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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離別

    江岑許一身黑色夜行衣, 拿著從蕭乘風那兒借的令牌,以蕭侯世子手下小將軍的名義走了進來。

    打點好的守衛(wèi)將鑰匙遞給他,江岑許徑直奔向盡頭那間牢房。

    吱嘎一聲, 牢門被打開,視線再無遮擋。

    但心底最深處卻像被密密匝匝的石頭堵住,找不出一絲縫隙。每一次跳動, 都會摩擦碰撞過擠壓的血肉, 撕扯般的痛。

    薛適就那樣孤零零地躺在草席上。

    一身白衣, 但因沾染太多灰塵, 已看不出原本的純凈。平素簪著的發(fā)髻也已披散,此刻因她蜷縮著身子,烏發(fā)順著脖頸、肩頭, 垂落在地, 襯得她的身形更加單薄。

    一向生機勃勃、最是愛笑的人,此刻卻緊緊閉著眼,慘白而干裂的唇微微翕動,似在說著什么。容顏蒼白得過分, 在微弱的光下像是被暈染成透明,好似稍稍一觸, 便會徹底消散。

    江岑許坐在她身邊, 搭在薛適后頸的手微一用力, 將人擁進了懷里。

    眼中滾燙隨之凝結(jié)掉落, 再無法克制。薛適肩上一點濡濕, 但衣衫卻未褶皺, 他沒有收緊力氣, 只是很輕很輕地擁著她。

    若是觸碰更多, 渴望便愈加強烈, 他怕捱不過看不見她的以后,也怕難以確定的人生承載不住對她的心意。

    只是這樣,就很好。

    只要讓他再染上些獨屬于她的氣息和味道,就夠了。

    懷中的人渾身滾燙,應是發(fā)了高燒。她昏睡著,不知覺喃道:“殿下……”

    “嗯,是我。”

    “我在這里。”

    江岑許松開懷抱,讓薛適躺在自己膝上,拿起脫下的斗篷,緊緊圍裹在她身上。

    “有些……怕……”薛適沒有哭,只是無意識地、斷斷續(xù)續(xù)重復著。語調(diào)平和依舊,沒有顯露絲毫脆弱,從容而輕渺,卻更令他心臟抽疼。

    江岑許一手死死握成拳,另一手一下一下順著她的發(fā),冷峭的面容只唇邊一點笑,吹散眉間寒霜。他溫聲道:“很快,你就可以不害怕了。

    你會活著的。我不會讓任何人殺你。”

    “只是,對不起……那時說了讓你傷心的話。但,薛適,”江岑許有些哽咽,將她緊緊攥在手心、被他悄然換過的毛筆簪子抽出,重新為她束好頭發(fā),“你為我做的,我都知道。車前草、遺詔……所有一切,我都知道。”

    “所以,我真正想告訴你的是……

    如果,我能從關(guān)塞活著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見你。”

    “我們不是約好了嗎,等江接的事解決,會好好地,重新認識一下。”

    “你那么聰明,也許早就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

    “但我還是想親自告訴你,”江岑許低著頭,一記吻落在薛適發(fā)間,那支由他親手做的廟子石簪子上。

    “我叫江執(zhí)。”

    “一個……很喜歡很喜歡你的人。”-

    薛適再次醒來時,周遭已不是漆黑陰冷的牢房,而是熟悉且溫暖的蓬萊殿。

    明茵握著她的手,坐在床邊睡著,薛適見她倦容明顯,應是很久未好好休息了。

    頭還有些昏沉,她覺得自己好像仍在夢里,回到了去年被拂年擄走后,袁敏達帶人用毒箭刺中她的時候。

    記得當時,江岑許以蕭乘風手下小將軍的身份將她救走,找大夫給她施了銀針,再次醒來后就是在蓬萊殿,也如現(xiàn)在這樣,有明茵在她身邊。

    薛適閉了閉眼復又重新睜開,幾次之后,眼前依舊。

    所以……不是夢。

    這時,明茵察覺到床上的響動,立即睜開眼,見薛適已經(jīng)醒來,正笑看著她,眼淚瞬間奪眶而出:“阿適……你昏迷了大半個月,我好害怕你會一直睡下去,醒不過來……”

    大夫說薛適箭傷未愈就受了驚,著了涼,最重要的是心中郁結(jié)太深,比起高燒,她的心病更難愈。

    薛適張了張嘴,但喉間實在太過干澀脹痛,她說不出話。

    眼前,明茵正輕柔地撫著她的面龐,薛適伸手為她拭過淚,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已經(jīng)沒事了。

    她指了指自己,明茵看懂了她的意思,是在問她怎會被放出來。

    明茵吸了吸鼻子,整理好情緒,將薛適昏迷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一一說來。

    “……雖然抒兒不愿坐在那個位置,我亦不想繼續(xù)被困在大明宮,但……這已經(jīng)不是我們兩個能決定的了。好在,大益現(xiàn)在也算安定。”

    明茵說完,見薛適垂下眸,長睫顫動著,臉色又白了些,以為她還是不舒服,忙關(guān)切道:“我再去叫大夫過來給你瞧瞧,看看接下來的休養(yǎng)需注意什么。”

    明茵走后,薛適望著她的背影,無聲啟唇:娘娘,抱歉……

    她急急披上外袍,踩著鞋子就往外跑。

    明茵告訴她,今日是五公主和親關(guān)塞的日子,隊伍才從宣微殿出發(fā)沒多久。

    薛適從蓬萊殿出來一路向南,接連穿過紫宸門、宣政門,然后爬上含元殿的高臺,卻仍看不見逐漸遠去的和親隊伍。

    她拼命往下跑,可是用盡了力氣,也還是沒能趕在走完龍尾道之前,捕捉到他的身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早已消失在視線盡頭。

    送完江岑許的蕭乘風,恰好在回來時看到薛適。

    他忍不住想要上前問個明白,但想到江岑許,他又停下了腳步。

    江岑許走之前,讓他把所有證據(jù)都交給了江抒。

    蕭乘風不明白:“反正江接這么一鬧騰,已是聲名敗裂。明文昌那邊,更不可能任由自己的宰相之位被奪和江抒被送走。

    何況,他已經(jīng)暗中聯(lián)合文人日日跪在紫宸殿外控訴江接的種種行徑,除此之外,手下府兵也已集結(jié)。江接自大慣了,可能都忘了除袁家和我蕭家外,就屬明家兵力最多。他和袁敏達再怎么樣,也玩不過老奸巨猾的明文昌,想必用不了多久就得倒臺,由江抒順利當上傀儡皇帝,大權(quán)更加集中在明文昌手里。

    已成定局的事,你又何需送上苦苦搜集的證據(jù),平白給江抒和明文昌添了好名聲?”

    “因為我想提前送江接上路。”江岑許眉目低凜,厲聲道,“等明文昌準備好一切,薛適早在江接興風作浪的這段時日中沒命了。”

    他想到薛適以前為江抒和明茵寫的代筆信,想到春蒐上江抒對薛適的親近,“你把證據(jù)交到江抒手中,有他和明茵在,一定會保住薛適的命。”

    “而且除了薛適外,三年前死于三日采的揚州百姓,還有一直受江接愚弄的揚州信眾,理應有人為他們討回公道。難道只因?qū)ξ覀儫o用了,就棄而不做么?”

    “……行。”

    蕭乘風明白江岑許說得對,但還是忍不住問:“但,你就這么相信薛適,到現(xiàn)在還想著保她的命?她可是明家的人。

    萬一她是和明文昌聯(lián)手故意偽造遺詔,先置你于死地,再等你到達關(guān)塞后聲稱是江接讓她偽造遺詔,心有不軌殘害皇妹,如此江接又多了一罪。而明文昌背地里借和親遺詔欲除掉你的事因讓江接一并背了鍋,他自己卻是坐收漁翁得利繼而……”

    “你不也說是萬一么。”江岑許打斷他,語調(diào)堅決。

    “我不想用她的命來賭。”

    ……

    記憶停歇,畫面切至眼前。蕭乘風看見薛適被明茵殿內(nèi)的侍女們追上,扶著她發(fā)抖的身子又給她披上更加暖和的狐裘。

    明茵趕過來時亦是滿臉擔憂,口型儼然是在問她為何一聲不吭就跑了出來,身子現(xiàn)在本就虛弱。

    蕭乘風重重嘆了口氣,覺得薛適人緣還真好,宣凝郡主也是日日哭著來找他,要他想辦法救下薛適。

    他轉(zhuǎn)身往宮外走,沒再繼續(xù)看下去。

    龍尾道上,薛適看著明茵,忽然伸手,抱住了她。

    明茵心上一顫:“阿適,是不是我剛剛話說得太重了?我實在擔心你,所以才……”

    薛適埋在明茵的肩上,搖了搖頭,眼淚止不住地掉。

    她只是怕,錯過今日這一面,她和他便再也不會見到了……-

    后來,再次回想江岑許離開以后的大明宮,其實又發(fā)生了很多事,但薛適的記憶卻很淡了。

    江岑許和蕭乘風早已將所有證據(jù)準備齊全,徐桓應等人的證詞也都可與之印證,江抒作為唯一的皇子順利登基,成為大益新的皇帝。

    江接因謀逆之名被處死。至于袁家,明相看在袁老將軍的面子上,只是將所有人貶為庶人流放,并未滿門抄斬。

    接著,如蕭乘風所料,江岑許即將抵達關(guān)塞的消息傳回大益后,明文昌果然指出薛適為江接偽造和親遺詔的事。

    但蕭乘風不知的是,明文昌此舉是為了震懾薛適擅作主張,破壞了他原本讓奚玄潛到江接身邊,揭露江接偽造傳位遺詔的計劃。

    不過,因和親遺詔早在江岑許看過后就已先一步燒毀了,明文昌無法拿到那封偽造的遺詔再度進行甄別,確切處置薛適的罪行。

    江抒暗暗松了口氣,擇了最輕的刑罰,將薛適關(guān)入地牢數(shù)月,施以拶刑。

    等薛適從地牢出來時,已是年底,長安百姓卻是人心惶惶。

    在她入獄沒多久,五公主及和親隊伍還未徹底進入關(guān)塞境內(nèi),就死在了北朔的戰(zhàn)火中。

    江抒為其封號寂暉,但因關(guān)塞又加劇了對北邊的攻勢,北朔等城池已經(jīng)失守,江抒難以及時派人接回五公主的尸身。

    而當務之急在于對抗關(guān)塞,袁家大勢又已去,滿朝大多是文臣,只有蕭家、明家和半個薛家,武將還算多些。

    于是,蕭乘風主動請纓,自請赴北平亂。

    蕭乘風走那天,薛適有默默去送他。

    她看著蕭乘風,眼前卻出現(xiàn)了另一抹身影。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五指卻突然顫抖起來,又麻又脹。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受過拶刑后,她的手似乎遠不如從前靈敏,對外界的感知也變得遲緩,有時杯中的熱水濺出些在手背,她看著燙紅的地方,都沒覺得痛。尤其天氣冷的時候,更是容易紅腫。她試過幾次,連筆都無法握穩(wěn),更遑論隨心把控力道寫字。

    薛適垂下眸,她不相信自己的手會一直這樣執(zhí)不起筆。

    亦如她不相信……江岑許真的死了。

    即便薛適想起江岑許對她說,若他活著,一回到長安就會讓她死。

    可她還是沒有逃去別的城,執(zhí)拗地將代筆所需的所有東西裝在箱籠,從初到長安時的平康坊搬到了通化坊擺攤。

    因為,她喜歡代筆,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會放棄。

    也因為,都亭驛在這。這樣江岑許回來了,她能立馬知道,也好說出當年未能解開的誤會。

    此去三年,薛適克服著傷痛,一日不落地堅持習字,慢慢習慣了現(xiàn)在這雙較為笨重的手,代起筆來依舊如初。

    她所有心思只在為客人代筆和都亭驛那邊與江岑許有關(guān)的消息上,以及借一切機會探查江措留下的那枚瑟瑟。

    除此之外的事,她只聽聞了北朔有一守城將領(lǐng)用兵如神,既一舉收復了失守的城池,又讓關(guān)塞主動退了兵。

    但也只是客人隨口提及的寥寥數(shù)語,她未細聽。

    也因此,她一點不知這個守城將領(lǐng)的名字,更不知他如今已封了王,名冠京城。

    記憶輪番往復。比起以往,每晚睡時都不受控回想的那三年,又多了今日在都亭驛外的情景。

    只是,她好像一直沒能度過記憶里,年復一年的漫長冬日。

    她想見見春天,于是睜開了眼。

    然后,她看到了江執(zhí)。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卷 耽于佳句,不死不休

    第52章 重逢

    眼前的人側(cè)身躺在里邊, 右手撐著腦袋面朝她的方向,合眼睡著。

    薛適裹著棉被,躺在外側(cè), 在客棧不算大的床上,他們躺在一起屬實逼仄,其間余留的窄窄一條細縫近乎可以忽略, 因而看上去, 她的額頭好像抵在他的胸口, 親密又克制的糾纏。

    薛適下意識將呼吸放輕, 一眨不眨地看著對面的人。安寧的睡容將他的冰冷與淡漠盡數(shù)柔和,只余熟悉的溫柔,沒有任何藏掩。

    這樣看著, 除了比起從前棱角更加鋒利、氣質(zhì)更加迫人外, 他好像還是原來的模樣。

    忽地,眼前的人皺了皺眉,像是覺得癢。薛適注意到他的側(cè)臉落了根長發(fā),看顏色和長度, 顯然是她的。臉驀地一熱,她趕忙從被下伸出手, 打算給他拿開。

    恰在此時, 面前的人睜開了眼。

    帶著些剛剛睡醒的慵懶, 但視線甫一落在她身上, 卻瞬間變得幽深而邃暗, 像是吸卷人的漩渦, 暈眩迷離又無法掙脫。

    薛適慌亂地眨了眨眼, 立刻收回手, 卻被他更快一步攔在半空, 一把握住手腕,將她又拽近了些。

    他垂眸看著她,目光寸寸游曳,極緩極深。許是因他每一次落下的視線都要停留許久,反復凝漣,薛適竟覺得,他并不像所說那般恨她。

    只是此刻她無法細想。

    眼前人愈靠愈近,灼熱的氣息噴散在她的頸間,激起陣陣顫栗,周身氣息是陌生而逼人的霸道。不安與緊張猛烈驅(qū)擊著心跳,薛適緊緊閉上眼將頭偏開,掙扎又無措。

    灼熱的氣息似乎遠淡了些。

    空氣一片靜默,但暗涌的曖昧氣氛卻絲毫未散。

    良久,薛適聽見耳邊一聲輕淺的笑,然后額上落下一掌,不過只微觸了下就移開了。

    “睡了三天,燒退了,臉怎么還這么紅。”聽到詢問,薛適下意識就睜開眼,卻隨即被人戳了下眉心,江執(zhí)語調(diào)玩味,問她,“想什么了?”

    “我……”

    “反正,不是想離開長安就好。”江執(zhí)卻是先一步說道。

    薛適微微一怔,感受著退燒后殘留在額上的薄汗,先前斷掉的思緒重連,她想到什么,大著膽子問:“為什么?”

    “王爺說厭惡我,想殺我,我應該逃命的。”

    空氣靜默了瞬。

    薛適看見江執(zhí)像被什么刺痛般,瞳孔驟地一縮,但下一刻就已恢復如常。

    良久,他語氣認真,視線緊鎖在她身上,聲音發(fā)緊:“你若相信我說的所有話,那如果我現(xiàn)在說……

    我想你留下來,你會信么?”

    薛適怔了下,眼睛圓圓亮亮的。過于近的距離,為了更清楚地捕捉他臉上的每一分神色,她仰著頭,眸底始終映著他。

    江執(zhí)被這樣清澈又直接的眸光盯得喉嚨發(fā)緊,一些竭力壓抑的渴望無聲躁動,最后艱難地,只成為喉結(jié)處一下頓跳的滾動。

    但眼神,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唇上。

    恰而一抹笑暈過,“我信。”

    在他晦暗的眸光中,她卻明媚又燦爛,眉眼彎彎,亦如從前。

    然后,他聽見她說:“平襄王,請多多指教啊。”

    正應三年前,洛陽城郊破廟的夜,他們約好的再相見。

    薛適覺得,雖然江執(zhí)在都亭驛外說了狠話,又拿匕首揚言要殺她……

    但好像,都不是真的。

    不然在客棧這三天,她燒得不省人事,他想怎么下手她都不會察覺。

    薛適雖有些看不懂他總是復雜洶涌的眸光,但可以確定的是,那不是屬于恨的。

    何況現(xiàn)在看來,他的種種行徑都有原因。給她蓋棉被是為了讓她生汗退燒,至于銀針……薛適動了動十指,紅腫已消了大半,比起先前也輕快靈敏了些,似乎是為了給她治手。

    而希望她留下來,應該是沒有忘記為江措報仇的事。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有能力去調(diào)查真相、抗衡仇敵。而她作為親歷者,又與江措關(guān)系交好,留在長安用處自會大一些。

    既然他暫且不會殺她,薛適自要留在他身邊一起調(diào)查,這三年以她的能力打聽到的有用線索太少,跟著他進度定然會快些。

    無論怎么想,此刻在她身邊的江執(zhí),遠比騎馬回京時咄咄逼人的樣子要更加真實。

    等她回過神,江執(zhí)已起身下床整理好衣服。見他有些急促,薛適坐起來,靠在床邊問:“是出什么急事了嗎?”

    “嗯。”

    江執(zhí)說完就轉(zhuǎn)身往外走了。

    薛適說不上心里是何情緒,仔細想來,應該算有些失落。

    雖然江執(zhí)看起來不恨她,但因當年遺詔的誤會,他心里始終存著芥蒂吧,所以才忘了他說過要重新認識一下的話,對她剛剛的試探毫無反應。

    遠去的背影比起從前更加高大,即便他已經(jīng)回來了,但薛適望著望著,卻覺得他還是很遠。

    連那顆一直急著想要解開誤會的心,也動搖了。

    因為她會忍不住想,既然那日在都亭驛外,他說的話和做的事是截然相反的,那么當年會不會也是如此?

    會不會……他知道自己沒有拋下他、沒有背叛他?

    只是,薛適不敢賭一個毫無把握的答案。

    如果要說出偽造遺詔的真相,勢必要言明原因,言明……對他的心意。

    以他的性子,若知曉自己被不喜歡的人糾纏上,應該會覺得十分厭惡吧。

    但薛適沒打算放棄,雖一時擔憂,越了這條線會是不太好的結(jié)局,但她遲早要說明一切,不管他信不信。

    好在他們目前相處尚算平和,她也能多了解下,隔著未知的三年里,現(xiàn)在的他是什么樣的性格。再找機會,依適當?shù)姆绞剑V出曾經(jīng)的難言。

    這么想過后,薛適輕松不少,梳洗完便檢查著箱籠里代筆的東西。

    一陣忙碌過后,忽地傳來敲門聲,正疑惑還有誰會知道她在這時,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可以進來么。”

    “……王爺?”

    薛適沒想到會是江執(zhí)去而復返,她說了聲“可以”,就見江執(zhí)端著個托盤走了進來。

    他將托盤上的東西一一放在桌上,頓時好些個碗碗碟碟映入眼簾。

    見薛適瞪著眼,一副不解又驚詫的模樣,江執(zhí)揚唇笑了笑:“不是說要讓我多指教么。

    那第一件事,就請薛姑娘多吃飯養(yǎng)身體。不然太瘦,總是生病。”

    他抬手握了握她的手腕,像方才那樣。但這次只攥了下便松開了,并未太用力。

    “快只剩骨頭了。”

    薛適被江執(zhí)推著坐在椅子上,看著桌上道道菜肴,有香黏的杏仁餳粥,磨碎的杏仁灑在大麥粥上,簡單卻不失營養(yǎng);有清甜潤喉的蒸梨,挖上一口軟糯甘美,唇舌甜蜜;還有鮮美的秋葵湯搭配熱騰騰的畢羅,愈品愈香。

    薛適咬著畢羅,眼睛亮晶晶的:“都是王爺……親自做的?”

    她住的這間客棧沒花多少銀子,不可能提供如此豐盛的早餐,即便是江執(zhí)好心買的,也無法在半個時辰買到這么多種類的吃食。

    “怎么,嫌棄我?”見她除了畢羅外還喜歡吃蒸梨,江執(zhí)把盛著蒸梨的碟子又推近了些。

    “怎么會,我是想說很好吃。”薛適確實很久沒有這般心滿意足地吃過一頓飯了。

    想到他說起指教,薛適暗暗彎了彎唇。

    原來,他沒有忘記那時說過的話。

    這樣看來,或許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心無憂慮地說出一切,即便結(jié)果不好也不會猶豫。

    “王爺也吃,不然該浪費了。”

    “沒事,剩下的給你帶回去。”江執(zhí)不動聲色問,“你住哪?”

    “我住……”剛想開口,又一陣敲門聲傳來,遠比江執(zhí)敲的更急更用力。

    他皺了下眉:“先吃,我去開門。”

    江執(zhí)起身才將門打開一條縫,門外氣急敗壞的聲音就已迫不及待地傳了進來。

    “我說你這人還是這么不厚道!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帶著東朔就連夜往長安跑,要不是及時發(fā)現(xiàn)你們兩個走了,我和臨辭再追三天也追不上!”

    說話的人推了下門,沒推動,更氣了:“你堵在門口作甚?讓我進去喝口水都不行?”

    江執(zhí)腳下絲毫未動,他回頭看向薛適:“是蕭世子和臨辭,我這就讓他們走。”

    蕭乘風:“?”

    “不用,快請他們進來吧。”

    薛適有些意外的是,江執(zhí)會如此直接地在明面上,同她提起蕭乘風和臨辭這些與“江岑許”有關(guān)的人。

    江執(zhí)松開堵門的手,蕭乘風渴得直沖進來,身后跟著的臨辭歉然拜禮。

    只是這一進,看到桌邊坐著的人,兩人皆是一怔。

    眼前女子一身清麗的竹青衣裙,長發(fā)柔柔披散,只用一支木色毛筆束起,不施粉黛的容顏無暇純凈,恬淡的氣質(zhì)讓人一眼看去便心生安寧。

    但含笑望過來的時候,又將這分安寧添了靈動的生機,極具感染力。

    蕭乘風挑了挑眉。

    怪不得這廝堵在門口不讓他進……

    臨辭雖早聽聞薛適為女子,但眼下第一次見到她著女裝,還是驚地怔在原地,一時無法想象和男裝時的“薛待詔”會是同一個人。

    怎會有人男裝女裝既有相似之處又如此截然不同啊……

    “好久不見。”

    薛適倒好兩杯水,欲要起身給蕭乘風和臨辭遞去,卻被江執(zhí)先一步接過,朝兩人笑得很是咬牙切齒:“自己過來拿。”

    對上江執(zhí)的臉,臨辭立即恍然。

    太過熟悉他都險些忘了,主子不也是?

    蕭乘風又給自己連倒了好幾杯,喝夠之后才慢悠悠陰陽怪氣道:“怪不得某人快馬加鞭趕回來,所謂的急事,就是急著見人啊。”

    薛適這才想起來,街上聚著的人確實說過,江執(zhí)是因為有急事才先一步回京的。

    所以……他是為了見她?

    薛適是不信的。蕭乘風慣愛說笑,應是故意氣江執(zhí),怪他剛才堵門不讓進。

    江執(zhí)直接伸腿踢了蕭乘風一腳,卻沒有否認,反而得意地勾了勾唇:“怎么,你羨慕?”

    “……行,我羨慕,成了吧?”蕭乘風故作感懷地嘆著氣,“見完人早點回去布置軍務啊,大家都快回來得差不多了。”

    說完,搭著臨辭的肩,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薛適起身:“王爺還有事,我們快走吧。”

    江執(zhí)叫來小二幫忙打包,“住哪,我送你回去。”

    薛適笑著搖搖頭:“就春水河沿岸的第四間院子,我騎馬回去就好,不遠的,王爺無需送我。”

    他現(xiàn)在畢竟是名滿京城的大人物,剛和她起過沖突沒幾天,轉(zhuǎn)而就一起走在街上,定會引起諸多版本的坊間傳聞。

    更主要的是……薛適怕跟他待得越久,自己心思越亂,會忍不住想他方才為什么沒有否認蕭乘風的戲言。

    薛適背起箱籠準備往外走,卻聽見江執(zhí)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薛適。”

    久違地,聽見他叫起她的名。

    縱使三年沒見,但聲音卻熟悉到,好像他們從未分開過。

    “我很久沒回長安了。”

    江執(zhí)幾步走到她面前,將她背著的箱籠卸下,轉(zhuǎn)而拿在自己手里。這一動,薛適清晰看見他左手腕上,顏色有些陳舊但依舊完好的那條五色縷。

    而他的聲音隨之落下,同樣清晰。

    “很想你……”

    他頓了頓,似怕驚到誰,目光專注卻不帶壓迫,分外輕柔。

    然后,語氣自然地接道,“帶我故地重游一下。”

    第53章 賞賜

    雖退了燒, 但從江執(zhí)送她回家放過吃食,到現(xiàn)在照常出來擺攤,中間很長一段時間過去, 薛適還是覺得有些發(fā)懵。

    “薛姑娘!你回來了!”

    直到徐硯和沈盈袖激動的聲音傳來,才拉回了她的思緒。

    徐硯急道:“以往你擺攤都是依著固定時辰,無一日耽誤, 結(jié)果那天遇見平襄王后我就再沒看見你過來。要不是我和沈小姐等到今天終于看見了你, 都要懷疑你是不是被平襄王暗中殺害了……”

    “平襄王才不是濫殺無辜之人!”雖然沈盈袖也覺得, 那日江執(zhí)拿匕首挑著薛適下巴的模樣太過駭人, 但對他的品行絕無懷疑。

    只是看著薛適稍顯病弱的容色,還是擔憂問,“薛姑娘, 你臉色不太好, 莫不是……真與平襄王有關(guān)?你以前得罪過他?”

    薛適沒想到兩人會如此擔心自己,她搖了搖頭,歉然笑道:“讓你們擔心啦,我沒事的, 只是天冷染了風寒,發(fā)了幾天燒才沒來。”

    “平襄王也很好, 我和他……”

    薛適頓了頓, 腦中不由再次浮現(xiàn)出那句“很想你”。

    明明是正常的停頓, 但許是江執(zhí)說起時的神色太溫柔, 又或是她對他本就存了那樣的心思, 讓她這一路都覺得像是踩在云端, 輕而飄忽, 重則墜落, 美好卻不真實。

    薛適這略顯漫長的沉默, 倒讓一旁擔心她的徐硯和沈盈袖,把心瞬間提到了嗓子。

    好在她很快繼續(xù)開了口,連思緒也清明。

    “我和他有些誤會,但平襄王好像……沒有我以為的那么在意這個誤會,也沒有表現(xiàn)出的那么想殺我。像那個匕首,其實只輕觸了下,沒有用力,就是看起來嚇人。”

    那日她雖驚喜江執(zhí)平安歸來,但也擔心他會恨得直接殺了她,所以忽略了很多細微之處,眼里只看得到他并不算真實的兇狠。

    徐硯見薛適笑意如常并無異樣,這才重重松了口氣。沈盈袖也放下心,畢竟根源都在她,若不是薛適為了推開忙著取符的她,險些被平襄王手下的馬傷到,也不會一下子和平襄王正面碰到。

    徐硯這邊已經(jīng)放心地回到了鋪子里忙碌,沈盈袖則依舊站在攤前,仍是心有余悸的模樣,薛適稍稍一想便知了緣由,溫和開口:“沈小姐還有什么想要代筆的嗎?可盡管提,我贈一次,不必付銀子。若不是有那日機緣,我們也無法相識,理應延續(xù)。”

    沈盈袖微微一愣,薛適雖沒明說,但儼然是在委婉地安慰她不要將那日驚馬的事放在心上。

    心頭頓時暖暖的,沈盈袖終于笑起來,甚至帶了些撒嬌的口吻,故意道:“啊,只能一次嘛。”

    “那就,一百次。”薛適也跟著笑道。

    如此下來,沈盈袖和薛適更加熟絡了,幾句之后已直呼對方名諱。

    “阿適,臘月二十八那天是我舅母的四十生辰,她人特挑剔,尤其注重容顏。往年爹爹和娘親在家,都是他們操心的,但今年他們兩個有事去蜀地了,就得我去赴宴。”沈盈袖唉聲嘆氣道,“我本想著給她買些胭脂水粉,但怕她看不上,不如你看著幫我寫一副壽詞?你文采好,字也好,她再有嘴也定挑不出錯。”

    “好,”薛適記下沈盈袖對她舅母性情的描述,“不用擔心,還有一個多月時間,足夠我寫完,再讓你反復看過哪里需要修善。”-

    與此同時,長安城郊。

    江執(zhí)清點完從關(guān)塞回來的將士,讓他們先行歸家休整幾天,再跟著臨辭和東朔繼續(xù)訓練。

    “這地方真不錯,你還挺會找。”蕭乘風滿意得不行,拉著江執(zhí)連繞了好幾圈。

    “反正這的山匪都被剿滅了,寨子空著也是空著,如此得天獨厚的地勢,不用來練兵豈不可惜。”

    寨中空地廣闊,正適合改造成練武場。周邊懸崖陡峭,遠處林木茂密,既能防外人闖入打擾,又能模擬作戰(zhàn)環(huán)境。

    “不過,明文昌沒打你手上不忌軍的主意?”

    江執(zhí)能擊退關(guān)塞,除了什雅暗中培植自己的勢力與他們配合,共同謀求和平外,最重要的是他結(jié)集了北朔等城池的有義之士。

    他們無官職在身,只是擁有武功的普通人。因懷揣護國平邊的熱血之心,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跟他一起出生入死,同先前借游目院培養(yǎng)的那些人,組成了不忌軍。

    不忌生死禍福名利,但忌國破家亡難敵。

    這樣一支擊退關(guān)塞的強勁軍隊,卻是由江執(zhí)組建,聽命于他,江抒不覺得什么,該有的封官賞賜皆不誤,但明文昌怎會允許?定會想辦法削權(quán)限制。

    不過,江執(zhí)嗤笑了聲:“明文昌現(xiàn)在還顧不上。”

    “也是,你光明正大地叫本名了,他指不定怎么回憶‘前太子江執(zhí)’死的過程呢,晚上的接風宴,肯定少不了要試探幾嘴。”

    江執(zhí)沒怎么放心上,只是目光黯了黯:“帶我去看看衛(wèi)一他們埋骨的地方吧。

    剛好奚玄不也在那嗎。當年的賬,該一筆筆討回來了。”-

    轉(zhuǎn)眼,日落西山,天色漸沉。

    大明宮麟德殿上,卻是流光溢彩,熱鬧非凡。

    江抒和明茵坐于主位,明文昌坐在下邊靠明茵一側(cè),對面是離江抒更近些的江執(zhí)和蕭乘風,再往后是其他文武百官。

    曾喜自由厭惡皇宮的年輕帝王,如今龍袍加身,眉宇間也添了威儀之氣,目光淡淡掃向眾人:“為迎平襄王及蕭世子帶人退敵回京,朕今日特設接風宴,愿我大益人才輩出,永遠安定!”

    說完,他起身舉杯,其他人也紛紛躬身慶祝,皆朝著江執(zhí)和蕭乘風的方向,正式開宴。

    美酒佳肴紛呈,歌舞聲樂交織,文武百官敬過江抒之后,不少人卻是走到江執(zhí)跟前恭順敬酒,各個語帶攀附之意。

    新帝登基正值關(guān)塞來犯,這平襄王無疑是替皇上穩(wěn)住江山的大功臣。雖江接已死,袁家已去,幾乎明家一手遮天,但仍有部分中立的朝臣受不了長期聽命于明相,處處受制的現(xiàn)狀,眼下趕忙將主意打到了平襄王身上。

    今夜的江執(zhí)一身絳紫衣袍,金冠束發(fā),屈膝坐在位上,懶散而閑適,少了領(lǐng)兵打仗的威凜,倒多了幾分風流貴氣。

    他笑著一一碰杯:“明相為官多年,先后輔佐兩代帝王,本王怎可相比?諸位就算吊死在本王這棵樹上,也熬不過明相吧?所以,還是別往本王身上費心思了。”

    “……”

    眾人聽后,臉色皆是一白。他們?nèi)f萬沒想到這平襄王,竟會如此直接地拒絕與他們站隊。更奇怪的是,雖嘴上說著明相輔佐兩代帝王,但語氣里卻絲毫沒有尊敬之意,還夾槍帶棒地說明相挺能熬。

    只能說……好毒的嘴,不比明相好對付多少。

    明文昌卻是分外平靜:“平襄王性情直率,倒是應了名,雖字不同,但喚起來總歸是一樣的。”

    明修在一旁及時道:“也真是巧,平襄王的名竟與前太子一模一樣。嗯……”他故作思忖狀,好半天才一副想通的表情,“若前太子殿下活著,如今也該是平襄王的年歲了。”

    江抒目露懷念:“三哥七歲那年離世,如今十五年過去,應是二十有二。

    若活著,確實與平襄王同齡。”

    話音一落,殿中空氣立即凝固起來。

    名一樣,年紀也一樣,如何不引人浮想聯(lián)翩?雖無人說話,但關(guān)于平襄王的猜測,顯然再次無聲在朝臣眼中流轉(zhuǎn)。諸如前太子借尸還魂,前太子假死歸來……各個極具危險而神秘的色彩。

    但江執(zhí)卻沒露出任何異色,只點頭笑應道:“是怪巧的,實乃臣之幸。

    皇上也知道,臣是滄州人,家境貧寒,家父看了《論語》那句‘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后,才為臣起名為‘執(zhí)’,提醒臣長大后一定要追求合乎于道的富貴。

    而且,關(guān)塞王女在交退兵書的時候,生怕事關(guān)重大有人假冒臣,影響兩國達成和平,特地遣人查證了臣的身份。若是有誰不信,可親自去關(guān)塞走一趟,問問王女此事是否屬實。當然,”江執(zhí)不緊不慢地看向?qū)γ妫忌易I誚一挑,“若明相和明侍郎還是對臣的名有意見,臣愿請皇上賜名。”

    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連關(guān)塞王女都搬了出來,即便明文昌再懷疑江執(zhí)就是前太子假死歸來,一時間也無法辯駁戳破。

    明修還想說什么,江抒卻是直接開口:“愛卿之名甚好。即便三哥在世,也定不會因臣子姓名與他相同,就要求更改。

    對了,借著今日的接風宴,朕正好問問兩位愛卿想要什么賞賜?”

    “臣想要的,皇上已經(jīng)給了。”蕭乘風先行拜禮道,“多謝皇上賜婚臣與宣凝郡主。”

    提起這事,江抒唇邊的笑意盛了些,好像又回到了以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四皇子:“你赴北時,宣凝日日哭著去薦福寺為你祈福問佛,幾乎是住進了寺里,朕亦知你并不討厭她。雖說你與小五有婚約,但……”江抒嘆了口氣,略顯傷懷道,“若小五活著,她肯定也希望你可以擁有幸福。

    不過,雖說你心愿已成,但該有的其他賞賜,朕定不會少了你。”

    江抒又看向江執(zhí):“平襄王呢?”

    “臣沒有什么想要的,只除一件事。”

    大殿之上,在文武百官的注視下,紫衣青年垂首而立,堅定的聲音字字落下。

    “臣想請皇上,為臣賜婚。”

    霎時,滿殿嘩然。

    誰能想到功成名就的平襄王,竟只求皇上賜婚為賞?

    十有八。九,是有心上人了。

    方才不死心的朝臣,本想將自家適齡的女兒找法子推給平襄王為妃為妾,沒想到這么快,就再一次心死了,各個幽怨地豎起耳朵,想要聽聽這富貴,到底潑到了哪個同僚。

    江抒也是眼睛一亮,險些掩不住好奇:“哦,平襄王才剛回京,就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是哪家的姑娘?”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平襄王并未明言,只留下語焉不詳?shù)囊痪洹?br />
    “還在等。”

    江執(zhí)唇角微勾,光影瀉落,說不盡的溫柔。

    “屆時,惟請皇上成全。”

    ……

    接風宴不過剛結(jié)束,關(guān)于平襄王只請求皇上賜婚作賞的消息,就經(jīng)宮婢侍從傳遍了京城。

    沈盈袖捧著臉坐在薛適旁邊,目光熠熠:“啊,平襄王居然這么會吊胃口!那句‘還在等’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一般人被問及有無喜歡的人,不應該直接說有或者沒有嗎?”

    徐硯關(guān)好鋪子,也跟著一起在薛適攤前湊熱鬧:“應該就是先和皇上說一聲,等以后有心上人了再進行指婚。”

    沈盈袖不以為然:“我還是覺得平襄王八成是有喜歡的人了,不然怎會鐵了心思只請皇上賜婚,其余賞賜都不求?

    看來回去就得毀掉阿適給我寫的那紙姻緣符了……不過這么一看,梵文寫的符是真的靈誒!雖然最后求的是平襄王和別人的姻緣,但也是美事一樁!”

    見沈盈袖越說越激動,徐硯趕忙開口道:“還是不要再和薛姑娘說平襄王的事了。無論怎樣,平襄王可是用匕首嚇唬過薛姑娘,薛姑娘不生他氣已經(jīng)很好了,怎還會愿意聽他的這些私事?”

    想到那一幕,徐硯就覺得后怕。還是他腿腳不夠快,不然多少也能上前擋一擋。

    “不過你放心,下次平襄王若還是這么嚇唬你,我就……”

    “你就如何?”

    徐硯正說著,一道散著笑意的聲音落在身后,卻莫名令他覺得陰惻惻的。

    “王……王爺?”沈盈袖最先注意到來人,驚地忙站起身,瞬間慌得手心都是汗,下意識握緊了薛適的袖子,垂著頭作鵪鶉狀,無措至極。

    該不會,她剛剛說的那些話都被平襄王聽到了吧……

    這可是在她仰慕的人面前啊!嗚,好丟臉……

    徐硯瑟縮了下肩,愣愣轉(zhuǎn)身,看著眼前眉目沉凜的高大男子,卻是心一橫,大著膽子站在薛適和沈盈袖身前,鏗鏘有力道:“——我就,保護薛姑娘!”

    江執(zhí)眉梢微挑,眼神驟然凝暗下來,看得徐硯心驚膽戰(zhàn),好在片刻后江執(zhí)就移開了視線,卻是稍稍偏頭,徑直看向后面的薛適。

    “收攤后,一起回家?”

    第54章 潮濕

    徐硯:“?”

    沈盈袖:“!”

    兩人一齊將視線落在薛適身上, 微張著嘴巴,皆是掩不住的震驚。

    江執(zhí)先一步開口,波瀾不驚地解釋道:“春水河沿岸空著的三間院子, 皇上欲遣人為我建造王府。

    所以想提前和未來鄰居熟悉一下,記記路。”

    薛適本以為江執(zhí)來找她可能是有什么事,沒想到竟真是一起回家, 也不由愣了下。

    沈盈袖眼珠一轉(zhuǎn), 看了看兩人, 敏銳地捕捉到幾分不尋常, 趕忙道:“那個……徐硯,我有一個話本子好像落在你的鋪子里了,快幫我回去找找。”

    “可是——唔!”

    沈盈袖直接踮起腳捂住徐硯的嘴巴就往外走, “我們有事先走一步, 還請王爺見諒,你們聊!”

    一眨眼的功夫,兩人已隱入人群,攤上只剩下薛適和江執(zhí)。

    遠處街上, 人影幢幢,他們站在沉釅夜色下, 咫尺相視。

    長風呼嘯掠過, 身后河水泠泠動聽, 像是奔跑的海浪, 將他們的一呼一吸, 都卷起潮濕的水汽, 糾纏不離。

    薛適摸了摸發(fā)帶, 率先啟唇, 打破了此刻略顯局促的靜默。

    “皇上怎會將王府選在春水河這邊吶?王府宗宅不是大多在永嘉坊嗎。”

    “皇上問了我的想法。”江執(zhí)幫薛適收好攤, 將雕花手爐遞到她手上,兩人沿著春水河畔一路向前走,周遭越發(fā)安寧,幾乎聽不見其他響動,唯有彼此說話的聲音。

    “早上和你來時,覺得春水河這很好,住的人少。

    不用費力找,就能見到想見的人。”

    許是宴上喝了酒的緣故,他今夜說起話來尾音偏緩,多了幾絲繾綣意味。

    也因而,視線相觸時,這句尋常的話似是有了具體的唯一。

    就好像他想見的人,是她。

    薛適不動聲色地垂下眸,濃密的睫毛接連跳了跳,像是曳動的細羽,遮下所有的流光。

    不知不覺間,江執(zhí)似乎已不若從前那樣,總是把好話拐著彎子刻薄出口。

    但她卻覺得……更加難以猜透了。

    不過接下來的話,他說得很是直白。

    “你和徐硯很熟?”

    薛適雖有些奇怪,怎么說著說著就聊到徐硯身上了,但還是如實應道:“嗯。我常去他的筆紙鋪子進些紙硯,徐兄的眼光很好,賣的東西精巧特別又很實用。人也很好,熱心良善,對我多有照拂。”

    “哦。”江執(zhí)點點頭,語調(diào)沒什么情緒,但字眼卻壓得緩而重。

    “那以后,我有空就去攤上接你回家。”

    薛適:“?”

    “本王也想認識一下,你這位‘人很好’的徐兄。”

    “……”

    薛適想他今夜應是飲了不少酒,所以才會說些別扭又奇怪的話,不禁蹙眉關(guān)切道,“王爺?shù)葧䞍哼M屋稍坐片刻,我給你泡些醒酒茶。”

    江執(zhí)眉梢一跳,像是氣笑了聲:“我沒喝醉。”

    “只是覺得,”他看著她,收斂起那股慵懶勁,一字一句認真道,“徐硯說得對,無論怎樣,那日的匕首都嚇到了你。”

    薛適愣然地眨了眨眼,手爐的溫熱似自指尖瞬涌至心口。

    她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個。

    江執(zhí)跟著她一路走過將要被建成王府的那三間院子,卻壓根沒看,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對她道:“抱歉,薛適。”

    “在都亭驛接我回京的人是明修,明文昌的侄子。我以為先一步回來會避開他,沒想到明修來得那么快。

    可‘平襄王江執(zhí)’,不該在長安認識任何人。唯一能合理知道的,只有‘和親關(guān)塞的五公主’。”

    他語調(diào)很淡,自嘲的諷意卻濃。

    “所以,就成了憑借所謂的正義,又或是親情,去為‘和親公主江岑許的死’向你表達憤懣的‘平襄王江執(zhí)’、‘前太子江執(zhí)’。”

    “但也卑劣地,這么多看了你一會兒。”

    兩人已走進屋內(nèi),江執(zhí)凈過手,輕輕將她拉在桌前的椅子上,垂眸看著她手的神情,像極了重逢那日。

    薛適想到他屈膝蹲在攤前沉落的目光,也想到蕭乘風在客棧時那意味深長的話語。

    原來他急著回來,真的是為了見她。

    可是……

    “你不怪我偽造遺詔……將你送去關(guān)塞和親了嗎。”

    先前的猶豫、擔憂,無聲無息間盡數(shù)消融。她什么也沒想,只是本能地,順著他的話問出了口。

    銀針根根落穩(wěn),江執(zhí)的聲音也隨之落下:“我知道,你是因為有什雅在,才會選擇這個辦法。

    只是那時候明文昌和江接看著,我怕他們懷疑是你我聯(lián)合偽造和親遺詔,會在我走后把所有罪責都推到你身上,甚至殺你了結(jié)一切,所以想著無論怎樣,都要把你摘掉。

    但沒想到,”他將薛適的雙手放于手爐的動作輕柔,眸色卻驟然冷下,“還是牽累你受了拶刑。”

    怕薛適會擔心自己的手,他故意逗她:“你放心,每天都和‘人很好’的徐兄認識之后,我會過來幫你治手的,直到徹底痊愈的那天。

    這幾年在關(guān)塞學了不少大益沒有的東西,施針也精進了下。”

    將這些說完,他心中一直隱隱纏縛的、名為擔憂和疼痛的荊棘,才算退去。

    遺詔的事,他其實一回來就想找機會告訴她,但怕貿(mào)然提及會讓她陷入那段不好的回憶,覺得難受;可遲遲不說清楚,他每一次出現(xiàn),亦是在加深她的痛苦。

    幸而今晚能夠借著徐硯的話茬,從那日的匕首說起,將一切串聯(lián),解釋明白。

    他不想保護一個人的方式,總是一次兩次地通過傷人的話語。

    費力又無能。

    良久,薛適的聲音輕輕響起,好像在這一瞬間,她開口的剎那,時間倒轉(zhuǎn)回了三年前。

    “我有想過,殿下那時是在做戲給他們看。只是……”她掀唇笑了笑,輕松的口吻,唯有尾音帶了絲幾不可察的顫,“殿下太真了,我被騙了。”

    落于蓮上的仙鶴終于確定,那些葉柄和花梗上的小刺,從沒想真正地傷害過她的羽翼。

    曾因想起這件事就會驀然揪緊的心臟,漸漸變得柔軟,一切都清明。

    原來那時在攤前,他是真的在問她,知曉他活著回來是否開心;久別重逢該怎樣才好,也不是在提醒她,那句他活著回到長安就要她死的臨別之言。

    而此刻,她聽見了他真正想說的話。

    他說,“薛適,即便你真的背叛我,我也不會怪你。請愿寺外,迎請佛骨那日,我就答應過你的,只要你想抽身,無論需要我做什么,我都會幫你。

    何況一直以來,都是你幫我更多一些。”

    夜色愈加沉寧,似能放緩萬物的流速,江執(zhí)一刻不移地盯著她的手,記過時辰,又一一將銀針取下。

    看著這樣的他,薛適眼眶一熱,鼻子也發(fā)酸。

    她其實一點也不難過,只是后知后覺地明白一切,有些感慨。

    她不該猶豫的。

    這個人無論是戴著面具的五公主江岑許,還是坎坷多難的前太子江執(zhí),亦或是破敵征戰(zhàn)的平襄王,都從未變過。

    即便是剛認識他的時候,作為傳言中荒唐無度、乖戾跋扈的“五公主”,看似可怕,卻也從沒有傷害過她。

    心中輕盈,對上他的目光,她彎唇開口:“雖然晚了幾天才回答,但……”

    “殿下,你活著回來,我真的很開心。

    即便那時候我以為,你一回來就要殺我。”

    彼時,邊關(guān)戰(zhàn)火止歇,長安繁寧重現(xiàn)。

    她仍執(zhí)筆擺攤,只是每當看向?qū)γ嫒藖砣送亩纪んA時,總會覺得——

    “沒有殿下在的長安,怪冷的。”她聽見自己說。

    好在今晚之后,她可以睡得很踏實。

    因為她的夢里,冰雪消融,萬物蘇生。

    再不會有過不去的冬日了-

    與此同時。

    今晚的接風宴結(jié)束后,不止是像沈盈袖一樣的京城少女將注意放在了江執(zhí)自請賜婚的事上,明文昌亦是猜不透江執(zhí)的心思。

    “修兒,過幾日你借著侄媳的生辰宴,多請些世家小姐,看看平襄王到底欲和哪家結(jié)親。”

    “好。”明修嘆道,“真不知這平襄王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哪有人請求賜婚不說和誰的。

    難不成,他是想先拋出個橄欖枝,看看朝中都會有誰主動咬上,再決定同哪家聯(lián)姻對自己最有利?”

    不然他想不出其它緣由。

    明文昌神色沉下,不置可否。

    再想到江執(zhí)可疑的身份,明修更加忍不住擔憂:“伯父你說,平襄王真的就是當年的太子嗎?這么多年過去,也無法比對容貌。性情呢,人長大也是會變的……”

    “不,”明文昌搖頭否認,“他的性情很像幼時的太子。

    而且你不覺得,平襄王有時候給人的感覺,也很像五公主么?”

    “啊?!”明修大驚,但細細想來又覺得有道理,“伯父這么一說,好像是有點。就說我在都亭驛接他的時候,他當街拿出匕首抵著薛適,那副要殺人的樣,確確實實很像五公主……”

    前太子和五公主是兄妹,兩人性情如此相像,五公主幼時走水毀容戴了面具,后又和親身死,緊接著平襄王橫空出世……

    明修越想越亂,只覺得不寒而栗。明文昌倒是未再繼續(xù)糾結(jié)江執(zhí)的身份,“你不是說有奚玄的下落了嗎?在哪。”

    明修這才緩過神,回道:“在皇陵附近的一處廢棄院落,除了他,并未發(fā)現(xiàn)其他人。”

    說起這事他就頭疼。沒想到當初將奚玄帶離京城的路上居然遭遇了刺客,刺客不為謀財害命只為將人帶走,手法也并非江湖中人,顯然是出自京中正統(tǒng)的武將。

    他們本以為是江接下的手,但江接至死都未承認,而那些刺客下手實在干凈,一點痕跡沒留,只得先作罷。

    “既然奚玄早已逃脫了咱們的掌控,那就瞞著茵兒,廢了他的手腳,將他毒啞,這樣也算留了他性命,又不致?lián)乃麜䦟⒁磺姓f出去。”

    “是!”

    第55章 因果

    第二天, 薛適剛到春水河旁準備擺攤,就見沈盈袖早已蹲在樹下,不停打著呵欠。

    “盈袖?你怎么來得這般早, 是出什么事了嗎?”

    薛適關(guān)切地忙要將人扶起,沈盈袖卻在看到她時眼睛驟亮,蹦蹦跳跳地, 瞬間恢復了精神。

    “沒事沒事, 我就是激動得有些睡不著!”她克制著語調(diào), 小聲也掩不住笑意, “阿適,原來平襄王喜歡的是你呀。”

    看著沈盈袖眨巴著大眼睛,憨態(tài)可掬的模樣, 薛適無奈地笑了笑:“你誤會了, 王爺是因為王府選址定在了春水河沿岸,才想讓我?guī)タ纯础!彪m確定了江執(zhí)并不恨她的事實,但旁的心思,她拎得清。

    沈盈袖即使好奇, 卻并不會不知分寸地打探其它,只悠悠道:“以我多年看話本子的經(jīng)驗, 平襄王看你的眼神、同你說話時的語氣, 他真的很有可能喜歡你!”

    “不是的, ”薛適抿唇搖了搖頭, “其實是因為, 王爺骨子里就是很溫柔的人。只有在某些特殊處境, 不得已偽裝自己的時候, 才會說些不好聽的話隱藏真實性情, 因而容易給人一種他很壞的錯覺。但平常相處中, 他一向?qū)θ撕芎玫摹!?br />
    被薛適這么堅定一說,沈盈袖也有點不自信了:“難道是我話本子看得不夠多?還是我喜歡看的都已經(jīng)不時興了?眼力下降這么快……不行!我到時候得找徐硯問問,看看他有沒有推薦的話本子。”

    正說著,就見攤前來了個人,眼窩深邃,骨相分明,偏異域的長相,讓薛適和沈盈袖一下子認出了他就是當時不慎驚馬的少年。

    “東朔見過兩位姑娘,先前害你們受驚實在抱歉。”少年拱了一禮,滿臉歉然。

    直到薛適和沈盈袖再三表示不必介懷,東朔才徹底松了口氣,將手中提著的食盒放在攤桌上。

    “王爺最近在精進烹飪之法,以求在外駐軍亦可果腹,無論環(huán)境如何艱險,都能盡最大程度做出色味俱佳的吃食,保證養(yǎng)精蓄銳。

    還請薛姑娘品嘗后幫忙評判。”

    薛適還沒反應過來,東朔已經(jīng)撓撓腦袋笑著跑開了。

    “這是……給咱們的?”

    “是給‘薛姑娘’你的。”沈盈袖笑吟吟強調(diào)著,看了眼薛適打開的食盒,意味深長道,“啊,平襄王的廚藝看起來很不錯誒。就是……他們帶兵在外還能有條件做軟棗糕吃嗎。”

    當然,遠不止軟棗糕。

    不過沈盈袖沒再看了,她得去隔壁張大娘那買幾個包子吃了,聞著軟棗糕的味道肚子都餓了。

    但沈盈袖還是十分快樂地翹起嘴角,自信也重振了:她的話本子沒白看!

    先是送姑娘回家,然后是給姑娘送自己做的早飯,記路呀精進烹飪之法呀這些不用想就知是平襄王略顯拙劣的借口。

    沈盈袖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

    從沒有什么“一向?qū)θ撕芎谩钡钠较逋酰贿^是因為他喜歡阿適罷了。

    她就說梵文寫的姻緣符準。這不,阿適親筆寫后沒幾天,平襄王就向皇上請求賜婚了。

    但話本子里也說了,阿適屬于“當局者迷”,這種事還需兩人自己慢慢察覺,旁人急沒用。

    那她就安心地在一旁看著,不說破就好啦。

    呀,想想就開心!

    于是,一連幾天,沈盈袖就看見——

    “卯時一刻,早飯送到了,薛姑娘晨安。”

    和氣愛笑的。

    “午時整,午飯送到了,薛姑娘午安。”

    一路小跑的。

    “申時二刻,枸杞飲送到了,薛姑娘趁熱喝。”

    身姿敏捷的。

    “酉時整,晚飯送到了,薛姑娘辛苦。”

    聲音洪亮的。

    ……

    日日如此。

    但每頓送餐的人并不固定,菜式和飲品也換著樣式。

    一開始沈盈袖還堅持去附近買著吃,后來在薛適的邀請下,終于沒忍住,也跟著一起了。

    即便薛適收攤后同江執(zhí)說過,客棧時就已嘗過他的廚藝,十分出色,不必如此費心再做給她,但這人只顧施針,回答的語氣很是云淡風輕:“左右這也是他們休整期間每日訓練的內(nèi)容,主提速度和待人接物。速度要快,待人接物要有禮。”

    薛適:“……”

    竟會有如此奇特的訓練方式嗎?但細細想來,速度、待人接物,好像又都對得上。

    不愧是他啊。

    相比起待在薛適身邊十分舒心的沈盈袖,徐硯的日子卻是有些一言難盡。

    最近幾日,幾個武將常來問他各式筆墨紙硯,說是主子讓他們練字,文武兼修,也確實在他這買了不少。

    “徐兄覺得,箕形硯和風字硯哪一個好用些?”

    “徐兄覺得,冰翼紙和凝霜紙哪一個寫起來不容易透?”

    “我就是覺得我寫得比你好!不信讓徐兄看看,選一個出來?”

    ……

    ——問得很是頻繁。

    這倒也沒什么,就是他們說起話時的神情太過嚴肅,音調(diào)也高,讓徐硯常常覺得他不是在自己鋪子,而是被請去了衙門。

    不過因著他們幾個常來,又引了不少客人光顧,生意卻是比以前更紅火了。

    在此之前,徐硯本以為武將們說話都是要不茍言笑一些、中氣十足一些,直到他空閑時去對面找薛適和沈盈袖——

    就見那幾個面熟的武將笑成了花,正細著嗓音左一言“薛姑娘安好”右一語“薛姑娘辛苦”,跟叫他徐兄時的感覺一個春一個冬。

    徐硯:?

    看著他們隱入人群離開,徐硯才瞪著眼睛,飄忽走到攤前:“這……他們,也總來你們這?”

    沈盈袖熟稔道:“是平襄王手下的不忌軍。因為剛從關(guān)塞回來,要先休整幾天,這幾日只是依著習慣晨跑、午跑和晚跑,剛好順道給阿適送送吃食。”

    倒是薛適捕捉到徐硯口中的“也”字:“他們?nèi)チ四愕匿佔訂幔俊?br />
    “嗯,說是主子讓他們習字。平襄王還挺注重武將的全面培養(yǎng),本以為那日我沖撞了他定是要小命不保,沒想到他竟如此有眼光,還讓手下人只來我這買紙硯。現(xiàn)在又讓人給薛姑娘送吃食……”徐硯也不怪他們幾個區(qū)別對待自己和薛適了,大為放心地道,“看來我不用擔心平襄王再對薛姑娘動粗了,他不是斤斤計較、拿權(quán)壓人的人。”

    薛適原以為江執(zhí)饒有興致地說想認識一下徐硯,只是對徐硯人品的一種肯定,沒想到竟真的去認識徐硯了。

    雖然……不是他本人去的。

    她忽然間感到茫然。

    許是那時沈盈袖的一番話悄無聲息間已浸入腦海,她竟不禁覺得,他的這一系列舉動,真的有些像——

    喜歡她。

    但若說他在表達關(guān)心,也是能說通的。

    那,喜歡一個人和關(guān)心一個人的具體區(qū)別,應是什么樣的吶。

    她試著去代入身邊的人,娘親和父親,娘娘和奚玄,阿雅和法師……

    這樣想來,關(guān)心可以是喜歡的一部分,但未必就意味著喜歡。

    她從小女扮男裝,因而接觸的男子要多一些,還是入宮成為書待詔后,才漸漸認識了更多女子。

    她不明白,男女之間的兩情相悅,與朋友之間的惺惺相惜,到底該如何分辨。

    薛適決定有空問問沈盈袖和徐硯有沒有推薦的話本子,她可能需要學習一下。

    這邊,沈盈袖和徐硯卻早已自顧自地聊了起來。

    “有別人擔心阿適呢,你就別操心啦。”沈盈袖生怕徐硯哪句話沒說對,影響到阿適和平襄王尚未明朗的感情,“你怎么對阿適這么關(guān)照呀。”

    要是徐硯喜歡阿適,定是要傷心的。因為她看得出來,阿適雖沒說,但心里是很喜歡平襄王的。

    “那是因為我和薛姑娘有別的交情。其實我一直沒說,五公主曾幫我爹了結(jié)一樁心事,我爹重病那段時日雖沒告訴我他的心事為何,但信中百般強調(diào),要我一定報答五公主,所以我才來了長安。

    只是那時候,五公主馬上就要前往關(guān)塞和親了,我不知還能如何報恩,就寫了封書信以言感激,托人幫我?guī)нM了宮中。未想到,很快我就收到了五公主的回信,她讓我好好生活,無需深究我爹埋藏的心事。如果非要報恩才安心,就幫她多照顧一下薛姑娘。

    五公主說,薛姑娘是她很重要的人。她告訴我,薛姑娘擅助人代筆,長安城少有人考慮到百姓這方面的需求,讓我只需在各坊看看,有沒有額上系白色發(fā)帶、喜用毛筆束發(fā)的女子,攤前立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幡子,就會是她。

    何況,就算沒有五公主的關(guān)系,薛姑娘也為我招來不少客人,又是女孩子,我也合該多關(guān)照她。”

    薛適緩過神時,正聽到徐硯說起這些,不由一愣:“徐兄的父親,可是揚州長臨書院的前院長,徐桓應?”

    “正是,薛姑娘聽五公主說起過?”

    再度提及揚州那行有關(guān)的人,薛適心中生起綿久的懷念,不再如三年前的時候,被無能為力的悲痛占滿。

    他們曾為之付出的努力,雖然在昭景帝的猝然崩逝和關(guān)塞揮兵入侵的疾風驟雨中,未能如計劃般將一切罪惡好好揭露,但仍舊不期然地,結(jié)出了美好的果實。

    徐桓應曾為了救自己的兒子,聽命江接于水中下毒偽造瘟疫,殘害百姓。

    幸而在生命的最后時候,心有愧疚的他,選擇了全力作證償還自己的罪孽。

    逝者安息,生者安樂。

    那些因果已然了結(jié),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間,徐硯又以這樣的方式,與他們相遇。

    或許有一日,她還會像見到徐硯一樣,見到阿雅、見到遲何。

    而他們,應該都有在好好生活吧。

    薛適看著徐硯,笑道:“嗯,我聽說過徐院長,知道他很愛你。

    還有,謝謝徐兄,一直在默默關(guān)照我。”-

    轉(zhuǎn)眼,就要到沈盈袖舅母的生辰。

    薛適最后為壽詞選了隸書字體,既端莊整齊,符合生辰賀禮,又不失與沈盈袖性情相配的活潑生動。

    沈盈袖在薛適的指導下謄寫完,反復看著壽詞內(nèi)容。

    【隆冬忽見春色撩,緣是舅母展顏笑。

    每逢今日見,期盼歲歲年——

    舅母康健長樂,不改玉顏。

    盈袖敬上】

    她忍不住贊道:“阿適,我只是和你簡單說了下,你竟然就如此明晰了我舅母的性情!你信不信,她看過壽詞后,定會讓人裱起來放在臥房。”

    薛適被她逗笑了,故意道:“啊,早知效果這么好,我就收你銀子了,這不虧大了?”

    “不虧不虧,”沈盈袖扮了個鬼臉,笑道,“因為我賺了!”

    正說著,東朔依著平日的時辰趕了過來。

    “薛姑娘,王爺和我們要離京幾日,關(guān)于薛姑娘的手需注意的……”

    “我知道的,”見東朔掏出張紙,正要準備念上好一段時,薛適開口道,“王爺每日都有叮囑我,辛苦東將軍特地跑一趟。”

    東朔最后雖沒有念,但還是將寫著注意事項的紙遞給薛適,讓她這幾日多保重,回頭再見。

    “誒阿適,不如舅母生辰宴那天,你同我一起去吧,省得再自己做吃食了。雖比不上平襄王給你做的精致可口,但好歹也是出自京中名廚之手,肯定不會差。”

    “不啦。”薛適謝過沈盈袖,卻是拒絕了她的好意,“你舅母家非富即貴,即便有你在,我一個外人前去赴宴也實屬冒昧。”

    “沒關(guān)系的,我舅舅任侍郎多年,想要攀附他的人多著呢,不會注意到你的。

    而且,我們家與舅母家其實并不算特別親近,我娘親只是舅舅的遠房表妹,關(guān)鍵時刻可能都比不上街坊鄰居。只要面上過得去,我?guī)笥迅把缢麄円膊粫f什么的。”

    任侍郎多年……

    薛適眉心一蹙:“盈袖,你的舅舅可是禮部侍郎,明修?”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存稿越來越少了TAT

    然后預收《覺醒后寫反派話本出氣》就是因為當時寫這章時,寫到盈袖喜歡看話本子突然有了靈感hhh

    第56章 觀戲

    在知曉沈盈袖的遠房表舅是明修后, 薛適未再顧及太多。幾日后,同沈盈袖一起前往明府赴宴。

    馬車內(nèi),沈盈袖同薛適說笑幾句后, 開始迫不及待地翻看著從徐硯那討到的話本子。薛適倚在窗邊,看著外邊后退的景象,神情漸漸凝重。

    這段時日江執(zhí)給她治手時曾提起過, 明修是明家一眾小輩中最受明文昌信任的人。此前揚州一行, 明文昌極有可能交代明修去殺害江措。

    雖提前給一個人設定罪名并不妥當, 但江措遇害事發(fā)突然, 江岑許受陷背上殺兄之名,又值回京阻止江接造反之際,他們根本沒有機會同官府交涉先去搜集證據(jù), 再據(jù)此判斷誰是殺害江措之人, 只能暫且躲避追捕。

    后來因和親在即,五公主身負大益和平,關(guān)于其殺害兄長的言論才漸漸少去,但所有人都已默認, 就是五公主殺害了最疼愛她的兄長。

    如今三年過去,眼下最有效的辦法只能先鎖定最有可能下手的明修, 再搜集證據(jù)進行還原, 看看是否能夠與事實印證。

    也許此番前去明府未必能發(fā)現(xiàn)有用的線索, 但機會就在眼前, 一切巧合像是冥冥中的指引, 她不可能放任溜走。

    “到啦。”

    一路思忖著, 很快就到達了明修的府邸。

    沈盈袖拉著薛適下馬, 好奇張望四周, 此前都是父母赴宴, 她也是第一次來明府。

    薛適跟著看去,府外空蕩的街巷停滿了馬車,赴宴的人不少,基本都帶了家眷。一眼看去,公子要少些,大多是世家小姐跟在父親身邊,各個舉止有度,氣質(zhì)不凡。

    沈盈袖問過管事舅母楊氏現(xiàn)下的位置,帶著薛適去送壽詞。

    兩人走到南邊的正廳,薛適站在不遠處僻靜的花園等沈盈袖出來,即便沒有走近,也能聽到沈盈袖甜潤地說了幾句討喜話后,楊氏開始翻看壽詞的窸窣聲,緊接著就是她帶笑的聲音爽朗又潑辣:“來人,快將表小姐這副壽詞給我裱上,要金色牡丹框邊,就放在我臥房的梳妝臺左邊那處空白的墻上。”

    薛適不禁低笑出聲,竟真讓盈袖說中了。

    估摸著她差不多出來,薛適正想去迎迎,剛從花園往外走就驀地和人撞到了一起。

    薛適走得不快,因而步子收得及時,只是趔趄了下,但對方卻是跌坐在了地上。

    “抱歉小姐……我沒想到有人在這,走得急了些。”面白如玉的青年揉揉膝蓋,歉然道。

    “是我站得太隱秘,公子沒想到是正常的。”薛適幫他撿起散落的紙張,不經(jīng)意看到上面的畫,“公子是畫師?”

    青年點點頭,心事重重:“家中老母生了病,我先前的積蓄又都用在了修繕房屋,想著今日前來,若能為明夫人畫幅滿意的肖像賀她生辰,應能賺些銀子。”

    畫卷之上,青年寥寥幾筆就將手持長刀的男子生動勾畫,眼神犀利看向?qū)γ妫瑩]刀的姿態(tài)勢不可擋。

    只是當薛適看清畫中長刀的樣式時,卻瞬間怔在了原地,強壓著心中的驚駭,她故作若無其事地道:“這刀好生特別。公子是為了配合人物自己想象的,還是……有什么參照?”

    因他的畫非傳統(tǒng)的寫實風格,青年并未奇怪薛適沒有認出畫上的人,耐心道:“是照著畫的,畫的就是持刀的明大人,現(xiàn)在想想……這畫得有五年了。那時候,明大人得了把舉世無雙的金銀鈿裝大刀,十分愛不釋手,叫了很多人來府中作畫,最后幸得大人垂青,選中了我的畫。

    這是那時候我給大人畫的初稿,聽聞明夫人對事嚴格,要求較高,便想著將先前給明大人作的畫給夫人瞧瞧,好讓她對我的畫技信任一些。”

    薛適摩挲著畫卷邊沿,掏出身上的錢袋子,“這些銀子公子拿著,快回去給母親治病吧。”

    “這怎么行!”見那青年欲要說拒絕的話,薛適故作羞澀地笑了笑,“也是因為我想買下這幅畫。我一直崇敬明大人風采,看了這畫甚是喜歡,還請……公子不要告訴別人。”

    見薛適確實真心想要這幅畫,話間還帶著欲說還休的羞怯,那青年才愿意收下銀子:“多謝小姐賞識,但這畢竟是初稿,剩下的銀兩你拿回去,這些已經(jīng)足夠我為老母治病了。”

    正說著,沈盈袖遠遠走了過來,那青年便未再繼續(xù)叨擾,將錢袋子交還給薛適又再度行了謝禮,轉(zhuǎn)身朝府門的方向走了。

    “我剛剛在舅母那聽到,今日府中請了游目院的伶人唱戲,真是好不熱鬧!”

    薛適疑道:“游目院……不是南風場所嗎。”

    沈盈袖一臉“沒看出來呀,阿適你居然如此了解”的意味深長之色,解釋道:“那還是五公主在的時候呢,后來五公主和親走了,生意也冷清了,就改成了戲院,如今在京中名聲很廣的,阿適你居然不知道?”

    江岑許和親后,薛適只留意著與他有關(guān)的消息,不知不覺便錯過了其他事。

    想到先前的游目院,薛適彎了彎唇,曾以“小倌”之名蟄伏苦練的他們,如今終于能光明正大地施展才干,也有了“不忌軍”這般真正屬于他們的名號。

    片刻的失神,沈盈袖已拉著她去找位子坐了。

    “說是今日來了很多世家小姐,所以才特意準備了女兒家愛看的歌舞戲。”沈盈袖驚嘆道,“沒想到只是給舅母辦生辰宴就這么隆重。”

    “是啊。”

    薛適雖擔心畫的事,但左右不急于一時,更不想掃了沈盈袖的興致,便和她一起找了西邊人少的偏僻位子坐下。

    丫鬟侍從如流水穿行,接連將各式菜品呈上。遠處琴聲悠揚,近處語笑交織,薛適聽著沈盈袖說起每道菜式,耳邊又不經(jīng)意地落入另一道聲音,帶著散漫的笑意,熟悉非常。

    “揚州請愿寺聽說過嗎?本王這幾日去時,那的住持遲何說,本王屬水命,水生木,最好和屬木命的女子相伴,比如名字中帶草字頭的,令千金似乎不符合。”

    ……五行是陰陽家吧?這和佛家半點沾不上啊!

    但那位大臣根本不敢說,只得陪笑說是。

    然后,下一個大臣帶著女兒聽見的是——

    “揚州請愿寺聽說過嗎?本王這幾日去時,那的住持遲何說,本王命硬,娶妻需娶膽子大不怕死的。令千金一看見本王就低頭,我怕嚇到她。”

    那大臣瞥了眼自家女兒,嘴角抽了抽:這明明是不好意思和你對視,害羞得低了頭啊!他一個半老頭子都看得出來!

    還有……算命不是道家嗎?

    再然后,又一個大臣帶著女兒聽見的是——

    “揚州請愿寺聽說過嗎?本王這幾日去時,那的住持遲何說,本王整日舞刀弄槍,脾氣又差,與愛笑的、脾氣好的、不擅武的女子更易結(jié)緣,日后生活才會和諧。令千金武功不凡,英姿颯爽,但與本王少了緣分。”

    ……

    因問的人越來越多,這樣一路過來,沈盈袖也聽到了愈來愈近的說話聲,笑著朝薛適眨眨眼:“原來是平襄王來了,怪不得今日這么多世家小姐赴宴,合著都在盯平襄王的婚事呢。”

    薛適想起江執(zhí)方才的回答,只覺這人比自己還能胡謅,擺明了隨口拿無辜的遲何擋箭。

    只是聽起來,他并無喜歡的人,為何還要急著向皇上請求賜婚呢。

    難道……是想試探朝臣的態(tài)度?

    若非明修默許,今日楊氏的生辰宴,朝臣不會紛紛帶著家中女兒前來。

    江執(zhí)只需靜觀哪些朝臣急于同他結(jié)親,便能知曉誰與明家走得更近。

    那邊,江執(zhí)一身黑金鷹紋錦袍,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手中瓷杯。

    黑色襯得他身形更加挺拔威凜,但夜色下隱隱流漾的金,卻將他一杯接著一杯飲酒時的舉動,添上了瀟灑與風流。

    直到桌上盛酒的瓷壺空了,他才滿意地撩起衣角,起身懶懶道:“本王飲了不少酒,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清醒清醒,各位大人失陪。”

    有人熱絡諂媚著:“王爺快些回來啊,一會兒歌舞戲該開始了。”

    今日生辰宴席設于院中,主位在南,東西兩側(cè)客座一字排開。戲臺則搭在北邊,中間隔池相望,以免太近無法覽盡歌舞戲全貌。

    遠處管弦聲起,眾人止了說笑,聚精會神看向北邊戲臺,等待歌舞戲開始。

    為首的女子和著管弦曲奏啟唇吟唱,薛適看過去,發(fā)現(xiàn)那女子正是五年前游目院的老鴇。

    吟唱過后,臺上幾人開始演繹,將故事呈現(xiàn)。

    與常見的歌舞戲不同,這個故事并非民間雜談,也不是神話傳說,講的只是一戶人家兄弟姊妹間的事。

    這戶人家有五個孩子,三公子幼年離世,只余其他三位公子和五小姐。

    幾人性情各不相同,大公子一心想要爭奪家產(chǎn),四公子喜外出玩樂,五小姐脾氣很差,但與溫柔清潤的二公子兄妹感情最好,二人常在茶樓賞景品茗。

    誰知有一日,二公子死在了茶樓,茶樓眾人都看見是五小姐動的手,再加之五小姐本就乖戾狠辣,因而官府認定了真兇就是五小姐,并未再查,一心抓捕。

    五小姐無奈,只能先行逃跑,但她的心里早已有了懷疑的人選。

    雖大哥與她關(guān)系最差,又執(zhí)著爭奪家產(chǎn),卻并不會為此殺害二哥,否則早就下手了,根本不會等到現(xiàn)在。

    四哥亦不是重利益的性子。

    但,四哥的外祖卻始終想要染指他們的家產(chǎn)。

    如今,大哥為爭家產(chǎn)所使的陰謀敗露,二哥已逝,她自己又受盡非議,只有四哥全然不受影響。

    故事點到即止,所有伶人走向中央,仰頭舞袖,層層疊疊間,只見中間的人影一身華貴的黃色衣裙,背對著眾人,忽然開了口。

    “二哥不是我殺的。縱使化成白骨,變成厲鬼,我也要殺害二哥之人不得安寧,替二哥報仇!”

    池水對面,明修坐于主位,握著茶杯的手止不住地抖。

    其他人亦是滿臉驚恐地看著戲臺中央,那抹被其他伶人簇擁的黃色身影。

    那人究竟是誰?

    為何和五公主的聲音一模一樣?!

    五公主不是死了嗎……

    手中的白玉酒杯終是經(jīng)不住明修接連不停的抖,被彈落到了地上,霎時摔成碎片。

    只見那抹身影悠悠轉(zhuǎn)身,明明距離很遠,難以確切知曉她的目光,但明修就是覺得,她在看他。

    熟悉的千葉蓮面具之下,那伶人譏誚地笑了聲,繼續(xù)道:“你說,對不對呢?”

    第57章 醉橘

    冷風吹皺池水, 陰寒悄然升籠,絲絲浸透過空氣,令人骨縫發(fā)涼。

    歌舞戲終了, 原本熱鬧的生辰宴驟然變得沉寂,眾朝臣也顧不得同平襄王結(jié)親攀勢,各個人心惶惶。

    明明戲臺上已無任何人, 但昏黃的燈影灑落, 好似仍能看見那抹不可一世的孤傲身姿, 著與燈影一樣色澤的衣裳, 像是飄蕩的鬼魂,時明時暗。

    眾人想不明白,若是有人故意模仿, 怎會做到與五公主的身形、聲音、氣質(zhì)方方面面, 皆完全相像?

    又或者,五公主根本沒有死在關(guān)塞,而是偷偷回來了?

    可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長安?又為何偏偏選擇在明修夫人的生辰宴上, 登臺出現(xiàn)?

    明修則恨不得將那伶人抓來直接殺了。但顧及宴上朝臣眾多,且今日不全是與明家親厚之人赴宴, 還有一些中立派及受皇帝重視培養(yǎng)的新人, 他動作太大難免會惹人生疑。

    明修煩躁地揉了揉眉心, 不禁想起那日與明文昌的談話。

    彼時關(guān)于前太子、五公主、平襄王越想越亂的思緒, 竟在此刻極快地閃出一個清明的念頭——

    如果當年死的不是前太子, 而是五公主呢?

    所以要戴面具。

    因為不能讓人知道, 活下來的并非五公主江岑許, 而是太子江執(zhí)。

    所以平襄王給人的感覺既像幼時的太子, 又像戴面具時的“五公主”。

    因為——他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那臺上的……

    思及此, 明修急急看向平襄王的座位,眼前一空,心跳急劇如擂鼓。

    他喚來身邊的人,“平襄王呢?!”

    “回大人,平襄王在歌舞戲開始前,離席醒酒去了。”

    腦中“轟”地一下,明修站得僵直的身子不由向后歪了歪,直接跌回座位。

    ——全都對上了。

    渾身血液像是倒流,讓他只覺不寒而栗,細思極恐。

    沈盈袖及一眾世家小姐未見過五公主,因而并無其他想法,只覺歌舞戲好看,故事也足夠特別。

    薛適看著已經(jīng)空蕩的戲臺,仍無法抽離回神,眼前不受抑制地蒙起水霧,模糊而酸脹地掀起戲中故事所說的三年前,她在見南山最后看到江措倒在血泊的畫面。

    那日后,她和江岑許一起奔逃,他們有太多的憤懣和悲痛,卻因缺少足夠抗衡江接和明文昌的權(quán)勢與人手,最終只能咬牙隱忍捱過。

    但今日的江執(zhí),在站于戲臺中央的那一刻,好像又回到了大明宮宣微殿中那個永遠張揚的“五公主”。

    區(qū)別在于,曾經(jīng)的他是為藏拙,故意給自己招來不好的名聲。

    但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勢力,是京城中人人忌憚、爭相攀附的王爺。

    他既敢如此在明修面前演戲挑釁,定是有了準備。

    而她,也抓到了真正殺害江措之人的線索。

    江措曾隱秘遞到她手中的瑟瑟與青年為明修所作的執(zhí)刀之畫完全相和。

    那是金銀鈿裝大刀,與尋常的刀相比,除了刀身鋒利、削發(fā)如泥之外,樣式也最為獨特。鞘柄為鮫皮制,且有金銀鏤空鑲嵌,其中最為名貴的飾品就是寶石瑟瑟,碧綠清透,恰是相配。

    她此前想過很多次這枚瑟瑟的用意,也找人問詢過,但從沒有一個答案是出自刀鞘。

    下意識看向江執(zhí)空著的座位,薛適朝身旁的人輕聲道:“盈袖,一會下宴我找王爺說些事,你先回去便是,不用擔心我。”-

    池水對面,再次成為江岑許,江執(zhí)卻是沒有絲毫不適應,冷眼看著對岸的動靜,他嘲諷地勾了勾唇,閃身進入暗處,換好來時的黑金衣袍,將近似五公主的黃色宮裝扔進早已架起的火堆里。

    曾在游目院假扮老鴇的女子帶著其余姑娘整理著東西,腳下步伐卻是移動默契,不著痕跡地將他離去的身形遮掩。

    宴會比預計中的更早結(jié)束,江執(zhí)回到座位沒待一會兒,也起身往外走,迎面遇上明修樂呵呵地朝他見禮。

    “平襄王在關(guān)塞待得久,可是吃不慣長安的菜式?見你沒吃幾口就離了席,想是不合口味。”

    “怎么會?”江執(zhí)淡淡掀起眼皮,眉梢輕挑了下,語氣也慢,“明侍郎府里的菜肴甚是好吃,酒夠醇冽,一番下來本王都喝醉了。

    府上風景也好,尤其對岸西北柏樹邊上的觀亭榭,臨池靠花,寧靜適意,真是醒酒的好去處,本王坐了會,頭腦清醒不少。”

    江執(zhí)身上酒味明顯,觀亭榭的位置說得也準確,明修只得面上堆笑,端著無比親切的模樣:“是,我也常坐在觀亭榭,尤其夏日池中荷花盛開,更是美不勝收。鄙人方才還擔心王爺沒能看成歌舞戲,聽得王爺在觀亭榭,那位置應是能看到,便放了心,不然招待不周實屬罪過。

    就是今日的歌舞戲?qū)嵲诓凰愫茫文吭旱牧嫒苏讨图艜煿飨嘞瘢怪苯蛹侔缂艜煿鲊W眾取寵,回頭我定要看看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膽。”

    “是嗎?”江執(zhí)眼眸微瞇,疑惑不解的模樣,“本王雖久聞寂暉公主名號,但畢竟頭一回到長安,此前一直沒見過,只顧贊嘆今晚的歌舞戲?qū)嵲诰省2贿^……”

    他頓了頓,走近了些,好奇打量著明修,直盯得明修發(fā)怵,才勾唇笑道,“明侍郎對寂暉公主還挺仰慕,如此念念不忘,只是演戲的伶人與寂暉公主像了些,就這般激動。

    那伶人不過演繹了一段編造的故事,也沒有詆毀和侮辱寂暉公主,似乎也算不上嘩眾取寵。

    還是——

    你在害怕什么?”

    明修虎軀一震,他今晚并未飲多少酒,卻在這一瞬,真切覺得站在眼前的人就是五公主。

    他不斷眨著眼,下一瞬,又看見二皇子重重倒下的身影。

    不會的,不會的……

    所有一切他都已經(jīng)處理好了,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這只是巧合,只是巧合……

    江執(zhí)狀若絲毫未覺明修的異樣,揮袖拍了拍他的肩膀,熟稔道:“走了啊,明侍郎勞累一天,早些休息。”

    ……

    這一遲,明府外面已無其它馬車,人早走得差不多。

    江執(zhí)厭惡地扯了扯衣領(lǐng),他不算喜歡飲酒,但今日為了做戲全面,特意飲了不少,只覺周遭空氣都是黏膩的味道。

    蹙眉欲朝唯一的那輛馬車走,背對月光的暗影處,只一方大致的黑色輪廓停駐,但在他邁出步伐的那一刻,馬車的輪廓多了抹靈動的身影,驀地破開黑暗,淋著月光幾步跑向他。

    薛適的眉眼在他眼前一點一點清晰,江執(zhí)愣了下:“你今日也來了?”

    “嗯,明夫人是盈袖的舅母,我陪她過來的。”

    今日和江執(zhí)一起過來的是臨辭,薛適提前從臨辭手里取過江執(zhí)的斗篷主動給他披好,此刻斗篷冰涼的面料因沾了許久她身上的體溫,已暖了許多,江執(zhí)指尖觸了觸垂曳的斗篷,彎了彎唇,抬眸看向薛適,她的聲音關(guān)切溫和,亦如斗篷上的溫度。

    “王爺今日飲了很多酒,我離席早,去附近的茶樓要了些曬干的橘子皮和鹽,剛好馬車上臨辭備了壺熱水,煮開喝連帶橘子皮一同吃下醒酒效果極佳,王爺試試。”

    說話間,兩人已登上馬車,江執(zhí)將盛著橘皮茶的玉蘭杯送入唇邊,瓷白之下笑意更加明顯:“你怎么知道我喝了不少酒?”

    “我看見來著。”

    “那,沒聽見什么嗎。”

    薛適扯唇笑了笑,些許無奈的意味:“聽到王爺拿遲何做擋箭牌,將那些意欲結(jié)親的朝臣們噎住了。”

    “不是擋箭牌。”江執(zhí)放下茶杯,慵懶靠在窗邊,卻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我確實,挺喜歡那樣的。”

    那樣的……

    薛適回憶了下,屬木命、膽子大不怕死、脾氣好……

    就見眼前的人蹙眉思索了會,忽地眉目一揚,仰起臉問他:“王爺是喜歡像花神女夷一樣的女子?”

    “……?”

    江執(zhí)抿了抿唇,半晌才落下個幾乎氣聲的“嗯”,壓得極低,音調(diào)也沉,聽起來像是無可奈何卻又忍俊不禁。

    他未再繼續(xù)說下去,生怕某個人越想越偏,也怕自己沒有掌握好分寸,不可抑制地說出什么會把她嚇到,只好不動聲色地換了個話題:“你特意等我出來,就是為了給我送醒酒茶?”

    江執(zhí)沒想到,他只是為了多聽一聽她的聲音才隨口提起的問題,卻會讓薛適眸光一黯。

    她低垂著頭,聲音也有些輕:“王爺是不是……有明大人殺害二皇子的線索了?”

    薛適知道,他做事一向思慮深遠,如此明目張膽地演這出歌舞戲,不會只是為了制造混亂,為曾經(jīng)蒙受冤屈的自己出氣。

    “是。”江執(zhí)也不覺意外,薛適本就聰明,又對他了解頗深,說道,“我這次去揚州就是為了搜集曾經(jīng)沒來得及調(diào)查的線索,官府的卷宗、見南山掌柜等人的證詞、過所文書,皆已發(fā)現(xiàn)端倪,足夠證明殺害二哥的人就是明修。

    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純善赤誠、重情重義,即便明文昌再架空他的權(quán)力、再想為此事遮掩,但對于二哥的死,皇上定會徹查到底。

    明修無論如何也逃不掉,而我就是要他在看了這出戲后,像是見不得光的老鼠,心驚膽戰(zhàn)、疑神疑鬼,不斷回想自己動手時有無遺漏的細節(jié),再與明文昌一起到處找補隱瞞,最終費盡心機依舊只有一場空,難逃一死。”

    似乎很久沒有看到這般張揚的他了。

    常說著不好聽卻很正確的話,棱角銳利、笑容譏誚,好似不是別人不喜歡他,而是他看不上任何人,囂張肆意、毫不懼怕。

    薛適淺淺翹起唇角,心中更加安定,她將一直貼身攜帶的瑟瑟和今日從青年那買到的畫一同遞給江執(zhí),將前因后果說了通。

    “我總是在想,若二皇子還活著,會是什么樣?

    他應該很驚訝王爺?shù)纳矸荩矔荛_心王爺能做回自己,還會跟盈袖和徐兄一樣常來攤前。

    在沒有為他找到兇手的每一天,好像只要感受到幸福,我都會不自覺地想起,他在我面前閉上眼,訣別的畫面。”

    薛適唇瓣微顫,刻意偽裝出自己沒事的笑容,破碎又縹緲。

    江執(zhí)聽見她說:“王爺,我很想二皇子。”

    心倏然墜入冰底,所有復雜的情緒也被冰封凍結(jié)。

    他一直都知曉,江措生前對薛適的心意,甚至比江措本人察覺得都要早。

    那……她呢。

    唇舌間縈繞的橘子味道因停留太久,漸漸發(fā)苦發(fā)澀。

    所以,她特意等他,其實是為了告訴他這些證據(jù),醒酒茶也只是因她向來溫和親切,做出的禮貌之舉。

    他欣喜于她愿意把內(nèi)心脆弱的情緒同他說出,但又卑劣地只想獨占她所有的喜怒哀樂。

    馬車已駛到薛適家門前,江執(zhí)扶她下車時,能清楚感受到她微涼手指間輕輕的顫抖,因為他的觸碰。

    但令他放心的是,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施針,她受過拶刑的手基本已無大礙,靈動敏覺,亦如從前。

    薛適和在明府外面等他時一樣,笑著朝他揮手,然后轉(zhuǎn)身往大門那走。

    他喉嚨發(fā)緊,聲音先于腦中指令落下,“薛適。”

    她打開院門回頭,而江執(zhí)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在她身后。這一轉(zhuǎn)身,緊仄的距離間,薛適腳下難以站穩(wěn)不禁一滑,就要朝后栽去。

    江執(zhí)伸手,一把攬住她的腰,順勢將她扶靠在門上,欺身逼近,垂眸緊緊盯著她:“今晚你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那幅畫,還會在門外等我嗎。”

    薛適背貼在鐵門,除了堅硬的觸感外,并未受到撞痛。

    出于各種各樣的緣由,她同他有過很多次觸碰。但這一次,他按在她腰間的雙手,卻讓她覺得,好像有什么變得不一樣了。

    也許是他過分灼熱的目光,也許是他沒來由的這句話。

    薛適雖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問,但心里的答案卻清明:“會。”

    她笑了笑,若水眸光好像輕而易舉地就能將他眼中某種噴薄的火焰灌滅。

    “不是說好要一起回家嗎。而且王爺喝了許多酒,我想陪在王爺身邊。”

    江執(zhí)神色未變,聲音依舊沉壓:“沒有喝酒的人,若是距飲了酒的人太近,會受不了酒味。”

    意思是,不信她會想要陪在喝酒的他身邊這種說辭。

    可能酒喝多的人……心思都會有些敏感?

    薛適耐心道:“王爺之前扮五公主的時候,也沒有嫌棄我兩次沾染酒氣呀。”

    一次是在他的生辰宴后,她喝醉了口無遮攔地叫他“阿姐”;一次是她陪著阿雅借酒消愁后,他嘴上嫌棄,卻一步步走近,將落下的海棠簪在她的發(fā)上。

    這幾日她問過盈袖該如何傳遞心意,話本子上教的內(nèi)容說,對于喜歡的人先不要太急切,以免對方覺得冒犯,可以慢慢做些關(guān)心對方的事,不知不覺講出自己的想法,一點點讓對方察覺,你對他是不同的。

    于是,她做了醒酒的橘皮茶,自然又隱秘。

    然后此刻——

    她在他無形的禁錮下,大著膽子慢慢踮起腳,鼻尖停在他的唇前。

    很輕很輕的吸氣后,她仰頭看著他,眸光染笑清亮,“而且,沒有不好聞。”

    【作者有話要說】

    *花神女夷:春夏之神、萬物長養(yǎng)之神。她溫柔和善,富有同情心和仁愛之心,關(guān)心和照顧著世間的一切生命。在神話傳說中,女夷不僅掌管耕耘播種,還負責開花結(jié)果,以及喚醒冬眠的動物、促進植物生長等。——相關(guān)資料源于百度

    *“金銀鈿裝大刀”原型為“金銀鈿裝唐大刀”,相關(guān)資料源于百度百科。

    第58章 瑾暉

    馬車已駛離春水河, 但女子身上清雅的墨香混和著她獨有的溫甜氣息,像是綻于鼻端的茉莉花,繚繞不散。

    江執(zhí)手捏玉蘭瓷杯, 橙色的橘皮蕩在水中悠悠轉(zhuǎn)轉(zhuǎn),他的目光落在上面愈顯幽深,像是看到了水光所映照的腦中畫面, 回溯至方才, 再次臨現(xiàn)——

    薛適的鼻尖、唇瓣距他咫尺, 仰頭望著他, 笑靨燦然的模樣,令他下意識就收緊了扶在她腰間的手,將她拽得更近, 目光也不自覺地被牽系著緩緩下移。

    可她的眼神太過干凈澄澈, 引人深醉眷戀,卻也更叫人清醒地止下所有舉動,唯恐渾濁她的皎潔。

    好在,他確定了一件事。

    她并不排斥他的觸碰。

    雖然仔細想來, 他們不是第一次靠得這么近,但之前都夾雜著或哀或痛的情緒, 是無意識間, 發(fā)自本能的慰藉。

    因而像今夜這樣, 藏了渴望和刻意心思的, 是頭一遭。

    江執(zhí)將茶水一飲而盡, 垂眸把玩著茶杯, 唇邊弧度一點點掀起。

    他想, 就算薛適真的喜歡二哥, 對二哥念念不忘……

    他也不會放棄。

    直到她喜歡上他的那一天-

    宴會一結(jié)束, 明修就匆匆去了宰相府,將今晚發(fā)生的事和自己對江執(zhí)身份的猜測說了一通。

    明文昌一向平靜的神色也在蹙眉橫目間漸漸撕扯出裂痕。

    “這樣說來,十五年前死的極有可能是真正的五公主,而太子假扮成五公主活了下來。

    我原本以為,先帝在遺詔上寫明將皇位傳給江岑許,只因她是許皇后的女兒。如今看來,倒像是先帝早就知道真相,所以才放心將皇位傳給所謂的‘五公主’。”

    當年,他雖讓人毒害太子將其偽裝成病逝,卻未縱火。所謂的殿中意外走水,應是活下來的太子自己使出的把戲。不僅能讓他難以確認尸身,無法知曉死去之人的身份,又能以毀容為由戴上面具,至此金蟬脫殼,徹底成為五公主立于世間。

    明文昌沒想到,自己活了這么多年,竟早早就被一個七歲小兒蒙騙了去。直到這七歲小兒長大后,甚至接連換了兩重身份,才叫他反過來察覺。

    不過……

    “修兒,你也無需擔心。”明文昌慢慢舒展眉宇,又恢復了平日的鎮(zhèn)靜模樣,“即便他是前太子,但現(xiàn)在根本無人能夠證明他的身份。

    所以,他只能是平襄王。

    至于你說的歌舞戲,不管平襄王的目的何在,你現(xiàn)在最需做的,是加緊去趟揚州,細細檢查當年殺害二皇子的所有細節(jié),萬不可粗心遺漏任何細微之處,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速速彌補。

    如此,即便平襄王對此事再心知肚明,但若是拿不出證據(jù),他無論想要如何裝神弄鬼,也難以將你定罪,不過是自我出氣、唬唬人罷了。”

    既然雙方都清楚彼此做過的事,那就看看誰能站到最后,手握難以辯言的確鑿證據(jù),將一切擺到明面,碾壓得對方再不能喘息反抗,將所有真相,抖落到天下人面前-

    從宰相府出來,明修頓覺輕松不少,也不像先前那般惴惴不安了。

    是他把情況想得太糟,眼下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么,心中只覺分外踏實。

    恰好元正給假七日,從臘月二十八一直休到正月初四,他可以趁此去趟揚州。

    此行明修將能想到的所有細節(jié)都進行了詳盡的檢查,不夠周密的地方又更進一步地做了偽造填補,比如當時去揚州擬定的假身份、所住客棧的登記名簿、去往見南山的路線……

    確保萬無一失后,才放心回京。

    正月初五,照常上朝。

    江抒先是向眾朝臣道了幾句新歲問候,然后看向與明文昌一同站在最前的江執(zhí),略顯急切道:“聽聞平襄王已掌握了充分證據(jù),能夠證明當年殺害瑾王之人并非寂暉公主,而是另有其人。故,朕今日特在朝上問明,有愛卿們看著,也更能助朕徹底了結(jié)此事。”

    此話一出,滿朝嘩然。

    雖然早在明修夫人的生辰宴,那出意有所指的歌舞戲已經(jīng)引得眾人對五公主殺害二皇子之事議論紛紛、浮想聯(lián)翩,但誰也無法僅憑歌舞戲中,伶人惟妙惟肖地闡明近似出自五公主之口的冤言,就斷定五公主并非殺害二皇子之人。

    只是,讓眾人更加沒有想到的是,不過元正假日才過,這場歌舞戲就成了真,相關(guān)證據(jù)竟掌握在平襄王手中,還這么快就傳到了皇上跟前。

    明文昌和明修亦是始料未及。

    明文昌不動聲色開口,自然而然的模樣,好似只是隨口提出心中疑惑般:“平襄王真是勤勉篤行,浩氣凜然。回京不過數(shù)日,竟就關(guān)注到了寂暉公主生前殺害瑾王之事,令老夫佩服。”

    江執(zhí)挑了挑眉,未等開口,江抒先一步道:“是朕的意思。

    平襄王剛回京,就對小五因薛待詔偽造遺詔被送去關(guān)塞和親一事仗義執(zhí)言。而朕此前一直讓刑部派人去揚州徹查小五殺害二哥一案,各個都說就是小五所為,但所謂的服飾、面具一樣,皆可被人偽裝再嫁禍給小五,這樣的證據(jù)并不算充分,不是嗎?而朕亦不信小五會做出這樣的事。

    許是小五生前風評太差,讓大家都對她心存偏見,所以朕才想請平襄王去調(diào)查此事。平襄王從未在京城待過,又心懷正義,應能為朕查出殺害二哥的真兇。

    若非小五所為,萬不可讓小五在為大益和平付出性命之后,還要背上殺人的污名。

    而朕,總要給死去的皇兄和皇妹各自一個公道。”

    江抒這番話舍了二皇子和五公主的名號,直接以兄妹稱呼,足見比起自己至高無上的皇位,他更看重親情。

    明文昌立即稱是,他低著頭,忽然意識到這個曾被他逼著登上皇位、厭惡權(quán)力爭斗的外孫,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成長為他未曾想到的模樣。

    他不再是肆無忌憚的主導一方,在他未留意到的地方,這個外孫已經(jīng)瞞著他重用了自己看中的人。

    江抒那般重視情誼,選擇讓平襄王來調(diào)查最在乎的二皇子之死一事,足以證明。

    而這件事,在此之前估計滿朝上下只有江抒和江執(zhí)兩人知曉。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倒是兄弟連了心。

    但此刻,即便他早已知曉平襄王就是五公主、也是曾經(jīng)的前太子,卻無法空口指明,也不能說太多,倒顯得欲蓋彌彰,只能被動地等待江執(zhí)呈出證據(jù)、被動地將希望寄托在明修身上。

    明文昌暗暗收緊了官袍袖中的手。

    多少年沒有如此被動的時候了,他若無其事地看向一旁不遠處的江執(zhí),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卻正好和江執(zhí)對上視線。

    極快的一瞬,明文昌只覺渾身寒涼,像是被滔天的恨意淹沒,又被剎那冰封。

    再想細細打量時,江執(zhí)只是朝他挑了挑眼尾,笑容散漫而無謂,一副悠然自若的神情,卻無聲無息地彰顯著他的胸有成竹。

    “啟稟皇上,臣首先查看了揚州官府對于瑾王一案的卷宗,雖當時揚州官府沒有請仵作細細勘驗,但卷宗明確記錄著瑾王身上的傷口方向由下至上,右深左淺。”

    江執(zhí)淡淡環(huán)視眾朝臣,最后將目光輕飄飄地掃在明修身上,好像只是偶然一瞥,但那一閃而過的深意卻讓明修脊背一寒。

    江執(zhí)掠過視線,朝江抒道:“所以殺害瑾王的人,一定慣用左手,才會留下這樣的傷口。”

    話音一落,朝臣驚呼成片,江抒神色凝重地看向刑部侍郎,刑部侍郎立即上前應道:“若卷宗記錄屬實,平襄王所述確實不錯。”

    眾人都知道,寂暉公主慣用右手。

    有朝臣了然道:“真兇雖模仿了寂暉公主的衣著打扮意圖嫁禍,卻忘記了慣用手不同這一關(guān)鍵。”

    “也是,自然而然的習慣往往最易忽略。”

    ……

    明文昌臉色沉郁,有親明家一派的朝臣注意到明文昌的神情,以為明相是不想讓平襄王出盡風頭,對江執(zhí)道:“萬一是寂暉公主太過慌張,沒想太多就使了左手呢?”

    “一個人如果太過慌張,那定是大腦一片空白,只會依本能的第一反應做事,寂暉公主使非慣用手殺人,似乎并不符合吧?何況,卷宗還記錄了‘出手果斷、從傷口形狀與力度可判斷手法嫻熟’這句。”

    那朝臣見明文昌臉色更沉了,一閉眼,不死心又道:“那萬一,寂暉公主左右手皆擅長呢?”

    江執(zhí)睨著他,良久,忽而笑了,直看得那朝臣頭皮發(fā)麻,“你說話挺有意思啊,那么多萬一?這世上所有事,只要在自己的想法前面加上萬一,都有的說。

    就比如本王現(xiàn)在說——萬一,你講出這番話是因為腦子不好呢?你覺得,本王說的有道理么?”

    “我……”

    江執(zhí)根本不給他思索的機會,“你自己說了那么多萬一,無非想給‘寂暉公主是兇手’這一結(jié)論生硬地加個理由。同樣地也說明,根據(jù)傷口已無法完全認定寂暉公主是真兇。”

    那朝臣在江抒不悅的神情中只好閉了嘴,看著明文昌越來越差的臉色,聽江執(zhí)繼續(xù)道:“既已排除了寂暉公主的嫌疑,那當日,真正的兇手必是偽裝好一切,尾隨瑾王前去見南山。

    而那段時間,瑾王忙著寫離宮賦,常去的地方只有刺史府和請愿寺,兇手定是住在了與刺史府和請愿寺距離都較近的客棧,才更容易洞悉瑾王的動向。排除下來,滿足條件的客棧有三個,我依照官府卷宗所記錄的瑾王身亡的日子,查找了往前一個月三個客棧的入住名簿,并和揚州太守一同核對了入住客人的身份,同戶籍比對后排除揚州本地人,篩選出的來自京城的人又和過所進行了對照,最終發(fā)現(xiàn),奇怪的只有一個名字,沈鶴之。”

    這個名字一出口,明修再也維持不住鎮(zhèn)定,不自覺地張著嘴巴,微微發(fā)顫。

    “沈鶴之作為無官職的普通百姓,申請‘過所’除需本人遞交申請外,還需有保人。我去調(diào)取了沈鶴之的過所,上面外出事由、姓名、性別、籍貫、同行人員名單、所帶奴仆數(shù)量、車馬等,都有登記在冊,唯獨少了相貌特征。

    更巧的是,沈鶴之是明侍郎的妹夫。

    而保人,也是明侍郎。”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將注意凝在明修身上,止不住低聲議論,任誰也想不到,這事說著說著竟會與禮部侍郎扯上關(guān)系。

    龍椅之上,江抒緊抿著唇,俊美無儔的面容此刻顯出與他周身氣質(zhì)截然不同的罕見陰沉。雖尚未發(fā)問,但青年帝王毫不遮掩的目光直直落下,還是令身為臣子的明修有了壓迫之感。

    明修不動聲色收斂好神情,端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自若模樣,“平襄王英明睿智,一番言論更是縝密周嚴。只是,鄙人為自己親戚過所作保似乎并無不妥之處?而過所文書沒有將相貌特征登記在冊,鄙人不知緣由,許是守關(guān)人員太過忙碌,一時不察所致。”

    “承蒙明侍郎夸贊,本王也只是將客觀事實闡述清楚。不過……”

    江執(zhí)懶懶掀起眼皮,嘴角弧度玩味而譏諷,淡淡看向明修,“本王特地去沈府拜見了沈先生,大致說了下此事,不巧的是,沈先生那段時間和好友一起去蜀地游玩,從未去過揚州。我同沈先生說好后,前些日子,沈先生已特地前往蜀地將好友接到了京城,只等皇上隨時傳喚,配合查清此案。

    如此看來,應是有人偽造了沈先生去往揚州的過所文書。而剛剛明侍郎又承認了自己為沈先生過所作保一事,也就是間接表明了沈先生去過揚州,這與事實相違背,明侍郎覺得呢?”

    “我……我只是說給自己的親戚過所作保并無不妥,并沒有說我為他作過保。”

    明修的思緒漸漸凌亂起來,他打點過上上下下的守關(guān)人員,卻沒想到,江執(zhí)會另辟蹊徑,從沈鶴之入手。

    明明他已將所有能想到的細節(jié)都竭力彌補了……為何還是會遺漏關(guān)鍵,給江執(zhí)撕咬的機會?

    明修的心境愈加慌措,江執(zhí)的聲音卻越發(fā)沉穩(wěn),有條不紊地將他的解釋一一擊破。

    “我找了守關(guān)人員,和他們說皇上尤為看重瑾王被害一案,若是他們早些承認自己受人之托,對過所文書動了手腳,我可以幫他們在皇上面前求求情。若是被我親自查出來,按律當斬。

    本來他們都堅持聲稱自己絕對公事公辦,直到我說出明侍郎你的名諱,各個瞬間嚇得不行,立即承認了你偽造過所文書的事。

    我還說,也許過段時間你會去囑托一番,比如給他們更多好處,又或威脅他們,軟硬兼施,總之定是為了讓他們守口如瓶。我以將功補過為條件,要求他們假意應允你的安排,這不,他們前天已傳信于我,說明侍郎你,確實又去揚州找了他們。”

    明修看著眼前那張風俊的臉,張揚恣肆,刺眼非常,心中更加堵恨。

    他這幾日的準備,費盡心思打點守關(guān)人員、彌補細節(jié),原來都是江執(zhí)早就籌劃好的圈套,只待他跳入。

    江執(zhí)就是想耍他,就是想看著他像小丑一樣奔向虛假的希望!

    “……是,我確實,偽造了過所文書,”明修咬牙,只得在確鑿無疑的過所一事上做出妥協(xié),“但這只能說明我違背律法出關(guān),談不上我有殺人嫌疑吧?”

    江執(zhí)沒有回答,而是看向江抒:“皇上,臣有一事想問,明侍郎可是慣用左手?”

    明修常跟在明文昌身邊,江抒經(jīng)常見到他,也算熟悉。

    “是。”

    對上江抒的視線,明修立馬上前跪禮,言辭懇切:“皇上,臣冤枉!臣確實偽造了過所文書,因急于外出辦事,來不及等到過所申請通過審核,這才出此下策。

    至于慣用左手……是,我承認,可、這不能證明當初持刀殺害瑾王的就是我啊!”

    江執(zhí)毫不掩飾地輕笑了聲,目光瞬間冷了下來,涼涼道:“明侍郎,本王好像從未說過,瑾王身上的傷,是出自刀吧?”

    第59章 追念

    明修身子一僵, 方才還振振有詞的嘴巴驟然發(fā)麻,腦中也跳不出任何說辭,一時怔在了原地。

    明文昌閉了閉眼, 心知此局已敗,而明修注定成為棄子。

    今日紫宸殿上的情況,很快也傳到了明茵殿中。

    她溫柔一笑, 朝對面的薛適道:“看來平襄王那邊進展得很順利, 接下來是不是該你去作證了?”

    即便薛適已不再是書待詔, 但這幾年她依舊會常進宮, 先是看一看以前翰林院的同僚們,再到明茵的殿中陪她說說話,講一些宮外的新鮮事, 帶一些市井間的特色吃食。而明茵也會將他國進貢的稀奇玩意送給她, 諸如薛適喜歡的孤本、硯臺。

    江抒雖坐上了皇位,但對薛適的親近一如從前,每每知道她來,只要得空定會來蓬萊殿一起坐上一會兒。

    “嗯。”薛適點頭應著。

    “上一次你去紫宸殿, 還是在三年前。那時候,我看著你被江接的人帶走, 不知有多害怕。

    那時候……他也在。”

    奚玄被明文昌帶走后一直生死未知, 明茵時常會露出這般悲傷哀愁的神情。薛適起身, 輕輕抱住了她, 柔聲安撫道:“娘娘別擔心, 現(xiàn)在一切都變好了。而且不是已經(jīng)打聽到奚公公的消息了嗎, 他還活著, 就會有和娘娘相見的那一天。”

    ……

    這邊, 大殿之上, 江執(zhí)已經(jīng)拿出薛適先前遞給他的那枚瑟瑟,將前因后果說了一通。

    “大益?zhèn)鹘y(tǒng),每逢中和節(jié),皇上會給在京的大臣賜宴、贈刀。五年前中和節(jié)宴上,先帝曾賜給明侍郎一把金銀鈿裝大刀,由京中名刀師打造,獨一無二,特嘉獎明侍郎官績出色。

    而這枚瑟瑟就是出自此刀鞘柄,瑾王死前曾將其交于一個人。”

    江抒:“傳。”

    只見門外漸漸走進一個清瘦高挑的身影,及腰的長發(fā)間只一根木色毛筆簪束,發(fā)尾系著簡單的白色發(fā)帶,溫婉而典雅。但明亮的眼眸和唇邊親和的笑意,又添出靈動與生機。

    有朝臣不確定道:“……薛待詔?”

    三年前,薛適女扮男裝被大皇子發(fā)現(xiàn),為保命竟聽其安排偽造五公主和親遺詔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朝中無人不知。

    薛適彎唇見禮:“承蒙大人記得。”

    她走于最前,跪地朝江抒拜禮:“草民叩見皇上。揚州時,草民曾于見南山茶樓見過瑾王最后一面。”

    她頓了頓,再度憶起那日畫面,攥緊的手心一片冰涼,余光中,有人不動聲色地走到她身邊站定,陰影隱隱罩下,令她心神安寧。

    薛適暗暗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開口,聲音溫和卻堅定:“瑾王同我說,他并不信那時傳出的母妃受寂暉公主母后牽連而逝的言論。他說,他相信寂暉公主,最后將這枚瑟瑟遞到了我手中。”

    “皇上可遣人去見南山查證,當日二樓的人都看到了我去找過瑾王,即便他們難以聽清我們說了什么、也無法看見瑾王秘密將瑟瑟交于我的瞬間,但見南山的掌柜知道我與瑾王交好,我們常去品茶,而皇上和各位大人也知道,寂暉公主同我關(guān)系很差,我沒道理為了恨我的寂暉公主,在瑾王一事上幫她撒謊。”

    薛適的一番話無疑進一步印證了江執(zhí)先前所述。只是眾人想不明白,明侍郎究竟為何膽敢殺害瑾王,若說仇殺,瑾王的性子根本就不會與人結(jié)仇啊。

    明文昌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又是薛適,每一次薛適都會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插入進來,打亂他的棋局,雖然這次棋局本身已是漏洞百出。

    他看了眼僵在原地,早不知該如何辯駁的明修,最后朝薛適問了句,“那你當日為何不同官府說清楚?也未交出關(guān)鍵證物?”

    “因為瑾王將瑟瑟給我時的舉動很隱秘,似乎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自然包括那時的揚州官府。”

    江抒看向許久未出聲的明修:“明侍郎,這回你還有何想解釋的?那把刀,全京城、甚至整個大益,都只你一人才有。朕記得五年前的春蒐上,你還執(zhí)此刀進行過開場。”

    明修平日攜帶的只是尋常的刀,只有在受明文昌命令殺人時才會換用金銀鈿裝大刀,其刃鋒利,因少有人見,也不會輕易聯(lián)想到他身上。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殺害瑾王這次竟會落下刀柄上的寶石,還被薛適交給了平襄王,順勢查出了金銀鈿裝大刀。

    江抒也沒有耐心等明修再開口,直接讓刑部的人將明修帶了下去,待后續(xù)交由大理寺審理定罪。

    這之后,江抒又說了春分祭祖的事宜。

    江抒登基以來,特定春分為祭祖日,表達對先祖的尊崇與紀念。其中也藏了他的私心,因為可以在這一日什么都不去想、可以正大光明地只思念著父皇。

    退朝后,其他朝臣陸陸續(xù)續(xù)離開,江抒叫住了江執(zhí)。

    “平襄王也知道明侍郎與朕的關(guān)系。所以朕想問問平襄王的建議,該如何處置明侍郎?”

    江執(zhí)聽明白了江抒的意思。明修必死無疑,但江抒現(xiàn)在還想給明文昌面子,那便不好讓明修死得太難看,他想到自己接下來的計劃,有了主意:“以毒處死,如何?”

    “那就由你幫著大理寺一起將明修定罪處決吧。”

    江抒看著他,久違地露出真摯的笑容,像是回到了從前無憂無慮做四皇子的時候,“其實想讓你著手調(diào)查二哥一案,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覺得你很像小五。”

    江執(zhí)一愣,但他知曉江抒的性情,哪怕現(xiàn)在做了皇帝、他們?nèi)晡匆姡愎亲永镆琅f是從前的模樣,未被權(quán)力浸淫。

    因而此刻江抒說起這些,他辨得清楚,并不是懷疑或質(zhì)問,只是單純地想要告訴自己他心中的想法。

    江抒眸光閃了閃,此刻偌大恢弘的紫宸殿上,只有江執(zhí)與他。

    許是因見到江執(zhí)就產(chǎn)生的勝似血緣親情的感受,又或者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觀察,讓江抒確定下來平襄王值得信任,所以在殺害江措的兇手終于明晰后,他第一次將藏了三年的話說出口,這是連母后都不曾知曉的。

    “三年前,父皇病逝,關(guān)塞虎視眈眈,我本想找外祖商談之后的事,卻無意聽到他和大哥的談話,原來父皇為防變故,早就留下了傳位遺詔,父皇將皇位傳給了小五,而那封遺詔,被大哥一怒之下毀了。

    后來的事,大哥謀反,關(guān)塞揮兵,二哥被害,小五和親……一樁樁一件件來得突然,我想不明白,為什么好好的大益,突然變得動亂不安;曾經(jīng)一起吵吵鬧鬧的兄妹,為何接連離去。現(xiàn)在,知道殺害二哥的人是明修后,我好像明白了……外祖是為了,讓我成為唯一的皇位繼承人。”

    江抒雖不喜朝堂爭斗,但并不笨。他知道外祖向來野心勃勃、擁護者眾多。即便沒有蕭乘風搜集的關(guān)于江接的證據(jù),外祖也會聯(lián)合朝臣扳倒大哥,只是會稍遲一些。而小五繼承皇位的事,大哥和外祖都知曉,定會將她除之而后快。

    現(xiàn)在想來,若不是薛適那封恰到好處的和親遺詔,小五恐怕死得更早。而二哥……明明被外祖叫明修殺害,卻嫁禍給了小五。

    只有他,只有他……他一個人,安然無恙,什么都波及不到他,他什么也無需做,就可以登上皇位。

    殿內(nèi)安靜無聲,落針可聞,直到身旁的江執(zhí)開口:“這些不是皇上的錯。那些自以為是的蠢人將設定好的路強行鋪在你腳下,讓你不得不走。外人只見這條路鮮花滿道,世間獨有,你頭戴花環(huán),一路通途,但這些都不是皇上喜歡的,你也是受害者。”

    江執(zhí)離開的時候,江抒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默默出神了很久。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比起像小五,平襄王似乎更像已經(jīng)離世多年的三哥-

    江執(zhí)從紫宸殿出來時,腳步只覺重千鈞,腦中不斷回旋著江抒的話——

    “父皇為防變故,早就留下了傳位遺詔,父皇將皇位傳給了小五”。

    他走出幾步后,又回頭看了眼紫宸殿。這一眼,他好像回到了兒時。

    他常常跑來紫宸殿外等父皇下朝,有時是迫不及待地向父皇請教問題,他覺得太傅說得不對,想聽聽父皇的答案;有時是因為他學了新的招式,比如男子不常用的銀針、軟劍,急于向父皇展示它們的威力。

    父皇總是樂呵呵地抱起他,笑說:“你小子真是勤勉,半刻也閑不住,為父都要自愧不如了。”

    “這一次不是。”小江執(zhí)挑挑眉,神秘地從懷里掏出由他親手做了好幾天的核桃佛串,抑制地勾了勾唇,“父皇,生辰快樂。”

    ……

    那日,江執(zhí)在京中各坊走了很久。他看見薦福寺香火綿延,西市珍寶琳瑯,長安城熱鬧依舊。

    他沒能如父皇所期,成為大益的皇帝,但他不曾忘記竭盡全力守護這片山河,以平襄王的身份。

    不知不覺,他來到了平康坊,街巷喧鬧更甚,耳邊的語笑歡聲似自成一個世界。

    他下意識走向薛適曾擺攤的位置,入眼空蕩時才反應過來,薛適如今已經(jīng)去通化坊擺攤了。

    剛要轉(zhuǎn)身離開,他聽見附近的青樓外,幾個樓中女子趁著客人未至的間隙,靠在一起聊天。

    “幾年前,咱們云雀樓的生意可比現(xiàn)在還要好。”

    “嗯?我覺得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紅火了,沒想到竟不若從前?”

    “那時候,有個小姑娘在咱們附近擺攤,替人代筆書寫心意,我還找過她代寫香箋呢。那小姑娘一個人離家來長安,著男子裝扮,但笑盈盈的溫糯模樣,我一瞧便知是女子。不少客人進來前都要去她攤前代寫幾篇詩文,好哄樓里的姑娘們開心,將他們伺候得更舒服。”

    “為何現(xiàn)在那姑娘不來咱們云雀樓外擺攤了呢,她也能賺更多銀子。”

    被問的女子笑了笑,她也曾問過同樣的問題,在三年前這樣的冬日——

    那時候,小姑娘已沒有從前那般愛笑,但依舊不吝嗇露出笑容表達善意:“菱娘,我搬去通化坊啦,就在都亭驛對面擺攤。雖然不如在平康坊賺錢,但……我想等一個離京的人回來,在都亭驛對面,我可以第一時間知曉。我想彌補他,解除誤會,求得原諒。”

    菱娘眼看著小姑娘的目光一點點淡下去,復又亮起,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看著她,“我走啦,你和樓里的姑娘們?nèi)羰怯行枰S時可以去通化坊找我代筆,我定會少收你們銀子的。”

    ……

    站在不遠處的江執(zhí),和好奇等著答案的其他云雀樓女子,聽見菱娘回答說:“許是別處,有她思慕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中和節(jié)賜刀和明修執(zhí)刀開場在15章提過 [奶茶]

    第60章 顯露

    驀然間, 江執(zhí)想起他和薛適在揚州聽的那場口技。

    因人潮擁擠,他們沒能聽到最后的結(jié)局,但薛適覺得, 美嬌娘大仇得報卻未歸家,而是一直留在和郎君相知相遇的地方,等郎君從獄中出來, 彌補自己曾經(jīng)的欺瞞與錯怪, 好求得原諒——

    是因為那位姑娘, 慕戀她的郎君。

    那時候, 他并不十分贊同薛適的想法。他覺得美嬌娘無需求得原諒,郎君知曉自己有錯,哪怕錯不至入獄, 也會理解美嬌娘為父報仇的心情, 他不會怪她,也愿意承擔她的悲傷與怒火。

    菱娘的一句話,讓江執(zhí)不由得將別人的故事與自己的聯(lián)系起來。

    在薛適心中,如果喜歡意味著愿意等待, 那么他對她來說……是否確實不同呢。

    江執(zhí)沒再待下去,登馬直往通化坊-

    薛適從大明宮出來再去攤前, 相較于平時已遲了好一會兒, 徐硯和沈盈袖便幫她先招呼著客人。好在早上一般來人不多, 薛適走近只看見一個姑娘站在攤桌前, 但背影卻很熟悉。

    “宣凝郡主?”

    那姑娘轉(zhuǎn)身看著薛適, 嘟起唇似有不滿:“你說說, 你都多久沒來找我了。”她掰掰手指頭, 想了會兒更氣了, “從平襄王回京后, 你就沒有來過了!”

    宣凝郡主是在前年年末,去都亭驛接離京辦事的安親王回來時,恰好看到薛適在通化坊擺攤。她眼一紅,抱著薛適就開始嗚嗚哭著,嘴里的話斷斷續(xù)續(xù),“你……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恍惚間,薛適覺得這副場景似在夢中見過,她心中一暖,連忙安撫著宣凝郡主。

    這一見,薛適得空時都會應宣凝郡主之邀,有時是去王府教她制紙,有時是一起走街串坊閑逛。

    徐硯和沈盈袖見兩人相熟,不禁好奇:怎么郡主啊、王爺啊,薛適都認識呢。

    這邊,薛適不好意思地摸摸發(fā)帶:“最近有些忙,一直沒能去找你,抱歉呀郡主。改日我定停一天攤?cè)ネ醺夷悖ぶ飨肴ツ摹⑾胪媸裁次叶寂隳恪!?br />
    聽了這話,宣凝郡主忽然彎起唇,方才的不滿全然不見,狡黠一笑:“逗你的啦。其實我今日來,是有事想要找你幫忙。就……皇上不是賜婚我和乘風哥哥了嘛,”她越說臉越紅,“我想繡一個鴛鴦香囊送給他。只是,單純的香囊我覺得太普通了,不符合本郡主!所以想問問你,有沒有適合繡在上面的詩句,又獨特又能讓他看到香囊就想起我……”

    徐硯已經(jīng)回了鋪子,沈盈袖依然留在攤上,聽到宣凝郡主的想法,漂亮的大眼睛不由瞪圓,亮晶晶地眨呀眨:“聽起來很好誒!”

    “是吧是吧!”

    于是,薛適就看見兩人一同飽含期待地望著她。

    “……”她無奈地干笑幾聲,“好,我?guī)湍阆胂搿!?br />
    江執(zhí)到的時候,就看見被兩人圍在中間的薛適轉(zhuǎn)著指間狼毫,笑吟吟道:“不如選用醉吟先生的這句‘凝為悠悠云,散作習習風’?既有郡主的名字又有蕭世子的名字。蕭世子才學匪淺,定會知曉。”

    “就這個就這個!”宣凝郡主笑著連連點頭,滿意得不行。

    沈盈袖也贊道:“聽著就很美,甚是相配。不過郡主,你的香囊可以繡下這么多字嗎。”

    沈盈袖這一問,宣凝郡主才意識到自己忘記考慮繡工了,“是誒。就算香囊可以繡得下,以我拙劣的繡工,也難以繡好這么多字……”

    見宣凝郡主忽然失落下去,沈盈袖頓時手忙腳亂起來,都怪她說錯話,破壞了郡主的好心情,但又不知該說什么,薛適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沒關(guān)系,然后對宣凝郡主道:“那就只繡兩個字,‘凝風’。若世子問起何意,郡主就告訴他完整的詩句。”

    沈盈袖立即道:“剛好是郡主和世子的名字,又組成了全新的詞!”

    ……

    最后,宣凝郡主喜笑顏開地和薛適與沈盈袖道過別,急匆匆地回家準備繡香囊了。

    薛適問過沈盈袖她父親沈鶴之和蜀地友人的情況,聽到有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保護他們作證,暗暗放下心。

    江執(zhí)讓隨行的東朔先回去訓練不忌軍,自己則系好馬,坐在薛適對面不遠處的茶樓外。

    冬日朔風刺骨,江執(zhí)卻一直坐在外面的茶棚,喝了一天的茶。

    他遙遙看著對面或坐或動的人,看著她時而思索時而微笑的神色,看著不忌軍訓練得空時依舊會習慣性地過來找她,送一些他們自己留著訓練過后充饑的零嘴,手上不斷摩挲腰間系著的香袋,妃色暖艷,像是能生出滾燙,無形熨帖著掌心。

    江執(zhí)想到在關(guān)塞的時候,因風沙大,他每晚都會將香袋卸下,里里外外清洗干凈。某一次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內(nèi)襯的最里,竟繡了字。

    執(zhí)筆……是什么意思呢。

    他想過或許是薛適的個人習慣;或許是希望他能像她教過的,在不開心的時候、無聊的時候、想事情的時候,轉(zhuǎn)一轉(zhuǎn)筆……

    但今日,聽到薛適為宣凝選的送予蕭乘風的香囊上所繡的詞語時,他再度想起“執(zhí)筆”,忽然覺得真正的意思,應該是他的名,和她最喜歡的東西,一同組成了她最擅長的事。

    就好像——

    他也挺讓她喜歡的。

    而他,想要自作多情一回。

    今日客人不算多,見薛適打算提早收攤,江執(zhí)付過茶水錢后幾步走到薛適攤前。

    “王爺?”

    薛適沒想到這么巧,她剛準備收攤江執(zhí)就過來接她了,“今日怎么來得這般早吶。對了,先前忘記和王爺說,我的手已經(jīng)完全好啦。”她舉起雙手,彎了彎十指朝江執(zhí)示意,自己也垂眸左右看著,有些像伸出爪子慵懶曬太陽的小貓。

    “那就一起逛逛吧。”

    江執(zhí)握住她的手,薛適還未反應過來,就已被拉著翻身上馬,直往長安城最有名的成衣鋪而去。

    “皇上不是賜婚宣凝和乘風了嗎?他日日在我耳邊嚷嚷,讓我早點給他準備新婚賀禮。我嫌他太煩,準備直接給宣凝送了,想讓你幫忙挑挑合適的布料顏色和紋樣,給宣凝做些衣裳當賀禮。”

    “好。”

    馬蹄聲起,周遭景象在馳行中疾掠后移,天邊橙紅打翻,一點點染上落日的余霞,邊緣處圈圈漸變,像是倒過來的橘色湖泊,翻滾流晃。

    江執(zhí)馭馬向前,卻漸漸皺下眉。若非薛適方才說話,他只覺身后像是無人坐在馬上一般,感受不到絲毫碰觸,就連腰間衣袍的布料,都未牽起指間些微的力度。

    他驅(qū)馬的速度稍快了些,冷不丁地一下,薛適不由驚呼了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撞在他的背上。

    “抱歉王爺!”

    “抓緊。”江執(zhí)眉梢輕挑,勾了勾唇,未握韁繩的左手順勢向后撈起薛適的左手,按在自己腰上,面上卻是故作平常地道,“這紫燕騮在關(guān)塞待久了,烈得很。”-

    羽繡閣位于宜陽坊,是長安最大的成衣鋪,共七層。且不說裁制的衣服與宮中司衣司相比謂有過之而無不及,但說樓閣建筑亦是雕欄玉砌,美輪美奐。

    進入羽繡閣的人并不只有達官顯貴,尋常人家遇上重要節(jié)日,也會來此定制衣服。羽繡閣會將各層所展衣裳標明銀兩,由客人根據(jù)負擔情況自行前去合適的樓層。

    薛適和江執(zhí)進來時,一樓的伙計正在給一對夫妻推薦時興的采衣,作為他們六歲女兒的生辰禮。

    空閑的伙計看到他們進來,立即過來陪同,和氣笑道:“兩位想選什么樣式的衣裳?”

    薛適道:“送給朋友做新婚賀禮的衣裙,勞煩公子推薦一下,京中如今最時興的款式。”

    “那兩位不如隨我一同上七樓?頂層所示的都是我們閣中最好的衣裳,作為新婚賀禮再合適不過。”

    雖說是江執(zhí)提出要給宣凝郡主送衣裙做賀禮,但薛適顯然更上心些,一直跟在伙計身后,聽著他細細講解各式衣裙的顏色、紋樣。

    過了很久,江執(zhí)看見伙計一手拿了一件,薛適也拿了一件,興致勃勃地問道:“王……公子覺得哪個好?”

    “這個是桃煙繡荷羅裙,郡……小姐喜歡粉色,荷花爛漫,恰配她的性情,適合平日出游穿。”

    “牡丹鏤金緞裙大氣華貴,最適合參宴,引人矚目且不失身份,能最大程度地彰顯氣質(zhì)。”

    “最后這件百花棲碟曳地裙極有流動之美,穿上時若花綻蝶棲,配合曳地的設計,會襯得小姐清渺出塵,仙雅飄逸。雖不是她常穿的樣式,但以小姐的容貌,穿起來亦會好看。”

    薛適說完,一旁的伙計簡直目瞪口呆,雖然意思一樣,但這位姑娘直接把他說的“白粥咸菜”升華成了“山珍海味”,若是沒來過羽繡閣的客人,大概會以為這姑娘才是閣里的人。

    他本來也想爭一下氣的,但想了半天,最后到嘴邊就變成了“是”、“對”,以及“沒錯”和“就是這樣”。

    江執(zhí)的目光落在薛適描述最多、且親手舉著的那件百花棲碟曳地裙上,問她:“若是你,會喜歡這些衣裙么。”

    他語速略有些快,半點停頓也無,緊接著就道,“宣凝和你的性情差的比較大,我想對比一下你們的喜好,免得買回去宣凝不喜,蕭乘風又接著在我耳邊嚷嚷。”

    薛適笑了笑:“我沒有什么特別的偏好,但公子放心,小姐肯定會喜歡的,我常和她一起閑逛,知曉她的喜好。”

    江執(zhí)沒再說什么,只讓薛適先去一樓歇息處坐一會兒,他隨伙計敲定細節(jié)后付銀兩。

    薛適走后,那伙計就聽眼前的男子問他:“這些衣裙可以另選別的顏色和紋樣么?”

    “可以的!公子放心,您只管吩咐,咱們閣里都能做。”

    “勞煩將桃煙繡荷羅裙換成碧波色,牡丹鏤金改成芙蓉,百花棲碟曳地裙……不用變。”

    【作者有話要說】

    心機小江的一系列操作——

    第一集

    薛薛:(乖乖坐在馬上)

    小江:(皺眉)(暗戳戳加快騎馬速度)

    薛薛:(猝不及防)(身體前傾撞小江背上)抱歉王爺!

    小江:(暗爽)不用抱歉,抱緊就行(bushi

    第二集

    “陰陽選衣服”——

    表面:給宣凝。

    實際:改她喜歡的顏色,改代表我的蓮花。

    奇跡薛薛,小江嚴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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