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落山。天色漸暗,陰風驟起。
夕陽余暉透過云層,籠罩著整座懸陽城,給這座古老的孤城增添了幾分神秘。
小滿稱病閉門不出,甚至除沈家主以外的人一律不見。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人不顧阻攔來敲響小滿院子的大門。
“叩、叩、叩。”三道禮貌而有節奏的敲門聲。
彼時的小滿正躺在院中梅樹下的躺椅上,悠哉悠哉地閉目補覺。落日熔金,金黃色的余暉洋洋灑灑地落下來,有如抖落的碎金,斑駁了小滿一頭一身。
蒲月打開一條門縫悄悄往外一瞧,轉頭有些猶疑地對小滿道:“大小姐,是那個喚作鳥鳥的女孩子。”
聽到這個名字,小滿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坐起身來,臉色難看到極致。不知是因為一夜未眠精神不濟,還是因為別的。
小滿眉頭緊皺,她頗為疲憊地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冷言道:“讓她走。”
蒲月聞言頷首。可還不等她去開門趕走鳥鳥,便聽得院門外傳來鳥鳥低低地抽泣聲:“大小姐,求求您開開門,求求您……”
鳥鳥的聲音無助得讓人心生憐憫。小滿有一瞬間的猶豫,但還是對蒲月搖了搖頭:“讓她走。”
“只有您能幫我了!”
門外的鳥鳥突然扯著嗓子嘶吼起來,原本空靈動聽的聲音此刻居然變得沙啞而刺耳,摻雜著她低低地嗚咽聲,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凄厲。
蒲月的手放在門栓上,轉頭看著小滿,等待她發號施令。
小滿抬頭望天。
她長嘆一聲,緩緩起身走到院門口前,親自打開門栓。
鳥鳥就站在門外,十歲的她長著六七歲的個子,瘦瘦小小的一只,臉上臟兮兮的,連同頭發也是鳥窩似的,亂蓬蓬的,好不狼狽。
“鳥鳥?你有什么事嗎?”
小滿說著上下打量著鳥鳥,有些驚詫道:“你怎么這幅模樣……受傷了?是誰打你了?”
鳥鳥和小滿對視一眼,隨即飛快垂下眼瞼避開小滿的目光。她吸了吸鼻子,也不答話,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樣。
正疑惑間,小滿注意到她臉上身上的淤青和傷痕,不由得想起昨天半夜里見到的那個老瘋子。
一埋眼,卻看見她右腿褲兜的地方濕乎乎黏糊糊一片,嚇得小滿忙將她拉到身前。她伸手往褲兜的位置一摸,卻與鮮血的手感不同。
一股甜膩的氣味涌入鼻腔,指尖輾過那粘稠的物什,小滿突然反應過來。
是糖,化了的糖果。
要知道這是1924年,懸陽城外動蕩不寧,兵荒馬亂。在這個多少人都吃不起飯的年代,她一個被沈家主好心收作仆人的孤兒,怎么會有一褲兜的糖果?
小滿不用想都知道這糖來路不正,于是蹲下身來問鳥鳥:“哪兒來的?”
鳥鳥只是低著頭,張了張嘴嗚咽了幾聲,也不說話。
一旁的蒲月實在是看不下去,出言提醒道:“鳥鳥,大小姐跟你說話呢。”
望著鳥鳥有些失神的眸子,蒲月不由得喚她:“鳥鳥?鳥鳥!”
鳥鳥猛地抬起頭,水汪汪的眼睛陡然清明,圓溜溜的眸子像是小鳥的眼睛一樣清澈無邪。她望著面前的小滿,語氣誠摯:“大小姐,您是不是特別討厭鳥鳥啊?”
小滿頓時一噎,隨即輕嘆一聲:“鳥鳥,你在說什么……”
“大小姐一定是很討厭鳥鳥的,就像先前那些人一樣……”
鳥鳥低垂下頭,亂蓬蓬的頭發隨意地落在她的肩頭,襯得她雪白的脖頸更加不足盈盈一握,好似一只手就能捏斷,可憐而又脆弱。
她低語喃喃:“或許他們說的都是對的,八字純陰,命中犯煞,活不長……這都是我……”
“我是天生的陰童子之身,是地府中爬上來的惡鬼……我惡貫滿盈,戾氣深重,只要是和我接觸的人都會被卷入怪事之中,我就是個災星……”
“鳥鳥,你……”
她怎么會知道陰童子的事情!
小滿緊抿著唇,“你從何處聽的這些蜚語?旁人這般編排你,你自己也要作踐你自己嗎?”
“不,大小姐,你根本不懂……”
此時的鳥鳥依舊沉浸在悲傷之中,聽不進半點勸告:“我一出生便引來幾十年一遇的暴雨,連續整整半個月的大雨招來了洪災,淹沒了所有的耕地和農田……村里人都說我是災星,父母將我投入洪流中,要將我扼殺在搖籃里……”
“可是禍害遺千年,我就是奇跡般地活了下來……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活下來有多么不容易……”
“洪水將我沖上岸邊,一對漁戶見我大難不死,便善心大發決定將我收養。可最后呢?他們因為我死在了動蕩中……這世間唯一對我好的人,就這樣被我害死了……”
蒲月呆呆地站在一旁,眼眶忍不住濕潤。小滿深吸一口氣,無可奈何:“鳥鳥,別說了。那都過去了。”
“不!我是災星!我馬上就要害死更多的人了!”
“噗通”一聲,鳥鳥應聲跪地。
“大小姐,鳥鳥求求您。”
鳥鳥無助地抽泣著,一雙小手死死拽住小滿的衣袖,說什么也不肯放開:“大小姐,求求您救救我的朋友們,救救他們……”
小滿不明所以,一時間掙脫不開,只得應下:“你先放開我,慢慢說。你要我幫你救誰?”
“之前和我一起在城西乞討的孤兒,大小姐您見過他們的,您忘了嗎?我幸運地成了沈家的仆人,他們卻被困住了……黑漆漆一片,發霉的青苔,濃重的血腥味……他們想要出來,但是不行,四肢被束縛,有東西將他們死死禁錮住……”
小滿聽得云里霧里,不由得眉頭緊皺:“他們被困在哪里?”
“在、困在……”
鳥鳥緩緩抬頭,以一種極其僵硬的姿勢轉身,抬手指向小滿身后的方向。
小滿順著她指的方向轉過頭,迎面吹來一陣陰寒的風。
“在祠堂。”
-
“轟隆隆——”
暗夜中暴雨傾瀉,天光黯淡,整個懸陽城籠罩在一層朦朧的薄霧中。雨水映照著周圍的依稀景物,天地間模糊一片。
窗外雷聲響動,大雨傾盆。屋內,榻上之人輾轉反側,睡意昏沉。
突然一道驚雷劃破天際,閃電劈開陰沉的夜幕,將暗夜里的不眠之人拖入無盡深淵。
小滿從淺寐中驚醒,緩緩起身走到窗邊。聽見響動的蒲月推門而入,為她披上一件外衣。
小滿反手捏住大衣衣領,微微扭頭看向蒲月:“這雨下了多久了?”
蒲月抬眼往外看了一眼,答道:“沒多久,突如其來的暴雨,說下就下起來了。”
見小滿沉默不言,蒲月有些遲疑地開口:“大小姐……可是因為傍晚時鳥鳥姑娘的話而輾轉難眠?”
小滿不答反問:“蒲月,你想說什么?”
“……蒲月只是想起,前段時間咱們沈家接濟過的那批城西來的孤兒,不久后不見了。在此之前……活躍在城北常家那一帶的小乞丐們也都不知何時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里,猶如人間蒸發了一般。”
小滿聞言動作一頓,轉身注視著蒲月的眼睛:“說清楚。”
蒲月深吸一口氣,這才娓娓道來:“之前城中一直傳言說,是那個叫做袁正清的城外人將孩子們拐到了城外去。但是——那袁正清的尸體卻出現在了護城河中,這不由得引人生疑。”
“是,的確疑點頗多……”
袁正清的尸體到底怎么到護城河去的,而消失的那兩批孩子,又到底去了哪里?以及……
小滿眉頭一緊。
以及……那碗神秘的湯藥,到底是不是與血蠱相關。
小滿疲憊地揉了揉睡眼朦朧的雙眼,一道閃電掠過,脖頸間傳冰涼的刺痛觸感。
小滿身軀一顫,縮了縮脖子關上窗戶,突然轉念想到什么,連忙扭頭問身旁的蒲月:“父親可曾叫沈億起身?”
蒲月也是被這一下問住了,囁囁道:“這個……蒲月不知。”
小滿暗道不好,裹緊了身上的大衣外套,轉身取了門口的傘就往外走。
她只身闖入滂沱大雨中,任憑身后蒲月如何叫喚,都不曾停下腳步。
-
初春的雨夜,小滿小跑著踩進水坑里,濺起一路腳步聲。
猛烈的雨點狠狠砸在單薄的油紙傘上,眼看著終于要走到主院,卻腳下一滑差點兒崴到腳。
小滿停下腳步平復著呼吸,站在門口朝主院內的那個人影遠遠望去。
天色昏暗,大雨瓢潑。散落碎發的打濕在沈億額頭,讓人看不清他的面容。沈億低垂著頭,一言不發,只有暴露在雨中的一雙勁瘦的手蒼白而冰冷。
沈億低垂著頭,壓根兒沒覺察到她的到來。
沈億咬了咬被凍得青紫的嘴唇。二月天寒,可他身上卻只有一件單薄的春衫,此刻已然濕透,緊緊貼在周身的皮膚上。
不知被罰跪了多久,不知暴風雨何時才會結束……沈億眼皮漸漸有些沉重,意識也變得模糊起來……
一陣料峭春風吹過,寒氣順著皮膚蔓延到四肢百骸,激得他打了一個寒戰。
下一秒,一個陰影出現在眼前的地板上。頭頂的雨點似乎停了,連同雨聲都被隔絕在外。
沈億周身一震,僵硬地抬起頭,只見那被雨淋斷了兩根傘骨的油紙傘遮住了頭頂半邊天。
小滿和他目光相接,蒼白的皮膚忖得他的眸子更加深邃。
她喚他:“沈億。”
沈億不應答,她繼續喚他:“沈億,快跟我起來。”
可后者依舊沒有任何動作。小滿疑心他是不是淋雨發燒給自己燒傻了。
她蹲下身,伸出手去撥開遮住他面容的濕發。
沈億抬頭,連串的雨珠沿著他微微顫抖的臉部輪廓滑落,滾入他微敞的衣襟中。
抬手覆上沈億額頭時小滿明顯感受到了他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她對上沈億的目光,看見沈億眸子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小滿心里狠狠揪了一下,生出一股不可名狀的悲情,疼得發緊。
下一瞬,小滿褪下身上的大衣外套,不等沈億反應過來,迅速伸手圍著他的脖子將大衣披在他肩上。
沈億明顯愣了一下,小滿一手握住他的肩膀,輕聲喚她:“沈億,我來了。”
沈億撲朔著一雙被雨水迷離的眼睛:“你是誰……”
“小滿。”
小滿鼻尖一酸,無法抑制地把這張臉帶入自己的哥哥:“我是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