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濟仁淡定地走出手術室。陳妙茵和鄭佳雪都垂著頭站在角落里,見到他出來,就倉惶地盯著他的臉,欲言又止。
他剛洗過澡,額前的頭發還是濕的,笑道:“上ecmo還算順利,成功連接了,剩下的我們再爭取。”兩個人都長長地松了口氣。
陳妙茵一陣抽泣:“小蔣,幸虧你在,不然我……”
蔣濟仁安慰了兩句,招手叫后面的盧玉貞過來,她趕忙快走了兩步,“多虧我這個學生,關鍵時刻臨危不亂。”
陳妙茵很客氣地道謝,盧玉貞不好意思地擺手,“都是蔣老師指揮的好,我就是個操作工。”
蔣濟仁笑道:“別謙虛,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生怕icu主任都看中了你,來找我要人怎么辦。”
盧玉貞連忙站直了:“我只聽蔣老師安排。老師,我先走了。”
她往外走了兩步,蔣濟仁在她身后說道:“趕緊把帽子戴上,你頭發長,濕乎乎的別感冒了。”
在無人發現的角落,鄭佳雪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王有慶守在電梯口,神色有些緊張。金英輕快地走了過來,拍了下他的肩膀:“主機一切正常。”
“太好了,我一直懸著心呢。”
“調試的時候排除了一些故障,還是你有經驗。”
王有慶開心起來,一身的疲憊瞬間一掃而空:“應該的。你……這就下班了?”
金英點點頭:“總算能走了。我在車上吃了你那么多零嘴,請你喝奶茶吧。”
兩個人說說笑笑地離去。
盧玉貞將大衣的帽子蓋在頭上,走在安靜的醫院里。路上的葉子落了一地,踩在腳下沙沙作響。她思前想后,卻覺得并不快意。一輛救護車閃著燈闖了進來,從她身邊掠過,她淡定地走到一邊。
她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新生兒icu的外面,那里通宵亮著燈,架子上照樣放著許多袋母乳,還有數不清的祝福話語。不少家屬在外面張望著,那對老夫婦也在其中。
她心中有點酸楚,拿起手機來,想發點什么給李義,又停下了。她的手伸進大衣口袋,又握住了那個陀螺,忽然心念一動,在微信里找到了那個銅錢頭像的好友。
盧玉貞:方大哥,你的陀螺落在我這里了,回頭還給你。
方維:奧,不著急。
盧玉貞:手術中出了點小狀況。
方維:???
盧玉貞:不過后來又排除了,最后還挺順利的。
方維:那就好。知道你一定行的。(豎大拇指表情)
盧玉貞:我心里一點也不痛快,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手術的時候,我一心盼著他活下來,下了手術臺,我又猶豫了。
對面顯示正在輸入,過了一會兒又停下了,又顯示正在輸入,可是最后并沒有文字發過來。
盧玉貞笑了笑,只覺得自己這段話過于傷春悲秋,不像個醫生的口氣。她將手機收好揣在兜里,沿著樓梯走到科研樓地下一層,走廊里的聲控燈依次亮起來。她掏出鑰匙開了鎖,幾條小狗都晃著耳朵,歡快地撲到籠子邊上,對著她汪汪叫喚。
她微笑道:“我出差回來了,給你們加餐。”她提起角落里的一大袋狗糧,先打開四喜的籠子,將它抱出來放在地上,見它走路雖然還在搖擺,比起前幾日還是順暢了許多。她摸著它腳上綁著的紗布和木棍:“你可真幸運。”
忽然叮地一聲,她打開手機,方維回了一條:希波克拉底誓言里說過,我要記住,我是醫生但不是上帝,我不能因為一個病人的罪惡而耽誤他的治療。
方維走到自己家小區,沒有著急上樓。他坐在樓下的長椅上,一時心亂如麻。
盧玉貞的微信剛好跳出來,他最后斟酌了半天,才給她回了那么一句。
他抬頭看去,八樓的家里面晾著燈,柔和的光匯入了萬家燈火,是極普通的一戶人家。
方維開鎖進了門,兩個孩子都歡呼起來。他換了鞋,忽然渾身乏力,癱坐在家里的沙發上,手扶著額頭發呆。
方謹湊了過來,“爸,是不是出差累了?”
“稍微有點。”他倚在沙發上閉上眼睛,“這次太倉促了,沒給你們帶好吃的。”
方謹伸出手來,給他在肩膀上揉了揉,方維勉強笑道:“怎么了,老大?是不是考得不理想,算了,你把卷子拿過來吧,給你簽字。”
“不是這個。”他掏出一張精致的門票,“老師發的,學校藝術節的演出,下個月在中山音樂堂。你來看我吹笛子。”
他拿起來看了一眼,摸摸方謹的頭:“好,我一定去。”
他轉頭看著還在做題的鄭祥:“你也歇會吧,都早點睡覺。”
他監督著兩個孩子洗澡刷牙,兩個人在洗手間里嘰嘰咕咕,不知道在笑什么。他微微嘆了口氣,走到書柜前面。
上層擺的大都是些小學生的課外讀物和世界名著。他打開下層的柜子,里面堆了些低年級教材和兒童繪本,也有鄭祥畫的花里胡哨的圖畫本,封面是一個大人一左一右,拉著兩個小孩兒,三個人都奇形怪狀,咧著嘴大笑著。方維笑了笑,又接著向下翻,一陣搬搬抬抬,終于在最底層找到了一本《泌尿外科學》。
他使了點力氣,將書抽了出來,忽然一本厚厚的《坎貝爾骨科手術學》第一卷也跟著一塊掉了下來,差點砸到他腳面上。他連忙撿起來,拍拍上面的浮灰,翻開看去,里頭都是密密麻麻的批注。他嘆了口氣,抽了張紙巾,擦擦灰塵,認真地將它放了回去。
鄭佳雪與蔣濟仁手挽著手,并肩走出醫院大門。
夜有點涼了,路燈透過梧桐樹葉子的縫隙,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兩個疲憊的人一路走著,誰也沒有說話。過了很久,蔣濟仁才開口道:“小雪,這陣子很辛苦吧。”
“是,里里外外的事都要操心,公司也有一堆活壓過來,要硬扛著。”她嘆了口氣。“你也是。謝謝。”
“我倒是沒什么,只是留下的那個孩子,確實可憐。”
“我知道。會給合適的補償的。”
他忽然轉過身來:“合適,什么叫合適呢?一兩百萬?她生下來就沒有媽媽了。”
“那能怎么辦呢,事情已經這樣了。正要談賠償的事……希望能和平解決。”
蔣濟仁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心里的火氣從何而來,“反正什么都能花錢買。命也能。再掏點錢,也不用蹲監獄。”
鄭佳雪從來不曾見到他這樣虎著臉,一下子僵住了,“你說什么?里面躺著的那可是我哥。他平日待你也不錯……”
蔣濟仁站住了,冷笑了一聲,“我也就是看在他是你哥的份上。”
鄭佳雪氣呼呼地說道:“蔣濟仁,我不就是有事勞動了你兩天,至于就氣成這樣。我家以前沒有托你辦過什么事吧,這還是頭一回。”
蔣濟仁被她堵得無話可說,轉頭道:“小事倒是沒有,一來就是大事。”
鄭佳雪腦子一熱,二話不說進了駕駛室,將門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
蔣濟仁去拉車門,卻沒有拉開,正發呆之際,車窗被搖了下來,鄭佳雪冷冷地道:“不好意思,拖累你了。”
車發動起來了,車前燈極晃眼。蔣濟仁在旁邊愣了一剎那,這輛卡宴就直直地沖了出去,將他撇在原地。
蔣濟仁有些氣惱,又有些憂心,站在原地自己消化了一會,才掏出手機,給女朋友發了個微信:“注意安全,開慢點。”
他想著自己今天沒有開車,搖搖頭,準備到路口打車。忽然后面來了個騎自行車的人,見到他就下了車,正是盧玉貞。
她笑道:“蔣老師,怎么沒回家啊?”
蔣濟仁道:“我正要去打車,你住哪,順路的話我送你一段。”
“不用了,我騎車去公交車站,兩站地。”
“捎帶腳的事。”他低下頭在手機里輸入地址,冷不丁路口來了一輛車,在他身邊停下了。車窗搖下來,鄭佳雪扭過臉,淡淡地說道:“我送你。”
蔣濟仁笑了,又問道:“小盧正好回家,要不要送她?”
鄭佳雪往外掃了一眼,停了幾秒才笑道:“好啊。”盧玉貞連忙后退兩步:“我自己走就好了。”
她慢慢地騎走了。
蔣濟仁嘆了口氣,還沒開口,忽然有條消息彈了出來。
方維:蔣主任,明天你出門診嗎?
蔣濟仁:出,上午的專家。
方維:能幫我加個號嗎?
蔣濟仁:你親戚朋友?
方維:是我本人。
蔣濟仁:啊?什么癥狀?
方維:下腹疼痛,肉眼可見的血尿。
蔣濟仁:那你來吧,我給你加。記住早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