眉無論前面是否加“天使”二字……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這么不能忍受。
當南扶光迎合金主的方式,簡單淺顯地試圖聊些他聽的懂的話術,讓他至少知道自己的錢花在了哪里——
很快的她又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是多慮到像是小丑。
她提問:“有那么不同時代、不同流域文明記載告訴我們,有那么一棵永遠真實存在于此,高大而強壯貫穿著天地之間……您覺得我們?yōu)槭裁磿床灰娝兀俊?br />
幼兒園的老師提問:在小小的花園里面挖呀挖呀挖?
宴歧瞥了她一眼,淡笑道:“不是已經(jīng)確定樹也許是第四緯空間物了嗎?也許讓我們看不見它的原因是時間。”
幼兒園的學生回答: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南扶光:“?”
宴歧:“假設世界是草木根莖形狀,枝葉錯落,根據(jù)各文明文化描述,這棵樹很有可能根莖部位落在我們這里,而在樹冠的地方,是更高維的存在。”
南扶光臉上那種“我在哄金主開心”的氣氛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坐直了些,歪著腦袋看面前的男人。
一雙眼充滿無攻擊的求知欲時,明亮璀璨。
此時此刻她并不知道面前的人花費了多大的沖動才沒有伸手摸摸她的頭頂,蹭蹭她頭頂特地用頭發(fā)蓋住的兩個發(fā)旋。
或者是干脆把她抱過來,放在自己的腿上,好好的蹭一蹭。
這樣子很難不再逗她說幾句。
宴歧用手筆畫了下:“莖葉分割的不是地理深度,而是時間。”
南扶光“啊”了聲。
“聽說‘仙界一日、凡間三年‘這種說法嗎?”
“當然。”
“好的。假設我們地球在莖葉最下方,是過去;往上,或許有摩天界、鬼界、妙殊界,隨便什么名字,乃現(xiàn)在;再往上,乃西天,梵天,他化自在天界,是未來。”
他放下手:“過去,當然看不見‘現(xiàn)在‘與‘未來‘。”
南扶光沉默片刻,轉身打開了文檔,一邊敲鍵盤,一邊頭也不抬的讓他再重復一遍剛才說的話。
男人看她這立刻把自己扔下投入工作的樣子也不生氣,反而微微一笑——以震驚周圍所有早就豎起耳朵偷聽他們對話的所有人的好脾氣,嗓音低沉清晰的,將自己方才說的話重復了一遍。
并不是什么有深度的話。
但南扶光卻一字一句認認真真記了下來。
她記錄完成后,客氣地與身邊男人道謝,后者看似完全無所謂她這一聲“謝謝”,只是擺擺手:“能和你說上話已經(jīng)很開心了。”
這話到南教授耳朵里自動翻譯成“和你說話很開心”。
她耳朵有些漲紅,不是因為害羞或者羞澀,她轉身迫不及待地問空姐要了網(wǎng)絡密令,將剛才整理的文檔發(fā)給了她的師弟,讓他連夜整理下這方面可能性的相關資料。
還在吃年夜飯的師弟給她扣了個問號。
南扶光回了他一個問號。
師弟:【你除夕夜出差你媽超生氣,我在哄,你還叫我工作……你媽讓我別理你,你媽不讓我跟你玩。】
南扶光:【?你在我家干什么?】
師弟:【你男朋友也在。】
南扶光:【他怎么——哎。】
……
南扶光掛了電話,放下手機,這時候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轉過身來望著他,那雙黑沉的眼目光溫和的望著她。
他臉上帶著無懈可擊的溫和笑容。
但卻讓人想到了主人在房間里偷吃旺旺仙貝,摸向包裝袋的一瞬間大腦袋擠開房門探進頭來的德牧,杜賓……總之所有耳朵豎的很高的大型犬。
“南教授?”
“……嗯嗯,什么事?”
“有想過這次去公差要給你丈夫帶什么禮物嗎?”
“我未婚。”
好的。
感謝。
宴歧臉上的笑容明顯真誠了些,正欲說些什么,就聽見旁邊的人補充了句,“但確實可以給男朋友帶一份,宴先生有什么好建議嗎?”
南扶光語落,就感覺身邊的人沉默了一瞬,她好奇地轉過頭,發(fā)現(xiàn)他臉上從方才一個即將展開的微笑,又變成沒什么表情。
她好奇地叫了他一聲,后者這才慢吞吞的應了聲轉過頭,問她你男朋友也是搞科研的么。
南扶光說不是,是家里介紹的,她也很懵逼,就上個月突然跟她說小時候有個娃娃親,滿月宴時那個哥哥還抱過她,她一點都不記得了。
宴歧越聽這個劇本越耳熟,當下連演都懶得演了,伸手管她要手機,說:“看看。”
南扶光覺得一個陌生人哪怕是金主爸爸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管她要她的手機這種私人物品怎么想都很欠抽,正常情況下她應該冷著臉讓他自重,再嚴重些問他是不是沒吃藥應該也沒問題——
但她沒有。
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已經(jīng)把手機遞給他了,她發(fā)現(xiàn)男人在按她的解鎖密碼的時候腦袋上冒出了兩個問號,一個給自己,一個給面前的人。
在他“喀嚓”一聲順利解鎖進入界面時,她的腦袋上緩緩冒出了第三個問號。
不是沒感覺到她詭異的目光,但男人這會兒卻完全懶得搭理她,相比起在淵海宗那個用雙面鏡打字很慢的老年人,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相冊的圖標,點進去。
南扶光相冊里的照片很多,但大多數(shù)都是貓貓狗狗花花草草,所以他輕而易舉找到了所謂的“男朋友”。
時間正好是一個月前。
那是一張在別墅前的合照,看得出兩人剛剛認識還彼此很拘謹,身著西裝和大衣的男人很高,身材修長,手工定制的西裝筆挺,他站在南扶光的身邊,面容英俊,皮膚白的要命,就是臉上沒什么表情顯得有些冷漠。
但當他和南扶光合照時,無論是有意無意,他的肩膀微微向著她的方向傾斜。
在人類行為學相關知識來說,這是一個淺顯易懂的信號:冷漠是天性使然,但他顯然心悅于她。
宴歧發(fā)出一聲短暫的笑聲,帶著一點氣音,他輕輕將手機熄滅鎖屏放回了南扶光的手里。
是的,掐指一算,自“血色圣宴”至今放在最高處的他化自在天界不過的二十七天,地界過去二十七年。
這二十七天,他努力表現(xiàn)得像個戰(zhàn)時正常的領袖人物,每天忙的兩腳不沾地,強迫自己不要去胡思亂想甚至跑到地界來搗亂,就讓南扶光過兩天安生的日子——
他的覺悟如此之高。
但卻忘記了有些人并不遵守他的游戲規(guī)則。
他差點忘記了熟知三界六道甚至地界真相的人并不只是他一人,而敵方當有道陵老祖坐鎮(zhèn),宴幾安消失個一兩天完全不是問題,他相當有時間像條哈巴狗似的跟下來企圖撿漏。
彈了彈指尖,宴歧在想把他的好大兒脖子擰斷的同時,由衷的感謝謝允星將他書房門拍斷后,沖進來的那幾聲好罵——
否則他這會兒頭上已經(jīng)像是春天的呼倫貝爾大草原,鶯飛草長。
“不太配。”
當男人說出這話的時候,語氣沒有多酸,更多的是非常平靜地評價。
南扶光第一反應是他覺得自己一個窮讀書的配不上人家高大英俊年輕人,半晌身邊那人卻湊過來,問她:“你喜歡這種棺材臉?”
原來在說他配不上她噢?
南扶光心想雖然棺材但它確實很好看且鑲金,人要識時務,這兩年她被家里催婚催的想跳樓,天上掉下來這么個聽都沒聽過的娃娃親,要不是這會兒在飛機上今晚她高低多放一掛鞭炮。
“還行吧。”南扶光打開手機看了看那張合照,“他也姓宴,這姓挺少見的,說不定你們八百年前是一家。”
“用不著八百年前。”
男人露出個索然無味的表情。
“這是我侄子。”
南扶光“哦”了聲,心想,合理。
“這年頭小叔文學挺流行的。”宴歧一邊說一邊重新拎過他的平板電腦,“你要不要考慮踹了他跟我在一起?”
南扶光的大腦“啪嘎”一聲宣告短路,她“啊啊啊”了半天,像是一只被拎著脖子的鵝。
認真地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正主兒轉過頭跟她說那一句“我開玩笑的”,她只好自己開口:“別開這種玩笑。”
正常人這會兒順桿子往下爬打個哈哈就結束了,奈何對方似乎很震驚她居然還敢提這茬(?真的很莫名其妙),認認真真的看了她一眼,道:“我沒在開玩笑。”
南扶光被看得心驚肉跳,有一種自己做錯事的感覺。
就好像上輩子他們明明說好了彼此等一等對方這輩子她卻先出軌為敬。
于是南教授悻悻然,一臉內傷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縮成了一團,完全沒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她就成了出軌的負心漢之類的角色。
就像月下老人某天睡醒了,突然想起世界上還有她這么一個邊角料。
身邊那人飄過來的低氣壓太嚇人,南扶光心中忐忑開始看周圍想換個位置,奈何周圍的人在平飛后就基本睡著了還睡得很香,她只能硬著頭皮坐著。
在身邊的人調整坐姿時,南扶光這才發(fā)現(xiàn)這位大哥方才正一本正經(jīng)地在欣賞一部……
仙俠題材狗血電視連續(xù)劇。
也不知道這年頭霸總除了愛投資燒錢有不切實際的項目外,還喜歡業(yè)余閑暇時看看狗血短劇……
南扶光跟著偷偷看了一段,女主的未婚夫就為了搞PUA硬是不給女主想要的東西,害女主深入鎖妖塔龍?zhí)痘⒀ㄋ廊セ顏怼?br />
在鎖妖塔里,女主靠著個起死回生的法器才沒死得發(fā)硬,期間她被掏心窩切腦袋死了不知道多少回,每死一次南扶光就在心中高呼一聲“傻逼吧”“啊啊傻逼吧”“臥槽真的傻逼吧”。
到最后她想邀請宴歧換一個電視劇看,這種電視劇看多了他腦子受損大概率會富不過三代,結果還沒來得及開麥,就聽見宴歧嘆息一聲。
“也許他們就活在未來。”
南扶光還沉浸在腦殘劇情中無法自拔,想了想“嗯”了聲:“哪里像未來?”
“他們可以御劍飛行,不羨慕嗎?”
南扶光低頭看了看自己蜷縮在沙發(fā)上的腳:“羨慕什么?我也在飛,是站在劍上飛會比較高貴嗎?那我覺得還是坐在飛機里飛比較舒服,風吹不到雨淋不著,累了還能睡一會。”
宴歧輕笑了一聲。
是這樣的啊。
可惜大概是距離得太遠,習慣了高高在上的他化自在天界從來不會俯首勘探哪怕一眼,永遠沉浸在自己還是人上人、地界是囚犯才去的不毛之地的美夢里。
他們以為凡人甚至是地界之人愚昧無知,連沙陀裂空樹都無法窺視的生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前程呢——
他們大概也不知道,地界早就有了龜兔賽跑的寓言故事,三歲的奶娃娃都在聽。
“真有神仙就好了。”
“………………怎么?什么?這部劇的哪個劇情還讓您向往上了?”
宴歧幽幽轉過頭:“可惜‘仙俠‘的‘仙‘是‘修仙‘的‘仙‘,若真有神明,比如什么神女仙君司命星君——”
南扶光:“?”
宴歧:“我可能會站在司命星君的身后,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盯著他,直到把你命簿上的桃花一筆一筆全部劃掉。”
南扶光:“……”
宴歧微笑起來:“直到我出現(xiàn)。”
好的。
確認了。
是變態(tài)。
南扶光站起來,踩著拖鞋換到了后面那個又大又寬還很柔軟的主坐上,在聽見動靜探頭出來、欲言又止的空姐注視下,整個人舒服的陷入進去。
……
下飛機的時候,南扶光有些灰頭土臉,卻沒想到停機坪上再次從天而降她那個從天而降的男朋友(未婚夫)。
宴歧沒撒謊,他們還真是認識。
陰雨連綿的陰天有烏壓壓的云層,年輕男人的一身黑色呢子大衣被寒風吹得向后揚起,他轉身抬眼看來時,目光越過了南扶光,落在了她身后斜靠在樓梯邊緣打呵欠的男人身上。
絕對稱不上是友善。
“別用這種不受歡迎的眼神看我。”男人微笑著說,“好像在趁亂想偷吃的人是你。”
宴幾安轉向南扶光,牽起她的手。
北風將他的手吹的有些冰涼,宴幾安俯身與她臉對臉,認真道:“離他遠些,不是好人。”
他嗓音清冷帶著難以言喻的認真。
南扶光幾乎就要條件反射點頭,直到立在兩人身后的男人淡道:“你可以信他的話。但如果你跟他在一起,恐怕永遠都不會有看見那棵樹哪怕一枝一葉的那一天,他是你事業(yè)上的倀鬼,有他一日,你永遠不會走向成功。”
南扶光抱著自己的電腦,難以自信的回過頭,不敢相信大過年的怎么能有人講話那么歹毒又難聽——
無論那個娃娃親到底怎么回事,凡事講個先來后到,對吧?
但在男人看來似乎后到也沒關系,他都不屑講什么“不被愛的才是第三者”這種話,他直接就上玄學攻擊。
當南教授扔下爭鋒相對的兩位男士,迅速回歸前來接機引路的研究團隊,天空的飄起了雪子,轉瞬雪越下越大。
宴歧轉身,放眼看去是一片燈紅酒綠、霓虹燈光閃爍的鋼鐵森林,平整的道路是汽車川流不息,街道上人潮洶涌。
一朵煙火升空,絢爛的火花盛開時光芒映照在男人的臉上,歪了歪頭,并沒有看不遠處身著一身黑色西裝的年輕人:“地界的科技水平超出預料了,是不是?”
宴幾安微微抿唇。
“要去告狀嗎?”宴歧嗤笑,“畢竟和你的新爸爸你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
“西裝不是很適合你,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宴歧轉過頭,看著他,唇邊的笑容變得清晰,“哦對了。這句也可以納入告狀的范疇。”
第190章 文森特·梵高的秘密
宴歧一身衣物過分隨意, 若不是現(xiàn)在還是飄雪的冬季,他可能會穿上沙灘褲和人字拖。
按照常理來說,身著西裝的人應該要比一身休閑服的人氣場強大,但或許是因為宴歧身形過于高大, 宴幾安立在他面前占不到一分便宜, 長長的睫毛斂下掩去眼中的情緒。
因為知道嘴巴笨說不過面前這人, 所以干脆不接他的話茬。
宴幾安回過頭去看身后的學術組隊伍,在天價聘請來的保鏢團隊簇擁下,此時只能看到南扶光一個背影……
一個白男保鏢彎腰湊近問了她些什么,她搖搖頭似乎是拒絕了他的某個提議, 與此同時更緊的抱緊了懷中的電腦包。
宴幾安收回目光, 再次將目光放在了面前的男人身上, 停頓了一下,他道:“你騙她。”
他不是來阻止南扶光帶領地界的人尋找沙陀裂空樹的。
宴幾安只是在感情上遲鈍, 但他并不是傻子。
只是一瞬間困惑宴歧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后, 他立刻就猜到了一些真相, 比如……
在這件事上,某人正以小人之心揣測他人用意。
——真正想要阻止南扶光以地界人類的身份接觸到沙陀裂空樹的人,是宴歧。
被揭穿了,男人臉上的笑容卻沒有絲毫的變化。
慢吞吞摘下了手上那副和休閑裝很搭配的毛絨絨手套,這樣的動作在他做起來就像摘皮手套時一般無二的優(yōu)雅。
“別這么說嘛, 這樣顯得日日很可憐,周圍的男人好像沒有一個好東西, 各個心懷不軌。”
他頓了頓, 臉上的陰陽怪氣收斂了些。
唇角掛著的笑倒是還在。
“所以,你又來做什么了?別告訴我是為了和我媳婦兒在地界再續(xù)前緣,彌補遺憾……過了海關、出門在外默認單身這條規(guī)則我不同意。”
宴幾安瞥了他一眼, 抬手拂去肩上落下的雪點:“與你無關。”
“哦。新爸爸又交給你什么缺德任務啦?”
“……”
宴幾安看上去再也懶得跟他多說一句話,轉身跟著南扶光離開的方向抬腳離開。
留著男人獨自站在原地,他徑自站了一會兒,才過身去。
停機坪所在的地方是一座開闊的山地,相比起城市的地平線偏高,放眼望去可以輕易的將紐約市燈紅酒綠與城市燈光璀璨閃爍盡收眼底……
奶白色的霧氣從他鼻息間冒出,他又緩緩呵出一口氣,挑了挑眉。
在沙坨裂空樹的根部,一眼萬年、時間緩慢流淌的地界顯示出了什么叫真正的“逆流洶涌”。
黑暗之中的低維生物在看不見的地方狂野生長,結果就是當再一次被上位者回憶起時,當初的莽荒之地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換——
如此。
上位者還會袖手旁觀嗎?
……
一日休整后,南扶光換上了世界聯(lián)合密碼與符號考古組織統(tǒng)一定制的制服,按照請?zhí)系牡刂非巴?br />
一路上很順利,大概是真的沒有人對世界上存不存在一棵看不見的樹感興趣,所以沒有暗殺也沒有追逐綁架,事實上連堵車都沒碰到,一路每個十字路口都亮著綠燈,她無比順利便來到那璀璨的大樓前。
下車時,Uber司機祝南扶光擁有美好的一天。
整個項目已經(jīng)進行到了最尾聲,梵高的《星空》原作與其說是研究的一部分,實際上更像是最后一塊拼圖。
今日所有學者為這耗時五年的項目齊聚一堂,不過是為了共同見證自己的成敗而已。
成了,在座各位便不再是“執(zhí)著于根本不存在之物”的瘋子,“浪費時間與金錢的騙子”,而是打破維度與空間枷鎖的先鋒勇士。
敗了,五年心血付之一炬,一切都是白費力的虛無與妄想,南扶光有時候猜測這一次的正式儀器啟動被安排在一百多層的高樓宴會廳舉行,只是為了方便稍后部分學者跳樓。
宴歧口中的那以分鐘計時計費的、前綴很長南扶光至今未記得名字的儀器被小心翼翼搬出來,隨后第二個登場的,是那副價值連城的曠世畫作,來自文森特·威廉·梵高的代表作,《星月夜》。
國內更多的情況下管它叫《星空》。
這幅百年前的畫作被特殊的防彈玻璃完美保存,因為頂級團隊的養(yǎng)護,許多年過去了,也未見絲毫的氧化與損壞。
隔著玻璃,南扶光不經(jīng)意抬眼,便與不知道何時進來的男人對視。
后者落座于一張看著非常舒適的扶手椅上,無論是他的周圍還是屋子的周圍都擠滿了人——有些是他帶來的保鏢,有些是儀器投保公司帶來的安保,更多的是針對那副價值連城的畫作的保護團隊。
保鏢們西裝革履,就像簇擁著公主出嫁的騎士莊嚴嚴肅。
男人從手邊的盒子里拿出一根雪茄。
騎士們頓時仿若看見闖入送嫁隊伍的登徒子,花容失色,如臨大敵——
執(zhí)事管理者一個箭步上前,踉蹌著像是要為這位尊貴的客人下跪求他不要亂搞。
當他笑著只是開始修剪那只雪茄,騷動的人群淡定了一些,管理者瑟瑟發(fā)抖的送上了紅酒杯,希望以酒液困住這雙不安定的金主之手。
一眼就看出這是這人故意為之,南扶光在心中翻了個白眼。
每個人都被要求戴上了特殊材質的過濾器,就像是他們呼出的二氧化碳都是有毒氣體。
佩戴完畢后,那籠罩在畫作上的罩子被打開了。
當儀器發(fā)出精密儀器特有的翁鳴,跟隨而來的執(zhí)事管理者用難以直視又掩飾不住興奮的詠嘆調嘆息:“這是這幅畫第一次被放在因素原位儀下掃描,無論是畫的暴露式解析出借,還是這絕無僅有的儀器,它們今日的相遇都是因為造物主的神跡!”
哦,這玩意叫因素原位儀。
南扶光心不在焉的想著,眼看著在眾人屏住呼吸的驚嘆聲中,儀器打下的第一束柔軟的光呈扇形,從作到右掃過畫作——
身后的同步電子屏上立刻顯示出第一次掃描最表層的結果,結果是什么都沒有,只有一些不可避免的灰塵或者跟普通的存放污損物質組成。
這絲毫沒有打消現(xiàn)場人們的熱情。
“看見那漩渦中心的十二顆亮星了嗎?”南扶光身后一人贊嘆,“那正好應對《愛多列雅奧義書》的第十二卷,時輪,象征著十二維超立方體的展開!”
印度口音的英語幾乎成為一門獨立的語言藝術,因為近些年的人口擴張問題,三哥全面入侵世界各地各個階層——
這群三哥聰明勇敢有力氣,每次參與會議或者學術研究都是第一個來最后一個走。
在社會風氣上,南扶光對他們嗤之以鼻,在學術范圍與敬崗愛業(yè)方面,南扶光有一段時間幾乎差點兒變成阿三吹。
一點兒也不意外聽著身后冒出來的聲音,盡管她覺得在這扯十二維超立方體實在是扯淡,第五維都沒有具體定義的情況下,十二維到底準備往哪塞?
“左側柏樹的第十一個拐點,我的主,那是十一重火祭壇的構造,我發(fā)誓他們一模一樣!那是十一進制轉換的密鑰!是人類登上天國的階梯!”
“快看!儀器顯示《星月夜》被創(chuàng)作時,月亮表面有可捕捉的八十七道筆觸,那真正對應了八十七位創(chuàng)世神,是87°黃金分割!”
南扶光在認真盯著儀器運作時,身后七嘴八舌、夾雜著全球各大陸口音的討論聲讓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誤入了什么邪教組織。
人群的騷動已經(jīng)開始有些失控。
莫名其妙的躁動讓她覺得不安。
當她抬腳借口去洗手間,想要暫時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場合時,這時候,從里面距離畫作與儀器最近的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與之前的騷動絕對不同的驚呼。
南扶光的手臂被人從旁一把握住。
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來得是宴幾安,這位她見面次數(shù)不多、相處也不算熟的“男朋友”,此時依然一身西裝革履,他神出鬼沒——
沒人知道他從哪搞到的邀請函。
此時此刻,年輕人居高臨下地望過來,雙眸中平靜得無一絲波瀾:“別急著走,儀器發(fā)現(xiàn)了有趣的東西。”
當儀器粗略掃描至第八十七層鈷藍時,突然在紙張與顏料的最下方,檢測出了碳元素。
對于畫家來說,炭筆是最常見不過的畫材,但用炭筆打框架這種事僅存于新手當中——
《星空》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于梵高臨終前最后一年,那時候他已然是一名成熟的畫家,盡管當時精神狀態(tài)接近崩潰癲狂,但他仍然沒有放棄創(chuàng)作。
換句話說,盡管病重他終日手執(zhí)畫筆,所以病得再厲害,他也不會需要用到炭筆處理畫作初期結構……
碳筆出現(xiàn)在世界名作《星月夜》(*既《星空》)涂層下,完全不符合常理。
“這位偉大的畫家大概曾經(jīng)想要在自己的作品中留下一些秘密。”
輕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南扶光轉過頭,邊看見半邊身體匿藏于陰影中的宴幾安。
筆挺修長的身形讓他很像是同樣該被陳列于藝術館內、掛著“人類黃金比例”介紹牌的石膏像。
在南扶光向他看去的同一時間,他從倚靠在墻邊的姿勢變換了個站姿,他站了起來,然后轉身向著她笑了笑。
那笑容溫和又仿佛帶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未等南教授解析其中一絲不同,他已經(jīng)與她擦肩而過——
令人不可思議的一幕發(fā)生了,周圍那么多人,似乎沒有一人對這陌生面孔表現(xiàn)出一絲警惕或者是抗拒。
人群自然而然的從中間一分為二,讓出了一條道,宴幾安輕而易舉的通過了人群,來到了那臺儀器跟前。
在他在操作手毫無異議的詭異妥協(xié)下接手那臺儀器,在其不遠處,宴歧終于收起了臉上的笑。
“叮”地將手中紅酒杯擱置,他站了起來。
……
宴幾安雙手放在儀器表臺上,飛快調試按了幾個鍵。
保持著一定距離懸空于畫紙上方的探針挪動方向,集中于碳元素密集的方位,幾束光芒照亮,儀器發(fā)出“滴滴滴”的聲音。
緊接著,那金色的光突然擴散,如打碎的星辰,宴幾安淡道:“關燈。”
烏漆嘛黑太合適偷雞摸狗,昂貴的曠世畫作在前,誰也擔不起一絲責任,從方才至現(xiàn)在整個場地都處于燈火通明的狀態(tài)——
此時卻因為宴幾安,一個莫名其妙的闖入者的一聲令下,猛地陷入一片黑暗。
人群騷動一瞬,但很快伴隨著一位女士的尖叫,捂著臉指著天花板,人們紛紛抬頭,這才看見,那金色的光芒浮動著,竟然是靠掃描解析出了那數(shù)十層顏料之下,隱藏的碳元素的信息。
那是一封信。
一封一百三十六年前,由文森特·梵高寫給他弟弟提奧·梵高的一封信。
【親愛的提奧,我終于解開了那個遙遠的謎題,一切皆非妄想,它就在身邊——】
突然投影劇烈搖晃,緊接著一個個緩慢形成的金色字于空氣中消散。
“開燈。”
低沉磁性的嗓音在鴉雀無聲的空地響起時,如癡如醉的盯著那行金字的人們才如從夢中驚醒。
周圍暗下去的光芒重新亮起,猛然降臨的光明讓人們不適應的微微瞇起眼——
當他們猛地轉過頭去,心中還有方才盯著黑暗的中心唯一亮起的一行文字時那般異常涌動的興奮與狂熱。
胸腔之中的心跳與脈搏短時間內尚未恢復平靜,大部分人不約而同的抬手捂了捂胸口,說不上是失望于那近在咫尺的、即將被揭露秘密被人打斷,還是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
他們轉過頭同時,只見眾人所熟悉、敬重的神秘出資人、那位宴先生,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正立身于儀器旁。
他的紅酒杯被留在了扶手椅旁邊的小酒幾上。
此時此刻,他的手不急不慢從剛剛關閉的儀器中挪開,在他身后,是剛剛被強制與儀器分離、此時攏手站在旁邊,正一臉譏誚的年輕人。
“今日到此為止。”
宴歧淡道,臉上不再掛著那種春風和煦的笑容時,他顯得十分冷漠,眉眼間也會不經(jīng)意地露出不容任何人違抗的強硬氣場。
“方才那三分鐘的違規(guī)操作,我不會為之買單,誰做的找誰,你們把賬單發(fā)給他。”
說的仿若有深仇大恨。
而非在《星月夜》顏料圖層下找到驚世秘密后應有的驚喜。
隔著層層疊疊的人群,宴幾安向著南扶光,兩人視線不經(jīng)意碰撞時,他對她動了動唇,無聲的用口型問——
「現(xiàn)在,你看誰才像是那個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