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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61 章   第161章

    “交給嬤嬤,我自己自然是放心的。”顧知灼嬌嬌柔柔地對著祝嬤嬤道。

    祝嬤嬤喜笑顏開,老臉笑開了花。

    黎才人溫婉柔順地笑了笑,對著顧知灼又福了福道:“太子妃寬仁!

    “妾身進宮已有七年,還從不曾回過娘家,老父年邁,妾身這次能回去一趟在老父膝下略盡一番孝心,也是心滿意足。”

    “妾身謹記太子妃的恩德!

    她話中沒提廢妃柳氏一句不好,卻似在說,太子妃比柳氏寬仁,三言兩語間,不動聲色地吹捧了顧知灼一番。

    后方的其他幾個嬪妃聽說她們可以回娘家省親,全都眼睛一亮,一個個面露喜色。

    “多謝太子妃!蓖醪湃藱C靈地趕忙福身也謝過了顧知灼,何昭媛等其他妃嬪們也紛紛行禮謝恩。

    殿內(nèi)的氣氛顯得輕快了不少。

    顧知灼與眾嬪妃們又寒暄了兩句,就笑瞇瞇地把她們都給打發(fā)了。

    沒一會兒,正殿內(nèi)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顧知灼在扶手上支肘,懶懶地斜靠著,眼睫低垂。

    就在剛剛,她意識到了一樁特別麻煩的事,宮里沒皇后了,豈不是意味著她日后還要打點宮務?

    這些天,光是武安侯府的中饋就夠讓她頭痛了。

    好不容易她才甩了手,這又來了一件更大的麻煩事啊。

    這么一想,她整個人就不好了,耷拉著螓首,另一手的指節(jié)漫不經(jīng)心地叩動著,直到熟悉的臂膀從后方環(huán)住了她。

    那男性的手臂結實有力卻又很溫柔,還有一股子熟悉的清冽的熏香味隨之而來,將她籠罩其中。

    “夭夭……”

    “都是你的錯!”顧知灼掀了掀眼皮,沒好氣地看著他,明明是在抱怨,卻更像在撒嬌,仿佛一只傲嬌的長毛獅子貓。

    謝應忱一頭霧水,不是太明白自己到底錯在哪里,但參考他爹犯蠢的經(jīng)驗,想也不想地先認了:“我錯了。”

    顧知灼本來有些蔫蔫的,被他這句話逗樂了,“咯咯”地笑出了聲,愜意地倒在他的臂彎里,調(diào)了個自己舒服的姿勢。

    謝應忱干脆順勢坐到了椅子上,讓她摟在自己懷中,一手按在她小小的腰肢上。

    顧知灼數(shù)著手指說:“你知道皇上有多少妃嬪嗎?足足二十個,以后這些人有什么事,不都得來找我?”

    “除了謝璟外,還有五個皇子、四個公主,大公主八歲,最小的皇子才兩歲。”

    “你瞧瞧,你給我找了多大的麻煩!”

    謝應忱微笑著聽著,輕輕摟著她,右掌若有似無地在她的腰身上揉搓了一下。

    “以后……”顧知灼按住了他不太安分的那只手,盯著他的眼睛,認真道,“她們要是愿意,把她們放出宮吧!

    她說的是,等皇帝駕崩后。

    方才顧知灼大致看了,皇帝的這些嬪妃年長的三十出頭,大部分也就二十來歲,正是大好年華,就和顧衍的三個姨娘一樣,沒有必要賠上她們的一輩子。

    “隨你,你做主就是!敝x應忱對皇帝嬪妃們的去留與否,完全不在意,那滿含笑意的眸子自信而張揚。

    這個天下,是他的。

    也是她的。

    顧知灼心中甚是妥帖,騰地站了起來,拉著他的手,往寢宮的方向走,得意洋洋道:“來,我給你看樣好東西!

    她興沖沖地拉著謝應忱回了寢宮。

    那些宮人都很會看眼色,全都避了開去。

    顧知灼從梳妝臺上的一個匣子,取出一個透明的琉璃瓶,顯擺地對著謝應忱晃了晃,瓶子里那半瓶透明的液體隨之晃動。

    “這是青霉素!

    說著,她又拿出了一支小巧的注射器,“這是注射器!

    大婚前的這段日子,顧知灼的時間幾乎都花在了這些青霉素上,她已經(jīng)盡她的努力,盡量多地提煉了青霉素出來的。

    “注射器?”謝應忱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所謂的“注射器”,略一挑眉。

    “這是我托外祖父按照西洋的注射器改良的,也虧得外祖父有辦法!鳖欀菩Σ[瞇地說道。

    殷家的管事之前從西洋帶回來的是純金屬的注射器,純金屬的筒身看不到筒身內(nèi),多少有些不方便,顧知灼就讓工匠按照現(xiàn)代的注射器改良了一番。

    現(xiàn)在顧知灼拿給謝應忱的這個已經(jīng)是改良過的成品了。

    古代的工匠果然不乏巧手,這種中空的注射針頭,還有透明的琉璃筒身,按照她的描述,居然都能做出來了,與現(xiàn)代的注射器不算一模一樣,也像個七八成了。

    謝應忱從顧知灼手里接過了這古怪的玩意,拿在手上打量著。

    中間是透明琉璃的筒身,一端是尖針,另一端是一根金屬細桿,他信手往那細桿上一推,便將之推進了筒身。

    “注射器!彼粲兴嫉赜帜盍艘槐,隱約明白它為何叫這么一個名字。

    顧知灼又道:“你給我?guī)讉,不,十幾個軍醫(yī)吧!

    “等我教會了他們,就讓他們?nèi)ケ本!?br />
    顧知灼的小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笑得神采奕奕。

    打針和皮試不難,多練習幾次甚至幾十次就能學會,也就是多往人胳膊上扎幾針練練手的事。

    “好!敝x應忱點點頭,放下了手里的注射器,“等明……等后天,我就讓墨玨把人帶去萬草堂!

    顧知灼眼睫一顫,敏銳地聽出了些什么:“你明天就走?”

    “陪你回了門后,我就走!敝x應忱攬住了她纖瘦的肩膀,安撫地在她肩頭輕輕摩挲了兩下。

    “悄悄地?”顧知灼盯著他的狐貍眼問道。

    謝應忱輕輕點頭:“只有內(nèi)閣,怡親王,禮親王,還有爹他們知道!

    顧知灼垂眸,伸手往袖袋里掏了掏,摸出了一個繡著并蒂蓮的大紅色錦囊,鄭重地交到了謝應忱的手里,笑吟吟地說道:“這是平安符!”

    它會護他平安。

    而她會在京城等他回來!

    入手的那個錦囊一片溫熱,猶帶著她手指的溫度。

    這是……謝應忱的目光凝固在了錦囊上繡的那對小巧精致的并蒂蓮上。

    他自然認得這個錦囊。

    這里面放著他與她的一縷頭發(fā),用紅繩系在一起。

    解纓結于發(fā),代表他們是結發(fā)夫妻,會永世不分離。

    謝應忱心情激蕩,心頭似有什么東西要噴薄而出,柔情慢慢地蕩漾在他的眉宇間。

    他一手握緊了那個錦囊,另一手在她的鬢角溫柔地撫了撫:“那京城就交給你了!

    “好。”顧知灼粲然一笑。

    謝應忱握住她的小手,在她的掌心塞了一塊金色的令牌。

    顧知灼看了看,緩緩地將它捏在掌心里,握得死死地。

    “太子殿下,太子妃,”門簾外,響起了知秋恭敬的聲音,“戲樓那邊準備好了。”

    顧知灼把手上的令牌藏在了袖袋中,拉著謝應忱的手一起出去了。

    候在外頭的知秋根本就不敢直視謝應忱的眼睛。

    她也不想打擾太子和太子妃的,可是,禮部那邊催了又催。

    今天太子妃認親,宮中會設宴,這是太子妃入主東宮后的第一次宮宴,相當重要。

    顧知灼拉著謝應忱的手熟門熟路地往天音閣那邊走,很快,就又來到了那棟熟悉的戲樓。

    守在戲樓大門口的內(nèi)侍遙遙地看到了太子與太子妃的儀仗來了,便高聲喊道:

    “太子殿下駕到!”

    “太子妃駕到!”

    東西兩座戲樓里的人都站了起來,準備迎駕。

    兩人走到大門口時,顧知灼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兩根手指捏住謝應忱的袖子一角,問道:“明天回門,我們?nèi)ノ浒埠罡,還是去殷家?”

    謝應忱停下了腳步:“你說呢?”

    “殷家!鳖欀颇笾男淇趽Q晃了晃,“好不好?”

    “好。”謝應忱那妖魅的狐貍眼尾輕輕一翹,將她的手執(zhí)起,飛快地低頭在她白皙的手背上親了一下,“都聽你的!

    顧知灼滿意地笑了,指尖若有似無地從謝應忱的手心輕撓了一下,一雙眼睛水汪汪的,氤氳著春水般的明媚。

    門檻內(nèi)的禮部尚書裴謹本來是下來迎駕的,恰好聽到了太子與太子妃的這番對話,臉控制不止地僵了一瞬。

    他早知道太子縱著太子妃,但還是有種一言難盡的感覺。

    很快,他就自我安慰道:好吧。只是改個地方而已,沒事,自己再改改儀制就好,也就改一兩筆的事。

    這都不算什么事。

    于是乎,太子妃三朝回門的地方,就從武安侯府改到了殷家。

    謝應忱就如同尋常的姑爺一樣,向殷婉和老兩口見禮上茶,又給了兩個弟弟全副弓劍作見面禮。

    殷家在京城并無親眷,因此屋里也就他們五人而已,并無外人。

    謝應忱陪著老爺子下了兩局棋,又被顧以燦一口一個“姐夫”,哄得心情大好,順著他說了很多從前與沈旭一塊兒打仗的事,一家人一起用了午膳后,他與顧知灼這才告辭。

    在儀仗回了宮中后,太子大婚所有儀制才算終于結束。

    隨后,謝應忱又宣了內(nèi)閣去了文華殿。

    在交代了一番他離京后的事宜后,謝應忱留了他們在宮中用膳,自己就先走了。

    禮親王和閣老們好不容易有了片刻的安逸,用了膳,又喝著茶。

    禮部尚書裴謹簡直如釋重負,對著禮親王感慨道:“王爺,看我這頭,為了太子大婚,我這白頭發(fā)至少多了一倍……”

    話還沒說完,有內(nèi)侍來向禮親王稟道:“太子命奴婢傳話,他帶太子妃回衛(wèi)國公府小住去了。”

    什么?!

    眾人不由面面相覷。

    安靜了好一會兒,裴謹清了清嗓子,訥訥道:“太子原來就不住東宮,大婚禮成又住回衛(wèi)國公府,也挺正!

    太子不住在東宮哪里正常啦!禮親王眼角抽了抽,特別想這么嚷嚷幾句。

    忍了又忍,他好不容易才忍耐了下來,只得不停地在心里安慰自己:這很正常。

    反反復復地念叨了幾次,才終于是把自己給說服了。

    禮親王心知肚明,謝應忱是生怕去了北境后,新媳婦獨自在宮里住得不安全。

    比起這座戒備森嚴的皇城,謝應忱更相信的人是衛(wèi)國公。

    這一點,不僅禮親王明白,其他幾人也明白,只是不好斥諸于口罷了。

    眾人再次互相看了看,千頭萬緒化作一聲嘆息,一聲苦笑,全都心照不宣。

    宗令與內(nèi)閣有志一同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聽之任之。

    這京城的不少雙眼睛都盯著東宮的動靜,見太子攜太子妃回衛(wèi)國公府小住,不免也在暗地里起了一片漣漪。

    這一天的京城異常寧靜,頗有種喧囂后的沉寂,到了黃昏,風越來越大。

    夜里更是狂風呼嘯,吹落枝頭的片片黃葉,風裹著落葉撞在窗上發(fā)出輕輕的聲響。

    整個京城都靜悄悄的,唯有夜風呼嘯不止,吹落枝頭的片片黃葉,風裹著落葉撞在窗上發(fā)出輕輕的聲響。

    風刮了一夜。

    四更天的時候,謝應忱就起了身,不用點燈,他就在黑暗中輕手輕腳地穿好了衣裳,俯首在榻上少女的額心輕吻了一下。

    一觸即退。

    他深深地盯著她的睡顏片刻,似要把她的臉銘刻在心中,跟著他就轉(zhuǎn)身離開了,步履無聲無息。

    簾子被掀起又落下。

    幾乎下一刻,榻上安眠的少女驀然睜開了眼,望著那道簌簌搖曳的門簾。

    她側(cè)耳傾聽著,凝神聽著外頭他的腳步聲遠去……

    黑暗中,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似寒星般熠熠生輝。

    神色間全是對謝應忱的信任。

    她知道,他說到的,就一定能做到。

    顧知灼又往窗外望了望,片刻后,才閉上了眼。

    明天還有事呢。

    他有他該做的事要做,她也有她想做的事要做呢。

    謝應忱一走,顧知灼就忙開了,每天早出晚歸。

    謝應忱走之前,就下了令,從軍中挑了十個軍醫(yī)去萬草堂,顧知灼花了兩三天的時間,教了他們怎么用注射器,怎么做皮試,以及什么情況下需要對傷者使用青霉素。

    這種土法制的青霉素與現(xiàn)代的青霉素是不能相比的,首先在純度上肯定不如現(xiàn)代青霉素,青霉素中的雜質(zhì)可能會提高患者的過敏率。

    “這個青霉素還只能算是粗制,目前來說,效果還不太好說,這次用在軍中,也是一種嘗試。”

    “暫時,它只用在那些無藥可用、性命垂危的傷兵身上。”她在“無藥可用”四個字上加了重音,又道,“等你們觀察過效果和副作用,以后再慢慢擴大使用的范圍!

    “記住,務必要記錄好每個傷者的脈案。”

    “明白了?”

    顧知灼鄭重地交代了一番,環(huán)視著在場的這十名軍醫(yī)。

    “小人明白。”為首的老軍醫(yī)率先抱拳道。

    其他幾個軍醫(yī)也紛紛點頭,明白太子妃的意思。

    這些被謝應忱挑中的軍醫(yī)都是來自天府軍中,他們之前就都見識過太子妃給的那種白色藥片。那種藥片數(shù)量不多,但也救了很多受傷的士兵,讓他們可以從戰(zhàn)爭上活著回來。

    而如今這個青霉素,說是和藥片效果相仿,若是可行的話,那足以拯救上千、上萬條人命。

    另一名中年軍醫(yī)緊接著道:“太子妃放心,用藥的注意事項、禁忌等等,小人幾個全都倒背如流。”

    見他們都明白了,顧知灼向著后方娃娃臉的小將墨玨點了頭。

    墨玨對著顧知灼抱了抱拳,朗聲道:“太子妃,末將明日就會帶一千精銳,親自護衛(wèi)他們和藥品去北境,絕不會有失。”

    他的模樣長得親和,微笑時還會露出一對酒窩,讓人看著就生出好感。

    顧知灼笑了笑,又問墨玨身邊的顧爍道:“爍哥兒,你也一起去北境嗎?”

    她知道,自打從幽州回來后,謝應忱就讓顧爍一直跟在墨玨身邊,跟著他在軍中操練,跟著他參加天府軍的演習,還跟著他去剿過一次匪。

    她以為這一次顧爍也會跟著墨玨。

    不想,顧爍搖了搖頭:“姐夫讓我留京!

    姐夫私下給了他一道軍令,讓他跟著他姐,保護她的安危。

    “墨玨,一路順風!鳖欀菩α诵,又示意知秋給了對方一袋東西,“這是我做的肉干,你帶路上吃。”

    “多謝太子妃!蹦k的眼睛瞬間就亮了,樂顛顛地接過了那袋子肉干,覺得太子妃人真是太好了!

    韓老大夫的兒子韓大夫這時來了,對顧知灼道:“顧……太子妃,活性炭已經(jīng)風干了,這是我們第一次制炭粉,也不知道對不對。”

    末了,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們都是按照您給的法子制的,一個步驟也沒省,您放心,全程都是由我親自看著的!

    活性炭可以吸收青霉素,這是提取青霉素不可缺少的一個步驟*。

    墨玨見她這邊有正事,便笑瞇瞇地告退了:“太子妃,末將先告退了!

    他帶著幾個軍醫(yī)一起離開了萬草堂。

    而顧知灼則跟著隨韓大夫走了。

    顧爍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姐姐,安分地當姐姐的小尾巴。

    韓大夫領著顧知灼來到了萬草堂后院的藥堂。

    藥堂內(nèi)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十幾個罐子整整齊齊地安放在長桌上,每個罐子里都裝著黑沉沉的炭粉。

    藥堂內(nèi),除了韓老大夫外,還有十幾個身著一式青袍的藥童待命,所有人都戴著口罩,目光灼灼地看著顧知灼。

    不久前,她就已經(jīng)把那份制作青霉素溶液的筆記給了韓老大夫與韓大夫父子,親自帶著他們做了一遍。

    她一個人精力有限,就算不分晝夜地干,能制出的青霉素溶液也是有限的。

    所以,她就打算先在萬草堂試行,然后,再逐步地教給更多大夫,循序漸進地在大景推廣。

    醫(yī)學的意義,在于治病救人。

    青霉素本就不屬于她的,而是屬于這個世界的。

    目光一一掃過眾人,顧知灼不由笑了,眸子熠熠生輝。

    果然是人多力量大啊,她一個人就是長出三頭六臂,也沒辦法一次性制出這么多活性炭來。

    顧知灼徑直走到了第一個罐子前,用干凈的勺子舀出一勺炭粉,看了看,滿意地頷首。

    她一一檢查了炭粉后,笑道:“把第一步粗制的青霉素溶液都倒進罐子里吧。”

    “以木杵攪拌*!

    藥童們兩人一組,拿著粗粗的木杵攪拌起罐子里的炭粉與青霉素溶液,直將它們攪成了黑芝麻糊狀才算完工。

    “再將吸收了青霉素炭粉倒入下一個容器,澆入放涼的蒸餾水。”

    這“蒸餾水”也是她教他們制的。

    這一句話下去,藥童們就去搬了,桌上沒一會兒又多了十幾個沉甸甸的罐子,每個罐子上都貼了“蒸餾水”的標簽。

    眾人忙忙碌碌,一個個都全神貫注地投注于手頭的事,連汗液自額角滴落都毫無所覺。

    全然不知時間流逝。

    眼看著快午時,顧爍想著姐夫說過要提醒姐姐按時用膳,便道:“姐……”

    “太子妃。”后方傳來了祝嬤嬤的聲音,壓過了顧爍。

    祝嬤嬤眉頭深鎖,神情凝重地走到了顧知灼跟前,低聲稟道:“太子妃,皇上許是不太好了,您恐怕得進宮一趟!

    顧知灼自打三朝回門后,就再也沒回過宮,這幾天一直住在衛(wèi)國公府。

    顧爍離得近,也聽到了,眼睫一顫。

    顧知灼眨了眨眼,慢慢地問道:“誰來稟的?”

    “是梁公公的義子山海!弊邒吖暣鸬,“禮親王、怡親王也已經(jīng)進宮了。”

    “您是太子妃,若皇上真不好了,您還是得去的,尤其……”

    尤其是現(xiàn)在太子不在京城。

    顧知灼撫了撫衣袖,摘下了臉上的口罩,交給了知秋,淡淡道:“那就進……回宮!

    相隔六天,顧知灼又一次回了這皇城。

    嚴格說來,她也就在這里住了兩晚上而已,這個地方對她來說,還是很陌生。

    不過,去往乾清宮的路再好認不過了,就是沿著金鑾殿一直往前走就對了。

    一路上,所有宮人見到她全都俯首行禮,不敢直視她。

    穿過乾清門,來到乾清宮也不過午時過半,撲面而來的是一如先前一股子的藥味。

    皇帝沒有在寢宮,顧知灼一直被內(nèi)侍領到了東暖閣。

    一眼看到一身明黃龍袍的皇帝虛弱地半靠在羅漢床上,臉色蠟黃,眼窩與雙頰凹陷,人又瘦了一圈,那件龍袍空空蕩蕩,脖頸間的青筋愈發(fā)凸顯,老態(tài)龍鐘。

    顧知灼的目光先是落在了皇帝的身上,在他面上轉(zhuǎn)了一圈。

    從皇帝的面色和呼吸上來看,虛弱是虛弱,卻不像是性命垂危的樣子。

    禮親王也在,就坐在下首,僵著一張老臉,面沉如水。

    “皇叔,太醫(yī)說您這段日子肝陽上亢,不可動怒,您要保重身子,莫要氣壞了身子,有話好好與皇兄說便是。”怡親王在一旁輕飄飄地和稀泥。

    周邊服侍的內(nèi)侍宮女全都低垂著頭,噤若寒蟬。

    顧知灼一邊往皇帝那邊走,一邊不著痕跡地掃視著東暖閣,徐首輔也在,低眉順目地站在怡親王身邊。

    羅漢床邊,一個著櫻草色褙子的嬪妃正服侍皇帝,輕輕地給皇帝捶著腿。

    顧知灼也不是很擅長記臉,皇帝的那些嬪妃她大部分都沒什么印象了,不過眼前這位她記得,是朝見天見過。

    黎才人。

    那天,主動求歸寧的那個妃嬪。

    她默默地收回了目光,一副恭順的樣子,緩緩地走到了距離皇帝三四步遠的地方,溫溫柔柔地見了禮:“皇上。”

    她沒有稱皇帝為父皇,而是喊的皇帝。

    皇帝陰沉著臉,雙目陰冷似毒蛇般,語聲如冰地質(zhì)問道:“謝應忱呢?”

    這四個字近乎一字一頓,是對著顧知灼說的。

    見狀,禮親王的臉又沉了三分,眉心深深地擰成了一個結。

    “太子妃剛過門,皇上別為難她!倍Y親王神情肅然地說道,毫不退縮地迎上皇帝陰冷的四目對視,“太子事忙……”沒時間陪著皇帝胡鬧。

    后半句禮親王也只是想想,并沒說出來,但這前半句的言下之意,連皇帝也聽得懂。

    皇帝嗤笑了一聲,在黎才人的攙扶下,坐直了身體,冷聲道:“謝應忱忙?”

    “是啊。朕這個皇帝都被他軟禁了,能不忙嗎?”

    “讓他過來!”

    頓了頓,皇帝一抬手,指向了顧知灼,“他要是再不過來,……給朕把太子妃拖下去,打!

    禮親王的眉心皺得更緊了,正想懟上一句,就聽到他那個溫溫柔柔,說話從不大聲,面上從來都是淺淺笑著的侄孫媳婦柔柔道:“皇上這么急著要見太子……”

    “這是要禪位嗎?”

    第 162 章   第162章

    禪位?

    顧知灼的這句話如同當空一個炸雷,震得殿內(nèi)眾人頭暈目眩。

    禮親王先是一驚,眉頭蹙起。

    下一刻,他便閉上了嘴,目光閃動,來回看著皇帝與顧知灼,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

    自己費了好大的勁,才哄得阿池對自己和顏悅色了幾分。

    這趟他出京前還托自己照看京里,第一次喚了他一聲“叔祖父”。

    當下把禮親王激動得簡直熱淚盈眶了。

    這要是阿池知道他才剛離京,自己就偏幫著皇帝欺負他媳婦,只怕這孩子才剛邁出的一腳又要收回了,以后更不愿意搭理皇室了。

    說不定啊,日后皇家的玉牒上再會多幾個顧姓。

    每每想到玉牃上的那個刺眼的“顧”字,禮親王便是一陣心梗。

    不行,絕對不行。

    禮親王不由打了個激靈,轉(zhuǎn)頭問梁錚道:“梁公公,皇上病得更重了,又在說胡話了,今天的藥喝了沒?”

    他這么一說,就等于把皇帝方才下令杖責太子妃的話定性為胡話。

    “藥還在熬。”梁錚答道,又吩咐一個小內(nèi)侍,“耿忠,你去看看!

    小內(nèi)侍便掀簾往外跑,去看湯藥熬得怎么樣了。

    禮親王也不看皇帝,又把頭偏向了另一邊,笑容慈愛親切,以長輩的口吻柔聲安撫顧知灼:“太子妃,你別怕。”

    “有叔祖父給你做主!

    顧知灼乖巧地說著好話:“叔祖父,您真好。”

    乖!禮親王笑著捋了捋胡須,心中暗嘆:真是個好孩子。

    一旁的怡親王眼角抽了抽,在心里默默道:太子妃連禪位這種話都敢對皇帝說,哪里像是怕的樣子。

    皇叔年紀大了,這眼神也不太好使了。

    皇帝咬著后槽牙,整個人仿佛暴雨前的天空般,更加的陰沉,皮膚下怒氣充盈。

    那冰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三步外的顧知灼,視線一直牢牢地鎖在她的臉上,雖然以他昏花的老眼,根本就看不清她的臉。

    “皇上……”梁錚見皇帝氣得不輕,上前一步去攙扶。

    “啪!”

    梁錚的手被皇帝煩躁地拂開了。

    皇帝滿是皺紋的唇邊抿出僵直的線條,慢慢地對著顧知灼說道:“顧氏,你……把話再說一遍!”

    顧知灼吐字清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皇上這么急著要見太子,是要禪位嗎?”與第一遍沒有一點差別,甚至于,唇畔的笑渦深了三分。

    她的聲音始終溫溫柔柔,令人如沐春風,那種安然自若的樣子看得一旁的徐首輔暗暗咋舌。

    他們這位太子妃的膽子也太大了。

    徐首輔用眼角瞥了一眼面上如疾風驟雨的皇帝,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心里對這位大景天子多少還是有些敬畏之心的。

    皇帝的臉色變得愈發(fā)難看了,可顧知灼連眼角眉梢都沒有動一下,目光不偏不倚地注視著他。

    “皇上,您這幾個月來萬事不理、荒于朝政,各地紛亂四起,現(xiàn)在各處遞上來的折子快堆滿御書房了。”

    “既然皇上力不從心,那也只能太子能者服其勞,代君處理政務,還天下太平!

    她的神情從容不迫,語速不急不緩,話中之意卻是咄咄逼人,一刀子一刀子地捅在了皇帝的心口,等于是在說,皇帝不配為這大景天子。

    說皇帝在位期間,天下不平,紛亂四起。

    她怎么敢?!皇帝氣得血直往上涌,心角隱隱作痛。

    顧知灼溫溫柔柔地說著:“皇上若沒什么事,就在乾清宮里好好養(yǎng)著龍體。”

    “太子日理萬機,等閑下來,再陪您胡鬧,可好?”

    哪怕口中說著堪稱忤逆不孝的話語,顧知灼依然是一副輕言細語的樣子,就像在哄一個病得神智不清的老人。

    那溫柔的神情與語氣,如和風細雨地拂進禮親王的心頭。

    哎,皇帝都恨不得杖斃她了,這孩子還能這般好脾氣,實在是難得。

    “是個好孩子。”禮親王由衷地拈須嘆道。

    坐在羅漢床上皇帝環(huán)視著底下的幾人,感覺自己似乎站在了眾人的對立面,怒火更是被方才這一句一句給激了起來,灼燒著他的心肺。

    他被噎得臉色發(fā)紫,四肢顫抖不已,好一會兒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們這些人現(xiàn)在還有哪個真把他當皇帝,這一個個全都向著謝應忱那孽障了!

    突然,皇帝從胸膛深處吐出一聲“呵”的嘆息,嘲諷地勾唇笑了:“好啊,真是好啊。”

    這笑容猙獰而扭曲。

    “皇上這是想明白了?”顧知灼睜眼說瞎話,笑容恬靜。

    “明白!被实厶撊醯負嵴,青紫的嘴唇一陣抖動,陰側(cè)側(cè)地說,“你們想讓朕禪位,是不是?”

    “那朕就‘禪位’!

    最后的“禪位”兩個字說得咬牙切齒。

    黎才人纖長的眼睫顫了顫,又慢慢地繼續(xù)給皇帝捏肩。

    殿內(nèi)一片死寂,落針可聞,連旁邊幾個低眉順眼的宮人都震驚地抬起了頭。

    顧知灼嫣然一笑,猶如黑玉般的眸子光彩洋溢,如星辰璀璨:“皇上說的是!

    ?

    禮親王幾乎都聽傻了。

    他在腦子里把方才的事反復過了好幾遍,還是沒想明白,怎么就發(fā)展到了這個地步。

    最初的震驚過后,禮親王便漸漸地冷靜了下來,禪位好啊。

    自古以來,禪讓便是佳話。

    若是在皇帝還活著的時候,禪位太子,那么太子這皇位自然更加的順理成章,還可以避免后世之人拿阿池姓顧,又在衛(wèi)國公府里長大的事來大做文章,斧聲燭影地質(zhì)疑阿池的身世。

    禮親王的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心里很快就有了決定:左右皇帝都病成這樣了,太醫(yī)都說了,皇帝的龍體再拖也拖不過年底。

    為了大景江山穩(wěn)固,皇帝在他臨死前做出些犧牲,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禮親王當機立斷地附議:“皇上英明!

    說話的同時,禮親王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扶手上,目露異彩。

    皇帝臉上的笑更顯陰冷。

    他千瘡百孔的心頭恨意更濃,那是一種眾叛親離的憤怒,自萬壽節(jié)后,就一直在他心頭醞釀……

    “好、很好。”他嘶啞的聲音從咬緊的牙關中艱難擠出。

    皇帝總共也就說了這么幾句話,但大半的精力似乎被消耗完了,喘息急促,在黎才人的攙扶下,虛弱地倒在了后方的迎枕上。

    禮親王與徐首輔互看了一眼,交換了一個復雜的眼神。

    按古禮,皇帝提出禪讓,太子必須要三跪九叩地辭上三次,直到皇帝第四次下詔禪位,太子才能卻之不恭地應下。

    現(xiàn)在別說太子不在京城,就算太子在,讓他對著皇帝三跪九叩的請辭,估計也不太可能。

    無須言語,兩人便有志一同地達成了一致,當作不知道這古禮,讓禮部煩心去。

    禮親王含笑道:“禪位是國之大事,但既然皇上心意已決,臣等自當遵從!

    皇帝默不作聲,唇挑冷笑。

    禮親王就當皇帝默認了,轉(zhuǎn)頭向著顧知灼使了個眼色,語氣和善地說道:“太子妃還要料理宮務,先回去吧!

    他的笑容分外慈祥,那眼神似在說,好孩子別怕,這里有叔祖父,去歇下吧。

    “叔祖父,那侄孫媳就先告退了。”顧知灼意會,屈膝又福了福,對著禮親王盈盈一笑。

    像一朵月光下靜放的曇花,閑淡安然,就仿佛禪位這件事的挑起,與她沒有一絲關系一樣。

    謝應忱跟她說過,禮親王他們并不知道留吁鷹讓季南珂給皇帝遞了口信的事。

    在禮親王的心里,皇帝只是一個從前犯了些錯,如今只盼著能夠安穩(wěn)終老的老人,一頭拔了牙的病虎。

    顧知灼不動聲色地掃過羅漢床上眼神陰戾的皇帝,若無其事地先行退了出去,梁錚的義子山海走在前面,為她打簾,領了她出去。

    待走出東暖閣后,山海小心翼翼地解釋道:“太子妃,皇上先前暈厥了過去,黎才人慌了神,說皇上怕是不好了,奴婢才會去請您。”

    山海生怕顧知灼有所誤會,有些緊張地解釋了兩句。

    顧知灼也朝后方那簌簌搖曳的門簾看了看,笑了笑:“梁公公做事,我當然是放心的!

    “告訴梁公公,讓他好好辦差。”

    她目光明亮,嘴角輕翹,一副好脾氣的樣子。

    見太子妃的眼眸里滿是信賴,山海看得感動不已,連忙道:“太子妃真是明理,奴婢定會轉(zhuǎn)告梁公公。”

    跨出正殿的門檻,顧爍正在檐下背手而立。

    襯著秋日下午的陽光,少年越發(fā)顯得豐神俊朗,一襲藍色直裰被習習秋風吹得鼓起。

    腰上別了一塊錦衣衛(wèi)的腰牌。

    這腰牌是謝應忱給的,讓他能夠自由出入宮廷。

    見他出來,顧爍挑眉問道:“姐,要回去了嗎?”

    顧知灼搖了搖頭:“不了,今天我住東宮吧。”

    顧爍“哦”了一聲,當著顧知灼的面,從袖袋中掏啊掏,掏出了一塊東宮侍衛(wèi)的腰牌,往腰頭一掛,再把錦衣衛(wèi)的腰牌取下放回袖袋。

    顧知灼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顧爍眼尾挑起個小小的弧度,淡淡道:“姐夫給了我好多令牌!比ツ膬憾寄軖焐希

    他做出云淡風輕的樣子,話語中的炫耀之意根本藏也藏不住,平日里總是故作老成的少年,此刻眉眼間多了幾分屬于少年的飛揚。

    的確是阿池會做的事!顧知灼愉悅地笑了出來,笑聲似銀鈴般清脆。

    她緩緩地沿著漢玉白石階往下走,還回頭看了乾清宮一眼。

    耳邊再次回響起謝應忱對她說的那番話:

    留吁鷹是一個牽制,皇帝也是。

    顧知灼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唇邊笑意清淺。

    今天怕是不會太平靜。

    如顧知灼所料,今天的皇宮注定不太平靜。

    在她回了東宮不久,內(nèi)閣的閣老們、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大理寺卿、英國公、燕國公等等重臣也都被陸續(xù)傳進了宮里,齊聚在乾清宮。

    皇帝禪位是關乎整個大景的大事,足以讓整個朝堂震上一震。

    不知前因后果的眾臣全都震驚了,怎么都想不明白,皇帝居然會突然想要禪位。

    難道是因為人之將死,所以皇帝想通了?!

    這么一想,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禮部尚書裴謹卻是愁白了頭。

    這才剛忙完了立太子、太子大婚這兩樁大事,現(xiàn)在就又到了皇帝禪位,而這些大事竟然發(fā)生在短短一個月內(nèi)。

    無論是本朝,還是前朝,都沒有禪位的先例,雖然堯舜禪讓的佳話人人皆知,可這具體的儀制到底該怎么來呢?

    眾臣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

    對于皇帝而言,就像是有無數(shù)蒼蠅在耳邊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響。

    皇帝冷眼旁觀著。

    哪怕如今他的眼神不太好,眼前似是蒙著好幾層紗,只勉強看得清一尺外的事物,也能夠感受到這些官員們形容間的喜色。

    他的心底彌漫起了一股說不上來的悲涼。

    混濁的瞳仁中,翻動著的是異常強烈的情緒,有憎,有恨,有怨。

    在他說出禪位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試圖阻止他,讓他三思而后行,也沒有一個人說太子不配為新君。

    皇帝一會兒看看徐首輔,一會兒看看裴謹,一會兒看看英國公……一會兒又看向了禮親王,他甚至能夠看到禮親王臉上淡淡的笑意,在自己的面前,他們是連一點掩飾都懶得裝了。

    他們都巴不得他早點死了,好給謝應忱騰位子呢。

    君不君,臣不臣。

    皇帝心寒如冰,雙手慢慢緊握成拳,深吸了幾口氣,沉聲又道:“朕要去清暉園!

    “不妥!倍Y親王第一反應便是反對,覺得不妥,“太醫(yī)說了,皇上的龍體還太虛弱,這萬一路上……”

    “皇叔,”皇帝輕咳了兩聲,疲憊地打斷了禮親王的話,“朕都要禪位了,把這皇城、這天下讓給了謝應忱,朕想安穩(wěn)一點過個晚年,不行嗎?”

    “你……還有你們是真想朕……臨死都不能瞑目嗎?!”

    皇帝的語氣越來越虛弱,斷斷續(xù)續(xù),仿佛下一口氣就要喘不上來似的。

    黎才人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給皇帝按摩手部的穴位。

    周圍的臣子們都低眉順眼地躬身而立,只余下皇帝粗重的喘息以及嘶啞的聲音回響在眾人耳邊。

    禮親王一言不發(fā)地緩緩拈須。

    徐首輔等其他人面面相看,也都不說話。

    東暖閣內(nèi),一片寂靜,久久無聲,只聞得窗外竹林的枝葉搖曳聲。

    “皇叔,”皇帝放柔了姿態(tài),好言道,“朕只是想去行宮小住,都不行嗎?”

    說著話,他用帕子捂著嘴又猛烈地咳了起來,那花白的頭發(fā)也在簌簌顫抖著。

    梁錚連忙為皇帝撫背,黎才人花容失色地低呼了一聲“皇上”。

    看著眼前蒼老又憔悴的皇帝,再回想二十年前皇帝剛登基時意氣風發(fā)的樣子,禮親王心中一陣唏噓,又有那么一絲絲心軟。

    哎,這樣也好。

    皇帝與謝應忱這父子倆就如同仇人一般,皇帝既然禪了位,也不適合繼續(xù)住在乾清宮了,得從宮里重新挑一處宮殿給“太上皇”居住。

    這么一想,皇帝去清暉園里住著也好。

    也免得皇帝在宮里一天,阿池就不愿意住進宮。

    這要是阿池登基后,還賴在衛(wèi)國公府住,自己那得愁死。

    “哎——”

    禮親王長嘆了一口氣:“如此,也好。”

    “清暉園景致好,冬暖夏涼,是個適宜休養(yǎng)的好地方!

    皇帝的咳嗽終于緩了下來,移開帕子,帕子零星幾點黑血。

    梁錚連忙又取了一方干凈的帕子給皇帝擦了擦嘴角。

    在場眾人再次深刻地意識到了一點,皇帝命不久矣了。

    禮親王遲疑了一下,發(fā)自內(nèi)心地勸道:“皇上,當年是你對不起明鏡,如今阿池也長這么大了,皇上也別和他對著來,你們終究是親父子,總能慢慢修和。”

    皇帝禪位不管是自愿,還是方才被太子妃話趕話地走到那一步,他終究是應下了,又主動提出避到了行宮,也算是退了一步。

    說不定阿池能念上皇帝的一分好,自己日后再勸勸,畢竟皇帝也時日無多了,要是能在皇帝臨死前父子修好,也了結了自己的一樁心事。

    皇帝拿過梁錚手里的那方帕子,默不作聲地擦了擦嘴。

    好一會兒,他啞聲道:“朕乏了。”

    “禪位的事,你們下去商量吧。”

    他想揮退他們,但手才抬起三寸就覺得疲憊,又放下了手。

    禮親王等人看著皇帝這日薄西山的樣子,也都沒再留,紛紛作揖:“臣告退!

    一個個心頭有種既亢奮又唏噓的感覺。

    那是一種一個時代即將落幕的感慨。

    羅漢床上的皇帝微瞇著眼眸,表情陰冷。

    這一晚,武英殿的燈一夜未滅,徐首輔、閣老們以及幾個宗室實權的親王,一整夜都沒有離開宮。

    內(nèi)廷同樣一夜未眠,他們需要準備皇帝擺駕去清暉園的事宜,不僅是要準備儀仗,還得派人去清暉園那里收拾一番。

    皇帝出行可不僅僅是龍輦而已,要準備大駕鹵簿,足足有三千人的隊伍隨行。

    時間實在太緊,忙了一夜,儀仗總算在天剛亮的時候堪堪備好。

    這一天沒早朝,可文武百官卻準時地齊聚宮門,齊刷刷地跪地,恭送皇帝離宮。

    三千人的大駕鹵簿威武壯觀,氣勢恢宏,浩浩蕩蕩地駛出了皇城,所經(jīng)之處,自有隨行的鑾儀衛(wèi)清道,將那些閑雜人等攔在路邊。

    金碧輝煌的龍輦在一眾禁軍將士的護送下,緩緩地往前行駛著。

    龍輦中,黎才人跪坐在皇帝的身邊,動作輕柔地給他按摩著小腿,那染著大紅蔻丹的手指纖細優(yōu)美,如玉一般的皓腕盈盈不堪一握。

    “你……”皇帝目光沉沉地看著黎才人,無力地靠在龍輦的板壁上,“告訴留吁鷹,他說對了,謝應忱現(xiàn)在不在京中!

    黎才人按摩的雙手頓住,原本的低垂的眼簾顫了顫,抬眼朝皇帝看了過來,表情沉靜:“皇上確定?”

    她的語氣涼薄,毫無對皇帝的敬意,同時又開始溫柔體貼地繼續(xù)給皇帝按摩,言辭與舉止有種詭異的不和諧。

    皇帝的眼皮微微耷拉,顯得憔悴無神,一手揉著太陽穴,點了點頭。

    他又不是瘋了,明知道朝臣們不把他放在眼里,還瞎鬧騰。

    太子妃三朝回門的次日,黎才人與其他幾位嬪妃也出宮歸寧,留吁鷹令黎才人帶消息進宮,讓皇帝去確認謝應忱在不在京。

    所以,這幾天皇帝一直在傳召謝應忱,可謝應忱沒來。

    直到他不惜裝作病危,宗令、首輔、怡親王甚至連太子妃顧氏也都來了,卻少了最重要的一個人——最盼著他死的謝應忱始終沒有來。

    哪怕他當下一狠心,被逼得順著顧氏那些大逆不道的話,聲稱自己要禪位,謝應忱也依然沒有出現(xiàn)。

    謝應忱對這皇位蓄謀已久,若是得知自己愿意禪位,對于這么大的誘餌,這豎子怎么可能無動于衷!

    皇帝疲憊地閉上了眼。

    清暉園是他拋出的第二塊探路石。

    禮親王只猶豫了一下,便輕易地同意了,甚至沒有去問謝應忱的意思。

    當下,皇帝便確認了。

    謝應忱若是在京城,豈會讓自己出宮?!

    謝應忱對自己懷恨在心,巴不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折磨死自己,看著自己生不如死!

    想起謝應忱挑撥柳氏對自己下了毒手,皇帝心頭一陣翻江倒海,又猛地睜開了眼,眼神陰鷙異常。

    皇帝一手抓住墊在身下的軟墊,將之捏成了扭曲的形狀。

    他也沒有去跟黎才人解釋什么,只冷冷道:“謝應忱不在京城!

    看著皇帝骨瘦如柴的手背上根根凸起的青筋,黎才人輕輕應了一聲。

    龍輦內(nèi),安靜了下來。

    可以清晰地聽到外頭隆隆的馬蹄聲與腳步聲,似轟雷般連綿不止,襯得這龍輦內(nèi)的氣氛格外凝重。

    片刻后,黎才人微仰首,湊到皇帝的耳邊,紅唇輕啟,以極低的聲音耳語道:“元帥說,謝應忱若是離了京,必是去長狄。”

    “皇上,這是大好時機。”

    她凹陷的眼窩里,波光流轉(zhuǎn),目光看著皇帝脖頸上那跳動不已的青筋,用柔和又極具蠱惑力的聲調(diào)低緩地說道,紅唇幾乎貼到了皇帝的耳朵。

    皇帝默然不語,只是抓著軟墊的那只手愈發(fā)用力,眼神晦暗陰翳。

    內(nèi)閣和宗令他們現(xiàn)在向著謝應忱。

    可一旦自己奪回了權柄,他們自然也會重新回到他這一邊。

    他們這些人心里只有正統(tǒng),效忠的永遠只會是大景。

    這是一場豪賭,他不能輸。

    他才是這大景之主!

    第 163 章   第163章

    偌大的儀仗以龍輦為中心向著西城門前進,那明黃色的九龍曲蓋上繡有九條金龍,飾以流云火珠紋,色澤鮮艷的黃緞垂幨在風中輕輕搖曳。

    在經(jīng)過西大街時,龍輦內(nèi)突然暴起一聲怒喝,一道櫻草色的倩影從行馳的龍輦中滾了下來,狼狽地摔到了地上……

    “滾!”

    皇帝沙啞的呵斥聲隔著簾子傳來。

    黎才人在地上滾了兩圈,才穩(wěn)住了身體,跪伏在地,原本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散了一半,滿頭珠釵歪斜。

    她將額頭抵在地上,一動不動,直到皇帝的鑾駕過去。

    直到龍輦駛到西城門口,一個小內(nèi)侍從后方的一輛馬車上下來了,將跪伏在地的黎才人扶了起身:“才人,您沒事吧?”

    黎才人撫了撫衣裙,搖了搖頭,柔柔弱弱地說道:“我沒事。”

    她在內(nèi)侍的攙扶下往后面的那輛馬車走去,腳不著痕跡地往后踢了一腳,一顆拇指頭大小的檀木珠子就骨碌碌地往路邊滾去。

    那輛路邊一個頭戴灰色頭巾的高瘦男子一腳踩住了那顆檀木珠子,沉沉的目光看著黎才人被那內(nèi)侍扶上了馬車。

    馬車很快也追著龍輦的方向去了,一盞茶后,儀仗隊就都出了城門。

    那高瘦男子見無人注意他,連忙蹲下身,撿起了踩在腳下的那枚珠子。

    他將木珠子牢牢地捏在手心,疾步匆匆地離開了,確認沒人跟著自己,這才進了街尾的一家酒樓,直上了二樓的一間雅座。

    留吁鷹面沉如水地坐在窗邊,目光還望著圣駕離開的方向。

    隨從阿屠垂手站在他身旁。

    高瘦男子謹慎地合上門,將那顆木珠子在自己的腰帶擦了擦,這才恭敬地雙手呈給了留吁鷹。

    “元帥,這是阿黎剛剛送來的!

    留吁鷹接過了那枚珠子,指腹在上面摩挲了兩下,便取出小小的木塞。

    那檀木珠子是中空的,留吁鷹用指尖往木珠里一戳,從里面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紙團,珠子里還留有一張被折成指甲蓋大小,封有火漆印的紙條。

    留吁鷹深深地看了珠子內(nèi)一眼,便迫不及待地先將那手中的紙團展開。

    絹紙上,以炭筆寫著兩行長狄的文字。

    留吁鷹凝眸盯著那兩行字,褐眸瞇了瞇,厚唇在濃密的虬髯胡中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以狄語低聲自語道:“謝應忱果然不在京城!

    留吁鷹的眼里掠過一抹鷹一樣的利芒,將那張絹紙又揉成了一團,扔進了杯中的酒水中。

    最近這一連數(shù)天,先是蘭峪關失守,南征軍左大將戰(zhàn)死,大軍退守到長狄烏寰山,再是沈旭率大軍猛攻烏寰山,絲毫不給長狄一點喘息的機會。

    他心里既恨又急,差點想不顧謝應忱的威脅,冒險返回長狄,但終究被理智按下了這個念頭。

    留吁鷹眸光閃動,又望向了窗外,這一次卻是望向了北方,目光似是穿過了那遙遠的空間,若有所思道:“沈旭這是在逼著本帥向王上求援!

    阿屠臉色一沉,失聲道:“莫非……”

    “是!绷粲斛椘D難地點了點頭,肯定他的猜測,“沈旭的目標,其實是王庭!

    最后這句話他說得無比艱澀。

    蘭峪關猶如中原的門戶,對大景而言,至關重要;而它對長狄同樣重要,固守蘭峪關也等于守住了長狄,將大景的軍隊阻擋在蘭峪山脈以南,無法踏足他長狄的領土。

    先前正是因為拿下了蘭峪關,優(yōu)勢在他長狄,他才敢親自來京城與大景皇帝“議和”。

    謝家的覆沒讓他看到了機遇。

    大景皇帝心胸狹隘,眼界淺薄,只要挑起大景內(nèi)亂,就給了他們長狄入主中原的機會。

    這是一個長狄等了百年的機遇。

    他帶著雄心壯志而來,結果卻落了個被困在京城的下場。

    留吁鷹的眼底浮起濃濃的陰影,以指尖沾了些許酒水,在桌上畫了一個大致的地形圖。

    阿屠一眼就看出來了,元帥畫的這是蘭峪山脈。

    留吁鷹的手指在代表蘭峪關的位置,輕輕地叩了叩:“沈旭拿下了蘭峪關,相當于困住長狄近十萬的兵力!

    這十萬長狄大軍必須寸步不離地守著烏寰山,與蘭峪關的景軍形成僵持。

    “待王上調(diào)兵支援烏寰山……”留吁鷹的手指屈起,又叩了叩,“‘困’在烏寰山的可就是二十萬大軍了!

    阿屠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也以手指沾了些許酒水,手指微顫,很快定了定神,在桌上畫出了代表王庭的城池,接口道:“十萬大軍支援烏寰山,便意味著,長狄勢必會面臨后方空虛的危機!

    “王庭危矣!

    阿屠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脖頸上的汗毛根根倒豎,有種鍘刀逼近的寒意。

    留吁鷹閉了閉眼睛,語速緩慢地接著道:“如果本帥是沈旭,也會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對大景來說,智計百出的沈旭是一把最鋒利的劍,而謝家的覆滅等于是淬煉沈旭的一把火,讓他有了殺性,像是那種出鞘必見血的兇刃。

    留吁鷹的口腔中滿是苦味,直蔓延至心口,道:“沈旭此人,心思縝密,雷厲風行,但凡對手有一點破綻,他就會立刻趁虛而入。”

    北境只有沈旭一人時,留吁鷹并不擔心沈旭會放下蘭峪關,兵行險招。

    可現(xiàn)在,謝應忱也去了北境。

    留吁鷹垂眸又朝那酒杯看去,那團絹紙已經(jīng)徹底沉在了酒水中,炭筆寫就的字在酒液中一點點地融化開來……

    他雙眸怔怔,喃喃自語著:“我不明白,為什么謝應忱愿意做到這個地步。”

    率大軍從后方繞道王庭,這若是勝了,對謝應忱來說,確實是一樁為人稱頌的功績,可是,謝應忱已經(jīng)是大景的太子,他都快繼位了,一國之君何必冒著這么大的風險親自帶兵去往敵國?!

    戰(zhàn)場如煉獄,一支不知道從哪兒飛出的流箭就有可能要了將帥的命,這一點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謝應忱不可能不知道。

    謝應忱到底圖什么!?

    他想不明白。

    但是,謝應忱會在這時悄悄離京,也只有這一個可能,這唯一的一個可能性。

    阿屠謹慎地提議道:“元帥,要不要向王上那邊去信,讓王上趕緊把援兵撤回王庭?”

    留吁鷹的指節(jié)又在桌面上叩動了兩下:“不妥!

    如今的沈旭,進可攻,退可守。

    又有謝應忱傾舉國之力相助。

    自己遠在京城,南征大軍連連挫敗,士氣不足,若是再無援軍,以沈旭的能耐,烏寰山也危。

    援軍必不可少。

    烏寰山有了援軍,欽志犇他們至少可以牽制住北境的沈旭。

    屆時,謝應忱身陷于長狄境內(nèi),沈旭在北境又無暇他顧,自己才更快地控制住大景京城。

    “謝應忱此去長狄,十有八九從勃托達山脈以東繞道而行,再抵王庭,就算大軍再輕裝簡行,也得有輜重隨行,行軍至少要一月有余!

    “這一個月的時間,足以讓我們拿下大景!”

    現(xiàn)在后方空虛的可不僅僅是長狄,他們大景現(xiàn)在同樣是少了謝應忱坐鎮(zhèn)。

    長狄王庭有英明神武的王上和英勇善戰(zhàn)的九部親王。

    而大景京城有的只是些老弱病殘。

    “砰”的一聲巨響,突然自雅座外頭響起,似乎連他們所在的這間雅座的地板都隨之震了一震。

    留吁鷹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看,那高瘦男子察言觀色,連忙開門走出了雅座,往二樓的廳堂看了一眼,很快就回來稟道:“元帥,外頭是寧王!

    留吁鷹抬手摸了把絡腮胡,微微一笑,立即站了起來,從雅座出去了。

    一眼就看到了廳堂一角醉醺醺的寧王正歇斯底里地指著一人,破口叫罵著:“賤人!”

    “都是賤人!”

    他一邊怒吼,一邊抬起右腳,狠狠地朝一個十三四歲瘦巴巴的小丫頭踹去。

    “囡囡!”旁邊另一個三十來歲的青衣婦人驚呼著撲了過來,義無反顧地擋在小丫頭的跟前,寧王的那一腳就重重地踹在了婦人的背上。

    青衣婦人痛呼一聲,狼狽地抱著女兒一起摔在了地上。

    “娘,您怎么樣?疼不疼?”那小丫頭兩眼霧蒙蒙地看著娘親,泫然欲泣,身子縮了縮,畏懼地看著面目猙獰的寧王。

    那青衣婦人死死地抱住女兒,將她護在自己懷中,背對著寧王。

    旁邊還有一些酒客圍觀,全都避得遠遠地,又有幾名酒客從二樓的其它雅座里出來了,好奇地找人打聽:“咦?這是怎么了?”

    “那賣唱的小丫頭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客人。”一個中年酒客搖頭又嘆氣地說道,臉上帶著幾分同情。

    任何人都能從寧王的穿著看出來,此人非富即貴,輕易得罪不得,因此大部分的酒客都在一旁靜觀其變。

    樓下的小二也聽到了二樓的動靜,“蹬蹬蹬”地踩著樓梯上來了。

    小二也有些為難,有些緊張,正要相勸,卻聽一個洪亮的男音以略顯古怪的腔調(diào)高喊道:“這不是唐公子嗎?”

    背對著留吁鷹的寧王一愣,轉(zhuǎn)過了身,對上留吁鷹粗獷的臉龐,面露驚訝之色,醉醺醺地拱了拱手:“是你啊。”

    留吁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著,一把攬住了寧王的肩膀,笑呵呵地說道:“相逢不如偶遇,唐公子,與我喝一杯如何?”

    留吁鷹強勢地推著寧王進了他的那間雅座中。

    見狀,后方的小二松了口氣。

    京城多達官貴人,他們酒樓也怕得罪人,幸好有人把這位客人給勸住了。

    小二連忙去問候那對賣唱的母女,就聽雅座的房門“吱呀”一聲又關上了。

    雅座的門一關,寧王就揮開了留吁鷹的手,整個人一下子變得挺拔起來。

    那雙之前還醉醺醺的眸子此刻一片清明,毫無醉意,與方才發(fā)酒瘋的樣子判若兩人。

    他徑直走到窗邊的桌子前,也不用人請,就自己撩袍坐了下來,淡淡問道:“留吁元帥,東西呢?”

    他說話的聲音略顯尖細。

    留吁鷹也走到了窗邊,將之前黎才人送出的那枚檀木珠子推了過去。

    寧王拿過珠子,很快從里頭拿出了一張被折成小小一塊,外頭還封著火漆印的絹紙。

    確信火漆印完好,寧王這才拆開,仔細地將那絹紙攤開了,瞳孔微微翕動,認出了皇帝的筆跡。

    這是皇帝親筆所書的密旨。

    寧王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這封密旨,取出一個火折子,轉(zhuǎn)瞬就把那張絹紙給燒了,又看向了留吁鷹:“元帥打算如何?”

    留吁鷹卻是不答反問:“王爺現(xiàn)在可以調(diào)動多少兵力?”

    “一萬!睂幫跖c他四目對視,手一揮,絹紙燒成的灰燼飛舞在半空中,很快就被風吹散了。

    留吁鷹眉梢微動,眉宇舒展,心里有些意外:這一萬人馬就是皇帝留的后手嗎?

    皇帝的后手居然不是他的同胞弟弟怡親王,而是這個不甚起眼的寧王。

    可見大景皇帝果然多疑,對他的胞弟看似信重,其實心里也是防了一手的。

    留吁鷹勾唇笑了,露出森森白牙,親自執(zhí)壺倒了杯酒,推給了寧王。

    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對著寧王做舉杯狀,仰首豪爽地一飲而盡,敬了對方一杯酒。

    那動作似在說,合作愉快。

    然而,寧王沒去沾身前的那杯酒,而是從袖袋中掏出一張預先準備好的紙,放在桌上推給了留吁鷹,但見紙上分別以景語和狄語寫了兩段話。

    這是一份協(xié)議,大景與長狄的協(xié)議。

    “北境六磐城以北以后歸屬長狄,”寧王吐字清晰地徐徐道,一手在協(xié)議上按了按,這是寫在協(xié)議上的條款。

    此外……

    寧王頓了頓,又提了一個協(xié)議外的要求:“還有,元帥要把北安伯明芮給交給本王!

    “要活的。”

    最后三個字陰惻惻的,像是毒蛇吐信般。

    明芮既然嫁給了他,這一輩子就是他唐修堯的女人。

    既然她不稀罕當寧王妃,那她就當一個卑賤的奴好了。

    留吁鷹將那份協(xié)議看了看,當機立斷地拍板道:“好!

    他取出他的那枚元帥印,在那份協(xié)議上蓋下赤紅的印記,印記上的鷹首線條簡潔,彎喙尖銳如鉤。

    寧王收起了那份協(xié)議,白皙光潔的俊面上這才有了些許笑容,執(zhí)起身前的那杯酒也是一口喝完,將杯口朝下,表示滴酒不剩。

    “希望元帥不要讓皇上失望!

    留吁鷹微微地笑,再次給寧王斟了酒。

    “不是說皇上病重,怎么突然就移駕行宮了呢?”酒樓外頭的街道上,一個響亮的男音透過半敞的窗戶傳了上來。

    雅座中的二人只需垂眸便可見路邊一些看熱鬧的百姓流連不去,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說話。

    “難不成是皇上要禪位了?”

    “那我可得趕緊進些煙花爆竹、大紅燈籠什么的,到時候肯定好賣!”

    “說得是,這新帝登基肯定大赦天下!”

    下面的百姓越說越亢奮,越說越激動。

    這種熱鬧的氣氛似乎會傳染般,急速地在整個京城擴散,連續(xù)數(shù)日,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在議論這件事,人人都在盼望著來年新帝登基。

    雖說還沒有公文明示,但是朝廷也沒有阻止民間的這些議論,甚至于樂見其成。

    以禮親王的意思,最好讓民間漸漸談論開來,等到時候傳位詔書一下,也能更加的“順應民意”,要不是衛(wèi)國公阻止,他還想催著謝應忱盡快從北境回來。

    他終究還是被衛(wèi)國公勸住了,繼位是國之大事,開疆辟土同樣也是。

    禮親王忍了下來,每天閑來無事,一面盯著禮部擬禪位儀式的章程,一面盯著北境的戰(zhàn)況。

    留吁鷹同樣也注意著北境的動靜。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北境那邊風平浪靜,繼沈旭打下蘭峪關后,就沒有任何軍報傳來。

    沒有消息,有時候,便是好消息。

    留吁鷹親筆寫了“堅守”兩個字,交給了阿屠。

    他不確定那只白鷹還在不在京,這些日子以來的飛鴿傳書也幾乎斷了,阿屠特意讓人到了翼州后再放飛鴿子。

    然而,一連幾天,留吁鷹都是噩夢連連。

    在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后,他從榻上起來,推開了窗。

    十月的夜風帶著涼意,吹得他打了一個激靈。

    留吁鷹神情難安地看著北方,目光似要穿過那無邊的黑暗。

    鴿子應該快到了……除了鴿子,他還另派了人日夜兼程地趕回烏寰山,應該很快就會消息遞來。

    烏寰山易守難攻的地勢,再加上長狄十萬南征大軍,面對沈旭,不能說固若金湯,以欽志犇與拓跋豹之能,再守上烏寰山大半個月,等來王上的援軍總是可以的吧?

    留吁鷹這么想著。

    然而,千里之外的烏寰山,此時并非固若金湯。

    而是城門大敞。

    地面上、城墻上橫七豎八地倒著一具具尸體,尸橫遍野,一地狼藉,地上血流成河。

    空氣中彌漫著大戰(zhàn)方歇的血腥味,濃郁嗆鼻。

    一只鴿子撲楞著翅膀飛了過來,似乎也聞到了血腥味,身子微微顫顫,飛行的動作略有幾分木訥,下一刻,就被城墻上的一個少年輕而易舉地抓住了。

    他清亮的目光落在鴿腳上的信筒上。

    “公子!憋L吟抓著信鴿,快步跑下混亂不堪的墻樓,動作敏捷地避開了這一地的尸體與兵械,在周圍天府軍的將士中間穿行,跑向了騎在了一匹白馬上的沈旭。

    沈旭那銀白的鎧甲上,也沾了血,卻半點不顯狼狽,依然是一派月白風清的樣子,唇畔噙著溫潤的淺笑,仿佛他所在的地方不是戰(zhàn)場,而是什么星臺仙閣的雅地。

    五六步外,欽志犇與拓跋豹兩人雙手被麻繩束縛在后,被幾名天府軍將士押著跪在地上,他們的鎧甲上、身上都是血。

    尤其是拓跋豹,他的左耳被削去了一半,到現(xiàn)在耳朵還在滴答滴答地滴著血,血染紅了他的下巴與肩頭,形容既狼狽又猙獰。

    “公子,是信鴿!

    風吟取下了信鴿腳上那支細細的信筒,抬起手呈給了馬背上的沈旭。

    沈旭慢條斯理地擰開了火漆封好的信筒,取出了一張絹紙,展開后,赫然見上面以長狄文字寫了兩個字——

    堅守。

    沈旭看完了那張絹紙,隨手一扔,絹紙就從半空中輕飄飄地落下,像一片羽毛般緩緩地落在了欽志犇與拓跋豹面前。

    “堅守”這兩個字赫然映入二人眼簾。

    原本就耷拉著腦袋的欽志犇像是被刺痛了眼睛般,閉了閉眼,哪怕跪在地上也比常人高出了一截的身軀這一刻如垂暮老者般傴僂起來。

    堅守?!

    那也要他們守得住!

    沈旭在使詭計拿下了蘭峪關后,經(jīng)過幾天休整,就對烏寰山發(fā)起了猛攻。

    十天前,大軍更是直接兵臨城下。

    本以為憑著烏寰山的天險地勢,沈旭想要在短時間內(nèi)強勢硬攻是絕對不可能的,最多也就是拉長戰(zhàn)線,一點點地耗光他們的兵力。

    烏寰山的山勢險峻,背靠北狄,東南是幾面峭壁,西臨沙漠,易守難攻,是天神賜予他們長狄的瑰寶。

    只要等來后方王上派遣的援兵抵達,那就該是他們反攻的時候。

    誰也沒想到的是,在沈旭率大軍兵臨城下的第三天,他們被前后包抄了。

    至今回想起來,欽志犇猶覺得仿佛置身一個無止盡的噩夢中。

    “得得得……”

    前方傳來了清脆的馬蹄聲伴著馬匹輕快的恢恢聲。

    “表哥!

    紅馬的馬蹄進入欽志犇與拓跋豹的視野。

    兩人下意識地抬頭去看。

    一襲紅袍如火的青年騎在矯健的紅馬上,俊美如畫的面龐上,那雙深邃的狐貍眼閃著灼灼鋒芒,令人不敢直視。

    青年就像一頭伸著懶腰的豹子,慵懶而高傲,傲慢又矜貴,蓄勢待發(fā)。

    是謝應忱。

    欽志犇與拓跋豹二人用一種近乎敬畏的目光看著他。

    他們原以為只要全力應對攻城的沈旭,卻不想,謝應忱卻在他們以為是絕對安全的后方,給了他們最致命的一擊!

    第 164 章   第164章

    “邊昀已經(jīng)在北城門布防了。”謝應忱利落地甩鐙下馬,目光往地上的那張絹紙瞥了一眼。

    他也學過些狄語,一眼就認出了這兩個字。

    堅守。

    謝應忱低低地輕笑出聲,顧盼間自有一股傲慢的睥睨之姿。

    這笑容看在跪在地上的欽志犇與拓跋豹的眼里,充滿了諷刺。

    “滴答,滴答……”

    拓跋豹的那半邊左耳還在滴血,那細微的聲響此時此刻似在他耳邊無限放大,他的心臟也隨之怦怦加快。

    曾經(jīng),要是有人敢說,憑他與欽志犇,烏寰山竟然連五天都守不住,此人只會被他們以動搖軍心的罪名,于陣前斬殺。

    可是從沈旭兵臨城下那天,到現(xiàn)在,真的只有區(qū)區(qū)五天而已。

    直到此刻,拓跋豹依然覺得這一切像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沈旭對著謝應忱略一頷首,又對旁邊一個面癱臉的小將下了一連串的軍令:“沈競,盡快打掃戰(zhàn)場。”

    “關城門!

    “搜查城內(nèi)每一寸。”

    這幾句話是直接當著欽志犇與拓跋豹的面說的。

    兩人面若死灰,周身的力氣像是被抽走似的,搖搖欲墜。

    謝應忱正是于五天前抵達了北境,并與從西北來的天府軍援軍會和。

    之后,謝應忱竟不可思議地率兵穿過被稱為“無人之地”的黑沼澤,自烏寰山西南方繞道進入長狄,四天前這支騎兵神鬼莫測地出現(xiàn)在了烏寰山的后方,和沈旭率領的大軍形成前后包抄,對烏寰山完成了合圍。

    接下來,對于欽志犇以及滿城的長狄將士來說,是一場無比艱難的攻防戰(zhàn)。

    面對大景的前后夾擊和強襲,他們靠著烏寰山地勢奇佳又易守難攻的優(yōu)勢,還是勉強守住了第一輪進攻,只盼著王上派來的援兵能盡快抵達烏寰山。

    可當晚謝應忱就截斷了烏寰山腳的烏寰河,斷了城內(nèi)的水源。

    在斷水三天后,城內(nèi)的長狄士兵士氣大潰。

    欽志犇與拓跋豹召集麾下親信將士商議之后,決定孤注一擲地反守為攻。

    城內(nèi)的將士們需要水源,且急需一場勝利來助長軍中的士氣。

    他們選擇了先解決謝應忱,以化解來自后方的危機。

    他們幾次從北城門突圍,可先后派出的兩萬兵馬全都折在了謝應忱的手里。

    直到那時,他們才知道這位大景的新太子不是什么好捏的軟柿子,而是一員不遜于沈旭的猛將。

    城內(nèi)的士氣愈發(fā)低迷,而在這個時候,又從后方傳來了一個噩耗,來自王庭的糧草被謝應忱率兵劫走了。

    這就意味著,在斷水的同時,城中的長狄將士們又徹底斷了糧草。

    這個消息如最后的一記重錘擊潰了將士們心頭最后一道防線……

    接下來,他們潰不成軍,大景軍隊卻是配合默契,勢如破竹。

    直到今早,烏寰山城被攻破了。

    烏寰山失守!

    他們長狄人守了六十余載的烏寰山竟然失守了。

    這個念頭像雷霆霹靂般反復沖擊著欽志犇,腦子里轟鳴作響。他不止無顏面對王上與留吁元帥,更會是整個長狄的罪人!

    沈旭依然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欽志犇與拓跋犇兩人。

    風一吹,衣袂飄飄,風滿袍袖。

    一雙黑眸沉靜似水,如深不見底的潭水般幽深。

    從前,他曾一度以為,戰(zhàn)場歸戰(zhàn)場。

    戰(zhàn)場上,兩軍對壘,他們這些將士是各為其國。

    可是,在長狄大軍攻陷北境后,他看到的卻是屠城和無止盡的殺戮。

    數(shù)十萬手無寸鐵的大景百姓葬身于長狄人的屠刀之下,偌大的北境,堆滿了枉死者的枯骨。

    慈不掌兵。

    沈旭微垂下了眼睫,瞳孔似結冰的湖面般又靜又冷。

    他語氣平靜地又下了一道軍令:“不留生俘降兵!

    欽志犇與拓跋犇兩人震驚地抬起頭,仰首朝沈旭望去,覺得眼前之人是這般陌生。

    以前的沈旭從不殺降兵的。

    沈旭真的變了,不再是從前那個金鱗軍少將軍了!

    而面癱臉的沈競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抱拳應命:“末將遵命。”

    沈旭下了馬,從欽志犇與拓跋豹的身邊走過。

    “阿池,走吧!

    沈旭指了個方向,兩人肩并著肩緩步而行,朝著元帥府的方向走去。

    之前還滿是尸首、兵械的街道才被清理了一兩成,那一張張七竅流血的面孔在晨曦下猙獰扭曲。

    白鷹展翅在兩人的上方打著圈兒,盤旋不去。

    謝應忱一直偏頭盯著身邊的沈旭,目光在他雋秀清瘦的臉龐上轉(zhuǎn)了又轉(zhuǎn)。

    風吟默默地跟在兩人身后,自然也注意到了謝應忱那古怪的眼神,狐疑地挑了下眉稍。

    謝應忱繼續(xù)盯著沈旭,眉心又擰緊了幾分,輕輕地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表哥,你又熬了幾夜?”

    謝應忱瞇了瞇眼。

    萬壽節(jié)前和表哥分開時,他明明養(yǎng)得還不錯,可現(xiàn)在,表哥明顯瘦了,也憔悴了,眼下都有青影了。

    表哥肯定是又沒有好好休息和吃飯。

    “……”沈旭無言以對。

    他把拳頭放在唇畔輕咳一聲,默默地回避了目光。

    他這個小表弟成了親后,怎么變得這般敏銳了?!

    這小子從前心里只有打仗,從不注意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

    謝應忱從沈旭那里得不到答案,又斜睨了后方的風吟一眼,打了個響亮的響指:“你說!

    風吟幾乎無法直視謝應忱的眼睛,訥訥答道:“兩天一夜!

    “我這就去給公子弄吃的……”

    話音未落,風吟就像一陣風似的跑了。

    于是,謝應忱不贊同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沈旭的臉上。

    沈旭:“……”

    沈旭又輕咳了一聲,很自然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墨玨護送那些軍醫(yī)三天前就到了。”

    “此役,重傷的當有千人以上,輕傷兩千人!

    這一次他們攻下這烏寰山,哪怕沈旭提前布置再巧妙,也是實打?qū)嵉嘏c長狄南征大軍硬碰了幾仗,傷亡也比之前要高得多。

    沈旭的手在體側(cè)握了握,接著道:“軍醫(yī)已經(jīng)在十人的身上使用過青霉素了,全都是傷口潰爛,高燒不退,已無計可施的傷兵!

    “其中五人已經(jīng)退燒,還有四人狀態(tài)有所好轉(zhuǎn),一人死亡!

    說話間,半空中的白鷹突然俯沖下來,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沈旭的肩頭,親昵地蹭了蹭他的鬢發(fā)。

    沈旭一手摸了摸白鷹油光水滑的羽毛,食指輕輕摩挲了幾下,含笑道:“這種新藥很不錯。”

    謝家世代從軍,沈旭自小在軍中長大,在戰(zhàn)場上受傷更是家常便飯,他也見過數(shù)之不盡的傷兵。

    像那十個傷兵那樣嚴重的傷勢,按從前的經(jīng)驗,百人中不一定能活下一兩個,青霉素的藥效令他大為驚喜。

    兩人來到了位于城池中央的元帥府。

    四名天府軍將士就守在大門口,他們提前就將元帥府上下都搜查、清理了一遍,此刻,府內(nèi)空蕩蕩的。

    見庭院里的一棵老樹下有石桌、石凳,兩人便在石桌邊坐下了。

    謝應忱從懷里取出一本手札,放在了石桌上,推向了沈旭。

    “夭夭說,表哥一定會對青霉素感興趣,讓我把記錄的手札帶來了!敝x應忱的視線落在沈旭的右手上,他的食指正輕輕地摩挲著拇指。

    他與沈旭一起長大,親密無間,對于他這個表哥自小就有的一些小動作最了解不過了,這是饒有興致。

    沈旭的臉上難得露出驚訝之色,接過了那本手札。

    謝應忱笑道:“我家夭夭是不是很細心?”

    沈旭:“……”

    白鷹似聽懂了顧知灼的名字,從沈旭的肩膀上飛起,又落在了謝應忱的肩上,發(fā)出親昵的“咕咕”聲,仿佛在應和著什么。

    風吟很快捧著一個托盤來了,托盤上擺著饅頭、肉湯和熱茶。

    沈旭也不講究,一手拿著饅頭吃,一手慢慢地翻起了那本手札。

    于京城中的那些貴公子而言,這樣子實在不算得體,更不像那個傳說中優(yōu)雅如謫仙的沈旭,但是,謝應忱早就見怪不怪了。

    表哥對吃喝并不講究,年少時就時常這般一邊咬著饅頭點心,一邊看書。

    白鷹覺得無趣,又展翅飛走了,長嘯著飛向高空。

    謝應忱唇畔浮起一抹淺笑,閑適地喝著粗茶。

    旭日徐徐升起,當沈旭看完手頭這本手札,天色已經(jīng)大亮。

    “太子殿下,謝少將軍,”沈競大步流星地來了,一絲不茍地對著兩人抱拳稟道,“戰(zhàn)場已經(jīng)清掃完畢。”

    “城中各處搜出躲藏的北狄人共十二人,其中兩人意圖發(fā)射信號彈,被神弩營一箭斃命!

    “并截獲了三只被放飛的信鴿!

    頓了下后,沈競面無表情地指了指上方與他一起回來的白鷹,補充一句:“信鴿都是雪焰截的。”

    白鷹得意地長嘯。

    沈競接著稟:“末將審訊了放信鴿的狄人,他們是要給北狄的九部親王之一吐谷霍報信,吐谷霍率三萬援軍正往烏寰山趕。”

    “是他!鄙蛐襦馈

    上方的樹影搖曳在他俊逸的面龐上,給他深邃的眸子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顯得有幾分肅殺。

    謝應忱的臉色也是一變。

    這吐谷霍是在青潼谷一役中,親手砍下了謝以默頭顱的人。

    當時吐谷部的親王病逝,幾個兒子為了親王位爭得不可開交。

    最后是吐谷霍憑著這份偌大的軍功,被召回了長狄國內(nèi),繼承了吐谷部的親王銜。

    沈旭的失態(tài)只是在彈指之間,只閉了下眼,神情又歸于平靜,輕嘆了一口氣:“倒是巧了。”

    又轉(zhuǎn)頭吩咐風吟道:“取筆墨來!

    風吟兩眼通紅,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慢了一拍才回過神來:“是,公子。”

    他聲音嘶啞,很快就取來了筆墨。

    這筆與大景的毛筆不太一樣,是木筆。

    這是長狄人用的筆,以香柏木制成。

    沈旭從袖袋中取出了一封信,攤開后,放在石桌上,又拿起木筆,以筆尖沾了沾墨。

    盯著信上的長狄文字看了一會兒,他從容地執(zhí)筆在另一張麻紙上落筆,仿照著信上的筆跡寫了起來。

    不用半盞茶功夫,他就偽造好了一份書信。

    謝應忱拿過那張麻紙看了看,幫他吹干了墨跡,比照著桌上的那封信。

    兩張紙上的字跡一模一樣,甚至連轉(zhuǎn)折的運筆也一般無二。

    怕是連欽志犇本人來看,都要懷疑這封信是不是他親手寫的。

    少頃,風吟又捧來了一只白色的信鴿子,少年的身形依然繃得緊緊,似有一股難以抒發(fā)的郁氣凝結在他胸口。

    這是剛剛截到的鴿子之一,腳環(huán)上還有北狄的記號。

    上方的白鷹看到鴿子,喙間發(fā)出了愉快的鷹啼,下降了些許,繞著幾人的頭頂盤旋著,直把那白鴿嚇得幾乎魂飛魄散。

    謝應忱將那封沈旭寫好的信折好塞入了信筒中,沈旭則以火漆封好信筒,蓋上了欽志犇的印。

    片刻后,那只白鴿就被風吟放飛,白鷹蠢蠢欲動地繞著謝應忱飛了一圈,很想追上去,卻被謝應忱一聲口哨喚回。

    白鴿一路往北方飛去,逃離白鷹的勢力范圍后,越飛越快,直飛到了七八百里外的一處驛站。

    驛丞一見到白鴿,看到信筒的火漆上那代表中將欽志犇的印記,半點不敢懈怠,以最快的速度前去求見在十里外扎營的援軍。

    在層層通報后,捧著信鴿的驛丞終于被人領到了中央營帳中,前方鋪著豹皮的高背大椅上,坐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編著滿頭小辮的褐發(fā)男子,一襲華麗的金黃色翻領袍子裹著男子健碩的身軀。

    “吐谷親王,這是欽志犇送來的飛鴿傳書!

    一名親隨接過了白鴿,取出里頭的絹紙,看了看后,如實稟道:“親王,欽志犇在信里說,沈旭正率大軍攻城,請您盡快支援!

    王上此次共派出了十萬援軍馳援烏寰山,此行由吐谷親王率領的這支先鋒軍是第一批三萬人,皆為騎兵。

    吐谷霍張嘴咬了口羊腿肉,粗魯?shù)剡艘豢冢骸皼]用的東西!”

    “連縱虎歸山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留吁鷹也是蠢材。”

    “本王殺了謝以默,為我長狄除一禍患,給了留吁鷹這么大的便宜!這么好的機會,他居然沒能斬草除根,現(xiàn)在才會給了沈旭反撲的機會,如今還得狼狽地向王上討援軍。”

    “馬奴就是馬奴,真是廢物!”

    親隨打發(fā)了那名來呈信鴿的驛丞,笑容滿面地附和著主子:“親王說的是,王上真是所托非人!

    “去年也是因為親王您悍勇無敵,才能一舉斬殺了謝以默。哎,當初若不是親王為了回去繼位,早就拿下大景了!

    吐谷霍又狠狠地咬下一口羊腿肉,隨手把那羊腿骨丟到了地上,冷嘲道:“可惜啊,王上就是信任留吁鷹,要兵給兵,要糧給糧,可這個廢物連個北境都拿不下!”

    他也沒擦手,就拿過了親隨手里的那張麻紙,抖了抖,嗤笑道:“現(xiàn)在快守不住了,就讓欽志犇求援!

    他隨意地掃了麻紙一眼,又把那沾上了油漬的信紙丟還給了親隨。

    “這封信你收著,將來本王要親手丟到留吁鷹的臉上,看他日后還敢不敢再猖狂!

    “馬奴就要當好馬奴,仗著他曾祖救過先王的命,掙了點戰(zhàn)功,就想翻身?”

    “不自量力!”

    “奴隸就是奴隸,一輩子當不成貴人!”

    在長狄,人分三等,貴人、劣民與奴隸,留吁家原本是馬奴出生,是留吁鷹的曾祖父在戰(zhàn)場上救了先王的性命,又經(jīng)過了三代人屢立軍功,家族才一步步地崛起。

    若是留吁鷹順利拿下大景,“留吁”這個姓氏將成為第十姓,與其他九部親王同列。

    卑賤的馬奴不過是貴人養(yǎng)的狗罷了,怎配與他們九姓親王平起平坐?!

    自己是絕對不會容許這種事發(fā)生的。

    親隨趕忙給主子倒了杯馬奶酒,恭維道:“有親王您出手,區(qū)區(qū)沈旭不足為懼,王上會知道您才是我長狄的戰(zhàn)神!”

    吐谷霍哈哈大笑:“謝家也不過如此,也只有留吁鷹把他們當勁敵,哄得王上也以為謝家不可戰(zhàn)勝。說穿了,他留吁鷹還不就是為了親王之位!

    吐谷霍舉杯一飲而盡,眼神陰鷙,將空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當機立斷地下令道:“傳令下去,我們要在三天內(nèi)趕到烏寰山!

    “快馬加鞭,日夜行軍!

    “謹遵親王軍令!庇H隨鏗鏘有力地應了聲。

    一聲令下,整營三萬騎兵即刻拔營。

    他們長狄騎兵個個精銳,十人為一隊,這十人命運一體,榮辱與共,連行軍時也可以相互配合,輪流在馬背上睡覺,由同隊的其他人牽著韁繩。

    用這種方式,大軍可以日行九十公里,原本要五天的路程被強行縮短到了三天。

    當熟悉的烏寰山出現(xiàn)在前方時,趕了三天路的吐谷霍卻依然精神抖擻,士兵也不見疲憊。

    “親王,”前方的斥候匆匆來稟,“再往前三里路就到烏寰山了!

    “咚!咚!咚……”

    遠處傳來了一陣陣戰(zhàn)鼓聲,還有嗚咽的號角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隨風而來。

    很顯然,沈旭正在攻城。

    “走!”

    吐谷霍眸放精光,一鞭子重重地抽在了馬臀上,馬匹飛馳而出。

    遠遠地看過去,可見那半山腰的城墻上代表長狄的帥旗飄揚在風中。

    遠遠地由風傳來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三萬大軍在吐谷親王的率領下,氣勢洶洶地逼近烏寰山城,抬頭就能看到城墻上的站立著一個個著長狄盔甲的士兵。

    親隨策馬往前了幾步,一手從懷中摸出了一個鍍金的青銅令牌,仰首對著高高的城墻上的長狄守兵喊道:“吐谷親王奉王上之命,前來馳援烏寰山。”

    很快,便有一條繩索將一個竹籃從城墻上慢慢地放了下來。

    親隨將手里那塊令牌放入了籃子里,籃子又開始徐徐上升。

    “欽志犇呢?”后方的吐谷親王嗓門洪亮地問道。

    站在帥旗邊的一名身材高大的將士就答道:“吐谷親王,沈旭在三個時辰前再次發(fā)動攻城,來勢洶洶,中將軍在北城門守城。

    他說得一口流利的長狄語,還帶著長狄西南地區(qū)的口音。

    后方的戰(zhàn)鼓聲似悶雷般聲聲不斷,帶著一股子洶涌的殺氣,似在驗證他的話。

    這時,那個放著令牌的籃子也拉到了城墻上。

    身材高大的將士取出了籃子里的令牌,看了看后,將右手放在胸口,對著城墻外的吐谷霍行了長狄的禮節(jié):“末將見過吐谷親王。”

    他右臂往后做了個手勢,下令道:“開城門!

    “隆隆……”

    沉重的城門被人從里頭慢慢地開啟,縫隙越來越大……

    城門后,可見兩排長狄將士一手挎刀,一手執(zhí)盾牌地站在街道兩邊,恭迎援軍的到來。

    吐谷霍望著城門內(nèi),鼻尖動了動,感覺縈繞鼻端的血腥味更濃了,不由戰(zhàn)意酣然。

    “進城!”

    吐谷霍意氣風發(fā)地大臂一揮,率先驅(qū)馬進城。

    跟在他后方的三萬長狄騎兵也陸續(xù)進城,隆隆的馬蹄聲重疊在一起,震得城門附近的地面都在微顫。

    城門后,很安靜。

    只有北邊傳來戰(zhàn)鼓聲,以及隱隱約約地喊殺聲。

    吐谷親王熟門熟路地策馬往前,對著那開城門的將士又問:“拓跋豹呢?”

    “他也在北城門對敵嗎?”

    高大的將士再次行禮:“回親王,正是!

    吐谷親王看也沒看他,只目光灼灼地望著喊殺聲傳來的方向,帶著幾分迫不及待地說道:“速速領本親王過去!

    “是!备叽蟮膶⑹吭賾,同時對著后方揮了揮手。

    后方街道的盡頭,那沉甸甸的城門在最后一名援兵進城后,就轟隆隆地再次關閉了。

    嚴絲合縫。

    “砰!”

    當這記重重的關門聲響起時,空氣似隨之一震。

    周遭什么也沒變,又似乎陡然間了,空氣中莫名地多了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

    吐谷親王皺了皺眉,不知為何,心里隱隱有些不安。

    那名高大的將士以極快的速度往一旁閃開,原本候在街道兩邊的迎接吐谷親王入城的那些長狄將士也都無聲無息地退入后方的狹窄的巷子里。

    “咻!咻!咻!”

    下一刻,無數(shù)道羽箭自兩邊的屋舍、城墻與巷子中襲來,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

    吐谷親王身邊的幾名親兵連忙擋在了他身邊,揮刀擋箭,以自己的肉體作為盾牌擋在了前方。

    這一切發(fā)生得實在太快了!

    凄厲而絕望的慘叫聲四起。

    外圍的騎兵或是被射穿了脖頸,或是身中數(shù)箭,或是被刺穿了心臟,或是坐騎中箭,一具具尸體從馬背上摔下,兩眼怒睜地倒在了地上。

    他們不僅是死不瞑目,甚至臨死都不明白為什么他們會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臉色陰沉的吐谷霍也拔出了自己的佩刀,橫刀一擋,厲聲道:“本王是王上派來的!”

    下一瞬,更多的羽箭自街道兩邊的陰影處射來,猶如疾風驟雨,殺氣凜冽。

    只剎那間,又是橫尸數(shù)百,血腥味濃得似要把空氣都染紅了。

    這一下,吐谷霍能夠肯定了,瞳孔一陣翕動。

    他中計了!

    欽志犇這廢物,竟然連區(qū)區(qū)這么幾天都守不住,烏寰山竟然已經(jīng)失守了。

    “散開!”吐谷霍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對著身后的三萬騎兵下令,“沈旭已經(jīng)攻占了烏寰山!”

    一聲令下,三萬長狄騎兵們便各自分開,以十人為一隊,在烏寰山城的大街小巷中急速地穿行,猶如大江之水分散成無數(shù)支流。

    這一幕也被遠處的一支千里眼收入眼內(nèi)。

    沈旭放下了手里的千里眼,微微地笑,笑容一貫似朗月清風。

    “化整為零。”謝應忱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他手里也有一支千里眼,一支嵌滿紅寶石的千里眼,顆顆紅寶石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吐谷霍這是想分散我們的兵力!

    長狄騎兵十人一隊,配合默契,靈活機變,這是他們在戰(zhàn)場上常用的戰(zhàn)術。

    只可惜啊……

    沈旭最擅長的就是強襲和……巷戰(zhàn)。

    第 165 章   第165章

    “咚!咚!咚!”

    節(jié)奏性的戰(zhàn)鼓聲響徹整座城池,隨著山風遠遠地飄了出去。

    在這街巷縱橫的城池中,三萬長狄騎兵選擇棄馬而行,三萬匹駿馬被留在了主道上,將士們則化為游兵,靈活地穿梭在一條條陌生的巷子、街道以及房屋中,隱匿于陰影之中。

    長狄士兵們以十人為一隊急速地分散開來,他們既是在化整為零,也同時是在化明為暗。

    這是他們常用的戰(zhàn)術,為的是將敵人各個擊破。

    領頭的十夫長走在隊伍的最前方,又時不時地以手勢給下屬下指令,他身后的同袍默契十足地跟隨在后方。

    哪怕身陷在敵人中間,他們也并不慌亂,步履無聲,身手敏捷。

    可戰(zhàn)可退。

    他們分散開來,那么敵人為了追擊他們,勢必也只能分散兵力。

    這樣,他們就不至于處于被動的弱勢了。

    走到一處無人的巷子里,十夫長抬頭望向高高的墻頭,下令道:“上墻!”

    說話的同時,他回過了頭,雙眸瞪大,發(fā)現(xiàn)后方竟然一個人都沒有了。

    這黑漆漆的巷子里頭,不知何時,就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下一瞬,破空聲響,一支利箭從黑暗中射來,他想躲,可慢了,只覺得喉嚨一痛,微張嘴,連喊叫都來不及,身軀就往后倒下了。

    地上又多了一具尸體。

    這黑黢黢的巷子,就仿佛是吞人的野獸般,靜靜地蟄伏著。

    一開始,軍靴踏地的聲響如急促的暴雨聲般,四處可聞。

    后來,腳步聲漸輕,幾乎被周圍的風聲壓過。

    再后來,地上的尸體越來越多,死亡的氣息彌漫在城池中。

    空氣中彌漫開來的血腥味也越來越濃,濃郁得似有一層猩紅的血云籠罩在了城池的上方……

    早在這三萬長狄騎兵進入城池,城門關閉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了結局。

    這座城池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牢籠般把這些長狄人困住了。

    從下午到黃昏,從夜晚再到黎明,旭日自東方的天際冉冉升起。

    “呼——,呼——”

    吐谷霍急促地喘著粗氣,一手緊緊地握著彎刀,往前奔跑著,雙腿像是灌了鉛似的,心里生出了強烈的恐慌。

    耳邊回響著他一個人的喘息聲與腳步聲,再沒有其它的聲響。

    他已經(jīng)逃了整整一晚上,有好幾次,當他看到城門就在前方,生機觸手可及的時候,下一刻,那絲生機就會被掐斷。

    他試過各種方法,也曾讓親隨發(fā)出信號彈求援,但信號彈的引線還沒拔出,親隨就被一箭射穿了咽喉,死在了他腳邊。

    不止是親隨,原本跟在他身邊的那些親兵也一個個地倒下了。

    他們?nèi)妓懒耍涣粝滤粋人。

    逃了那么久,吐谷霍已經(jīng)精疲力竭,頭發(fā)幾乎被汗水所浸濕,面頰、肩頭、手臂都受了點傷,衣衫襤褸,被鮮血染得一塊塊紅。

    他惶惶的目光一會兒往后看,一會兒往左右看,生怕下一刻就會有流箭從哪里飛出。

    “嗖!”

    一支流箭從西南方射了過來。

    吐谷霍急忙右拐,避開了那支疾射而來的羽箭,可拐彎后,他卻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死胡同,前面沒有路了。

    他的臉色愈發(fā)難看,轉(zhuǎn)過身又想往胡同外跑,一箭釘在了他的左腳前方。

    他感覺自己的左腳趾前一陣灼熱,靴頭被鋒利的箭尖蹭破,這一箭只要再往前半寸,他的腳掌就會被釘穿。

    吐谷霍的鼻翼一陣翕動,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兩步。

    “嗖!”

    又是一支羽箭朝他射來,這一箭再次射在了他的靴子前方,他的腳趾從破爛的鞋面上露了出來,狼狽得好似一個乞丐。

    他又踉蹌地往后退,羽箭持續(xù)地從巷子邊射來,一箭又一箭,逼得他節(jié)節(jié)后退……直到退無可退,他的后背抵上一片冷硬的墻壁。

    他就仿佛一只見不得光的老鼠般被貓兒一步步地逼到了死路上。

    巷子兩邊的高墻上分別出現(xiàn)一個弓箭手,他們手中的長弓都被拉滿,寒光閃閃的箭尖對準了他,似在宣告著,他已是砧板上的一塊肉了。

    前方旭日升起的地方,胡同口出現(xiàn)兩道頎長挺拔的身影,不疾不徐地并肩走來。

    左邊那個氣質(zhì)溫潤,雪白的披風在晨風中飛揚,翻卷。

    黎明的晨曦在白衣青年的身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輝,襯得他不似凡人。

    是他!

    “沈旭!”吐谷霍艱難地以景語吐出了這個名字,心情極是復雜。

    去歲,他親手斬殺了謝以默,意氣風發(fā),還以為沈旭也死定了,卻不曾想,短短不到一年,他竟然再次見到了沈旭。

    而且兩人之間的處境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一次,他敗了,一敗涂地!

    吐谷霍慢慢地將手中的彎刀指向了巷子口的沈旭,嘲諷地說道:“怎么,你是想替父報仇?”

    他的景語不甚流利,腔調(diào)呆板,但在場任何一個人都能聽懂。

    沈旭一言不發(fā)地朝吐谷霍走去。

    吐谷霍握著刀柄的手緊了緊,目光又落在沈旭身邊的紅衣青年身上,那鮮艷奪目的紅色似烈火般張揚,一種傲慢矜貴的氣質(zhì)撲面而來。

    從對方毫不遜色于沈旭的氣勢,吐谷霍心里已經(jīng)猜到出了此人的身份。

    大景的新太子,從前的太孫謝應忱。

    望著前方逼近的兩人,吐谷霍的身形繃得更緊了,腦海中被一個可怕的念頭占據(jù):他今天就要死在這里了嗎?!

    不,他不會死的!

    今天如果來的只有沈旭一人,那么自己死定了,可現(xiàn)在大景的太子也來了,這就意味著,自己又有了一線生機。

    吐谷霍一咬牙,仰首狂笑:“沈旭,你確定真要殺了本王嗎?”

    “看來你還是沒有吸取從前的教訓!”

    “本王活著,無論是吐谷部的割地,還是金銀,什么都可以談。”

    “但本王若是死了,沈旭,你今日這潑天的軍功說不定就是來日懸于你脖子上的一道白綾了!

    “沈旭,你可要想清楚了!”

    吐谷霍這話表面是對著沈旭說的,但其實上卻是說給謝應忱聽的。

    現(xiàn)在也許因為謝應忱幫著謝家洗雪冤情,君臣相得,傳為佳話,可這些只是一時的,君與臣之間,天生就不可能彼此信任。

    他方才的這番話是在警告謝應忱,若是沈旭的功勞太大,謝應忱一個新太子以后要怎么挾制像沈旭這種功勛卓絕的功臣?!

    將來,大景百姓只會知沈旭為大景所立的赫赫戰(zhàn)功,反而會讓謝應忱這個新君黯然失色。

    這時,謝應忱停住了腳步。

    吐谷霍心中一喜,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眸中閃現(xiàn)出一抹微弱的光芒,隱隱看到了希望。

    果然,謝應忱果然被自己說動了。

    對于謝應忱而言,其實最好還是留下自己這條命。

    只要長狄還在,沈旭就會被困于北境,他的功績也僅僅只會是一員猛將。

    沒有了開疆辟土,也不會功高蓋主地壓了謝應忱的鋒芒。

    吐谷霍眼底閃過一絲冷笑,還想再說什么,下一刻,他的眼前一道銀光一閃而過……

    吐谷霍死前最后所見的,便是沈旭揮劍砍向了自己的脖頸。

    鮮血自他的脖頸極速地噴涌而出,噴濺開來。

    劍光過后,他雙目圓睜的頭顱飛起,“撲通”一聲墜落在地,滾了好幾圈才停下,那死不瞑目的臉龐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他少了頭顱的軀體靠著身后的墻壁慢慢地往下滑去,在那斑駁的墻壁上留下一大灘血跡。

    一劍斬首!

    幾滴溫熱的鮮血噴濺在了沈旭的臉上,殷紅的血映著他白皙如玉的肌膚如此刺目。

    沈旭閉了閉眼睛,微微仰起了線條優(yōu)美的下巴。

    金色的晨曦傾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他明明在笑,神情間卻透著一種難言的悲愴……

    烏寰山的兵戎聲持續(xù)了一夜,直到黎明方歇。

    遙遠的京城中,武英殿的燭火也燃了一夜。

    禮部花費了近半個月的時間,翻閱了各種關于古禮的書籍,終于制定出了禪位的儀制。

    熬得禮部尚書裴謹?shù)念^發(fā)又白好多,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儀制一寫完,裴謹就興沖沖地去了武英殿,和禮親王商量了一番.

    兩人熬了一晚上,仔細地修改了些細節(jié),又謄抄了一份后,一大早,就遞到了顧知灼的手里。

    顧知灼是一看到這些枯燥的儀制就頭疼,可還是得硬著頭皮看,耳邊聽曾郎中一絲不茍地解釋著儀式的細節(jié)。

    大致看了一遍后,顧知灼也沒挑什么錯,只隨口問了一句:“曾大人,這儀制已經(jīng)呈給皇上了嗎?”

    “回太子妃,已經(jīng)送過去了,”曾郎中恭敬地作揖答道,“是禮親王親王送去清暉園的!

    “我知道了!鳖欀迫崛嵋恍,“勞煩大人回去跟裴尚書說,這段日子真是辛苦禮部幾位大人了!

    瞧太子妃這般溫柔和善,曾郎中簡直如釋重負,忙道:“這是臣等的分內(nèi)之事!

    他覺得太子妃真是比太子爺好相處多了,這要是太子爺,肯定是要把這儀制再丟給禮部,不改上十遍不會罷休!

    “利叔,替我送送曾郎中!鳖欀菩τ胤愿篮蛟谝慌缘睦。

    曾郎中也知道利叔是衛(wèi)國公的長隨,自然也不敢擺什么架子,客客氣氣地隨利叔從國公府的正廳出去了。

    送走了客人,顧知灼也起了身,拿著這份禪位的儀制去了正院。

    衛(wèi)國公夫人正在宴息間里翻著一本花名冊,田嬤嬤在一旁伺候著,主仆倆偶爾低語幾句,顧知灼隱約聽到兩人提起了“悅姐兒”。

    “娘,”顧知灼走到近前,給衛(wèi)國公夫人見了禮,之后,就開門見山地說道,“兒媳想請您給我娘、還有外祖父、外祖母他們下個帖子吧!

    “放心!毙l(wèi)國公夫人微微地笑,眉眼沉靜,神情與舉止一貫的端莊嫻雅,“你看!

    說著,她放下花名冊,從一旁拿出了一張大紅灑金帖子給顧知灼看,帖子上墨跡猶新,帶著一股淡淡的墨香,顯然是剛寫好不久。

    不愧是夫人!顧知灼心道,衛(wèi)國公夫人辦事總是這般妥帖周到。

    衛(wèi)國公夫人又轉(zhuǎn)手把帖子給了田嬤嬤,吩咐道:“你現(xiàn)在就去一趟殷家,把這帖子給親家送去!

    距離顧知灼與謝應忱大婚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依著民間的習俗,夫家要請娘家人上門,大開酒宴,熱鬧一番,這也意味著,從此以后,兩家人可以像普通的親戚一樣彼此走動。

    田嬤嬤拿了那份帖子,笑容滿面地走了。

    “夭夭,你過來,幫我一起看看!毙l(wèi)國公夫人對著坐在下首的顧知灼招了招手,讓她也坐到羅漢床上,又把那本花名冊也遞給她看。

    顧知灼垂眸看了看,只見上面寫著——

    董預,十八歲,青州人,家中行二,今秋解元,父翰林院侍讀學士董籍……

    下面還有好幾個名字,都寫明了年紀、祖籍、出身等等。

    顧知灼唇角一翹,想起剛才進來時聽到她們提起顧悅,一下子就明白了,側(cè)首去看衛(wèi)國公夫人:“娘是在給悅悅挑夫婿?”

    衛(wèi)國公夫人既然都把這花名冊拿給顧知灼看了,也沒打算瞞著,頷首道:“悅姐兒這丫頭啊,性子太……”她斟酌了一會兒用詞,含蓄道,“太‘耿直’了!

    “我琢磨著,這高門宗婦應當不成……咱們府里也沒有姨娘侍妾。”

    自己懷胎十月生的女兒,衛(wèi)國公夫人再了解不過了。

    她這個女兒啊,聰明是聰明,過目不忘,學什么都快,可就是性子不夠圓滑,這高門大戶的宗婦除了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主持中饋,還得面對妻妾問題,妯娌問題,從上到下的彎彎繞繞。

    衛(wèi)國公夫人怕女兒嫁入這樣的人家會受委屈,會有苦難言。

    “所以,我考慮著,要么給悅姐兒找一戶像董家、裴家、韓家這樣的書香門第,要么就把悅姐兒嫁回盧家,盧家有族規(guī),四十無子方可納妾,但族中,哪怕無子,也大多是過繼別房子嗣,鮮有納妾的!

    說到娘家,衛(wèi)國公夫人滿是自豪之色,他們盧家可是兩百年傳承的世家,門風自是不必說。

    “夭夭,你說哪個更合適呢?”衛(wèi)國公夫人笑容溫和地看著顧知灼,表情一如既往的優(yōu)雅,心里想的是,兒媳和女兒最是要好,說不定女兒悄悄和她說過。

    顧知灼將臉湊過去,又將衛(wèi)國公夫人手上的那份花名冊看了看。

    這董家她也有所耳聞,是書香門第,但是……

    “娘,董家是清貴的書香門第,可規(guī)矩過于森嚴,我瞧著不妥,悅悅她不喜拘束!

    顧悅是喜愛看書,但也同樣喜歡騎射,騎射都學得極好。這董家,她記得對女子的要求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怕極了。

    “盧家嘛……”顧知灼含笑道,“娘舍得妹妹嫁這么遠?”

    衛(wèi)國公夫人沉默了一會兒。

    不舍得。

    她就這么一個女兒,恨不得女兒時時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顧知灼輕輕嘆氣:“我娘是遠嫁,從江南遠嫁到京城,自她出嫁后的十六年,與我外祖父母總共才見過不到五次。”

    出門不便,從京城到江南路上就要耗費近一個月的時間。

    這一點,衛(wèi)國公夫人也是心知肚明。

    她自己就是遠嫁,也就是比殷婉的娘家近一些,可最多也只能兩三年回娘家見一次雙親與兄長他們。

    顧知灼又道:“娘,悅悅?cè)蘸髸u爵,這親事讓她自己決定吧!

    衛(wèi)國公夫人微微蹙眉。

    室內(nèi)靜謐無聲。

    好一會兒,她才低低地嘆了口氣:“這贅婿,又哪有好的!

    任何人都知道,但凡人品出色、才學出眾的男子,又豈會屈就于一個贅婿!

    衛(wèi)國公夫人的眉心又蹙得更緊,難掩憂色地說道:“悅悅是個姑娘家,襲爵的事……”最后一句話化作無聲的嘆息。

    衛(wèi)國公也跟她提過,國公府的爵位會由顧悅來承襲,當時,驚得她差點沒摔了手上的杯子。

    明芮是大景朝的第一個女爵,這讓顧悅襲爵顯得沒那么驚世駭俗。

    但是,顧家與明家不能相提并論。

    顧家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勛貴,是手掌西北二十萬天府軍的衛(wèi)國公府。

    “衛(wèi)國公”要繼承的可不止是爵位,還有天府軍,以及守衛(wèi)西北、抗擊西戎的重任。

    衛(wèi)國公當時說得云淡風輕,可衛(wèi)國公夫人卻是愁極了。

    他們盧家養(yǎng)閨女,重的是知書達理,儀態(tài)風骨。

    悅姐兒自小便是個乖巧聽話,一點即通的,偏偏顧延之總把她往軍營里帶,把她嬌生生的小閨女當他手下的士兵般訓,上回還直接帶去了西北,一待就是兩年。

    那一回,她看到悅姐兒又黑又瘦地回來,差點就驚了魂,足足養(yǎng)了半年,才把女兒又養(yǎng)得白白嫩嫩,嬌嬌軟軟。

    如今,一想到日后,女兒肯定就得跟著軍中那些五大三粗的將士們席地而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心里就有點發(fā)毛。

    顧知灼看著對方嫻麗的側(cè)臉,微微地笑:“娘,這親事,咱們說了不算,總得妹妹自個兒瞧上了才好!

    據(jù)她所知,現(xiàn)在宗室勛貴里頭,沒有兒子的不止一兩家,若是親生女兒能夠襲爵,誰又會真的愿意把自家的爵位給過繼來的隔房侄兒。

    女子襲爵,但凡有了一例、兩例的先例,慢慢地,也就能成為常態(tài)。

    但凡能扛得起爵位的女子,至少也得心有主見,不會在親事和后繼者上,被夫婿和旁人輕易擺布。

    顧知灼拿過了衛(wèi)國公夫人手里的花名冊,輕輕合上后,放在了一旁,用帶著幾分玩笑的口吻道:“我們悅悅有她大哥撐腰呢。”

    衛(wèi)國公夫人笑了笑,任由顧知灼把花名冊拿走了。

    就是有謝應忱撐腰,在其位謀其政。顧悅雖是女兒家,可一旦日后真的繼承了衛(wèi)國公府,那么西北的太平就是她的責任。

    “大姑娘!蓖忸^傳來了丫鬟的行禮聲。

    簾子被人從外面掀起,一襲水綠色雙喜寶瓶紋褙子的顧悅姿態(tài)優(yōu)雅地走了進來,目光隨意地瞥了一眼茶幾上的那本花名冊。

    “娘,大嫂。”

    顧悅給兩人見了禮,悄悄地拉了拉顧知灼的手,輕輕晃了晃。

    兩人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顧悅笑吟吟地對顧知灼說:“昨天寧舒使人給我捎了幾本書,說是她在書鋪里無意間掏到的,其中一本是關于鍛造兵器的。”

    “我有些看不懂的地方,就拿去給爹爹看,爹爹說改日帶我去鍛造兵器的工坊看看!

    “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

    兵器工坊?!顧知灼聞言眼睛一亮,連連點頭,要要要。

    顧悅的瞳孔也又亮了幾分,使喚大丫鬟去把那本書給拿來。

    見她們說得投契,衛(wèi)國公夫人的眼神又柔和了幾分。

    等顧悅的大丫鬟把那本書拿過來時,田嬤嬤也回來了,回稟道:“夫人,太子妃,親家那邊收下了帖子!

    “親家老爺子讓老奴給太子妃帶話,說是家里都安頓好了。”

    衛(wèi)國公夫人揮手打發(fā)了田嬤嬤,意味深長地對顧知灼說道:“夭夭,你放心,客院都已經(jīng)給親家準備好了。”

    “你們想做什么,就盡管去做,衛(wèi)國公府就在你們后頭!

    “別怕!

    與曾經(jīng)的帶著一點疏離的溫和有禮不一樣,此刻的衛(wèi)國公夫人神色真摯赤誠,字字句句猶如一股暖流淌進了顧知灼的心肺。

    顧知灼眉眼綻放,笑容明媚歡快:“是,娘!

    “我不急的!弊詈笏膫字她說得很慢,嬌嬌柔柔,軟軟糯糯。

    她不急,因為別人會比她更急。

    顧知灼心知肚明,皇帝并不是真心想要禪位,禮部的這道折子遞上去后,恐怕沒那么容易批復。

    也正如她所想,哪怕是禮親王親自跑了一趟清暉園,皇帝也以龍體不適為由,暫時先把折子按下了。

    禮親王也不是蠢的,多少是看出來皇帝這會兒是后悔了。

    但禪位這種事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哪有隨便亂說的。

    不管是不是氣話,皇帝既然親口說了禪位,天子金口玉言,那就必須得禪位,不然皇家的威信何在……自己豈不是白忙活了?!

    禮親王早就都想好了,等謝應忱從北境回京,怎么在他面前說說好話勸和這對父子,若是現(xiàn)在皇帝要反悔,那怎么行?

    禮親王是個執(zhí)拗的性子,一連幾天,天天往清暉園這邊跑,一副“皇帝不應,自己就不罷休”的架勢。

    無奈之下,皇帝只能裝病。

    他這一病就又接連“病”了幾天。

    眼看著十一月上旬就要過去了,禮親王干脆一狠心,令禮部先準備起了禪位的事宜,自己就索性賴在了清暉園不走了。

    不死心地糾纏了好幾天,皇帝似乎不堪其擾,終于宣來了禮親王。

    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皇叔,朕允了!

    皇帝在清暉園養(yǎng)了半個月,人瞧著精神了一些,但依然骨瘦如柴,顯得那雙嵌在凹陷的眼窩中的眼眸晦暗似淵。

    真的?!禮親王喜形于色,驚喜明晃晃地寫在了臉上。

    太好了,他終于是把皇帝說服了!

    那么……

    “還請皇上祭祀皇陵!倍Y親王含笑道,眼尾的皺紋笑開了花。

    “禪位”儀式的第一步,就是由皇帝帶領君臣祭祀皇陵,宣讀禪讓太子的圣旨。

    皇帝淡淡道:“就由禮部定日子吧。”

    “越快越好!

    “……”禮親王遲疑了一下,想到了此刻不在京城的謝應忱。

    但轉(zhuǎn)念一想,謝應忱身在千里之外的長狄,為了我大景開疆辟土。

    就算祭祀皇陵的那天,謝應忱不在,自己把這件事一說,群臣、百姓乃至列祖列宗也不會有任何不滿的。

    先儀式過了七七八八,等到謝應忱回京,就可以直接舉行登基大典!

    禮親王的眼睛似那旭日般越來越明亮,暢想起大景繁花似錦的未來。

    第 166 章   第166章

    得了皇帝這邊的準信,禮親王的心里一片火熱。

    他興沖沖地就從清暉園回了京,又親自跑了欽天監(jiān)一趟,盯著何監(jiān)正卜算了幾個黃道吉日。

    最后他挑了又挑,擇了一個冬月中旬的好日子。

    再由徐首輔等內(nèi)閣閣老們昭告群臣,皇帝即將禪位的消息,并將于十一月十五日親往千秋山祭祀皇陵。

    為此,宗人府以及禮部的官員特意來了衛(wèi)國公府,恭請顧知灼回宮。

    “太子妃,祭祀皇陵,乃國之大事。”

    “祭祀后,太子妃您得在午門攜內(nèi)外命婦們恭迎皇上回京。”

    “還請?zhí)渝鷶[駕回東宮!

    這是禮數(shù),也是規(guī)矩。

    兩個來國公府的官員事先準備了一整套的說辭,不想,顧知灼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她這么爽快,令禮部曾郎中心下又是一陣感慨:太子妃真是明理之人。”入y搞的太子爺實在是好說話多了!

    半個時辰后,顧爍摸出了東宮侍衛(wèi)的腰牌給自己掛上,護送顧知灼的車駕離開了衛(wèi)國公府。

    他們的車隊不緊不慢地行駛著京城的街道上。

    這一路上,熱熱鬧鬧的,眼看著臘月就要到了,京城里頭不少百姓都開始準備年貨了,喜氣洋洋。

    馬車里的顧知灼不時掀簾往外看著,對著外頭騎馬的顧爍招了招手。

    “弟弟!”

    “給我去買炸糕!

    她指了指路邊的某個攤子,頤指氣使地使喚著自家弟弟。

    攤子的主人是對小夫婦,熱騰騰的油鍋里漂著一個個拳頭大小的炸糕,香氣撲鼻,甚是誘人。

    顧爍蹙了蹙眉,不贊同地嘀咕了一句:“路邊的點心不干不凈,會吃壞肚子的。”

    他還是乖乖地驅(qū)馬去了那小攤子,幫她買了幾塊炸糕,剛出鍋的炸糕以油紙包著,金燦燦的,香氣四溢。

    “乖!”顧知灼自己吃一個,還分給了顧爍一個,最后一個給了知秋。

    “哪有騎馬還吃零食的!鳖櫊q說歸說,還是張嘴,很誠實地咬了一口。

    熱騰騰的炸糕外酥里嫩,里頭裹著甜而不膩的桂花豆沙餡,每咬一口,便給唇齒間留下甜絲絲的味道。

    直甜到了顧爍的心坎里,眉眼微微彎出了一個愉悅的弧度。

    “姐,最近京城里頭外地的行商好像多了不少!

    話語間,他們的車隊經(jīng)過了路邊的一家雜貨鋪子,鋪子口停著三輛馬車,四五個異族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卸貨。

    迎面還有一隊行商迎面而來,趕車的車夫粗聲吆喝著:“讓讓,麻煩讓讓。”

    顧爍把手里的那塊炸糕三兩下往嘴里一塞,目光不動聲色地自車夫以及隨行護鏢之人身上一一掠過,注意到他們的腰間都佩著彎刀。

    幾個大漢的手掌厚實,虎口還有厚厚的老繭。

    顧爍單手按在了自己的佩劍上,另一手提了提韁繩,謹慎地往顧知灼的馬車靠得更近了,眸色微凝。

    他的身子也有些繃緊,目光注意著這行人的一舉一動。

    “讓讓,請讓讓!”那隊商隊的人咋咋呼呼地喊著,發(fā)出一下下的揮鞭聲,很快就與顧知灼他們的馬車擦過,商隊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走遠了。

    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

    顧爍收回了目光,放下了按在佩劍上的那只手。

    馬車繼續(xù)往著皇宮方向前進,從供女眷進出的西華門進了皇宮。

    太子妃今日回宮的消息早就傳了回來,兩個內(nèi)侍正抬著肩輦候著,畢恭畢敬地把顧知灼送回了東宮。

    顧爍也跟著一起進了東宮。

    祝嬤嬤這段日子一直留在東宮,把東宮打理得井井有條。

    顧知灼回來,她第一時間率領一眾宮人在東宮的大門口相迎,老臉笑得像開了花似的。

    “太子妃,您要先去試禮服嗎?”祝嬤嬤領著顧知灼往里走,笑呵呵地說道,“針工局的文姑姑已經(jīng)在里頭候著您了。”

    于是,顧知灼連坐下地時間都沒有,就匆匆去了西暖閣。

    作為太子妃,顧知灼應該有幾套正式的禮服,因為大婚的時間比較急,當時針工局也只來得及做了一整套大婚的婚服,其它的禮服只能先擱著。

    這一個多月來,針工局緊趕慢趕,又趕制了幾身出來。

    季嬤嬤等四個教養(yǎng)嬤嬤在大婚后就被宗人府留在了東宮。

    今天好不容易有機會為主子服侍,那自是使出了十八班武藝,四人配合默契地幫著顧知灼試翟衣,深青色的翟衣上織有共一百三十八對翟紋,領子、袖口以及裙裾底邊都綴以紅邊,飾有金云鳳紋,還要搭配各種繁復的飾品,華麗異常。

    試完了新衣,文姑姑又親自給顧知灼重新量了尺寸,這一次甚至比之前做婚服時,量得更加仔細。

    這是為了趕制皇后的朝服。

    皇帝禪位太子后,緊跟著的,就該是太子登基大典和立后大典。

    針工局的人簡直恨不得長出八只手來,忙得是沒日沒夜。

    文姑姑熬得眼下一片青黑的暗影,還是強振作著精神,仔仔細細地量著,又同時吩咐旁邊的女官記下尺寸。

    顧知灼由著文姑姑給她量體,耳邊則聽著季嬤嬤細細地與她解釋祭祀皇陵當天的流程。

    嬤嬤們的態(tài)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她們在宮里幾十年,大半輩子都耗在這宮廷之中,她們的生存之道就在于識時務,任誰都看得出太子妃馬上就會是這座皇城的女主人。

    顧知灼聽得頭暈腦漲,只記得季嬤嬤說,祭祀皇陵前要齋戒沐浴,皇帝與群臣皆是如此,當日皇帝會攜群臣往皇陵,告知先祖禪位之事,而太子妃要攜內(nèi)外命婦們在太廟行祭禮……

    明明都入冬了,顧知灼卻覺得耳邊似有蚊子在嗡嗡嗡地叫著,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抿嘴笑了笑,道:“季嬤嬤,待會兒你寫下儀程給我看看!

    這話的言下之意等于是在說,她沒記住。

    季嬤嬤誠惶誠恐地屈膝福了福:“太子妃莫急,奴婢再和您說一遍!

    “黃嬤嬤,你趕緊去寫一份儀程給太子妃!

    “那就勞煩季嬤嬤了!鳖欀菩θ轀厝岬芈砸活h首。

    太子妃真是和善!季嬤嬤受寵若驚,忍不住也跟著笑了。

    祝嬤嬤斜睨了季嬤嬤一眼,心里嫌棄地暗道:這季嬤嬤真不會說話,連說個儀程都說不清楚,根本不配服侍太子妃。

    真是沒用!

    當祝嬤嬤的目光看向顧知灼時,又變得明亮了起來,目光灼灼,仿佛看著信仰般。

    也是太子妃性子好,待誰都是這般好脾氣。

    回頭自己得好好敲打敲打季嬤嬤才行。

    文姑姑足足花了一炷香功夫才給顧知灼量好了尺寸,就帶著針工局的幾個女官捧上那些需要修改的禮服退下了。

    西暖閣內(nèi)一下子空落了起來。

    黃嬤嬤也寫好了儀程,先給季嬤嬤過目后,這才拿來呈給了顧知灼看。

    顧知灼一目十行地大致看了看,季嬤嬤小心地說道:“太子妃,女眷不可進太廟前殿,當天會在外頭設置香案,不僅要祭拜歷代皇帝,還要祭祀天地。這回要由太子妃您代皇后主祭……”

    “季嬤嬤,”祝嬤嬤陰陽怪氣地打斷了季嬤嬤,“我們做奴婢的就是要為主子分憂解愁的,你說那么多車轱轆話,還不如演示一遍給太子妃瞧。”

    “累著了太子妃,你擔待得起嗎?”

    祝嬤嬤殷勤地給顧知灼上茶,仔細地試了試茶碗上的溫度,這才放到她手邊。

    “是是是!”季嬤嬤二話不說地連聲附和,急忙使喚宮女去搬一張香案和幾個蒲團過來。

    又對黃嬤嬤道:“你去找個畫師,把當天的步驟畫下來!

    季嬤嬤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文字哪有圖像清楚啊。

    顧知灼:“……”

    好嘛。

    她總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像戲文里頭禍國的奸妃,身邊圍著一群獻媚的佞臣。

    黃嬤嬤還真回宗人府找了個宮廷畫師來,花了兩天,把祭禮的步驟一步步地畫得清清楚楚。

    有了圖文備注,顧知灼總算在祭祀的前一天把流程都記住了,干脆讓人把這些圖給造了冊,忙碌之中,便到了十一月十五日祭祀皇陵的日子。

    皇帝禪位是關乎舉國的大事,當日皇室宗親以及文武百官都要同往千秋山皇陵。

    往日里,祭祀皇陵都是群臣隨圣駕從承天門出發(fā),可是這一次,皇帝身在清暉園行宮,禮部只得改了儀制,讓禮親王率領群臣在千秋山麓迎駕。

    千秋山距離京城足有三十里,群臣卯初就從京城出發(fā),天剛亮,就等在了皇陵入口的新紅門外。

    這一等就等到了近半個時辰,旭日自東方冉冉升起。

    中間禮親王命人往清暉園方向去看了好幾趟,可一直沒看到圣駕。

    眼看著天光大亮,禮親王眉頭直皺,正想再遣人去看,便有人匆匆來稟:“圣駕來了,已經(jīng)到五里外了!”

    等在新紅門的眾臣已經(jīng)等得脖子都快直不起來了,聞言,不由精神一振,齊刷刷地極目望去,街道的盡頭,明黃色的九龍曲蓋以及天子旌旗搖曳著進入眾人的視野中。

    皇帝的大駕鹵簿終于到了。

    群臣簇擁在禮親王與怡親王之后,紛紛躬身作揖迎接圣駕。

    “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數(shù)百道喊聲整齊劃一地重疊在一起,似雷鳴般震天。

    梁錚親自挑開了龍輦的簾子,著一襲玄色袞衣,頭戴十二旒冕的皇帝就坐在金燦燦的龍輦中,十二旒五彩玉珠似簾子般垂在他蒼老消瘦的面龐前,襯得他的臉色陰晴不定。

    皇帝沉沉的視線慢悠悠地掃過眾人,目光在人群中的衛(wèi)國公身上停頓了一瞬,一手摩挲著左拇指上的玉扳指,淡淡地問道:“太子呢?”

    按照古禮,此時應當是由太子率群臣叩拜皇帝,以示父子情深。

    其實,其他官員心里也有同樣的疑問,太子爺呢?

    只不過,想歸想,誰都知道皇帝與太子父子不和,便沒人不開眼地主動去提這件事,只當作沒這回事。

    回應皇帝的是一片沉默。

    皇帝目光所及之處,每個官員都低下了頭,只除了禮親王與衛(wèi)國公。

    禮親王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只當沒聽到皇帝的問話,對著龍輦中的皇帝拱了拱手,很自然地轉(zhuǎn)移了話題:“皇上,時辰不早了,趕緊擺駕太廟吧,萬一錯過了吉時,不利于國運。”

    徐首輔也跟著附和:“王爺說的是,請皇上擺駕太廟!

    皇帝來回看著這一唱一和的兩人,“呵呵”冷笑兩聲,喊道:“寧王,扶朕下輦!

    原本站在禮親王后排的寧王立即從隊列中走了出來,昂首闊步地來到龍輦邊。

    他粗魯?shù)財D開了梁錚,親自攙著皇帝的手下了龍輦,再將皇帝扶上旁邊的一架肩輦。

    “起駕!”

    隨著內(nèi)侍拖著長調(diào)子的一聲高喊,那肩輦被前后兩個內(nèi)侍穩(wěn)穩(wěn)地抬起。

    莊重的禮樂聲在皇帝穿過新紅門的那一刻奏響,彌漫起一股肅穆的氣氛。

    內(nèi)侍抬著肩輦不緊不慢地往前緩行,一路穿過正紅門,睿功圣德碑樓,龍風門,一直從隆恩門的中門走過。

    后方的文武群臣浩浩蕩蕩地跟在皇帝的后方,一起步行至隆恩殿外。

    冬月的寒風凜冽,刮在人臉上已有了幾分刀鋒般的銳利。

    肩輦停在了前殿外的青石板地面上,皇帝又在寧王的攙扶下了肩輦,群臣下跪,禮官唱報。

    皇帝兩腿虛浮地往前走著,每一步都微微顫顫,猶如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若非是寧王攙著他,他怕是連站也站不住。

    在眾臣的目光中,皇帝慢吞吞地邁入了隆恩殿,喘息急促,身子簌簌抖著。

    鐘鼓齊鳴,氣氛愈發(fā)莊嚴。

    禮親王、怡親王等宗室王親也跟在皇帝后方進了隆恩殿,與皇帝一起跪在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其他文武大臣與勛貴等都跪在了殿外的青石板地面上。

    隆恩殿內(nèi),跪在最前方的皇帝仰首看著前方,金漆神座上擺放著一列列牌位,這是大景朝歷代皇帝和皇后的牌位,香爐中飄起裊裊青煙。

    皇帝幽深晦暗的目光落在了最下排刻著先帝謚號的牌位上。

    他登基快二十二載了。

    他沒有辜負先帝臨終時的囑托,這大景在他的治理下,四海升平,國泰民安。

    他自認無愧于心,更無愧于列祖列宗。

    “皇上!倍Y官恭敬地將三炷點燃的香交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舉著香鄭重地對著牌位磕頭叩拜,香柱上冉冉升起的白煙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將手中的三炷香捏得更緊。

    現(xiàn)在,朝中有奸佞亂國。

    衛(wèi)國公府籌謀幾代,想要謀取大景江山。

    一縷煙飄入皇帝的眼眶,眼中一陣刺痛,被激出一片淚霧,心頭恨意翻涌,似有一頭猛獸在他渾濁的瞳孔中叫囂不已。

    他堂堂天子乃天下之主,卻被群臣所棄,被顧延之與謝應忱這對父子逼得不得不避走清暉園。

    皇帝心頭憋屈不已,喉頭彌漫著一陣濃濃的咸腥味,狠狠咬住了牙。

    這段日子,自己忍辱負重,頤養(yǎng)龍體,就是為了靜待時機,鏟除奸佞,肅清朝堂!

    他唐弘詔才是真龍?zhí)熳樱缶敖叫铡疤啤保恍铡邦櫋保?br />
    皇帝渾濁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堅定的光芒,艱難地在寧王攙扶下站起身來,緩步走向前方的金漆神座,將手上的三炷香插在三足青銅香爐中。

    殿內(nèi)殿外,一片肅穆,只有那鐘鼓與禮樂聲回蕩在整座皇陵之中。

    “咳咳,咳咳咳……”

    皇帝突然咳嗽了起來,身形傴僂,那骨瘦如柴的背影也隨著咳嗽輕顫不已,似那風雨中的枯枝般。

    跪在隆恩殿外的群臣看著皇帝單薄的背影,心頭不由一陣唏噓。

    英國公凝視了皇帝一會兒,就收回了視線,眼角見跪在他身邊的衛(wèi)國公輕輕皺眉,便低聲問了一聲:“老弟,怎么了?”

    他還以為衛(wèi)國公是身子不適。

    “你看。”衛(wèi)國公抬手指向了東北方,聲音輕得只有他們兩人可以聽到,“這是不是火光?”

    英國公便順著衛(wèi)國公指的方向看了過去,瞇了瞇眼。

    遙遠的東北方,隱隱可見一團火光,在有滾滾灰煙升騰而起,將那碧藍如洗的天空染上了一絲污濁的顏色。

    就像是……烽火?

    英國公瞬間臉色大變。

    自古以來,烽火燃起就意味著有戰(zhàn)事。

    那里是京城的方向,莫非……京城有變?!

    英國公的瞳孔一陣收縮,死死地盯著京城的方向。

    他一時間無法判斷這到底是不是烽火,心亂如麻。

    不止是英國公和衛(wèi)國公,跪在殿外的其他官員們也有不少注意到了京城方向的異變。

    越來越多的目光朝著京城的方向眺望過去。

    原本氣氛凝重的皇陵中,漸漸地多了幾分窸窸窣窣的騷動,一種森冷的寒意彌漫了開來。

    “這是京城走水了,還是烽火?”

    “肯定是走水!”

    “這太平盛事,京城怎么能燃起烽火呢……”

    “……”

    眾臣紛紛地鼓噪了起來,多少有些神思恍惚,心底的深處翻起了一股可怕的寒意。

    每個人都在害怕,在懷疑,在不安。

    “拿下!

    從隆恩殿內(nèi)突然傳來一聲尖細的男聲,不輕不重。

    話落的同時,外頭鑾儀衛(wèi)的指揮使傅川第一個拔出了佩劍,長劍寒光閃閃。

    跪在地上的群臣立即注意到了傅川的異動,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守在的殿外的鑾儀衛(wèi)全都動了,一個個都拔出了佩刀。

    “傅川……”

    甚至連話都來不及說完,鑾儀衛(wèi)手里一把把鋒利的長刀齊刷刷地對準了他們。

    群臣都被鑾儀衛(wèi)給包圍了,連四周的那些禁軍也同時被控制住了。

    那鋒利的刀刃在冬日的陽光下散發(fā)著冷厲的光芒,令看者不寒而栗。

    氣氛陡然之間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明明今日陽光燦爛,在場眾人卻覺得這座皇陵似籠罩在一層看不見的陰云下。

    變故突生,周圍的禮樂聲也倏然而止。

    殿內(nèi)殿外陷入一片死一樣的寂靜中,空氣瞬間好似凝結住了,氣氛陰暗而又壓抑。

    隆恩殿內(nèi)的皇帝依然背對著群臣,目光仰望著太|祖皇帝的牌位。

    眾臣下意識地屏息,面面相覷,一個個臉色難看至極,心陡然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們都清晰地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那不是走水,是烽火!

    京城怕是真的有變故了!!

    每個人的心都似壓著一塊巨石,幾乎透不過氣來,都在擔心遠在京城的家人。

    他們的父母、妻兒、兄弟以及其他的親人全都在京城呢!

    尤其女眷幼兒手無縛雞之力,這萬一出了什么意外的話……

    英國公簡直不敢想象,緊緊地捏著拳頭,下意識地想起身,卻被旁邊的衛(wèi)國公輕輕地拉了一把袖子。

    英國公沒有理會抵著他脖頸的那把刀,灼灼的雙目死死地望著京城的方向,望著遠處那滾滾的濃煙……

    風起。

    兩邊兩排郁郁蔥蔥的松柏隨著冬月的寒風瘋狂地搖曳著。

    狂風大作,火隨風起,烽火越燒越旺,染紅了天空。

    整個京城的百姓都看到了直沖云霄的烽火,也包括此刻身在承天門的謝璟。

    他身有重孝,今天就沒隨駕去祭祀皇陵,留在了京城接駕。

    一襲皇子蟒袍的謝璟愣愣地望著那赤紅的烽火,蹙了蹙劍眉。

    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殿下!焙蠓胶鋈粋鱽砹艘粋熟悉的女音。

    循聲望去,一襲水色衣裙的季南珂拎著裙裾匆匆地朝他跑過來。

    “殿下,”季南珂跑得雙頰緋紅,像是涂抹了胭脂般,雙眼異常的明亮,一手親昵地挽住了謝璟的右臂,“這是您的機會!

    “謝應忱矯詔,乃亂臣賊子,殿下才是正統(tǒng),只要您趁現(xiàn)在控制住京城,殿下您便是太子!”

    謝璟的眉心又蹙得緊了一些,語聲有些僵硬:“你在說什么?”

    季南珂只以為他是覺得辦不到,嫣然一笑,急切地又道:“留吁元帥說過,他會幫您的!

    “……”謝璟直勾勾地看著季南珂,半垂的雙眸一眨不眨,瞳孔中無波無瀾,看不出一點情緒,卻看得季南珂心中隱隱有點不安。

    季南珂定了定神,正色道:“殿下,我一心都是為了您,只想幫您能拿回本該屬于您的一切!”

    “為了我?”謝璟輕聲道,似自語,又好像在問她。

    她真的是為了他嗎?!

    “那是當然!”季南珂另一手也攙住了他的右臂,目光灼灼,柔柔道,“我心里只有殿下您一人。”

    她會幫助謝璟登上那至尊之位。

    季南珂微微踮著腳尖,把臉湊向了謝璟,秋水雙眸中深情款款,似要把人溺死在其中。

    櫻唇湊近謝璟的鬢角,一點點地……

    下一刻,她就猝不及防地被謝璟一把推開。

    季南珂踉蹌地往后退了兩步,一臉迷茫地看著謝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殿下!”季南珂喚了一聲,心里咯噔一下。

    “季南珂,”謝璟連名帶姓地叫著她的名字,看著她的雙眸中寫滿了心痛與失望,“從今往后,我不想再見到你!

    他那么愛她,愿意為她付出一切,可是她太令他失望了!

    她一次次地踐踏他的真心。

    一次次地辜負他的信任。

    一次次地踩著他的底線。

    謝璟閉了閉眼,再睜眼時,曾經(jīng)的溫情與愛戀淡去了,疏離的目光中再沒有了一點溫情,仿佛在看著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他一轉(zhuǎn)身,朝著皇城的方向跑去。

    季南珂想叫住他,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整個人好似被雷劈似的,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的天地陡然間顛倒了過來,世界仿佛崩塌了。

    她不明白。

    她所做的全是為了他。

    現(xiàn)在可是大好的時機,他距離大景天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遙了!

    謝璟怎么就不明白她的心意呢!

    第 167 章   第167章

    火焰沖天,濃煙滾滾。

    留吁鷹自一家酒樓二樓的窗口遙遙地遠望著烽火燃起的方向,厚唇自得地揚了揚。

    “元帥,成了!”一旁的阿屠也看著那團火光,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熱血沸騰。

    留吁鷹輕輕地“嗯”了一聲,一顆心放下了大半。

    哪怕一夜未眠,他身上依然不見絲毫疲態(tài),反而神采奕奕。

    從十月下旬開始,他終于陸續(xù)地收到了幾封來自長狄烏寰山的飛鴿傳書。

    所有信鴿都是先飛到幽州岳道郡,再由長狄的探子快馬加鞭地送到京城,親手送到他的手里。

    三封來自中將欽志犇的軍報上說,沈旭率兵圍城,兵臨城下,把他們困在了烏寰山,雙方膠著。

    欽志犇的信驗證了留吁鷹之前的推測,沈旭攻城是為了牽制烏寰山的南征大軍。

    欽志犇在信中還說,因為沈旭這段日子圍而不攻,他懷疑北境軍兵力不足,據(jù)查后,確信北境的兵力應該只有三五萬,并請示他,他們是否應當還擊,盡快奪回蘭峪關。

    從欽志犇的軍報中,他窺見了一個機會。

    謝應忱不在京城,也不在北境,那就表示,他果然正從勃托達山脈繞道后方王庭,而且還帶走了北境的大部分兵力。

    他即刻親筆手書了一封信給王上,請王上親自率大軍馳援烏寰山,留檀石部和段日部的兵力鎮(zhèn)守王庭。

    留吁鷹揚起下巴,凝望著遠處熊熊燃燒的烽火,目光灼灼。

    他如今被困京城,以致北境失守,這是大過。

    不僅九部親王對此頗有微詞,恐怕王上心中也是有點芥蒂的。

    他必須要設法挽回王上對他的信重,才能坐穩(wěn)這元帥之位。

    想著,留吁鷹收回了遠眺的目光,自袖中掏出一張滿是折痕的麻紙,又看了看。這是他昨夜收到的飛鴿傳書,來自王上。

    旁邊的阿屠一直察言觀色,隱隱猜出了留吁鷹的心思,好言寬慰道:“蘭峪關失守是欽志犇與拓跋豹無用,想來王上不會怪罪元帥的。王上對元帥還是信重的!

    “王上是個胸有丘壑之人。”留吁鷹微微點頭,雙眸熠熠。

    檀石部和段日部野心甚大,對王上并不完全服從,之前王上向九部親王借兵,這兩部也是用各種理由推托。

    對于王上而言,他們是威脅。

    讓檀石部和段日部這兩部留守王庭,就是為了把他們留給謝應忱的大軍。

    留吁鷹把手里的麻紙湊近旁邊的燭火,火焰點燃紙張一角,急速地將麻紙連著上面的文字一并吞噬。

    王上在信里說,他已經(jīng)率大軍南下,即將抵達烏寰山。

    赤紅的火焰倒映在留吁鷹的褐眸里,映得他的眼眸格外明亮。

    風一吹,那燒成灰燼的信紙便散了開來,變成無數(shù)細碎的灰燼與塵埃,飛向了窗外。

    留吁鷹透過半敞的窗口看著窗外。

    外面的西大街上,一輛輛馬車來來去去,那些路人也看到了遠處的烽火,大都面露不安之色。

    “這是哪里走水了嗎?”

    “那個方向是城外了吧……”

    “好像是!

    “……”

    大部分百姓甚至不知道那是烽火。

    阿屠也順著留吁鷹的目光望向了酒樓外,眉頭一皺,低語道:“他們還沒行動嗎?”

    阿屠總覺得街上好像過于平靜了,就仿佛今天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

    這些日子,長狄的探子們奉命裝扮成行商和鏢師,陸續(xù)抵達了京城,足足有兩三千人。他們最近都奉命在京城各處暗中踩點,只等著今天時辰一到,就會群起而動,在京中的所有官宦勛貴的府邸、王府等等縱火,制造一場騷亂。

    “已經(jīng)巳時了……”留吁鷹瞇眼看了看天色。

    大景皇帝自詡?cè)示X得他自己是撥亂反正,所以是不會殺了那些朝臣的。

    而要真正讓大景亂起來,就必須大開殺戒,死上“一些人”才行。

    那么,待皇帝從皇陵回京,群臣看到家眷慘死,難免人心動蕩,君臣離心。

    大景越亂,越是無暇顧及北境,再由王上親自帶兵,一舉攻下北境,甚至一鼓作氣地繼續(xù)南下,拿下中原。

    留吁鷹眼底掠過一道戾氣,一股銳利如出鞘鋒芒般的氣息在舉手投足之間釋放出來。

    “阿屠,你令人去看看!绷粲斛棾谅暦愿赖。

    “是,元帥。”阿屠匆匆地走出了雅座,又合上了門。

    只留下留吁鷹一人站在窗前,遙遙地盯著那熊熊燃燒的烽火,滾滾的青煙瘋狂地往天空飛竄,張牙舞爪。

    留吁鷹一手緊緊地抓著窗檻,骨結粗大的手指幾乎要陷進了木頭里。

    心頭莫名地有些不安。

    戰(zhàn)場上的局勢瞬息萬變,軍令不可違抗,除非這中間出了什么岔子,他們無法按照軍令行事。

    留吁鷹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忍不住開始思索起可能會有的變故。

    雅座內(nèi),寂靜如死,氣氛變得越來越壓抑。

    時間在恍惚間靜靜地流逝。

    當留吁鷹回過神來時,忽然打了個激靈,意識到阿屠出去很久了。

    一炷香?

    或者更久?

    他再也沒有回來。

    怎么回事?!

    留吁鷹轉(zhuǎn)過了頭,耳朵一動,聽到雅座的外頭有急促的腳步靠近。

    “踏、踏、踏!”

    留吁鷹皺了皺眉,心里咯噔一下。

    阿屠是他的親信,他一聽就知道外頭的人不是阿屠。

    這腳步聲渾厚有力,應該是戰(zhàn)靴。

    一種戰(zhàn)栗恐懼的危機感自脊背攀爬而上。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可多年在戰(zhàn)場上練就的直覺告訴他——

    有危險。

    留吁鷹毫不猶豫地翻窗而出,在窗檻上踩了一腳,靈活地爬上了屋檐。

    幾乎下一刻。

    “砰!”

    他聽到了下方雅座的門被人從外面重重地撞了一下,連他腳下踩的瓦片似乎都隨之一顫。

    “這里沒人!”一個洪亮的男音緊接著自雅座內(nèi)響起。

    留吁鷹的心涼了半截:果然,局勢有變。

    他不再停留,踩著屋頂?shù)耐咂^續(xù)往酒樓旁的那條巷子走去。

    他身軀高大魁梧,但是動作卻很靈活輕盈,很快就借著巷子邊的一棵大樹,三兩下地從屋頂爬了下去,雙足再次落地。

    狹窄的巷子里有些陰暗,前后無人。

    留吁鷹又朝他來的那間酒樓望了望,隱隱聽到了些許喧嘩聲,“人呢”、“跑了嗎”等等的詞隨風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

    難道說,計劃敗露了?

    又或者,皇帝那邊出了什么差錯?

    留吁鷹眸中陰晴不定,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對自己說,謝應忱現(xiàn)在不在京中,大景朝的那些個文武百官、勛貴宗親,所有有實權的人全都隨著皇帝去了千秋山皇陵,也包括衛(wèi)國公。

    他今天在酒樓親眼目睹禮親王、衛(wèi)國公他們離開的。

    這一點肯定錯不了。

    現(xiàn)在京城空虛,無人號令。

    就算京營有上十二衛(wèi)的數(shù)萬禁軍,那也不過是一盤散沙。

    哪怕一時有什么變故,京城的局勢也不會完全脫離他的掌控。

    留吁鷹當機立斷地轉(zhuǎn)了個方向,沒有去外頭的西大街,而是疾步往巷子深處走去,打算從巷子的另一頭離開。

    他現(xiàn)在不能回四夷館,阿屠又下落不明,他得設法和另一個親信阿廆會和,或者留下暗號讓阿廆來找他才行。

    留吁鷹的腳下加快了步伐,聽到后方西大街那邊傳來了“踏踏”的戰(zhàn)靴聲,就跟剛剛在雅座里頭聽到的戰(zhàn)靴聲相似。

    不僅是巷子后頭,連巷子前方的街道上同樣有“踏踏”的軍靴聲,腳步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多。

    留吁鷹一手按住腰刀,打算強勢突圍。

    可是,當他走到巷子口謹慎地往外面的大勝街一看,不禁怔了怔。

    街道上空蕩蕩的。

    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兩邊的店鋪也全都關閉了,仿佛一座無人的空城。

    大勝街的東邊,一支十幾人的禁軍停在路口的一家鋪面前,為首的將領拔高嗓門喊道:“上頭有令,今日城禁,百姓歸家,所有店鋪一律關門!”

    “所有百姓不得在街上游蕩!”

    京城的百姓過慣了安逸的日子,還是第一次遇上這么多禁軍齊齊出動,心下都有些不安。

    秉著民不與官斗的想法,這些普通百姓甚至也不敢質(zhì)問今日為何城禁,鋪子的老板趕緊讓伙計們關門,而臨街的路人也都二話不說地立即調(diào)頭,四散而去。

    “砰砰砰”的關門聲四起。

    外頭這空無一人的街道反而令留吁鷹愈發(fā)心驚,感覺似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將他的心臟捏在了掌心。

    從外頭寬闊的街道到這條狹窄的巷子里,都是一片繃得緊緊的寧靜。

    留吁鷹的臉色又沉了三分,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打算先等這隊禁軍離開。

    后方一個陌生的男音驀地響起:“留吁元帥這是想去哪兒?”

    這個聲音不輕不重,不冷不熱,平板得沒有一點起伏。

    可聽在留吁鷹耳里,卻感覺腳底升起了一股寒氣,極速地蔓延至全身。

    他意識到,有什么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時間徹底失控了。

    他一手緊緊地握著刀柄,慢慢地轉(zhuǎn)過了身軀。

    七八步外,一個皮膚黝黑、身形頎長的小將帶著七八個禁軍將士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那里。

    上方稀疏的樹冠打下一片斑駁的陰影,覆在他們的臉上,襯得那小將五官深刻的面龐冷漠異常。

    “太子妃說了,”黑皮膚的小將黎昊挎著佩劍,朝留吁鷹走近了一步,瞳深如夜,“留吁元帥哪兒都不許去!

    他俊朗的臉上面無表情,就像是戴了一張面具似的。

    留吁鷹與黎昊四目對視了片刻,一顆心直墜而下,沉向了無底深淵。

    他猛地轉(zhuǎn)過了身,一言不發(fā)地快步往巷子外的大勝街跑去……

    然而,幾把長刀似鬼魅般橫在了巷子口,那銀色的刀刃像鏡子般反射著陽光,直刺進留吁鷹的眼眸中。

    冰冷的刀芒交織成一張網(wǎng),似在等著人自投羅網(wǎng)。

    留吁鷹的瞳孔不由一陣收縮,腦子里嗡嗡作響,一時無法冷靜思考。

    他想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失算了。

    “黎參將!”后方巷子的另一頭,一個腳步聲急促地跑來,伴著戰(zhàn)甲摩擦的聲響。

    來人氣喘吁吁地稟道:“怡親王府,禮親王府,豫郡王府,還有永安伯府都被人潑了火油,人犯已經(jīng)全都拿下!

    什么?!背對著黎昊的留吁鷹也聽到了,眸色陰鷙,握著刀柄的手背迸出根根青筋。

    “繼續(xù)搜!崩桕坏溃疤渝辛,北狄蠻夷圖謀不軌……”

    留吁鷹這時轉(zhuǎn)身望了過來,與黎昊四目相對。

    目光交接之處,隱隱有火花閃現(xiàn)。

    頓了一下,黎昊接著道:“將京城內(nèi)的北狄蠻夷盡數(shù)拿下!

    當著留吁鷹的面,他毫不避諱地用了“蠻夷”這兩個字,絲毫不給留吁鷹留一點情面。

    太子妃?留吁鷹深深擰眉,面色一變,想起了顧知灼那張總是笑語盈盈的面龐。

    那個牙尖嘴利的小丫頭?

    留吁鷹冷笑了一聲:“這就是你們大景待客之道嗎?”

    他微轉(zhuǎn)頭,目光看向了巷子口那一把把指著他的長刀。

    “錯了!崩桕贿B眼角眉梢都沒動一下,面不改色地說道,“我大景是這樣對待敵人的。”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在這寂靜的巷子里,帶著一股子森冷的殺伐之氣。

    巷子外的那幾把長刀似在響應黎昊一般,刀鋒又朝留吁鷹逼近了一寸,其中一把刀的刀尖幾乎碰上了他的脖頸,頗有一種一言不合就要讓他血濺當場的架勢。

    留吁鷹僵立當場,臉上陰沉如鐵。

    這一刻,這狹窄的巷子里,時間似乎停止了。

    “得!得!得!”

    巷子前后的兩條的街道上,各種馬蹄聲、戰(zhàn)靴聲、吆喝聲交雜在一起,此起彼伏。

    時不時就能看到一隊隊禁軍騎著馬風馳電掣地駛過,有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

    不知何時,空中的太陽被厚厚的云層所遮蔽,沉甸甸的陰云壓在京城的上空。

    短短的半個時辰內(nèi),這偌大的京城變得空空蕩蕩,酒樓店鋪一家家地關了門,街道上也沒幾個百姓在外面走動了。

    整個京城很快就被禁軍控制住了局勢。

    街上的人越少,就襯得這個時候還流連在外頭的路人格外顯眼,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凡是看到可疑人等,禁軍將士們紛紛上前搜查,盤問。

    “你們不是京城人士吧?”

    “有路引嗎?”

    “不許走!他們是北狄人,拿下他們!”

    “……”

    在禁軍將士們嚴厲的盤查下,有人一味逃跑,有人解釋自己只是外地的行商,有人用別扭地口音叫囂著官兵憑什么抓人……這些聲響也傳入街道兩邊的房屋中。

    漸漸地,京城的百姓也都看明白了,官兵這是在京中搜拿那些北狄人呢。

    俗話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百姓們既是忐忑,又是緊張,紛紛鎖緊了門戶。

    一種風聲鶴唳的氣氛在京城中一點點地彌漫開來,從京城的大街小巷,一直到皇城的周圍,越來越多的北狄人被禁軍將士們拿下。

    剛跑到端門的季南珂遠遠地看到禁軍押走了幾個身材魁梧的異族人,又驚又怕,眼神更是驚疑不定。

    整個京城并沒有她所料想地混亂起來,禁軍竟然雷厲風行地先行控制了局勢,把隱藏在京城中的那些北狄人一一緝拿。

    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有很多疑問,但一時間也顧不上這些了。

    剛剛謝璟說的的那些話讓她很不安,他看她的那種淡漠的眼神更是讓她害怕。

    她所有的一切都來自謝璟。

    沒有了謝璟,她就什么也沒有,什么也不是了。

    她必須挽回他才行!

    季南珂咬了咬銀牙,不再管那些禁軍在干什么,拎著裙裾繼續(xù)朝著謝璟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越跑越快。

    她一口氣跑到了午門廣場,嬌喘連連,可還沒靠近,已經(jīng)被兩個守宮門的禁軍將士以長槍攔住了。

    “宮門重地,閑人免進!”一名高大的侍衛(wèi)冷聲道,手里的長槍示威地逼近了一寸。

    “我是來找二皇子殿下的!”季南珂急忙道,抬手指向了站在午門城樓上的謝璟。

    “殿……”季南珂想叫謝璟,話才說了一半,戛然而止,眼角瞟見那高高的城樓上還坐著一道熟悉的倩影。

    一襲華麗的翟衣,頭戴九翬四鳳冠的顧知灼就坐在一把高背大椅上,風盈襟袖,那寬大的袖口在風中猶如彩蝶般飛舞著。

    那珠光寶氣的九翬四鳳冠那般璀璨奪目,象征著一種至高無上的地位,這是只有太子妃才可以佩戴的釵冠。

    季南珂一下子忘了后面要說的話,怔怔地仰望著城樓上的顧知灼,看著錦衣衛(wèi)指揮使龔磊躬身站在一旁,俯首抱拳,一副低眉順眼、俯首稱臣的樣子。

    不似自己,被一個區(qū)區(qū)的普通侍衛(wèi)攔在了宮門之外。

    季南珂被這一幕刺痛了眼。

    此時此刻,她深刻地感覺到了一點,顧知灼站在了讓她永遠都夠不到的高度。

    她在云端,可自己還站在卑微的塵埃里。

    明明這一切都應該是她的。

    季南珂下意識地往前又進了一步。

    “放肆!”那禁軍將士一點也不客氣,尖銳的銀色槍尖直接劃破了她脖頸的肌膚。

    少女白皙似玉的頸項上一下子多了一道一寸長的血痕。

    季南珂感覺脖頸一陣刺痛,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喊道:“殿下。”

    城樓上的謝璟居高臨下,一眼就看到了下方的季南珂,眸色微凝,默默地把臉別了過去,不去看她。

    顧知灼只淡淡地吐出兩個字:“拿下!

    下方的禁軍將士即刻領命,兩個人一左一右地鉗制住季南珂,合力把人給拖了下去。

    只聽下方傳來季南珂激動的喊聲:“殿下!”

    “殿下,我有話跟你說……”

    “你聽我解釋……”

    她帶著幾分不甘、幾分凄楚的聲音很快遠去。

    謝璟薄唇微抿,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仿若未聞般。

    挺直的鼻梁在俊朗的面頰上遮出一小塊暗影,襯得他的表情有幾分晦澀。

    顧知灼頭也不回,只專注地聽著龔磊的回稟:“太子妃,四道城門業(yè)已關閉,百姓們也都勸歸!

    “上十二衛(wèi)已經(jīng)完成京城布防!

    “到現(xiàn)在為止,錦衣衛(wèi)和禁軍共搜拿到試圖縱火的北狄人共五百多人,還在繼續(xù)搜查京中的北狄探子。”

    謝璟聽著這些稟報,有些瞠目結舌,也有些后怕,他完全沒想到這些北狄人如此狠毒,竟然打算在京城縱火。

    一旦大火燒起,風長火勢,燒得的可不是一棟兩棟房屋,而是一排排的房屋,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葬身火海,多少人流離失所。

    就和被屠的北境諸城一樣!

    這若是讓北狄人的陰謀得逞,那么今天京城必是要大亂了。

    顧知灼微微頷首。

    “殿下,我剛得了消息,寧王在千秋山皇陵挾持了皇上和百官!

    謝璟立刻明白了:“是寧王勾結了北狄?”

    顧知灼輕嘆了口氣,神情溫柔婉約。

    看在謝璟的眼中,又帶著一種超然的悲憫。

    謝璟不由握緊了拳頭,心里既慶幸京中的百姓躲過一劫,又不免擔心身在皇陵的皇帝以及禮親王等人,問道:“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

    顧知灼站起身,從寬大的袖口中摸出了一塊金色虎形的令牌,朗聲道:“禁軍聽令!

    “太子妃,臣在!卞\衣衛(wèi)指揮使龔磊第一個單膝跪了下去。

    他這一跪,下方午門廣場上,其它錦衣衛(wèi)以及那些禁軍侍衛(wèi)也如風吹麥浪般紛紛折腰,單膝跪在了地上,全都矮了一截。

    城樓上的纖弱少女與廣場上那些高大威武的將士形成鮮明的對比,像是一幅氣勢恢宏的水墨山水畫中突兀地被畫上了一朵精致的牡丹花。

    顧知灼又道:“寧王勾結北狄,上不敬皇上,下禍害百姓,罪證確鑿,視同謀反。”

    少女清脆的聲音極具穿透力,清晰地傳到了城樓下方每個將士的耳中,自有一股俯瞰天下、不怒自威的威儀。

    顧知灼高舉著手中那塊還沒手掌大的虎形令牌。

    這是虎符。

    是謝應忱親手交給她的虎符,可以號令上十二衛(wèi)侍衛(wèi)禁軍。

    跪在地上的那些將士齊齊地仰著頭,仰望著城樓上的太子妃,一個個表情鄭重,目光灼灼似火。

    “太子妃,吾等自當戎衛(wèi)京師!饼徖诒事暤馈

    下一瞬,其他人將士也紛紛高喊道:“吾等自當戎衛(wèi)京師!”

    如轟雷般的喊聲震天,氣勢凜然。

    “勤王救駕!”

    第 168 章   第168章

    謝璟也被周圍禁軍將士們的吶喊聲激起了血勇之氣,主動開口自請:“顧……太子妃,我想帶兵去千秋山。”

    他心里想著,哪怕讓他給龔磊打下手也行。

    “殿下莫急!鳖欀坪,“我已派了人前去千秋山救駕。”

    “讓我去吧!敝x璟忙又道,“太子妃,你放心,我不會擅自行動的。”

    他心急如焚,實在不想在京城干等著。

    顧知灼想了想,頷首道:“殿下,那您帶上一百禁軍,在千秋山……聽命行事!

    “謝湛,你陪殿下一起去!

    一個高瘦的方臉小將立刻站了出來,抱拳領命:“是,太子妃!

    事態(tài)十萬火急,謝璟即刻點了一百禁軍精銳,與那名叫謝湛的小將一起從皇城策馬離開。

    此刻京城的街道上,除了往來的上十二衛(wèi)侍衛(wèi)禁軍,再沒有其他人,一路過去街上空蕩蕩的,與平日里熱鬧繁華的京城迥然不同。

    一行人策馬疾馳,急速地穿梭在京城的街道上,穿過西城門,再繼續(xù)往西……

    謝璟每年都會隨皇帝去千秋山祭祀皇陵,對這條路再熟悉不過,也不用人指路,就一馬當先地策馬狂奔在最前面,快馬加鞭。

    清脆的馬鞭聲此起彼伏地回蕩著,馬蹄飛揚。

    然而,就在快要接近千秋山的時候,卻被兩名身著玄色輕甲的斥候攔在了路中央。

    “殿下,這是天府軍的人!敝x湛來到謝璟的身邊,提醒了一句。

    謝湛是天府軍中的一名校尉,兩名斥候也是認得他的,抱拳行了禮,說了一下他們的來意。

    于是,其中一名斥候?qū)χx璟伸手指了個方向:“殿下,請往這邊!

    謝璟提了提韁繩,和謝湛等一起隨那斥候往西北方的一片長滿松林的小丘而去。

    即便是寒冷的冬月,這片松林依然葳蕤,在寒風中傲然挺立。

    斥候一邊走,一邊解釋道:“殿下,皇陵四周都是寧王的人,不能靠太近了,免得驚動了寧王。”

    “我明白!敝x璟隨那斥候走入松林,就看到數(shù)以千計的天府軍將士藏身其中,一個個如石雕般一動不動地佇立著,甚至沒人往謝璟的方向看一眼。

    丘頂一襲紫衣輕甲的少女騎在一匹高大的黑馬上,玄色的披風在山風中獵獵飛舞,一股子斯文的書卷氣與習武之人才有的英氣在她身上完美地糅雜在一起。

    優(yōu)雅不失輕靈,端重又不失恬淡。

    謝璟幾乎呆住了,無意識地勒住了韁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率天府軍來皇陵救駕的是顧悅?!

    顧悅也聽到后方的動靜,回頭睨了謝璟一眼,眼底無波無瀾。

    旁邊,另一個身形精干的斥候正對著顧悅稟道:“姑娘,圍著皇陵的羽林衛(wèi)與鑾儀衛(wèi)共有近萬人,今天隨駕的禁軍已經(jīng)被對方控制。”

    “羽林衛(wèi)守在皇陵外圍,鑾儀衛(wèi)負責隆恩門內(nèi)!

    “那皇上呢?”謝璟插嘴問了一句,整個人還有些懵。

    顧悅向那斥候輕點了下頭,那斥候才轉(zhuǎn)向了后方的謝璟,抱拳答道:“回殿下,皇上和滿朝文武都被寧王挾持在皇陵內(nèi),生死不明!

    謝璟心頭一顫,就聽前方的顧悅平靜地說道:“強襲會讓對方孤注一擲。”

    不錯。謝璟忍不住朝千秋山的方向望了望,也同意顧悅的看法。

    顧悅一眨不眨地盯著皇陵最外頭的新紅門,問道:“對方多久巡邏一次?”

    “羽林衛(wèi)的人分成幾隊繞著皇陵巡邏,末將計算過,每一盞茶功夫,就會有一隊百人的羽林衛(wèi)經(jīng)過新紅門;還有,寧王正著親衛(wèi)以及一隊羽林衛(wèi)肅清回京的官道!背夂蜃屑毜胤A道。

    謝璟攥緊了韁繩,沉聲道:“寧王果然對京城圖謀不軌!

    “他挾持父皇,又勾結北狄,這是要逼宮嗎?!”

    謝璟沉了臉色,認定了寧王定是有不臣之心。

    顧悅道:“別吵!

    謝璟生怕把自己送回京城,聽話地閉上嘴。

    顧悅的拇指在韁繩上輕輕地摩挲索了兩下,下令道:“韓參將,你帶兩千人伏擊負責清道的寧王府親衛(wèi)和羽林衛(wèi),小心點,別引起太大的動靜!

    韓參將即刻領命,帶著一隊人馬如潮水般迅速地退出了松林,很有一股令行禁止的氣勢。

    顧悅的目光依然遙望著皇陵。

    大哥和謝家表哥教過她,敵在明,我在暗,可以……

    “點五百人隨我一起,我們逐個擊破!鄙倥穆曇羟逶焦麛,不緊不慢,從容不迫,“余下的人留守待命!

    下一刻,顧悅轉(zhuǎn)頭再次看向了謝璟:“你,跟哪隊?”

    “你。”謝璟當即道。

    “那你要聽我的!

    顧悅除去披風,下了馬,留了謝湛以及五百人馬斷后,自己則帶著謝璟以及五百人下坡,悄無聲息地隱匿在了官道邊的松林中。

    謝璟緊緊地跟著他們,屏息靜待。

    沒有等多久,就遠遠地看到一隊巡邏的羽林衛(wèi)從皇陵入口的新紅門出來,不過是百余人,朝他們這邊策馬而來,越來越近……

    謝璟握緊了佩劍的劍柄,好幾次都想說他們是不是可以動手了,但一直忍著沒說話。

    眼看著那一百人馬自他們身邊完全過去了,就看到顧悅突然抬手打了個響指。

    這細微的響指便是信號。

    剎那間,數(shù)以百計的羽箭齊發(fā),下一刻,地面上就多了一百具尸體。

    偶有一兩個漏網(wǎng)之魚也當即就被天府軍將士一刀斬殺。

    這是一場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全殲戰(zhàn),整個過程無聲無息。

    謝璟幾乎看呆了。

    緊接著,顧悅把五百人又分成了兩隊,一隊人穿上了那些羽林衛(wèi)的衣裳去新紅門,剩下的四百人留在路邊繼續(xù)設伏。

    不消片刻,那隊喬裝成羽林衛(wèi)的天府軍將士又領了另一支兩百人的羽林衛(wèi)過來。

    再一次,發(fā)動伏擊。

    刀起刀落,羽箭齊飛,那些羽林衛(wèi)根本插翅難飛。

    顧悅極有耐心地潛伏,花了近半個時候,把皇陵周圍巡邏的羽林衛(wèi)盡數(shù)剿滅。

    這就意味著,羽林軍的“眼睛”沒了。

    顧悅盯著謝璟看了一會兒,看得他有些心里發(fā)毛的時候,說道:“你,帶上一百禁軍,去闖西側(cè)邊門。沒我的命令,不能動手。”

    ?謝璟答應了要聽她的,雖然不太明白,但也沒問,乖乖地去了。

    顧悅帶著其他人,尾隨著他,悄悄逼近。

    她看著謝璟和守門將士爭了起來,謝璟非要硬闖,羽林衛(wèi)不敢對他動手,趁著混亂,顧悅帶人繼續(xù)逼近,然后便是……

    “攻擊!”

    羽林衛(wèi)大部分的兵力都留在了正門。

    守著左側(cè)邊門的,也就近千人。

    本來有人巡邏還好,可是現(xiàn)在巡邏的人也沒了,他們一亂起來,連顧悅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都不知道,就已經(jīng)被盡數(shù)清剿。

    顧悅抬高手臂,學著軍中慣有的動作,往謝璟的后背拍了一下,隨便夸了一句:“干得不錯。繼續(xù)!

    不錯嗎?謝璟愉悅地彎了彎嘴角,士氣高漲:“是!

    他為誘餌,顧悅帶人潛伏。

    如法炮制,把皇陵的另外三處邊門也盡數(shù)拿下,由始至終,都沒有驚動皇陵中的寧王等人。

    只剩下正門了!

    顧悅的眼中流露著雀躍,面無表情道:“邊旭,你可以進去了。”

    邊旭早就換上了羽林衛(wèi)的服飾,他把頭盔一戴,領命而去。

    守新紅門的羽林衛(wèi)盤查了幾句,查驗了腰牌,就開門放邊旭進去了。

    邊旭策馬穿過正紅門,睿功圣德碑樓,龍風門,一直在隆恩門前下了馬。

    進入隆恩門后,就看到了隆恩殿前被鑾儀衛(wèi)控制住的禁軍以及文武百官,那一把把寒光閃閃的長刀交織出一種劍拔弩張的氣氛。

    邊旭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徑直地邁入了隆恩殿內(nèi)。

    皇帝就坐在一把紫檀木太師椅上,一手用帕子捂著嘴,不斷地咳嗽著,如同風雨中的枯枝般顫抖不已。

    殿內(nèi)的其他人都站著,禮親王、怡親王等人都被人用長刀抵著脖頸、胸口的要害,面沉如水。

    也唯有寧王背著手悠然站在皇帝身邊。

    “皇上,回京的道路已經(jīng)全部肅清。”邊旭躬身抱拳稟道,“沒有埋伏。”

    “咳咳咳……”皇帝還在持續(xù)咳嗽著。

    寧王緊緊地盯著邊旭,淡淡地問道:“你……是誰的手下?”

    “回王爺,末將乃羽林衛(wèi)張副指揮使麾下校尉!边呅裨缬袦蕚,神情自若地答道,又從腰間解下了一塊腰牌。

    寧王瞇了瞇眼,還要再問幾句,就見殿外起了些騷動。

    衛(wèi)國公似是身子不適,踉蹌地差點跌倒,手里的玉笏掉在地上,他身邊的英國公趕忙扶了他一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衛(wèi)國公與英國公的身上,旁邊看守兩人的鑾儀衛(wèi)更是下意識地將手里的刀又湊近了半寸。

    氣氛陡然間又冷凝了三分,不少臣子將頭伏得更低了。

    瞧著殿外群臣噤若寒蟬的樣子,寧王撇了撇嘴,收回了視線,低頭對著皇帝道:“皇上,可以起駕回京了!

    皇帝終于止住了咳,看著帕子上的點點黑血,眼神暗了暗,不動聲色地將帕子收入袖中。

    “是該回京了!被实垡馕渡铋L地說道。

    他在寧王的攙扶下,艱難地起了身,朝隆恩殿正門走去,才走了兩三步,就聽到怡親王自后方叫住了他:“皇上,京城燃起烽火,說明京中有變!

    這是怡親王今天說的第一句話。

    皇帝一愣,目光沉沉地轉(zhuǎn)過了頭,就聽怡親王不顧周圍指著自己的刀劍,直視著他問道:“皇上此刻回京,莫非已知烽火是為何而燃?”

    不待皇帝回答,他就接著道:“寧王把控了鑾儀衛(wèi)和羽林衛(wèi),據(jù)臣弟所知,鑾儀衛(wèi)與羽林衛(wèi)各有五千人!

    “現(xiàn)在為了控制住這座皇陵和隨駕的禁軍,怕是已經(jīng)動用了兩衛(wèi)全部的兵力。”

    “那么……”

    “此時此刻,在京城攪風攪雨的人又是誰?”

    怡親王的語速不緊不慢,卻透著一股子咄咄逼近的意味。

    皇帝深深地擰起了眉頭,面色鐵青地與怡親王四目對視,怒道:“放肆!你這是在質(zhì)問朕嗎?”

    皇帝很想痛斥怡親王一番,可他太虛弱了,聲音虛浮無力,只說了這么一句話,就抽搐似的喘息不止,幸而有寧王攙著他。

    看在怡親王的眼里,皇帝的勃然大怒無異于心虛。

    怡親王心里有了答案。

    哪怕是早有猜測,哪怕是他早就看透了這個皇兄的冷心冷肺,這一刻,他還是覺得失望,更是為了對皇兄寄予厚望的父皇感到痛惜。

    “皇兄!”怡親王的聲音從咬緊的齒縫里擠出,當著太|祖皇帝以及先帝的牌位,語聲如冰地質(zhì)問道,“你是不是勾結了北狄人?!”

    此言一出,殿內(nèi)的宗室王親像是被雷劈似的,驚得目瞪口呆。

    殿內(nèi)一片寂靜,外頭寒風大作,刮得兩排松柏急速地搖曳,吱嘎作響。

    皇帝低低地嘆了口氣,慢慢地轉(zhuǎn)過了身,對著怡親王失望地搖了搖頭:“唐弘冀,你太令朕失望了!

    唐弘冀是他的同胞親弟弟,他信任這個弟弟,過去這二十多年一直讓他擔任京營總督的要職。

    要不是唐弘冀背叛了自己,自己又哪里需要去和北狄人合作!

    皇帝那渾濁的瞳孔中,翻涌著異常強烈的情緒,有憤怒,更有識人不清的悔恨。

    “要不是因為你,朕何須出此下策!!”

    這句話就相當于是承認了他勾結了北狄人。

    這個念頭像一記重錘重重地敲在禮親王的心頭,他全身一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禮親王氣得渾身簌簌發(fā)抖,咬著牙道:“你……你竟然……”

    “唐弘詔,你這是要葬送了大景江山嗎?!”

    禮親王低吼道,兩眼似染了血般通紅,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瞪著皇帝。

    皇帝瘋了!

    他真的瘋了!

    禮親王的話刺激到了皇帝,等于往皇帝心頭扎了一刀子。

    “是你們!”皇帝憤然道,“你們才是把我大景江山拱手讓給姓顧的!”

    “是你們要葬送大景江山!”

    皇帝的話中帶著濃濃的怨恨,眼神似尖銳的刀子般一一劃過殿內(nèi)眾人的臉。

    這個“你們”指的不僅僅是禮親王、怡親王,還有豫王等其他宗室王親。

    話語間,外面的風更大了。

    枝葉瘋狂搖曳的聲響幾乎壓過了殿內(nèi)的聲音。

    殿外群臣被鑾儀衛(wèi)攔在七八丈開外,看到殿內(nèi)在爭吵,卻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什么。

    殿內(nèi)又靜了一靜。

    禮親王直愣愣地看著皇帝,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連眼角的皺紋都深了一倍,四肢冰涼。

    方才變故突生之時,他還以為是寧王心懷不軌,正要呵斥寧王,卻看到了寧王小心翼翼地扶著皇帝坐了下來。

    看到了鑾儀衛(wèi)火速地控制了隆恩殿內(nèi)外的的所有人。

    看到的是皇帝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亂臣賊子,說他有負太祖和先帝的信任。

    皇帝剛才說的每一個字,禮親王都記得清清楚楚,心頭沉沉的。

    皇帝與太子父子不和,自己作為宗令,自當盡力調(diào)和父子間的矛盾。

    那日皇帝同意禪位,禮親王就想著,也許太子會念著皇帝的好,自己再從中勸和,畢竟他們是親父子,能化戾氣為祥和的話,再好不過。

    他所作一切皆是為了大景江山,可在皇帝的心里,自己卻是一個顛覆江山的亂臣賊子。

    禮親王更沒想到的是,皇帝竟然不顧江山和百姓,暗中勾結了北狄人。

    他深吸了好幾口氣,但心緒依然無法平靜,氣得聲音都在發(fā)抖:“阿池為了我大景百姓,他浴血沙場,抗擊北狄,就是為了北境諸城的悲劇不再重演!

    “他是皇太子,本不需要以身涉險,但還是不惜身入險境!

    “而皇上你呢?”

    “你為了一己私利,居然勾結北狄,置江山百姓不顧,你根本就不配為一國之君!”

    禮親王幾乎是指著皇帝在罵,指向皇帝的那只手顫抖不已,發(fā)須亂顫。

    皇帝自打登基后,一貫高高在上,還不曾被人這般指著鼻子罵,那張蠟黃憔悴的臉泛出了一絲青,羞惱交加。

    禮親王朝皇帝逼近了一步,聲音嘶啞不堪,甚至對著皇帝直呼其名:“唐弘詔,你從前只是畏戰(zhàn)!

    “如今,你竟是叛國了!”

    “放肆!”皇帝咬牙道,表情從羞惱變成了怨毒,臉色更是一陣青一陣白,覺得心肺似都在被烈火灼灼燃燒。

    他是大景天子,所有人都該以他這個天子馬首是瞻,可現(xiàn)在,他們卻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他們都站在了謝應忱這個逆臣的那邊。

    一股氣血直沖顱頂,皇帝只覺腦門發(fā)燙,耷拉的嘴角勾出一個冷酷扭曲的笑容,冷冷道:“皇叔不識分寸 ,不尊君上,忤逆犯上!”

    “論罪當誅!”

    皇帝在“誅”自上加重了音調(diào)。

    此話一出,鑾儀衛(wèi)指揮使傅川“刷”地拔出了佩刀,揮刀向著禮親王砍了下來。

    “皇叔!”怡親王反應極快,一手拉住了禮親王,把人往他這邊扯,一手用玉圭去擋刀。

    長刀削鐵如泥,輕輕松松將那玉圭劈成了兩半。

    半截玉圭落地,在金轉(zhuǎn)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與此同時,刀鋒劃過了怡親王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一道寸長的血痕。

    怡親王護住了禮親王,用手中剩余的半截玉圭指向了神座上的那些牌位,怒聲道:“皇兄,太|祖、父皇還有我唐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在這里,你是想在他們的面前,殺了皇叔,還是……要滅了我們唐氏九族?!”

    “皇兄,你就不怕死后,無顏再見列祖列宗嗎?!”

    怡親王手背上的那道血痕流著血,鮮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那雪白的玉圭碎片上。

    皇帝下意識地去看神座上的那些牌位。

    他的眼神不好,在這個位置根本看不清牌位上的字,只看到那昏黃的燭光在牌位上鍍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一陣陰冷的山風忽然自正門拂來,強勁的風刮得殿內(nèi)的燭火時明時暗。

    皇帝有一瞬間的失神,脖頸的汗毛一下子倒豎。

    感覺似有一道道看不見的身影正在這隆恩殿內(nèi)望著自己。

    下一刻,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對禮親王道:“皇叔,朕不殺你。”

    “不過,皇叔你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人也糊涂了,這宗令也該換一個人做了。”

    “至于你們……”

    皇帝冷著臉,陰鷙的目光徐徐地掃過其他的宗親,“你們自己在太|祖和先帝的牌位前好好想想!”

    “冥頑不靈者,殺無赦!

    “為了大景江山,列祖列宗不會怪朕的!

    風停了,一度跳躍的燭火又穩(wěn)定了下來,光線昏黃。

    殿內(nèi)一眾宗室王親全都繃著臉,鴉雀無聲。

    攙扶著皇帝的寧王忙不迭道:“皇上仁慈,太|祖和先帝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

    皇帝又望了那些牌位一眼,笑了。

    “回京。”他又轉(zhuǎn)過了身,在寧王的攙扶下繼續(xù)往前走,邁出了隆恩殿的門檻,步履微微顫顫,可雙眸灼灼,斗志昂揚。

    之前他不得不搬出皇宮避謝應忱的鋒芒,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風風光光地返回皇宮。

    他會把朝堂重新捏在了手心。

    至于謝應忱,應該會死在北狄,客死異鄉(xiāng)。

    皇帝意氣風發(fā)地昂起了頭,望了望京城的方向。

    他沒有再回頭,自然也沒有注意到隆恩殿內(nèi)的怡親王、禮親王以及豫郡王等人臉上流露出濃濃的失望,那是一種心如死灰的感覺。

    殿外被鑾儀衛(wèi)攔住的文武百官看著皇帝和寧王一同從隆恩殿出來,表情凝重。

    方才他們遠遠地看到殿內(nèi)皇帝與宗令宗親起了爭執(zhí),又眼睜睜地看著傅川揮刀砍向了禮親王,怡親王為了護著禮親王還受了傷,他們差點就以為今天兩位親王要血濺當場了。

    眾臣的目光都落在了皇帝與寧王身上,一個個心驚不已。

    寧王扶著皇帝在衛(wèi)國公與英國公身邊慢慢地走過,忍不住就多看了衛(wèi)國公一眼,冷酷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一樣。

    別人也許還有一條活路,但是,衛(wèi)國公顧延之是死定了!

    寧王勾出了一個冷笑,對著傅川揮了一下手,做了個手勢。

    意思是,把這些人一押到殿內(nèi),并禮親王等人一同看管。

    “是,王爺!备荡ㄒ鈺I命。

    他一聲令下,周圍的鑾儀衛(wèi)就訓練有素地行動了起來,三三兩兩地把殿外的這些朝臣們陸續(xù)押進了隆恩殿內(nèi)。

    眾臣全都忐忑不安,心不斷地往下沉,額角、脊背早就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寒冷的山風一吹,吹干了冷汗,眾人的身上冰涼冰涼的,寒至骨髓。

    每個人都沉浸在一種前途未明的忐忑中,寧王膽大包天,聯(lián)合鑾儀衛(wèi)與羽林衛(wèi)挾制了皇帝,分明意圖謀反。

    接下來,寧王到底會如何處置他們呢?

    英國公默默地向著衛(wèi)國公使了一個眼色,衛(wèi)國公卻是搖了搖頭。

    皇帝才走上幾步,就已經(jīng)氣喘吁吁,兩腿戰(zhàn)戰(zhàn),步伐越來越慢。

    寧王回頭看了眼后方被押入隆恩殿的群臣,微微地笑,用略顯尖細的聲音寬慰道:“皇上,肩輦就在隆恩門外候著您!

    “我們馬上就起駕回京!

    他的聲音比皇帝還要熱切,帶著孤注一擲的亢奮。

    皇帝輕輕地拍了拍寧王的手,喟嘆道:“寧王,朕能信的,就只有你了!

    “你放心,朕答應你的,不會食言!

    “能為皇上分憂,是臣之幸!睂幫豕Ь吹卣f道,半垂的眼簾下,瞳孔異常明亮,閃著一種名為野心的光芒。

    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皇帝早就油盡燈枯,時日無多了。

    皇帝就是上位,也無力執(zhí)掌朝政,日后必須仰仗于他!

    這是他的機會。

    他要讓明芮看看,他也是能一步登天的。

    但她已經(jīng)不配做他的王妃了。

    想著,寧王唇畔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扶著皇帝邁出了隆恩門的中門。

    “咻咻咻!”

    在兩人以及后方隨行護駕的鑾儀衛(wèi)將士邁出門的那一刻,陣陣令人膽寒的破空聲響起,一道道羽箭密密麻麻地自兩邊墜落。

    伴著一個清脆如鈴的女聲悠悠響起:“天府軍顧悅帶兵前來救駕!

    聲音斯斯文文,在這刀光箭影中顯得分外突兀。

    緊接著,又是一陣撲天蓋地的箭雨襲來,疾似風,迅如雷,一支支箭矢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寒氣森森的弧度……

    第 169 章   第169章

    漫天箭雨,遮天蔽日地射來,把寧王嚇了一跳,面色大變。

    箭矢之聲“咻咻咻”地回響,又狠又準。

    慘叫聲四起,只是眨眼間,寧王身邊就倒了一片親衛(wèi),后面的親衛(wèi)以及鑾儀衛(wèi)趕忙朝前涌去,護衛(wèi)在皇帝與寧王身側(cè)。

    寧王額角滲出冷汗,當即從腰上拔出了佩刀,以佩刀擋箭。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特意把羽林衛(wèi)留在皇陵外頭,護衛(wèi)四面的門禁,天府軍的人到底是怎么進來的?

    為什么他這邊沒有得到一點兒稟報?

    寧王完全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讓他一頭栽進了這天羅地網(wǎng)里。

    他的身邊又倒下了一片橫七豎八的尸體,一個個被羽箭射中了要害,鮮血橫流。

    “王爺,小心!”

    寧王的侍衛(wèi)長嘶聲高喊,早就汗透衣袍。

    他手里的佩刀不住地揮動著,擋下一支支羽箭,“錚錚”的聲響不斷響起,兵器交接之處,偶有火星閃爍。

    周圍的箭雨太過密集,侍衛(wèi)長只是一個岔氣,便錯過了一支流箭,羽箭擦過他耳際射向了后方,一箭射穿寧王的胳膊。

    寧王痛苦地慘叫了一聲,長刀脫手落地。

    那血淋淋的箭尖刺穿了他的小臂,鮮血滴落,甚至還沾到了皇帝的袞衣上。

    皇帝的眼睛不由瞪大,臉色蒼白得幾乎沒有一點血色。

    救駕?

    衛(wèi)國公府的人倒是說得出口,這些箭根本沒有避開自己的意思,這叫什么救駕?!

    “來人,快護駕!被实鄱吨齑剑澛暫暗,“衛(wèi)國公府要弒……”

    皇帝想說顧悅這是要弒君,但是他太虛弱了,聲音低啞,被周圍的慘叫聲、弓射聲、兵器交接聲各壓了過去。

    寧王痛得冷汗涔涔,當機立斷道:“退回去!

    “皇上,我們先退回去。”

    不管外頭的羽林衛(wèi)出了什么意外,好歹在這里,他們還有數(shù)千鑾儀衛(wèi)。

    也不等皇帝有所反應,寧王就強勢地扶著皇帝往后退去,往后方的隆恩殿方向跑。

    皇帝腳下虛浮,走不快,就跟累贅一樣,連帶也拖慢了寧王的步伐。

    “嗖!”

    又一支流箭擦過寧王的臉頰,臉頰上火辣辣的疼,有那么一瞬,寧王幾乎想把皇帝給一把推開了,但還是按捺住了,死死地攙著皇帝,就仿佛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或者是擋箭牌。

    寧王在親衛(wèi)和鑾儀衛(wèi)的護衛(wèi)下,狼狽地退到了隆恩門內(nèi)。

    后方,大部分的朝臣已經(jīng)被鑾儀衛(wèi)押進隆恩殿內(nèi),只余下十幾人還在殿外。

    寧王指著前方站在殿前的漢白玉臺階下的衛(wèi)國公,厲聲下令:“來人,快把衛(wèi)國公拉過來!”

    他剛才聽得清清楚楚,外面率領天府軍來救駕的人是,衛(wèi)國公之女顧悅。

    只要挾持衛(wèi)國公,顧悅勢必要投鼠忌器。

    “是,王爺。”

    鑾儀衛(wèi)指揮使傅川聽命,大步上前,手中的佩刀毫不猶豫地抵向了衛(wèi)國公的脖頸,喝道:“快過去!”

    衛(wèi)國公輕輕嘆口氣,下一刻,出手如電地一把捏住了對手的手腕,也不知怎么地一拽一拉,只聽“咔噠”一聲,傅川的胳膊就被卸了。

    佩刀直直地落地。

    衛(wèi)國公看也不看,以腳尖一挑,恰挑在刀柄上,那柄長刀飛起,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他的手掌中。

    一道如雪的刀光閃過。

    衛(wèi)國公手里的刀只簡潔地一劈一收,傅川的頸動脈被劃破,鮮血極速地噴涌而出。

    衛(wèi)國公隨手扯過一個鑾儀衛(wèi),作為人盾,擋住了噴出的血,同時一刀自對方的背心刺入,刀尖絲滑地穿過肋骨的縫隙,自胸膛刺出。

    只是嘆口氣的時間,兩具尸體倒在了他腳下。

    而他身上繡麒麟的緋袍干干凈凈,沒有沾染一點血漬。

    唯有那銀色的長刀微微地染上了幾滴血珠,暈染開絲絲縷縷的紅色。

    他輕輕地抖了下長刀,血滴落刀尖,落在下方的青石板地面上。

    衛(wèi)國公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

    他只是回京安養(yǎng)了些日子,怎么所有人就都把他當病貓了?!

    什么阿貓阿狗都想挾持他了?!

    山風一吹,寬大的衣袖飛起,男子的笑容疏朗,自有一種岳峙淵渟的傲氣,看得不遠處的皇帝與寧王臉色更難看了,兩人皆是咬牙切齒。

    也就是這點時間,隆恩門外的天府軍似潮水般闖了進來,最前面的數(shù)百人個個手持長弓,箭在弦上。

    為首的少女一襲修身的紫色胡服,搭配銀色輕甲,步履輕盈不失矯健地走了進來,手里握著一把三尺長劍。

    寶貝女兒真是長大了!

    衛(wèi)國公帶著一種驕傲感地看著顧悅,笑得雙眼都瞇了起來。

    “顧老弟!”后方的英國公喊了一聲。

    兩個鑾儀衛(wèi)一左一右地朝衛(wèi)國公襲來,兩把長刀狠狠砍來。

    衛(wèi)國公回過神,敏捷地側(cè)身避開了第一刀,手里的長刀橫刀朝第一人的腰間劈去,殺氣四溢。

    一劈一削,又是兩條人命葬身與他刀下。

    長刀似電,一連串的攻擊中,沒有一絲一毫多余的動作,流暢自如。

    一把長刀在手,便是所向披靡。

    英國公三兩步走到衛(wèi)國公身邊,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灼灼地上下打量著顧悅,老臉都笑開了花。

    “老弟這是咱閨女吧?”

    “我閨女。”衛(wèi)國公沒好氣地瞪著英國公。

    這老東西還真是個老不羞,他大孫女都跟悅姐兒一樣大了!

    英國公似完全沒接到衛(wèi)國公嫌棄的眼色,樂呵呵地又道:“咱閨女許人了嗎?我家老幺今年剛二十,文武雙全,一表人才……”

    他把自家幼子吹得天花亂墜。

    衛(wèi)國公懶得理他。

    英國公不死心地又提議道:“我讓我家老幺入贅到你家怎么樣?”

    這總成吧!

    英國公心里的算盤打得啪啪響,他們程家人丁興旺,他膝下有九個兒子,嫁出去一個也沒啥。

    衛(wèi)國公眼角抽了抽,有種自家白菜要被豬拱的不快,把手里的那把長刀強塞給了英國公。

    “老程,你這老胳膊老腿,還能動嗎?”衛(wèi)國公輕輕松松地隨手又奪過了一個鑾儀衛(wèi)的刀,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當然能!”英國公一手拍拍胸膛,腰板挺得筆直,聲音洪亮地說道,“本公也就比你大十歲,還沒老呢!”

    說著話,當下就把刀舞得虎虎生威,四下里,鮮血飛濺。

    衛(wèi)國公將手里的長刀指向了站在隆恩殿與隆恩門之間的寧王,正氣凜然地朗聲道:“寧王挾持皇上,逼宮謀反,我等當先救駕!”

    衛(wèi)國公的這字字句句簡直是在戳皇帝的心窩子。

    “你……”皇帝鐵青著一張臉,想喝罵衛(wèi)國公顛倒黑白,呵斥他才是亂臣賊子。

    但是,他方才跑得太急了,連喘息都難,更不用說話了,若非寧王還扶著他,他怕是已經(jīng)跌坐在地。

    尚在隆恩殿外的幾個勛貴武將若有所思,紛紛地交換著眼神。

    被寧王挾制,又被人拿刀子架在脖子上,讓他們心里都憋著一口氣,哪怕心里對于衛(wèi)國公所言尚存一絲質(zhì)疑,這會兒大部分人都懶得去細究。

    衛(wèi)國公說得對,就是寧王逼宮謀反!

    永安伯立刻從地上撿起了一把刀,揮向了離他最近的一名鑾儀衛(wèi),嘴里高喊著:“救駕!大家快救駕!”

    其他幾名武將也趁亂脫身,當機立斷地加入了戰(zhàn)局,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了衛(wèi)國公的身邊。

    漫天箭雨更是一波接著一波,幾乎沒有絲毫的停頓。

    寧王府親衛(wèi)已經(jīng)死傷大半,逼得他們只能在箭雨中節(jié)節(jié)敗退。

    “皇上,我們退進隆恩殿!睂幫醯哪樕驗槭а絹碓缴n白殿內(nèi)的文武百官都還在鑾儀衛(wèi)的控制中,就是衛(wèi)國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顧這些人的安危。

    寧王緊緊地拉著皇帝,幾乎是半拖半推,皇帝幾乎虛脫,枯瘦的身軀抖動不已。

    親衛(wèi)護衛(wèi)著他們狼狽地退到了隆恩殿內(nèi),寧王高聲喝道:“關門。”

    他放開手,皇帝像一灘爛泥似的癱軟倒地,身子無力地歪倒,喘息不已,連頭上的十二旒冕都有些歪了,那十二旒五彩玉珠亂顫不已。

    此時此刻,寧王也顧不上皇帝了,陰鷙的目光看著殿外廝殺的天府軍與鑾儀衛(wèi)。

    他的兩個親衛(wèi)連忙去關隆恩殿的大門。

    兩道門扇之間的縫隙在“吱”的關門聲中越來越小……一尺,三寸,兩寸,又是一支流箭自門縫間鉆入,射在地上的一個蒲團上。

    寧王透過那狹窄的門外,遙遙地望著外頭的顧悅。

    顧悅舉起了手中的薄劍,指向了隆恩殿的方向,吐字清晰地說道:“降者不殺!

    簡潔的四個字在一片刀光箭影中擲地有聲。

    寧王瞇著眼,一瞬不瞬地瞪著外頭的顧悅,不由想起了明芮,心頭仿佛被針刺了一下般,一陣銳痛。

    這女人就應該安份守己。

    明芮就是一個不安份的賤人,是他對她太好了,才讓她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

    當初,他就該用鎖鏈鎖住她的脖子,打斷她的腿,把她像女奴一樣鎖在王府里。

    眼底掠過一抹怨毒,寧王一咬牙,猛地將插在手臂上那支羽箭拔了出來,箭尖帶出些許碎肉,痛得他的五官都有些扭曲,差點沒咬碎牙齒,只能發(fā)泄地將那支羽箭丟在了地上。

    “王爺。”一名親衛(wèi)趕緊撕下衣角,給寧王簡單地包扎了傷口。

    寧王深吸了好幾口氣,表情才平穩(wěn)了一些。

    他忍著痛楚想去攙扶地上的皇帝:“皇上。”

    可一轉(zhuǎn)頭,就看到一把寒光四溢的長劍指著自己,雪亮的劍尖距離自己不過一尺之遠。

    面對眼前的劍鋒,寧王身子一僵,還算鎮(zhèn)定,目光順著長劍一點點地看了過去。

    握著劍的人是怡親王。

    寧王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右臂上的傷口鉆心得痛,僵硬地朝四周的其他人望去。

    心里咯噔一下,直到此刻,才遲鈍地注意到殿內(nèi)的情況不太對。

    殿內(nèi)的王室宗親和文武大臣全都望著自己,而原本看守他們的那些鑾儀衛(wèi)都已經(jīng)丟下了手上武器,一個個跪倒在地,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

    那些長刀、長槍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寧王的視線掠過了跪在地上的鑾儀衛(wèi)指揮僉事左岸,想質(zhì)問,可對方先一步說道:“禮親王,末將等絕對不是謀反!

    在場的這些鑾儀衛(wèi)此刻心很亂,當顧悅帶著天府軍進來救駕時,他們就意識到有些不對,而接跟著,傅川也死在了衛(wèi)國公的刀下。

    傅川死后,禮親王只問了他們一句話:“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你們是降,還是死?”

    這句話說中了他們每個人心底深處最大的恐懼,所有人都動搖了,尤其看到外面前來救駕的天府軍更是心涼,一一棄了刀。

    誰的家里沒妻兒老小,他們一個人的生死不算什么,可若是連累舉族……

    “是寧王,”左岸抬手指向了寧王,憤憤道,“寧王告訴傅指揮使,這是勤王救駕。“

    左岸以及其他鑾儀衛(wèi)的臉色都不太好看,悔了,也怕了。

    這從龍之功從來都不是那么好掙的,他們就不該聽傅川的!

    宛如一桶冰水當頭澆下,寧王的心瞬間涼了。

    外頭的羽林衛(wèi)才是他的心腹,鑾儀衛(wèi)是傅川的人,而現(xiàn)在傅川死了,這些墻頭草就全都怕了,倒向了另一邊。

    “皇上,”寧王一把拉住了皇帝的右臂,連忙道,“您快告訴他們,誰才是亂臣賊子!

    寧王用力地攥著皇帝的胳膊,神情凌厲中帶著些陰鷙,想讓皇帝親口說自己是救駕,亂臣賊子應當是衛(wèi)國公和謝應忱!

    只要皇帝還在位一天,皇帝便代表著正統(tǒng),他說誰是亂臣賊子,誰就是。

    然而,皇帝沒說話,耷拉著頭,一動不動。

    “皇上!”寧王又喊了一聲,晃了晃皇帝的身體,可皇帝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皇帝這是怎么了?寧王有些心驚,也有些忐忑。

    他一狠心,抬頭又去看執(zhí)劍的怡親王:“我有皇上的……”

    寧王想說,他手上有皇上給他的一道密旨,但下一刻,眼前閃過一道劍光。

    雪亮的劍尖毫不留情地朝他刺來。

    下一瞬,他的脖子一陣劇痛,下意識用手捂住了脖子,溫熱的鮮血從指縫里流淌出來。

    “皇上……”他想說話,卻發(fā)不出聲音,連這兩個字都含糊不清,小腿又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腳,踉蹌地摔在了金磚地上。

    從指縫間溢出的鮮血染紅他的衣襟,滴落在地……

    “王爺!”寧王的兩個親衛(wèi)紛紛放下了手中的刀,跪在了地上,擔憂地看著主子。

    “弘冀,”禮親王走到了怡親王的身邊,“皇上怎么樣了?”

    怡親王蹲下身來,喊著:“皇兄……皇兄,你覺得怎么樣?”

    他的聲音中透著關切,擔憂,以及焦急。

    可臉上沒有流露出半點情感,眼底無波無瀾,仔細地打量著皇帝。

    皇帝睜著眼,呼吸微弱,整個人似是虛脫了般,肩膀輕顫不已。

    他動了動嘴唇,想喊太醫(yī),可聲音低若蚊吟,微弱得幾乎聽不到。

    怡親王就這么直直地看著皇帝,兄弟倆四目相對。

    時間靜了一瞬。

    怡親王的眼眸幽深得好似一汪深潭,驀地道:“皇叔,皇兄他、他駕崩了!”

    短短的一句話壓抑著哭腔,哽咽,肩頭還微微顫了兩下,頭上的九旒冕隨之簌簌抖動。

    正對著皇帝的那張臉依然面無表情,怡親王慢條斯理地把手上沾著的血擦在了皇帝的前襟上、袍裾上。

    這是寧王的血,剛剛噴濺了他一手。

    什么?皇帝也聽到了,瞪大了眼。

    禮親王躬身看著皇帝,雖然老眼昏花,但也能看出皇帝還活著。

    他轉(zhuǎn)頭和怡親王對視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共識。

    只要皇帝還“活著”,就是大景皇帝,就是正統(tǒng)!

    他再昏庸,為人臣者也不得不從,就像那些個歷史上臭名昭著的昏君肆意妄為,攪得江山飄搖。

    自己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大景江山葬送在皇帝手中。

    皇帝是該駕崩了。

    他活著,對大景有百害而無一利。

    “哎!”禮親王深深地嘆了口氣,“寧王逼宮謀反不成,弒君罔上!

    他的聲音里帶著哀痛,但表情毫無變化。

    說話間,禮親王直起了身體,轉(zhuǎn)身面向了后方的王室宗親以及文武朝臣,宣布道:“皇上,駕崩了!”

    禮親王蒼老的面龐上滿是凝重、悲愴之色。

    殿內(nèi)一片嘩然。

    眾人齊齊地到抽了一口冷氣,有人脫口道:“皇上駕崩了?”

    眾人都下意識地去看皇帝,禮親王與怡親王擋住了皇帝的身體,他們只能看到皇帝的衣袍上沾染了不少鮮血。

    “……”皇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還活著!還活著!

    他張開嘴,拼命地想說話,但聲音實在太過微弱,外頭的廝殺聲以及殿內(nèi)眾人的驚呼聲把他的聲音徹底壓了過去。

    倒在地上的皇帝艱難地抬起手,但是,禮親王和怡親王默契地擋在了他的身前。

    怡親王緩緩地抬手,蓋在了皇帝的臉上,做出為皇帝合眼的動作。

    皇帝滿眼驚恐地看著怡親王。

    這一刻,他害怕得渾身不自主地發(fā)著抖,瞳孔收縮了成了一個點。

    他們說自己駕崩了,難道說——

    他們要弒君?!

    這個念頭像刀子般狠狠地刺在皇帝心頭,眼底交織著恐懼、絕望、不甘、憤恨等等的情緒。

    他要死了嗎?

    下一刻,他覺得后頸劇痛,眼睛一黑,無邊的黑暗似潮水般洶涌而來……

    “吱呀”一聲,大殿的門幾乎是在同時被人從外邊推開了。

    殿內(nèi)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朝大門方向望去,寒風夾著濃濃的血腥味自殿外撲面而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顧悅。

    謝璟緊跟在她身后也走進了隆恩殿,一眼看到躺在地上,滿是鮮血的皇帝,臉色倏然一變。

    “父皇!敝x璟大踏步地沖了過來,緊張地喊道。

    “二皇子殿下!绷哄P抽噎著攔住了他,“皇上……皇上他駕崩了!”

    “您可要保重啊!

    梁錚淚如雨下,哭得不能自己。

    謝璟如遭雷擊,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般,僵立原地,腦子嗡鳴作響。

    “父皇……駕崩了?”謝璟喃喃自語,眼前一片模糊,望著地上一動不動的皇帝,雙腳仿佛被澆鑄在了地上。

    太醫(yī)不是說,父皇的龍體好好養(yǎng)著,至少還有幾個月……

    怎么會突然就……

    他冰冷地目光望向了寧王,滿腹的恨意都落到了那個罪魁禍首的身上,一股悲愴、義憤的情緒填滿了他的胸口。

    “寧王,虧父皇如此看重你,你竟然謀反!

    他緊趕慢趕地前來救駕,可終究還是遲了一步,連父皇最后一面也沒見到。

    想著,謝璟雙眸不由赤紅,胸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他深吸一口氣,接著道:“還勾結北狄,在京中行兇縱火……”

    殿內(nèi)靜了一靜,之后炸開了鍋,喧囂了起來。

    宗室勛貴,文武百官這會才知道京中出了什么事,齊齊變了臉色。

    “那烽火示警,是因為北狄人在京城縱火?!”

    “我家老母、夫人還有幾個兒女還在京城呢……北狄人個個冷血兇殘,殺人不眨眼。”

    “回京,我們得趕緊回京!”

    “……”

    所有人都急了,擔心家人在京城的安危,尤其是想到去年北境諸被北狄人屠城,十幾萬百姓慘死在北狄人的屠刀下,更是嚇得快要魂飛魄散,甚至有人腳下一軟,癱軟地摔坐在地。

    謝璟緊緊地握著手里的配劍:“……幸好太子妃警覺,令上十二衛(wèi)戎衛(wèi)京師,否則,怕已是釀成彌天大禍了!”

    群臣方才急墜直下的心又回歸了原位,有人喜極而泣,有人后怕地抓著胸口的衣襟,也有人合掌說著菩薩保佑云云的話。

    對于周圍的這些聲音,謝璟充耳不聞,大步地走向了地上的寧王,狠狠地踹了他一腳:“寧王,你勾結外敵,逼宮弒君,當處凌遲!”

    謝璟恨不得將寧王千刀萬剮,對著禮親王道:“求皇叔將寧王凌遲處死,方能安父皇在天之靈!”

    寧王捂著脖子的傷口,身子簌簌發(fā)抖起來。

    禮親王與怡親王對視了一眼,嘆道:“寧王之罪,人證物證確鑿,謀反弒君,自當凌遲!”

    今日之事,唯有讓寧王當眾受刑,才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不給謝璟再說話的機會,禮親王大臂一揮,斷然道:“把寧王押回京城!

    “嗚……”寧王嗚咽著,想告訴謝璟他沒有謀反,謀反的人是衛(wèi)國公府,可他的聲帶被方才怡親王一劍割斷,根本發(fā)不出聲音,無法為自己辯駁。

    禁軍把寧王從隆恩殿內(nèi)拖了出去,仿佛在拖一具尸體。

    第 170 章   第170章

    殿內(nèi)殿外的所有人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沒人為寧王求情,都恨不得把他碎尸萬斷。

    皇帝的“尸體”也被梁錚和內(nèi)侍山海合力抬去了隆恩殿的后殿。

    “王爺,”一個形貌儒雅的中年官員看向了禮親王,唉聲嘆氣地揖了揖手,“皇上駕崩了,太子又不在此,還請王爺主持大局!

    其他官員也紛紛點頭附和。

    禮親王當即道:“先回京!

    “江山社稷為重,爾等速速回京,助太子妃安朝堂、穩(wěn)人心,務必護衛(wèi)京畿太平,不能讓北狄人在我大景為所欲為。”

    “是,王爺!北姵级急患て鹨黄瑹嵫娂姂。

    他們心里也都擔心京城的家人,恨不得插翅飛回京城去。

    禮親王又轉(zhuǎn)頭喚住了謝璟:“二皇子,現(xiàn)在京中大亂,你是皇子,責無旁貸,不能只顧自己,你也一同回京去!

    謝璟本想跟去后殿,聞言收住了步伐,目光望著皇帝被抬走的方向,眼眶酸澀。

    至今他還無法相信,他的父皇竟然就這么走了……

    謝璟的心緒有片刻的迷失,被禮親王這一喚,才漸漸地回過神來。

    是啊,皇叔祖說得對,他是皇子。

    謝璟收起了佩劍,也同時壓下了心頭的悲愴,作揖應道:“是!”

    聲音中透著一絲艱澀。

    禮親王轉(zhuǎn)頭又讓顧悅率天府軍先護送其他人回京,并留了徐首輔、英國公等重臣勛貴,商量皇帝大行事宜。

    顧悅應了是,留下了一千天府軍守衛(wèi)皇陵,護送其他朝臣們一起離開了。

    其他人一走,隆恩殿的大門就關上了。

    足足一個時辰,殿門才再次打開。

    內(nèi)閣、衛(wèi)國公、英國公以及一干宗室王親由著留下的天府軍護送回了京城。

    隆恩殿內(nèi)空蕩蕩的一片,安靜無聲,唯有那地上的血跡和兵器宣告著之前發(fā)生在這里的那場動亂。

    禮親王和怡親王望著消失在隆恩門外的眾人,一起走進了后殿。

    皇帝就倒在地上,兩眼睜開,人已經(jīng)醒了。

    梁錚和山海識趣地往后退。

    “皇叔,”皇帝對著禮親王虛弱地喊著,滿臉惶恐之色,兩眼圓睜,“朕知錯了……”

    他還活著,所以,他們不會弒君的,是不是?!

    皇帝的心里浮現(xiàn)一絲微弱的希望。

    禮親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皇帝,心里似一潭死水,再沒有一點波瀾。

    皇帝已經(jīng)將他心底最后一絲溫情給徹底澆滅了。

    禮親王淡淡道:“大行皇帝于十一月十五日,因?qū)幫踔\反被刺,傷重不治,駕崩!

    “太子為國之儲君,當繼承大統(tǒng)。”

    他似乎只是在宣布一個既定的事實。

    皇帝:“……”

    皇帝想說他還沒死呢,可怡親王根本不想聽他說話,接口道:“皇兄,太子不能有一個通敵的父親!

    禮親王微微頷首。

    怡親王凝眸鎖定皇帝的視線,慢慢道:“太子會給大景帶來盛世!

    禮親王深以為然。

    怡親王正色又道:“為了大景,太子必須是民心之所向!

    皇帝為了廢太子,竟不惜和北狄勾結,這種荒謬的事傳揚出去的話,不僅是大景的恥辱,還會讓人覺得太子無德暴虐,不配為儲君,不然,皇帝又何必非要廢太子?

    甚至會有人懷疑太子是否得位不正,這些只會導致朝堂不穩(wěn),民心動蕩。

    “……”皇帝想說,他愿意禪位,愿意當太上皇安享晚年。

    晚了!怡親王搖了搖頭,眼神淡漠地看著皇帝。

    對他來說,皇帝雖還活著,卻等于已經(jīng)死了。

    “皇叔……”皇帝忍不住又去看禮親王,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試圖動之以情,他想說禮親王曾在先帝臨終前發(fā)誓會輔佐自己,想說禮親王難道忘了他在太|祖靈前發(fā)的誓言嗎?

    耳邊卻傳來了禮親王近乎殘酷的聲音:

    “天慶帝已駕崩。”

    “唐弘詔,你死后不配進皇陵!”

    字字如刀,捅得皇帝生不如死。

    皇帝一張嘴,口中嘔出了一大口黑血……

    不是的。

    他是大景皇帝,是真龍?zhí)熳,是這天下最尊貴的人。

    他們不能這么對他!!

    禮親王不再看地上的皇帝,對著梁錚道:“以后太醫(yī)不會來了,他就留在這里!

    這個“他”指的當然是皇帝。

    皇帝的命是太醫(yī)用藥吊著的,太醫(yī)不來了,那也就意味著,他時日無多了。

    “是,王爺!绷哄P恭敬地低頭作揖,貼心地說道,“這件事絕對不會再有其他人知曉。”

    他后方的義子山海也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

    禮親王滿意地拈須,心里暗自感慨:連一個奴婢都知道是非,偏生皇帝不懂。

    皇帝吃力地仰望著禮親王,眼神一點點地變得晦暗,心頭極度的絕望,眼前似被無邊的黑暗所籠罩。

    他還是不愿放棄,不愿就此等死,虛弱地抬起了手,低不可聞地喚道:“別走,朕知錯了……”

    禮親王略一頓足,回頭看了皇帝最后一眼,皇帝眼睛微微睜大,以為禮親王改變了主意,但下一刻,就見禮親王轉(zhuǎn)回了頭,對著怡親王喚道:“弘冀,我們走。”

    叔侄倆一起往前殿方向走。

    就聽到后殿傳來皇帝近乎撕心裂肺的喊叫聲:“亂臣賊子……”

    “你們都是……”

    禮親王與怡親王并肩邁出隆恩殿,殿門被山海從后頭關上了,徹底隔絕了皇帝的聲音。

    隆恩殿外,鑾儀衛(wèi)和寧王府親衛(wèi)的尸體已經(jīng)被清理掉了,但地上還殘留著血跡、羽箭、刀刃、長槍等等,一片狼藉。

    空氣中的血腥味依然濃郁得嗆人,極目望去,這偌大的皇陵中透著一種大戰(zhàn)后的顧索。

    禮親王的心里還有些沉甸甸的,就聽旁邊的怡親王冷靜地說道:“皇叔,我們回去吧!

    “皇上‘駕崩’,京中還有好些事等著您回去主持大局!

    頓了頓后,怡親王安撫地拍了拍老者略添上幾分傴僂的脊背,“我們還有阿池!

    籠罩在皇陵之上的陰云逐漸散去,冬日高懸于上空,金黃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耀著耀眼的光芒。

    這璀璨的光輝瞬間驅(qū)散了禮親王心頭的陰霾。

    禮親王又打起了精神,在心里告訴自己:是的,他們還有阿池。

    大景的氣數(shù)沒有因為唐弘詔而斷。

    禮親王環(huán)視了周圍一圈,這皇陵見了血,終究不詳。

    他招來了一名隨行的旗手衛(wèi)參將,讓人趕緊將皇陵打掃干凈,心里又惦記著京城那邊,便與怡親王一起匆匆離開了千秋山,往京城而去。

    禮親王老當益壯,一路快馬加鞭,和怡親王一起在半路追上了徐首輔等人。

    所有人其實都記掛著京城的安危,哪怕謝璟信誓旦旦地說京城無恙,但大部分人心里還是存疑,畢竟二皇子這個人一向不怎么靠譜。

    這一路,整支車隊中都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氣氛。

    眾人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在黃昏夕陽西落時趕到了京城的西城門。

    原以為會面對的是一個風聲鶴唳的京城,可沒想到的是一切井然有序,只是城門由錦衣衛(wèi)的人加強了守備。

    錦衣衛(wèi)指揮使龔磊自城墻上探出頭,看見隊伍中的禮親王、怡親王、徐首輔等人,就下令城門守衛(wèi)開了城門,放他們進城。

    城門后的京城街道異常的安靜。

    街道兩邊的酒樓、店鋪、房屋等全都關了門,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仿若一座空城。

    遠遠地往過去,西大街的盡頭,一隊巡邏的禁軍策馬飛馳而過。

    龔磊踩著石階匆匆自城墻上下來了,對著禮親王一行人拱了拱手:“禮親王,怡親王……”

    他報了一連串的名字,也包括首輔以及內(nèi)閣閣老們,“太子妃請各位大人速速進宮!

    禮親王收回了遠眺的目光,心直到這一刻才算是落到了實處,點了點頭。

    龔磊飛身上了馬,策馬在最前方帶路,禮親王、徐首輔等人緊隨其后,朝皇宮那邊趕去。

    一行人駛過西大街,周圍依然是空空蕩蕩,與往日繁華的京城迥然不同,讓眾人都有些不習慣。

    徐首輔策馬來到龔磊身邊,問道:“龔指揮使,京城還好吧?”

    “首輔放心,京城安好!饼徖诤Υ鸬溃氨钡胰思榛匀攵聛,派遣了數(shù)千暗探分批入京,潛伏在京中,今天這些北狄探子意圖在京城縱火,幾伙探子分頭行動,在禮親王府、怡親王府、豫郡王府、永安伯府等府邸都潑了火油……”

    什么?!后頭的禮親王與怡親王等人也都聽到了,齊齊地變了臉色。

    龔磊也沒打算賣關子,連忙往下說:“太子離京前將虎符交給了太子妃,這段日子,因為覺察京中潛進了不少北狄探子,太子妃一直派人盯著京中各處,這才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北狄人的異動,及時將那些縱火的人犯拿下!

    “得知北狄人心懷不軌后,太子妃當機立斷,命上十二衛(wèi)在京中布控,又下令城禁,全力緝拿潛伏在京中的北狄探子!

    “局勢已然控制,百姓無恙,留吁鷹和那些作亂的北狄人都已經(jīng)被上十二衛(wèi)拿下。”

    說著,龔磊對著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這一回,多虧太子妃殺伐果斷,思慮周全,這才沒釀成大禍!

    隨著龔磊的娓娓道來,禮親王滿意地連連點頭,拈須贊道:“太子的眼光是真好。”

    禮親王疲憊的面龐上露出了今日的第一個笑容,笑得眼睛發(fā)亮。

    “今天亂成這樣,也虧得太子妃反應及時!

    “不然,若是讓北狄人得手……”

    禮親王能夠想象,若是讓留吁鷹的陰謀得逞,京城的場面怕會是一場災難,甚至重演去年北境諸城的悲劇。

    要是京城失控,就算寧王事敗,等他們回到京城,怕是也為時已晚。

    京城一亂,就等于動了大景的根基,這片萬里江山怕真要落得動蕩飄搖的下場!

    想到這里,禮親王不由一陣后怕,脊背出了一身冷汗。

    說話間,大景門出現(xiàn)在了前方,在夕陽的余暉中,顯得異;趾肭f嚴。

    禮親王以及其余眾人明明不過是離京大半天,此刻卻仿佛有種跨越千山萬水的艱辛與疲憊。

    看著眼前這熟悉的皇城,眾人都放松了下來。

    這一路上,從西城門直至皇城內(nèi),一切都秩序井然,也就是巡邏、守衛(wèi)的禁軍比平日里多了一倍。

    “太子妃在文華殿等著諸位大人。”

    在午門下馬后,龔磊領著眾人去了文華殿。

    還在殿外,他們就聽到里頭傳來顧悅不緊不慢的聲音:“大嫂,各位大人都已經(jīng)由天府軍的人送回府了。”

    “兩千天府軍在午門待命,還有一千人我留在了皇陵護送禮親王他們回京!

    “這是天府軍的兵符!

    禮親王走入殿內(nèi)時,顧悅正雙手將兵符交到了顧知灼手里。

    顧知灼坐在一張紫檀木大案后,身上還穿著那襲華麗繁復的翟衣,雍容優(yōu)雅。

    她信手把玩著那枚小巧的兵符,笑道:“等你大哥回來,就正式把天府軍交給你!

    事關天府軍的傳承,得由謝應忱把顧悅帶到軍中,當著數(shù)萬天府軍將士的面,將這個兵符傳遞下去。

    如此,才算鄭重。

    顧悅雙眸亮晶晶的,在顧知灼的跟前,表情很是乖巧,與她在皇陵時統(tǒng)領天府軍的樣子判若兩人。

    “……”徐首輔抿了抿唇,與其他閣老們交換了一個復雜的眼神。

    這若是從前,他定是會認為天府軍交給女子不妥,可現(xiàn)在,顧悅才剛把他們從寧王手里解救出來,他們要是反對,那豈不是讓世人覺得他們不知好歹?!

    反正朝中有一個軍功彪悍的華陽大長公主,也不算太過離譜。

    顧知灼也看到了禮親王、許首輔等人,與眾人見了禮。

    坐在窗邊的謝璟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整個人顯得魂不守舍,周身籠著一層悲傷的氣息。

    顧悅行禮之后,就退了下去,其他人則一一坐下,有內(nèi)侍進來給眾人都上了茶。

    聞著熟悉的茶香,禮親王、徐首輔等人淺啜著熱茶,周身才算熱了起來,呼吸間猶縈繞著那股子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顧知灼也喝了口茶,溫溫柔柔地對著禮親王道:“ 皇上駕崩,喪葬事宜還得勞煩皇叔祖操持!

    她沒有拐彎抹角,直接進入了正題。

    一聽到“皇上駕崩”這四個字,謝璟端著茶盅的手一抖,滾燙的茶水溢出杯口。

    他將茶盅又放回了茶幾上,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背上的茶水。

    他閉了閉眼,強行壓下了心頭的悲痛。

    禮親王與坐在他右手邊的怡親王對視了一眼,嘆了口氣道:“大行皇帝現(xiàn)在停靈在皇陵。他臨終前,曾言他在位二十年,無甚功績,實在是愧對先帝,交代我們喪事簡辦!

    “等停靈七日后,就盡快下葬吧!

    禮親王說得煞有其事,若非怡親王知道真相,怕是要信了。

    通常情況下,皇帝下葬前都要停靈七七四十九日,甚至是更久,皇帝只停靈七天,何止是“簡辦”,簡直就是“草草”。

    顧知灼眼睫輕顫,捏著方帕子輕輕地拭了拭眼角,做出一副悲傷的樣子,低聲道:“既是大行皇帝的意愿,我等自當遵從,以慰他在天之靈!

    禮親王點點頭。

    三言兩語間,兩人定下了大行皇帝喪葬事宜。

    “殿下,”顧知灼又看向了另一側(cè)的謝璟,正色道,“太子不在,殿下是眾皇子皇女之首,守靈之事,還當辛苦殿下了!

    為大行皇帝守靈本就是謝璟身為皇子的分內(nèi)之事,謝璟點了點頭,又順口問了一句:“太子呢?”

    今天太子沒去皇陵,直到現(xiàn)在塵埃落定,還不見人影,謝璟此刻方覺察出不對勁。

    “他在北境!鳖欀埔慌商谷坏馈

    時至今日,她也沒必要再隱瞞。

    顧知灼的眸子熠熠生輝,“烏寰山已經(jīng)拿下,北狄前后五萬援軍,被盡數(shù)清剿!

    她的語氣中透出一絲驕傲,笑容明媚似春花。

    真的?!謝璟驚得倒吸了一口氣,有些不敢置信。

    我大景的軍隊竟如此神武,破開了北狄的大門?!

    從前父皇總在他跟前說,北狄人彪悍,自前朝起就是北方一霸,戰(zhàn)不如和,大景方能休養(yǎng)生息,可謝家窮兵黷武,一力主戰(zhàn),導致國庫空虛,北境戰(zhàn)火不休。

    可是,大景真的如父皇所說的這么弱嗎?

    從前金鱗軍守了北境五十載,現(xiàn)在太子與沈旭更是率大軍破開了北狄南境的大門,殲滅了北狄數(shù)十萬大軍!

    大景不弱!

    父皇主和,可帶來的是北境百姓的慘死。

    太子主戰(zhàn),為大景開疆辟土,贏得的是永遠的太平安寧。

    謝璟不禁想到了那日在朝上,留吁鷹張狂地索要割地賠款的一幕幕。

    而如今,連烏寰山都讓大景拿下了。

    這一次,該輪到北狄俯首乞和了。

    想著,他不免熱血沸騰,心底浮起一種難以言說的痛快。

    他鄭重道:“為父皇守靈的事,自有我和皇弟皇妹們,太子妃放心!

    旁邊的禮親王、徐首輔等人也都是眼睛一亮,這一日的疲憊似乎都一掃而空。

    這可是大捷。

    整間文華殿的氣氛都變得振奮了起來,尤其是禮親王真恨不得現(xiàn)在就跑去太廟告訴列祖列宗。

    可眼下還有更緊急的事,就是大行皇帝的葬禮。

    禮親王匆匆告辭,急招禮部、宗人府、太常寺的人到武英殿。

    當天,當夕陽落下之時,皇宮中響起了一陣洪亮的撞鐘之聲。

    “鐺!鐺!”

    撞鐘聲一下,兩下,三下地響起,不絕于耳……

    似轟雷般響亮的撞鐘聲以皇城為中心,傳遍了整個京城,也傳到了百姓的家里。

    當鐘聲連續(xù)響了十幾下后,城中的百姓都明白了,這是喪鐘聲。

    宮里頭有貴人薨逝了。

    此時,京城的百姓還都在家里閉門不出,不少人都在心里頭默默地數(shù)著數(shù)。

    “……二十七,二十八……”

    “……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

    喪鐘聲整整敲了四十五下,方止。

    之后,外頭一片死寂。

    鐘鳴四十五聲,乃大喪之音,意為九五至尊,這天下只有皇帝一人可用這大喪之音。

    皇帝駕崩了!

    喪鐘中透露的這個訊息讓滿京城的百姓皆是一驚。

    緊接著,各戶人家都騷動了起來,一盞盞的燭火在漆黑的房屋內(nèi)亮起,甚至有的人家悄悄地推開窗戶,往外面寂靜無人的街道張望著。

    “是四十五下,我沒數(shù)錯吧?”一個青衣婦人轉(zhuǎn)過頭,對著她男人道,“孩子他爹,皇上駕崩了,那我們是不是該守國孝了?”

    男人小心翼翼地又關上了窗戶,點了點頭。

    婦人唉聲嘆氣:“我去準備喪服!

    她有些心神不寧,走路的時候,不小心撞在了桌角上,倒抽了一口氣,心里想著今天白天先是封城,后來不許他們出門,路上又到處都是禁軍巡邏、拿人。

    黃昏時,她還遠遠地看到那些官老爺們都從皇陵回了京,一個個狼狽極了。

    而現(xiàn)在,皇帝又駕崩了。

    婦人在樟木箱里翻箱倒柜,神情恍惚地翻出兩身白色的喪服,把其中一身朝男人遞了過去,忐忑地咽了咽口水:“孩子他爹,你說……是不是要亂了?”

    “別胡說!蹦腥税櫫税櫭迹瑳]好氣地說道,“亂什么亂!外頭好好的呢,官兵抓也是抓北狄蠻子……”

    說著說著,男人的語氣中也透出了一絲不安。

    婦人咽了口唾沫,訥訥道:“那皇帝老爺今天怎么就突然駕崩了呢?”

    話音還未落下,外頭寂靜的街道忽然就炸響一下下震耳的銅鑼聲,似重重地敲在了他們的耳膜上。

    “咚!咚!”

    有人邊敲著銅鑼,邊扯著嗓門嚷嚷道:“寧王勾結北狄,逼宮弒君!

    “北狄人意圖在京中縱火,太子妃已將一干逆賊拿下!”

    這擲地有聲的喊叫聲,在這寂靜無人的夜晚,極具穿透力,清晰地傳了起來。

    一遍又一遍,外頭的人在街上邊走邊嚷,聲音由遠至近,又由近至遠……

    夫妻倆彼此看了看,先是震驚,接著又恍然大悟,最后兩人齊齊地吐出了一口氣,一臉的如釋重負。

    “原來是這樣。”婦人拍拍胸口道,“難怪白天官兵都在城里抓那些蠻子!

    “北狄蠻子真是殺千刀的,竟然縱火,這要是一把火燒起來……”

    男人也是唏噓:“我聽我姨母家的表弟說,北狄人去年在北境又是放火,又是屠城的,幸好他們一家人逃得快……他媳婦的娘家人全沒了!

    男人與婦人面面相看,全都露出后怕的表情。

    婦人雙手合十,喊了聲“菩薩保佑”,感恩戴德地說道:“得虧有太子妃娘娘出手,把那些北狄人都拿下了!”

    “也難怪官兵讓我們都歸家,這是怕北狄人傷到我們老百姓呢!

    “太子妃娘娘真是心善啊,定是那天上的仙子轉(zhuǎn)世投胎!”

    夫婦倆說話間,還能隱約聽到遠處傳來的敲鑼聲和吆喝聲,越來越遠……

    當夜,數(shù)百名官兵舉著銅鑼走街串巷,召告著這些訊息。

    一個多時辰后,整個京城的百姓都已知道了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越來越多的人家都亮起了燭火,與天上的繁星交相輝映。

    這是禮親王的主意。

    今天這件事的真相聳人聽聞,與其讓人私下議論揣測,生出一些不必要的事端,不如直接公之天下。

    不止是京城,禮親王提議在發(fā)往各地的文書中,也要求各地官員也同樣行事,蓋棺定論。

    吃一塹長一智,禮親王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

    絕對不能讓太子的繼位有一絲一毫的瑕疵。

    無論是“弒君矯旨”的罪,還是“粉飾太平”的過,有他一個人來背負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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