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三娘應該也快要到了。她方才差了侍女來, 說是要上妝,她自小就愛俏。”
徐氏向戚聞淵解釋。
她搖了搖頭,有些無奈, 又有些寵溺。
戚聞淵頷首:“無妨。”
他并沒有那么急切地想要見到珈寧。
只不過是他頭一回來織造府,有些不熟悉, 便想聽聽她的聲音而已。
徐氏托戚聞淵向永寧侯與夫人問好。
戚聞淵送上自己從燕京城帶來的禮物。
謝景曜聽聞戚聞淵是為了公事來的江南, 便也隨口問了幾句。
戚聞淵揀了些能往外說的答了。
徐氏旁敲側擊地問起珈寧在燕京城的事情。
戚聞淵話不算多, 卻話里話外都在維護珈寧。
徐氏心中稍安。
徐氏:“聽三娘說,世子平日里忙得很, 這還專程來江寧一趟, 著實辛苦。”
戚聞淵:“夫人陪我南下,更是辛苦。”
徐氏含笑道:“她那是饞家中的吃食,念著她那只貍奴呢。”
戚聞淵:“夫人喜愛貍奴?”
謝大哥插嘴:“尤其喜歡白色的。”
戚聞淵若有所思。
他還以為夫人喜歡嘰嘰喳喳的雀鳥。
徐氏又道:“方才三娘還派人來說, 世子今日定是還沒來得及用夕食,她特意讓小廚房備了些, 一陣就送去你們院子。”
戚聞淵心中一蕩, 而后沉聲謝道:“麻煩岳母了。”
徐氏莞爾:“也多虧了三娘提起。”
就著這幾句話,謝大哥說起珈寧喜愛的吃食。
戚聞淵安靜地記下——有幾味是那位許廚娘常做的, 還有幾味是他未聽過的。
也不知是不是許廚娘并不會做?
聽聞燕京城北的一間酒樓來了個江南廚子, 回去之后可以去嘗嘗。
侍女又來添了一輪茶水。
戚聞淵借著飲茶的功夫瞥了一眼廊下。
他瞥見了一抹紅。
今日他尚未見過珈寧,并不知曉她究竟穿的什么衣裳, 但也不知是為何,他就覺得那抹紅是珈寧的裙擺。
他放下手中溫熱的茶盅, 理了理衣擺以及腰間的玉佩。
而后又以茶盅中的茶水為鏡,扯出一個極淺極淺的笑來。
謝大哥本還想問戚聞淵幾句學問上的事情, 卻聽得廊下侍女通傳,說是兩位小姐到了。
花廳中一眾人都往廊下看去。
戚聞淵混在其中, 并沒有人會注意到他整個身子都側了過去。
少女發間的步搖輕響了兩聲。
最后一線紺紫色的夕照混著樹梢上凌凌的月光一齊落向花廳。
庭院之中有風,秾麗的光線中還裹著一瓣被吹落的秋海棠。
身穿朱紅色織金襖裙的少女在夕照的映襯下、施施然行至花廳,裙擺間曳出若有若無的花果香氣。
戚聞淵捏著紫檀圈椅的扶手。
手心有些濡濕。
她今日用的口脂比平日里都更艷麗,像是含著一整片春天。
戚聞淵滾了滾喉嚨,恍然間只覺珈寧手中握著一把細絹紈扇。
他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大婚那日,她握著紈扇的手也如如今的他這般嗎?
他看向幾日未見的妻子。
她也回望過來。
二人四目相對。
花廳之中尚還坐著兩位長輩以及珈寧的兄長,珈寧身側還站著珈宜。
若是往常,戚聞淵定會當即看向別處,待珈寧行至花廳正中之后再沉聲喚一句夫人。
但他今日只想好好看看她。
眾目睽睽之下,他用目光與她接吻。
從她高高盤起的發髻,吻向她繡著芍藥的鞋面。
她先見過了雙親與兄長,這才往他這一側行來。
咚!咚!咚!
他的心跳得很快。
她的腳步卻很慢。
她幾乎是隨著庭院中綿軟無力的秋風,慢悠悠地蕩到了他的身前。
珈寧喚道:“世子。”
戚聞淵終于回過神來。
他坐正身子,斂眉道:“夫人。”
珈寧在戚聞淵身邊的空位坐下。
她身上的花果香氣直往戚聞淵的衣袖里鉆。
珈寧將身子傾向戚聞淵那側,低聲道:“世子等了我一刻鐘了罷。”
戚聞淵:“沒有那樣久。”
珈寧抿唇,偷偷摸摸地戳了戳戚聞淵的手臂:“餓不餓?”
戚聞淵:“還好。”
珈寧了然:“你果然是只隨便吃了些點心?”
戚聞淵啞然。
其實他今日連點心都沒怎么用。
這兩日他心中掛著事,沒什么睡意,也沒多少胃口。
珈寧蹙眉,剜了他一眼:“你也不能光忙公事,就不掛著自己的身子罷。”
后面幾個字的聲音稍微大了些,驚動了上首的徐氏。
徐氏:“怎么了?”
珈寧努努嘴:“和世子道歉,我來遲了。”
徐氏笑道:“我們三娘還有知道自己來遲的時候?”
初夏之時她還擔心珈寧并未長大,如今一看……
方才二人那旁若無人的對視,她可看得一清二楚。
也好。
他們能和和美美的,自是再好不過。
戚聞淵穩重冷肅,珈寧嬌氣爛漫,瞧著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如今看來卻像是一凹一凸的兩塊木板,恰好能拼在一起。
珈寧赧然:“我是說……噯,總之,你們已經見過面,我先帶世子回去了?”
早知道她方才不折騰了……
她就是怕自己和阿姐先到了花廳,顯得像她有多急著見戚聞淵一樣,這才故意折回房中,又重新上了口脂。
一來二去,便耽誤了一刻鐘。
卻是忘記了戚聞淵還未用過夕食。
今日這事,是她不對。
珈寧又將身子傾過去,也不看戚聞淵:“抱歉。”
戚聞淵:“嗯?”
珈寧哼了一聲:“這不是怕你餓著了,從這回我院子還得一刻多鐘呢。若是你嫌遠,住旁的院子也成。”
戚聞淵:“不遠。”
徐氏看向謝景曜。
謝景曜不置可否:“也成。”
徐氏溫聲道:“今日天色已晚,世子也好生歇息一番,明日午食再辦一場家宴給世子接風。”
珈寧:“阿娘與爹爹也好生休息,還有阿姐也是。”
謝大哥佯怒道:“妹妹果真是不在意我了。”
珈寧無奈道:“大哥也好生休息,說漏嘴了而已。”
謝大哥拍拍胸口:“這還差不多。”
珈寧:“……”
“世子,我大哥平日里也不這樣的。”
戚聞淵道:“大哥也是在乎夫人。”
珈寧低低笑了兩聲。
行出花廳,夫妻二人并肩行于抄手游廊。
珈寧:“我家是不是很漂亮?”
戚聞淵:“是。”
但不及夫人本人半分。
珈寧:“一陣那道雞髓筍世子可要好好嘗嘗,特意讓小廚房備的。”
戚聞淵頷首:“嗯。”
比起那什么筍,他似乎更想吃……
夫人的口脂。
想嘗嘗那嬌艷欲滴的鮮紅。
他趕忙收回目光。
又在心中默念了幾句《清靜經》。
這可不是無人的二十四橋畔,也不是只屬于他們的熏風院。
他這是在想些什么。
珈寧:“明日家宴過后,我帶世子去聽戲好不好?在燕京城時總是游湖賞景,我都還沒和世子一道聽過戲。”
戚聞淵:“好。”
珈寧側過臉來,笑意盈盈:“看過戲,再回莫愁湖聽風。”
他們也就這么大半日的時間,后日一早,便得回揚州了。
戚聞淵仍是頷首。
珈寧:“除了好,世子就不會說些別的了?”
戚聞淵:“……”
“一切夫人安排便是。”
夫人的安排很好,并沒有什么需要他指正的地方。
珈寧哼了哼,一把抓住戚聞淵的右手。
戚聞淵回握住珈寧。
二人十指緊扣,俱都不在說話,只安靜聽著身側之人的呼吸聲。
珈寧捏了捏戚聞淵的手背。
戚聞淵壓低聲音:“夫人這幾日過得可還好?”
珈寧:“挺好的。就是……有一點點,就一點點掛念你。”
戚聞淵心中一動。
原來她也有掛念他。
她竟然也有掛念他。
“……我也掛念夫人。”
且并不只是一點點而已。
他學著直面自己的心。
在這個再尋常不過的、月明風清的秋夜。
第62章
織造府準備的接風宴很是豐盛。
府上不講究分席而坐, 一眾人圍著紫檀圓桌坐開來。
戚聞淵坐在珈寧的右手邊,他只需用余光便能瞥見她。
她偶爾會回過頭來和他低聲說幾句話,大多都是關于席上的吃食。
他看著她的鼻尖, 安靜地聽。
她猜測有些吃食是他喜歡的。
他一一試過,果然合他的口味。
她偶爾也會用手肘輕輕碰一下他, 待他側過臉去, 她又裝出一副正在認真用飯的模樣。
他記下她吃得最歡喜的那幾樣吃食。
對側的徐氏看著女兒與女婿的小動作, 勾了勾嘴角。
待用罷午食,珈寧給父母打了聲招呼, 便拉著戚聞淵出了府。
前些天一直在下雨, 屋檐都掛著潮濕的腥氣。
這兩日忽* 地轉晴,水汽浸潤過的天際清明如洗。
街市之上人潮熙攘,戚聞淵走在珈寧身后半步之地。
燦燦的秋陽在石板路上描畫出少女窈窕的影。
珈寧回過頭來, 拽了拽戚聞淵的衣袖:“今日我們聽《玉簪記》好不好?”
戚聞淵向來對這些纏綿的風月戲不感興趣,自是不知曉《玉簪記》是什么, 但既然夫人想看……
他點了點頭。
珈寧腳步一頓, 貼在戚聞淵耳邊:“世子可別嫌這是出情情愛愛的戲。”
她將聲音壓得很低,最后的大半句話幾乎都成了氣音。
戚聞淵強忍著自左耳蔓延開來的癢意, 語氣沉穩:“我說過交由夫人安排。”
那便不會多言以至掃興。
珈寧退開半步, 揚了揚下巴:“你嫌棄我也不會換的。”
這部戲有一句唱詞很適合他們倆的!
復又莞爾:“這間戲場的年紀比大哥還稍長兩歲,我是聽著他們的戲長大的。”
戚聞淵:“這樣多年了, 那一定唱得很好。”
珈寧:“可不是。小時候我就愛聽那些熱熱鬧鬧的。”
“那時候大哥總覺得吵,卻也要跟著我們一起出來看, 也不知是為了什么。”
她跳到戚聞淵的影子上,指著對街的一間鋪子:“先去買兩盞飲子?我以前很喜歡, 也不知老板的手藝是否一如當日。”
戚聞淵仍是頷首。
是夫人少時便喜歡的。
在他尚不認識她的“以前”,她聽的是這間戲場的戲, 飲的是這間鋪子的飲子。
二人改為并肩而行。
連影子也疊在一起。
珈寧偷偷瞄了兩眼,而后自顧自低笑。
戚聞淵不明所以,見著珈寧在笑,便也跟著笑。
珈寧又說起這條街上旁的鋪子,還帶著戚聞淵逛了幾間:“世子會不會覺得無聊?”
這都是些小姑娘喜歡的東西……
但她想讓他看看她長大的地方。
她眼巴巴看著戚聞淵。
戚聞淵搖搖頭:“不會,都很有趣。”
他鮮少有這樣的空閑,能夠漫無目的地出入一間又一間的商肆。
珈寧笑得眸光閃閃:“世子真好。”
戚聞淵斂眉。
他不好。
他不過是跟在她身后,擅自闖入她的回憶之中。然后一聲不吭,便把她的回憶變成他們的回憶。
只見珈寧一把抓起戚聞淵的衣袖:“帶世子去看看當初我和手帕交一起開的胭脂鋪!”
她邊走邊解釋:“現如今我去了燕京,這鋪子就由她打理了,但胭脂的顏色、配方這些仍是需要我拍板的。”
戚聞淵看向妻子眼中的碎金。
她說起這些的時候,很開心。
讓他也跟著開心。
“夫人真的很厲害。”
珈寧道:“世子會不會覺得我一個世子夫人不該做這些?”
戚聞淵道:“之前我已說過,夫人自己掙來的清白銀子,沒有人會看不起。”
珈寧抿唇:“以前有書生指責我阿娘。”
戚聞淵眉心微擰:“腐儒而已,無需聽他們的胡言。”
“若是回京之……”
珈寧噗嗤一笑,從鋪子中選了些新上的胭脂,還未等她多說什么,戚聞淵已從袖中摸出一枚銀錠。
出了胭脂鋪,卻見珈寧“噠噠”跑向一處小攤。
戚聞淵快步跟了上去,原是些竹篾扎成的小玩意。
珈寧從荷包中翻出兩枚銅錢,俯下身去挑了一只羊并一只牛。
而后抓著戚聞淵的手臂站起身來,將那只竹篾扎成的羊塞到戚聞淵手中。
戚聞淵手臂一熱,復又恍然大悟。
這是他們二人的屬相。
也許……也可以算作是他們。
珈寧松開手,笑道:“世子以前忙著讀書,怕是沒玩過這個罷。”
戚聞淵頷首。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只竹篾扎成的小羊托在手心。
三弟曾有過一只竹篾扎成的小老虎。
當時他只覺這些東西無趣得很,比不上他新得來的詩集。
那時的他并不想要。
如今一看,其實這些小東西也算是頗有意趣。
戚聞淵道:“多謝夫人。”
他低頭看了看小羊,又看了看比秋光更燦爛的夫人。
珈寧嬌聲道:“也算禮尚外來了,世子可別嫌棄它不值多少銀錢。”
戚聞淵正色道:“可我很喜歡。”
珈寧用吳語問:“真的?”
語氣黏糊糊的。
戚聞淵竟然還會說喜歡。
珈寧看了看天。
今日的太陽是從東邊出來的呀。
戚聞淵用尚還生疏的吳語回:“真的。”
語調略有些奇怪。
珈寧偏著頭看向戚聞淵,眼中的笑意直直涌向戚聞淵。
戚聞淵:“我是說……真的。”
他以為是自己學藝不精,珈寧沒聽明白。
珈寧道:“我聽得明白。”
“走罷,戲快開場了。”
二人行至戲場,戲場中的侍女當即引著珈寧與戚聞淵往二樓的雅間去了。
珈寧笑道:“也算是感謝世子端陽時特意訂下芙蓉樓的包房。”
戚聞淵道:“隨手之舉罷了。”
二人剛抿了兩口熱茶,下頭的戲便開場了。
那生唱:“今得見你,如獲珍寶,我與你同行一程如何?”
旦柔聲應:“甚好。”
聽得這兩句唱詞,珈寧與戚聞淵俱是想起舊事。
只見夫妻二人齊齊偷望了對方一眼。
戚聞淵趕忙收回視線,裝模作樣地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珈寧捏了捏戚聞淵的衣袖,學著那小生的腔調:“我與你同行一程如何?”
戚聞淵默然。
珈寧哼了哼,將那旦角的唱詞也唱了:“甚好。”
戚聞淵勾了勾嘴角,也學著珈寧的語氣,低聲唱了句:“甚好。”
珈寧樂不可支:“世子,我這出戲選得如何?”
戚聞淵斟酌道:“這潘必正倒是個有擔當的。”
珈寧笑道:“我瞧著這潘必正的唱詞倒是有些像世子說過的話呢。”
戚聞淵啞然:“人有相似。”
珈寧笑了笑便不再開口。
戚聞淵卻再也靜不下心來。
咿咿呀呀的唱腔擾得他心緒極亂。
珈寧選這出戲,是為了那句唱詞嗎?
他將那句“今得見你,如獲珍寶”抿化開來。
口中泛開一陣微酸的甜。
戚聞淵時不時端起茶盞,借著飲茶的功夫,偷瞄珈寧幾眼。
她看得很是投入,時而眼泛淚花、時而笑得開懷。
戚聞淵有些羨慕。
覺察到身側之人的目光,珈寧問道:“世子可是有事?”
戚聞淵搖搖頭:“無事。”
珈寧眼帶探究。
戚聞淵道:“只是覺得夫人今日的梅花簪很是好看。”
珈寧赧然,語帶笑意:“……油腔滑調。”
戲又唱了半折。
珈寧有些渴。
因著戲正在精彩處,她目光始終落在戲臺,只用右手胡亂在案上摸著茶盞。
卻是碰到了一雙帶著暖意的手。
珈寧雙頰一紅:“……世子手這樣熱。”
戚聞淵面不改色:“這包房的炭燒得足。”
珈寧將手抽開,過了一陣方才回過神來。
……哎呀,自己方才是要飲茶的!
待看罷戲,已是酉時。
夕照漫天。
晚秋不比盛夏。
此時的白晝短得驚人。
戚聞淵無端生出些遺憾。
還好,珈寧昨日說過了,他們還要去一間她極喜愛的酒樓中用夕食、還要去莫愁湖畔聽風賞月。
尚還有幾個時辰。
他還能繼續聽她說些少時的事情。
只可惜他的少時無趣得很,他想了許多日,也沒能從那枯燥的往事中翻出半件有趣的講給她聽。
這頓夕食戚聞淵用得很慢。
還好,珈寧也不快。
行出酒樓,天際的夕照已經散盡,街市蒙上了一層墨藍的夜色。
二人俱都沒急著往馬車那側行去,而是極有默契地慢慢行在月色如水的街上。
戚聞淵主動伸出手去,牽起珈寧。
珈寧回握住戚聞淵。
二人相視一笑,又一齊看向天上的星。而后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些無甚深意的話。
說這幾日的天氣。
也說天上的月亮。
說少時吃過的點心。
也說讀過的書冊。
他們偶爾低頭看路,抬首看風。
偶爾對視。
偶爾只是她看向他,或是他看向她。
他們說的話漫無邊際,行的路也一樣。
從酒樓至馬車停靠之處,原本只需要半刻鐘的路,二人竟行了將近兩刻鐘。
明月掛在長街盡頭,戚聞淵扶著珈寧上了馬車。
二人坐定后,車夫放下馬車的帷裳。
珈寧往戚聞淵那側挪了半寸,二人肩貼著肩。
戚聞淵向來坐得端正,如今更是將腰背挺得筆直。
珈寧問:“今日都是我想玩的,世子會不會覺得我這安排太霸道了?”
戚聞淵道:“昨日便說過了,一切由夫人安排。今日種種,于我,皆是以前未曾有過的。”
“很新奇。”
今日珈寧挑的那出戲他算不得喜歡。
但他卻掛著那句唱詞。
他看向手中的小羊:“我該多謝夫人才是。”
珈寧揚了揚嘴角:“世子真是越來越會哄人了。”
剛成婚那陣她可沒想到,不再一口一個“于禮不合”的戚聞淵竟是這般模樣。
珈寧耳后微微泛紅:“回燕京城后,世子也帶我去看看你長大的地方罷。”
她連水華居都還沒去看過呢!
第63章
戚聞淵欲言又止。
最終仍是垂眉看著衣擺, 扯開話題:“我之前聽大哥說起了些夫人喜歡的吃食,待回了燕京城,我托人去打聽一番。”
珈寧嬌聲道:“世子可還欠我兩個條件。”
這人可真是……
想讓她去就同意, 不想讓她去就拒絕,說些旁的事情作甚?
戚聞淵垂眉:“夫人何必……”
夫人倒不如多聽幾場戲。
珈寧眉心微蹙, 心中隱隱有些猜測。
她用肩膀蹭了蹭戚聞淵:“世子是不是想說自己的少時就同自己這個人一般無趣?”
戚聞淵不答。
珈寧輕笑一聲:“可我不覺得世子無趣呀。”
戚聞淵一怔。
珈寧作出一副故作傷心的模樣:“我之前不就跟世子說過了, 世子為何不信我?”
“其實只是大家喜歡的東西不一樣而已。”
她前些日子就想把這些話說給戚聞淵聽了。
他分明是驚才絕艷的探花郎、能力出眾的左副都御史, 合該意氣風發才是。
也不知是經歷過什么,竟讓他在與她相處之時, 有些……患得患失。
珈寧癟癟嘴。
一切不該是這樣的。
珈寧道:“于許多人而言, 無趣的是堆疊的書冊、是繁雜的公事,但于世子而言,無趣的其實是我今日安排的那場戲罷。但世子也陪我看完了, 而且也沒說什么這種戲本子就是浪費時間。”
說著說著,她自己先笑了起來。
她其實是真的擔心過戚聞淵會對那些唱詞不滿。
誰知……他居然也學著唱了那句“甚好”。
彼時絲竹之聲不絕于耳,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 但她仍是抓到了。
思及此處,珈寧又偷笑了兩聲。
他不是那種會哄佳人開心的才子, 但他無趣得……很有趣。
真是奇怪。
戚聞淵聲音有些飄忽:“我并不覺得那戲無趣。”
他是不算喜歡那樣的戲。
但是與夫人一起聽, 那戲便會變得有趣。
夫人很好。
與夫人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好。
夫人方才肯定他的話……也很好。
珈寧壓下嘴角的笑意,嚴肅道:“我之前總覺得, 無論與世子如何親近,我們之間都像隔了一層薄紗。”
“世子在與我相處時太過小心了些。”
她將頭靠在戚聞淵肩上:“我不喜歡這樣。”
她心急。
她不想等戚聞淵戚聞淵來掀開那層薄紗了。
謝三娘想要什么, 還從沒有需要等的。
她選擇主動出擊。
戚聞淵肩上一沉。
他低聲喚:“滿滿。”
珈寧哼哼了兩聲。
戚聞淵道:“是我不好。”
“還有,多謝你。”
他也說不出什么好聽的話, 只能多謝她。
也替少時獨自在水華居讀書的戚聞淵多謝她。
他何德何能。
珈寧笑道:“那世子得拿出些誠意來謝我才是。”
戚聞淵:“嗯。”
二人貼的很近。
說話的聲音分明壓得很低,卻字字都無比清晰。
珈寧道:“我希望, 世子真的把我當作妻子,而不是一個易碎的琉璃樽。”
噯,終于把這話說出來了。
憋了一整個秋天,她難受極了!
都怪戚聞淵。
珈寧笑盈盈地在心底抱怨。
戚聞淵抬手攬住靠在自己右肩的妻子。
在他們新婚的第二日,她就這樣與他說過。
只可惜他始終不得要領,總是做出些讓她不喜歡的舉動。
他翻過她的話本,試圖學話本中的才子,卻總如隔靴搔癢。
歸根結底,是他先前一直在逃避。
因為怕爭吵。
因為怕被拒絕。
所以分明已生了許多貪念,卻連口都不敢開。
不該這樣的。
這樣對她不公平。
戚聞淵低聲答道:“好。我會學的。”
珈寧將頭埋進他的肩窩,悶聲道:“這也要學呀?”
戚聞淵道:“自然是要學的。”
珈寧只是笑,也不知自己是在笑什么:“那世子可得學快些,我很心急的。”
戚聞淵答:“好。”
珈寧:“所以……回燕京城后,我是不是可以去看看。”
她可沒有忘記一開始是在說什么。
戚聞淵輕“嗯”了一聲。
珈寧甜聲解釋道:“我今日是想讓世子看看我的過去,與之相對,我也好奇世子的。”
戚聞淵道:“好。”
數十年來,鮮少有人踏足清幽僻靜的水華居。
珈寧:“世子怎么不問我為何好奇?”
戚聞淵張了張口。
珈寧:“嗯?”
戚聞淵道:“因為……我也是好奇的。”
好奇莫愁湖上吹過她的風、棲霞山上照過她的落日,好奇她少時與旁人一起哼過的江南小調,好奇那個梳著雙丫髻的謝滿滿是什么模樣。
戚聞淵忽地想起,也不知織造府上有沒有她少時的畫像?
戚聞淵道:“從見夫人的第一面起,我就開始好奇了。”
他盡量讓自己的語調平淡些,但最后那幾個字漸漸走高的音調還是暴露了他的忐忑。
珈寧咬唇:“真會哄人。”
“世子果真學什么都快。”
什么叫第一面起。
總不能是……
總不能是《牡丹亭》里的那句唱詞罷。
珈寧坐正身子,紅著臉瞥了戚聞淵一眼。
戚聞淵本想如往常那般用一句“我向來只會說真話”來為自己辯駁。
但鬼使神差,他咽下了這句已說過許多次的話,而后側過臉去,輕咬了一口珈寧的耳珠:“不是哄人。”
他不知從街市去往莫愁湖需要多少時間的車程。
亦不知他們已行了多久。
也許下一瞬,車夫便會停下車架,告訴他們莫愁湖已經到了。
可他就想貪這一刻。
珈寧耳后一麻。
她哼了哼,身子往下一沉。
然后——
反咬了一口戚聞淵的肩膀。
銀白色的衣衫上暈開了淺紅色的口脂。
皚皚白雪上開出了灼灼的紅梅。
珈寧抬起頭來,露出一個得逞的笑。
她可不會輸。
馬車“轔轔”地前行。
許是這條路不太好走,有些許顛簸。
戚聞淵側過身去,一手攬住珈寧的腰,一手擋住珈寧那雙得意的眼。
繼而吻向她紅艷欲滴的唇。
——那是他覬覦已久的。
唇上涌出薄薄的露水。
砰——
珈寧一片漆黑的眼前,炸開了花攢綺簇的煙花。
熱氣蕩開。
在她心上沖撞出巨浪。
她慣來端方自持的夫君,正在舔舐她唇上的口脂。
在馬車上。
換句話說就是……在街市上。
珈寧心跳得很快。
煙花劈里啪啦地接連炸開。
她柔軟的手臂攀上戚聞淵的肩膀,用氣音喚:“戚懷瑾。”
戚聞淵:“嗯?”
珈寧:“我覺得你被人奪舍了。”
“你怎么不說什么于禮不合……”
戚聞淵淡淡道:“車廂中并無旁人。”
珈寧:“可是我們還要去游湖欸。”
她一想到自己的口脂已被這人咬得斑駁一片……
她瞪了戚聞淵一眼。
這人果然是鸚鵡轉世!
戚聞淵瞥了一眼自己肩上的嫣紅,正色道:“秋日的夜色很濃,不會有人瞧見的。”
珈寧從荷包中翻出絹帕,將唇上被吻得七零八落的口脂擦去。
哎,她好想問他方才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但向來無所顧忌、想到什么說什么的謝三娘,卻不知該如何將這句話說出口。
總不能問他,你是不是在見我的第一面,就喜歡我了罷。
她也要面子的。
都怪戚聞淵,怎么說話也不說清楚?
珈寧將絹帕遞過去:“你要不要擦擦?”
戚聞淵沉默,并沒有接過珈寧遞來的絹帕。
珈寧用手肘戳了戳戚聞淵:“要不要?”
戚聞淵答:“不用了。”
夜色這樣深,不會有人看到他肩上這一點紅的。
珈寧:“可是今晚是個晴夜,月色很亮的。”
一面說,她還一面去掀起馬車的帷裳。
戚聞淵:“……”
“不會有人在意的。”
“而且,這瞧著就像是衣衫上的繡花,正巧我今日這件衣裳素了些。”
珈寧:“世子的衣裳不都挺素的?”
戚聞淵:“……畢竟今日是游湖,我該與夫人一樣穿鮮亮些才是。”
珈寧:“在燕京城游湖時世子可沒這樣說。”
戚聞淵一噎。
珈寧笑道:“等回燕京城,讓府上的繡娘給世子裁幾身鮮亮些的衣裳。”
戚聞淵:“……多謝夫人。”
珈寧:“其實世子穿鮮亮些的衣裳也會好看的。”
畢竟他和她一樣,本就生得好看。
戚聞淵斂眉:“嗯。”
他的衣裳是都太素凈了些,與她不太相襯。
未等珈寧再多說些什么,馬車停下了。
從前頭傳來車夫的聲音:“三小姐,到了。”
戚聞淵心道,怎么這樣快?
第64章 一生中百樣可能,愛上你是種緣分
夜色已深。
夫妻二人都已躺下了。
珈寧睡不著。
她翻了個身, 誰知正好撞上戚聞淵的手臂。
她在心中暗暗道了聲不好意思,甫一睜眼,卻發現戚聞淵正看著她:“……大半夜看著我, 真是被鸚鵡精奪舍了不成。”
怪嚇人的。
戚聞淵被抓了個正著,一時間繼續看珈寧也不是, 合眼也不是。
珈寧拽了拽他的被角:“怎么?覺得我好看?”
戚聞淵啞聲道了句“嗯”, 便不再多話。
珈寧笑問:“白日里還沒看夠?”
她也知道自己好看!
戚聞淵:“抱歉, 嚇著夫人了。”
珈寧瞪了他一眼:“你還知道。”
戚聞淵:“夫人怎么還不睡?”
珈寧揶揄道:“這不是為了看被奪舍的世子?”
戚聞淵默然。
珈寧翻回身去。
一時無話。
戚聞淵早已熟悉珈寧的呼吸聲,他知曉, 她仍還醒著。
他斟酌著開口:“夫人……可是在憂心什么事情?”
珈寧悶聲道:“沒有。”
她并沒有憂心什么。
只是每次快要睡著, 就想起戚聞淵說到一半的話。
「從見夫人的第一面起,我就開始好奇了。」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戚聞淵肯定道:“夫人掛著事。”
珈寧身子往下滑了幾寸,用錦被罩住下唇:“沒有, 我馬上就睡著了。”
她的聲音有些悶:“我數到三。”
“一、二、三……我睡了。”
她閉上眼。
戚聞淵數了半刻鐘。
身側之人的呼吸聲仍未平穩。
他學著她的語調,在心中數到三。
欲要張口, 卻又打住。
一、二、三……
如此反復三五次。
他終于說出口:“滿滿, 告訴我。”
珈寧:“我說我睡了。”
“現在是我在說夢話。”
戚聞淵:“夫人睡著后的呼吸不是這般的。”
珈寧:“……這你也知道啊。”
戚聞淵:“夫人到底是在為何事困擾?”
方才他們回府的路上,她險些就在馬車上睡了過去, 顯然已是累極。
為何如今躺在床榻上, 卻反而睡不著了?
珈寧不答。
二人似是角色對調。
戚聞淵伸出手去環住珈寧。
溫熱的呼吸落在珈寧的側臉,她扭了扭身子, 卻也并未掙脫:“你夕食后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戚聞淵一愣:“哪句話?”
他今日說了許多話。
珈寧又不答話了。
戚聞淵第一次慶幸自己的記性不錯。
他在腦中過了一遍夕食之后的事情。
而后從他們踏出酒樓后說的第一句話開始復述給珈寧聽。
起先珈寧還以為戚聞淵是在戲弄她,后來卻……
這人似乎是在來真的。
她用手肘頂了頂戚聞淵:“世子當這是學堂里考校呢。”
怎么記這么清楚的。
戚聞淵一噎。
珈寧抿唇:“你說, 從第一面就開始好奇了。”
戚聞淵恍然,珈寧原是在想這個:“是。”
珈寧:“是迎親的時候嗎?”
戚聞淵:“是, 那才是我們的第一面。”
珈寧:“……為什么那時候就好奇?”
珈寧在戚聞淵懷中翻了個身。
二人在暗夜中四目相對。
戚聞淵垂眉:“因為……”
要說嗎?
珈寧直愣愣看向戚聞淵的眉心。
戚聞淵合眼,深吸一口氣。
他的聲音有些抖:“夫人也知道, 你我之間,原是陰差陽錯。”
他想起那日母親拿著三弟留下的書信,茫然地看向祖母和父親時的模樣。
屋中漆黑一片,他試著袒露自己一直不敢直面的心跡:“在去迎親的路上,我還在看書。”
“當時我想著,只不過是替三弟完成婚約而已,只不過是從此府上多一個人而已。”
珈寧哼了哼。
戚聞淵將她攬得更緊:“那日我行至花廳,先是看到夫人手中的紈扇。”
珈寧道:“那日我分明站在母親身后,你該先看到母親……不對,你該先看到府上那些賓客才是。”
“你隨口又哄我。”
戚聞淵搖頭:“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夫人。”
只有她。
他抬眼直視珈寧。
那雙水盈盈的眸一如初見。
“我不太明白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時至今日,我仍不知,我面對夫人時亂跳的心,是否就是因為話本中所說的‘情’。”
“但我可以確定,在看到夫人的第一眼,我已……不枉此生。”
那一刻,他聽到了春來之時花開的聲音。
珈寧吸了吸鼻子:“……說什么呢,什么不枉此生,說得這樣夸張。”
“世子如今真是會哄我開心。”
戚聞淵道:“一開始,我只想與夫人做一對再尋常不過的、相敬如賓的夫妻。但我這個人,平日裝得克己復禮、裝得光風霽月,其實是最貪心不過。”
“在見到夫人之后,我就開始想要更多了。”
他默念過的那些《清靜經》,不過是掩耳盜鈴的把戲。
珈寧嬌聲道:“說得這樣好聽。”
戚聞淵道:“滿滿,大師算出來我們是天作之合。”
所以,在她移開紈扇看過來的那一刻,原本綁錯的紅線就已經回到了他的手上了。
他不懂情為何物。
但他已對夫人動情。
珈寧將頭埋在戚聞淵懷中,笑得雙頰發燙:“世子到底偷看了多少我的話本。”
戚聞淵:“……七八冊?”
珈寧:“真看啦?”
難怪這樣會說情話。
戚聞淵默然。
他只是想看看話本上的書生都是如何與妻子相處的。
珈寧:“世子以前從沒說過這些。”
戚聞淵:“是我之過。”
他以前沒敢細想過。
且也怕嚇到她。
卻忘記了她最不喜歡的就是不敢直面自己內心的遮遮掩掩。
珈寧道:“在北上之前,我也想過未來。”
“我想象中的夫君,其實不是世子這樣的。”
戚聞淵心中一顫,卻也明白,這是理所應當的。
她想象中的夫君,也許是個肆意的武將,也許是個溫柔的文官,總之一定不會是他這樣在大婚第二日就冷臉指責她的……
他有些后悔。
還好,他還有機會彌補,還有時間去學。
珈寧拖著聲音:“但是現如今——”
她懶得像戚聞淵那般長篇大論。
她抬頭,淺啄了一口戚聞淵的唇:“我閉上眼時……”
她在心中說道,我閉上眼幻想未來時,已經只能想到你了。
她回想起移開紈扇的那一刻。
彼時賓客吵嚷、滿室皆紅,只有他的眼睛,既黑又亮,好似一方沉穩的墨玉。
當然,她可不會就這樣輕易地將這些話說給他聽。
誰讓他仍還在說什么“仍不知是否是情”。
那她也不知!
珈寧抿了抿唇上的水潤:“如果,他沒有逃婚……”
戚聞淵冷聲打斷:“沒有如果。”
他回吻向珈寧。
露冷衾暖,交過心的夫妻掀開礙事的錦被,他們交換體溫,也交換興奮。
潮起潮落,床榻見漫著旖旎的濕氣。
戚聞淵在珈寧耳邊呵氣:“沒有如果,沒有其他可能。”
她眼中的那泓清泉,是落向他的一場春雨。
一場他在漫漫寒冬中等候已久的春雨。
若是這場春雨不至,那他此生便只能是沒有盡頭的隆冬。
“滿滿,多謝你。”
他輕撫珈寧的眉,低聲道:“今得見你,如獲珍寶。”
第65章
夫妻二人在江寧城的最后一日, 府上辦了一場頗為熱鬧的賞花宴。
宴上賓客眾多,珈寧微微昂起頭,行在眾人的目光之中。
戚聞淵站在珈寧身側, 收斂起周身的冷肅。
有人說他們般配時,珈寧會甜笑著道一句“我也這樣覺得”, 語氣中藏了一絲得意。
戚聞淵亦會以一個幾不可見的笑來稱贊那人的眼光。
珈寧與故友敘舊時, 戚聞淵便退開半步, 轉而留心起織造府中的各色花卉。
待回了燕京城,他也可以在熏風院上種上些。
左右只是在他們二人的院子里, 用的也是他自己的俸銀。
算不得奢靡。
亦不會落人口實。
可惜有許多花他不太認得, 便只能盡力記下它們的模樣,回京后再差人去打聽。
今日仍是個晴日,清透的日光映在烏桕樹色彩斑斕的葉上, 如霞似錦,甚是好看。
這還是戚聞淵頭一回見這樣的樹。
金黃與赭紅的葉片之間, 還夾了三分墨綠與灰紫。
很襯夫人。
他想。
恰巧珈寧回過頭來。
枝椏間繁雜秾麗的色彩與明麗的秋陽全都墜入她的眼中。
是很襯她, 卻不及她半分。
戚聞淵想。
珈寧用肩膀蹭了蹭戚聞淵的手臂,語帶嬌嗔:“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戚聞淵回過神來:“抱歉。”
珈寧癟癟嘴:“想什么呢?”
戚聞淵:“……想夫人。”
正巧有賓客從二人身側行過。
那人似乎是笑了笑。
珈寧耳后一紅:“青天白日的, 世子也不嫌丟人。”
戚聞淵面色如常:“掛念夫人, 為何會丟人?”
珈寧:“……”
“花言巧語!”
也不知是怎的,昨日一過, 戚聞淵似是打通了任督二脈。
今晨她醒時,他竟放下書卷、從案前行至床榻, 就為了在她額上落下一個淺嘗輒止的吻。
該死。
她真的很喜歡這些突如其來的驚喜。
甚至有些遺憾,她為什么不早些掀開那層礙事的薄紗?
戚聞淵:“方才夫人是說……”
珈寧道:“我是想問, 明日能不能巳時再出發。”
“卯時就出發,那就得寅正之時便起身, 我很困的。”
當然,她也可以在馬車上歇息。
但不知為何,今日她就是很想得寸進尺。
她不裝可憐。
也不眼巴巴看著他。
只是直截了當地說,我會很困的。
戚聞淵毫不猶豫地頷首:“自然可以。”
無非是晚兩個時辰到揚州罷了。
夫人休息好比這兩個時辰更重要。
珈寧輕笑一聲:“入席罷。”
戚聞淵牽起珈寧的手。
迎面卻是撞上那日在二十四橋畔見過的江煥之。
江煥之先是看向珈寧。
復又看向珈寧與戚聞淵交疊在一起的衣袖,以及藏在寬大的衣袖之下,十指相扣的雙手。
戚聞淵:“江公子也在。”
江煥之斂眉:“畢竟江家與謝家乃是故交,今日我自然會來。”
戚聞淵道:“原是這樣。”
語氣平淡,沒有被驚起半分波瀾。
江煥之只覺這是戚聞淵不在乎珈寧的表現。
什么十指相扣,也不過是好面子的謝三娘在眾人前演出來的罷了。
他眼珠一轉,想要再開口說上兩句。
卻聽得戚聞淵道:“時辰差不多了,我與夫人先去尋父親母親了。”
珈寧一愣,前兩日戚聞淵可都是喚的岳父岳母。
戚聞淵看向珈寧:“夫人可要與江公子說些什么?”
珈寧搖搖頭。
她本來就和江煥之不算太熟。
那日江煥之的貶低之語更是讓她不想再見他了。
她回家之后日日都舒心得很,早就把這人忘在腦后了,因而沒和母親說今日賞花宴別給他送帖子。
而且,這人不該在揚州城的書院中讀書嗎?
怎么就來赴宴了?
讀書都不用心,難怪學問不及戚聞淵半分。
戚聞淵道:“我與夫人先行一步,江公子自便。”
江煥之半瞇著眼看向并肩往遠處走去的珈寧與戚聞淵。
該是這樣的嗎?
恰有一道燦爛的秋陽落在謝戚二人頭頂。
晃得江煥之有些眼疼。
罷了。
裝出來的也好、真的也罷,那都是謝三娘自己的選擇。
他已勸過她,之后種種,都與他無關了。
珈寧自是不知江煥之這些自作多情的戲碼,她輕笑一聲,捏了捏戚聞淵的掌心:“怎么忽然改口了。”
戚聞淵不答。
珈寧踮起腳尖,在戚聞淵右耳吹了口氣。
戚聞淵想撓,但他的右手正牽著珈寧,一時有些進退兩難。
珈寧踩了踩一片落在石板路上的枯葉:“謝家在江南才多少年,哪能有什么真故交。”
“我爹那些所謂的故交,沒有十家,也有五家了。”
戚聞淵淡然道:“原是這樣。”
她聽出來了他方才的在意。
毫無君子風度的、帶著酸味的在意。
真是不該。
但他有些不想改。
珈寧笑吟吟道:“世子,你真的變了好多。”
像是從清寂的月色,變成了冬日的晨光。
仍是冷的,卻添了一抹灼灼的金紅。
戚聞淵道:“其實那日我便猜到江公子與夫人相交不深了。”
珈寧:“為何?”-
待夫妻二人回到揚州,已然是月上中天。
驛館中一片寂靜。
馬車上也是安靜的。
珈寧已經睡過去好一會兒了。
戚聞淵先行下車,去驛館中轉了一圈,確認從馬車至他們住處這條路上并無旁人。
他沉默著回到馬車上,而后一把抱起尚在睡夢中的珈寧。
蒼莨與同樣驚詫的織雨對視一眼。
戚聞淵騰不出手來,只得用眼神示意他們噤聲。
二人俱是頷首。
青白色的月光灑在眾人肩頭,庭院中起了風。
珈寧“唔”了* 一聲。
戚聞淵加快腳步。
蒼莨與織雨趕忙跟上。
……
在揚州的日子過得很快。
戚聞淵照舊早出晚歸、有條不紊地推進著要查的事情。
珈寧仍舊在白日里出去閑逛,又或者與驛館中旁的官夫人閑聊——她又交到了新朋友。
待到傍晚,或者天色更黑些的時候,他們才會碰面。
有時會各做各的事情,有時也會去驛館外散步。
他們散步時遇上過旁的官員。
起初,那些官員覺得驚訝,后來撞見謝戚二人的次數多了,便紛紛回過味來。
人家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嘛,不然世子為何要帶上夫人一道來揚州?
在戚聞淵得閑的時候,他們也會一起去揚州城中閑逛。
沒有目的地、無所事事地閑逛。
他們也有過一場小小的爭吵。
但很快就說開來了。
前后沒有浪費到一個時辰。
彼時珈寧的手指抵在戚聞淵唇上:“坦誠是不是很好?”
戚聞淵貪戀著唇上的柔軟與溫熱,并不開口,只點頭。
很好。
比自己在心中胡亂猜測好。
因為害怕爭吵而不開口,真是一件蠢事。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他面對的是珈寧。
她愿意相信他。
一晃便是十一月。
戚聞淵要忙的事情已經到了收尾的階段。
珈寧開始收拾她這些天買來的東西。
她坐在床榻邊,看著成堆的東西,有些頭疼。
她要帶回去的東西,比來時,多了三五倍……
她有買這樣多的東西嗎?
也沒有罷。
難道是戚聞淵買的?
她看向案邊的戚聞淵。
戚聞淵道:“驛船很大,都帶回家就是。”
帶回他們的家。
他有些想念他們的家了。
這還是戚聞淵頭一回在離開侯府之后,有些想念侯府。
哪知,在他們離開揚州之前,卻是先收到了一封來自侯府的家書。
戚聞淵蹙著眉頭將那封信看完。
珈寧抿了一口熱茶,疑惑地看向戚聞淵。
這人少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
戚聞淵也不避著她,徑直將家書推到她身前。
珈寧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
原是戚聞泓在京城中闖了禍。
煩人。
死矮子果然是個煩人精。
打擾他們舒心的日子,真是煩人得很!
第66章
戚聞泓又離家出走了, 還惹出了事來。
自戚聞泓回府之后,萬氏便張羅著重新為他尋一樁婚事。
起初,戚聞泓用“我如今年歲也不大, 還想專心讀書,也多陪陪家中人”之類話搪塞了過去。
他可不想這樣早成婚, 他還想再多玩些日子。
戚聞泓說話時都掛著笑, 萬氏也沒放在心上。
直到某日, 萬氏與一位相談甚好的夫人去茶樓飲茶時,正好撞見了懷中抱著一面生女子的戚聞泓。
本該在書院中讀書的戚聞泓。
那夫人當即黑了臉, 扔下一句“家中尚還有事”便轉身走了, 徒留萬氏對著尚還冒著熱氣的茶碗尷尬。
萬氏忍著因尷尬而生起的燥熱之意叫住戚聞泓。
戚聞泓仍像往日那般為自己開脫。
他先是說這女子如何如何,復又說自己近日讀書實在是太累了,便跟著同窗一道外出放松放松。
他嘴皮子利索, 一開口便尋了三五個理由。
萬氏先是憤怒。
是這姑娘的錯,是戚聞泓那些同窗的錯, 是給戚聞泓選這間書院的戚聞淵錯……
她看向戚聞泓身旁那雙瞳剪水的少女。
果真如此嗎?
戚聞泓還在說個不停, 萬氏卻忽然回過神來。
被她嬌慣數十年的小兒子,其實早已成了一個只會說漂亮話、卻擔不起半點事情的孬種。
他甚至將責任推給這樣一個柔弱的小姑娘。
他口口聲聲說什么要讀書、要孝順長輩, 其實呢……
他如今也快十八歲了, 卻毫無建樹,亦未寫出過什么驚艷的詩賦。
所謂的孝順長輩, 似乎也只是流于表面。
其實她早就知曉的。
在戚聞泓逃婚的時候。
又或者更早之前。
只是她一直不愿意面對而已。
萬氏有些失望,但也清楚這是自己縱出來的。
父母早就提醒過自己, 慣子如殺子,可她卻一直覺得自己這算不得什么的。
她沒有再多說, 只是讓戚聞泓跟她一道回府。
甚至當日夜里,在她想清楚該如何掰正這個兒子之前, 她都沒有去責罵戚聞泓。
哪知戚聞泓又連夜跑了。
得了消息之后,萬氏與永寧侯面面相覷,俱都長嘆了一口氣。
這還沒完。
又過了兩日,有人尋到永寧侯府上,說戚聞泓與人斗毆,傷了貴人。
還扯出當初換親的事情。
萬氏:……
不過換親這事只流傳了不到兩日便被人壓了下去。
甚至還重新傳出些戚聞淵與珈寧舉案齊眉、乃是天賜良緣的佳話。
至此,就因著戚聞泓這幾日鬧出來的事情,侯府顏面掃地。
萬氏這才想起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以前她總覺得他是掃把星。
因著長幼有序,他得了世子之位,可她卻總不在乎他,只每日冷臉督促他要撐起侯府的門楣。
他確實做到了,且還做得極好。
前些日子她還聽旁的官夫人說起,戚聞淵此去揚州,將差事辦得極漂亮,等回京之后,只怕又要升官了。
萬氏無言地看向永寧侯。
永寧侯亦嘆了口氣,也怪他,這些年來一直都少有插手子女之事。
永寧侯道:“先把那蠢貨尋回來,按家法罰了,再讓他親自登門負荊請罪。”
之前戚聞泓逃婚之時,他沒說要責罰戚聞泓,無非就是因為戚聞淵接下了那樁婚事,且也與謝家夫人談妥,京中并未傳出什么難聽的話來。
現如今戚聞泓惹得侯府丟人,他可不會再在乎什么幼子不幼子的,他只在乎自己的面子。
到底是偏寵了這樣多年的幼子,雖是已經認清他的本性,但在聽到家法二字時,萬氏仍是顫了顫身子。
永寧侯冷聲道:“夫人還想繼續錯下去嗎?”
萬氏啞然,終是長嘆了一口氣。
冤孽啊。
當初長子因病夭折,她便怪罪好好長大的次子,從此對他冷眼相待。
后來她又有了幼子,更是刻意對戚聞泓好,甚至帶了幾分演給戚聞淵看的心思。
再往后,戚聞淵越是才學出眾,她越是心中不滿、故意挑刺……
最終她慣壞了幼子。
也讓次子養成了一副冷肅的性子。
至于永寧侯,他雖并未相信過侯夫人口中的災星之說,甚至在戚聞淵才華顯露之后便上書請封世子。但這些年來,他也始終不愿親近這個孩子。
他冷眼旁觀著妻子偏寵幼子,直至幼子逃婚,再至幼子傷人、丟了侯府的臉面。
最終使得他一把年紀了,還要被人議論教子無方。
……
當然,家書上并沒有寫得那樣細。
家書上只說府上長輩想著戚聞泓要議親了,不能再縱著他想去哪就去哪、甚至惹出亂子來,打算嚴格些管教他。
又問戚聞淵是否能幫著尋幾位夫子。
戚聞淵冷笑一聲。
父親與母親終于對三弟失望了?
似乎也算不上。
他雖身在揚州,但并不代表京中的事情他就一無所知。
父親與母親仍不愿對他和盤托出。
珈寧拽了拽戚聞淵的衣袖:“所以……這是什么意思?三弟也不是頭一回離家出走了,之前不也沒罰他?”
戚聞淵斂眉:“抱歉。”
他只想著戚聞泓那樣的性子,無需他出手,遲早會吃虧。
一邊是偏寵幼弟的母親,一邊是他新婚的妻子。他選擇了什么都不做,眼睜睜看著戚聞泓逃脫責罰。
珈寧抿唇:“也不是你的錯……”
她本想說都過去了,她如今也算是上錯花轎嫁對郎,但多少還是有幾分委屈。
戚聞淵道:“在府上尋個夫子也不是辦法,京中的玩樂眾多,不適合讀書。”
“待我回京后,會將他送去一處偏寂的莊子。莊子上會有人管教他的。”
嚴苛的夫子,并不難尋。
珈寧一愣:“侯爺和侯夫人那邊……”
戚聞淵面色坦然:“我這也是按他們說的做。”
他們就算不滿,又能如何呢?
無非就是對他再冷淡些罷了。
曾經,他希望他們能來水華居中看看他。
但如今,水華居已經等到了該等的人。
少時,他們說他無趣,那他便不再與他們一道出府游玩,不掃他們的興致。
他們要讓他撐起侯府的未來,那他便苦讀詩書,入朝后亦醉心公事。
又因著無人教他,他做出過一些讓人理解不了的事情、定下過一些矯枉過正的規矩。
這讓他離眾人愈來愈遠。
那時的他在窄窄的石橋上試探著前行。
怕行得太慢。
也怕跌入水中。
但如今……
他看向珈寧。
如水的杏眸將他穩穩拖住。
這才是他要攜手一生的人。
珈寧將家書推回戚聞淵那冊,幾欲開口。
戚聞淵:“夫人可是還有什么要說的?”
珈寧搖搖頭。
她想問,分明都是侯府的孩子,為何戚聞泓被縱容至此,戚聞淵卻全然不同。
但她思量一番,終究還是作罷。
珈寧道:“我先去沐浴了,世子也早些歇息。”
戚聞淵頷首應了。
待珈寧的身影消失在屏風之后,他方才收回了目光,重新打量起那封家書。
家書中雖并未提到,但他猜測,此次父親定是怒極。
思及此處,他在回信中寫:都是因為之前逃婚之事輕輕揭過,方才會有此次之事,一并依家規罰了罷-
珈寧與戚聞淵的除夕是在回程路上的一處小鎮中過的。
已是冬日,自是無法再行水路,因而此次北上乃是走的陸路。
臨近年關,家家戶戶都掛起了燈籠,貼起了窗花。
鎮子上落了雪,皚皚的白與明艷的紅交相輝映。
除夕這日,珈寧特意起了個大早,拉著總算得閑的戚聞淵去一處空地上玩雪。
戚聞淵沒再如往日那般站在一邊看著。
他揉了個不太緊實的雪團,輕輕砸向裹著絳紅色牡丹花紋斗篷的珈寧。
那雪團只飛出了四五步的距離便落在地上。
珈寧見了,笑得眉眼彎彎:“世子這準頭大不如前啊,我記得當初老太君生辰時,世子可厲害了!”
“在揚州這些日子,世子松懈了。”
戚聞淵啞然:“有些手生。”
珈寧碎步小跑向戚聞淵:“我看你是不會團……”
戚聞淵心中一顫,趕快大步上前:“雪天地滑,夫人當心些。”
珈寧:“看不起誰呢!”
只見珈寧彎下腰去,捧起一大捧雪:“你要像我這樣,把雪團團得緊實些才成。”
戚聞淵隨口應了,而后繼續團著他那根本就飛不遠的雪團。
珈寧搖搖頭,揶揄道:“原來世子也不是什么都學得很快的。”
戚聞淵揚了揚嘴角,替珈寧拂去沾在衣衫上的雪花。
用過夕食,暮色四合,夫妻二人在驛館的庭院中放煙花。
這些從鎮上買來的煙花自是比不得京中的綺麗多姿。
但是煙花騰空那一剎,珈寧還是拉著戚聞淵的手,閉上雙眼,在心中許愿。
戚聞淵只是靜靜看著妻子。
天上的月、地上的雪、枝頭的梅花、半空中的煙火,俱都映在她的額上。
他已無需再許愿。
他已經擁有了足夠多。
煙花散落后。
他們在月色下十指緊扣,并肩而行。
夜色漸深。
夫妻二人在新歲的梆聲里擁吻。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院中有人在燃爆竹。
珈寧窩在戚聞淵臂彎中,說起來年的安排。
爆竹聲最響的那一瞬,戚聞淵低訴愛意。
聲音很輕,眼神卻很認真。
珈寧用笑眼回應。
我聽到了。
宣德十三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