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三祭真相終大白① 她將匕首插入她心……
怨氣所化的魂靈, 承載著無盡的怨念與詛咒。他們是人口中的禁忌,是世人避之不及的災星。
小滿眉頭為蹙:“你……”
陳道生半信半疑:“你能聽得懂他們說話?”
“小滿可還記得,城中人給我起的外號?”
小滿緊抿著唇。她當然記得, 在后世記載中,沈家末代小少爺沈億性情溫和,懦弱無能, 懸陽城中人笑話他為“膽小怕事窩囊廢”。
“……可是,那和這個有什么關系嗎?”
沈億搖了搖頭, 淡淡道:“我性子弱,不是因為我怕人,或者說, 我怕的根本就不是人。”
“我自幼就和旁人不一樣——我的耳邊常常響起一些別人聽不見的聲音。”
小滿啞然。
“還有上次,你于祠堂醉倒后我給你送醒酒湯時, 你看見我手腕上戴著的佛串。”
小滿記起來了:“當時你說,那是來的路上二舅父塞給你的。”
“是二舅父塞給我的沒錯。可是小滿覺得, 二舅父為何偏偏要給我這種東西?”
小滿不言。沈億道:“因為辟兇邪, 保平安。”
小滿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 卻被陳道生打斷:“沈小少爺的意思,你能夠和鬼魂通靈?”
“不算通靈, 只是……能夠和他們交流罷了。”
見陳道生還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沈億垂眸道:“我很小的時候就發現, 自己能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也能聽見他們在我耳邊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它們常常嘈雜不堪吵得我無法入睡。后來我試著和它們談判,這才意外發現自己居然能夠和他們交流。”
“……所以現在,它們并不能對我的生活產生什么影響,我反而算是……因禍得福了?”
沈億說罷,緩緩走到被束縛的孩魂們面前, 閉目沉默。
陳道生目瞪口呆,手肘猛地一撞小滿:“你家小少爺還有這能力?”
小滿白他一眼:“撞我做什么?我也是才知道。”
不等二人回神,只見沈億猛地睜開眼,神色晦暗幾分。
他轉頭看向陳道生,語氣有些生硬:“陳道長,可否為它們解開禁錮?”
陳道生聞言皺眉:“這群孩魂怨氣深重,輕易解開束縛的話,若是它們突然發起狂來,我不能保證你百分百安全。”
“無妨。”沈億道:“解開吧,陳道長。”
小滿連忙阻止:“沈億!莫要以身犯險!”
沈億看向小滿,眸光微微閃爍:“放心,我自有分寸。它們不會傷害我的。”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小滿也不好再出言相勸,只得隨他去了。
陳道生兩指置于唇前,口中念念有詞:“破!”
符咒禁錮隨之解除,沈億走進混亂飛舞的霧氣,抬手虛放在聚散的黑霧前,似乎在安撫著受驚的孩魂。
他突然動作一頓,隨即緩緩蹲下身子,“找到了。”
“怨氣最深之人。”
小滿和陳道生面面相覷,小滿率先開口:“且問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沈家所謂獻祭的真相。”
沈億頷首示意收到,旋即閉上眸子,指尖匯聚的黑霧緩緩化作模糊的人形。
小滿一眼辨認出,沈億口中那個“怨氣最深之人”,就是屢次糾纏她的那個扎著小辮子的女孩孩魂!
“她叫阿竹,困在沈家祠堂整整五百年,是第二個因為十三祭而死的孩子。”
小滿問道:“那第一個是……?”
沈億沉吟片刻,隨即輕聲開口:“她妹妹,阿蘭。”
“當初南胥國滅,她們家破人亡,無處可去,不得不混入難民乞討要飯……”
“……”-
五百年前,舊都元京。
大雪紛飛,堆銀砌玉。年僅九歲的阿竹帶著的六歲的妹妹阿蘭混入南胥難民中。
歲晏天寒,單薄的衣物抵御不了寒冷,落下的雪花使她們如墜冰窟。她們蜷縮在路邊相擁著取暖,耳邊傳來難民們連天的哀嚎和乞求聲。
“骨碌碌……骨碌碌……”
車轱轆緩緩轉動,富麗堂皇的馬車輕輕晃動,馬兒脖頸下的金鈴輕輕搖擺,搖落一地碎響。
“這鈴聲!是沈家的馬車……是沈家的馬車!”
“沈家女心地良善……快求求她!求她救救我們!”
馬車經過時路邊被嘈雜的人聲包圍。阿竹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況,便見得身邊難民一擁而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爭先恐后地乞求車上之人施舍食物。
阿竹低頭看了一眼躺在自己懷中高燒不退的妹妹,立馬將最后一團蒲草蓋到阿蘭身上,轉身就朝著人群里邊扎去。
可惜難民太多,瘦瘦小小的阿竹哪里擠得進去。她好幾次都被擁擠的人群推出來,無可奈何之下她突然靈機一動,一路小跑著轉到馬車后邊。
彼時馬車上的人已然下車為難民們分發食物,阿竹悄悄溜到馬車后邊,趁著無人注意時踩著車轅一鼓作氣翻進了車內。
車內一派華貴,阿竹翻找片刻,于車內暗格發現了一個精致的紫檀木匣子。
她心神一動,飛快打開匣子,鑲著金絲的紅色布料上躺著一支鎏金梅花點翠簪。在簪子底下壓著一張明黃色的宣紙,極其雋秀的字跡寫下一句:
“青絲漸綰玉搔頭,簪就三千繁華夢。”
阿竹愣神一瞬,耳邊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阿竹瞬間回過神來,取出簪子將其塞進懷中,隨即攀上車窗準備原路返回,不曾想差點在馬車轉角處被人撞見。
情急之下,阿竹匍匐下身子鉆入了馬車車底。好在這馬車車輪較大,底部空間很足,她才得以攀在車底不被人發覺。
悅耳的鈴鐺聲猛地響起,隨即天旋地轉,馬車啟動時阿竹一個不留神猛地從車底下墜落,重重摔在地上翻滾了好幾遭。
耳邊傳來一陣陣難民的驚叫聲,隨之而來的是一道清冷柔和的女聲:“停車。”
金鈴的響聲停下,華貴的馬車停在面前。阿竹驚愕地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只皓白的手腕,在朱褐色錦繡車簾的襯托下白的耀眼。
目光緩緩上移,阿竹終于得以窺見面前之人的面容——一個桃李年華的女子,螓首低垂,
墨發似瀑,丹唇皓齒,眉眼如畫。
此刻她正半倚在車窗上,抬手盈盈掀起車簾一角。她開口,聲音也是似水般溫柔:“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阿竹一時間被迷得移不開眼,回過神時竟依然脫口而出:“姐姐,我叫阿竹……”
女子逆著光,朝她微微牽起一個笑:“既然都叫我姐姐了,不如把姐姐的東西還我可好?”
阿竹身軀一頓,下一秒飛快轉身就跑。
可她怎么著也只是個九歲的孩子,再加上天寒地凍,她的手腳早已被凍的不太伶俐,跑出去沒幾步便被人捉著脖子提到馬車錢:“請問小姐要如何處置這丫頭?”
誰知那女子不怒反笑,坐在車內朝阿竹伸出手:“嗯?”
阿竹掙扎無果,只得悻悻地從懷里掏出簪子,遞還在少女手上。
女子接過簪子,取出匣子內的紅布細細擦拭著,眸深似水。
阿竹覺察到她對這簪子的不一般,試探著開口:
“青絲漸綰玉搔頭,簪就三千繁華夢……”
女子動作一滯,有些驚愕地抬頭:“不曾想,你還識字。”
阿竹順勢答道:“我和妹妹阿蘭本來大字不識二個,但先前深受昌寧公主的思想啟發,所以自學了些詩書。”
女子聞言,忽地笑出聲來,對著空中虛無一點道:“當初我進沈家,也是因為這支簪子。你說,是不是你冥冥之中在庇佑我?”
阿竹一時有些怔愣,女子輕嘆一聲,垂眼看向阿竹:“罷了,也是個可憐的。你過來。”
阿竹下意識照做。女子抬手,用水紅色羅袖輕輕擦拭阿竹臉上的污垢,用只有她們倆能聽見的聲音說:
“既如此,你不若跟著我,我保你們姐妹倆衣食無憂。”
阿竹還沒有反應過來,只見女子一揮手,朗聲對身旁下人吩咐道:“此女欲行偷竊,將她和那個病秧子妹妹給我帶回去,好好懲治一番!”
“是!”
阿竹一驚,不成想她會突然改變主意,忙道:“小姐饒命!阿竹的妹妹高燒不退,我們已經兩天沒有吃任何東西了……阿竹實在是沒有辦法,走投無路才……”
見阿竹如此慌張,女子嘴角綻開一個笑,湊近了道:“此處人多,有些話不過是說給旁人聽的,小妹妹莫要害怕。”-
就這樣,女子帶著阿竹和阿蘭回到了沈家。少女心很善良,不僅在沈家給她們安排了住處和事務,還找大夫治好了阿蘭的風寒高燒。
后來阿竹才知道,那個將她和阿蘭從鬼門關里救回來的女子,是城中新起之秀沈家家主沈昭的養女,沈寧。
“沈寧將她和阿蘭從乞丐堆里救出,帶著她們回了沈家。沈寧性情溫和,待她們極好,只是偶爾醉酒,她們才會發現沈寧抑郁悲觀的一面。沈寧的溫柔善良讓心灰意冷的她們重新感受到人情的溫暖,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她和阿蘭將沈寧當做她們姐妹倆生命中最后的寄托,直到第二年的七月十五那天……”-
七月十五,中元鬼節。
今日甚是怪異,阿竹發現四處都尋不到沈寧,便叫了妹妹阿蘭幫她一同尋找。
從傍晚尋到天黑也不曾見到沈寧的影子。阿竹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預感,無措之下決定將沈寧失蹤之事告知沈家家主——沈昭。
可還不等她和阿蘭去尋,“砰!”一聲房門被猛地踹開,渾身浴血的沈昭站在門口,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們。
阿竹阿蘭嚇了一跳,不等她們反應過來,只見沈昭高高舉起手里的鐵鏟,狠狠朝著她的腦袋砸下來。
“砰——!”
“啊——!”
耳邊傳來阿蘭的驚叫,腦子里一陣震蕩,劇烈的疼痛感從太陽穴蔓延開來。
阿竹昏死了過去-
再次睜開眼時,阿竹發現自己身處沈家的祠堂里,四肢被死死綁在祠堂的柱子上,不能動彈分毫。
頭痛欲裂……她努力晃了晃頭,終于想起了些昏迷前發生的事情……
她掙扎著環顧四周,卻看見令她此生難忘的一幕——
沈昭立于祭臺前,手里操持著一柄鋒利小刀,血流了一地。
而那躺在祭臺上的人,赫然是阿蘭!
“阿蘭!阿蘭!”
“家主!家主!家主我求求您,我求求您放過我妹妹,我求求您……”
阿竹死死掙扎依舊動彈不得分毫,她情緒瀕臨崩潰,只得大喊:“家主大人,我愿意替阿蘭去死,我愿意去獻祭的我愿意!求求您放過阿蘭,她才七歲……”
“你憑什么替她死?”
阿竹聞言愣住。 :
“沈家從不養閑人。”沈昭面色森寒:“你以為我為什么會允許沈寧留你們倆在府中?”
“知道為什么進沈家之時,我要你們報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嗎?”
沈昭笑道:“你連替她死的資格都沒有。”
阿竹連連搖頭:“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還有,你不會真以為,你們能來到沈家,是機緣巧合吧?”
阿竹猛地抬頭,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沈昭:“你都要死了,我今日便讓你做個明白鬼。”
“收留你們,是假。”
“用你妹妹去獻祭,才是真!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你騙我!你騙我!寧姐姐……”
“還叫沈寧姐姐呢?我若是告訴你,這一切都是沈寧一手策劃的,你又當如何?”
沈昭冷笑一聲,悠悠道:“沈寧辦事深得我心,這一次也不例外。”
她突然俯首,湊到阿竹耳邊輕聲說:“她果真將你們調養得極好。”
阿竹聲音已然嘶啞,只得木訥地搖頭:
“你騙我……你騙我……”
黑夜中閃爍起奇異的光亮,阿竹四肢被縛,只得眼睜睜望著阿蘭的血液隨著光亮流逝,融進一枚發著金光的珠子里。
沈昭突然發狂似的大笑:“哈哈哈哈,奪舍失敗又如何!我有的是辦法!”
阿竹哭喊:“阿蘭!阿蘭!”
沈昭狀若癲狂,竟揮舞著衣袖裙擺翩翩起舞:“哈哈哈,賊老天,你難不倒我……只要長生石還在,就有希望……”
“阿蘭!阿蘭——”
阿竹撕心裂肺:“不——”
“噗嗤——”刀刃沒入血肉的聲音。
阿竹兀自大張著的嘴被一把捂住,只得大睜著眼睛瞪著面前之人。
沈昭牽起一個淺淺的笑:“噓,聒噪。”
沈昭死死捂著她的嘴,右手取出插在她胸口的匕首,朝著她心口的位置又是一刀、兩刀、三刀……
不知道插了多少刀,直到血肉模糊,直到阿竹最后一絲呼吸都不復存在。
含恨而終,含怨而死。
恨意與不甘匯聚成執念的河流,久積成怨,怨氣化魂,怨魂不散。
第23章 十三祭真相終大白② “七十一孩魂做局……
阿竹和阿蘭, 含恨而死,含怨而終。
恨意與不甘匯聚成執念的河流,久積成怨, 怨氣化魂,怨魂不散。
“阿蘭死后,沈家便開始了所謂‘十三祭’的傳統。第一任沈家家主沈昭為了防止事情敗露, 殺掉了知曉真相的阿竹。自此阿竹和阿蘭的魂靈久久困于這一方祠堂之中,怨念深重。”
“所謂十三祭, 其實不過是每隔十三年便尋一個最合適的童子,用活人血肉滋養長生石,以葆長生石法力永駐……”
“而往往被沈家選中的孩子, 都無一例外地會被送上祠堂的祭臺,由歷任沈家家主親手割斷他們的血管放血, 前一秒還生龍活虎的孩子們此刻只得苦苦掙扎,直至血枯而亡。”
話音落, 小滿和陳道生皆是無言。
氣氛有一陣的沉寂, 安靜得連呼吸聲聽起來都異常沉重。
小滿遲疑地開口:“為什么偏偏選擇阿蘭?”
“因為阿蘭八字純陰, 長生石需要八字純陰的童子血,來滋養獻祭。”
原來
如此……所以無論是五百年前的沈家主沈昭, 還是如今的沈家主沈大脾,都是因為八字純陰而“收留”了阿蘭和鳥鳥, 只為用她們的血肉來滋養長生石……
小滿記得自己今晚來此地的目的,于是直截了當對沈億道:“問問它們,那群孩子去了哪里。”
陳道生猛地看向她:“孩子?還有什么孩子?”
“鳥鳥失蹤前曾告訴過我,原先在城北和城西乞討的那兩群孩子,被父親關在了祠堂。”
一旁的陳道生道:“那個先天陰童子之身的女孩?這么說起來,確實有好一段時日沒在沈家看見她了。”
陳道生微微皺眉, 摸了摸下巴:“可是,自我們入祠堂起,除了這七十一個怨氣深重的孩魂,根本就沒有見過其他活人啊。”
“所以我才讓沈億問它們,被藏在祠堂里的那群孩子到哪里去了。”
沈億蹙眉道:“沒有。”
“什么?”
“這個祠堂中,壓根兒就沒有過其他孩子——或者說,入了這個祠堂的孩子,沒有一個能活著出去的。”
“可鳥鳥明明說,他們被關在祠堂……”
難道,難道說——鳥鳥騙了她?
一陣沉默后,小滿深吸一口氣:“那你問問它們,跳皮筋,是什么意思。”
沈億聞言一愣,隨即轉過頭,朝阿竹低語著什么。半晌后,他緩緩抬頭,面色有些難看:
“是鳥鳥。”
“……什么?”
“跳皮筋,是鳥鳥教他們的。鳥鳥能和它們交流,阿蘭說,它們和鳥鳥是朋友,沒有人愿意和鳥鳥玩,只有它們愿意,所以鳥鳥教他們唱歌,和它們玩跳皮筋。”
小滿微微皺眉:“鳥鳥?”
小滿沉吟片刻:“我方才被孩魂們卷入幻境時,看見鳥鳥在祠堂中央,一邊唱著童謠,一遍動作僵硬地跳皮筋。但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見她的蹤影了。”
她說著抬眼看向阿竹:“鳥鳥的失蹤,可否與你們有關?”
沈億閉目片刻,睜開眼對小滿搖了搖頭:“與它們無關。你方才看見的鳥鳥,不過是孩魂化作的幻影,用來迷惑你心智的罷了。”
“迷惑心智?”
小滿微抬下巴,眉眼微彎:“這么說來,是你們告知了鳥鳥她先天陰童子之事,也是你們編造出那群孩子被關在在祠堂的謊言,然后故意引誘她告訴我錯誤信息。你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我來祠堂,對吧?”
她注視著阿竹,一字一字道:“你們的目標很明確,你們想要我死。”
“七十一孩魂做局,只為殺我一人。”
阿竹咧開嘴,低低地嗚咽著什么,竟是在低笑。
“嗬嗬……呵……”
無需多言,它默認了。
小滿看向沈億:“為什么?”
沈億會意,閉目片刻后,抬頭看向面色沉重的小滿:“你和沈寧有著一模一樣的面孔,它們認定你是沈寧的轉世。”
小滿看向七十一孩魂,冷笑一聲:“所以之前也是你們利用鳥鳥,讓她夜半之時將我引到你們事先挖好的坑里;也是你們附身鳥鳥,用鐵鏟拍暈我,意圖將我活埋?”
“我早該想到的,那么深的一個坑,僅憑鳥鳥一己之力,怎么可能一夜之間便挖出來。”
此言一出,阿竹的魂靈瞬間暴怒,它扯著嗓子咿呀咿呀地嘶吼,刺耳的尖叫幾乎要撕碎人的耳膜。
沈億神色凝重,朝著孩魂們的方向呵斥:“住嘴!”
“沈億。”
沈億不解扭頭,看向叫住自己的小滿。
小滿深吸一口氣,“她說了什么,你盡管原話轉告我。”
“……此女怨念頗深,且情緒狀態極其不穩定,說的話也不大可信……”
“沈億,”小滿淡淡打斷他:“你只管說,我自有定奪。”
“……”
沈億沉默片刻,猶疑著緩緩開口:
“是我們做的,那又如何?誰讓你是沈寧,你是沈寧的轉世!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是因你們沈家而起!我本以為你是一片好心,不曾想……至始至終,你不過是想讓我妹妹為你們沈家獻祭罷了!五百年了,這都是你欠我們的!”
“你以為……你死了就能逃得掉嗎?何止是五百年,就算一千年一萬年,就算你化作灰燼,我也生生世世,糾纏不休!我要你不得好死!”
話音落,眾人皆是無言。
略一沉寂后,沈億突然開口,卻不是對小滿,而是對著阿竹的魂靈道:“可惜你一直恨錯了人。”
阿竹的魂靈有一瞬的凝固,隨即愈發暴亂,似乎在詢問著什么。
沈億眼睫微顫,一字一句道:“因為沈昭的養女沈寧,在你妹妹獻祭之前便死了。”
此言一出,不只是阿蘭,連同小滿和陳道生都為之一驚。
沈億繼續道:“當年沈寧帶你們姐妹倆回沈家,本是出于好心。你們說她心腸歹毒,是披著羊皮的狼,可你不知道的是,早在你妹妹被迫獻祭的當晚,沈寧就突發惡疾暴斃而亡。”
“你口口聲聲說是沈寧騙了你們,可你卻愿意相信并不相熟的家主沈昭,聽信她的一面之詞,也不愿意相信親手將你們拉出泥潭的恩人。”
阿竹扭曲著軀體,魂魄幾度聚散:“不……呃呃……不可……能……”
“而且,你口口聲聲說沈千就是沈寧。”沈億略一停頓,扭頭看向一旁的小滿:“可除了這張相似的臉,哪一點讓你確定她一定就是沈寧的轉世?”
“我……不會認錯……嗬,咿呀……”
“你……你就是……”
阿竹的魂靈迸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隨即掙脫束縛猛地湊到小滿眼前。
“嗬……你就是……沈……寧……!”
“我不是沈寧。”
面對眼前的怨靈,小滿斬釘截鐵道:“我不是任何人的轉世,也不是任何人的替死鬼。我不信什么前世今生,我就是我自己。”
沈億眸光一暗,神情有一瞬的顫抖。陳道生手持黃符定住阿竹的身形,抬手施咒重新禁錮住暴亂的怨靈。
小滿眉眼低垂,她緩緩蹲下身,抬手虛撫著眼前阿竹的魂體,淡淡道:
“我會為你們討回公道。”
阿竹突然笑起來,沈億傳話道:“公道?這世間哪里有所謂公道!”
“即便不是沈寧,你們沈家人也都該死!生于沈家,你們出生就注定是背債的惡鬼!我要你們全部償命!”
在阿竹的帶動之下,七十一孩魂的怨氣愈發凝重,霎時間,整個祠堂天昏地暗,仿佛墜入無底漩渦,使人頭暈目眩,只覺斗轉星移。
刺耳的尖叫再次響起,小滿下意識抬起雙手。
她捂緊耳朵對陳道生道:“聽聞青河山……有一法術,名曰往生咒,可凈化怨念,超度魂靈!”
陳道生雙手抱頭,劍眉微挑:“大小姐意欲何為?”
小滿語氣不耐:“都什么時候了還擱這兒跟我裝傻充愣!”
陳道生微微頷首,隨即艱難地從袖子里掏出一張化著紅咒的黃符。
他兩指夾著符紙,湊到唇邊低聲念著往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頭者超,無頭者生;槍殊刀殺,跳水懸繩;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債主冤家,叨命兒郎;
跪吾臺前,八卦放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
為男為女,自身承當;富貴貧困,由汝自召;
敕就等眾,急急超生;敕就等眾,急急超生!”
“砰——!”
“咿呀———!”
乍然間金光四起,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又是一陣凄厲的嘶吼尖叫。下一瞬,陳道生被猛地彈飛出去,重重地跌坐在祠堂的地板上。
他“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鮮血,小滿忙問:“陳道生!你如何了?”
“嘖!”
陳道生抬手一把抹過嘴角血漬,神色凝重:“怨念太重,不可超度!”
小滿大驚:“怎么會!”
“怨魂惡靈已然暴走……惟滅不破!”
“可是它們……”
話說到一半,小滿猛地垂下頭,緊緊咬著下唇。
無可奈何,無計可施。
她長嘆一口氣 :“……那便勞煩陳道長,出手鎮邪!”
得到小滿的肯定,陳道生立即施法換咒,剛掐指準備動手,卻聽聞一道響亮的聲音:“住手!”
祠堂的大門被猛地推開,祠堂內昏暗而空曠,月光透過大開的門縫,斑駁地灑在地上,形成一片片詭異的光影。
祠堂內三人齊刷刷轉過頭去。
逆著月光,三人終于看清來者的面目——
赫然是鳥鳥!
鳥鳥突然伸手攔在孩魂身前:“大小姐,請不要傷害他們!”
第24章 往生咒難渡惡魂靈① “魂飛魄散,不可……
祠堂的大門被猛地推開, 來人竟然是鳥鳥!
鳥鳥突然沖上前伸手攔在孩魂身前:“大小姐,請不要傷害它們!”
小滿不解看她。鳥鳥咬了咬下唇,“他們……也是我的朋友, 他們都是無辜的,他們也是可憐人……”
小滿面色沉重:“鳥鳥,你看清楚了, 他們可是害人命的惡鬼!”
鳥鳥:“不……不是的,他們……”
眼看陳道生再次抬手準備掐訣, 鳥鳥猛地撲過去死死抱住他的手臂:“陳道長!不可以!”
陳道生捏住手中符紙,朝著鳥鳥大喊:“小丫頭,快讓開!”
“不!沒有人愿意和鳥鳥玩, 連大小姐也在躲著鳥鳥!它們是我唯一的朋友!”
小滿略一猶疑,扭頭問陳道生:“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陳道生面色凝重:“怨魂已成惡靈, 若是不速速鏟除,定會釀成大禍!”
小滿看向沈億, 后者目光一沉, 朝她緩緩搖了搖頭。
沈億壓低聲音道:“已經沒有辦法和它們正常交流了。”
小滿果斷開口:“陳道生, 動手!”
鳥鳥卻一把抓住陳道生的手腕:“等一下!不可以!”
陳道生右手被縛,抬手甩不開鳥鳥:“放手!丫頭片子做什么!”
“嗬嗬……咿呀——!”
“嗬!殺……殺了她……”
暴走的惡靈猛地朝他們沖過來, 眾人躲避不及,被怨氣深重的霧氣猛地撞開。
小滿被撞飛出去, 后背撞上祠堂前的祭臺,落下來重重摔倒在地。
胸口一陣刺痛,小滿悶哼一聲,唇角泌出一絲鮮血。
四肢劇痛難忍,不等她爬起身來,黑色的霧氣凝聚成一柄利劍, 不由分說地朝著小滿徑直刺過來。
“去……死!”
“償命來——!”
陳道生制止不及:“快躲開!”
“小滿!”
一道纖瘦矮小的身影一閃而過,朝著小滿的方向猛地撲過去。
“大小姐小心!”
“噗嗤——”
溫熱濕潤的鮮血濺射到臉上,燙得小滿眼睫一顫。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被惡靈洞穿身體的鳥鳥,一時間喉口哽咽。
“鳥鳥!”
趁此機會,陳道生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個銅黃色的鈴鐺,一邊搖著三清鈴,一邊連滾帶爬重新掐訣:
“天圓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筆,萬鬼伏藏。
北斗昂昂,斗轉魁罡。沖山山裂,沖水水光。
災咎豁除,殃懲殄滅。兇神惡鬼,莫敢前當。
順罡者生,逆罡者亡。天符到處,永斷不祥。
上帝有敕,敕斬邪妖,火鈴一震,魔魅魂消!”
“斬邪,滅!”
霎那間,整個祠堂蕩開一陣無形的氣浪,七十一惡靈扭曲掙扎,伴隨著一道道刺耳的尖叫,最終化作點點塵埃,消弭不見。
“鳥鳥!”
鳥鳥面朝著小滿,軟軟地栽進她懷里。
血肉模糊,大股大股滾燙的鮮血泛著些許黑色霧氣,噴涌而出。小滿顫抖著伸手去捂,卻怎么也捂不住。
鳥鳥靜靜地倒在小滿懷里,血水淌了小滿一身,宛如一只暗紅色的血手禁錮住小滿的靈魂。
“鳥鳥……你這是做什么!”
鳥鳥的神情無悲無喜,一雙眸子微微有些濕潤,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其他。
她望著小滿,釋然一笑:“我知道我活不成了。”
“我是……先天陰童子之身,會給人帶來不幸,命中注定早夭……”
“但是,鳥鳥還是好開心……我從來沒有過親人,可梁爺爺對我好,他就是我的爺爺……”
“抱歉,大小姐,鳥鳥真的不知道它們……想要害人,我只是,想要保護我的朋友……”
“咳咳!嗬……”
小滿顫抖著手去擦拭她臉上的鮮血:“鳥鳥!鳥鳥你別說了……”
“不,您聽我說……其實,城西那群和我一起來懸陽城的孤兒,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他們打我、罵我、肆意欺凌我……”
“可是,阿竹告訴我,他們被家主抓起來了,困在祠堂不見天日……阿竹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因為我是陰童子,才會害的和我一起的孤兒全部都要喪命……”
“大小姐,我真的不知道,阿竹是騙我的。我把它們當做朋友了……”
小滿握住她的手,下一瞬,她感覺手里被塞進了一個什么東西。小滿低頭一看,赫然是幾顆快要化掉的糖果。
“這些糖果,是梁爺爺給我的……鳥鳥,從來沒有吃過糖的味道,但梁爺爺給我了,只是鳥鳥舍不得吃……鳥鳥一直貼身藏著,卻化掉了……”
小滿腦袋放空一瞬,突然反應過來鳥鳥口中的“梁爺爺”就是那個姓梁的老瘋子。
“大小姐,鳥鳥從未求過你什么,只求你能……替我把這個交給梁爺爺。你替我告訴他,鳥鳥沒法子唱歌給他聽了……如果真的有來世,鳥鳥一定做他的孫女……”
“如果可以,請大小姐幫我救出那些孤兒吧,他們也是可憐人。鳥鳥真的不想再背負幾十條人命,黃泉路上,鳥鳥想一身輕……”
“下輩子,不要再做陰童子……”
“鳥鳥……”
小滿抬手就準備剝開糖紙,卻被鳥鳥吃力地捉住手腕:“不……鳥鳥不吃糖……”
鳥鳥眼中泛起點點淚光,聲音都哽咽了:“我想,糖果在我身上會化,一定是那糖果在流淚吧。你看,連糖果都不喜歡我……”
“不是的鳥鳥,你別說了,你別說了……”
小滿用手去捂鳥鳥的傷口,可一切都只是徒勞。她眼睜睜看著鳥鳥一張小臉越來越蒼白,眼看著她唇上血色盡失……
“鳥鳥,在堅持一會兒……我給你找大夫,找正規懸陽城最好的大夫。你堅持住,大小姐每天都給你好多好多糖果吃,好不好?”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光是想想,都覺得好幸福……”
“好多好多糖果……”
“有愛我的爸爸媽媽陪著……”
“還有梁爺爺,鳥鳥唱歌給他聽……”
“跳皮筋,我第一,馬蘭花開二十一……”
“……”
聲音逐漸消弭,最終徹底安靜。
“……”
小滿晃了晃她的身子,試探著喚她:“鳥鳥?”
“鳥鳥……”
小滿輕輕抬手,溫柔地為鳥鳥擦拭臉上的血跡。
陳道生立在一旁,手里捏著的法訣漸漸消散;沈億緩緩蹲下身來,褪去黑色外衫輕柔地蓋在鳥鳥身上。
小滿低垂著眸子,眼睫輕顫:“陳道長,送她去往生吧。”
陳道生略一沉吟:“……她的魂魄被惡靈沖散了。”
小滿微微愣神,抬眼看他。
陳道生沉默片刻,聲音低沉:“魂飛魄散,不可超生。”
“……”
一反常態的,小滿沒有再多怪罪于他,只是沉默不語。
昏暗的祠堂中,沈億和陳道生站在小滿身旁,小滿抱著鳥鳥的尸首,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微弱的陽光透過窗戶爬進來,朝陽黯淡的光線流轉于屏面上,動蕩不定,晦明倏忽。
迎著朝陽的光,小滿緩緩抬起頭。
天亮了。
懸陽的暮色,到來了-
趁著
蒙蒙亮的天色,三人走出祠堂。
鳥鳥的身子很輕,輕到小滿可以輕松將她抱在懷里,一步步走出祠堂的臺階。
陳道生收起法器,長嘆一聲:“終于結束了。”
沈億沉吟片刻,突然道:“真的結束了嗎?”
小滿聞言微愣,轉過頭看向沈億。
一反常態的,沈億沒有對上她的目光。他抬起頭,望著攀上屋檐的朝陽,薄唇微抿。
“如阿竹所言,這世間本來就沒有所謂公道。”
陳道生突然湊上來插嘴:“對了,方才就想問你們,你為何喚沈大小姐為小滿?”
小滿冷道:“管好你自己。”
陳道生聳聳肩,立馬雙手抱著后腦哼著小曲兒,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小滿沉聲問:“那個叫沈寧的,你怎么會知道有關她的事情?”
“之前被母親罰抄書的時候,在沈家史籍上看到過。書的第二頁上便是她的名字。”
“沈寧,原名不詳,沈家第一任家主沈昭的養女,是沈家五百年族譜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非沈家正統血脈的名字。”
小滿微微瞇眼:“史籍上有關這位沈寧的記載,有多少?”
“……史籍上說她紅顏薄命,英年早逝。不過寥寥數語,一筆帶過罷了。”
小滿沒有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面前這個膚白如雪的少年。
她開口,語氣竟帶著些許自己都想不到的審問意味:
“沈億,你到底還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沈億忽的一笑,與她目光相接。
“那你呢?”
“什么?”
“那小滿你,又有多少是不為人知的?”
“……你休想轉移話題。”
“……”
二人僵持不下,氣氛一時間有些微妙。陳道生撇撇嘴,突然扭頭往一個方向望去。
他朝那個方向招招手:“喲!這不是家主大人嗎?”
小滿和沈億皆是一驚。小滿緩緩順著陳道生說話的方向看去,只見祠堂外的院門口,站著一群人,沈家主、春三娘、沈二折……都在其中。
看見小滿懷中抱著的渾身浴血的鳥鳥,春三娘驚恐萬狀地尖叫一聲,隨即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沈二折扶著春三娘,將她帶了下去。沈家主沉著一張臉,面色凝重地看著小滿。
“阿千,你們在做什么?”
小滿身上沾滿了發黑的鮮血,她低頭看了一眼懷里沉沉睡去的鳥鳥,眼底浮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亮光。
她抬頭對上沈家主目光,瞬間笑開來,笑意卻蔓延不到眼底:
“父親,我在等您。”
第25章 往生咒難渡惡魂靈② 真相大白之日,只……
房門被“砰”一聲關上。
小滿屏住呼吸, 看著眼前這個在自己心目中向來慈眉善目的男人,一時竟覺得無比陌生。
沈家主轉過身看她,目光中壓抑著隱隱若現的怒意。
他率先開口:“不準備解釋一下嗎?”
“解釋什么?為何不聽勸阻夜闖祠堂?還是解釋鳥鳥的死因?”
小滿略一停頓, 繼續道:“這些問題,父親應當比我更清楚其中緣由吧。”
“沈千!”
沈家主強壓怒氣,卻還是忍不住青筋暴起:“你能不能不要再刁蠻任性!難道你要我像對沈億那般對你——”
“說起他, 對了——”
小滿面色平靜,冷冷打斷道:“父親這次準備如何處置沈億, 罰跪?淋雨?還是家法伺候?”
“父親若覺得這些法子能夠阻止我,那便盡管來試。女兒絕不反抗,也絕不埋怨您。”
沈家主被懟得啞口無言, 氣得在房間里不住地來回徘徊:“是!我之所以不讓你們去祠堂,是因為里邊兒藏有邪祟!我三番五次阻止你, 可你偏要劍走偏鋒,還帶著陳道生……”
沈家主氣得一口氣上不來, 他扶著桌角喘息好一陣, 才繼續道:“鳥鳥的死就是個教訓!阿千, 要及時止損!”
“邪祟?”小滿冷笑一聲:“父親口中的邪祟,該不會是那七十一個因十三祭而死的孩子吧?”
沈家主微微一愣:“那是……”
“五百年來, 沈家以十三祭的名義,四處搜尋八字純陰的孩子, 用他們的鮮血來供養長生石。”
小滿義憤填膺:“所謂神祭,所謂仙人庇佑,都不過是你們作惡的幌子!”
長生石,傳聞中長生石遺落在懸陽城的寶物,可活死人,肉白骨, 重塑肉身,拼湊殘魂。活人使用,方可長生不死。
五百年前,長生石的降世引發了一陣陣血雨腥風,不曾想五百年后,依舊是如此。
小滿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你不過是為了長生石!”
沈家主歇斯底里:“長生石就是長生仙!沒有了長生石,就沒有懸陽城如今的安寧!”
“你還要騙我到何時!”
小滿緩緩搖頭:“你一直都在騙我們……城中百姓這般信服你、膜拜你,可你吸著他們的血,做出背刺他們的事!”
“你騙了我,你騙了城中所有人……你的良心難道不會不安嗎?”
“什么幻妖猖狂,什么沈家式微,什么難言之隱……只不過是你,為了滿足一己私欲的借口罷了!”
“阿千!你怎么能這樣說你父親!”
“我說錯了嗎!”
“我這還不都是為了你們!”
話音剛落,空氣有一瞬的凝固。小滿抬眼看向他,突然“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沈家主緊抿著唇:“阿千,你笑什么……”
“為了我們?”
小滿笑得更加肆意:“父親,您還是這么冠冕堂皇。”
她微微抬起下巴,對上沈家主審視的目光,毫不避諱。
“您總是口口聲聲說為了懸陽,為了沈家,現在又說是為了我們!我很好奇,是什么理由能讓沈家歷任家主對七十一個孩子下毒手!我更想知道,父親您到底為何要抓那三十多個孤兒,難道此時此刻,父親還要騙我說是因為十三祭、是為了懸陽城嗎?”
“……阿千,你冷靜點。”
沈家主兀自壓下怒氣,語氣沉重:“如你所說,所謂的十三祭,就是為了供養長生石,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延續長生仙的庇佑。五百年來,懸陽城之所以能夠獨善其身,屹立不倒,都是拜長生石的福……”
“那七十一個孩魂,的確是因為獻祭而死的。但被我綁來的,那群城北和城西新來的孤兒——他們確是因為我的一己私欲,才遭此橫禍。”
小滿冷然一笑:“一己私欲?我很想知道,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能讓一向仁心寬厚的父親下此毒手!”
“以及所謂安神藥里的血和嬰僳——你連自己的兩個親生女兒都忍心下手,這個,父親又要作何解釋?”
“什么?你……”
沈家主略一怔愣,隨即嘆息一聲:“阿千,你很聰明。你發現了湯藥的不對勁。是,我的確在里邊兒加了童男童女的血。可我那是為了什么?那是為了救你和萬萬的命啊!”
小滿明顯不相信:“哦……?”
沈家主突然轉身,張開雙臂抬頭望天:
“我們沈家,五百年來,從未出過一個男性家主……而我,一個沈家外人,違背祖訓,長生仙降災于我沈家!要我愛女早夭啊!我年年祭天游行,請示長生仙,每一次都是大兇之兆……是神靈震怒!是天道無情!”
“你可知,城中人都是如何編排你和萬萬的?萬萬先天不足,自幼體弱,而你自成年以來,也是愈發癲狂,父親是害怕,怕你精神錯亂,有朝一日成了失心瘋啊!”
“我是為了救你們!所以才以童男童女的鮮血為引,父親只是想要救你們啊……”
沈家主緩緩靠近小滿,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殺人償命,我沾染了這么多無辜的鮮血,死后定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阿千,我不怕……為了你
們,我可以以死謝罪,去洗滌我曾經犯下的過錯,撫慰孩子們的在天之靈……”
“……”
“阿千,你說說話啊,你不會這么狠心的對嗎?萬萬……還等著我們想辦法去救她呢……”
“阿千……”
“……”
最終,小滿只是長嘆一聲,似有萬千思緒,在這一刻終于決堤。
她閉上眼,不愿接受現實:“那三十多個孩子在哪里?”
小滿感覺到沈家主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微微一頓,隨即道:“死了。”
小滿不可置信:“……什么?”
“……阿千,你以為我真的會等到十五日才會對他們動手嗎?”
沈家主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卻又無比悲愴:“阿千,你長大了,你很聰明父親管不了你了。所以我只能騙你,我別無他法。”
小滿突然想通了什么,極其驚愕地緩緩搖頭:
“所以,你在湯藥里加入嬰僳,是想以此讓我神志不清,讓我染上毒/癮,然后控制我?”
“不是的,阿千,父親都是為你好……我只是想讓你聽話……”
“夠了!”
“我以為,至少您對我的寵愛是真的。”
可現在看來,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從五百年前就開始下的一局棋。懸陽城、沈家……所有的一切皆是局中棋子。
她抱著對沈家主的最后一絲希望,艱難地開口問道:“所以長生石的秘密到底是什么?當真是為了庇護整個懸陽,還是說你們另有所圖?”
沈家主緊抿著唇,緩緩搖了搖頭。
小滿失望之極,最后問道:“那長生石,如今在哪里?”
“……”
“等你成為沈家家主,我會將一切原委都一一告訴你。”
小滿凝視著沈家主的眼睛,緩緩向后退步。
“我等不到。”
她等不到。
歷史上的沈家覆滅于1924年的七月,雖說具體時間不詳,但傳聞一夜之間,整個懸陽都下起了大雪。
七月飛雪,血染懸陽。
而且,后世記載中的沈家末代家主,就是沈大脾。
“給我一點時間,阿千,算父親求你。”
沈家主長嘆一聲,似有萬般無奈:“我會將十三祭的真相公之于眾,但是那三十多個孩子,的確也回不來了。”
“等你當上了沈家的一家之主,你就會懂得,什么是身不由己。”
小滿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神情,沉默良久。
最后她毅然轉身離去,只留下不咸不淡的一句:“好自為之。”-
三月中旬的傍晚,連風都極其輕緩。
沈家偏院里的閣樓上,小滿獨自憑欄,愁緒萬千。
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是沈億:“可是有什么心事?”
小滿有些驚愕:“父親居然沒罰你?”
“他么……他最近可能沒什么閑心管我,自己都忙得抽不開身吧。”
小滿長舒一口氣,淡淡道:“無妨,只是站在這高處俯瞰整個懸陽,竟生出一種高處不勝寒的錯覺。”
“不過是身在局中,看不清局勢罷了。對了,你和父親……說了什么?”
不知是出于對沈億,還是對他這張臉的信任,小滿猶豫片刻后,還是將自己從沈家主那兒得到的回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沈億聽后沉吟片刻,問她:“小滿當真相信父親的話?”
“不信了,不敢信了。”
如此牽強的理由,確是毫無半點說服力。
沈億沉默半晌,他直直地注視著小滿的側顏,突然道:
“或許小滿是真的認為,你和二姐的湯藥是同一副?”
小滿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沒什么,我只是瞎說的。”
可他隨口瞎說一句,小滿卻當了真。
或許,至始至終,她的湯藥里都沒有人血,而沈萬的湯藥里也沒有嬰僳……
小滿突然感覺后背一涼。
沈億問道:“事到如今,還要繼續查嗎?”
小滿垂首:“查,當然得查。”
“真相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
面對這個問題,小滿卻沉默了。
她緩緩轉過身,背靠在朱漆的欄桿上,眉眼低垂。
“我沒有那么大的本事,做不到在懸陽城中翻云覆雨,我能做到的只是無愧于心。”
“我沈千,問心無愧。”
略一停頓后,她再次開口:
“我小滿,問心無愧。”
“天理昭昭,蒼天在上。我定會給所有怨靈一個說法,撕開第一任沈家主丑惡的嘴臉;我會將十三祭的真相公之于眾,為所有冤死在十三祭中的孩子討回公道!”
沈億聞言微怔,良久,他唇角微揚,牽起一個淡淡的笑。
他凝視著小滿,開口道:“你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這才是你本該有的模樣。”
小滿沒有否認,一笑而過。她轉身下樓,沈億在身后喊她:“小滿要去做什么?”
她頭也不回:“心情不好,去街上散散心。”
經過樓梯間時,小滿伸手拽住躲在里邊的人的衣擺,硬生生將他拉出來。
“偷聽墻角的感覺如何?”
小滿假笑:“陳大道長。”
被抓包的陳道生倒也不惱,他抬手指了指門口,示意小滿出去說-
二人來到街上,街市依舊熱鬧非凡,好似沈家祠堂發生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陳道生:“你告訴沈億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小滿低聲道:“嗯。”
陳道生幽幽道:“我可真是沒有想到,堂堂沈家大小姐居然會這般相信一個人——這可不像您一貫的作風。”
小滿面色凝重:“那你告訴我什么是真相,你告訴我到底什么才是可信的。”
看出小滿面色不善,陳道生忙轉移話題:“大小姐囑托我的事情,我辦妥了。”
“如何?”
他聳聳肩:“可惜,讓大小姐失望了。沈億并不是八字純陰,更不是先天陰童子之身。”
小滿眉心微皺:“既如此,他為何能與鬼魂交流?”
“這個,恐怕就只有小少爺自己知道了。”
小滿冷笑一聲,似是自嘲:“我早就發覺沈億他不簡單,沒想到他竟這般不簡單。”
陳道生仰頭大笑:“大小姐說笑了,你們沈家六口人哪一個是簡單的角色?”
小滿看也不看他一眼:“你以為你自己就是什么好貨色了?”
陳道生依舊嬉皮笑臉,忙擺擺手:“不敢當、不敢當……”
小滿卻笑不出來。
沈家,乃至整個懸陽城,人們或多或少地在隱藏著什么,骯臟、神秘、不可告人的過去……
小滿無聲長嘆,一轉身,余光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那個姓梁的老瘋子!
小滿回過神來,立馬邁腿追上前去:“梁老頭!”
老瘋子年紀大了,似乎聽不見她的呼喚,小滿無計可施,只得追上前去一把拍上他的肩膀:“等一下!”
老瘋子這才停下腳步。他緩緩轉過身來,看見他面容的一刻小滿猛然一驚。
——他的臉上身上,赫然新添了許多傷痕!
轉過身來的一瞬間老瘋子十分警惕,可等他認出來是小滿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鳥鳥呢?”
小滿登時愣住,隨即緩緩抬手,從口袋里摸出幾顆糖果。
“她讓我把這個給你。”
老瘋子身形晃了晃,他蹙起潦草的眉頭,混沌深陷的眸子黯然神傷。
他沒有說話,良久,他踉蹌著走近幾步,接過糖果的手不住顫抖。
長滿胡須的干裂嘴唇囁囁著張開,可啟合半晌,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小滿輕嘆一聲:“抱歉。”
陳道生突然不合時宜地憋出一句:“或許,鳥鳥只是去找你老伴兒了。”
聽見自己老伴兒的名字,老瘋子陡然一驚,一雙深陷進眼窩里的眸子飽淚水地望著他們。
小滿瞪陳道生一眼,隨即垂下眸子:“節哀。”
誰料老瘋子卻只是極其緩慢、又極其堅定地搖了搖頭。
他嘴唇艱難地啟合,發不出半點聲音,但小滿看懂了他的意思。
——沒死,美景沒有死。她在光明處,等我帶她回家。
無聲的沖擊似江水決堤,小滿眼睫微顫,一時無言。
她垂下頭,想說些什么,卻發現喉頭像是被塞進了滾燙的烙鐵,哽得生疼。
至始至終,老瘋子一句話都沒有說。
小滿目送他離開,陳道生突然靠近她身邊,壓低聲音道:“老瘋子腿折了。”
小滿語氣淡淡:“我不瞎,看見了。”
“你猜猜他這渾身上下的傷哪兒來的?”
“上次在河邊見到他,他說是摔傷的。”
小滿停頓片刻,繼續道:“……但我知道他在撒謊。他身上的傷,我再熟悉不過了。”
她定定地注視著老瘋子踉蹌的背影,沒有再說話。
老瘋子捏著糖果搖搖晃晃地朝城口方向走去,單薄的身子風一吹就倒,好似飄零浮萍,無親無故,無根無依。
自那以后,老瘋子才是真的瘋了。
“我以為一切都真相大白。”
小滿眼睫微微顫抖,忽的笑起來,笑意卻半分融不進眼底。
“原來,一切才剛剛開始,現在的我,方才真正入局。”
第26章 尾聲:怎奈良辰美景 “兵荒馬亂里的愛……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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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了嗎?沈家實力大不如前, 現在連供奉長生仙的沈家祠堂都被邪祟入侵了!”
“當真?”
“還能騙你不成?今兒個一早整個懸陽都傳遍啦!沈家家主沈大脾對外宣稱,承認了沈家式微、十三祭儀式遭到破壞的事實!據說現在十三年一次根本不夠了,得每隔一段時日就獻祭!”
“嘖, 我看這懸陽城也遲早要待不下去了!”
一旁的人忙打斷他的話:“誒誒,這話可不興在外面兒說……”
“……”
懸陽四月天的早晨,晨光熹微。
旭日的光亮淡淡地浮現在天際, 街道兩旁的桃花已經開過,只剩些零落的花瓣, 稀稀疏疏地點綴在枝頭。
小滿兜兜轉轉在城中晃悠了好一陣,除了沈家丑事外沒能打探到任何有用信息,倒是悶出了一身的薄汗。
正準備打道回府, 恰巧路遇陳道生又在街邊招搖撞騙,美名其曰替人“卜卦解憂”。
小滿興致寥寥地觀望著。身側人來人往, 她呆呆站在街邊兀自整理著思緒,突然被一位身身形佝僂的老人撞了下。
余光瞥見那人蒼老的面孔, 竟與記憶中曾經出現過的一些東西, 迷迷糊糊地重疊在一起。
正愣神間,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沈大小姐,看什么呢?”
小滿猛地回神, 脫口而出:“你看那個老人,像不像一個人?”
陳道生又變回了那幅吊兒郎當的樣子:“誰?”
小滿微微瞇起眼, 沒有答話。
她忙跑上前去攔下老人,摸出包里疊好的畫像一看——果真是畫上那人!
小滿有些驚愕,更多的卻是卻定她還活著的欣喜。她扶住老人的肩膀問她:“婆婆,您是盛美景嗎?”
老人目光混濁不堪,遲鈍地抬起頭,神情木訥:“啊……?什么水井?”
“不是水井, 是美景!”
小滿俯下身,害怕盛美景聽不見,又拉大嗓門喊:“婆婆,您的名字是叫盛美景嘛?”
老人依舊一臉茫然。
“您丈夫是不是姓梁?他一直在找您。”
她似乎是聽懂了一些,抬起手來胡亂舞了舞:“不知道、記不得……”
小滿還想伸手去拉她,手腕卻被人輕輕握住,是陳道生。
“她已經癡傻了,說什么都沒用的。”
小滿沒有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面前這狀若瘋癲的老婦人。
良久,她抬頭:“婆婆,我帶您去看您丈夫吧。”
“您看了他,肯定會記起來的。”-
街道依舊熱鬧,今兒個天空一掃前幾日的陰霾,碧日當空,風和日麗。扎著小髻的孩童在街邊肆意追逐打鬧,整個懸陽一片歡聲笑語。
小滿和陳道生領著盛美景,在老瘋子常出沒的地方尋找著。
一路上走走停停,卻再也沒有見到老瘋子的影子。
布料店的老板娘半倚在柜臺上,不住地磕著手里的瓜子,盛開的瓜子殼落了一地。
小滿笑著打招呼:“老板娘。”
布料店老板娘明顯一愣,隨即假笑起來:
“誒!這不是沈大小姐嘛——今日怎么的有時間大駕光臨啊?”
“沒什么。”小滿知道她許是聽說了那些沈家丑事,于是假借選布料的名義,再次走到店門前。
她故技重施,虛靠在柜臺前,手里不斷翻找著布匹:“就是這幾日……怎的沒看見那老瘋子了?”
老板娘沉思了片刻,突然反應過來:“你說梁老頭啊?早死了。”
小滿動作一頓:“死了?”
她猛然一驚,這才想起來梁老頭的老伴兒還在旁邊。她轉頭看了一眼安撫著盛美景的陳道生,后者朝她緩緩搖了搖頭。
于是小滿回過頭,壓低了聲音問:“……什么時候的事?”
“有段時日了吧,好像是上個禮拜,又好像就是前幾天,我記不得了——唉,誰去記那些。”
布料店老板娘磕著瓜子,搖頭晃腦地感慨:“還不是街邊那群整日晃悠的小混混,整日游手好閑的,沒事找事。他們搶了梁老頭的錢,哄騙引誘他去偷,騙他說:有錢就能找回他老伴兒了。”
小滿急道:“然后他真去了?”
“害,梁老頭本來就瘋,自然真的信了。結果偷城東周家的錢,被周家管家亂棍打死了。”老板娘呸了一口瓜子殼,繼續道:
“不過聽說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他幾次三番翻人常家的墻,次次都偷一口袋糖走,人常家家主心善不與他計較,換成周家……就沒那么好運咯。”
小滿有些愣神:“……然后呢?”
“然后就被人一張破布一裹,扔去亂葬崗喂狼了唄。”
“……”
小滿覺得心口有些堵,堵得難受。
那老板娘似乎想到了什么,嘆了一口氣,又道:“其實本罪不致死的,只是那老頭子瘋了、癲了,愣是抓著偷來的東西不放手,聽說人涼透了都沒放!”
她說著連連搖頭:“嘖嘖,死也做個貪財鬼嘍。”
小滿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貪財鬼,貪財鬼……
原來,他竟是這般的貪財鬼-
老瘋子死得突然,尸首都找不到。
小滿和陳道生商量片刻,隨后二人在郊外的林子里挖了一個小土坑,將老瘋子生前畫的盛美景的畫像埋在里邊,最后將土坑填平。
他們找來一塊木板立在土坑前,一個簡陋至極的“衣冠冢”就做好了。
三人站在土坑前,明媚的日光攀上高枝。
小滿的聲音輕飄飄的:“聽聞城北常家曾為他卜卦,說他們此生沒有重逢的命。”
陳道生扭頭看她。
小滿道:“我以為,是盛美景去世了。”
萬萬沒想到,會是如今這個局面。
老瘋子的愛人沒有死,可他依舊應了驗,至死都沒能再見盛美景一眼。
“陳道長,你道行頗深,可知人含恨而死之后將何去何從?”
“固執的魂靈……將久久盤旋于此地,不愿散去。”
小滿聞言垂首。怪不得,怪不得。
老瘋子的執念是有多深,才能成就百年過后依舊不忘初心攔路討錢的貪財鬼。
她輕嘆一聲,抿唇搖了搖頭。
盛美景怔愣地站在衣冠冢前,像是聽不見二人的談話一般 ,兀自低頭,似乎在沉思著什么。
她注視著空無一物的木碑,歪了歪頭。
荒蕪的一抔土,掩埋了這世上唯一牽掛她的人。
老人突然醍醐灌頂般:“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她跌跌撞撞在木碑前蹲下,抬起袖子擦了擦那塊木頭,隨即抬起手,用自己的指甲在木碑上刻著什么,摳到十指都浸滿了鮮血。
小滿忙想上上前阻止,卻被陳道生一把攔住。他看著小滿,抿唇搖了搖頭。
盛美景用指甲在木碑上一筆一劃刻下幾個字,鮮血為老瘋子的名字描紅。
——梁辰之墓。
小滿恍然大悟,原來那個老瘋子,名叫梁辰。
梁辰美景,良辰美景。
多么美好的寓意。
盛美景忽然趴在木碑上,神情木然,淚水卻洇滿了眼眶:“梁辰……梁辰……”
她目光呆滯,不知是問他們還是問自己:“……梁辰是誰?”
“梁辰……梁辰……”
二人目睹著這般凄涼場景,一時無言。
這世上最悲情的故事從來不是天人永隔,而是生前相愛難相守,死后碧落黃泉,我卻忘了你。
這段兵荒馬亂里的愛戀,就此成了一個死局。
自那以后,懸陽城中又出了一個新的老瘋子。逢人便問:“你見過梁辰嗎?梁辰是誰?梁辰在哪里?”
可沒過多久,城中便沒有了她的蹤影,懸陽城再次恢復平靜,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沒有人知道那老瘋子去了哪里,沒人關心她是死是活。
和梁老頭一般,無人在意。仿佛他們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回到沈家時,天色正亮。
一推開院門便看見院子里站著一個身影,那人轉過身來,是沈家主。
距離上次二人不歡而散之后,這還是半個多月以來二人第一次正面接觸。
小滿遲疑地:“……父親?您怎么來了?”
見她吃驚的模樣,沈家主沒有多說什么,徑直往屋內走,一邊走還一邊說:“這次是來跟你說說你和陳道生的婚事。”
小滿跟上前的腳步愣住一瞬:“婚事?”
她不由得疑惑:“如今沈家出了這么大的事,身為正派人士的陳道生還能接受入贅?”
“這你不用擔心,陳道生那邊我已經說好了。七月十五,他便會入贅沈家,成為我的女婿,你的如意郎君。”
小滿瞠目結舌。
也不知沈家主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惹得陳道生對沈家死心塌地,連名聲都不要了么?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小滿意識到不能再半推半就拖下去,當即表明自己的態度:“我不嫁。”
“沒讓你嫁。”
“……娶也不行!”
小滿咽了口唾沫,解釋道:“七月十五中元節,鬼門大開,陰氣極重。”
她沉吟片刻后咬了咬唇:“……若女兒不情愿,父親又當如何?”
憑小滿之前來對沈家主的了解,溺愛沈千的他絕不會違背她的意愿強點鴛鴦。可事到如今,她保不準沈家主會為了達到目的做出什么事情來。
沈家主沉默不語。半晌,他終于轉過頭來,落入門口的朝陽照出他冰冷狠戾的目光。
小滿從未見他露出過這樣的神情,即便是沈家十三祭一事敗露,名聲大敗,沈家主也從未像現在這般陰騭。
他嘴唇翕動,極其緩慢地吐出幾個字:“你不情愿,也得嫁。”
一股寒意自腳底驀地升起,小滿下意識想要逃離,卻聽得身后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她不嫁,我嫁。”
——第一卷《十三祭》完結——
——第二卷《血嫁娘》敬請期待——
第27章 當年事只道不尋常 “鬼壓床”“他不是……
“愛人吶, 莫流連
淚鬢斑白,紅燭到天明
前世緣來今生續,嗩吶連天喜轎起
青絲纏頸, 血衣作聘
陰人抬轎,百鬼送親”
——第二卷《血嫁娘》啟——
“轟隆——”一道閃電劃破寂靜的黑夜,雷聲驚人。
暗夜, 大雨傾盆。孟夏的暴雨沒有一絲前兆,猛烈地襲擊著這座夜幕里的古城。
風雨紛亂, 懸梁燈籠在狂風驟雨中搖搖欲墜。豆大的雨點砸得窗戶哐哐作響,似一記記重錘砸入榻上之人的夢鄉。
倏地一道閃電劃過夜幕,冰冷的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 投射出斑駁的陰影,如鬼魅的手指在墻上扭曲舞動。
陣陣雷響在耳邊清晰地放大。小滿睡意昏沉, 眼皮似有千斤重,沉甸甸的說什么都掀不開。
身體變得沉重……仿佛有千鈞之力壓在胸口, 半分動彈不得。
“嗬……呃……”
肢體仿佛不受控制, 巨大的壓力使得小滿喘不過氣。喉口堵得發疼, 她想要尖叫,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一股冰冷的氣息附在她耳邊, 似是在竊竊低語。小滿吃力地將眼皮掀開一條縫,恍惚間發覺床邊竟站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小滿瞬間清醒。
鬼壓床。
那身影扭曲著, 變化著,小滿看不真切。猙獰的鬼魅沒有五官,長長的手臂蜿蜒曲折,竟如同蛇一般,纏繞上小滿的面頰……
一陣寒意自腳底襲遍全身,肌膚似乎扎了無數根細密的刺, 密密麻麻而又細微的痛感。半醒半寐間,她極力扯著嘶啞的嗓子低喊:“蒲月……蒲月!”
無人應答。
小滿顫抖著伸長手,抓住床頭柜上壓著的桌布,毫不猶豫奮力一扯。
伴隨著一陣噼里啪啦的雜亂聲響,緊閉的房門被人一把推開,蒲月裹挾著滿身寒氣快步上前來:“大小姐!”
“大小姐,您怎么了!”
房門打開一瞬,原本渾身緊繃如弦的小滿驟然失去了桎梏,四肢軟綿綿地趴在榻上。脖頸間的束縛莫名消失,她低低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
蒲月扶著她坐起身來。小滿撫著心口良久不能平復。
她揉了揉眉心:“方才做了個噩夢。”
蒲月聞言,遲疑道:“……難不成,是因為沒有服用安神湯藥嗎?”
小滿不可置否。
“許是戒斷反應,但那湯藥,我是不可能再服用了。”
窗外雷聲大作,小滿緩緩起身走到窗邊,注視著雨色朦朧中的夜晚,思緒驀地回到幾日前-
沈家主神情陰翳,他嘴唇翕動,極其緩慢地吐出幾個字:“你不情愿,也得嫁。”
一股寒意自腳底驀地升起,小滿下意識想要逃離,卻聽得身后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她不嫁,我嫁。”
小滿和沈家主俱是一驚,二人轉過身,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來人身形削瘦,面色蒼白如紙,神色懨懨,赫然是沈萬。
沈家主臉色大變:“萬萬!誰放你出來的?我不是說過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亂跑么!”
“……父親,大姐不愿嫁與陳道長,還請父親莫要強點鴛鴦。我傾慕陳道長已久,不若讓我代替姐姐……”
“你……你說什么?”
“父親,沈萬不孝,我心悅陳道長……”
“胡言亂語!萬萬,你是不是病糊涂了?陳道生是你大姐的未婚夫,你的準姐夫!這成何體統!”
“父親!強扭的瓜不甜,您又何必……”
“夠了!簡直是胡鬧!”沈家主神色慍怒,猛地一甩袖子:“今日這些話,我權當沒聽過。你們誰都不準說出去,亦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此事。”
“這婚事,就這么定了!”
小滿終究是忍不住開口:“父親,女兒不愿與陳道生結親!我自會找到陳道生與他說清楚前因后果,將這門親事推掉!”
“你!你!你們……”
沈家主顫抖著手指了指沈千,轉而又指向沈萬,終不過長嘆一聲:“你們倆……簡直是氣煞我也! ”
雙方爭執不下,最終各退一步,這事才算是勉強過去。
……
小滿回過神來,窗外風雨漸歇,雨聲淅淅瀝瀝,她也方才穩了穩心神。
即便她百般推辭,沈家主依然不肯退掉她和陳道生的親事。不過多虧了沈萬的介入,讓沈家主無可奈何,將二人婚事提早了半個月,定在農歷的六月三十日舉行。
只要不是在七月,那便是好的。
小滿眼睫低垂,無聲地輕嘆一聲。
——據她了解,后世有關沈家末代一家的記載中并沒有“陳道生”此人,且對于沈家大小姐沈千的描述,也是“無夫無后,紅顏薄命”。
所以,即便是她現在應下了這門親事,她也能夠保證——自己和陳道生絕對不會真的結為夫妻。
她倒要看看,沈家主費盡心思撮合她和陳道生,到底有何目的?沈家最后的覆滅,是否和這門奇怪的親事有所關聯?
——陳道生明明身為正派人士,為何不惜與她結親,以身入局?
——還有沈億,還有所謂長生石……還有諸多謎團,等著她去一一破解。
小滿闔上眼簾,閉目沉思。
肩上驀地一暖,有人為她搭上外衣,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蒲月。
她突然低低開口:“蒲月,依你來看,沈萬是個什么樣的人?”
蒲月有些茫然,雖不知她為何這么問,卻還是一五一十地答道:“咱們沈家之中,要說最難能見著面的,就數這二小姐沈萬和二老爺沈二折了。一個身嬌體弱避人不見,一個滿心神佛鮮少歸家。蒲月與二小姐未曾往來,只見過幾面,覺著……她是位性子弱的主兒。”
“是么。”小滿緩緩轉身,背靠在窗框上:“沈萬喜歡陳道生。”
此言一出,嚇得蒲月倒吸一口冷氣。
“奇怪,甚是奇怪。”小滿摸著下巴沉思:“這沈萬和陳道生分明面都沒見過幾次,我記得上次他們初見時,沈萬可是連看都不敢看陳道生一眼,對他避之不及。”
蒲月遲疑片刻,應道:“……興許,二小姐是在害羞?”
小滿抿唇不語。
——若真是這樣,似乎還說得過去。
她轉頭看向蒲月,蒲月立馬會意表忠心:“大小姐放心!蒲月絕對會將這些話爛在肚子里的!”
“不過,大小姐最近還是小心些三姨娘才是。上次因為您立的那個門牌,三姨娘很是不甘心。再加上之前你們的那些恩怨……新仇舊恨,她正愁沒機會報復您呢!”
小滿嗤笑一聲,不以為意。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既然原來的沈千和春三娘關系如此之惡劣,那為何沈千和沈億卻相交甚好?這其中,難道有什么隱情?
小滿百思不得其解,試探著問蒲月:“之前的事我大都記不清了,你可知我和沈億,是如何交好的?”
“您說三少爺?”
蒲月侃侃而談:“三少爺自幼身體不勤,爹不疼媽不愛的。三姨娘對他很是嚴苛,稍有一點不順她心意,對著三少爺便是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平日里更是肆無忌憚,三天兩頭對他惡語相向拳打腳踢……”
“那是大小姐您將蒲月帶回沈家的第一年。蒲月記得最開始的時候,您和三少爺本無過多交集……”-
十一歲那年,沈千無意間經過春三娘的院子,恰巧撞上春三娘懲罰沈億的情景。
年僅八歲的沈億被罰跪在沈家庭院的鵝卵石小道上,膝蓋膈得生疼,卻不敢違背春三娘的命令。
而春三娘就站在他面前,扯著那張令人厭惡的嘴臉肆意辱罵:
“不學無術,膽小如鼠,你這種廢物將來能有何作為!”
沈億垂首默默聽著,神情沒有絲毫波瀾,似是早已習慣這樣的辱罵。春寒料峭,沈億衣衫單薄,又正值長身體的時候,實屬有些可憐。
沈千見不得春三娘這幅咄咄逼人的模樣,腦子一熱,風風火火走上前去,語氣揶揄:“喲,三姨娘好大的威風。”
此時的春三娘還未和她撕破臉皮,皮笑肉不笑,道:“這小崽子整日游手好閑,胸無點墨,連先生教的書都記不得。我正教訓著呢,好給他長點記性。”
沈千拉長尾音“哦~”了一聲,陰陽怪氣道:“原來是三弟背不得禮義詩經。三姨娘這陣仗,我還以為三弟犯了多大的過錯呢!”
春三娘的假笑僵在臉上:“我也是為了他將來有所作為。”
“有所作為?”
沈千像是聽得了什么天大的笑話,走上前一把將沈億從地上拽起來,當即回懟道:
“難道三姨娘是什么很有作為的人嗎?嗯……別說,還真是。從一介伎子搖身一變成了沈家姨娘,想來其中……學問不淺吧?”
春三娘臉色驟變,眼神冷然。
沈千卻絲毫不怕,她視若無睹,悠然笑道:“說來慚愧,我自幼勤學,自詡研讀詩書古文多年,倒是不曾悟得其中要領。三姨娘目不識丁竟有如此心計謀略,這一點我倒是該向三姨娘好好學習呢。”
這一番夾槍帶棒的挑釁下來,三姨娘竟噎得還不了口。她臉色被氣得發青,又不能對沈千動手,只得憤然轉身離去。
看著春三娘吃癟,沈千只覺心中暢快無比。一低頭,卻發現沈億恰巧在偷看自己。
沈億生得白凈,額間一點朱砂顯得格外醒目,如墜入雪中的一朵紅梅,讓人一時無法挪得開眼。
瞧見他愣愣看著自己的模樣,倒是讓沈千莫名生出一股憐惜之情。
她抬手輕輕揉了揉沈億的腦袋,竟真像一個大姐姐般語重心長道:“男子漢大丈夫,別造就一身窩囊氣,給我拿出沈家人的骨氣來。”
“不就是讀書作詩么?簡單得很,姐姐教你。”
自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沈千時不時會找機會躲過春三娘,偷偷教沈億認字作詩。
直到有一天,沈億終于出師,他拿著一張紙找到沈千,他說那是他的第一首原創詩。
沈千好奇接過一看,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的,最上面赫然寫著兩個醒目大字:
《詠犬》。
沈千:?
她揉了揉眼睛,仔細辨認著沈億接下來鬼畫符般的字跡:
“犬犬犬
白瞎兩只眼
給它點顏色
蹬鼻子上臉”
小滿忍不住打斷:“不是我請問呢?”這作詩方式簡直能和傳聞中那位南胥古國的昌寧公主一決高下了!
蒲月咳嗽清嗓:“自那以后,大小姐很識趣地不再教他作詩了。”
小滿扯了扯嘴角:“畢竟天賦使然,不得不服。”
話鋒一轉,蒲月又道:“不過,因為大小姐您的出現,三少爺那本枯燥乏味的童年才有了些盼頭。所以這么說來,您也算是三少爺黑暗時刻中的一道救贖吧?”
“救贖?”
小滿內心咯噔一下,沈億的臉再次浮現在眼前,和記憶中某些模糊的東西層層重疊在一起。
“救贖么……”
哥哥他,于我而言,才是真正的救贖吧。
——雖然他不是人。
第28章 陰間魂不勝人間鬼① “在母親的頭七,……
小滿第一次見到大雪時, 就知道他不是人。
她生在大山深處的一座村莊,交通不便,信息閉塞。村子很是落后, 重男輕女的封建惡臭思想荼毒著村里的每一個女性。
十三歲那年,小滿自學考到當地鎮上最有名的一所中學。那時的她,名字叫做厭女。
村子距離鎮上很遠, 要翻過好幾個山頭、再走一段蜿蜒曲折的水泥路才能抵達。出發上學前,母親親自為她梳著頭, 苦口婆心道:“賤名好養活,厭女這名字還是我給你起的呢。”
小滿看著鏡子里的母親,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賤女這名字也不錯。”
母親梳頭的動作頓住, 下一瞬,那雙枯瘦如柴的手握著木梳, 朝著小滿的頭狠狠地砸下來。
后腦傳來一
陣劇烈的痛感。小滿的額頭重重砸到桌沿上,母親尖銳的嘶吼在她耳邊炸開。
——賤女是她的名字-
在小滿記憶中, 母親一開始不是這樣的。
她是被人販子從外邊兒拐進山來的大學生, 被迫嫁給年過四十的單身漢——也就是小滿的父親做媳婦。
父親花一千塊將母親買了來, 他將她的身份銷毀,給她取名為賤女。顧名思義, 是低賤卑微,人人路過都能踩一腳的女人。
在生下女兒之后, 父親的態度不但沒有緩和,反而變本加厲愈發猖狂。
自小滿有記憶起,母親想方設法翻墻出逃,三天兩頭遭罵挨打。臉上和身上總是點綴著淤青紅痕,那也都只是些家常便飯。
母親的性子陰晴不定,她有時候待小滿極好, 視若珍寶;有時候卻又突然反目,仿佛小滿是什么罪大惡極之人,想要置她于死地般。
母親會偷偷教小滿認字讀書,也會毫無理由地對小滿拳打腳踢,只為派遣心中的不滿和委屈-
又是一次出逃失敗,母親掛著一身新添的傷痕,失神地靠在脫皮落灰的墻角。
她轉過身面向著墻壁,撿起地上掉落的石灰在石板地上一筆一劃寫著什么。
她寫得太過入神,即便七歲的小滿悄然靠近,她也不曾發覺。
直到小滿將搗碎的草藥敷在她手臂的傷口上,她也陡然回神。
見是小滿,母親褪去驚恐之色,漾開一抹笑來:“乖女兒,快些來,媽媽教你背詩。”
小滿不作反抗,任由她握著自己的手腕,在地面上一筆一劃艱難地寫下歪歪扭扭的字跡。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小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寫下的字跡,她還太小了,還不能完全領會其中含義。
可母親卻不管這些。她嘀咕著,說那是她最喜歡的詩人作的詩,她最喜歡的詩人叫作海子。她兀自認真地繼續寫著,寫下一句又一句詩。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
一筆落下,母親突然拽過小滿的手,將她整個人抵在墻角,避無可避。
她發了瘋似的一把扼住小滿的脖子,試圖將她掐死,嘴里還不住念叨:“都是你!我的前途,我的幸福,我的人生……一塌糊涂!”
“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你怎么不去死!”
小滿被扼住喉嚨,呼吸不上來:“……母親……”
“……媽、媽媽……”
下一瞬,母親卻又突然松開掐住小滿脖子的手,轉而一把將小滿攬入懷里,力度之大好似要將小滿嵌入她的血肉里。
“女兒,女兒……媽媽對不起你……”
小滿將下巴埋在母親不住顫抖著的肩膀,緩緩闔上空洞的雙眸。
她早已習以為常。
她的母親,曾以死相逼換來了她上學讀書的機會,卻又在她上學之時為她取名為“厭女”。
從受害者到加害者,不過一念之間。
——她恨她,卻也愛她。
這樣畸形的母女關系,一直維持了整整十三年。
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小滿發現母親開始學會了順從,她的眼神逐漸變得無神,目光呆滯麻木。
像是被這個惡臭的世界裹挾著,一步步走向無盡深淵。
——掙不脫,也逃不掉-
一切都在小滿十三歲那年結束。
一次放學回家,小滿無意撞見自己父親與鎮上一個有夫之婦在床上糾纏不清。她親眼目睹二人肉|體間嚴絲合縫的接觸,耳邊回蕩起他們放浪的呻|吟。
天旋地轉。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覺得惡心。
小滿沒有猶豫,當即將這件事傳得人盡皆知,父親出軌人妻的遮羞布被她親手撕碎。
那天晚上,父親和母親吵得不可開交。
這是時隔不知道多少年,母親破天荒地和父親吵架。累積已久的恩怨在這一刻徹底爆發,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隔著一面墻,小滿在昏黃的燈光下寫著日記。耳邊傳來父母破碎的只言片語,泛黃的紙張上密密麻麻只寫著相似的語句。
——
2016年3月6日,小雨。
下雨了,有些冷。
我想離開這個惡心的地方。
今天放學回來母親主動跟我說話了,她勸我要好好聽父親的話。
我沒有理她,她扇了我一巴掌。
……
2016年7月2日,天氣晴。
心情比雨天還要糟糕,我要離開這令人作嘔的地方。
今晚父親又喝多了酒,我看見他拽著母親的頭發把她拖進了房間里。
治跌打損傷的草藥又沒了,明日打豬草時再尋一些。
……
2016年12月26日,天氣陰。
父親和鎮上那個長舌婦好上了。
好惡心。他們吵個不停,鍋碗瓢盆和砸東西的聲音層出不窮,既惡心,又痛快。
我一定要逃出這座深山……
——
“砰——!”沉悶的一聲巨響。
小滿筆尖一顫,嘈雜的聲音戛然而止。
寂靜,仿佛死一般的沉寂。小滿僵直了身子,一股寒意涌上心頭。
身后的房間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小滿緩緩轉過頭,剛好房門打開,父親站在門口,猙獰的面容上濺滿了鮮紅的血-
母親在小滿十三歲那年,失足跌落山崖,摔死了。她的尸首被父親抬回來時,早已面目全非。
所有人都知道母親真正的死因,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多嘴。
為了避免落人口舌,父親還是極不情愿地為母親舉辦了一場樸素至極的葬禮。
幾張白色的塑料布,一座臨時搭的棚子。棚內點著昏黃的油燈,映照著小滿蒼白的面孔。
大棚中央躺著一副棺木,這幾天下了暴雨,棺材底部的木板早已被雨水浸濕,發霉的木頭長出斑駁的青苔。
多虧這幅沒人要的破棺材,才讓她母親不至于草席一裹便草草下葬。
母親沒有遺像,棺材前的桌子上只擺著一個牌位。靈牌前放著一盤水果和糕點,左右各立著一對燃燒的紅燭。
紅色的燭光撲朔忽閃,扭曲的光影映照在靈牌上。小滿盯著上面“陳賤女”三個字,目不轉睛。
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腳底升起,擴散融入四肢百骸。
——她的母親被吃掉了。
小滿仰頭,頭頂綻開著一朵白色紙花-
母親死后的一個禮拜,小滿輟學回了家。父親找來村里最愛說閑話的老婆子,與她商議著,要將小滿嫁給村里那個肥頭大耳的弱智兒。
老婆子嫌小滿年紀太小,只愿意拿出父親提出的一半彩禮。父親站在門口,和老婆子討價還價,商量著彩禮錢。
父親不耐煩:“兩千塊,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當年的本錢都要不回。”
老婆子擺擺手:“你這丫頭子才多大,要過去還不得養個幾年?吃穿住行不要錢吶?只能出一千!”
父親“嘖”一聲,“一千八!我養她這么多年,不能再少了!”
“這樣,你我各退一步,頂破天一千五!”
父親不滿道:“誒你這老婆子……”
小滿端著板凳坐在門檻前,恍若未聞地低著頭一個勁兒擇菜,一言不發。
似有陣陣涼風撲面而來,小滿縮了縮肩膀,抬手用手背揩了下額頭。
下一瞬,有什么冰涼刺骨的東西落在額頭上,小滿掀起眼簾,望向廣闊蒼白的天空。
有點點冰涼的東西撲簌而下,是雪。
下雪了。
書里說,雪代表著純白與高潔。雪花紛紛揚揚,是生命的堅韌,是新的開始。
腦海里再次浮現起母親生前常掛在嘴邊的那幾句詩: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小滿知道她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她要逃離這個吃人的地方-
趁著夜色出逃
的當晚,是母親的頭七。
一路迎著狂風,暴雪,大霧。她看不清,她看不清出路究竟在哪里。
正當她迷失方向手足無措之時,不知從迷霧何處走出一個舉著燈籠的長袍道士。他探著一顆烏蓬蓬毛茸茸的腦袋,笑意淡淡。
看見一副生面孔,小滿毫不猶豫地撲上去拽住道士的衣角:“道長!請問怎樣才能最快時間離開這個地方?”
道士虛著眼睛仔細打量著小滿,話中有話:“哪里來的小姑娘,你媽媽沒告訴你該如何出山么?”
小滿一噎,避開他的話道:“我要去鎮上!我要坐車離開這個地方,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那道士聞言,豁然大笑:“小姑娘,你以為你到了鎮上就逃的掉嗎?你母親花了十三年都沒能逃出去,你憑什么以為你能這么走運?”
小滿身軀一頓。
她猛地松開抓著道袍的手,警惕地看著面前之人,連連后退。
她確定自己沒有見過這個道士,可是他為什么對她家里的事情了如指掌?
那道士似乎看出她心中疑慮,笑道:“放心,貧道沒有惡意。”
“此地紫氣東來,必有異變。你看這山中霧氣久聚不散,鬼氣橫秋,詭異見的,此等天然養尸地不知是何種大物。”
道士舉起手中的燈盞,緩緩指向一個方向。
“不過,此物雖是怪了些,倒也不是壞。”
小滿順著那老道士手指的方向看去,陡然一驚。
竟然正好是母親下葬的那座山!
見她這般,那道士轉過燈柄,輕輕敲了敲小滿頭頂。
“想出去也不是不可能,就看你自己能否把握住機會了。”
他將燈籠塞進小滿手里,隨即塞了一把紙錢給她,蹲下身就著微弱的燈光指向那座山:
“小姑娘,看見那座山了嗎?跟著這燈籠里的光走,一路走進去,不要回頭。”
小滿有些疑惑,下意識拒絕:“這燈不能要……”
深更半夜,一點點光亮都極為顯眼,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蹤。
“你放心,燈在你手里,旁的人看不見的。這紙錢,你好生留著,自有用處。”
小滿不明所以,那道士繼續道:“你一個人,出不去的。”
小滿有些恍惚。
“但是兩個,就說不定了。”
小滿醍醐灌頂,霍然握緊手里的燈籠柄。
一陣冷風吹過,等小滿再次轉頭,卻發現那道士早已不知所蹤。
她不敢回頭去看,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毅然邁開步子朝著埋葬母親的那座山走去-
燈籠里的光很是微弱,卻一路指引著小滿走進了埋葬母親的那座山。
漆黑的樹林,雜草叢生。舉目荒蕪的深山中,有一個新蓋的小土坡。土坡前立著一塊木碑,上面赫然刻著“陳賤女之墓”。
她在墳前杵立良久,突然彎下腰,一把將木碑從土里拔了出來。
她一腳將刻著“陳賤女”三個字的木板踩斷,卻還覺得不夠,于是又添一腳、再踩一腳……
加之方才走了太久山路,筋疲力盡的小滿雙腿一軟癱坐在墳前。
“母親……母親……”
可惜她至始至終都不知道,母親原來的名字到底叫什么。或許連母親自己都早已記不得了。
“母親,我帶你走……”
她躬下身子,雙手顫抖著捧起墳前的一抔泥土,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兜起。
“我帶你一起逃出去……”
淚水不自覺奪眶而出,情緒在這一刻決堤。
小滿舉起袖子擦淚,一抬頭,卻看見母親墳邊佇立著一個渾身沐浴著銀白月光的男人。
那人身形削瘦,眉心處洇染開來一點朱砂,奪目至極。一襲素色玄衣,在漫天飛雪中格外醒目。
小滿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淚珠順著臉頰滾落而下,她口中囁囁:“闖鬼了……”
那人聞言一怔,有些機械地扭動著脖頸朝她轉過來,目光相接的一瞬,小滿呼吸一滯。
二人在紛飛大雪中四目相對,相對無言。
他嘴唇啟合,聲音飄渺虛無似從遠方傳來:
“你看得見我?”
第29章 陰間魂不勝人見鬼② “要不……紙錢分……
最開始的時候, 大雪沒有名字。
他在人間游蕩了一百年,似鬼非鬼。
沒有人能看見他,就連其他魂靈也對他嗤之以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存活于世, 亦不知將何去何從。他只是麻木地引渡怨氣深重、不愿超生的魂靈,一邊固執地尋找著什么,游走在人間各個角落。
似乎忘記了什么事情……可無論他如何冥思苦想也回憶不起來。
想不起, 記不起……-
那日大雪。
浮雪漫天,天空落下一地清白。
他一如既往地在夜里游蕩, 來到一座新蓋的墳前例行公事,卻聽得身后一聲驚呼:“闖鬼了……”
他猛然一怔,不可置信地轉過頭, 對上一雙澄澈清明的眼睛。
那是他一百年來,遇見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能夠看見他的人類。
年方十三的少女臉上臟兮兮的, 頭發亂蓬蓬的。她一雙眸子在夜里清明得發亮,朝他擠出一個牽強的笑。
少女緩緩抬手, 在他的注視下從兜里反手掏出一疊……紙錢。
她舉起紙錢往前一遞:“哥, 我無意叨擾, 要不……紙錢分你兩張?”
“……”
他有些無措,但更多是無語:“謝謝……我用不上。”
小滿:“用不上?難道是因為沒有點燃嗎?可我也沒有火柴……要不哥你用鬼火燒去?”
“……呵。”
“哥, 你……笑了?”
他只覺得有些好笑,哪家好姑娘半夜跑人墓地里哭墳的?
哭就算了, 她居然還把他當成了一只被她吵醒的孤魂野鬼,還一口一個哥哥地叫他。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倔強地牽起一個笑。
他聞言一愣。他沒有名字。
無語凝噎,抬頭望天。有一兩點零星的雪花墜入眼中,自他眸中穿透而過。
他略一凝神,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竟鬼使神差地道:“我叫大雪。”
少女道:“這么晚了,哥你拿了紙錢要不就……回家去吧,順帶幫我替我母親問個好。”
“你母親?”
“嗯。”她垂眼望向那個小土堆:“這是我母親的墳。”
“……”大雪沉默片刻,突然道:“我沒有家,日日夜夜游蕩人間,天地為家。”
“好巧不巧,我也沒有。”
她扯了扯嘴角,笑中帶淚:“母親死了,我沒有家了。”
話剛出口,她突然想起,方才路上遇見的那個怪道士跟她說過的話:
“此地紫氣東來,必有異變。你看這山中霧氣久聚不散,鬼氣橫秋,詭異見的,此等天然養尸地不知是何種大物。”
“不過,此物雖是怪了些,倒也不是壞。能不能逃出去,就要看你能否把握機會了。”
少女斂了神色,決定大膽一次,放手一搏。
她猛地抬頭,對上大雪那雙平靜入一汪死水的眼睛,字字清晰:
“你帶我走吧,帶我離開這個吃人的地方。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哥哥。”
大雪似乎一愣:“……哥哥?”
“哥哥。”
“你不怕我?”
“不怕。”
小滿眼睫一顫,語氣卻異常堅定:“我早已見過人間最可怖的惡鬼。”
在經歷過悲傷與崩潰過后,無論所來何物,都無所畏懼-
大雪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因為兩張紙錢被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賴上。
他帶著她離開這座深山,離開了偏僻的小鎮,去到了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
他一邊趕路一邊安撫懷里的少女:“閉上眼睛,睡一覺吧。睡一覺起來一切都會過去,之前的一切都忘掉吧。”
疲憊至極的小滿窩在他懷里,小聲囁囁:“我還沒有名字,哥哥為我取一個吧。”
大雪聞言一
愣,攬著她的手收緊了些。
“天道忌滿,人道忌全。”
“就叫你小滿吧。”
“好。”她噙著笑,低低地重復著這個名字:“小滿,小滿……”
從此她有了名字,不再是那個難以啟齒的“厭女”。
不過幾句話的功夫,他們便從黑燈瞎火的深山來到了燈火通明的街市。
耳邊驀地響起爆竹炸開的聲音。小滿抬眼一看,燦爛的煙火浮在天邊繾綣地綻開。
小滿突然記起,今天不只是母親的頭七,也是新一年的第一天。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新的一年,是新的希望-
人們說,撞鬼會使人霉運纏身,禍事連連。
可認鬼做兄的這些年來,小滿卻覺得自己反倒過得更開心了。
她心血來潮逮著大雪問:“哥哥,你到底是個什么鬼?”
大雪低垂著眼瞼,似乎是在沉思:“按照一般的說法,我當是……不人不鬼。”
“換個說法?”
“換個說法的話……應該叫做不倫不類?”
小滿覺得無趣,干脆換了個話題:“哥哥,你游蕩人間這么多年,有過愛人嗎?”
大雪聞言竟認真思考起來。半晌,他沉吟道:“或許曾經有。”
“那為什么沒有在一起呢?”小滿問。
大雪凝視著少女的眼睛,良久,才緩緩說:“或許曾經在一起過,我不記得了,我好像把她弄丟了。”
小滿心情更不好了。
她趴在桌子上,晃蕩著兩條腿:“我本來不相信這個世上有莫名其妙的感情,所有的付出不過是另有所圖。”
大雪失笑:“小小年紀,心思怎么就這般深呢。”
“那你說,當初你為什么答應帶我走?”
大雪垂眸,聲音輕緩:“或許是因為兩張紙錢。”-
十七歲那年,小滿如愿考上了某大學的考古專業,自此開始鉆研有關懸陽城和南胥國的歷史,一發不可收拾。
一日,小滿正翻閱著有關南胥古國的史書,大雪無意湊近瞥了兩眼,道:“這南胥古國,倒真是神秘至極……”
小滿糾正他:“……應該叫做大胥古國。”
大雪略一怔愣,抬頭問道:“為什么?”
小滿娓娓道來:“古國南胥原名為大胥,皇室姓樓,本為中原之主,占據天下大勢四百多年。直到建平帝錯殺重臣,任用奸佞,導致天下大亂,人心嗟怨。最終大胥一分為二,北方國土被小國烏占領,烏邙王自立為王,改國名為北邙。大胥遷都南下,改國名為南胥。”
“歷史上的南胥政權存在的時間不長,二世而亡。極度的繁華過后便是空前的亂世,戰火紛飛,民不聊生。因為妖孽橫肆,南胥舊都——元京城受幻妖所擾,北邙軍隊屢次駐扎損傷慘重,便也丟棄了這座城池。南胥難民為了得到庇佑求得平安,以沈家為首的人們開始供奉長生仙。隨后便是五百年的相互制衡,相安無事,元京城也在南胥國滅后改名為懸陽城。”
廟堂高坐四十帝,疆域綿綿千萬里。
“從大胥到南胥,這個存在了四百年的歷史古國,僅用了短短三十年,便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
大雪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奇怪,心口處隱隱作痛。
——可他分明就沒有心,又怎么會心痛?
小滿沉醉于解說這段跌宕起伏的歷史,絲毫沒有注意到大雪神情的異樣。她翻閱著這本記載著南胥歷史的古籍書卷,嘖嘖稱嘆。
“都說亂世出英雄,南胥末年倒也真是人才輩出。不敗武神霍少將、江湖神醫無名氏;丹青妙手景和帝、龍章鳳姿長公主。”
“要說我最感興趣的,要數這南胥末代君王景和帝和長公主二人。”-
傳聞那六百年前的南胥古國,有一位才貌雙全的公主,名為昌寧。
昌寧公主飽讀經書,才華橫溢。史書記載她本非皇室血脈,而是南胥太后的養女。
直到南胥瀕臨國破,國師一語道破其中玄機,竟是這昌寧公主汲取了南胥最后的氣運。而后這位的公主的下落,也真如同她的身世一般,撲朔迷離,不了了之。
“關于這位名垂千古的才女,史書上曾記載過她的一篇詩文,名為……《詠豬》?”
豬豬豬
喜歡吃面糊
一個沖天鼻
兩瓣大屁股
“……”
小滿猛地將書合上,轉頭對大雪道:“破案了,這昌寧公主徒有虛名。”
她有些尷尬地輕咳兩聲:“不過據史書記載,南胥最后一任皇帝樓徽和心思縝密,勤政愛民,只可惜……生不逢時。若是早出生個一百年,說不定能做個中興之主。這個應當是真的。”
“那又如何呢?”
小滿一愣:“什么?”
大雪低垂著眉眼,聲音輕緩飄渺:“即便如此,又如何呢?”
“即使景和皇帝深謀遠慮又如何?就算霍少將軍驍勇善戰又怎樣?”
大廈將傾,朝堂已經從根部被啃噬殆盡。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過都是南胥落日黃昏前,最后回光返照的一縷余暉罷了-
上大學的這幾年,小滿和大雪漸漸少了聯系。
旁人看不見大雪。小滿閑暇時也會想起,若是沒有她的陪伴,他會不會也覺得孤單?
每每這時,她都會從領口里掏出戴在脖子上的那枚古銅色的花錢。
一枚山鬼花錢,正面鐫刻著紫薇諱,背面畫著道家八卦圖,刻字的凹槽填充正紅的朱砂,格外明艷耀眼。
腦海中再次浮現起大雪送她花錢的情景。
“山鬼花錢,厭勝錢的一種,你五行缺火,可貼身佩戴著。”
“還有紫薇諱的口訣,你一定要記得,我給你寫下來。”
“云字頭上披金甲
中間一劍鎮乾坤
左邊三點將軍箭
車字斬邪精
斤字斬邪鬼
耳字包萬象
紫薇鑾甲駕鎮中宮”
小滿深吸一口氣,將脖頸上的花錢取了下來放入抽屜內的首飾盒里,隨即躺下沉沉睡去-
夜色闌珊,晚風輕緩。大雪悄然出現在小滿的床前。
大雪望著面前睡夢中落淚的小滿,抬手輕輕為她擦拭著眼角的淚。
一道低沉的聲音傳入大雪耳中:“時間到了,你該回來了。”
大雪動作一頓,隨即垂下眼瞼。
夜色深沉,月光灑在她安睡的面容上,灑落一身斑駁。
他望著她,目光描摹她的輪廓,像是在凝視著世間難得的珍寶。
他都記起來了。
所以他該走了。
“阿寧,沈千,小滿。”
“好久不見。”
——可惜久別重逢,就又要說再見了。
“記得忘了我。”
如一陣微風拂過,不留痕跡。
一切都歸于沉寂-
“我的哥哥不見了。”
“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曾經來過。我曾經試圖證明他的存在,于是拉開抽屜去尋他送我的那枚花錢。”
——可打開精致的匣子,里邊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
可即便是如此,即便沒有人看得見他,即便有關他的一切都消失不見。但小滿還是確信大雪來過。
“你想找回你的哥哥嗎?”
“我該怎么做?”
“那便去懸陽城,尋長生石吧。”
第30章 六合封閉天吏往亡 火月晦日,不求財、……
轉眼到了六月初, 旭日當空,絢爛的陽光普照在層疊起落的白墻黛瓦之間。街道兩旁店肆林立,街頭處人頭攢動, 人流如織,熱鬧非凡。
城南正午,繡靈閣。
這個有著百年歷史的古老裁縫鋪坐落在城南街尾處一個不太起眼的角落里。店鋪的門面久經風霜, 木漆已然有些脫落。小滿抬頭望向頭頂的那塊褪色的牌匾,抬腿進門。
她前腳剛邁進大門, 身后便傳來了
那熟悉的聲音:“喲,好巧!”
小滿停下腳步,陳道生兩步繞到她身前, 語氣欠欠的:“沈大小姐也來看婚服?”
小滿看也不看他一眼:“少來,難不成你不是被父親強拉來的?”
“說的也對, ”陳道生嘖嘖稱道:“突然想起來 ,沈大小姐和我的婚禮好像是同一場。”
“……”小滿無語凝噎。
陳道生雙手環在胸前, 感慨道:“知其不可奈何, 而安之若命。正所謂,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大小姐, 有些事還是看開些的好。”
小滿語氣散漫:“不好意思,我這人堅信人定勝天。”
陳道生聳聳肩:“大小姐當真無趣得很。”
“……”
二人相伴走進繡靈閣, 分明是六月微熱的天氣,反觀屋內光線暗淡,空氣中甚至滲透著絲絲刺骨寒意。
縫紉機低沉的轟鳴聲響起,二人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屋內中央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坐在銹跡斑斑的縫紉機前,低著頭凝神忙著手里的活兒。
小滿抬頭一看, 對上一面破碎的鏡子,鏡面扭曲了她的面容,猙獰可怖。
她陡然一驚,下意識往后退一步,后背撞上陳道生的胸膛。
陳道生的聲音低低傳來:“對著大門的方向掛鏡子,可真是稀奇。”
小滿心有余悸,壓低聲音道:“怎么說?”
“從風水的角度來講,大門,也就是入戶門是吸納財氣和能量的重要通道。一般在墻上掛鏡子是為了反射不好的東西,可這鏡子若是對著大門口,則會將財氣反射出去,對財勢和運勢產生不利,同時還有可能將煞氣引進屋內。”
陳道生面不改色,語氣輕緩:“這碎掉的鏡子陰氣極重,容易招來一些不干凈的東西。”
小滿沉吟片刻,剛準備開口說些什么,便被一道沙啞低沉的聲音打斷:“二位貴客有何需求,我將為你們量身定做。”
小滿猛地回過神來,試探著問道:“你就是馮老裁縫?”
“是我。二位是……?”
小滿聞言皺眉,心中難免生疑。聽說這馮老裁縫在城南做了幾十年衣服,怎么會連沈家人都認不出來?
正疑惑間,彼時馮老裁縫恰巧抬頭,白發蒼蒼的面容之上,掛著一雙渾濁失焦的眼睛。
——這馮老裁縫,居然是個瞎子。
小滿愕然一驚,轉頭和陳道生對視一眼。
二人面面相覷,陳道生清了清嗓子咳了一聲:“馮老先生,我們是沈家人,來看您為我們定做的婚服。”
“噢,原來是沈家大小姐和準姑爺……兩位這邊請。”-
木質衣桁上掛著一件莊重華美的秀禾服,采用紅、金、藍的配色,復古而又重工。裙身整體以金鳳為主要圖案,裙擺處添加了拖尾設計,大氣而又華貴。刺繡圖案也主要使用了鳳凰,肩部加入了流蘇披肩,整體造型比較古典。新郎則是配套的喜服,寓意“龍鳳呈祥”。
馮老裁縫道:“煩請沈大小姐看看,這婚服的大小長短是否有待修改。”
小滿上身一試,巧的是這件秀禾服在她身上竟無一處不妥帖,簡直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
她又打開一旁的籠屜驗看婚服配套的物品,琳瑯滿目的飾品映入眼簾——金線刺繡的合歡扇、正紅重工的同心結,以及以蓮花為繡、飾以金色流蘇的紅蓋頭……
小滿抬起眼簾,笑道:“并無任何不妥,勞煩馮老先生替我們包起來,送到沈家去。”
可話音剛落,便聽得身后的陳道生開口:“等一下!馮老先生,我這身婚服……貌似不太合身。”
小滿聞言轉頭,只見陳道生此刻已經將衣服褪下掂在手腕上:“這衣服有些緊了,我怕崩壞,便不敢蠻力上身。”
他輕咳一聲,壓低聲音對小滿道:“畢竟我賠不起。”
小滿輕嗤道:“說得好像是你給錢一樣。”說完轉頭看向馮老裁縫:“老先生,幫他把衣服尺寸改大一些吧。”
誰知馮老裁縫愣了片刻,似乎在思索著什么,隨即轉身進到里屋。
小滿和陳道生雙雙不解,不一會兒馮老裁縫再次從里邊出來,手里卻多了一件正紅色的男式秀禾服。
馮老裁縫道:“改不了,我方才拿錯了,這件才是你的。”
陳道生就這他手里的婚服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件衣服配色為金色和紅色,上邊繡著鴛鴦,不禁疑惑:“這也不是一套的呀?”
馮老裁縫一口咬定:“就是這樣配對的,錯不了。”
陳道生有些摸不著頭腦,扭頭看向小滿,后者捏住他的袖子輕輕拽了拽,朝他搖了搖頭。
小滿語氣帶笑,客氣道:“那勞煩馮老先生幫我們包好送到沈家了。”
馮老裁縫皮笑肉不笑:“沈大小姐客氣了。”
小滿勾唇一笑,拉著陳道生就往屋外走,轉身一霎臉色瞬變。
走出繡靈閣,二人雙雙松了一口氣。小滿回望那塊褪色的朽木牌匾,腦海里再次浮現起那面碎鏡中映照出的自己扭曲的面孔,只覺一陣心悸。
天色有些暗淡,昏黃的余暉灑在二人身上,夕陽拉出長長的影子。
小滿猛然回神,一抬頭卻發現天色竟已近黃昏。
她有些遲疑:“我們方才進去的時候也才正午時分,不過就一炷香的功夫,怎么就日落了?”
陳道生劍眉微凝,他抬眸注視著頭頂的天色,神色狐疑:“大小姐不覺得那馮老頭不正常么?”
“何止是他,當我踏入這個所謂的繡靈閣第一步起,就發覺不對勁了。”
……就好像,踏入了一個不屬于現世的空間……
小滿深吸一口氣,說道:“……此間有古怪,先不要輕舉妄動,我倒要看看這件婚事到底要鬧出怎樣一個烏龍。”-
天色不早,二人加快步伐往沈家的方向走去,見小滿一直愁眉不展,陳道生主動搭腔道:“聽聞你我的婚期變更,是大小姐您的主意?”
小滿不知他想說什么,低低“嗯”了一聲。
“……為什么會選到這個日子?”
“不是我選的,只是我堅決要求父親更改七月的婚期,父親拗不過我,這才罷休,將婚期提前半月,改成了六月三十。”
小滿注視著陳道生的眸子:“七月為民俗“鬼月”,按理來說不興喜事,我絕不會將婚期安排在這陰間日子。”
陳道生長嘆一聲:“道理雖是這般,但大小姐可知,六月三十乃為晦日?老黃歷中的規矩,六月三十六合封閉,三事不做。”
小滿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何為晦日?”
“在老黃歷中,當月亮運行到太陽和地球中間的時候就為“朔日”,即每月“初一”;當地球運行到太陽和月亮中間的時候就為“望日”,即每月“十五”。而晦日,就是每個月的最后一天。六月三十日乃未月的晦日,即火月晦日,是晦氣聚集之地,新舊交替之時。”
陳道生侃侃而談:“六月以戌日起青龍,亥日就為明堂,午日就是天牢。雖然六月三十日是六合之日,但這種合日卻合成了未庫,是天牢也是閉日,也就是適合埋葬的日子。同時六月的午日也叫‘天吏’之日,極為難纏,不宜臨官。”
小滿聽得似懂非懂,微微瞇起眼問道:“你就不能一句話解釋清楚?”
“總結來說就是兩句話——火月晦日,鬼月交節,六合封閉,天吏往亡;不求財、不遠行、不嫁娶。”
眼看小滿眉頭越皺越深,陳道生忙解釋道:“無礙,我可是青河山玄真法師的親傳弟子,跟我成婚,您就安心把跳到嗓子眼兒的心吞回肚子里吧。”
他說著,目光不自覺瞥過小滿的心口處,突然話音一轉:“你……”
小滿:“你什么?”
“你脖子上掛的這枚花錢,上邊刻的是紫薇諱?”
小滿有
些莫名其妙:“是啊,怎么?”
陳道生情緒有些按捺不住:“沈大小姐好大的本事,你這枚紫薇諱的花錢可不太一般,難怪你不愿意買我的山鬼花錢,原來有了這等好東西?”
小滿發覺有些不對勁,試探著開口:“這枚花錢……不是沈億從你那兒買來的嗎?”
“從我這兒買的?實不相瞞,若是我有這枚花錢,即便是旁人出價千金我也斷不會拱手讓人的。”
陳道生嘖嘖稱奇:“看這枚花錢的成色,少說也有閣四五百年的時間了。算起來應當也是個老古董了。”
小滿聞言微怔,她垂眼看向胸前的紫薇諱花錢,突然回想起那日沈家主看見這花錢時,也是一副驚愕的神情。
“五百年前的花錢?陳道生送你的?”
……
懸陽城的五百年前,可是要追溯到那個神秘的南胥古國……
小滿輕輕摩挲著這枚曾救自己于危難之中的紫薇諱花錢,不由自主地再次將沈億和大雪聯想在一起。
同樣的面容,同一枚花錢,連同告訴小滿的紫薇諱口訣都一模一樣。
“哥哥……”
——所以哥哥,至始至終都是你一直在暗中庇護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