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日的雪比前幾年的都大,枝椏上的雪就沒停化成水。
g市的主干道上,雪絮掩著灰白高峨的建筑樓。
高樓外,檢徽的麥穗金紅發亮。
沈斂止正在進行詢問筆錄。
這是個不能公開庭審的案件。之前一直是張程式在跟。
審查起訴的期限時間早已經被這個被告人給磨過了,結果他現在還是什么也不說。
又不能上手,急也沒想到什么辦法,他向上申請,最高檢這邊最后是讓沈斂止和張程式一起。
被告人是以瀆職和受賄罪被起訴,來之前,沈斂止已經翻過了相關的卷宗。
他們進去了不到一小時,出來后,張程式就拿到了他想要的證據,證物藏匿地。
和先前幾次的詢問不同,這次被告人陳述出來的都是沒透露過的信息,他們得以從這次提煉了一份有價值的筆錄。
“沈哥。”張程式跟在沈斂止身后,一起出了筆錄室。
沈斂止腳步沒放緩,邊走著,他邊望向張程式,“還有別的遺漏?”
那倒沒有,張程式挑眉搖頭。
他是真佩服沈斂止的盤詢邏輯,每次和他一起處理案件,利落直擊被告人痛點,無怪乎最高審讓沈斂止來處理這個棘手的案件。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更棘手的事情,最近的沈斂止竟然一直繃著個臉。
“沈哥。”張程式又叫了一聲沈斂止,雖然他比沈斂止還大了三歲,但是叫起哥來也是不含糊。
看出了端倪,張程式話里帶著話,“沈哥你前幾天的周末是去哪了。”
沈斂止淡淡瞥眼,沒有回復張程式,他大步走回了辦公室。
外套沒脫下,水也不喝一口,沈斂止把詢問筆錄的資料收好。確認好后續事項,沈斂止就準備外出。
已經在他辦公室門口等了一會的溫棠語,出聲攔下了沈斂止,“你就這么忙,看見我了嗎?”
這星期的沈斂止,瞎的人都知道他忙得就沒停下來過。
聽了她的話,沈斂止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下。
“有事?”他是想讓自己更忙一些,最好忙到一切都不會再想起些什么。
溫棠語看著沈斂止。
她搖搖手上的文件,“我是來發通知的,明天上午有個藝術品鑒和文物真偽鑒別講座,這兩年這種案件多,記得參加。”
溫棠語把文檔遞了一份給沈斂止。
接過文檔,指骨分明的右手就翻開看著。
饒是現在的溫棠語已經對沈斂止沒有什么心思了,也還是忍不住被他的一個垂目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快速翻了兩頁后,沈斂止停在那一頁停了起碼十秒。
銳敏如張程式,也接過溫棠語手上的通知,翻到了那一頁。
那一頁是在講座內容之后,介紹的主講教師,g大特聘教授,現代藝術史論大師,還有他的助手門生。
文檔上面的主題內容之后,還附了照片。
主講教授年紀看著挺大,很有學識的模樣就對了。
助手門生倒是挺年輕的一個女孩子,淡妝綰發。一身薄綢旗袍,眉目如畫地站在古瓷的透明展列玻璃前。
女孩子的黑茶瞳仁,就像墨寶畫作上的鈐印,定住幕布華彩,好看得很。
“柳修化,盛吟。”
張程式也不知道沈斂止停留在這一頁是因為什么。
張程式看著文檔念了出來,“g大的。我記得沈哥也是g大畢業的,這女孩子和沈哥還是同一屆的吧。”
只是,這個通知上,通知的部門里面也沒有一定要求他們要參加。
那她特意過來通知他們做什么,張程式看向溫棠語。
溫棠語卻瞥眼看向沈斂止。
她沒錯過沈斂止在看到那個女孩子照片時,那立馬就變了的臉色。
只是臉上的晦暗不明交替過后,沈斂止的話比生鐵還梆硬,“除了這件事,還有別的事沒。”
她就只有這件事來找沈斂止,溫棠語聳聳肩。
全看沈斂止去不去了。
倒是不知情的張程式很有眼色,“沈哥,明天上午一起去,知識交流和文化素養促進,院里安排的不會錯。”
溫棠語點點頭,“前排的位置留著.....”
“不去。”沈斂止先打斷了她的話。
他將文檔合上,平靜地遞還給溫棠語,“我還有別的事要忙,先走了。”
他不會去。
如果盛吟知道他要去,那她估計根本也不會來。
就只一瞬,沈斂止就想得清楚。
他自問,自己還沒有不甘到那種地步。
從死乞白賴去吃那頓飯開始,沈斂止就已經開始有些瞧不起自己了。他怎么會容許自己,再去做一些幾近擯棄原則的事。
沈斂止出了高樓。
他今天還要去一趟第八所,那是一些因為某些原因,需要心理疏導的科研和退役人員在那。
這兩年,每周沈斂止都會過去兩三趟,除了心理測試,更多也還幫他們進行疏導療愈。
這也是張程式萬萬學不會的事,看著沈斂止的背影,張程式不由慨嘆,“沈哥真是什么都好。”
“怪不得那么多女孩子喜歡。”張程式說著,拿眼意有所指地看向溫棠語。
前兩年,溫棠語對沈斂止的意思,整個院里都知道了。
見溫棠語還在翻著沈斂止遞還給她的那份文檔,張程式還是很精明地問她,“這通知也沒叫我們去,你怎么跑來通知我們。”
溫棠語白了張程式一眼。
她哪是來通知張程式,她只是想告訴沈斂止。
對沈斂止的心思,溫棠語早在知道有盛吟這個女孩子存在的時候,就已經消亡了。
溫棠語幽幽問張程式,“你是不是沒見過沈斂止失過言。”
從以往的共事中,溫棠語本來也是客觀判斷,覺得沈斂止基本是不會與被告人共情的。
沈斂止從來不會在公事前說情緒波動的話。他過分冷靜的頭腦,一貫的處事淡漠,絕不會輕易被當事人帶進去。
但溫棠語卻曾見過,沈斂止冷聲嚴厲地出言反駁了被告人。
那起案件的被告,是一個遠走異國數年的人。被告人看著空白的天花板,述說著自己對愛人的愛意和付出。
那是沈斂止在公事前最情緒外露的一次。
他靜靜地聽完被告人的全部陳述,臉色越來越冷沉。甚至是帶著怒意,他冷聲對被告人做出了判斷,“你不愛她。”
被告人也是在那個時候被激怒,甚至和沈斂止進行了辯駁。
到最后被告人變成無力地辯解,沈斂止卻還是聲色俱厲地逐一駁回。
那起案件,他們得到了擊破的關鍵信息。溫棠語也從那短短的幾個字,窺探到了沈斂止內心的不平。
溫棠語一度很難相信,沈斂止會說出那樣的話。
如果不是當事人,有著相差無幾或者可以以身帶入的境地,還能到底是什么樣的原因讓沈斂止為此險些失控。
如果不是后來知道了沈斂止和盛吟之間的事,這一切溫棠語也始終難解。
“我幫沈斂止留個位置,你跟他說,明天上午要是改變心意了,就直接過去就好了。”
溫棠語還是把那份文檔通知,放在了沈斂止那空落落的桌面上。
-
那天和毛奕奕在被窩里說了一晚上的話。
盛吟跟毛奕奕強調著說了,自己自此再也不會和沈斂止見面。
毛奕奕也沒想到,就沈斂止這種淡漠到極致的脾性,和盛吟這種性格,最后分手竟然不是好聚好散。
毛奕奕還記得,當年沈斂止找不到盛吟時,還來找過她。
當時沈斂止那駭人的臉色,簡直就像翻江倒海風暴的冰川,讓毛奕奕到了現在一直都沒忘。
最后沈斂止去了好多次盛宅,陳遠帆還去拉過他幾回。
陳遠帆從沒見過沈斂止那么狼狽的模樣,所以陳遠帆那時對盛吟是諸多的指責和不滿,毛奕奕也都還記得,他們兩人當時也因為這個吵得很兇。
現在聽到算是過去了,毛奕奕輕輕長出了一口氣,在盛吟那新屋住了兩天就回自個家去了。
盛吟休息了幾天。
今天她就去拜訪了柳教授,一起去由他主講的那個講座。
“老師,這個講座我可只能在旁邊幫你投個屏了。”
說完,盛吟側過頭打了個阿嚏。
回來沒多久,盛吟這兩天就有些感冒了。今天因為要提起些精神,盛吟就連藥也先停了。
盛吟和柳教授正坐在出發的車上,她帶上了筆記本電腦,一邊看著柳教授發來的資料。
這個講座她事先也沒多少時間做個功課。
柳教授的助手一直都是徐師兄。
這次聽說盛吟回來,柳教授就把助手換成了盛吟。
一來是柳教授想見見盛吟,二來也是因為徐師兄最近結婚出去度蜜月了,而盛吟又剛好在休長假,有時間。
“夠了,夠了。”
柳教授笑了下,他就是喜歡盛吟那股子率直勇敢。
明明不知道講座是什么內容,他提起的時候,盛吟也直接應承了。
“這么久沒回來,容易水土不服,你可要先照顧好自己。”
柳教授和她說著,“我當年還想介紹小徐給你。結果現在小徐都去度蜜月了,你這還單著,就活該你現在來幫我投屏。”
柳教授純粹是鶴發童心,表面樂著指責,實際上還是關心她。
盛吟眨巴了下眼睛,竟然還勞動到老人家叫她注意身體。盛吟也跟著笑,“是,一般人還不配來給老師投屏,得該我來。”
盛吟一邊說著,一邊手指在筆記本上游移,拉著講座的內容資料往下。
底下還有講座的面向人群。
事先沒心理準備,一看到灼目的紅徽,盛吟的心還是忍不住窒了一下。
緩緩把內容的滾動條一點點往下劃,完整的講座名單露出來。
盛吟看完,才不知覺地松了一口氣。
講座的地點是在紅色學院綜合樓,離那棟帶著檢徽的高樓還是隔了好一段距離的,講座名單也沒出現那不該出現的人。
清晨的道路剛掃過雪,路面是難得的清爽干凈。
過了崗哨亭,柳教授的車就要停在園區口。
這的安檢也挺嚴苛,助手包里的東西要先一一登記好,等到時講座結束之后,帶出去的東西也只能是現在登記好的那些。
等到登記檢查完,尋著路到了中式的建筑樓下。講座場上,已經是黑壓壓的一片人。
那么多目光看著,盛吟當然也不存在什么怯場。
她坐在柳教授主講的邊上,有條不紊地把筆記本電腦,主講稿和u盤一一拿了出來。
時間還算充裕,人也基本到齊。
講臺上的人先發言開了場,盛吟一切準備妥當,笑著做了自我介紹后,盛吟和柳教授對視著點了點頭。
她從善如流地坐回位置。
投映著演講稿,看著柳教授已經開講,盛吟得閑的眸光才終于分得出空看向臺下。
場上的人都相當齊整有序。
在端正無差的制服下,其實本來也沒能特別注意到某個人。
但盛吟眸光還是不應該地滯停了一下。
她想起了大二的那個秋末,那個在暖陽下的身影。
也是像現在這樣,鶴立雞群到她竟然知道自己絕不會認錯。
那個她前幾天信誓旦旦說自此再也不會見面的沈斂止,本來也不應該出現在這的沈斂止,正坐在場上第一排靠右的那個位置。
冬日清晨薄弱的光線透過窗打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印著他挺括的額到那淡薄的唇。
他也正在看著她,眼睛漆黑如墨,一瞬不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