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當積雪消融時,人才會真正感受到刺骨的寒冷。南紅珠從未覺得北境如此寒冷過。寒風如刀,割在她的臉上,也割在她的心上,仿佛連呼吸都帶著冰碴般的疼痛。
但好在,她只沉淪了半晌。半晌之后,她重新站了起來,面對著眼前重重疊疊的雪山,緩緩睜開了那雙被贈予的眼睛——那是陸離留給她的最后一份禮物。她不能奢侈到用這雙眼睛來哭泣,那樣未免過于浪費。
南紅珠轉過頭,看見了在不遠處等著她的眾人,以及不知何時悄然出現的諦聽。它的目光沉靜而堅定,仿佛在無聲地告訴她:前路雖難,大道不孤。南紅珠于是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濁氣,而后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了她的后半生。
風雪已息。
而在昆侖胎事變結束的半個月后,完成了休養生息的北境便傳出了消息:新的代·北境之主已經誕生。
原先各地的人對北境知之甚少,更遑論什么權利更迭的逸聞了,而這位新任代北境之主上任的消息之所以傳播極廣,是因為其甫一上任,便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打開了北境與中州的往來渠道。
“就算不再販賣玄鐵礦,也應該讓北境之人增廣見聞,尋求精進修行之法。”
新任代北境之主的聲音回蕩在無霜城的上空,仿佛在宣告一個全新的時代即將到來。
北境的寒風依舊凜冽,但居住在這里的修士們心間卻燃起了一絲希望。人們奔走相告,整個無霜城內呈現出了一片勃勃的生機。或許,在不久的將來,這片被冰雪覆蓋的土地,終將迎來屬于它的春天。
而就在這舉境同慶的好日子里,薛野卻趁亂出了無霜城,一路往南而去。
寒風呼嘯,雪花紛飛,天地間一片蒼茫。而薛野則“哼哧哼哧”地騎著諦聽,艱難地翻越著雪山。
諦聽累得直吐舌頭,背上的薛野卻優哉游哉,它越想越覺得自己命苦,不由地有些鬧脾氣。于是乎,諦聽便越走腳步越慢,最后甚至停了下來,用前蹄狠狠地刨著地面,努力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薛野見狀,俯下身拍了拍諦聽的脖頸,朝著它規勸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走,但陸離已經不在了,你留在這里也無濟于事啊,還是老老實實地從了我吧,如何?”
自然是不如何。
諦聽聽了這話,憤怒地仰天長嘯了一聲,聲音震得四周的積雪簌簌落下,仿佛在抗議薛野的提議。
薛野當然知道諦聽不是那么好勸服的。
怎料他剛要接著同諦聽說話,便突然聽見破風之聲自身后傳來。薛野瞬間機敏地偏過頭去,果然看見一柄漆黑的長劍破空而來直奔自身而來。那長劍堪堪擦過薛野的鬢角,削斷了薛野的一縷碎發,而后直直地插入了諦聽身前的一方山巖之中。便是沒入了山石之中,那長劍的劍身仍在微微顫動,發出低沉的嗡鳴聲,足可見劍威之大。
這劍薛野也認得,正是徐白的玄天。
薛野回頭一看,果然是徐白追了上來。他孤身長立在離薛野不遠的地方,身影在風雪中顯得格外挺拔,目光冷峻,仿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意。
見薛野看向自己,徐白眉頭微蹙,聲音低沉而冷靜:“你要上哪兒去?”
薛野知道徐白在氣什么,但乖乖認錯顯然不符合薛野的調性。于是,薛野只是半真半假地說道:“陸離死了,他師父擎羊天官能放過我?我這是去避難啊。”
聽了這話,徐白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陸離的師父再厲害,也不可能往北境來抓人。”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悅,接著說道,“更何況,誰說陸離死了?”
薛野聞言一愣,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不是你說的嗎?”
徐白卻淡淡地搖了搖頭,語氣平靜而篤定:“我只是說,他的肉身留不住了。”?
陸離離世時,薛野可是真真切切地傷心了一整晚。他見徐白沉默不語,還以為徐白只是將悲痛深藏于心,未曾表露。怎料如今,卻從徐白口中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薛野眉頭一皺,語氣中略帶不滿地說道:“你這是在拿我尋開心?”
徐白卻搖了搖頭,神色認真地說道:“本來,他確實沒救了。可他的肉身雖毀,臨死前卻將一雙眼睛留給了新一代的雪山神女。這便是他的一線生機。”徐白頓了頓,繼續說道,“人有三魂七魄。天魂主善,掌人善意。他臨死前的這一絲善念,或許能助他留住神魂。”
薛野聽得云里霧里的,也不知道徐白從哪里知道的這些小道消息,但陸離還能活總歸是一個好消息。于是,薛野便追問道:“那他的神魂在哪里呢?”
“自然是在神女的眼睛里。”
薛野聽得怔住,心中百感交集。
與此同時,薛野聽見徐白輕聲說道:“是以造化無情,人道長存。”
天道總是無情而又決絕,但人生如舟,卻總能覺得那苦海之中,尋得一線生機。
薛野可沒有聽徐白長篇大論講道理的打算,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語氣中帶著一絲急切:“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那你怎么不早說,快說說該怎么救他啊?”
徐白神色平靜,緩緩答道:“救他不難,但要為他重塑肉身,還需……”說著,徐白面無表情地報出了十幾味十分罕有的天材地寶。
在說完這些材料的名目之后,徐白看向薛野,道:“想要集齊這些材料,怕是要走遍中州各地,少不得奔波數載。”
薛野聽了,毫不猶豫地點頭:“知道了知道了,我這就去尋來。”說著,薛野拍了拍諦聽的脖頸,示意它啟程。諦聽聽到主人尚有生還的可能,頓時也精神抖擻,它后腳蹬地,刨出了一個小土坑,顯得格外興奮。
怎料諦聽剛要出發,卻突然覺得背上一沉。
只見徐白也跟著爬上了諦聽背脊,還十分不見外地一手攬過了薛野的腰肢。
倒是好意思!
薛野見狀,不由得挑了挑眉,語氣中帶著一絲調侃:“你要跟我去啊?”
徐白點了點頭,神色淡然,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薛野忍不住笑了,語氣中帶著幾分戲謔:“我一屁股爛債你不知道啊?”他掰著手指數了起來,語氣中帶著幾分自嘲,“上清宗那里,我還是個叛徒;淵城的仗,沒個百八十年怕是打不完;至于司天門……我偷了他們的鎮派之寶,免不了要被追殺……”
徐白依舊神色平靜,淡淡答道:“我知道。”
薛野挑了挑眉,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解:“知道你還跟著我?”
徐白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而堅定,聲音低沉卻不容置疑:“你是我的道侶,我不跟著你,跟著誰?”
這是徐白在他們結契之后第一次喊薛野道侶。他一句話,喊得薛野霎時間一愣,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張英俊的小臉竟陡然漲得通紅。
薛野總覺得徐白近來越來越不檢點了,特別是晚上。放在先前,徐白只是一味埋頭苦干,可自從兩人結了契以后,不知道為何,徐白總愛壓低聲音說上一兩句葷話。
薛野第一次聽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是被徐白折騰出幻覺來了。畢竟每每那時,薛野一回頭看見的便是徐白那張素白俊美的臉,那張臉怎么說呢……天上雪,人間月,皓白若夢,冰冷如霜。一雙狹長的眉目微微低垂,若是忽略徐白在做什么,便只會覺得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只正在小憩中的孤鶴。
徐白似乎對薛野的目光亦有所覺。他微微抬起了眸子,正與薛野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真真眉目如畫。
然而下一個瞬間,徐白薄唇微張,看著薛野,道:“里面……”
徐白的聲音壓得極低,唯有薛野可以聽見。
而聽清了這話的薛野先是一愣:“啊?”而后,他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再次發出了疑問,道,“啊?”
等薛野終于意識到自己聽到了什么的時候,他的整張臉霎時間變得燙得幾乎能煮雞蛋。
許是薛野那愣神的表情著實太過可愛,徐白的嘴角竟勾起了一個略微有些明顯的弧度。而后,徐白看著薛野那張已經紅透的臉,竟然又當著薛野的面,再度開口,吐出幾個字,道:“夾……”徐白一邊這么說著,一邊還用那寬厚的手掌緩緩撫上了眼前那處渾圓的所在。
薛野在震驚于徐白竟然還懂得這么多葷話的同時,自己的屁股上還無緣無故地平白挨了一個響亮的巴掌。
那一瞬間,薛野的腦袋基本是當機了。
“畜生!”
薛野被氣得渾身發抖,說什么不肯再和徐白接著雙修了。生理性的淚水不斷地涌上薛野的眼眶,他這是被氣哭了。
想他薛野,一世梟雄,臨了臨了,竟然會被徐白這廝如此欺侮。
簡直欺人太甚!
于是,薛野一邊哭,一邊努力地往前爬,拼了命地想要擺脫徐白的桎梏。
可惜徐白好像早就料到了薛野會有這么一個舉動。對于薛野的小小掙扎,徐白只是游刃有余地用那只骨節分明的手輕輕地握住了薛野的腳腕,然后,朝自己的方向那么一拖……
最后,薛野“畜生,畜生”地罵了一整晚,哭得嗓子都啞了,徐白也沒有停下他那種種的暴行。
總之,薛野和徐白的關系雖然變了,但相處方式好像又沒什么太大的變化——白天薛野欺負徐白,晚上徐白欺負薛野。
咳咳,扯遠了。
薛野甩了甩腦袋,仿佛要將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從腦海中徹底甩出去。
他像是想起來了什么一般,轉而看向徐白,眼中帶著一絲疑惑與調侃:“你跟我走了北境怎么辦?”他狐疑地上下打量著徐白,發現對方依舊是一人一劍,孑然一身,不由得挑了挑眉,“不對啊,你不是應該在北境當你的北境之主嗎?怎么也追著我跑出來了?”
徐白聞言,偏頭看向薛野,神色淡然,語氣平靜:“誰說我要當北境之主了?”
薛野一愣,隨即皺眉道:“你這半個月不是忙得很嗎?不就是為了當北境之主做準備?”
徐白搖了搖頭,聲音低沉而堅定:“我忙是為了幫一些小忙。至于北境之主的權柄,我拒絕了。”徐白解釋道,“北境應該由更愛它的人掌管,而不是因為血脈,交給我這樣一個過路人。”
當然,徐白也沒能成功徹底拒絕掉北境之主的位子。他臨走之時,北境的人告訴他:“他日若是改了主意,隨時回來,你依然是北境之主。”
甚至,連新任的北境之主,都保留了個“代”字。當然,保留這個“代”字,也是新任北境之主,自己的意愿。
薛野聽了,不由得感到一絲好奇:“那最后,到底誰成了北境之主啊?”說著,薛野凝眉思索了片刻,忽然笑道,“難不成真讓葉歸苦他二叔給篡位成功了?”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徐白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是南紅珠。”
南紅珠攬下了孤鸞未能完成的使命,并決定盡自己所能地將這個無數人為之付出生命的地方,變得更好。
薛野聽了這個回答先是覺得一愣,而后,他細想了一下,發現好像也沒有那么不可置信,只能感慨道:“陸離這老小子的眼光還真是不錯。”
聽了這話,徐白倒是難得地顯得有些驚訝了。他驚訝于怎么別人的事情薛野一點就透,而到了他自己的事情,他怎么就成了一塊雕不爛的木頭?
徐白側頭看向薛野,問道:“你原本打算一個人去哪里?”
不知道為什么,薛野總能從這波瀾不驚的語氣里聽出絲絲縷縷的威脅之意。
于是薛野眼珠子轉了轉,假做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在給陸離拼出新的身體來之前,我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徐白微微皺眉,繼續追問道:“那身體拼完了呢?”
拼完了你還能想起來我逃跑這事?
當然,薛野不會真的這么說,他只是瞥了徐白一眼,語氣中半真半假地摻雜了幾分不耐煩地說道:“你管我干什么?”
徐白卻不依不饒,聲音低沉而認真地告訴薛野:“拼完了,就跟我回上清宗去。”
薛野聞言,不由得嗤笑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戲謔:“誰要跟你去上清宗?到時候我少年有成,回村子里看看不行啊?”
……
風雪又起。
飛雪慢慢遮蔽住了薛野和徐白的身影,而他們談話的聲音也被一并淹沒進了風聲里。他們慢慢從北境的故事里淡出,就像不曾來過一樣。
他們就這么半是商量半是爭吵地說著未來的規劃,一路吵吵鬧鬧地往中州去了。
而在中州,他們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事情,可是沒關系,他們依然會在吵吵嚷嚷中平安度過。他們才堪堪活了二十三年,還有很多很多的人和事不曾見過。而此后,他們還要一起活上很久很久,久到世事變幻,滄海桑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