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繼來不及探究這股意念從何而來,門外又響起一道清朗男聲:“于慕兒女士,我是沈延先生所聘請的律師秦朗,我的當事人正在指控一位名叫虞雅柏的女士貪墨公款,牽涉數額巨大,而根據資料顯示,她用公款所購買的各種資產里,也包括位于壽隆小區的一棟別墅,而現在,這棟別墅已經被她用贈予的名義轉到了你的名下。女士,我有必要提醒你,從現在起,您有權保持沉默,我們也會給您聘請專業律師作為辯護的時間,但請盡快。”
休息室外的走廊瞬間安靜下來。
沈繼不用看也知道于慕兒指定是被嚇了個半死,這種女人說到底就是欺軟怕硬,真死到臨頭,她骨頭一定比誰都軟。
事實也的確如此。
于慕兒控制不住地發顫,害怕地看著面前兩個西裝革履,通身上下都泛著精英氣息的男人。
腦子里忽然響起曾經不當回事的老媽的叮囑:“你趕緊和你表姐斷絕關系,別讓她把你給連累了……”
完了。
她想。
她終究是讓表姐給連累了。
沈延請來的律師秦朗雖然年輕,卻極其專業,在他與警務人員的合作之下,于慕兒很快放棄掙扎。
為求自保,她甚至主動將虞雅柏招供了出來。
說今天的事情全是虞雅柏一個人策劃,那個帶路的面罩男是虞雅柏安排的,商場舞臺是虞雅柏找人布置的,觀眾和主持人也全是聽虞雅柏的吩咐在做事。
而她自己只是充當了一個實時監控閔靜母子倆動向的角色,對虞雅柏透露了節目流程,別的環節都跟她無關,包括那棟別墅,是虞雅柏想在親戚面前顯擺她攀上了高枝,每個跟她親近的弟弟妹妹都有一套的,她不是特例。
于慕兒事無巨細地爆料著曾經視為親姐的虞雅柏,逐條逐句說得又清晰又肯定,負責記錄的文職小姐姐雙手在鍵盤上敲出了殘影。
沈延雙手插兜,靜靜地欣賞了一番于慕兒狼狽的模樣,緊接著走到休息室的娘倆面前:“回家?”
閔靜白了他一眼,蹲下身摸著兒子的頭:“繼兒,氣順了沒有?”
沈繼卻說:“我累了。”
“那咱們趕緊回家,好好休息。”閔靜哄著說。
沈繼沒吭聲,徑自走在前頭,閔靜緊隨其后。
唯獨沈延被留在最后,看著都對他愛答不理的母子,心煩意亂地扯了扯領帶。
他又做錯什么了?
直至來到跑車前,看著前排僅有的兩個位置,他底氣不足:“咱們打車走。”
一旁的李潔找到機會:“我們送你們回去吧?車上的兒童安全座椅都是現成的。”
“行啊。”閔靜笑睨著她,說出來的話卻很不留情面:“不過要麻煩李女士先把車上的攝像頭都拆了,從這會兒開始,就不用錄節目了。”
李潔肉眼可見地慌了:“可是閔小姐,您方才也聽到了,這是沖您們一家來的私怨,咱們節目組才是被牽連的無辜者。”
“無不無辜的,調查了才知道。”閔靜語調依舊溫溫柔柔的:“調查清楚之前,我拒絕錄制。畢竟我孩子的安危才是第一位的。”
李潔啞口無言。
不過她沒有就此放棄,轉身將自己和攝像的車子讓了出來,借給閔靜,并認真說道:“閔小姐,今天孩子受了驚嚇不方便多說,你們先帶孩子回去休息,等過兩天孩子情緒穩定了,我們再仔細詳談您看好嗎?”
這周到又得體的言行不由得讓閔靜高看她一眼,心說這人倒也不是根朽木,或可一用。
“成,改日再說。”她矜持地應下,算是回對方一個面子。
沈延開車,閔靜在后座陪著孩子,沈繼臉色難看地上了安全座椅,等車子發動后便閉目假寐,將閔靜擔憂的目光完全隔絕。
也許是今天這番動靜對一個孩子來說過于復雜,沈繼確實感到一股難言喻的疲累,再加上車子的顛簸,他幾乎是瞬間就沉入夢鄉。
真實的夢鄉。
他夢到自己只身來到一個巨大的白色空間,空中四處懸掛著一副又一副的巨大相片,上面都是他的過去。
相片是一分為二的,右邊畫面是剛出生不久的他被穩婆裹在襁褓之中,滿臉喜悅地送到產房外父親沈延手中。
沈延身著王袍,卻渾身皺皺巴巴,頭上王冠也是歪歪曲曲的,看他出來,臉上又驚又喜。
左邊則是產房中,費勁渾身力氣將他生下,滿臉汗水,虛脫的母親。
相片很清晰,就連母親眼底交雜著的疲憊與喜悅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沈繼在這幅相片前駐足了很久。
第二幅是他滿月,被父王帶上議政廳,被當眾賜名為繼。
繼者,續也,謂之不絕。
與他父王的延字意義相同。
相片上,他還是個屁事不懂的肉團子,可他爹卻神色驕傲,仿佛手中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沈繼于是想起了后來讀史書時看到的趣事:
在他滿月宴上,他那本就讓列國畏之如虎的父王酒后撂下豪言壯志:他遲早要一統天下,好送兒子一個立于諸王諸侯之上的至尊之位。
“寡人的兒子,當然要像寡人,寡人有的,他都要有。可他不能只像寡人,他要超越寡人。所以寡人沒有的,他也要有!”
“王天下者,謂之帝也,我的繼兒不止要做王,還要稱帝!”
沈繼同樣將這張相片的圖看了又看,才戀戀不舍地走到下一幅。
第三幅,他在母親懷中安然躺臥,母親眉眼間是他記事后再沒有過的溫柔。
沈繼微笑。
第四幅,他一日日長大,能跑能跳,在楚王宮攆貓逗狗,還學它們在泥潭打滾,于是母親手中多了藤條……
沈繼面露尷尬之色。
第五幅,因他過份頑劣,父母決定趁早為他啟蒙,相國蘇和成了他的先生,從此他日日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
沈繼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母親身上。
她一臉心疼地看著自己的背影。
沈繼抿了抿嘴,他很清楚地記得讀書時的所有痛苦記憶,卻不記得當年母親到底有沒有這樣在窗外看過自己。
第六幅、第七幅乃至第十幅,都是他在楚王宮里的點點滴滴。
煩躁的難過的委屈的記憶也隨之蜂擁而來。
直到第十一幅。
一架馬車正在駛離咸陽城,車里坐著垂淚不止的母親和情緒低落的他。
這是他十歲時,他的父王為求娶魏國公主,下令將他和母親送往魏國為質的時候。
看了一會兒,沈繼的目光直接落在馬車之后,城墻上站著的人影上。
沈延負手而立,眼也不眨地看著馬車,臉上滿是痛苦和不舍。
可饒是如此。
直到他們一路走出楚國,進入魏國,他一直硬著心,不曾宣他們娘兒倆回程。
沈繼心里輕嘆著補充道。
他繼續往下看去。
第十二到第十五幅,是他和母親在魏國為質時受過的苦難。
氣候變化引起的病痛、寄人籬下的冷眼與惡待、山窮水盡時的窘迫以及,遭人追殺算計的驚險。
第十六幅,他和母親終于回到楚國,他作了王,卻因年幼無法服眾,母親代為理政。
第十七幅。
沈繼眼神微動,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一幕。
相片上,他娘閔靜手持匕首,狠狠刺入一名少年胸膛,眼神毒辣。
他在身后一臉驚恐又不可置信。
母親和先生蘇和都忙于政事無暇顧及他,他覺著宮中煩悶,便與堂叔家與他同齡的沈綺一同玩耍,一日,沈綺邀他赴宴,說是發現了件新奇玩意要與他共享,他興致勃勃地赴宴,結果宴席過半,他娘匆匆趕到,幾十名護衛將宴客廳圍得水泄不通。
原來那日沈綺的父親決意殺他,取他而代之。
酒水里下了毒,弓箭手埋伏在了屋外,若非母親趕到及時,那晚他必見閻王。
他不敢相信平日里那么好的玩伴和兄弟會這么對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娘已經拿了匕首,狠狠刺入沈綺胸膛。
她很忙,還要應付南邊代國來的使臣。
所以殺完人后,她只冷漠地告誡他:“你記住,王室之內,斷無親情!”
便揚長而去。
……
沈繼沒有再往前走:“夠了,出來。”
語氣中已經帶了點惱火。
“別生氣。”一道身影自他背后出現,沈繼回頭,對那副面孔再熟悉不過了。“你擁有了我的記憶,我也看了你的,這很公平。”
稚氣的臉蛋上帶著老成的氣質。
“要是有得選,我并不想擁有你的記憶。”沈繼說:“我可以把這具身體還給你。”
五歲的小屁孩,他當夠了。
豈料對面的孩子搖頭:“我也不喜歡這個人間,我再也不想回去啦。”
沈繼一哽,心中不由自主地抽痛,看向孩子的目光便帶了一抹心疼。
‘沈繼’則完全不當一回事,走到第十七幅照片面前,高仰起頭看著上頭的閔靜,語帶羨慕地開口:“你有個好媽媽,她真的每一次都會及時出現在你身邊,保護你。”
沈繼心里一動。
‘沈繼’又說:
“哥哥,我很快就要消失了,以后再也不會出現,你以后絕對不會再被我的情緒拖累了。所以在那之前,你可以滿足我一個愿望嗎?”
看著面前將自己的病情都說成是對別人的拖累,仿佛比起自己的不幸,更抱歉給別人造成麻煩的懂事小孩,沈繼愈發心軟。
“你說。”
‘沈繼’笑出兩顆可愛虎牙:“哥哥,可以讓你的爸爸媽媽帶我去一天游樂場,做我一天的爸爸媽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