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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昨天是豬血,今天是照片。這群人像蟑螂一樣,不知道哪天會從哪里冒出來。

    這幾天,片場的安保戒備相較以往顯得尤其森嚴,尤其是清場的時候,會挨個按照工作牌來確認。

    那天的潑血事件之后,微博上不知道是誰把小道消息傳了出去,為了不打草驚蛇,劇組及時公關了那條【疑似有人蓄意報復蘇笛】的微博和視頻。

    下夜戲回到酒店的時候,小禾也警惕地和保鏢一起四處觀察著。可疑的人沒看見,倒是在酒店的拐角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她拿著快遞在按電梯,但是電梯關門前蘇笛還是認出了這個背影——舟舟。

    她不是應該和陳文續一起住在街對面的酒店嗎?怎么會在這里?

    心里浮現起了一個猜測,蘇笛走上前看了看電梯最后停留的樓層。

    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其他人乘坐,電梯在16和28樓分別停了一次、

    而自己就住在29樓。

    走出電梯,踩上地毯的時候蘇笛看了看背后,可是安靜的走廊里,除了自己和小禾以外沒有別人。

    *

    坐在蘇笛屋里的沙發上,萬溪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話:“蘇笛,我下周決定要走了!

    蘇笛原本在低頭看劇本,聽了這句,她抬起頭來,像是沒聽清一樣問萬溪:“你說什么?”

    原來不是在專心看劇本,是在走神啊。

    耐心地又重復了一遍,萬溪告訴她:“我要去洛蒙德湖旁邊的拉絲小鎮!

    “我聯系了一份民宿前臺的工作,也許可以在那里待很久。”

    萬溪后來還是沒有主動提起自己為什么來找自己,但她既然不說,自己也就尊重她,不會過多追問。

    “簽證也都辦好了嗎?”蘇笛問。

    “我遞了加急的簽,再過兩三天就下來了。”

    蘇笛看著萬溪,只覺得有些晃神。自己離開申城,住進螺石村好像還是不久前的事情,但回頭看已經過了三年了,甚至自己現在都不會再頻繁地夢見蘇明嘉了。

    她們一直都知道,三個人只是短暫在螺石村停留,只是等萬溪真的提出要徹底離開的時候,蘇笛還是沒有什么真實感。

    韓齡離開以后,她不再把朋友關系看得那么深刻,但她不得不承認,萬溪對于她而言是一個精神高度契合的人。

    沒有問“還會回來嗎”之類的話,蘇笛只是淡淡地說:“好,那我去送你!

    萬溪明白,也和她有著類似的感受,所以她寬慰蘇笛說:“我們不會不再聯系的,等《枯葉蝶》開播的時候,我還要認真看的。”

    “嗯”了一聲,蘇笛沒再多說什么。閑聊幾句過后,萬溪也離開了蘇笛的房間,回了自己的屋子。

    隔壁房間的關門聲響起后不久,蘇笛的房門口又傳來了突兀的敲門聲。

    萬溪剛走不久,那來敲門的人會是誰。

    從貓眼往外看,走廊空無一人。謹慎地將門打開一條縫,蘇笛低頭看到了擺在門邊的東西。

    門口放著一個包裹,關門拆開后,里面是自己被用紅色涂料打過叉的黑白照片,還有一張打印出來的自己和陳文續那天在房間門口談話的照片。

    昨天是豬血,今天是照片。

    這群人像蟑螂一樣,不知道哪天會從哪里冒出來。

    沒有打草驚蛇,蘇笛假裝毫不在意地把包裹丟到了拐角的垃圾桶里,第二天,第三天的時候都無一例外地把包裹拆開后直接丟進垃圾桶。每天早上蘇笛去看的時候,垃圾桶里都是空的,不知道是保潔人員清理過了,還是被人帶走了。

    就這樣一直到第四天的時候,對方終于忍不住了。

    這次蘇笛甚至沒有拆,直接把包裹丟進了垃圾桶里,她知道這個人一定能看到,于是在丟下包裹后,她假裝大聲地關上了門,但其實走進了另一邊的防火門。

    靠在墻邊,蘇笛默默在心里數著數。

    “一,二,三……”數到一分鐘的時候,對面走廊的房間無聲地拉開了房門。

    竟然和自己住一層嗎?

    一個像是刻板印象里的肇事人走了出來,這個人身著帽衫,戴著口罩,帽衫外露出一截長發,但身量看起來卻要比在片場潑血的那位要高上許多。

    只見那人走到垃圾桶邊,撿起了蘇笛丟下的包裹,看不到臉,但蘇笛能從那僵硬的手部動作讀出來。

    這人看起來要氣瘋了。

    有人關門出來,聽到動靜,那人渾身一震,趕忙將包裹丟下。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那人竟在緊張地張望過后選擇往蘇笛所在的防火門躲。

    那不正好了嗎。

    “吱呀”一聲,防火門打開,帽衫人在猝不及防的瞬間和蘇笛四目相對。

    沒有給對方反應的時間,蘇笛揪住那人的領子就要去摘口罩,那人察覺她的意圖,瘋狂掙著想要躲開?商K笛的動作更快,在那人掙動的時候,蘇笛反手抓向上方的帽子。帽子沒能摘下,但卻把對方的假發抓了下來。

    果然是反串成女生的人。雖然只有一眼,但蘇笛也大概能確定這半張臉的歸屬了。

    一瞬間,帽衫男的面容暴露在樓梯間發綠光的燈光下。還沒得及看清他的長相,那人便猛地揮出一拳。蘇笛偏頭躲過,拳頭只是堪堪擦過她的耳邊,并沒有碰到她。

    趁蘇笛放松了力氣的瞬間,那人慌不擇路地撞開蘇笛朝著樓梯間奔去,腳步慌亂得甚至能一次跳下四五級臺階。

    蘇笛巴不得他這么跑。

    就在他到達下一個拐角的時候,小禾驟然拍開防火門拽住了他的衣服!

    小禾這兩年為了鍛煉下自己曲度變直的頸椎沒少去健身,當然也就不會讓他那么容易跑脫。他往外掙的時候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了兩聲,就在這兩聲的回音里,蘇笛看準時機抬起一腳從背后將他踹倒!

    這一腳踹在了膝彎上,那人失去重心地向前撲去,隨后避無可避地重重地嗑在地板上,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那人被磕了個七葷八素,但求生欲讓他還是伸出雙手,試圖抓著欄桿站起。這一伸手剛好給了小禾機會,抓著他的兩只手,小禾三下五除二就將他和欄桿牢牢捆在了一起。

    他現在的樣子倒是比當年的演技自然了許多。

    蘇笛面無表情地將一直在錄像的手機放到了那人面前,前置攝像頭里映出了一張熟悉而狼狽的臉。

    看他慌亂地用手來擋臉,蘇笛蹲下身站在他面前,不緊不慢地將自己的話也一并錄了進去:“沈易達,果然是你!

    “那天也是你指使你的粉絲,并教她怎么混進片場的是嗎?”

    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滾落,他眼神不停閃躲,手也堅持不懈地來擋蘇笛的手機鏡頭。終于在蘇笛放下手機后,他含糊不清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

    “沒關系,警察會弄明白我在說什么的!

    聽了這句,沈易達猛然抬起頭來,蘇笛卻不管他的反應繼續說:“你是在紙飛機上和她聯絡的,是嗎?”

    神色一僵,沈易達嘴硬道:“你沒證據,這種話我也可以編啊!

    冷笑了一聲,蘇笛拿起手機,在通話界面按下了幾個數字。

    余光瞥到她報了警,沈易達緊張地喝問:“你要做什么?”

    “送你去編這樣的話!

    看到她準備撥出電話,沈易達雙腿猛地一蹬,拼盡全力想要跳起來往外跑?伤俗约旱碾p手還被死死地綁在欄桿上,就在身體剛要離地的瞬間,他整個人被不受控制地朝著欄桿方向猛地一扯,重重地撞回了欄桿邊上。

    手腕被繩索勒得生疼,從手腕到小臂這一段火辣辣的疼。

    狼狽和憤怒讓他咬牙抬起頭,怒目瞪著蘇笛。

    又是這樣,又是她高高在上地看著受盡屈辱的自己。

    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沈易達恨聲質問:“蘇笛……你憑什么這樣和我過不去!

    小禾聽了這話都想笑,到底是他一次又一次自作孽,還是蘇笛和他過不去。

    蘇笛眼神里只有審視,這樣的目光如同一耳光扇在他臉上,刺痛著他那顆充斥著屈辱與不甘的內心。

    “你知道我這三年怎么過的么?”

    沈易達從喉嚨里擠出來的話沙啞又刺耳,“別說沒戲拍了,我連活都活不下去。”

    “他們罵你什么?罵你霸凌姐,罵你殺人犯,那你要是來試試他們罵我的話呢?”

    被封殺的時候,他都不敢打開自己的私信。那些侮辱性的為他創造的臟話,那些問他父母看沒看過他的視頻的話一個一個戳在他的脊梁骨上。“我的視頻被你發的滿天飛,拜你所賜我現在在大家眼里就是個會搖尾乞憐的賤人!”

    他罵自己的話倒是沒罵錯,但前半句就錯的離譜了,小禾沒憋住,大聲反駁他:“你胡扯,我們從來沒發過你的視頻,你的視頻爆出來的時候甚至我們工作室都解散了!”

    沈易達聽了神色卻更憤怒,“就是你們,不可能是別人!”

    “你這個……”

    小禾算是明白了,他就是想把這個盆子扣在蘇笛頭上,這樣他能發瘋發得更心安理得。

    蘇笛原本也沒打算和他多話,但是聽了他這句,蘇笛卻定定地看了他半天,然后平靜地告訴他:“沈易達,你知道當時你的事情是怎么被爆出來的嗎?”

    “是你其中跟過的一個人在飯局上把你當成談資,這才在最后傳到了狗仔的耳朵里!

    “你的視頻不是我發的,讓你受辱的人也不是我,但你既然總是口口聲聲地說我害了你,那我不如今天就順了你的心坐實了這件事情。”

    她把手機重新舉到沈易達眼前,屏幕左下角,各種ID如同密密麻麻的飛蚊般不停跳到沈易達眼前。

    在那么多飛速閃過的文字里,他精準地捕捉到了一句“追了你四年,最難的時候都還在廣場上維護你,現在發現小丑竟是我自己。”

    ID來自于【沈易達的小糖丸】

    沈易達瞪大了眼睛,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

    蘇笛竟然在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了直播。

    “啊啊啊——”

    難聽的嘶吼聲傳進了直播里,沈易達像是徹底失去理智一樣瘋狂掙扎起來,不知道他從哪搜刮來的力氣,竟然掙脫了綁住他的繩子,揮拳朝蘇笛面門而來!

    蘇笛躲開的瞬間,防火人也被人推開,沈易達被幾個安保人員鉗制住,蘇笛的肩膀也被陳文續穩住。

    直播已經在剛才意外退出時結束了,蘇笛站定后有些詫異地看著陳文續的側臉。

    ……她為什么會知道自己在這里?

    第42章 “你不需要為我的事操心,我自己可以自己處理!

    沒有先為自己的突然到來做解釋,陳文續站在蘇笛身前,隔開了沈易達視線里翻滾著的駭人兇光。

    “沈易達,你知道你教唆的粉絲還沒成年嗎?”

    聽了這句沈易達渾身一震,他的嘴角微微抽搐,臉上的肌肉扭曲成一團,“你放屁”

    不介意他的出言不遜,陳文續的聲音沉穩而清晰,“按照她在你們的聊天記錄里告訴你的虛歲來說她已經成年了,但事實上她三個月前才滿十七周歲。”

    “她的包里原本放著一瓶你給她的硫酸,最后是她害怕了,才自己換成了豬血。”

    教唆未成年人,故意傷害未遂,這兩件事曝光以后等待沈易達的是徹底的社會性死亡以及懲罰。

    “你們這是要我死……你們這是想要逼死我!鄙蛞走_的嗓子已經在剛才的怒吼里叫啞了,他只能從喉嚨里硬生生擠出這一句。意識到自己接下來面臨的將是真正的無法翻身的境地時,他張了張嘴,還想要說些什么,卻只是發出了一陣含糊的話音。緊接著,他突然像瘋了一樣,雙手胡亂揮舞著,嘴里胡言亂語地喊著。最后,在保安的制裁下,他低下頭放聲大哭起來。

    哭聲中充斥著絕望,顯然他整個人已經徹底崩潰了。

    在沈易達出房間時,蘇笛就讓小禾報了警。外面響起了警笛聲,很快警察就推開了消防門拷住了沈易達。

    *

    沈易達被帶上警車的時候,蘇笛和陳文續隔著一段距離戴著口罩站在酒店的樓梯上。

    “你沒事吧!

    氣溫并不冷,蘇笛沒有接陳文續遞過來的薄外套。

    “沒有!碧K笛答。

    垂下了眼看著延伸到自己面前的蘇笛的影子,陳文續的聲音沒了剛才的鎮定,“……開門前我很擔心,但還好你沒事!

    聽起來,陳文續確實是很擔心。

    心不在焉地看著警車的燈光,蘇笛冷不丁問:“你為什么知道我會在那里?”

    蘇笛遲早要問的,陳文續也自然地回答:“我去敲門的時候你不在房間里,我給你打了電話你也沒有接,我就先問了酒店的人!

    酒店的人當場就給她看了監控嗎?還是說她一直都在自己附近關注著自己的動作。

    “我沒事了!

    聽了蘇笛這句,陳文續說:“之后應該會由檢察機關那邊提起公訴,我也不會讓他以后再有機會靠近你了!

    抬眼看了下陳文續,蘇笛突然在這一刻對陳文續的改變有了具體的感知。陳文續確實早就不是需要自己為她爭取機會的那個落魄演員了。

    當時的陳文續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也不愛蘇笛。

    現在的陳文續不再需要自己的幫助,甚至好像有自己當時最向往的東西,可自己現在不愛她。

    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蘇笛拒絕道:“你不需要為我的事操心,我自己可以自己處理。”

    早已習慣了如今蘇笛的冷言冷語,陳文續面色如常地回答:“就當是我自私,為了讓我自己心安!

    她這樣說,蘇笛還能再說什么?

    看陳文續露出受傷的表情并不能給她帶來任何的快意,所以蘇笛也不喜歡總是說故意刺人的話。

    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蘇笛轉身回了酒店。

    *

    接下來的幾天劇組風平浪靜,因為即將更換出品方,劇組在商量下決定暫時壓下消息,等出品方那邊穩下后再發通報。沈易達那邊正在做筆錄,現在被關押在看守所。

    那個被沈易達教唆潑血的小女孩已經完全供認了全部過程,但由于還在調查中,所以父母還不能把她接回家。

    為了補拍那天耽誤的戲,劇組員工這幾天都比較忙。

    結束了一個大夜和一個白天的拍攝,蘇笛終于在天還沒黑的時候得以返回酒店休息。

    靠近大堂之前,她聽到了有車輛駛入的聲音,經常被狗仔偷拍的敏感讓她回頭看了一眼,結果她沒想到看到的是一同下車的陳文續和路華清。

    路華清擺了擺手示意門童不需要泊車,一會兒就開走。

    陳文續站在門邊和路華清聊著天,似乎是提到了什么,路華清笑了笑,從陳文續背后伸手去夠車里的東西。

    這一幕倒是讓蘇笛想起了些以前的場景。

    初出茅廬的年輕影后和把她看作繆斯的青年導演。她曾經是羨慕過兩人之間的感情的,也嘗試復制過路華清對待陳文續的方式的,F在看來,即便都是給陳文續提供資源,可由當時的自己做出來就高高在上又令人誤解,但路華清做起來*就像是兩個人自然而然地并肩往前走。

    沒有多看的興趣,蘇笛轉頭走進大堂。

    回房間休息了一會兒,蘇笛又下樓去拿快遞。手上抱著連連的零食,她站在電梯中間等待電梯門關上時,卻突然有人再次按開了電梯。

    來人在進來時習慣性地要去按二十八樓的電梯,但是在視線碰上蘇笛的臉時,她停住了動作。

    陳文續臉上露出了一瞬的錯愕,似乎是特意來找蘇笛,但沒想到會在這里就遇到她。

    電梯緩慢上升,陳文續臉上的錯愕沒有轉變為驚喜。借由電梯門的鏡面觀察著蘇笛,陳文續能看出蘇笛今天的臉色比平常要冷一些。

    她也清楚其中的原因。剛剛不知道是不是心有所感,她在余光里看見了轉頭離去的蘇笛。

    電梯上行,有人在中途進來,又在五樓出去。電梯里很安靜,沒有人說話,蘇笛也往旁邊挪了挪,好像在拿她當空氣。

    但蘇笛只是因為聞到混雜的香水味而下意識往旁邊挪了一步而已。

    終于只剩兩個人的時候,陳文續開了口:“你看到我和路華清在門口了,是嗎?”

    看起來不像是在賭氣或者介意的樣子,蘇笛說:“是看到了。”

    拿不準蘇笛的態度,但不管蘇笛怎么想,她都必須要好好解釋。畢竟沒有人比她還清楚不長嘴的后果。

    “我今天只是在和她聊出品方的事情,然后下車的時候你看見的應該是她給我拿放在副駕的文件袋!

    蘇笛聽了沒什么反應地說:“陳文續,你現在是單身,所以我也不需要你的解釋!

    “單身”兩字,聽起來是在和自己強調兩人現在毫無關系。抿了抿嘴,陳文續堅持說:“但我不想你誤會我。蘇笛,我現在正在追求你,就算我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也不會轉而從其他人身上尋求慰藉。”

    是很真摯的話,可惜蘇笛現在心情不佳,并且在思考一件她更在意的事情:“我也說過了,我不需要你解釋。如果你非要解釋的話那我想知道,路華清的車為什么會停在這里而不是你的酒店里,那天沈易達發瘋的時候你為什么第一時間就知道,剛剛進來的時候你為什么要去按二十八樓?”

    直視著陳文續的眼睛,蘇笛問:“你現在和我住在一個酒店里,是不是?”

    張了張嘴,陳文續組織了半天語言,最后悶聲承認了,“對不起,我太擔心了。”

    嗯,太擔心了。所以那天她看到小禾進電梯,原來是跟著陳文續一起換了酒店。

    說不出來心里怎么想的,蘇笛下意識問出了心里諷刺她的話:“擔心我和萬溪還是有關系,還是擔心沈易達會對我不利?”

    蘇笛的語氣十分不悅,但這已經比陳文續想設想的要好很多了。

    想到了從前的回憶,陳文續仔細地解釋:“不是,你沒有騙我的必要,從來也都沒有騙過我,所以你說的我都相信。我只是……也注意到了沈易達的動靜,但你什么都不說,我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方式可以幫上你的忙,只是住在離你很近的地方,關注著你。”

    陳文續的話音落下后,蘇笛沒有再繼續質問。

    她的表情好像不為所動,但陳文續知道她大概率接受了自己的解釋。

    只是可能一如既往地不會給自己反饋。

    電梯依舊在運行,在快到二十四樓的時候,蘇笛一言不發地替她按下了二十八樓的電梯鍵。

    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的想法,電梯停下的時候,蘇笛看著鏡面里的人下了逐客令。

    “你到了。”

    停頓了好一會兒,直到電梯門又要關上的時候,陳文續才又按下開門鍵。

    擦肩而過的時候,蘇笛在混雜著兩種香調的味道里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果香,是自己三年前常用的無花果味。

    但她記得陳文續以前喜歡用木質調。

    電梯門慢慢只剩一條縫,蘇笛聽到她輕聲說:“我先走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

    刷卡回了房間的時候,蘇笛驀地把包裹丟到了桌子上,悶響遮蓋住了她煩悶地坐下的動靜。陳文續總在說“對不起”,她不喜歡聽,可得寸進尺本來就是人的本性,如果她不讓陳文續說對不起,陳文續就會試探著一步一步朝自己靠近。

    對陳文續的心軟最終好像都會變成自己的麻煩。

    不悅地拿起換洗衣物扎進浴室里,蘇笛又開始了循環往復地“先把和陳文續的事放到一邊,把她對自己的影響降到最低!钡淖晕野参。

    *

    出品方終于確定的那一天,萬溪也拿到了護照和簽證。

    為了慶祝自己即將開始的未知生活,她決定在離開前請蘇笛吃一頓晚餐。

    蘇笛還沒下戲,所以萬溪在替蘇笛幫連連換過水以后先行前往餐廳。

    還不到劇組集中下戲的時間,路上的行人不算多,更多是趁著太陽落山以后出來逛逛的人。

    路邊水果店的小孩一如往常地在路邊玩著球,萬溪經過的時候,他的球不小心滾下了人行道。

    對向有一輛車駛來,可是缺乏安全意識的小孩就這樣沖了出去。來不及多想,萬溪伸手抓住了小孩的領子,對向的來車也在即將碾過球的時候剎車停了下來。

    水果店的老板娘驚呼著跑過來,一面對她表達著感謝,一面教訓著橫沖直撞的小孩。只有停下來的車沒有動靜。

    直起腰來,萬溪打量著這輛沒見過的DBX,她看不到車主,但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松開了小孩,萬溪轉身就要離開馬路。

    可就在這時,她聽到了開門的聲音。

    “萬溪”

    甚至不需要回頭,萬溪在聲音主人開口的瞬間就認出了她的身份。

    靳沛,她就好像在自己身上拴了魚鉤一樣,每次自己以為她放棄尋找的時候,她就會扯一扯線警示自己,要是自己打算跑遠,就會像現在這樣被線扯著直接回到她面前。

    萬溪下意識就要跑,她說不清為什么自己要逃跑,明明自己沒有任何過錯,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

    靳沛從后緊緊地抱了上來,一只手橫在萬溪的肩前,另一只手克制地扣住了萬溪在身前掙扎的手。

    像她以前常常做的那樣,她將腦袋埋進了萬溪的頸窩里,用萬溪以前最喜歡的透露著急需被安撫的語氣說:“我找了你很久,真的很久。”

    明明人就在自己背后,但萬溪眼前一下閃過了很多不屬于現在的東西,一會兒是昏暗的聲控燈下,自己站著,看著坐在石凳上的少女。夏季校服下是少女倔強地弓起的背脊,她問自己:“你要管我?”

    她的話其實不是詢問,而是在確認自己必須要服從她的條款。那時擠進自己指關節的手指把自己捏得生疼,十八歲的靳沛緊緊地盯著自己,一字一句地說:“那就要一直管我,絕對沒有一點可能可以放棄我!

    一會兒又是,她回到靳家以后告訴自己,“你為什么不可以裝做不知道?你明明清楚我從來不會背叛你,我只是需要借她的力完成這個項目,再在卓永站穩腳跟!

    她告訴自己:“我愛你啊,我只愛你,我不會捆綁你說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是為了我自己,我要我可以夠到的權力,我要堂堂正正地站在這里愛你,也要你一如既往地愛我,不可以嗎萬溪?”

    萬溪忘了自己當時怎么回答的了,但她記得自己現在和當時一樣只感覺到天旋地轉。

    第43章 “你那時才十四歲”陳文續的聲音悶得出奇。

    萬溪不見了,蘇笛沒有在約定好的餐廳看到她,也打不通她的電話,回她的房間查看時發現她的證件甚至還在包里。

    最后一條信息是“我馬上要到了”,于是蘇笛從酒店前往餐廳的路線開始尋找。

    她找了半小時,終于在水果店老板那里聽說了萬溪被一名女性帶上車離開的事情。在看了店內的監控和街邊停車的行車記錄儀以后,蘇笛讓小禾幫忙查了車牌號,最終發現,帶走萬溪的人是卓永分家以后的新董事長——被傳是前董事私生女的靳沛。

    她見過靳沛的名字,在萬溪生病暈倒時的通訊記錄里。結合萬溪和靳沛在監控里的狀態,蘇笛不難猜出兩人曾經的關系。

    但正是因為猜到了,正是因為監控里萬溪暈倒了,她才更要趕過去。

    正巧碰上了公共節假日,路華清覺得連軸轉不利于演員狀態,于是給大家放了三天的假。

    蘇笛還查到了靳沛在申城的住址,于是趁著假期準備驅車尋找萬溪。

    但在酒店樓下,卻碰到了陳文續,“我陪你去。”

    陳文續堅持說:“是我一手促成了新卓永和我們的合作,萬溪被帶走有我的一部分原因!

    陳文續作為卓永現在的股東,在靳沛架空了曾經的高層時候為靳沛提供過幫助,見證了靳沛自立了新卓永的門戶,也算是和靳沛有所往來。原來她想著蘇笛不愿意再和卓永有牽連,她也就沒有第一時間想到和靳沛合作。但這次找上門的出品方卻一個不如一個,再三考慮之下,她選擇了自己可以掌握合作節奏的卓永。

    但她沒有想到,這一次的合作,會讓靳沛有意外收獲。

    剛剛她也問了靳沛的近況,得知靳沛現在不在申城后,陳文續立馬想到了靳沛在離申城一天車程的梧市有一套療養度假用的房子。

    于是她告訴蘇笛:“我或許知道靳沛在哪里,你帶著我一起去,總是能方便一些!

    思索片刻后,蘇笛沒有再反駁,只是告訴陳文續:“你自己開車!

    說完,就朝停車場的方向趕去。

    車程過半,但天已經完全黑了,蘇笛不得不再中途的一個小城停下暫時歇腳,等待明天一早再出發。

    可當她找到酒店的時候,前臺人員卻告知:“不好意思蘇女士,我們這里由于有學校培訓加上馬上過節了,只剩下一間大床房和一間單人房了!

    正巧陳文續也在這時匆匆趕來。看到蘇笛的車停在這家酒店邊上,陳文續才下了車。

    “標間沒有了嗎?”陳文續順口問了一句。

    前臺工作人員很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剛剛確認過,標間沒有了,而且就在剛剛單人房也訂出去了!

    那意思就是整個酒店今晚只剩下一間大床房了。也就意味著自己很有可能和陳文續要再住一間房間。

    看著蘇笛的身體變得僵硬,陳文續主動解圍說:“你住這里吧,我再去找其他家!

    說去找其他家就真的找了,等蘇笛辦完手續之后往外看,陳文續的車已經不見了蹤影。

    可其實這個小城里總共只有兩家酒店,而這已經是蘇笛問過的第二家了。

    在隨意找了一家餛飩店吃完晚飯后,蘇笛回了酒店。她住在高層,在她走到床邊拉窗簾的時候突然看見,酒店背后有相對的兩個停車場,在停車費比較貴,停的車比較少的那個停車場里,有一輛車很像陳文續開來的那輛。

    像是要驗證蘇笛的猜想,陳文續從停車場門口出現,提著買的水上了那輛車。

    然后就一直沒有下來。

    她沒找到可以住的房間。

    蘇笛站在窗邊看了許久,可是像是自己勸自己一樣,很快她又告訴自己,那和我又有什么關系。

    拉上了窗簾,坐在沙發上打著萬溪的電話,萬溪一如既往地不接,也許是接不了,總之蘇笛的聲音隨著未接聽的篤篤聲一起飄忽不定。

    終于在對著手機漫無目的地刷了半小時之后,蘇笛又再次拉開了窗簾。

    果然,陳文續的車還在那里。

    在又一次拉上窗簾,又一次手滑點開屏幕看時間后,蘇笛突然從沙發邊站了起來。

    如果她沒看見的話,她完全不會去追問陳文續的住處。但她看見了,心里也因此不能平靜,所以她不打算置之不理。

    如果自己要因此輾轉反側一晚,還不如干脆些喊她上來,反正兩人的關系不會因為這一晚發生任何改變不是嗎?

    想明白了之后蘇笛才發覺,似乎只有從座位上站起來這個動作耗費了一番心力,而站起來之后,接下來的換鞋、拔卡、關門這些動作堪稱一氣呵成地完成了。

    *

    陳文續坐在后座,后座并不窄,但對于成年女性來說也并不能完全舒展開。就在她準備撕開一片蒸汽眼罩時,窗外突然傳來了“篤篤”聲。

    回頭看去,車窗外是還穿著白天那身衣服的蘇笛。

    陳文續按下車窗以后,蘇笛面無表情地對她吐出一句:“上樓。”

    生怕剛才自己耳朵聽錯了,陳文續遲疑地看著蘇笛的眼睛確認道:“我可以上去嗎?”

    直起腰和陳文續拉開些距離,蘇笛答:“如果你愿意睡在車里,就不需要上去!

    用開門的動作回答了蘇笛,陳文續將U型枕和蒸汽眼罩放在了后座,還把小毯子也疊了起來。

    就像是擔心蘇笛會反悔一樣。

    刷房卡進了房間后,蘇笛打電話又要了一床被子。被子送到后,房間里陷入了短暫的尷尬。陳文續站在沙發旁邊,明顯在等自己發話。

    她要等自己說什么?

    “你要洗澡嗎?”,“浴袍在柜子里一會兒自己換?”還是像以前一樣的,洗澡前像膏藥一樣,要被問上個三四遍才會真的走進浴室,并且進門前還要留下一句“那你等我!

    頓感不適地扭過了頭,蘇笛撂下了一句:“我先去洗澡。”,就進了浴室。

    很快,蘇笛就帶著混雜著水汽的香波味從浴室出來。頭發吹過了,垂順地搭在肩后。

    好像披下來的時候比以前要長很多了,陳文續想。

    她記得蘇笛的頭發不算很軟,有時不吹干就會拿濕漉漉的腦袋來蹭自己的脖子,其實不涼,只是水汽碰上體溫時很癢。鬧到最后兩人總是一起進浴室,在嗡嗡嗡地吹風機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當時只覺得蘇笛很令人煩惱,總是用有意無意的舉動來試探自己的底線,最后再享受自己的妥協。

    但她沒意識到其實妥協背后的真相,是自己在享受著蘇笛不痛不癢的索取。

    而現在,蘇笛就靜靜地坐在離她有一段距離的梳妝臺前,看起來頭發也吹得差不多干了,完全不再需要自己的幫忙。

    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緒。陳文續伸手拿起一旁的浴袍,腳步輕緩地走進了浴室。

    大約四十分鐘,陳文續吹干了頭發走出浴室。

    走廊的燈和頂上的大燈已經關上了,只剩床頭壁燈還亮著。蘇笛已經背對著她躺下了,給她留足了躺下的空間。

    壁燈是經典的暖黃色,窗簾拉上遮住了外面的夜景,更重要的是,蘇笛真的躺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陳文續甚至不舍得再靠近去打破眼前的靜謐,因為這些可以讓陳文續聯想到從前的元素對于她來說實在是太過奢侈了。

    提醒自己睡覺的鬧鐘響了,蘇笛將手機放在了枕邊。這幾年她習慣了日夜顛倒,可以說很難在鬧鐘響起的第一遍就干脆地放下手機,但今天情況不一樣。

    察覺到陳文續輕手輕腳地打開她的被子躺下,蘇笛也從被子里鉆出來伸手準備去關掉壁燈,但按了幾次都沒找到,于是她意識到壁燈的開關應該在陳文續那邊。

    接收到無聲的信號,陳文續也坐起了身準備去關燈,但只是在按到開關時不經意朝蘇笛投去了一眼,她的動作就定在了原地。

    因為出門匆忙沒有帶睡衣,蘇笛只是隨手拿了一件稍短的棉質t恤。t恤因為她的動作而上移,露出一截腰上的肌膚。陳文續的目光就這樣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腹部上一個和周遭顏色有些不一樣的一塊皮膚上。

    那塊皮膚的面積很小,看起來像微創切口留下的疤痕,甚至也許蘇笛還做過祛疤。她以前看到過,可她以為那是小時候磕碰留下的疤。

    可一旦她聯想到在高空酒吧時聽到的那些話,那這一片皮膚瞬間就變得很扎眼了。

    手術方式可能是微創,但拿走的東西卻極其珍貴。

    許久不見陳文續有下一步動作,蘇笛疑惑地轉頭,就看陳文續垂眼看著自己露出一截的皮膚,看起來像是被誰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一樣。

    “你那時才十四歲”

    陳文續的聲音悶得出奇。

    蘇笛先是微微皺眉,隨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變得有些銳利。拉住下擺蓋住自己的皮膚,蘇笛的神情中慢慢浮現出一絲不悅,“陳文續,我們躺在一張床上的時間將近五年,你別告訴我你今天才第一次發現!

    陳文續的雙手在身側微微攥起又松開:“抱歉……我當時不知道,我以為是胎記或者小時候磕碰留下的疤。”

    蘇笛不以為意地說:“那你現在也可以這么以為!狈凑茉缇挽钸^疤了,現在疤的顏色也淡得很不明顯。

    聽了這一句,陳文續的表情變得有些無措。

    浴室里的水汽仿佛轉移到了陳文續的眼中,她依然看著蘇笛,但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層霧。

    蘇笛避開了她的注視,手臂伸長,動作有些僵硬地靠近陳文續,甚至幾乎快要貼上陳文續的肩膀。在陳文續有些反應不過來的眼神中,“啪”的一下,關上了燈。隨后,她翻身背對著陳文續,關閉了兩人的談話渠道。

    “別這樣”陳文續的聲音也像是被打濕了一樣。

    可蘇笛的心里卻像燒到最后的柴火又撞上了一場風,心里已經起了無名火,聲音卻冷得刺人:“那你想要我有什么反應?”

    “終于有人心疼我了,我應該背過身流眼淚嗎?”

    聞言,陳文續的聲音和呼吸就像被掐斷了一樣,甚至連被子的窸窸窣窣聲都聽不見。

    抹不開的黑暗里,蘇笛沒有轉身,但能感受到身后的視線。

    不是受傷的注視,而是被子擋不住的自責。

    “我是怪我自己。”陳文續的語氣比剛才還要低。

    “我應該更早些問你,也應該更早注意到。我知道這并不是遲鈍,而是我從前沒有認真地看過你!

    “我沒資格在今晚祈求你的原諒,但我不會再問了,你不要生氣!

    僵硬的肩頸肌肉沒有因為陳文續的話而放松,反而因為壓制著復雜的情緒而更加緊繃。

    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她從陳文續口中聽到的“抱歉”和“別生氣”不知是以前聽過的多少倍。

    這樣一個高自尊又克制情緒的人,會因為她的情緒而毫不吝嗇地剖析和反省自己,也會像當年的她一樣,在意識不到的時候已經說出了祈求的話語。

    原來只要不確定自己是否得到了愛,就有可能站到這個位置上。

    原來冷靜自持是獎勵給掌控關系者的高尚,而好像焦慮不安才是交付期待者的常態。

    這一刻蘇笛突然不生氣了,她只覺得可悲。

    為自己曾經以為這份感情可以成為自己人生里的例外而可悲,也為陳文續感到可悲。

    她不是適合自己的人,卻在從前被自己緊緊抓住,自己不是適合她的人,可陳文續現在不愿意放手。

    第44章 “我去沙發上躺的話,你會好睡一些么?”

    深夜兩點,兩個人似乎睡著了,但其實彼此都清楚沒有任何一個人有困意。

    在蘇笛坐起打算接水的時候,陳文續也擁著被子坐了起來:“我去沙發上躺的話,你會好睡一些么?”

    陳文續想聽的答案應該不是“會的”。

    沒有選擇說出這句話,蘇笛穿上拖鞋說:“你轉過去,不要對著我,我才會好睡。”

    這一句話聽起來很生硬,但陳文續明白蘇笛已經足夠心軟了。

    “好!

    在蘇笛重新返回床上前,陳文續順從地轉過了身。

    也許是這一句話莫名緩和了今晚的氣氛,也許是即便再無睡意的人,在凌晨三點也被失眠的煩躁折騰到沒脾氣了,蘇笛的神經緊繃到了最后一秒,但還是抵不過遲來但兇猛的睡意,閉上了眼睛。

    其實陳文續并沒有說到做到,原因是蘇笛在睡著后翻了身。

    蘇笛好像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把被子的兩側還有底部卷起來,結結實實地壓在腿下。這樣即使翻身,自己也沒有機會借著掖被子的名義度過中間這條無形的界限。

    陳文續從側過身到轉過身,借著逐漸適應的昏暗夜光打量著蘇笛。

    其實什么都看不清,可是光是一個模糊的輪廓就足以填補她在山溫路里刻舟求劍的空虛。

    陳文續伸出了手,借著一點月光,她把手懸停在兩人中間。在枕頭上的影子里,就好像她摸到了蘇笛的頭發。

    對面是隔著薄被傳來的久違的溫度,鼻尖是兩人一模一樣的洗浴用品的氣息,在這樣安心到足以把她包裹起來的感知里,陳文續漸漸收回了手,久違地放松了身體。

    她似乎還是睡了很久,因為當她聽到身后模糊的動靜時,熹微的晨光降降從窗簾外漏進來。

    蘇笛的被子里有不安的蹭動聲,意識稍微清醒之后,陳文續默不作聲地觀察了半晌,才小心地拉下了一點她遮過下巴的被子。

    這一拉開,陳文續就愣住了。

    蘇笛緊閉著眼,似乎還沉浸在夢中,但臉上爬滿了不知何時流下的淚痕。

    因為……自己嗎?

    她頓時慌了。

    蘇笛一開始知道自己在做夢,她十分熟悉做夢的滋味。

    但這一次的夢不一樣。

    在夢里,一直有一個背對著她坐著的手上套著幾個卡通發圈的小女孩,小女孩正對房門而坐,可她沒辦法繞到小女孩的身前,所以一直走不出那間病房間。

    乍一看的時候她以為那是蘇明嘉,雖然她沒見過蘇明嘉十歲以前的樣子,但有一股直覺告訴她那不是蘇明嘉。

    小女孩也在坐不住的時候起來拉房門,但她也拉不開。

    幾番思考之下,還不成體系的思維讓她選擇了把目光投向左邊的窗戶。

    那是一扇比小女孩大多了的窗戶。

    她就這樣墊著凳子爬了上去,蘇笛根本碰不到她,最后卻莫名其妙地跟著她一起墜下去。

    她原本以為這是夢中,即使掉下樓也沒有關系的,可她卻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疼痛。

    眼前摔得天旋地轉,膝蓋火辣辣的疼。

    她似乎聽到了小朋友們尖叫著一哄而散的聲音,過了不知多久,蘇笛爬了起來,可是耳后突然傳來了一串一口氣都不愿意歇的數落聲。

    有些反應不過來地轉回頭,蘇笛詫異地看著眼前出現的那個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太,氣勢洶洶地朝自己一步步走來。

    這張在自己記憶里都不再鮮明的面龐,不知為什么在夢里卻清晰得連每一個五官都能看清。

    那是……外婆?

    沒有摔在蘇家的草坪上,她摔在了堅實的水泥地上。

    低頭看了看自己,看著眼前的藍色連衣裙和破洞的褲襪,蘇笛突然反應過來,她夢到的是小時候的自己,還有在自己六歲那年去世的外婆。

    外婆去世后,蘇嚴學就突然出現接走了自己。

    如今再看外婆,她只覺得久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在她的記憶里,外婆是一個脾氣很急的人。

    她會在自己面前用那時自己還聽不懂的方言責怪媽媽,但外人提起媽媽的時候她總是會和別人爭得面紅耳赤。

    “一天摔破一條襪子,我告訴你以后干脆只給你穿一條補成花的褲子。”外婆橫不由分說地拉住了她的手往那個陳舊樓房里的小家走。

    小時候沒有注意,現在蘇笛才感覺到,外婆只是看起來很兇,但拉住自己的力氣卻很輕。

    她在夢里看用小時候的身體看著外婆做飯洗碗,送自己去上幼兒園,還有在出門的時候拉走對著櫥窗發呆,但不敢像其他小朋友一樣哭鬧的自己。

    夢里的場景很跳躍,從她三歲一直跳躍到五歲,但在快滿六歲周歲的那一天,夢里的時間慢了下來。

    她喜歡漆皮的黑色小皮鞋,那天外婆破天荒帶她去買了鞋子。

    小時候一直以為外婆很高的,因為自己要抬著手才能牽著外婆。但那天外婆好像一下子就矮了一截,她牽自己到鞋店的時候,自己甚至不用抬起手臂了。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意識到那時外婆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太好了,之所以變矮了,是因為了疼痛所以蜷縮著身體。

    平常舍不得逛的鞋店里,有順路遇到的街坊鄰居在旁邊說,小孩的腳嘛別買太合腳的,費錢。

    但外婆只是一邊盯著服務員包鞋子,一邊嘟嘟囔囔地說:“……她穿著好看!

    牽著外婆的手回家的路上,蘇笛喊了她一聲“外婆”。

    外婆不耐煩地問“還要什么?”

    蘇笛張開了口,還是小孩脆生的嗓音,但說出口的話是屬于自己:“你能不能不要讓我回到蘇家!

    外婆一聽就拔高了聲音:“回去做什么?這么多年都不來找你,現在來找你能是找你去享福的嗎?去哪兒,哪都不去!”

    又罵了好幾句,等到罵累了,外婆才握緊了她的手,用幾乎要聽不到的聲音說:“也虧得你有良心……”

    蘇笛突然覺得心臟上像是裹滿了一把最酸的跳跳糖,在滋啦滋啦的聲音里爆開每一個顆粒里的酸意。

    沒有人教過她在感覺到被心疼的時候是可以去撒嬌和傾訴的。她應該說“外婆,蘇家對我很糟糕!被蛘摺巴馄牛蚁牒湍愦谝黄!,但無論是小時候的她還是現在的她都只會笨拙地握著外婆的手,用發緊的聲音說,“我不去。”

    沒有什么寒風和碎片,就是突然之間,她的眼前開始模糊,外婆的溫度也毫無防備地消失在了自己的掌心。

    她睜開眼醒了過來,突然意識到這不是看電影,人的夢境,尤其是美夢,就是會在突然之間結束的。

    眼前籠罩著一片陰影,還沒有從夢里回過神來,蘇笛努力聚焦著眼睛,這才看到陳文續撐在自己身前安靜地看著自己。

    她的目光太過復雜以至于蘇笛忍不住問:“為什么這樣看我?”

    不想被陳文續知道自己夢見了誰,蘇笛有些緊張地問:“我說夢話了么?”

    沉默了片刻后,陳文續回答說:“沒有。”

    頓了頓,陳文續又問:“你夢到了什么?”

    陳文續掌心的溫度隔著被子傳到腿邊,蘇笛在被子里縮了縮腿,不易察覺地和陳文續拉開了一段距離,“一些好事,和一些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事。”

    那就是和她無關的事。

    陳文續像是暗暗松了一口氣,也像是有些失望。

    有昨晚的事在先,陳文續沒有再問,看蘇笛下意識去找枕頭旁的手機,陳文續先告訴她:“八點了,我們收整一下,吃一個早點就可以出發了!

    直到站在了浴室的鏡子前,蘇笛才明白陳文續剛剛為什么這樣看著自己。

    臉上的淚痕很明顯,看起來自己在夢里也很傷心。

    但不是傷心,也許她只是有一點想在自己記憶已經模糊的外婆了。

    *

    萬溪最后的記憶是蒸騰著熱氣的路面,還有在抱住自己時硌到自己的手表。

    可是四周的觸覺是溫度適宜的,柔軟干燥的。

    萬溪從昏睡中驚醒,萬溪突然想起來,自己還約了蘇笛吃晚飯,她下意識去找應該放在四周的手機,

    可手機卻突然被人送到自己眼前,“在找手機嗎?”

    聽到靳沛的聲音,萬溪一震,她先是茫然地看著四周,然后才把眼神聚焦到面前的靳沛身上。

    她認出了這是兩人曾經待過的那套房子,臥室的裝潢絲毫沒變,甚至于連氣泡水花瓶里插的都還是她每一次都會挑中的弗洛伊德。

    手上還戴著上大學時萬溪給她買的第一只腕表,靳沛坦蕩地將屏幕還沒有熄滅的手機塞到萬溪的手心,“你沒有換鎖屏密碼。”

    “一個叫做蘇笛的人給你打了很多電話,也發了信息!

    “但她知道你在我身邊嗎?”

    察覺到靳沛話里有話,萬溪皺眉道:“我和她是朋友關系,你不要牽連到她!

    “牽連?”

    靳沛看起來有些不解:“你以為我找你是為了和你算賬的嗎?”

    “不管你是為了什么,不要牽連到別人。”

    也許是“別人”兩字取悅了她,靳沛伸手和萬溪十指緊握,就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地說:“如果你不想我去找她,那你和我去做一件事情。”

    “做什么?”

    眼角的弧度變得柔軟,靳沛說:“注冊結婚!

    對著消失了三年的女友,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既不是追問自己當初為何離去,也不是追究自己躲藏三年的責任,竟然是若無其事地向自己求婚,她一定是瘋了。

    第45章 “你只管下去離開就好了,每一道門都為你敞開著,沒有人會再攔你!

    抽出了手,萬溪別過頭:“你是瘋了,我們不可能注冊結婚!

    “為什么不可能?”

    靳沛的每一個咬字都很鄭重,“我們可以去英國,反正你本來也要去那里。”

    自己的打算和行蹤又一次被她輕松獲取,萬溪猛然轉頭:“我去那里是為了躲開你!

    她不喜歡靳沛故作無事的態度,所以故意說不留情面的話,可這些話就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樣。

    “那現在可以不要再躲我了嗎?我知道你生氣,我愿意等你消氣!

    萬溪不愿意牽她,那她就將萬溪的手心貼在自己的臉上。像是當年一樣,說著萬溪最沒辦法的話,“我愛你啊,萬溪!

    當年自己撞破她和卓永董事打電話時,她也是這樣祈求自己的。

    在她們吵得最兇的時候,靳沛在電話里說:“我并不是不能放棄她,可是供我上大學的人是她,我現在不愿意做個忘恩負義的惡人。至于我是不是想搭上文小姐……您難道看不出來嗎?在權衡利弊和緩兵之計這一方*面,我是和您學的最好的。”

    靳沛應該是知道自己可以透過書房聽見的,所以她可能是在提醒自己,今時今日兩人之間的差異讓自己已經不再不可被替代。

    也有可能這是在本家里逢場作戲的話,但這個話里幾分真幾分假她已經不想去思考了。

    她想要離開,可是八年的感情牽扯太深,所以她只能偷偷離開。

    靳沛捧著自己的手,想要重塑曾經的親密。萬溪動了動手指,像是每一個心軟的年上的戀人一樣,她的語氣放軟了,但說出的是拒絕的話:“我們不會結婚!

    手指撫觸著溫熱的皮膚,萬溪繼續說著:“《回音》的劇本也是你當年攔下的不是嗎?用權力差異掌控我的人生,不能讓我更依賴你,只會讓我覺得想要脫離這樣的境地!

    “當年你不是問過我,是不是更喜歡在小城里那個擰巴又倔脾氣的你,我現在告訴你”

    盯著靳沛的眼睛,萬溪一字一句地說:“是的,起碼,我不喜歡現在和你一起的生活!

    也許靳沛不屑于回頭看那個還沒有能力把野心付諸實際,還不能操縱規則的自己,但偏偏吸引自己維持著這段坎坷的戀愛關系的,就是當年在小城里出彩的,用力地愛著自己的靳沛。

    她知道自己看起來毫無長進,像是一個適應不了社會規則所以懷念著過去的成年人,可她就是這樣的人,她離權力的中心很遠,她能創造的也只有文字和故事,如果不是靳沛強求,也許自己早就在靳沛本家的生父找上門來時就離開了她。

    眼看著萬溪平靜地說出“不喜歡”三個字,靳沛眼里失而復得的喜悅慢慢褪去,直到這一刻靳沛才真切地體會到,她是真的要離開自己,不是要和自己鬧脾氣。

    *

    天又黑了,萬溪沒有吃任何東西,只喝了水。

    在萬溪又一次躲開她的筷子時,靳沛出聲問:“我不喂你的話,你會吃一點嗎?”

    萬溪的態度很明確:“只要我離開這里,我就會吃東西!

    碗放在柜子里,發出輕輕的磕碰聲,“除了離開我以外,你沒有任何想要和我做的事情了嗎?”

    萬溪答:“沒有,離開你以后,我才真正明確我到底想要什么東西!

    “你想要什么東西?”她問。

    萬溪看著窗外:“寧靜,自由,和寫作!

    收回扶在碗邊的手,靳沛垂著眼說:“很傷人的話!

    是嗎?萬溪笑了,“如果這讓你覺得很傷人的話,那我和你在一起這八年里的感受會不會讓你覺得更難以接受呢!

    “在這一段關系里我一直都繃得很緊,緊到我后來不得不縮起來才能保持平靜。因為我從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和我的距離只會越來越遠!

    “我不喜歡和你談我付出了什么,因為那不是我無私,是我為了和你在一起交付的籌碼,你也交付了你的籌碼。只是我現在不認為我還能再交付任何一樣東西了,我也不再”

    “不再愿意交付了”萬溪沒能說出口,因為被靳沛的動作打斷了。

    把腦袋埋進萬溪的肩膀,靳沛緊扣著她的手臂,聲調無法再保持平穩:“我求你別說了!

    萬溪依言停下,靳沛悶聲問:“真的不能有任何轉機了嗎?”

    “你看起來還愛我的。”

    仰頭避開靳沛那些落在自己耳邊的發絲,“如果你一直關著我,我想要的轉機,就只是你放松警惕的那一天!

    因為萬溪的話身體一僵,但靳沛仍不死心,“如果我可以抽更多時間陪你,陪你到處走,陪你創作,也保證本家不會再打擾到我們,你能不能”

    沒等她說完,萬溪干脆地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的意思是,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也不知道靳沛能不能做到。

    肩膀上并沒有傳來想象中的濕潤,她好像只是緊緊地抵著自己在喘氣,過了很久,久到萬溪的坐姿有些僵硬的時候,靳沛突然抬頭站起,打開了臥室門。在一聲突兀的指示音里,靳沛甚至連大門都打開了。

    “那你走吧,現在就走!

    靳沛不可能這么簡單就放自己走,萬溪雙腳踩在地上,定定地看著靳沛:“你要做什么?”

    但靳沛只是看了她一眼,隨即轉頭,往閣樓的方向走去。

    如果不是在這棟房子里和靳沛生活過許久,萬溪是不會那么警惕的。因為她記得,閣樓旁邊就有通道可以通往露臺,是她要求的,因為她喜歡這樣的布局。

    “靳沛!”

    萬溪站起來的時候眼前一黑,因為沒吃飯身體沒有多少力氣,她好不容易穩住身體追出去,靳沛卻已經毫不猶豫地打開了露臺的大門,邁上了露臺的臺階。

    露臺的風有些大,但抬頭看去卻是一片風和日麗,但靳沛就這樣突兀地站上了露臺的邊緣。

    萬溪邁步上了臺階,有些刺眼的陽光下,靳沛的衣服被風灌得滿滿的。

    她要拿死來威脅自己。

    萬溪咬著牙,問她:“你就只有這點本事嗎?”

    靳沛回過了頭,眼神里帶著諷刺:“這算什么本事?”

    像個惡劣的小孩,她笑著說:“你只管下去離開就好了,每一道門都為你敞開著,沒有人會再攔你!

    靳沛是拿準了自己吃這一套。

    “好啊。”冷笑不受控地冒出,萬溪回頭就要往回走。

    可她怎么也沒想到,就在她走出三步的瞬間,她從余光里看見,靳沛的一只腳伸了出去。

    半個身子懸在天臺邊緣,靳沛的樣子似乎能被風卷落在地。萬溪的心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讓她根本沒辦法再往前走。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地叫囂:不能讓她跳下去!

    沒有大喊,沒有滑倒,她在靳沛身體前傾前抱住了她,和她一起狠狠地摔在露臺的地上。

    靳沛在落地前把手臂壓在她的背下面,可是她的背和手臂還是摔得很疼,視線終于聚焦的瞬間,她看見靳沛紅著眼抬起頭,惡人先告狀地問自己:“你不是要離開我嗎?”

    三樓跳下去不一定會摔死,但一定會讓自己這輩子都沒辦法安心地離開,極度的心情起落過后,萬溪的心理防線終于崩潰了:“你拿死來逼我,靳沛,你怎么敢拿死來逼我!”

    “如果我剛就那么走了,你想怎么樣,在我走出大門的時候直接死在我面前是嗎!”

    可靳沛卻好像委屈得不行。萬溪沒見過她哭,但這一刻她的眼淚甚至都砸在了萬溪的皮膚上:“我和你說過的,你要管我,就要管我一輩子,絕對不能放開我!”

    “你都不要我了,我就只剩這一個籌碼了。”

    萬溪胸口起伏著,卻說不出一句話。只能看著她跪坐在自己面前嗚咽著:“我當時打那通電話,因為我害怕,害怕你離我越來越遠!

    “你總是那么無所謂,就好像隨時隨地準備好了要離開我一樣。所以我賭氣地和文小姐見面,所以我故意讓你聽到那通電話!

    “我想要你跟我大鬧,我想要你在乎我,我想要你像剛才那樣緊緊拽著我。”

    張了張嘴,萬溪問:“……那我呢?”

    “我沒有放開你的資格,那如果哪一天你想放手了呢?”

    不是只有喊得更大聲的人受的委屈才更多,抬頭望著自己當年僅有的這片天空,萬溪說:“我只是選擇在走到那一步之前先離開了!

    一聽這話,靳沛不再哭了,是因為到一刻她才確定,萬溪真的在從前很多個自己擔心的瞬間,安靜地下過離開自己的決心。她知道后來萬溪在自己身邊不開心,所以她做了很多努力,但好像適得其反了。

    她不明白為什么萬溪不愿意和她解決問題,反而只想解決她。也許對于萬溪的性格來說,問題如果可以解決,早就在各種順水推舟的情況下消失了,所以等待問題爆發出來的時候,就說明已經到了解決的范圍之外。

    可對于她來說不是的,只要萬溪有愛她的動機,那么她可以接受一切傷人的問題,哪怕萬溪想離開自己。

    自己擦完了眼淚,她沒有了剛才的底氣,但卻仍要嘴硬地說:“你憑什么,你太自私了!

    一邊說她還一邊假意將萬溪往外推,“你走吧,你今天把我拽回去,你登機的時候,我也可以再跳下去!

    可萬溪現在徹底沒有再往外走的力氣了。在靳沛身上她耗盡了自己原本就不多的熱情和勇氣,現在連力氣都沒了。

    八年,靳沛代表著她的過去,也影響著她的去路。靳沛早已成了她無法割下的一部分,如果她想割下,還要經歷長達不知多少年的逃離與拒絕。

    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情緒,萬溪問她:“你就算是死也要和我在一起是嗎?”

    靳沛沒有一絲猶豫,“是。”

    然后萬溪笑了,“那你不如把錢給我,你死了我會慢慢忘記,但我會一直記得這些錢是從誰那里來的。”

    可靳沛卻認真地看著她說:“好!

    “好啊,你來當被贈與人,我把所有都給你,這樣你就不需要擔心哪一天我要離開你了!

    “離開你我什么都沒有了,你甚至可以讓我為你送命。”

    “……你這個瘋子。”萬溪又說。

    沒有否認,靳沛答:“就算我是瘋子,但也是你先招惹我的,萬溪!

    定定地看了靳沛半晌,萬溪突然低下頭笑出了聲來。

    她沒力氣跑了,所以她決定和靳沛互相折磨,直到兩個人都分不清愛和恨的界限那天。

    第46章 “只是巧合而已,我和陳小姐交往不深,戲后并不怎么聯系。”

    蘇笛和陳文續找到靳沛家門口的時候,兩人早已從露臺上下來了。靳沛訂好了一起的機票,正在問萬溪對新屋的布置計劃,萬溪任由她靠著自己說話,因為她答應自己聽完就還手機。

    靳沛認出了兩人,但開門的時候臉上還是被打擾的不悅,尤其是對著蘇笛的時候。

    “靳沛”,陳文續說:“我想你清楚我們的來意。”

    看不見萬溪,但是靳沛身上還有萬溪習慣用的留香珠味。蘇笛了然,開門見山地問:“你關著她?”

    “你為什么會這么覺得?”靳沛問。

    “因為那天最后帶走她的人是你,因為我沒辦法打通她的手機!

    “如果你沒有關著她,那你就是在和她耗著,等她妥協!

    “不可能”

    看著靳沛,蘇笛平靜地下了定論:“就算有那樣的時候,也只是讓你放松警惕。一旦你相信了,她會毫不猶豫地找機會離開!

    蘇笛說這句話的時候,陳文續臉上的神色微變。

    靳沛倒是神色未變,她坦然地對蘇笛說:“你是在說你自己!

    蘇笛也絲毫不讓:“所以我的話應該更有信服力!

    “你這樣做她會只離你更遠!

    “她得胰腺炎的時候,在她的屋子里痛昏過去了。我開門進去的時候,她手機里是想撥給你的電話!

    蘇笛問:“你要把這些東西也一并消耗掉嗎?”

    聽了“胰腺炎”的時候,靳沛皺起了眉頭,她還沒有開口,身后就響起了腳步聲。

    “蘇笛!比f溪完完整整地出現在了蘇笛眼前。

    兩天未見,不細看的話萬溪似乎還好,但對上她眼睛的瞬間,蘇笛就開口問了:“要和我走嗎?”

    看著蘇笛,萬溪心里五味雜陳。一開始在螺石村的時候只是覺得蘇笛的樣子讓人有些在意,所以悄悄地,保持著一些距離地關注著她,原本以為只會是有一些淵源的關系,沒想到蘇笛現在會因為擔心自己而連夜驅車到這里。

    自己當時不該去劇組打擾她的。

    搖了搖頭,萬溪說:“我和她走。”

    從萬溪出現在門口的時候,靳沛的眼神就凝在了她身上,她這一句話讓蘇笛為之一愣,也讓靳沛眼里有什么東西微微閃動。

    “去哪里?”

    “去英國!

    “你考慮好了嗎?”蘇笛仍然在確定她的回答是否出自真心,是否處于被威脅。

    萬溪的回答也很鄭重,沒有勉強的神色,她看起來似乎下定了決心:“考慮好了,不需要擔心我,這是我自己做的選擇。但沒關系,不論我去哪里,我們都還會聯系的,我和你保證過的,不是嗎?”

    這是蘇笛沒有想到,剛剛在來的路上她想好了,只要萬溪不愿意待在那里,她就有辦法能把萬溪帶走,可萬溪說她愿意。

    蘇笛眉頭越皺越緊,她沒有多想,伸手拉起萬溪就往外走,很快就被靳沛攔。骸斑@是她自己做的決定,你為什么要來干涉呢?”

    陳文續并不了解她們之間的事情,但她了解蘇笛著急的表情。站在靳沛和蘇笛之間,她說:“如果她自愿和你在一起,那我們把她帶走以后,她應該會更想要回來找你。”

    看這幾人之間僵持的氛圍,萬溪喊了一聲:“蘇笛!

    “為我做這些已經夠了,謝謝你!

    這是她自己的事情,她不應該因為自己太累了就把別人牽扯進來,“我該自己去處理這些事情了!

    深深地看了蘇笛一眼,她用手心輕輕拍拍蘇笛的手背,然后松開了蘇笛的手。

    蘇笛想不通她為什么做出這樣的選擇,因為習慣,因為心軟,還是因為累了,所以沒力氣改變現狀不如延續之前的糾纏。

    但她似乎也沒立場指責萬溪,她并沒有比萬溪干脆到哪里去。

    “好!

    仔細地觀察著萬溪的神情,沒有在她的臉上捕捉到動搖,蘇笛只能這樣回答。

    “蘇笛,抱歉!

    她在抱歉什么,蘇笛不清楚。是因為想到之前特意來找自己,但現在還是落得這個結果,所以覺得給自己帶來了麻煩嗎?

    蘇笛沒有這樣覺得,她也并不覺得螺石村世外桃源一樣的生活可以持續一輩子,她只是覺得萬溪原本可以更自由的。

    *

    回去的路上陳文續一言不發,直到蘇笛準備上車的時候,陳文續才忍不住開了口:“你剛剛”

    蘇笛心情算不上好,她沒聽陳文續講完就問:“你要我為當年把你關起來的事道歉嗎?”

    知道蘇笛是故意提起這件事情來發泄著不佳的情緒,陳文續答:“是我故意激怒你,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

    蘇笛開了車門,平靜地說:“你沒問題,換做是誰,都不喜歡被一段自己已經決定放棄的關系糾纏!

    “誰都不喜歡被一段自己已經決定放棄的關系糾纏!

    默默咀嚼著這一句,陳文續問:“你也一樣是嗎?”

    看了一眼陳文續,蘇笛沒有回答坐進了車里,很快她的車開了出去,沒有停留也沒有減速,像是她留給陳文續的回答。

    *

    回去的路上兩人一前一后,終于在十二點前開到了劇組酒店的停車場。

    陳文續先停好了車,但她不知為何一直沒有下車。

    蘇笛看了一眼,沒有上前詢問,她關上了車門就往外走去。

    在后視鏡里注意到蘇笛的時候嗎,陳文續立馬下了車,她耳機里似乎在和誰說話,看見蘇笛逐步靠近自己,她趕忙用眼神示意蘇笛先別出去,但時間已來不及了。

    幾天的奔波,蘇笛眉宇間有淡淡的疲憊,偏偏就在她想要趕緊回去休息的時候有人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

    陳文續站在車旁邊,還來得及關門躲避,但蘇笛現在已經走到了柱子背后,如果她不出去,被發現的就是蘇笛。

    于是陳文續做出了選擇。

    媒體發現陳文續的時候,閃光燈瘋狂亮起,“陳小姐,關于網上曝出的你和蘇笛同住一間酒店的新聞是否屬實呢?”

    “有人拍到你們兩個人一起進出酒店,還都在晚上開車出去,這件事屬實嗎?”

    “陳小姐如果你不回應的話,我們需要去問蘇小姐了!

    陳文續原本不打算多做回應,可是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面上明顯露出了慍色:“有關于我的事情為什么要去打擾她人?”

    沒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蘇笛,直到不知是誰突然叫了一聲“蘇笛也在!”

    娛媒是動物性非常強的一個群體,他們在誰身上嗅到了更容易被影響的氣息,就會一直嗡在誰身邊。

    像是三年前一樣,他們一窩蜂地用攝影頭包圍了蘇笛,妄圖捕捉到她身上每一個可以被解讀的信息。

    “蘇笛,你和陳文續從一開始就是情侶關系嗎?現在是要公開還是復合呢?”

    “蘇小姐,陳小姐不愿意解釋的話,你愿意和我們說幾句嗎?”

    “……”蘇笛不說話,只是習以為常地往外走。

    “蘇小姐,你們是約會外出以后一起返回酒店嗎?”

    “蘇笛,所以三年前陳文續在頒獎典禮上的話是你們一起想出來的說辭嗎?”

    聽到這一句,蘇笛停在了原地。

    三年前?

    他們是說三年前陳文續領獎的時候之所以那么說,是為了故意營造出兩人不和的氛圍以掩蓋兩人延續至今的地下戀情嗎?

    不是。

    那是陳文續當時的由衷之言。

    而自己也在現在體會到了相似的心情。

    蘇笛緩緩抬起頭,她的視線掃過周圍的人群,卻沒有聚焦在任何一個人身上。沒管攝像機后陳文續看向自己的眼神,只是平靜地吐出了一句:“只是巧合而已,我和陳小姐交往不深,戲后并不怎么聯系!

    說完她沒有再理會媒體接下來的質疑,在七嘴八舌里徑直往前走去。

    *

    等她擺脫媒體的圍困回到酒店時,已經過了零點。

    電梯門開了,蘇笛回到了二十九樓。

    只是幾天沒有回來而已,都會有一種不真實的陌生感,那更不用提一段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回看的感情。

    媒體進不了酒店內部,這里很安靜,沒有車內皮革淡淡的味道,沒有閃爍不停的快門,只有溫馨的燈光和酒店輕柔的香氛味。

    就在她快走到房間門口的時候,她聽到電梯間里又突兀地響起了“!钡囊宦暣囗,緊接著地毯上傳來沉悶而急促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帶著同樣有些疲憊的氣息朝自己靠近。

    蘇笛的腳步不停,直到她被人從背后猝不及防抱住。

    圈在她腰間的力道堪稱小心,蘇笛聽見陳文續顫抖的聲音:“不是巧合,蘇笛。”

    “不是巧合……也不是交往不深,是我單方面追求你,糾纏你!

    似乎把之前說的保持距離的話丟到了腦后,陳文續此時只顧著像個失溫的人一樣,汲取著蘇笛身上的溫度。

    沒有推開她,蘇笛看著走廊盡頭的擺件,平靜地問:“陳文續,你愛我嗎?”

    放棄她的時候是因為不愛,現在回來緊抓著自己不放就可以歸因于愛了嗎?

    眼中浮現出諷刺的意味,蘇笛問:“愧疚和不甘心可以算是愛嗎?”

    她的問題狠狠地砸在了陳文續的背脊上,可這一次陳文續沒有說抱歉。

    “愛只有一種形態嗎?”

    陳文續問:“……只有完美的,無暇的,時機對上了的才配叫做愛嗎?”

    抓住了蘇笛落在身側的手,陳文續的聲音里不知何時帶上了克制不住的哭腔:“因為我缺乏愛的能力,所以即使我后悔了想要打破一切重來,也不可以被稱之為愛嗎?因為你受過傷,所以哪怕哪一天你愿意回頭看我一眼,也不能再被叫做/愛了嗎?”

    陳文續扣住自己的手指時,蘇笛終于不能再容忍她的觸碰。

    一點點地抽出自己的手,她一字一句地告訴陳文續:“不能,我認為不能!

    轉身推開了陳文續,蘇笛看著陳文續的眼眶逐漸泛紅,看著她本就因為沒休息好而憔悴的神色里,又露出了幾分受傷。

    如果換做以前的自己,會因為心疼而固執地湊上前吻她,吻到她說已經很累了才會停下。

    但她覺得此時此刻最可憐的人不是陳文續,是連說出傷人的話都會難受的自己。

    嘴角扯出一個自嘲的弧度,蘇笛直視著陳文續眼睛說:“陳文續,我其實是有點恨的!

    “我真的恨你為什么不在我最想被愛的時候不愛我!

    “我恨你讓我想起從前就想責怪自己!怪我自己一頭扎進去,都被你看穿了我是在擰巴地乞討,卻還自以為真的交換到了愛!”

    “想來想去我不恨我自己,你說得對,是你讓我恨我自己!

    她說一句,陳文續的眼眶就又紅一圈,說到最后,眼淚止不住砸在了地毯上。

    陳文續連哭起來都是安靜的,安靜得她自己都沒察覺到,只是費力地張口,近乎祈求地問自己:“那我該怎么做,才能讓你不那么恨我呢?”

    蘇笛回答不了,因為她并不想思考這個問題。于是她移開眼,不去看陳文續那張臉:“你哭的我心里很亂。”

    “對不起”

    陳文續又在道歉,“但至少我哭的時候,你看起來會有一點不忍心。”

    “你太卑鄙了!碧K笛輕聲說。

    “是的”陳文續應下了,“是我卑劣?晌艺娴牟辉敢饽愫臀冶M釋前嫌。”

    第47章 “我太累了陳文續,面對這一段感情讓我太累了!

    不愿意盡釋前嫌,可是無止盡的糾纏能帶來什么,蘇笛不能理解。

    “為什么即便這么難看了,還想要我和你重新在一起!

    “為什么?”

    蘇笛要知道原因,不是她說這是愛,就算是一個原因!澳阏f你愛我,我還是不能理解,你愛我什么?”

    陳文續曾經喜歡路華清,蘇笛想換做任何一個二十歲出頭的人,都會很容易地被像路華清一樣的人吸引。

    可自己呢?

    本來要滾出眼眶的眼淚像是突然沒了引力吸引一樣,降落不落地掛在陳文續的顴骨上,她被問得愣住了,就好像從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一樣。

    她當時問過蘇笛為什么喜歡自己,蘇笛說因為自己是為她而來的人。那什么叫做為自己而來的人呢?

    以她的邏輯似乎沒有辦法給出蘇笛當時的答案,但是……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蘇笛自嘲地想,算了,沒必要再多問她了。

    可偏偏陳文續在這時抬起了頭,她似乎花了一點時間來整理語言和思緒,等她抬起頭后,她的眼中浮動著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篤定。

    眨掉了讓視線有些模糊的眼淚,陳文續一字一句地說:“你讀劇本的時候,會放空眼神,把每一個角色的情緒裝進去;你想知道我在干什么的時候,喜歡把下巴枕在我的肩膀上探頭探腦地看;你猶豫著想要和我用情侶水杯時候的表情很可愛;每次我一回家,你不管在做什么,都會第一時間跑出來;吵架以后,即使我不回家,你也會一直給我留一盞客廳小燈,我其實有好幾次都在樓下看見了!

    “可能在你那里是很糟糕的回憶,可是每一次我試探著想要離開的時候,你都會用你的方式抓住我,好像即使我不順著你的心意,也不會被你放棄;我也沒有想過,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得到你鮮有保留的信任,你似乎從來不會在意我是否會利用這些來傷害你;無論發生多少次沖突,你想要的都只是簡單的和好和擁抱,而不是用我一貫堅持的邏輯和道理來說服我!

    “如果一定要讓我把全部都說出來的話”

    吞下了聲音中最后一絲哽咽,陳文續說:“是,我承認,我愛你愛我時候的樣子,那讓我覺得很安全,也愛你在我面前露出的每一個情態和反應,那讓我覺得有人在打破我束手束腳的常規!

    她不擅長剖白自己,也從未在蘇笛面前一口氣說過這么長的一段話,可她卻覺得出奇的輕松。

    “我想和你重新在一起,我想要學著以你想被愛的方式來愛你,我想要再一次被你需要。”她不會固執地希望蘇笛可以回到過去,用以前的軌跡來愛自己,她只想要蘇笛以她自己的方式重新接納和需要自己。

    蘇笛聽著,先是愣住,漸漸地也紅了眼睛。

    低下了頭不愿直視陳文續,“可我不想再愛你,也不想和你重新了。”

    像是強撐著鉚足了勁的人,在這一刻又沒了力氣。她的樣子讓陳文續心里不好受,不能輕易擁抱她,陳文續只能無措地說:“我知道,我知道!

    可蘇笛帶著顫聲打斷了她:“你不知道!

    “你根本不知道!”

    “我以為要凍死的時候,是你找到了我;蘇明嘉要拉著我跳下去那一天,是你的海報就在樓頂的對面,所以我下樓了,我下樓去江岸飯店找你了;我和卓永簽約的那年,也是你和路華清分了手。”

    “只有你,只有你每次都在我想要什么的時候剛好出現,所以后來我想要你,我告訴我自己,如果我走到可以保護你的地方,那我就來找你!

    蘇笛抬起了手捂住了自己的臉:“……你根本不明白我帶著什么樣的決心來愛的你!

    不對,也許陳文續明白,所以才更加覺得這樣的決心讓人窒息。

    “我為什么每一次都在緊抓你,因為我們在一起的那些年里,我設想過無數次你可能要放棄我了,你可能再也不會回山溫路了。你知道你說我們試試那天我有多高興嗎?我想告訴每一個不看好我們的人,不是只有足夠成熟足夠正直才能配得上你,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是適合你的人!

    “可最后要結束關系的人也是你!

    她的話讓陳文續心里像是扎進了刺一樣,疼得裂成了好幾瓣。

    “你說要我們再無任何關系。我理解啊,因為我沒辦法告訴你,那天蘇明嘉因為我掉了下去。其實好像不是什么難開口的事情,但當時的我就是沒辦法告訴你。不僅沒辦法告訴你,我還敲了你的腦袋,把你關了起來”

    “不是,不是”預感到蘇笛要說什么,陳文續流著淚搖頭,想要制止蘇笛繼續說下去。

    可蘇笛不會因為陳文續的眼淚而停下了。

    “所以我這三年里都不敢恨你,因為我覺得我好像沒有資格恨你,我好像才是那個親手搞砸了一切的人!

    她的聲音輕得攏不起來,每一個氣口里都帶著被反復碾壓過的疲憊和無奈!拔姨哿岁愇睦m,面對這一段感情讓我太累了!

    “我想要你放棄我。”

    這句話很輕,可落在陳文續肩頭時卻又很重。

    這曾經是她對蘇笛說的話,現在由蘇笛再還給了她。

    凝視著蘇笛的雙眼瞬間蓄滿了痛苦與自責,陳文續嘴唇微微顫動,卻怎么也吐不出一個字。她向前邁了一步,想要伸手請求她收回這句話,手剛伸出一半又頓在半空中,仿佛害怕再近一步會聽到更令人痛苦的話。

    呼吸急促而紊亂,她問蘇笛:“……如果我做不到呢?”

    久久地注視著陳文續,過了大概有半分鐘的時間以后,蘇笛才說:“那只會讓我每天都像現在一樣痛苦!

    蘇笛用了“痛苦”兩個字。在這一刻,兩人沒有揭破的痛苦終于變成了一張不分青紅皂白的網,把兩人之間所有的難堪和無力一網打盡。

    就在兩人都沒辦法再說出任何一句話的時候,一道聲音打破了沉默。

    “蘇笛姐!”

    小禾從電梯間急匆匆跑來,“我去和統籌那里交接,結果剛剛才知道樓下發生的事情,你沒事吧,那些媒體有沒有又說什么話?”

    看到蘇笛通紅的雙眼,她扭過頭,像是才看到陳文續一樣,她沒好氣地問:“你為什么在這里?”

    怪不得,怪不得媒體現在還堵在樓下沒有完全散開。

    “現在網上都在討論你和蘇笛姐的關系,所以……你是故意住進來的嗎?”

    陳文續就站在那里沒有否認,小禾于是擰起眉頭替蘇笛出氣:“你不可以這么自私的陳文續,感情不是你想放手的時候她就該安靜地離開,你想回來的時候她就該順你的心意!”

    說完,她一邊把蘇笛往自己身后攬,一邊趕人:“你走,你快點走!除了工作以外,也不要再和我們有什么交集!”

    小禾并沒有推陳文續,陳文續仍然站在那里,帶著未褪盡的淚痕看小禾背后的蘇笛,像在等蘇笛的最后通牒。

    于是蘇笛開口了,“你走吧,陳文續!

    吞下了一口氣,她說:“我已經沒有什么能再說的了!

    該說的都說了,兩人之間的體面也消耗殆盡了,與其繼續糾纏,不如就徹底停在這里。

    陳文續緊抿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她此刻徹底沒了站在這里的原因。

    因為蘇笛在此之前說的是煩躁,討厭,抵觸。討厭和抵觸可以因為態度而轉化,可是疲憊和痛苦,并不能因為見了一面又一面而消解。

    她再不想承認,也得認清她們現在走到了死胡同里了。

    像是承受著從內部將她瓦解的鈍痛,陳文續最后看了一眼已經轉過身的蘇笛,終于邁著拖沓的腳步主動離開了。

    她跑上二十九樓的時候,燈光和影子都簇擁向蘇笛。離開時,腳步和拖曳的影子都是曲折的心緒。

    *

    那天過后,兩人的回應在互聯網上再次發酵,但這一次發酵的是cp粉的底氣。

    “真情侶,真避嫌!

    “愛的再面目全非才最精彩,和你們這些沒品的人說不明白!

    她們是這樣堅定的認為。

    可惜正主在片場的氛圍已經冷到了一種是個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不對勁的地步了。

    從那天起,除了拍戲的時候蘇笛根本不會見到陳文續,兩人在片場幾乎零交流。陳文續搬回了對面的酒店,拍戲中途也都在保姆車里休息。

    路華清也發現了,不過沒有影響到拍戲質量的情況下,她一般不會去管。一個是前任,另一個是前任辜負的前任,她連半夜想到自己竟然真的選了這兩個人來出演都會笑出聲。

    這天,兩人要拍一場水邊的戲。原本打算用棚拍,但質感始終差*了一點,于是換成了在岸邊實拍。

    蘇笛待機的位置是下水的坡道,一會兒葉清將會從坡道上倒退著走下去,在這一場兩人都心知肚明的拉鋸戰里逼迫溫橋離開她所信仰的陣營。

    蘇笛坐在欄桿邊最后一邊百無聊賴地踢著腳邊的樹枝,一邊整理著臺詞時,陳文續來了。

    她也看見了蘇笛。這一周里兩人只是短暫地對上過眼神,但很快就各自移開了。一個是因為要踐行自己說出口的話,另一個是不想讓對方再為難。

    原本今天也該這樣的,但四目相對之后,陳文續卻朝蘇笛走了過來。但其實蘇笛沒看見她朝自己這邊過來,蘇笛的注意力放在坡道上一位探出身子的工作人員身上。

    有工作人員替她在坡道上走位。她之前拒絕過了,但為了演職人員的安全,工作人員還是堅持走過了一遍,確保坡道附近拍攝環境的安全。

    那位工作人員走到坡道中途時候,帽子被大風吹到了水面上,蘇笛注意到了,剛巧自己腳下有被風吹過來的樹枝,于是她撿起樹枝,往自己候機的坡道走去。

    但她沒注意到的是,一位抱著重物準備布景的工作人員剛從坡道上上來,他抱著的箱子遮住了他的視線,在碰到他的前一秒,蘇笛往后跨了一步。

    這一步,剛好踩在了欄桿消失的邊緣。

    身體失去了重心,在令人目眩的日光里,蘇笛朝后仰去。

    坡道下就是水面,蘇笛要是掉下去要重新換衣服梳妝不說,還有可能砸到淺灘的石頭上。

    在她幾乎跌下坡道的時候,一雙手緊緊地將她拉了回來。

    慣性讓她結結實實地砸進這個人懷里。在聽到砰砰作響的心跳,看到眼前熟悉的戲服時,蘇笛才意識到拉住她的人是陳文續。

    其實陳文續只是想過來找蘇笛附近的副導確認一會兒的走位,但她沒想到蘇笛會誤以為自己來找她,而且為了躲自己險些掉進水里。

    太陽很大,陳文續的臉色很蒼白,只是過了短短一周,戲服后面也夾上了夾子。和蘇笛拉開了些距離,她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我讓你這么難辦嗎?”

    “難辦到要躲我到這樣的地步。”

    眼底的受傷再也壓制不住地流露了出來,陳文續啞聲說:“我應該尊重你的想法的!

    方才還因為拉住了一個人的體重而微微顫抖的手,現在徹底從蘇笛手邊松開。

    陳文續似乎誤會了什么,但她沒給蘇笛解釋的時間。

    “蘇老師!”剛才搬東西的工作人員后怕地從后方奔過來。還好陳文續拉住了蘇笛,要是蘇笛要有個什么萬一,那自己一定會被問責的。

    工作人員趕來道歉的時候,陳文續徹底退開到了幾步之外,給蘇笛留出了新鮮空氣,也把空間留給趕過來的其余工作人員。

    “……我沒事。”像是才回過神來,蘇笛對眾人擺擺手,自己站了起來。

    雖然讓陳文續放棄她的話是自己說的,但這不代表自己的心就是石頭做的,連一句感謝或者解釋的話都不會再對陳文續表達。

    等她的目光越過化妝師找到陳文續時,陳文續走到了副導演身邊,恢復了常色地和副導談起了話。

    ……她還有必要解釋嗎?陳文續不再糾纏,現在的狀況應該是對自己更有利。

    只是。

    心底似乎有什么感覺才剛冒頭,蘇笛就將它掐滅了。沒有只是,現在這樣是最好的。

    第48章 “可是媽媽,我有喜歡的女生,我不喜歡學醫,我喜歡演戲。我不會背叛你,但不能裝點你的體面。”

    陳文續和蘇笛的戲份即將到末尾的時候,她接到了一通電話。

    小姨給自己打了電話,說陳文續媽媽陳素最近身體不太好,最近幾天躺在床上起不來,希望陳文續能回家看一眼。

    陳文續請假回家的時候,陳素已經因為腰椎間盤突出臥床三天了,不過現在過了急性期,能下地走路了。

    陳文續帶她去檢查過后,醫生建議做一個手術。在和母親商量過后,陳文續打算在殺青之后騰出一個月的時間陪陳素做手術以及恢復。

    這天,比陳素小十五歲的小姨帶著女兒一起來探望陳素,臨走的時候卻碰到了突然要處理的事,無奈之下只能先把小孩放在家里,拜托陳文續和陳素臨時幫忙照看一下午。

    時年六歲的童童小朋友正是機靈的年紀,一口一個“表姐“姨媽”地喊著,連一向有些嚴肅的陳素也笑著給她做了一盤芭樂夾烏梅。

    不過這個年紀的小朋友明顯對她年輕的表姐更感興趣,她纏著陳文續問東問西,好奇心像是春芽一樣旺盛,但也很有分寸,沒有亂動陳文續的任何東西。

    她仔細地看過陳文續滿柜子的影碟和海報收藏后,她跑到陳文續面前,問正在平板上看劇本的陳文續:“表姐,你為什么能記住那么多臺詞呢?”

    陳文續想了想,耐心地回答她:“你把每個角色的臺詞當成是她在特定的環境下說出口的話,和做出的反應就會容易一些。比如說,你在幼兒園不想午睡的時候,會偷偷看老師有沒有注意到你,或者引起老師的注意,再告訴她你不想睡覺。我演戲的時候也會像這樣想,假如我演的一個長大了的童童,我會怎樣做,怎樣想,就會怎么說!

    瞪圓了眼仔細思考了一下,童童總結:“所以,你在演戲的時候就是把你自己當成了那個人,用你的嘴巴替她說話!

    “嗯,沒錯。”陳文續點了點頭。

    陳文續和童童說話的時候,陳素就在門外看著,看講的差不多了,陳素才把童童喊出去吃水果。

    童童在外面拿叉子小心地叉起烏梅,陳素靠著門對陳文續說,“你和童童相處得比我想象的要好。”

    繼續翻看著劇本,陳文續回答:“因為她是一個有趣的小孩!

    陳文續臉上沒什么抵觸的神色,陳素抱著手,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那像她這樣的小孩可以改變你的觀念嗎?”

    陳文續手上的動作一頓,她知道陳素總會把話題繞到這件事上。關上了屏幕,她頭也不抬地說:“我不會有小孩!

    直視著陳文續的側臉,陳素口吻平淡但語出驚人:“為什么?因為那個和你傳了不知多少年緋聞的女生?”

    陳素向來排斥和陳文續聊到性取向,好像她不提,陳文續就不是一樣。

    “她喜歡你嗎?”陳素問。

    陳文續的表情像是沒有預料到她會這么問,陳素語氣輕蔑地說:“怎么,你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她只是老了而已,也一樣會上網的。”

    陳素提起蘇笛時語氣不善,這讓陳文續很不舒服,而且她并不覺得陳素和自己聊起這件事的目的是要寬慰自己,沒有多加解釋,陳文續只是說:“那是她的事,但喜歡她是我的事!

    陳素正要再說些什么的時候,小姨按響了門鈴。

    小姨要帶童童離開的時候,站在門口和陳素最后寒暄著。

    看出陳素有些舍不得童童,小姨忙不迭地笑著說:“姐,你要是喜歡童童,文續不在家的時候我送過來讓她陪你玩!

    “得了吧,你打的什么算盤我還不知道么!

    陳素克制地幫童童整理了下頭發,緩聲說:“我是希望這個家里什么時候能有自己的童童。”

    陳素這句話一出,原本和諧的氣氛立刻就打了個折扣。

    “……姐,你別這么催文續!闭Z氣責怪地戳了戳陳素,小姨小聲說:“她是回來陪你的,你這樣,她心里不會好受的。”

    小姨明白年輕人的想法,也知道陳文續的事情,見場面還冷著,她寬慰道:“你要相信文續就算不婚不育,也一樣能生活得很好!

    不認可地皺了皺眉,陳素不顧陳文續還在背后聽著,自顧自地說:“可能過幾年會改變想法吧!

    “不會改變!标愇睦m干脆地反駁了她。

    眼見兩人又要發生爭執,小姨趕緊投降說要走了,見勸不住自己的姐姐,她離開前就勸陳文續對她媽的話不要往心里去,句句有回應事事沒著落方為上策。

    陳文續沒說什么,只是把小姨和童童送到了樓梯間。

    等她重新開門時,等待她的果然是陳素的問責。

    “你總要這樣卸你媽的面子嗎?”

    陳文續不打算回應,只是把醫生開的藥給她放好,倒好水,然后就打算回自己的房間。

    陳文續一向喜歡用這招對付自己,陳素往常都會被激怒,但今天她換了一種方式。

    陳文續走過小桌旁時,陳素扭注意到了陳文續以前的生日藝術照,思緒像是飄到了很遠的地方,陳素開口說:“你小時候很黏人!

    話鋒一轉,她說:“可你長大了就突然要和我對著干,好像全世界所有人都是來幫你的,只有我是來阻止你的。”

    看著停下腳步的陳文續,陳素說出了最傷人的一句話:“你和你爸太像了!

    深吸了一口氣,陳文續克制著情緒轉過來。陳素說什么她都可以消化,唯獨這一句讓她自心底里感到抵觸,“媽媽,我不止一次和你說過,我非常討厭這句話!

    陳素也寸步不讓地回:“我也不止一次和你說過,我非常討厭你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只有你能談論起我對你的虧欠,而我決不能談起你帶給我的失望!

    陳素這樣看著自己,好像母女兩人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弱點的敵人。

    定定地看著陳素,自打陳文續有記憶以來,大家就都在說自己和母親長得很像,脾氣性格也像。只有陳素,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說,你和你爸很像。

    “媽媽,你其實有一點恨我是嗎?”

    看著面前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的母親,陳文續輕聲說:“你希望我代替他來愛你,可在你看來我也不愛你,所以你其實是恨我的!

    陳素的回答很干脆,像是每一個問心無愧的家長一樣,陳素用那種覺得陳文續很荒謬的眼神看著她,說:“沒有一個母親恨自己的孩子!

    她的態度像是一根銹跡斑斑的針,終于在今天戳破了一個懸在母女兩人頭頂上很多年的事實。

    “可你不愛不按照你的預期長大的我!

    陳文續的話讓陳素的身體猛地僵住。她自認為了解自己的女兒,但今天陳素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會是從陳文續嘴里說出的。

    “你不能接受你的女兒喜歡女生,但你要維持著高知分子的體面,所以你不會說反對我,你只會旁敲側擊地勸我過“正!鄙睢!

    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動,陳素出聲說:“你不要說了”

    可陳文續既然開了這個頭,就不會停下來。

    “我中考失利,你也不能接受,我明白,你需要榮譽讓你能在這段婚姻面前揚眉吐氣。所以高中你不允許我走藝考的路,你想讓我和你一樣學醫,但我最后偷偷報了名,參加了考試,這讓你感覺到了一種我和你不同心的背叛,你不能接受。”

    “我說了不要再說了……”

    “我被陷害被雪藏的那幾年,你也不能接受,你認為女兒不聽話本身已經足夠丟人了,現在全國人都知道她的窘迫,這像是一個污點,讓你的人生變得不再體面!

    從小到大她最擔心的就是,不能犯錯,因為媽媽的失望比鬼怪還要恐怖。媽媽可以包容犯錯的學生,可以包容因為生病而情緒極端的病人,但不會包容自己。

    為什么,她想不明白,為什么獨獨對自己這么不留情面,為什么因為一個背叛婚姻的男人而苛責和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自己。

    “可是媽媽”

    “我有喜歡的女生,我不喜歡學醫,我喜歡演戲,我不會背叛你,但不能裝點你的體面!

    陳素扶著沙發緩緩站起來,眼睛紅得像是要讓陳文續把這些話立馬收回去,可陳文續現在不再害怕她的失望了。

    她總是害怕在一段關系里走到出現矛盾的地步,因為在她復刻著媽媽行為習慣的世界里,矛盾是無法解決,無法原諒的,也無法被別人原諒的,所以她逃避,所以她傷害了蘇笛。

    但現在她不想再逃避了。

    嘴角扯出一個諷刺而釋然的笑,陳文續問:“媽媽,為什么看著你自己的婚姻,你還能說出讓我結婚生子的話呢?”

    “因為你其實希望我也經歷你當年的事,因為這樣我才能真正變成你,也理解你,是嗎?”

    在一聲脆響中,陳素的音調是這輩子從沒有過的尖利,“我讓你別說了!”

    她高高地揚起了手,但并沒有扇陳文續耳光,反而砸掉了剛剛她還在懷念的那個陳文續小時候的相框。

    相框里的陳文續,安靜地看著鏡頭外的自己,她的眉目和臉型都很像自己,可陳素越看越覺得她和那個讓自己不甘心,讓自己覺得羞恥無比的男人的輪廓重疊到了一起。

    她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樣,高舉的手臂漸漸落下來,落到陳文續房間里的那個柜子上,“是因為他留下來的這些東西,所以你才這么像他嗎?”

    目光看清陳素所指的地方時,陳文續的臉色一變。那個柜子里不是所謂父親留給她的東西,那是她小時候用成績,用自己的零花錢換來的收藏,只是碰巧里面有那個偶爾想彰顯自己履行了父親職責的人留下的藍光影碟。

    不顧自己的腰,陳素推開陳文續,失去理智般地跑進了她的房間!

    意識到陳素要做什么,陳文續追上去:“媽,你不可以這”

    話還沒說完,意外就發生了。

    “嘭”的一聲,在陳文續壓制住的痛呼聲中,陳素甩上的門狠狠地夾到了她的手。

    尖銳的劇痛如過電一般從指尖傳遍全身,抽出來的四根手指瞬間變得紅腫不堪,被夾到的指甲也泛起了駭人的青紫。鉆心的疼痛讓陳文續疼得直不起身體,只能弓著腰捂住自己的手,不讓流出的血珠落到地上。

    夾到了手的門回彈開,讓盛怒之下的陳素看清了陳文續的狀況。

    原本要將柜子里的光碟一舉全部清到地上,可是陳素的手卻頓在了半空,因為她看到了她的女兒痛苦地捧著流血的手,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自己。

    心里像是被人用重錘錘過一樣的疼,憤怒還沒消退,但愧疚和心疼已經奪門而出。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流出了眼淚,陳素終于崩潰地跪坐在地。

    她是醫生,她應該趕緊給女兒消毒的,可這一刻,看著因為自己而出現在女兒身上的傷口,她像被抽干力氣一樣坐在原地。

    她從沒讓陳文續坐過學步車,因為那對腿型不好,她從不給陳文續買大半碼的鞋子,同齡人甚至階級更上一層的小孩有的東西,她也一定要陳文續有,她甚至從沒讓陳文續身上留下任何一個疤,可現在,她在她女兒手上要留下明顯的疤痕了。

    不知是覺得功虧一簣,還是也意識到了自己對陳文續的傷害,陳素癱坐著,可悲地笑了:“你讓我覺得,我是個失敗的母親!

    而陳文續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

    陳文續回到劇組的時候也是一個深夜。

    看到她的傷勢,舟舟都忍不住紅了眼睛,“……怎么傷得那么嚴重!

    明天就是陳文續和蘇笛殺青的水下戲的拍攝日了,可陳文續這個樣子,怎么能放心讓她下水呢?

    擠出了一個笑,陳文續寬慰舟舟說:“沒事的,我可以和導演商量能不能包著創可貼或者保鮮膜來拍攝。”

    陳文續并沒有覺得到了需要用替身演員的地步,況且現在找替身演員也已經來不及了。搖了搖頭,她說:“只是一下午的拍攝而已,我會注意不讓傷口感染發炎的,后續也不會有什么影響。”

    怎么可能呢,總是會沾到水的啊。

    饒是像舟舟一樣內斂的人,在此刻也忍不住說:“如果……讓蘇老師看到,她心里也不好好過的吧!

    說不定到時候冷著臉來勸人的,就是蘇笛了,還是說,陳文續就是想要達成這樣的目的?

    眼光動了動,陳文續似乎提起了些許情緒,“是嗎?”她輕輕地說,“那我會是很過分的人吧!

    第49章 “陳老師……”有些擔憂地看著陳文續,舟舟有些不忍心開口,但陳文續卻先一步說:“我們回酒店吧!

    七夕節前一天,是蘇笛和陳文續的殺青戲。

    在這場戲里,葉清特地叫來了記者,當著記者的面逼迫當年害死她父母的警方高層承認了事實。承認事實后,葉清并沒有按照約定的那樣留他一命,反而是用刀把他逼到了懸崖的邊緣。

    在葉清用刀抵在那人脖子上的時候,現場的性質已經完全發生了改變,那人成了人質,為了維護秩序與法治,狙擊手也在遠處就位。

    最后的時刻里,溫橋的老師喊來了被停職的溫橋,寄希望于溫橋能說服葉清停手。

    可實際上溫橋的存在并不能逆轉葉清自毀的決心。

    在最后的槍聲中,溫橋被擊中了肩膀,抱著葉清一起墜入懸崖下的海面。

    規律的海浪聲被高空入水的聲音打斷,“溫橋”也用一個保護的姿勢帶著葉清一起沉入水下。

    在過審版本里,溫橋和葉清的戲份就在這里結束了。兩人從高空以一個毫無準備的姿勢入水,內臟受到嚴重沖擊,在旁觀者看來簡直必死無疑。在打撈一周無果后,警方宣布了兩人的死訊,溫橋光榮殉職,年僅26歲,葉清已死,也無法再定罪追責。只能在官方給她定性的通報里結束了她動蕩而有爭議的一生。

    但在導演剪輯版里,還有溫橋失血過多,但仍然拼盡最后的力氣抱著昏過去的葉清上岸的鏡頭。

    藍色的波濤里,一只手從海面驀然伸出,顫抖地握住了碼頭邊生銹的扶梯。陳文續飾演的溫橋抱著蘇笛飾演的葉清出現在海面上,蘇笛的頭低垂著,陳文續咬牙用一只手的力氣將兩人的重量一起送上扶梯。

    即便已經到了八月,但海水也一樣會凍得人身體僵硬,陳文續已經接近脫力了,蘇笛察覺后在攝影機看不到的地方用腳踩住扶梯給她減輕壓力。

    今天開拍的時候她就注意到陳文續手上的傷了,還未完全結痂的傷口遍布整個手掌,就像是被門用力夾過一樣,但陳文續居然堅持只是貼上隱形創口貼就可以完成拍攝。

    就在兩人即將成功上岸的時候,陳文續的手重重地刮到了扶梯,破損的扶梯足夠鋒利,以至于蘇笛甚至聽到了布料破裂的聲音。

    陳文續的身體因為疼痛輕顫時,蘇笛敏銳地聞到了混雜著海水咸味里的血腥味。但她現在還不能給出反應,因為攝影機還在拍攝兩人的表情特寫。

    陳文續終于在上岸后失去了全部的力氣,抱著蘇笛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這一摔,終于摔醒了葉清。

    在海鷗和水鳥的長嘯聲里,葉清緩緩醒來?斩吹哪抗鈷咭曋^頂和周遭的一切,等目光落到身邊失去反應的溫橋之后,葉清的眼神終于有了焦點。

    昏迷前的記憶回籠,她意識到,是溫橋阻止了自己。

    只差一點,自己的計劃就能達成閉環,但因為溫橋,她的計劃最終不僅沒能圓滿,還不得不痛苦地茍活在她所厭惡的世界上。

    她仰起頭,發出了絕望的笑聲。笑聲被海浪聲完全覆蓋,老舊碼頭上只留下了兩個無聲而渺小的身影。

    等她笑夠了,她才用麻木的神情看向溫橋。她看了大概有一分鐘那么長的時間,然后才走過去,將耳朵貼在溫橋的胸口上。

    “咚咚”“咚咚”,微弱的心跳就像是曾經少年時溫橋敲打她的窗戶的聲音,那時的自己會因為溫橋的出現摘下有線耳機,笑著為她打開陽臺的門,和她一起在夜色里共享著溫橋推薦給她的歌曲。

    臉上不知為何流下淚來,葉清抱起溫橋,在深吸一口氣后,毅然決然地將她拖向不遠處的漁村。

    哪怕在那里她有可能會被人發現身份,她也沒有再回頭。

    在劇本里,大仇并未完全得報的葉清本來是無力地拖拽著溫橋,任由她的一只手臂擦過沙灘,在地上留下被拖拽的痕跡。

    可蘇笛卻在邁步時將陳文續受傷的那一條手臂掛在了自己的肩上,避免了傷口再沾到地上的污物的可能。

    這個姿勢讓兩人并不好走,蘇笛在鏡頭下吃力地往前邁步時,陳文續的嘴唇輕輕動了動,此時的鏡頭已經切成了遠景,陳文續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把我放下來吧……”

    不然一會兒不順利的話,可能蘇笛還要再重復著艱難的動作再來一條。

    沒有回答陳文續,在蘇笛的喘息聲中,兩人終于結束了最后一幕,跪倒在了攝像機前。

    “卡——!”

    不亞于天籟的聲音伴著不絕于耳的掌聲響起,舟舟和小禾抱著毯子朝兩人跑來,兩人互相取暖的體溫被焐熱的毯子取代,陳文續因為失溫而顫抖的身體終于得到了些許緩解。

    “蘇笛姐,這是”

    在給蘇笛脫下濕噠噠的衣服時,小禾注意到了蘇笛衣服胸前一片洇開了的血跡,她著急地翻看著蘇笛在衣服底下的皮膚,害怕蘇笛剛才在哪里受了傷。

    可蘇笛卻搖了搖頭制止了她的動作,“不是我的”,蘇笛說。

    那是……在短暫的思考過后,小禾的眼神轉向坐在露營椅上的陳文續,她身邊圍聚著幾個人,一人正往她的手上倒著像是生理鹽水或者雙氧水一類的東西,而舟舟擔憂地拿著繃帶等在一旁。

    看來是陳文續在上岸時留下的傷。

    連路華清都走過去查看陳文續的手傷,看來在這場戲過后,陳文續的傷勢是更令人擔心了。

    陳文續的身影被圍在眾人之中看不清楚,但蘇笛剛才在偷偷睜眼的間隙卻注意到,如果陳文續在拉自己上岸時不換手,那被生銹的扶梯戳中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在海邊拍完殺青照后,劇組就趕緊撤離了海邊,一個是海面開始漲潮了,另一個是陳文續需要趕快回去打破傷風處理傷口。

    *

    在換衣服修整后,晚上的時間,是安排好的殺青宴。

    陳文續因為去醫院缺席了殺青宴,那蘇笛作為主演就更需要在場了。

    三個月充實而辛苦的拍攝過后,是大家終于能盡興狂歡的一晚。

    在飯店里,臉上騰起紅霧的方棠暈乎乎地坐在蘇笛旁邊,她剛喝急了,一杯酒下肚后腳步就飄忽了起來。

    用泛著光的眼睛看著蘇笛,方棠笑著說:“蘇笛姐,我真的很開心,很開心”

    “能和你搭戲,還有發現你是一個比我想象的還值得喜歡的人,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事情。”

    說著說著,她差點一頭栽下去,是蘇笛及時扶住了她,她才靠著蘇笛站穩在原地。

    她的頭無意識地歪向蘇笛,現場有人連連起哄說“媽呀,真愛粉和女明星撒嬌了哈!”

    現場的氛圍很熱鬧,熱鬧到大家甚至沒注意到,從醫院包扎好回來的陳文續,隔著玻璃窗目睹了眼前的一幕。

    從陳文續的角度看過去,方棠的嘴唇在剛剛蹭過了蘇笛的臉頰,可蘇笛的臉上卻沒有半分抵觸,甚至連動作也不像自己靠近時那樣突然變得僵硬。

    沒有想象中的因為嫉妒而失去理智,陳文續的神色只是慢慢地變得很落寞,落寞得像是好不容易找到家,結果發現自己離開時家里也沒有太大區別的流浪小動物。

    “陳老師……”有些擔憂地看著陳文續,舟舟有些不忍心開口,但陳文續卻先一步說:“我們回酒店吧!

    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放在蘇笛身上的視線,陳文續轉過身,離開了這片與她格格不入的暖光。

    “走吧,我也有些累了!

    *

    在陳文續離開落地窗的瞬間,蘇笛心有所感地望出去,卻只看到暗淡的街景。她還來不及多想,就被其他幾個演員不由分說地拽著加入了社交游戲里。

    大家的關系在這三個月里被拉進,所以有人提議:“要玩真心話大冒險嗎?”

    “可以!”領先回答的人卻是不知何時回到飯局的路華清。

    殺青宴吃到一半時,路華清出去了一趟,直到現在才帶著外面的氣息回來。她似乎興致很高,直接就坐到了蘇笛對面,提議用投骰子比大小來決定誰接受懲罰。

    大概是有眾心所向的原因,從未參與過大家的餐桌游戲的路華清在第一輪就被命運女神所眷顧了。

    選擇了真心話以后,路華清在一堆牌里抽到了一個讓她挑起眉頭的問題,“你會吃回頭草嗎?”

    一旁的人在替她讀出問題以后忍不住笑了。

    “好啊,導演這個頭開的好啊,后面也要按照這個強度來!

    在眾人的笑聲中,徐青麥神色微妙地看向蘇笛。蘇笛正在回小禾的消息,沒有給出什么多余的反應。

    路華清也若有所思地朝蘇笛投去了一眼。

    略略思考過后,她坦然地回答:“會”

    沒有注意到蘇笛打字時頓住的動作,路華清繼續說:“如果對方身上仍然有吸引我的特質,我為什么不吃?”

    眾人沒想到路華清會給出這個回答,紛紛笑著問道:“不栽面嗎!”

    聽了這句,路華清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要是對方是那種因為你回頭就低看你,那你也吃太差了吧。”

    頗為不認同地靠在椅背上,路華清放話:“或者要是你因為回頭就覺得自己自降身價,那你又未免太看不起自己了吧。你才是那個給出機會的人,你怕什么栽面啊!”

    這個回答是路華清一貫特立獨行的作風,大家連連調侃或夸贊起來。

    只有蘇笛安靜地坐在那里,目光有些游離,不知道是在思考路華清的回答,還是在思考什么時候離席最好。

    到了第二輪搖骰子的時候,蘇笛由于有些心不在焉,成了搖的最慢,最后點數最少得哪一個。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不知道為什么,蘇笛并不想在路華清在場的情況說選擇真心話,于是她開口道:“大冒險。”

    抽出一張卡牌后,蘇笛看到了上面的字:“打給一個不在場的人,問她現在在做什么!

    在場的,只有徐青麥和蘇笛知道路華清和陳文續曾經的關系,但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蘇笛和陳文續曾經的緋聞關系。

    大家正遲疑著不知道要不要善良一回,放傷員還有看起來心情不佳的蘇笛一碼,旁邊醉倒的方棠卻突然坐了起來。

    “陳老師不在這里”

    點開了自己剛才發的朋友圈,九張照片里,C位的那張是她緊挨著蘇笛的合照,將手機乖乖地放到眾人眼前,她小聲笑道:“……但在我朋友圈!

    在照片下面,陳文續赫然給她點了一個贊。

    這下好了,蘇笛有且僅有一個選擇了。

    第50章 “你和方棠也沒有關系,那你為什么讓她親你?”

    “要換真心話嗎?”路華清好心地問。

    和路華清對視著,大概是因為路華清的表情太過耐人尋味,蘇笛最終沒有接受她的建議。她一直沒有刪除陳文續的聯系方式,只是在開拍前才重新登上了自己原本的微信號。

    登錄時彈出來的陳文續的消息她一個都沒回過,最后一條消息還是上次萬溪出事后陳文續發來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讓我和你一起去吧!

    后來她讓陳文續放棄自己,不要再糾纏自己,這個聊天框里也才清靜了下來。

    在眾人的圍觀下,蘇笛點開了語音通話,她并沒有設想陳文續接起電話時會是什么反應,只是面無表情地等待著陳文續的接聽。

    “噔噔噔”的聲音響個不停,可直到語音通話自動結束,陳文續也沒有接。

    方棠又趴下了,只留桌上還清醒的人面面相覷,“是不是先休息了?”

    有人提起:“但我看陳老師今天臉色不太好,她之前傷到手今天又下水,會不會是身體不太舒服啊?”

    徐青麥也給舟舟撥了一個電話,但結果也同樣是沒人接聽。徐青麥皺起眉頭:“舟舟也不接,是不是真的出什么事了?”

    面面相覷之下,徐青麥的手機震動起來,

    舟舟的電話撥了回來,徐青麥在耳機里接起,一開始她的表情還算正常,但聽著聽著,眉頭就皺了起來。

    *

    二十分鐘后,陳文續的房間外站著三個人,舟舟,徐青麥,還有工作人員。

    陳文續自從回酒店以后就沒有回過任何人的消息,舟舟買好日用品上樓時才發現有來自徐青麥的未接來電,猜到可能是陳文續不回電所以打給自己的,舟舟拐過彎去敲了陳文續的門。

    可是敲門的時候沒人應,打電話也不接,甚至于把耳朵湊上去也沒聽到洗澡的水聲。

    因為擔心陳文續,舟舟下樓去要了陳文續房間的房卡。

    在和酒店說明情況以后,舟舟在酒店工作人員的陪同下進了電梯間,卻剛好遇到了趕來的徐青麥。

    刷開了房門,舟舟一眼就看到了陷在被子里一動不動的陳文續。

    她的睡姿是一貫的規整,如果不是看到了她臉上有不正常的紅暈,兩人只會當她因為太過疲憊而睡著了。

    舟舟試了試陳文續的額溫,果然,燙的嚇人。

    和徐青麥一起將陳文續從被子里挖出來的時候,陳文續的眉頭擰起。似乎是意識到有人進了她的房間,陳文續啞著聲擠出一句:“……別開燈,也別待在這里。”

    舟舟甩了甩隨身帶著體溫計,想要讓陳文續夾在睡衣里,可陳文續連眼皮都沒掀,將舟舟的手臂推開又陷入了不算安穩的睡眠。

    正是拿陳文續沒辦法的時候,徐青麥的經紀人又打來了電話催她趕緊回酒店一趟*,有一個電子合同要等她來簽。

    “青麥姐,你先回去吧,別擔心,這里有我。”

    無奈之下,徐青麥只能幫陳文續接了杯水放在床頭,告訴舟舟有事再聯系自己,就轉身進了電梯。

    到達一樓的時候,徐青麥披著外衣往外走,可她的余光里卻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像是蘇笛。

    等她再認真去看的時候,卻已經看不見剛才的身影了。

    “……”

    三年前師姐和蘇笛撇清關系以后,蘇笛從申城徹底消失,師姐像是失了理智一樣滿世界找她。

    她在那時也才意識到,不論師姐出于什么原因和蘇笛撇清關系,但這段感情對于師姐來說也許一直都不只是威逼和糾纏。

    這三年里她心里有愧,也有更為復雜的感情,從前盼著蘇笛吃癟的人,現在竟然希望師姐可以真的找到蘇笛,用后知后覺的感情去彌補,去重新搭建愛和信任。

    收回了目光,至少剛才那一瞬間,徐青麥打心底里希望那個人真的是蘇笛。

    *

    在聯系不上司機以后,舟舟打算拿上鑰匙自己開車帶陳文續去醫院。打車有風險被司機或者路人認出,還是自己開車保險些。

    舟舟不放心地拉開門打算去拿鑰匙的時候,門外卻出現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身影。

    “蘇老師……?”

    蘇笛還穿著殺青宴上的衣服,看起來是在徐青麥離開之后也直接趕過來的。

    舟舟愣在了原地,蘇笛卻先開口問了:“她怎么了?”

    “陳老師發燒了,我擔心是傷口感染引起的,打算開車先載她去醫院!

    聽到“傷口感染”四個字,蘇笛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聯系不上司機嗎?”

    “嗯,所以我打算去我房間拿車鑰匙!

    想了想,蘇笛說:“你一個人不方便,一會我和你一起把她送上車!

    如果陳文續現在醒著,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撐著房門,舟舟從沒像現在一樣答得那么不假思索:“那就麻煩蘇老師了!

    *

    房間里只有剛才兩人慌忙打開的壁燈,陳文續不知什么時候在被子里蜷成了一團,蘇笛在床邊看了一會兒,才彎下些腰戳了戳她的被子:“陳文續”

    “陳文續,穿上衣服去醫院!

    不知陳文續到底認沒認出她的聲音,但她越喊,陳文續反而越往墻邊縮,嘴里似乎還在喃喃說著什么。

    “……”

    蘇笛湊進去聽,聽了幾次之后才聽清她說的是:“……你別看我,我就不算還在糾纏你。”

    聽清之后,蘇笛的眸光一閃,放在她被子上的手也頓住了。

    陳文續言出必行,說尊重她的意愿就沒有再主動出現在自己面前。中場休息的時候自己看到的只有她的背影,聽路華清講戲的時候目不旁視,偶爾在片場對上視線之后她也很快移開眼神。

    自己不是故意躲著她,但她是故意在讓自己意識到,她在避開自己。

    心里的煩躁從動作間冒了出來,蘇笛坐在床邊伸長手,快準但不算狠地揭開了陳文續的被子。

    “你先起來,沒力氣的話,至少不要再往后倒!

    她扶著陳文續的手臂,打算讓她坐起來,但陳文續卻一味地往床上倒。

    “你能聽清我說話嗎?”

    好不容易看見陳文續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蘇笛松開了她的手對她說:“能聽見的話自己起來換衣”

    “服”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她就感覺方才軟綿綿的手臂突然抓住了自己,然后自己身前就貼上了一個可以媲美熱水袋的熱源。

    不是要躲著自己么,看來現在這個人是真的燒糊涂了。

    蘇笛雙手抵著陳文續的肩膀,讓她在迷蒙的眼神中松開了自己。

    陳文續被推開的時候眼里漫上了一層水光,看起來難受極了,也委屈極了。

    “……我不可以嗎?”她問。

    “不可以!

    往后退開些距離,蘇笛想要撐著身體站起來,可陳文續現在卻來了力氣。用發燙的手攥住她的手袖,陳文續追問:“為什么不可以?”

    不想跟病糊涂的人多解釋,蘇笛回答:“因為我們現在沒有關系!

    “沒關系”,蘇笛脫口而出的這三個字就像陡然躥起的熊熊火焰,熾熱的火舌舔舐著陳文續的神經,讓她從臉上到眼睛里都染上了一層被反復炙烤后的紅。

    喉頭發苦,聲音發緊,她顫聲問蘇笛:“你和方棠也沒有關系,那你為什么讓她親你?”

    臉上露出了一瞬間的怔愣,蘇笛意識到她在殺青宴上感覺到的人真的是陳文續。

    而陳文續也確實看到了自己和方棠的相處。

    方棠很明顯是直女,她掛在嘴邊的喜歡也明顯是一種直白的欣賞。

    自己幫她是因為她是一個不錯的人,也因為自己不忍心辜負她的喜歡。

    只是想到陳文續看到了方棠歪倒在自己身上的畫面,蘇笛說不出為什么有些心虛。

    反駁的聲音沒有剛才有底氣,蘇笛說:“她沒有親到我!

    話音剛落,蘇笛就感覺到唇邊傳來一抹突如其來的溫熱,“是嗎”,垂下的睫毛在臉上打出陰影,陳文續退開了些,抬眼盯著蘇笛:“那這樣也算沒有親到你嗎?”

    這是一個唐突的吻,可它又很輕,輕到僅僅只是嘴唇和肌膚相貼。思維出現了一瞬間的短路,蘇笛回過神來后,像是被氣笑了一樣問:“陳文續,你要耍賴是嗎?”

    陳文續冒犯了蘇笛,卻倒打一耙說:“是你不公平……”

    “你可以照顧方棠,你可以讓她坐你的車,你卻不愿意來看一眼發燒的我!

    她口齒清晰地控訴著蘇笛的“雙標”,絲毫不像個生病的人。

    “方棠沒有保姆車,方棠也沒有生病,而且是病到糊涂地拉著我不讓我走的地步。”

    不知道舟舟為什么還沒回來,蘇笛耐下性子再一次催促著陳文續:“陳文續,起來。”

    陳文續仍然不為所動地把她自己裹在被子里,見狀,蘇笛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知道單純的催促請不動她陳文續,蘇笛于是直接把外面的情況告訴了她:“舟舟去讓司機開車了,她一會兒就會上來,徐青麥說不定也沒有走遠,你要讓她們看到你這樣嗎?”

    陳文續一貫要體面,不喜歡讓別人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聽了這句,她似乎有所動作,但一陣窸窸窣窣聲后,陳文續只是掀開一點被子,露出半張臉來。

    “我這樣很難看嗎?”

    蘇笛以為陳文續是要坐起來穿衣服,結果是問自己她現在看起來怎么樣。

    “你”

    蘇笛一時失語。不知是覺得無奈,還是真的思考起了陳文續的問題,蘇笛坐在床邊無言地打量著她。

    ……難看么?

    滿屋暗光里,唯獨她的半張輪廓最清晰。

    薄薄的眼皮泛著病態的紅,因為蘇笛的沉默,陳文續的眼神里多了些朦朧。

    蘇笛不回答,陳文續有些焦慮地撐起身體。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在意自己在蘇笛眼里的樣子,她從不過分執著于外貌,但現在她迫切地想知道她在蘇笛眼里是不是不具備被細看的資格。

    帶著難以忽視的熱度靠近了蘇笛,在陳文續忍不住開口再問的時候,蘇笛別過臉去,丟出了一句生硬的:“你再不換衣服,舟舟就要進來了!

    陳文續像是藤蔓一樣聽不懂話地攀著她的肩膀,用比體溫要熱的手指捧住了蘇笛的臉頰。

    這是一個生病的人該有的力氣嗎?

    蘇笛沒能思考出答案,因為她被迫撞進了陳文續的眼睛里,有些熱燙的呼吸輕輕打在自己的皮膚上,陳文續湊上來,“……你為什么一直不看我,為什么一直在提別人!

    蘇笛要往后躲,陳文續將她的臉龐拉近自己。呼吸陡然相碰,在暗光里擦出了肉眼不可見的火花,這一次,不再是嘴唇和皮膚的貼近,陳文續固執地纏著蘇笛,用吻濡濕了她的嘴唇,用小心翼翼的手心試探著她的底線。

    像是被低溫燙傷了一樣,蘇笛后知后覺地皺眉去推她,可是迎上她的手心的,是一截一截有些粗糙的,纏在手掌上的繃帶。

    推拒的動作停在半空,蘇笛的身體變得僵硬,卻給了陳文續手指交纏的空隙。

    陳文續吻得蘇笛快要喘不過氣,利用換氣的空檔,蘇笛錯開臉,卻離陳文續的耳朵更近。

    “陳文續”,第一遍,她喊她的名字是希望她找回些理智。

    沒有用,陳文續的嘴唇又追了上來,于是蘇笛又喊了第二遍。

    將這三個字悉數吞下,陳文續半垂著眼睛,像是不敢看蘇笛,又像是已經無暇去看蘇笛的眼睛,她問:“……你在我夢里,我難道不可以按照我自己的心意行事嗎?”

    這一次蘇笛沒有再喊她的名字,她沒有猶豫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將陳文續一把推倒在柔軟的被子上。

    反應不過來似的,陳文續在暗光中找著她的臉龐,她想看清蘇笛的神情,卻只看到一雙清明的眼睛。

    清明到似乎剛才那些兵荒馬亂的吻里投入的只有自己一個人。

    腦中的兩股意識拉扯著自己,一邊在告訴陳文續這是在夢里,另一邊又在告訴她,不是,你真的吻了現實里的蘇笛。

    凌晨十二點,蘇笛定的催促自己睡覺的鬧鈴響起,打斷了陳文續的思緒。

    七夕節從這一刻開始了,她意識到。

    從前每一年的七夕,蘇笛都會變著花樣地送陳文續東西,花從來不會少,禮物也從來都是陳文續在當下需要的東西。

    今年挖空心思的人輪到了陳文續。

    她送的花蘇笛不會收,她能給的也不是蘇笛需要的東西。

    想來想去,只有一樣東西可以借著禮物的名義還給蘇笛。

    陳文續沒有再去回想剛才的事情,而是憑借著記憶挪出床外,去床頭柜上翻找著什么東西。

    在碰翻了徐青麥給她倒好的溫水后,她終于在水流經過之處找到了她要拿給蘇笛的東西。

    一把外形非常熟悉的鑰匙靜靜地落在自己的手心,蘇笛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向陳文續的眼睛。

    “是七夕節的禮物……”

    陳文續說:“我把山溫路的鑰匙還給你,你可不可以留在申城,不要再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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