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黑化值100% “我就是非……
說話間耳畔銳響聲驟起, 幾只挑著火油的箭矢咻咻而來,翹帆持劍幾個飛跨險險趕至,打頭先把即將禍及云湄的箭鏃統統截落, 云湄身在箭網之內左支右絀, 被駭得心膽俱裂, 還沒緩過心神,尖銳的裂帛聲緊跟著扎入耳膜, 她踅身一瞧,就見許問涯右手的衣袂被激射而來的箭矢劃開了一道綿延的口子, 很快血花淋漓,濡染整條袖籠, 涔涔的緋紅熱血萬般鮮明地映在她視野之內, 堪稱觸目驚心。
按許問涯的功夫, 這支箭,九成可以躲開。
但他的視線始終凝在她的身上,整個人仿佛被魘住了,哪怕這支箭鏃挾來的勁風割破了他上臂處的皮肉,他也仍哼都沒哼出一聲。
云湄火冒三尺, 恨不得摑他一巴掌, 怎奈東奔西逃騰不出手, 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犯癡。
“二樓的檐柱被燒塌了,此地不宜久留!”翹帆沖云湄飏聲大喚, 護衛在跟前奮力開路,帶她抄近道,逃離此處已然面目全非的錦繡樓閣。
云湄到底惜命,委實又驚又怕,手里頭還拖著一個有刀不使的瘋子, 一時間悔恨交加,也鬧不明白自己方才為何不經思考,便奔突過來救助,既然他自己不出息,管他做什么!
險之又險地沖出坍于火海的朱樓,街巷阡陌雜兵混亂,處處干戈激烈。來時的馬車是乘不得了,冬鋒百忙之中牽了許問涯的那一匹玉驄驊騄來,快言快語吩咐翹帆:“那姓嚴的狗急跳墻,半途又調了三千營兵,洞庭待不了了!你護送他們走野渡,先出城!”
身后火光沖天,熱浪翻滾,耳畔是真刀真槍的鏘啷角逐,云湄后知后覺四肢發軟,玉驄驊騄奔騰如電,疾踏而來,她草木皆兵地被唬了好大一跳,待得反應過來,身子已是一輕,整個人被妥善地置放在馬鞍上,一只修長的手探至她身前,利落翻轉著,三兩下便將韁繩穩穩纏縛,長腿一夾,座下的馬兒頃刻間起跑如電。
看來終究是大夢方醒了,可云湄顧不上與他扯皮,只心驚肉跳地頻頻回首觀戰,好在身下駿馬星馳電掣,又有翹帆的擋道攔截,二人暢通無阻奔至野渡,跨上早便等候多時的小船,隨著撐漿飛速離岸,很快蕩入花木憧憧、遮蔽繁茂的湖心。
金戈的鳴響終于變得模糊起來,云湄直接軟在了船舷上,涔涔冷汗濕透重衣,緩了好半晌,才有空當抬起眼睛,沒好氣地看向許問涯。
許問涯一直凝睇著她,一錯不錯,袖上的血一波接著一波地滲出來,滴答砸落之聲不住地摻雜在呼嘯的晚風里,他卻恍若未聞。
周遭叢生的蘆葦一簇簇在余光里流淌著,間隙篩漏的蟾光忽明忽暗,映得他的眼眸也若隱若現,不時照出他瞳孔深處蕩漾的碎光,雖則沉默著,但看起來顯見地很興奮。
云湄已經拿他沒轍了。
她心里悶著極大的火氣,一經開口,肯定是要拌嘴的,但鼻端的血腥味漸次濃郁起來,眼下著實不是算賬的時候。她盡量冷靜下來,牽著自己的袖子,往他手里的刀鋒上割了一下,刺啦一聲撕下布條,撐身過去,坐在他身畔,拖起他的右手擱在膝頭,一圈接著一圈地纏著他的傷處。
因著未能及時包扎,又是經淬了火油的箭鏃擦傷的,傷情著實不太好,將將才止歇下來的血,將將纏上兩圈,布料便又被浸透了,他的血液沾濕了她的指腹,與她手心里因徒手截刀而扎出來的血珠混雜在一起,污雜不堪,難分彼此。
云湄難辦地凝眉,抬眸瞄了許問涯一眼,見他臉色漸次蒼白起來,應當是不好受的。
他分明渾身的功夫,非得鬧得性命攸關,事后還負了傷。
云湄纏著纏著,再也按捺不住火氣,質問道:“你究竟為什么站在那里不動彈?你難不成是故意在等死嗎?”
“死了不好嗎?”許問涯歪過頭,目光追隨她,聞言笑笑,“是你說的,不喜歡有人糾纏你。我死了,你就痛快了。”
云湄眼睫一顫,鬧心極了。
果真是因了她。
先頭在樓里的時候,她一個抬眼,便見二層闌干旁的許問涯正看著自己這處走神,對身畔的危機四伏渾然不覺。
所以她該自責嗎?
不,她跟喬子惟清清白白,之所以去找喬子惟,那是為著同喬子惟分說女兒紅之事的,順帶慰問一下表兄的近況,問清楚許問涯到底有沒有再為難他。是許問涯自己總是曲解個不盡,連日來拒絕同她溝通,半絲心跡也不愿傾訴吐露,時至今日,還莫名其妙地鬧到了不想活的地步。
這瘋子,當真不可理喻!
云湄怒氣填胸,手里的綁縛也失了章法,干脆暫且擱下,抬起頭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這些日子你什么都不愿意與我說,我已經懶得同你計較了,但是你今夜突兀鬧這么一出,是在把這場鴻門宴當做兒戲嗎?你身為一個領頭的上峰,臨場失了調度,不發號令,你把那些底下人置于何地?倘或當真行動失敗,你連月來的調查功虧一簣,又怎么跟朝廷解釋?岳州貪墨盛行,急需救苦救難的純臣匡正歪風,你再有什么苦楚,也實在不該在這個關頭開玩笑。”
她真是太過理智,關注點出其不意,他聽了,自嘲地諷笑起來,淡淡的一聲,散進湖心濕冷的霧氣里,“你且放心,我只是自己不想活了,不會帶累任何其他,縱使真掉鏈子,也有后手及時接續,手底下的那些人,不是養著吃空餉的。”
這些政務上的排布,云湄不太懂,但聽他這番運籌帷幄的口吻,到底松了一口氣,幸好,不會釀成大禍。但對于他的不惜命,仍舊萬般不能理解,于是話頭便又拐了回來,苦口婆心:“許兆玉,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沒了。”
許問涯道:“活著,就什么都能有嗎?該不是我的,便是又爭又搶,也注定不會屬于我。”
云湄聽他語氣頹喪,大覺失語。分明一世順遂無憂的貴胄公子,在情之一字上淺淺栽了一個跟頭,居然便徹底生無可戀起來,當真教她這種一路活來十分不易的平頭百姓無法共情、無法體諒。
火冒三丈,燒得大腦劇痛,她懷疑自己頭上已經騰起了青煙,“你們許家多少年才養出你這么一個許七郎,家業還沒發揚,就先在這里為個情字尋死覓活的,是成心要增添我的罪孽嗎?”
許問涯任她訓斥,不管她如何扯旗,亦無動于衷,聽及此,他才些微變了神情,緊盯著她問道:“所以你是因為怕虧欠上整個今陽許氏,害怕背債,才過來救我的嗎?”說著,語氣無盡地沉下去,臉色灰敗,“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你可以不管,這債添不到你的身上。”
云湄聽不得這種自暴自棄的口氣,這對她而言委實太過情理難容,一時語氣愈加不耐:“你究竟是要干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能不能別總是執著于那個姓喬的?你這般惜命的人,為了他,能豁出去地替他擋刀,彼時我的心境,當真無以言表。”許問涯坐近了些,探手掰過她的肩頭,兩相直視著,眸中碎光粼粼,懇切道,“云湄,我不求你多愛我,只是想從你嘴里聽到一句在乎我,就那么難嗎?”他微微泄氣,口吻凄切,“你……就算是騙騙我也行,好不好?”
為了一句在乎?
這就是他作死作到現而今這般境地的全部緣由嗎?
云湄意識到這一點,當即連氣都快喘不勻了,手里的布條被她攥得褶皺橫生,心火翻涌,干脆狠狠加重了包扎的力道,但許問涯卻并沒有如她所預想的吃痛悶哼,幽邃的目光求知若渴地緊緊凝睇著她,神色之中透出瀕臨病態的執著與偏狹,整個人仿佛已然感受不到任何肉|體上的疼痛了。
云湄回望片刻,他仍一眨不眨,教人頗感震悚。迫不得已,她只好切切地解釋起來:“我不是執著于他,我是為了清一清賬,才去找他的。至于后來的出手,也根本不是奔著替他擋刀去的,你既然聲稱查盡了我
的身世,那你應該云間逍的吧?我是奔著他——”
話還未說盡,便被許問涯浮動欲碎的眸光給攫住了聲息,這副搖搖欲墜的脆弱情態,實在令人莫可奈何。
解釋是無用的,他充耳不聞,只顧灼灼盯著她,仿佛一個不稱意,他就又要做出什么駭人聽聞的事情來。
云湄這輩子從未如今夜這般失措過,什么清醒溝通,什么好好坐下來聊一聊,在這樣一個動輒欲要放棄生命的狂悖之徒身上,是根本行不通的,倘或三言兩語不合他意,她生怕他又要去尋死。
思及此,云湄倍感心力交瘁,一時愁眉難展,破罐子破摔地道:“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不管出于什么初衷,我都不該跟他打上照面,不該去同他說話交流,縱是全程沒說幾個字,也沒正經看過他一眼,也全都是我的彌天大錯,一步錯步步錯,弄得你由此尋死覓活,險些喪生。”
她這顯見地是反話,明里暗里控訴許問涯對她傾注的感情太過沉重,令人如泰山壓頂,無喘息之隙,一言一行都要斟酌,兩下里都活得很累,這是十分不健康的關系。云湄沒有忘記不久之前,他抽冷子朝翹帆射去的那一箭,稍微閑侃,竟就欲讓人斷子絕孫,由此可見,根結壓根不在喬子惟身上,而是許問涯這個人,可謂已經走至瘋魔的地步,任是誰與她堪堪走近,甭管曖昧與否,有一個算一個,統統都要被他嫉恨上,不光折磨旁人,更折磨他自己,今夜他甚至還因此痛不欲生,竟是因了泛濫的設想與曲解,而生生立在槍林箭雨之中走神,這便顯得十分可怖了,是云湄完全不能接受的。
奈何他卻似渾然聽不出來她話中的指摘一般,見她服軟,眼睛終于一寸寸彎起來,煞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嗯,你知道要乖一點了,很好。”
這樣輕軟似耳語的腔調,令云湄大覺毛骨悚然,眼簾驚抬,撞進他黑沉沉的眸子里,她的倒影被他那雙眼睛鎖定得密不透風,窒息的感受如有實質,云湄一時間都忘了呼吸,長睫不住地戰栗著,一絲急速蔓延開來的冰涼,很快澆滅了沸騰的心火,惟余下滿腔砭骨的冷意。
驚惶之余,她又覺深深無力。當一個人開始拿生命以作要挾,那么所有能夠與之溝通的伎倆,盡皆失去了效用,因為稍微一個不依其意,或恐便會觸怒他,鬧得難以收場。
當下唯一的應對辦法,只有小心翼翼地順著他來。
不過,其實如他所言,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她大可以不必顧念他是死是活。但是云湄做不到。
她是討厭煩纏不錯,她只想過平和溫馨的日子,而不是如此耗費心力的愛恨交織。她也十分不愿意跟一個動輒要輕生的、片刻沒有感受到愛意便如離水之魚的瘋子,一起過下半輩子。
可是……許問涯要是真的死了,她覺得自己也不會好受的。
要想糾正他這種執拗若狂的性子,惟有等來日了。
眼下,她著實是拿這個可怖的男人沒轍了。
許問涯看出她的束手束腳,俯下身來偎進她頸子里,垂落的手,勾住她戰抖的指尖,輕笑道:“后悔招惹我了么?”
云湄心中扼腕,如若早知有今日,她定然百般推搪,什么替人出嫁,縱使等候她的是金山銀山,她也狠心不要了。
“右手放下來,你別亂動彈,我剛剛才包扎好的。”不過心里的無限后悔,是斷乎不能付諸于口的,云湄一時只能顧左右而言他,說著,極目遠眺,見寬闊的湖心延綿到了視野盡頭,又開始緊張起當下的境地來,“什么時候能靠岸?咱們往哪里去?”
許問涯失血過多,臉色愈漸蒼白,渾身開始泛冷,抬了臉,蹭住她的,昏昏沉沉地汲取著她身上的溫暖,半晌才消化完她的話意,聲線極輕地答復道:“會有人來接應的……”
云湄聽他腔調漂浮,感受到他攀著她衣襟的手也開始失了力,整個人不住往下滑,倉促間慌手忙腳地將他攙起來,環起臂膀擁在懷里,心中惴惴不安,嘴里卻不敢說什么喪氣話,反而安撫著:“你不會有事的,我給你求了頭爐香,摻的是匯福靈水,踩在你腳底了,多少也能奏點效吧。”
許問涯聞聲,抬起發重的眼簾,笑意古怪地打量她,聲音斷斷續續,“先……先前,不信神佛的也是你,和美橋上……和美橋上的五色絲線,乃是由你親手放飛的。現在……又是在做什么呢?假惺惺的。”
云湄噎了噎,起先還沒印象,少頃,才回想起那一年和美橋上的事故來,不由乜了他一眼。
總之就是將所有大大小小的點滴,盡數耿耿于懷,時不時就要翻一翻舊賬,來扎她一下。
念在他負傷的份上,云湄并沒有跟脆弱的病號計較,探了探他的額溫,觸手生涼,有些不妙的跡象,干脆收緊雙手,把他兜進了懷里,嗔道:“你快別說了!睡會兒罷。”
許問涯卻很不愿意放過她難得心軟的機會,意識掙扎著,垂落的手重又攀了上來,五指流暢地滑進她指間,睜著一雙迷離的眸子,視野里昏昏沉沉地映著她的重影,虛弱地問:“所以……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
關于這一點,是云湄早前就憂心過的,她是空杯,再如何搖晃,也倒不出多余的水來,許問涯所需要的回應,她注定是給不夠的。所以,云湄答應得并不爽快,坦白地說:“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因為我根本就不會愛人。”
許問涯聽了,輕笑出聲,“云湄,你在妄自菲薄什么,之前不是挺會耍男人的嗎?騙身騙心,把我逗弄得團團轉。”
云湄曉得他在指代她充作宋府小姐的那段辰光,無奈地橫了他一眼,說:“那是我裝的。你喜歡那樣嗎?我可以扮,但那終究不是真的我。我不太明白你所執著的究竟是宋府三小姐,還是我云湄呢?許兆玉,你還沒怎么見過真正的我吧。”
傾情被懷疑,委實讓人難受,許問涯不住下沉的意識,都被她給說得生生清醒了幾分,呼吸稍微紊亂了一瞬,傷處又是一番淋漓。視野里倩影正垂目看過來,那張原本溫柔的臉,也因本真的流露,展現出了冷艷的底色。
不可否認,正是這種冷遇,十分教人魂牽夢縈,她身上擁有令人著迷的氣質,倘若當真全程溫柔小意,恐怕他還不至于這般欲忘不能,難以割舍。
那年客船之上,她膽敢持器殺人,那一瞬間外溢的冷酷使人過目難忘,他從那時起便對她投以另眼。及到后來,許問涯查到她居然藏有一只施加了極惡的厭鎮之術的骨灰盒,那一刻的感受,幾乎無以言述,他這個表面溫沉似水的妻子,真是越揭開,越令人心癢難撓、刮目相看,讓他怎么能夠不上癮呢?
許問涯闔上眼簾,喟嘆著說:“我對你,早便知根知底了。”
云湄聽他口氣,興許及早便知道她并非真貨了,雖則有些訝然,但不會傻到打破砂鍋問到底,問他緣何不早些揭掉她的老底。答案自然是許問涯早已情根深種,如若他真有那樣的狠心,兩下里也不會鬧成今時今日這般,經歷諸多荒唐。
不過他既然提起重新開始這一茬,云湄便少不了要擔憂一些橫亙在她與許問涯之間的,實實在在的問題。
首先便是名分,對上今陽許氏這般老牌望族,她一個剛剛脫去奴籍的平民,在世俗眼中,是決計勝任不了宗婦之位的。
還有,她跟宋浸情過分肖似的面孔,又要怎么解釋呢?
難不成許問涯是打算討她做外室?
這樣一來,確實是省事了,但她不會樂意的。
思來想去,果然還是就此分道揚鑣最省事啊,這樣就什么矛盾都不會有了。
正當她仰首,盯著夜幕上闌干的星斗,天馬行空地發散思維時,手上忽地傳來拉拽的勁力,扯回了她的思緒。
云湄垂眸一看,就見許問涯泛白的雙唇正翕動著,似乎示意她湊近些,側
耳細聽。
云湄以為他傷得難捱,興許是在無意識地哼痛,安撫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傾身下去,附耳聆聽。
“我說,要重來一次的話,可不可以,”他的嗓音輕飄飄的,語意卻堅定極了,字里行間甚至還透著討好的征詢之意,身段放得極低,仿佛怕她不答應似的,小心翼翼地提議道,“——從娶你為妻開始?”
云湄乍一聽,還以為是幻覺,仔細分辨,沒錯,他確實就是這個意思。她一時很有些意外,心跳頃刻間鼓噪起來,嘴上卻十分冷靜地說著風涼話:“……你知道這有多麻煩嗎?還是你傷得失了神志,隨口說來哄我玩的?”
“我這個人,原本就要尋死覓活才能勉強留住你。”許問涯自嘲地輕笑,“如果連抬你做正室都辦不到的話,你心里一定盤算著該怎么再一次離開我吧?”
云湄冷不丁被他戳中了,心虛之下,同時也傷懷起來。看來許問涯所謂的對她了如指掌,其言半點不假。就是因為太過洞徹她,才會把娶她為妻說得畏首畏尾,在他看來,這不是他的犧牲,是他合該辦到的最基礎的事情,如果這樣的決心都沒有,還能拿什么來留住她呢。
她見許問涯傷神自嘲,心里也不太舒服,但這一點點心疼,在目光對上他蒼白失血的臉龐時,當場又煙消云散了。
——他破損的衣袖,血流不止、傷口深可見骨的手臂,蒼白的面色,都仍無比鮮明地昭示著,這個男人,不久之前,在拿生死威脅她。
她很后怕,因為這并非打情罵俏的兒戲,許問涯是當真存了死志,只為她這些時日的不假辭色,只因為得不到她的一句喜歡,甚至只因為一個視野錯位的誤會。
他或許真的已經瘋了,理智、情感,全盤失控。
如果下半輩子日日在一起,那么整天便如游走在纖細鋼絲之上,一顰一笑俱要斟酌,生怕犯了他的禁忌……她該如何承擔這一切?
云湄脊背泛起細細密密的戰栗,一時間并沒有答許問涯的話,只垂眸伸指,繼續整理他傷口處的扎帶,期間安靜得近乎緘默。
許問涯察言觀色,屏息凝神地端量她的態度,見她又沉默下來,眸光暗了暗,神色祈求地道:“我一定三書六禮,明媒正娶,抑或你有什么要求,縱是攬月摘星,我也定然全力做到,只求你能留在我身邊,不然我在這世間也沒什么可——”
云湄原本一言不發,只垂著頭漫無目的地撫平他殘破袖口的褶皺,心上的后怕四下彌漫,無可調節。正是這個關頭,聽他又往攸關性命的褃節上扯,一時間所有情緒盡皆泛濫上來,反手便給了他一巴掌,雙肩戰抖著顫聲罵道:“瘋子!生來好命非要爛活,如何指望旁人來愛重你?”
許問涯以為她方才的不發一語,是在沉靜地思忖斟酌,不想倏而挨了她這一下,被這力道摑得微微偏了頭,整個人有片刻的懵怔。少頃,他忽然笑了,慢慢頷首說不錯,“我就是瘋了。我究竟為什么爛活,你云湄未必不知道原因?是誰始亂終棄釀成這一切?反正你不要我,我就不活了。”
云湄與他對視不過一眼,便被他周身繚繞的森森死氣徹底點燃出澎湃的怒火,于是干脆利落地抬手解開了他傷處的繃帶,眸子里倒映著那處爭相恐后汩汩涌出的鮮血,語氣幾近冷漠:“那你就去死吧。”
許問涯也不去管那血流不止的傷處,甚至過程中連片刻掙扎也無,由著她去。他只是凝視她,端詳著這一副漠然的側顏,眼里諸般情緒翻涌交織,最終化成一層閃爍的水霧,越凝越濃稠,行將低落。
血的腥味不住彌散,他的生機隨之一分一寸地悄然溜走。許問涯倏地覺得這種極致冰涼的、能夠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在流逝的感受非常迷人,至少人死之后一了百了,而活在這世上的每一時每一刻都要忍受錐心徹骨之痛,因為他心里裝著一個無法割舍的薄情女人,她只是一個顰眉,都會讓他手足無措,更別談她朝他釋放冷漠、討厭的訊息,那種錐心砭骨的滋味實在難以言描,倒不如死了干凈。
他的思量不過一瞬,便彈指從袖籠里抽出利器,握著刃,把柄塞進云湄的手心,刃尖抵在自己心口,腔調平直而釋然:“來,死在你手里也算有始有終。”
當掌心傳來刀刃冰涼的觸感時,一個認知無比鮮明地烙進了云湄的腦子里:許問涯真的瘋了。
他不再是初見之際那位純情赤忱的今陽世家子,他的底色早已被不足一年的替嫁欺騙給磋磨更改,變成了一個偏執極端、不惜為情輕生的瘋子。
刃尖沒入胸膛,一分一寸剖開肌理,撕裂的細密聲響回蕩在兩人耳畔。云湄持柄的手被許問涯的掌心死死圈住,帶領刃尖暢通無阻地走向致命的田地,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眸中的驚惶清晰可見。
這一刻,她只覺得整個世界都顛倒了。
原以為許問涯的置生命為兒戲,可以經由她的怒火作為挽救與回旋,沒承想不過三言兩語,他就真的幾不欲生,并當即把他的命都奉到了她手里。
瘋子、瘋子……
淚水再也藏不住,漣漣自眼眶滾落,轉瞬淚涌如泉。她抬眸看向許問涯,模糊的視野只朦朧映出他蒼白的臉龐。他察覺她的注視,指腹擦上來,動作輕柔地拂去了她眼里的淚水,隨之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張神情平靜、卻又透著扭曲的臉。
“你顫什么?是在害怕嗎。我記得你有一鼎畫滿厭鎮之術的骨灰盒,既然如此經驗豐富,你當不該害怕殺人的。”許問涯的語間甚至帶有依稀的輕笑,俯身靠近她布滿淚水的臉,幽邃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準了她,失色的面龐幾乎呈現出一種半人半鬼的質感,低語呢喃說,“我跟那些人,沒有什么不同吧?都是活該死在你云湄刀下的鬼,不是么?”
云湄早已陷入了莫大的震懾之中,被快要楔入肋骨的刃尖嚇破了膽子,吐出的話語破碎極了:“不、不是……你松手……”
她眼簾低垂緊盯寸寸沒入心口的利器,許問涯冷眼旁觀她的神色變化,長指圈住她的手背,迫使她無法掙脫,兩相較勁。
此時,船已蕩入江水深處,四野闃然,靜謐無聲。少頃,船底忽而撞上江底墳起的嶙峋石塊,趁此顛蕩,云湄奪出利器,拋擲水中,懸起的心隨著平息的水花驟然歸位,隨即渾身力氣仿佛被頃刻抽離,兩手撐著身下的船底板,不住地大口吸氣。她的淚水布滿兩腮,許問涯于沉默中撫上她的側臉,掌心被淚珠涂滿,溫熱灼人。原來這種冰錐制成的女人,身上也有如此真情灼熱的所在。
云湄緩過勁頭,終于抬眼看向許問涯,以一種全新的目光。
此刻,她才終于深切地意識到,當年出于謀財而動的一念之差,使她釀成了一樁滔天大禍,要拿一輩子來償還。
周遭光線昏朦,鼻端血氣繚繞,充盈視野、近在咫尺的,則是一個不人不鬼、步步緊逼的男人。這恍惚間令云湄生出一種走入世界盡頭、無可轉圜的錯覺,唯一的選擇,只有投入名為許問涯的泥沼里,從今往后,一同沉淪。
這是她該贖的罪。
“好,”她終于朝許問涯靠近,伸手環抱住他,與他心口相貼的衣襟處幾乎是立即感知到了濕灼的血水,整個人也被濃重的血氣環繞包裹。她戰栗著將唇貼上他的,克制住心腔中的震撼,盡量緩慢地、哄勸著說道,“你…你娶我為妻,我們……我們重新開始!”
不間斷的失血令許問涯氣力不支,順著她的動作往后栽倒。眼下支撐他的,惟有一段枯木逢春的心氣。
鮮腥的血味與咸澀的淚水混在密切接觸的唇舌之中,互相嘗盡了彼此洶涌復雜的情緒。
許問涯的手在云湄發顫的脊背上輕撫,仿佛安慰,實則更緊密地將她摁進了懷里,落入他的掌控之間。自他傷處涌出的血水,淋漓她滿背,一整條起伏的腰線,盡是他打下的鮮血烙印,灼熱明艷,在迷離傾灑的月色里近乎刺眼。
心若擂鼓,愈是動情愈是血流如注,許問涯卻沒有半點遏止的念頭,反而愛極了這種以極速流逝的生機換來她片刻垂憐的感受。
“既然你今日選擇來我身邊救我,那你以后再也走不掉了,明白嗎?”他在唇舌相觸、呼吸相聞的間隙中,耳語般地輕聲說道。
隨著他話音甫落,是一聲細密的、卻足以刺激云湄神經的“咔噠——”聲。
當初,許問涯第一次向她獻上他親手所設計的玉結環時,當那只玉環隨著許問涯的動作嚴絲合縫地貼上她的腕子、將她桎梏束縛之時,就是這種聲響。
云湄呼吸驟頓,退開些許,留出查看的縫隙。
——成雙成對的、嶄新的玉結環,在月色之下瑩瑩生輝。
一只浸滿了鮮血,
熨帖地環在許問涯的手腕上,另一只略小些的則套在她的腕子上,二者緊密相連。
將她和許問涯充分聯系、抑或著說徹底捆縛在了一起。
事到如今,云湄已不知該如何置喙,她垂眸打量須臾,果然沒找到解法,失語地將目光投向了許問涯。
許問涯似乎很滿意他的杰作,單手抬起,輕而易舉牽動著她的手臂、她的身體,致使她不可自控地靠近、倒向他,這讓他由衷流露出一絲笑意。他欣賞了良久,才挨過來在她唇角印下一個吻,“這樣,哪怕一步之外,你也不能離開。云湄,就此留在我身邊吧……你不知道你走后的日子,我連一個整覺都未曾睡過。曾經偷偷去看過你很多次,從今陽到洞庭最近的通道,我閉著眼睛都能走了。那條路白天黑夜、春夏秋冬的一花一木、一飛一潛是什么光景,我全都銘刻于心。我不在的時候,就派人監視你,你跟你那個所謂的丈夫說了什么做了什么,點點滴滴,我統統都詳盡地知道。你一顰一笑一嗔一怒,我每天每天都要知曉,不然我——”
“……夠了!”
這番話,與其像是在陳述罪行,不如說帶著幾分陶醉的回味。
他嘴里說著卑微祈求的話語,手腕上的玉結環卻將她栓得密不可分,壓根沒有商量的余地,她甚至都無法離開他超過半個身位。
因為她的喝止,許問涯從沉浸中脫離,探手來撫摩她發顫的脊背,眼中是化不開的流動深情,雙手掌住她腰側,將她托起些許,順勢倚進她的側頸,附耳輕聲接續:“我嘗試過就此跟宋浸情生活,埋葬所有,終結一切。可是自從你走后,我就無心面對其他任何——人、事、物,所有的所有,都讓我不耐煩極了,我恨不得他們全部消失,全都去死,但其實最該死的人是你。可是我從來不敢當真要你償命,因為我明白倘若你真的死了,最先受不了的是我自己。你走后那段空白的日子極其不好過,我許兆玉平生頭一回知曉,什么叫做煎熬。唯獨聽到你的消息、亦或是親眼看到你的時候,才不會那么難捱。所以我去過洞庭很多次,也很多次在陰暗處凝視著你。每當這時候我才深刻明白,我就是非你不可。”
云湄聽得耳畔一片嗡鳴,混沌中浮起一個念頭:他們之間的感情,有這么深嗎?
他作為云兆玉來到洞庭時,她甚至沒有第一時間將他辨認出來。
原來她不敢也不曾回味的、那份露水一般短暫的夫妻情分,許問涯在她看不見的暗處吟味過千千萬萬遍,甚至成了他愿意以命相博的執念。
可是這樣的話不敢訴之于口,他聽了會怎樣應對,簡直可以想見。
“云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許問涯繞過她一縷發絲,在修長指間越纏越緊,“像你這樣薄情的女人,從你嘴里聽到一句在乎我、喜歡我,不啻為一件難于登天的事。”
許問涯單手捧起她的臉,在她唇上輾轉地覆了覆,語聲繾綣含笑,極盡溫柔的聲線較之以往,透出無盡的執迷,仿佛與從前那位溫和純真的許七郎沒什么兩樣,但盯著她時眸底暗藏的狂熱,神情之中隱現的著魔癡心,都讓人無所適從,倍感壓力。
他抬手牽拉,迫使云湄徹底倒進他懷里,兩人腕上的玉結環驟然相撞,脆響余音不止,陣陣回蕩在夤夜陰晦的江面,仿佛地府深處傳來的縹緲魔音,令人聞之悚然。
側眸看向近在咫尺、任人擺布的她時,他專注的神情流露出臨近冥頑的癡迷,以虛弱但執拗的聲氣低低在她耳際落下結語:“但……既然今天你選擇走向我,那我這輩子,就非要教會你該如何愛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