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意重
幾日后, 灰衣男子特地跑來告訴薛適,他的同窗收到信箋后并未覺得難堪,反倒更加珍惜這段友誼。
“他說, 他用了很多勇氣才將愛慕的話對我說出口,很怕我會因這樣離經叛道的情感斷絕情誼,未想我雖拒絕, 卻完整收下了這份情!
說完, 又多拿了些銀兩, 見薛適要拒絕, 趕忙正色道:“薛公子,你就收下吧,不然我心難安。先前你收的那點銀子連在揚州城的攤邊吃頓早飯都勉勉強強, 怎配得上公子為此事所費的思量!
見他執意如此, 薛適只好不再拒絕,笑著接過:“多謝公子。不過,我想你的同窗會有這樣的反應,不全是因我代筆之能, 而是因公子本身,就是極溫柔的人!
送走灰衣男子后, 薛適照例把代筆得來的銀子相應分給江措和阿雅。知道薛適的性子, 江措沒有推脫, 只是揮了揮手中銀兩, 笑道:“跟著薛待詔這段時日, 我像是吃白飯的!
“怎么會。沒有你們, 我一個人難免忙中出錯。而且我們三個一起, 對于一些特別的代筆之托, 也能集思廣益。”
天色漸晚, 薛適收好攤,幾人說笑間別過離開,江措先行回刺史府,薛適將阿雅送回客棧,順便布置教導的書法課業。
路上,阿雅心情頗好地問道:“我這幾日是不是寫得好多了?”
“嗯,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出師了!
“雖然你教得不錯,不過——也是因為本姑娘聰明!”阿雅故作驕傲地仰起臉,比起平日多了分可愛。
兩人一路歡聲,不知不覺已走到了客棧。
“這是今日的,需每個字謄寫五遍,”薛適一邊往前走,一邊垂頭在箱籠中翻找,“明早我再……”
剛要伸手遞給站在左邊的阿雅時,卻忽地被人從右邊握住了揮曳的衣袖,冷不丁的動作讓她不由趔趄了下,堪堪停住向前的步伐。
迎面一抹陰影罩下,江岑許靠在阿雅房間外的回廊拐角,姿態懶散悠然,像是路過的客人,但面具之下那雙熟悉的眼,卻像深不見底的幽谷,難以直探。
薛適有些意外:“殿下?你怎么在這吶!
“來接你!苯S看了眼薛適,將她輕輕拉向一旁,視線徑直落向身后的阿雅,語氣玩味,“順便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徒弟,要你特意讀史書了解。”
薛適心一沉,江岑許卻是早猜到她會露出驚詫愕然的神色,先一步揮了揮手中書卷,“我要做些東西,臨辭幫我買《開物志》時恰好見你前腳離開!
“不過,”江岑許腳下一動,直到站在阿雅身邊,眼神沉涼落下,開口的話卻是繼續對著薛適,“你既特地溫讀了這段歷史,應該清楚,大益和關塞的關系吧?”
江岑許果然已經知曉了阿雅的身份。
而大益和關塞之間的關系,薛適怕不夠了解,特地通讀了幾遍這段歷史,眼下又怎會不清楚。
上一任關塞王,也就是什雅的祖父,因覺先帝身為女子不堪大任,于是舉兵南下直指大益。長安因是都城,防守堅固死傷較微,但其他城池卻損傷慘重,尤其富庶繁華的揚州城,首當其沖,甚至慘遭屠城。幸有袁老將軍用兵如神,率袁家兵馬和朝廷援軍出征抗敵,力挽狂瀾,才有今日安定平和的大益。
關塞雖因元氣大傷退兵休養生息,但暗地里卻仍蠢蠢欲動,兩國隔著血海深仇,即便經濟上有所來往,但仍爭休不斷。
再加之前任關塞王已逝,現任主張和平的關塞王病弱,大權只得都交于兒子什勒手中,而什勒比起前任關塞王更加嗜血殘暴,奉行用絕對的侵略與戰爭實現關塞一統天下的霸業版圖,大益與關塞的關系,便也更加劍拔弩張。
雖然薛適很早就根據阿雅的寫字習慣和筆法看出了她是關塞人,也曾在初見時心存戒備,但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她實在無法將她祖父、她哥哥的錯,牽連在她身上。
然而,江岑許只稍頓了頓,不等薛適回答,便朝眼前的人沒什么耐心道:“說吧,什雅王女,隱藏身份從關塞遠道而來,卻接近我的人,所為何事?”
“不說的話,我就稟告父皇,敵國王女便裝前來,蓄意接近我大益朝臣,意圖不軌。你身份特殊,父皇不便處置,若是把你送回關塞……你說,關塞王子該如何處置你?”
“五公主不用試探我!
阿雅聽出了江岑許話間的鋒銳,坦率道:“我是背著家人偷偷出來的。阿兄的鐵血統治我實在覺得壓抑,父王亦奈何不得。而他連我這個妹妹也信不過,處處監視處處防備,就算有一天他把我殺了,我都不覺意外。
千辛萬苦來到這,是因我曾偽造身份在長臨書院求學一年,你就當我……想要故地重游吧。至于接近薛待詔……”
阿雅頓了頓,下意識抿緊唇,江岑許卻是了然點頭,哦了聲:“是為清彌法師!
阿雅一愣:“你……”
江岑許斂了斂目光,雖仍疏離,卻不似方才那般充滿逼人的敵意。
“你不用意外,薛適身邊不過我、二皇子和清彌法師,而你又曾在長臨書院求學。因此你為的,只有可能是清彌法師!
猛然被薛適之外的人知曉了心思,阿雅有些難為情,索性紅著臉坦然道:“是,我喜歡他,不可以嗎?”
與醉酒時產生的自責與退縮不同,此刻的阿雅大膽說出了自己的喜歡,沒有絲毫猶豫。
江岑許卻是譏誚地勾了勾唇:“隨你。”
“你愛你的清彌法師,關塞百姓繼續敬愛他們的王女,與我大益公主何干?不過是重情愛輕權勢的王女最終被王子架空,最后愛與國皆不得圓滿罷了。”
“你……什么意思……”
聞言,阿雅臉色一白,雙唇也微微發顫,心底深處一直被她罩以厚衾刻意忽視的什么,猛地被人挑明掀開,讓她再無法視而不見。
“看來是,一定要我說明白!苯S掃了眼一旁靜靜聆聽的薛適,眉梢輕挑,“行,看在‘師出同門’的份上!
語調帶了分嘲諷,還有絲若隱若現的古怪,聽得薛適手心驟涼。
在本就危機四伏的處境下,未能提前告訴江岑許關于阿雅的身份,是她不對,雖然她是出于好意,覺得阿雅雖身份敏感卻無異心,便沒特地告知江岑許惹她煩思。
但眼下看來,她似乎生氣了……
這邊江岑許卻已開了口,看向阿雅道:“你是關塞王女,我是大益公主,我大益曾因關塞差點面臨滅國之恨,隔著血海深仇,我本不該說。但你畢竟無辜,所以作為江岑許,我想問,你愛清彌法師,而你的百姓亦愛你。每份愛都應負起同等的責任,你的百姓給予了對你身為王女的信任與敬仰,那你呢?
以及,你能對清彌法師負什么責任?哪怕是他作為大益人、作為揚州百姓最基本的愿望,保證關塞今后不重現歷史侵犯大益,你都做不到。
關塞不比大益對女子處處限制,王女亦可憑借實力繼承王位。但你卻不去爭權,放任你的哥哥什勒施以殘暴無比的統治。如此,僅憑擴張暴行與踏骨飲血,換取的繁榮又能維系多久?衰敗甚至滅亡,不過大勢所趨。”
“……”
阿雅低著頭,一時間啞口無言,但起伏的胸膛卻無聲彰顯了她此刻并不平靜的心緒。
良久,她別扭地仰起臉,但卻由衷道:“你確實很像許煙皇后。阿父經常提起和他一同長大、遠嫁大益的許皇后,說她若是有了孩子,定是像她一樣心思細膩,又伶牙俐齒。”
薛適忽地想起含元殿下、龍尾道那晚,江岑許說起許皇后與關塞王青梅竹馬,甚至因此背負叛國的污名時,落寞隱忍的樣子。
即便阿雅所言真誠,但畢竟提及許皇后,薛適擔心江岑許會難過,忙伸手拉了拉阿雅,順勢將剛才找出的課業遞給她:“那個……阿雅,我明早來查驗!
未曾想,江岑許聽后很是平靜,只是波瀾不驚地應道:“那是自然。”
阿雅哼了聲:“我倦了,你們請回吧。”
她作勢送客,想要掩蓋此時慌措混亂的思緒,但在江岑許即將踏出房間外時,阿雅還是驀地開了口,真心實意道:“五公主的一番話……多謝了!-
兩人出門時,已是夜晚。冬日晚風稍疾,臨橋湖水微皺,低垂倒映的星空倏忽晃動,像是藏了縹緲幻夢的漩渦。
江岑許帶著薛適在一處攤前停下,點了兩人愛吃的春卷和炒飯作為晚膳,薛適忙知趣地斟好碧螺春,眨了眨眼,試探開口:“殿下是在……拉攏阿雅?”
江岑許不是多管閑事的人,與阿雅不過第一次見,以她的性情絕不會設身處地為僅是初見的人提出那些忠告。
“關塞與大益勢同水火,遲早會有再度開戰之日。既然現下什雅同你算是親近,又有清彌法師這層關系在,何不推她一把,認清自己的處境,拾起她該負的責任?
如此,即便那一天到來,有什雅在其中周旋,總比關塞大權皆落于什勒一人手中強,這樣對大益的威脅也能弱些。”
薛適微微一怔,不過轉瞬就已了然。
熱茶在冷風中漸漸升騰起霧氣,江岑許垂眸啜飲,隔著氤氳的視線,薛適卻覺眼前的人愈加清晰。
這才是真正的江岑許,不是么。
即便烏云蔽日、太陽沉寂,但日暉終究無人能阻。
“他日臥龍終得雨”,江岑許亦不該被束于荒唐公主的偽裝下。
應是如鶴沖天,自由且耀眼的模樣。
“在看什么。”
江岑許已放下茶杯,盛了碗炒飯推向薛適面前,指間筷子敲了敲桌面,提醒她趁熱吃。
心中似瀉過春雨,溫暖而潮濕,薛適看著滿滿的雞蛋,笑了笑:“只是奇怪,誰把太陽藏在了碗里!
“你倒是爛漫!苯S挑了挑唇,難得很是配合地應道,“那薛待詔嘗嘗,太陽好不好吃?”
薛適輕輕扒了下其間細碎的金燦,夾入口中,與對面也看向她的眸光驀然成匯。
——“很好。”
看向江岑許的那一刻,她聽見自己說。
【作者有話要說】
嘖,有人居然連女孩子的醋都吃(指指點點)
*
他日臥龍終得雨,今朝放鶴且沖天:唐·劉禹錫《刑部白侍郎謝病長告,改賓客分司,以詩贈別》
第32章 相通
翌日清晨, 天色稍沉,綿延連片的云不見邊界,遠遠看去恍若倒過來的海, 風吹曳動,洶涌著半透明的灰暗。
太陽未現,水汽難散, 聚起有些濃重的霧, 與時起時歇的風糾纏。
薛適不到寅時就已出門, 想著去客棧前先到攤上取不慎掉落的鎮紙, 不想清彌法師也早早起身,正站在寺門看向攤處的位置。
許是因太過入神,薛適接連叫了幾聲也未應。直到走上前, 又喚了聲:“法師今日這么早領誦嗎?不過怎么不見其他僧人吶。”
平日寺外總有僧人打掃忙碌, 此刻卻是一片靜寂,仿佛眼前的請愿寺已穿越風塵煙雨,成為千年后為人供奉的古剎,更顯幽深肅穆。
“哦, ”清彌法師這才回過神,收攏視線, “還未到領誦的時辰, 只是我有些睡不著, 索性出來吹吹風。薛待詔呢?”
“我來取這個, ”薛適揮了揮手中的鎮紙示意, “過會兒再去阿雅那檢查課業, 等天色大亮, 便也到了出攤的時辰。”
“薛待詔小小年紀卻已如此忙碌, 實在辛苦!鼻鍙浄◣熧澋, 驀地又頓了頓,不動聲色問詢,“你的徒弟……她怎么樣了?這幾日又飲酒了嗎?”
薛適眨了眨眼,故作未察清彌法師眼中那抹極力壓制的憂色,只道:“她說法師的醒酒湯很管用,而且喝起來甜甜的,她很喜歡。那日之后,她未再飲酒了!
“嗯,女孩子家還是少喝些好,傷身!
“法師所言極是,我定會轉告于她。不過,”薛適笑了笑,“法師似乎很擅長看破扮作男裝的女子,無論是我,還是她。
清彌法師微微一怔,良久,他苦澀地扯了扯嘴角,嘲意明顯。
“薛待詔,你其實……都已知曉了吧!
似乎無需薛適給予明確的回答,清彌法師已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一直以為我已忘了她。直到那次,你帶著她,再次出現在我面前!彼脑捳Z調很輕,似是喟嘆,但潛隱的情緒卻格外深重,難以掩藏。
“這顆本應只系于佛、只念于佛的心,再次動了?v使那晚我回去誦念了整整一千次靜心咒,可還是抑不住肆意股長的情思!
“那時我才甘愿承認,所謂的修行,不過是我為懦弱的自己找的借口。這樣的我,又怎能修得如山之立,巋然不動,如石之毅,堅定佛心?”
“凡心與佛心,沒有對錯。只要法師清楚,自己想要選擇哪一個。”薛適溫聲開口,娓娓的語調似是暖意融融的春水,清清柔柔便能漾起漣漪。
“何況,在我看來,法師并不懦弱。天下之大,法師卻依舊選擇留在揚州,沒有徹底隱匿蹤跡,就此退卻;蛟S是因在法師心中,還是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回到揚州,與你再次相遇。”
國仇家恨,哀骨泣血,每一個大益人怎敢忘?何況是生于揚州、長于揚州的清彌法師。他不容許自己愛上出身敵國王室的女子,可他又單單,只愛那一個人。
早在長臨書院后的溪山下,夜晚星月疏朗,那身紅衣掠動,時而拂過狠決揮擊的短刀,似于凌空盛綻的扶桑花。白日男裝束發的身影之下,原是女子的模樣。
這樣孤勇的身影,卻在回眸看見他時微微一怔,紅著臉道:“在準備教你的刀法,防身必備。然后……抱歉啊,我不是有意想要騙你的,只是書院中沒有其他女學生,才出此下策……”
她幾步跑近,因急于解釋,手上動作也有些慌亂。但遠遠看去,火紅而耀眼的身姿,像是最為燦爛的蝶,牽動起他身側晚風,衣袖也隨之翩然。
而他們的衣裳,曾共迎在這流動的風里。不同的是,他聽見了比風聲更清晰的,自己的心跳。
彼時,他還不是請愿寺的清彌法師,只是一介書生白明深;什雅也尚未表露關塞王女的身份,只是書院里一個喜歡武不擅文的男裝女學子。
而他,對這樣的少女動了心。
記憶回溯時光,又恢至當下,霧色中清彌法師的眸光卻漸漸清明。
一直以來,是他不夠坦蕩。所以連自己的心,都認不清。
也許,他該放過她,也放過自己,真真正正地聽從心意,做出想要的選擇。
“多謝薛待詔寬慰。我想,我知道自己的答案了!
……
薛適到達客棧時,阿雅已選好了靠窗的座位,正捧著一碗熱湯等她。見她落座,忙遞上自己的課業,連置于唇邊的熱湯都忘了喝,只是捏著邊沿滿眼期待地看向薛適。
“怎么樣?”
見對面的身影眉宇輕皺一臉認真,不由得更加握緊。
終于,薛適看完手中宣紙,抬頭笑道:“基本和范例一致了。時常弄錯筆畫順序的幾個字也已改正過來,假以時日,你的字即便同土生土長的大益人所寫相比,也不會有太大差異!
阿雅這才松口氣,放心品嘗熱湯。
“那,我什么時候可以寫一些……書信?我們平日說話的語序和你們不同,表達也更直白,恐怕短時間我很難學會你們那些彎繞,什么含蓄啊婉約啊……你都不知道,那日我將你代筆的回絕信默下后,回去研究了多久!
薛適彎眼:“書信是想寫給清彌法師?”
“嗯。”
“不得不承認,五公主說話雖難聽,但說得確實對……”
“昨晚我想通了許多,我該正視自己的感情。既然這么久過去我依舊喜歡他,那就為了這份喜歡盡我最大的努力。無論是他,還是關塞,我要我們的結局都是圓滿無憾的!
“等浴拂禮結束,我會和他再表明一次我的心意,無論他的選擇是什么,我都會回到關塞背負我應背負的一切,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
看著眼前女子堅定不移的目光,薛適明白,那個為了喜歡的人改變自己的阿雅,不再選擇舍棄原本的性情和驕傲。
她選擇做自己,承受喜歡之下責任的重量,將這份喜歡變得觸手可及。
想起方才清彌法師的話,薛適淺淺地翹了翹唇:“你會遂愿的,阿雅!
“那就承我的小師傅吉言啦。”阿雅豪氣干云地舉起湯碗同薛適相碰,“等以后我厲害了,關塞和大益和平共處,你盡情帶著朋友去我的地盤玩,我一定像你現在關照我一樣,處處照拂!”
“好,”薛適回碰著,溫聲笑道,“我記得了!-
阿雅想再鉆研下書信的行文及措辭,便沒有和薛適一起出攤。
等她一個人到時,江措已備好了一切。
“抱歉二皇子……我來遲了些,讓你久等了。”
“沒關系,我也才到!苯霚睾偷負u搖頭,將方才買的飲子遞給薛適驅寒,等她坐下才道,“有件事想和薛待詔商討。”
“二皇子直說無妨!
“昨日收攤后,我去買詩文時途徑酒樓,恰聽見說書人聊起修建離宮之事,便也跟著聽了會兒,發現底下不少百姓對離宮修建一事有些不解,覺得大明宮就已足夠,沒必要在揚州另修離宮,修建的費用可用于修繕工程,完善民生!
“他們說得有理,無可辯駁,所以我有些擔心,咱們為離宮所作之賦,會不會不被認可?”
薛適轉了轉指間毛筆,想了想,從容一笑:“不會的。”
“各執己見乃常情,天下悠悠之口不可杜,那便讓更多人知曉修建離宮的益處,在賦中言明,盡最大限度地,讓反對之人收回成見。”
“何況,文字之影響遠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深廣。再加之,歷史上出過不少宮賦。有杜牧為警示統治者所作的《阿房宮賦》,也有李華為歌頌王朝強大所作的《含元殿賦》!
薛適鞭辟入里地繼續分析:“等賦作成,言明其間裨益,影響之深不言而喻,更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不僅可解當下反對之人疑慮,也可令后世加深對離宮的了解!
“所以,二皇子不必憂慮!毖m笑了笑,寬心道,“屆時署以二皇子你之名,更是錦上添花。你本就詩文出眾,為人親和又頗受百姓敬仰,即便仍有持不同意見之人,但也不至于反對!
聞言,江措一時之間有些愣然,看著眼前人語笑嫣然的自信模樣,久久無法回神,昨日因此事所產生的憂思瞬間消解。
良久,他輕聲道:“薛待詔雖年紀小,卻總是讓我有安心的感覺!
“若是許皇后還在,想必她會很喜歡你!
薛適想起先前劉掌院提過一嘴,在揚州修建離宮一事早在許皇后在世時,皇上就已決心籌劃。
她問:“難道,這事最早是由許皇后提起的?”
“是啊。母妃在世時,我聽她提起過,許皇后曾同父皇說,大益幅員遼闊,僅是長安大明宮難免距離江南遙遠,無法顧及。而揚州自古繁華,經濟繁榮,文化繁茂,不如發揮其作為陪都的作用,在此修建離宮,也好南北相連,父皇日后南下巡訪也方便。”
薛適想起自己為離宮所擬的宮名,贊襄。
這一刻,她忽地明白了,為什么皇上會在一眾宮名中擇定它。
贊襄,意“輔助、協助” 。
修建離宮,是為發揮揚州作為陪都的作用。如此,揚州與長安一南一北、一文化一政治,繁榮昌明、遙相呼應。
謂之揚州輔助長安,文化拱衛政治。
即為“贊襄”。
她不由得感到開心。
因為這個宮名,不僅記錄下許皇后生前尚未實現的愿景;也承載著她和江岑許曾于龍尾道那晚,萌動的野心-
經薛適這番話,江措對作賦的方向又有了新的見解。收攤之后,徑直奔向刺史府他所在的房間。
路過庭院時,卻見江岑許正坐在拐角處的椅子上,手中打磨一塊木色石頭,遠遠看去,和毛筆筆身的黃有些相像。
“小五?你這是……”江措看了眼被江岑許擺在一旁桌上的《開物志》,“在做什么東西嗎?”
湊近時才發覺,江岑許手中的木色石,是出自佛家的廟子石,有羊脂玉之別稱。江岑許手頭這塊,更是水頭瑩潤,質地光澤,屬稀有上乘的奶瓷玉。
“看起來,這是為信佛之人所偏愛的廟子石,來揚州后,小五你也開始信佛了么。”
江岑許一向能言善辯的嘴,此時卻難得在說話時頓了頓:“……不是。”
“只是聽說,這種石頭能保平安,可作護身符,辟邪祟御疾病,便想做個簪子!
江措恍然:“怪不得先前你并不中意街上那些樣式的簪子,原來是想添置一些特別的!
“不過小五,你既不信佛,怎么還信了佛家所言,可保平安的說法?”
暗沉天色下,江岑許的眸光卻格外清亮,垂斂的長睫閃爍輕顫,似因想到了什么人。
她撫了撫手中那塊廟子石,如此顏色襯著她修長的手更加白皙,在這樣的陰日霧氣里,宛若月夜凋落山嵐之中的雪白薔薇。
腦海中浮現出某個其實很怕死,卻總愛干笑著后退的身影,江岑許不由抑制唇邊微微彎起的弧度,反倒令她整個人生出風流之姿。
“只是希望,一切美好的祝福都能靈驗。”
薄唇輕啟間,字句落下,江岑許道,“而平安,最是難得!
【作者有話要說】
*【飲子】:唐朝盛行起一種叫“飲子”的養生湯飲,是一位到長安游歷的江南大夫發明的,本來是給一個貧苦人家的生病老人寫的藥方,后來發現長時間服用對身體健康大有益處,被其女兒售賣推廣,后受世人喜愛成為最早的健康保健飲品。
(出自https://ishare.ifeng.com/c/s/7t3qFUoScGU)
*【廟子石】:出自佛家。色彩豐富、品種繁多,常見顏色有白、灰白、青白、紅、黃等色,其玉質最大的特點就是質地光澤如凝煉的油脂,自古有“羊脂玉”之別稱。其中以稀有品種“奶瓷玉”為極品!俣劝倏
第33章 蝴蝶
接連時日的降溫, 揚州城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雪。雪花簌簌落落,遠處的山巒,近處的瘦西湖, 皆被銀色潤染,整個世界恍若琉璃,一片澄澈雅凈。
雪落之日, 恰好在臘月初七, 浴拂禮的第一日。
傳說中, 臘月初七是佛家先創誕生的日子。那日龍口吐香水, 佛身得以浴洗[1],故每逢此日便會舉行浴拂禮,昭祥瑞洗污穢。
浴拂禮從臘月初七一直持續到正月初一, 恰是辭舊迎新的時候。
期間當屬首尾兩日最為熱鬧, 信奉佛法和想要觀禮的百姓,會在此時前往寺廟,以浴佛為始,以誦經作結。
本朝在昭景帝的影響下, 本就佛教信仰興盛,尤其氛圍濃厚的揚州。城內所有寺廟都會舉行祭禮活動, 其中請愿寺最為出眾, 何況今年又有迎請佛骨之盛況, 即便百姓對修建離宮各執己見, 但對佛骨一事皆甚是期待, 想要于新歲求得元亨利貞, 福祿圓滿。
薛適這些日子因幫忙書寫梵文祈愿符作為浴拂禮的準備活動, 所以并未回刺史府, 而是繼續住在先前在請愿寺的房間。兜兜轉轉, 無論是擺攤還是寫賦,她還是在請愿寺待得更久些。
還有不到一刻浴拂禮正式開始,薛適也寫得差不多,若前來求符之人過多,有此余量再寫也寬裕。
走出寺門時雪已經停了,沿途兩側已有僧人誦經,準備恭迎佛骨。再遠一些,善男信女端著各式精巧的碗碟,盛著些煮熟的豆子撒有少許鹽,熱情邀請路過的人品嘗,以為結緣[2]。
薛適興趣盎然地擠入人群,笑著接過不少豆子,雖吃不太慣這樣的味道,但熱鬧歡聲的氛圍與虔誠珍重的祝福交織,即便在冬日里,也叫人情不自禁想要融入其中。
一些人因常來代筆,認出了薛適,紛紛笑盈盈地朝她懷里送瓜果、予蜜姜,說著祝福的吉祥話。而原本留著過會兒有人求取時再相贈的祈愿符,這一路已被薛適送出了不少。
薛適有些明白,為什么揚州是整個大益寺廟數量最多、信仰佛法最為濃厚的地方。歸根結底,是因揚州城百姓總是樂觀而赤誠,對大大小小的任何人或事,都報有最美好的期盼和善意。
似乎連方才吃不慣的豆子,此刻都生出了絲絲縷縷的香甜,縈繞唇舌。
如此,便算是結緣么。
薛適覺得這樣的心境很是奇妙,不由伸手想再抓幾顆送入口中。眼前忽然一抹黑色翻飛掠過,像是風吹而落的鴉羽,衣袖微微拂過她手腕的位置,一只修長白皙的手隔著絹帕,從身后越過她的肩膀,先一步伸入瓷碗捏了顆豆子。
薛適下意識回身,卻聽得耳邊綷縩聲響,肩上隨之一暖,她看見江岑許一身煙墨站在面前,將厚實的水綠色斗篷披在她身上后,正悉心替她系好領口。
口中雖慢條斯理地嚼著方才拿走的豆子,但垂眸間的神色卻專注而認真。薛適的雙頰被斗篷的雪白毛領緊緊擁簇,仰頭看向江岑許時有些笨重,無意識地動了下身,卻被江岑許順著系帶輕輕一拽,近乎緊貼在胸前,僅隔著江岑許此刻為她曲肘系帶的雙臂。
“別動。”江岑許眉目微凜,帶著一絲強硬。
“風一吹就發燒的體質,還敢在這么冷的天就穿這些出門,該不會,你想故意感上風寒再傳染給我吧?”
反應了會兒,薛適才想起江岑許指的是先前在宣微殿的樹上暗中觀察拂年,結果之后沒多久她就發燒的事。
“抱歉,讓殿下擔心啦!毖m笑著彎起眼,但想到身上的斗篷又有些遲疑,剛要開口,江岑許卻早猜到她的心思。
“不用謝,不過隨手買的。本宮可不想寒冬臘月再因你染上風寒受罪!
“殿下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斗篷是女子樣式,我穿是不是不太好?”
江岑許松開手,俯身與她平視,近在咫尺的距離,薛適看得她眼中笑意促狹分明。
“薛待詔小小年紀,又無紅顏,也無姊妹,怎就斷言這是女子樣式?又不是男子穿不得的顏色。”
“我……”
薛適一急,臉上不由浮現隱約的紅色,在雪白毛領的襯托之下更顯動人,那雙清澈靈動的眼眸也似因慌亂蒙上一層水霧,望過來時的模樣,令江岑許不得不移開視線,只得不動聲色地移開話題。
“……浴拂禮快要開始了!
“先前你說密咒一般為信仰佛法之人才會研習,我已查證,江接并不信奉。”
話題轉到這上,薛適也回過神,思忖道:“冰心箋上的內容,如今就差這一處尚無法解釋!
“無妨。”江岑許想到徐桓應的證詞,再聯系江接這三年來的種種作為,雖仍有未明之處,但大體的結果,她已基本確定。
“他最后,都是為了要那個位置!
“可太子之位不是一直未定嗎?難道是……”
江岑許語氣沉寒:“剛到揚州時城門檢查就已十分嚴格,很多人都非普通百姓,而是會武;三年前,江接對貪腐官員選用低劣木材興修水利一事,一邊秘而不宣自請治理水患,一邊命人故意水中下毒偽造瘟疫,再暗中解毒贏得民心;包括傳言中三年前,所謂的瘟疫之后受請愿寺接濟的書生科考高中之言,我命臨辭調查后得知,是因當年主考官受命泄題所致!
“揚州又是江接的封地,更遑論其最為陪都的地位!
“即便涉及請愿寺和密咒的些微地方尚未查清,但憑借現在掌握的這些,我實在想不出若不是為了謀求那個位置,還有什么會令江接如此大費周章,步步為營!
周遭人潮和樂融融,言笑晏晏,薛適卻只能聽進江岑許壓低的聲音。指間不由捏緊了斗篷邊緣,薛適抑著驚顫,輕聲問:“所以最近都沒見到臨辭,殿下是已暗中派他……先一步回京城了嗎?”
江岑許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看著她:“同你說這些,是想要告訴你,與江接站在對立面的處境是何等艱險。”
“倘若哪日你想徹底抽身,不再因當初無意收下裝有冰心箋的盒子就與我糾纏到一起,我有辦法助你脫身。
無論是離開我身邊,還是遠離大明宮,我都會保你安寧無虞!
“你不用是五公主江岑許身邊的面首,也不用是薛待詔。
你就只是你,薛適!
薛適看著眼前的人,因太過訝然,眼睫不禁撲簌顫動。與之相和的,是胸腔之中蹁躚而躍的蝴蝶,一下一下,輕輕盈盈地,卻牽動著她有些紊亂的心跳,掠過之時亦將她的思緒帶到了剛來長安的那個冬日。
那時候,也是這樣臨近年關;站在她面前的,依舊是江岑許。
不同的是,初見的江岑許,把藏著提醒和善意的心思藏在了刻薄和譏誚的言語中。而現在,江岑許會直截了當地告訴她,讓她知曉,會有人選擇她的選擇,只要她愿意,隨時可以做自己。
從小到大,薛適未有一日真正做過自己。她沒穿過一次女兒家的衣裙,始終被人冠以“薛公子”之名,只能偷偷跟隨娘親學習喜愛的筆墨。
若不是明皇后懿旨,她可能就此一生都活在那樣的壓迫里,無人知曉她為女子,無人知曉她亦有想要做成之事。
可是現在,有一個人愿意給她自由,曾真心期冀著她能以代筆之能譜寫天下盛景,會告訴她可以做自己。
她卻猶豫了。
雖然一切漩渦的伊始,明處看來是因她擺攤時被袁敏達利用,收下了所謂的贈禮盒子。但,她終究會去看望明皇后,也會出于禮節向皇上獻予書法,她還是會因此被封書待詔去崇文館教導皇親貴胄,然后與五公主江岑許日漸熟悉。
她們或許會沿著不同的軌跡相遇,但因為,她們一直是她們,所以無論中途怎樣變化,最后不過是殊途終歸。
像是糾纏的因果,難以割斷的宿命。
既如此,那對她而言,到底什么是自由呢。
起碼,不應僅僅意味著一個人逍遙肆意,遠離紛擾。
可以是心有棲居,也可以是甘之如飴。
她忽然想起那日,自己為灰衣男子的同窗所寫的那封回絕信。
最先涌入腦海的,卻是那句——
“情之歡喜,不分異同!
遠處,磐聲陣陣,鐘鼓齊鳴,宣告著浴拂禮的正式開始。
喧鬧聲響瞬間止歇,僧人所誦經文雖幽深晦澀,卻虔誠至極。
在這樣平和靜氣的氛圍里,本是滌蕩人心的磐聲鼓鳴,卻一下一下敲擊著薛適的心口,鼓噪著紛杳襲來的悸動。
當兩側百姓都將目光迎向僧人所在的浴禮隊列時,薛適卻抑制不住地,只看向了身側的江岑許,然后很小很小地,又朝她的身邊移了下,踮起腳,唇邊弧度牽動眉梢,溫寧笑意晃漾,落于翦水秋瞳。
“我會選擇你,殿下。”
因為,我應該有點……喜歡你。
不是所以為的,令她安心的姐姐。
而是,想要一直陪在這個人身邊,無關身份,無論生死。
江岑許的目光停在薛適的面容。
白皙的面龐,如櫻的唇色,讓她顯出不加雕琢的純凈。而一雙含笑且篤定的眼眸,又將那份純凈鍍上奪目的光輝。
驀地,天上又下起了雪,薛適輕移開視線,看向空中雪落的軌跡。
江岑許的唇邊勾起一絲淺淺的弧度,趁薛適轉過身時,觸上她的發。
“有點亂了,幫你理理。”
“嗯?”
“發髻歪了。”江岑許拂了拂落在發上的幾片雪絮,熟練梳弄著。
薛適無法看到的是,此時此刻,被她用來簪頭發的那支毛筆,被人悄然換成了一模一樣的另一個。
同樣的顏色,同樣的毛筆外形。
不同的是,這支由廟子石所制,其間藏著難以叫人發覺的玄機,獨一無二。
“好了!
*
這一日,他們共吃了同一碟用以結緣的豆子,在請愿寺外虔誠繚繞的聲響中共淋了同一場雪。
蝴蝶于她的胸口翩掠,她給出了她的選擇。
蝴蝶于他的指間翻飛,他給出了他對于這個選擇的答案。
【作者有話要說】
*浴拂禮從日期到活動流程基本都為虛構,一些資料參照浴佛節,均來自百度百科,具體如下:
[1]浴佛節,佛教傳統節日。佛教傳說,釋迦牟尼生時,有九條龍口吐香水,洗浴佛身。
[2]唐朝
佛光普照遍長安,吃齋誦經建寺庵。
居士男女多布施,為求來生結善緣。
長安善男信女多于此日施舍,據《日下舊聞考》記載:“京師僧人念佛號者,輒以豆記其數。至四月八日佛誕生之辰,煮豆微撒以鹽,邀人于路請食之,以為結緣。今尚沿其舊也。”
第34章 擁風
因宮宇尚未修繕完成, 用以庇佑離宮的佛骨暫奉于請愿寺主殿;其余需迎入京城大福殿的佛骨則暫存于請愿寺左偏殿。因兩處佛骨除了寓意上各有側重外,其余并無太大差異,所以一并于今日迎請入寺。
隊伍由遠及近, 一眾僧人最前面,江接手持凈瓶,待過后佛骨入寺, 便用瓶中盛有的各香浸水灌洗。他目不斜視, 步履端正走來時, 平日高傲的神情盡斂, 眼下瞧著竟有幾分出塵之姿。
兩側百姓恭敬點燃香燭或線香,繚繞彌散的煙霧與稀疏而落的飄雪混縈,像是登云而上的仙境。
快要行至人群最為密集的請愿寺門口時, 江接雙唇翕動, 似虔誠誦念什么。緊接著,眼前金色乍現,江接的身體被一層薄薄的光影環繞。在飄雪的陰翳冬日,那燦爛灼然的金光卻像是墜落的太陽, 不偏不倚纏鍍在江接周身,渾然天成, 仿若下一刻便會羽化登仙。
頓時, 人群一片嘩然, 議論聲此起彼伏。
“這是……佛光?簡直是千年難遇的奇景。
“此乃吉祥之光!如此突然地降臨在大皇子身上, 是福兆啊!”
“浴拂禮迎請佛骨之日, 現佛光之人是三年前親下揚州, 成功治理了那駭人水患的大皇子, 這說明什么?這是佛意, 是天選!這注定是要佑我揚州, 佑我大益!”
……
一時間,圍禮百姓的眼中紛紛露出對江接的驚嘆與崇仰,接連跪在路邊頂禮膜拜,口中滿是對江接的贊美,意欲追隨。
薛適靜默看著,先前無法厘清的團團迷霧,一瞬之間被江接身上籠罩的金光盡數驅散。明明今日風雪并不急重,但薛適卻覺凜冽而刺骨,遍體生寒。
“殿下,我好像……都明白了!
薛適一向含笑的眼,垂斂之間卻是露冷霜華。
“大皇子所作一切,都是為了此時此刻他金光加身,過度癡信佛法的揚州百姓會因此追捧跟隨。長久以來的鋪墊、滲透,讓大皇子只需以這樣的方式,便可順利宣揚自己是‘天選之子’,一舉贏得聲名。如此……他想要于揚州起兵謀反之事,便是順應天意,也不會違背民心!
江岑許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拉著薛適向后退了退,避開一些看過金光后,直沖上前高呼“請大皇子指點佛緣”“請大皇子予以庇佑”,甚至以頭搶地、以血為誓的信眾。
幸有吳陵維事先安排好護衛維持秩序,才不致引起更大的騷亂。
江岑許冷眼看著,想通了先前見過徐桓應之后,自己始終未明的一結。
為什么江接一定要解瘟疫背后三日采之毒的一方是請愿寺、拉其入局,以造成揚州書生和百姓對佛法過度癡迷的局面。
正如薛適所言,江接很早之前就在為自己的叛舉造勢,以求民心所向、名正言順,他便不必受批判、擔罵名。相反,還會為自己所行所舉平添神圣色彩。
“只是,如果現在提出回京,必然打草驚蛇。
雖江接籌劃已久,但眼下他在明,我們在暗。待浴拂禮結束佛骨迎請事畢,我們也已徹底完備好所有證據,屆時回京后向父皇一舉揭發,人證物證俱在,江接措手不及也難有辯言!
薛適應道:“其余證據殿下已搜集得差不多,但這金光,我總覺不會平白無故出現。今日并未出太陽,巧合下的自然奇景自是不可能。趁著最后的這段時日,我多去翻看些古籍經書,再請教下清彌法師,看看會不會有所發現。若是能解開大皇子身上金光出現的原因,那所有證據便徹底齊全。”
話雖如此,但薛適清楚知曉,此事兇險艱難,必不會一帆風順。
大皇子的封地在揚州,而揚州的繁華并不比長安差上多少。是以他選擇立于揚州,精心籌謀三年不說,身后除去自己的勢力,更有袁家兵馬提供支撐。唯一的名不正言不順之處,也因與清緣住持步步設計,收獲了如今對他一片敬仰信服的民心基礎。
“薛適,”江岑許看出她堅定眸光中隱約顯露的憂色,忽然道,“我們一起去觀禮吧,聽說寺內今日會舉行很多有意思的儀式!
說完,便拉起薛適的袖子,隨著人群一起涌進。
江岑許的步伐很快,四周人海在呼嘯流動的空氣中變得有些模糊,薛適好像只能看清眼前人的身影。不知是否因這身女子少穿的煙墨色,江岑許的背影被清晰勾勒,襯得更加挺拔清雋,身后發絲隨隨曳起,明媚而張揚。
比起女子,反倒更像是意氣風發的少年。
隔著衣袖,薛適的手微微上移,輕輕地反牽住了江岑許的手腕,像是想要握緊手中的風。江岑許回頭看她,唇邊弧度肆意,“像潑水、贈花、蕩秋千這些,揚州城很多同你年歲差不多的女子……和男子,都會喜歡!
薛適訝異地笑了笑:“我這幾日一直留在請愿寺,都不比殿下知曉得多。不過,殿下不是不喜熱鬧的嗎!
兩人已經進入了請愿寺,往常幽靜的院落中,今日自登入殿門需攀經的長長石階開始,就已設好了各式各樣的攤位置于兩側,經文、線香、菩提……應有盡有,目不暇接。還有一些平素所用物什,也與之結合制出了不少精巧的小玩意,充滿禪意。
看著薛適因眼前所及熱鬧一瞬亮起的眸光,江岑許淺淺勾起唇角,應道:“如果我不提及,你會主動參與嗎?”
薛適想她應是不會的。觀完佛骨迎請,她會為前來求符的人寄以福愿。若是有人需要代筆,她會幫忙完成。至于其他,她在代筆時聽旁人提起就已足夠。
江岑許沒等她回答,“我一個人實在無趣得很,所以……”
“我想你,陪我一起。”-
江岑許帶著薛適去到了百年古樹下。前方不遠處,兩側木樁高高矗立,最上方撐起粗壯的橫木,牽起垂掛的彩色繩索,一方堅實木板被緊緊綁系,赫然是架秋千。
薛適看了眼旁邊,梳著雙垂鬟髻的少女正站另一架秋千上,身后少年滿眼笑意地將她推起。薛適也跟著笑了笑,看向江岑許:“殿下要試試嗎?我推你,保證不讓殿下受傷!
江岑許意興闌珊地挑了挑眉:“沒什么意思。不過,看你似乎興致頗高,不如你去吧,我在后面推。”
“這怎么可以?殿下千金之軀,自當……”
“快去!苯S直接打斷,輕輕推著薛適的肩膀走到空著的秋千前,“不是答應了要陪我嗎?我只想推別人蕩秋千,不想自己來。薛待詔不會連本宮的這點心愿都不想滿足吧?”
薛適不好再拒絕,恭順道:“那……麻煩殿下了。”
她從未蕩過秋千,畢竟秋千多為女兒家所喜,她又如何有機會試上一試。
今日瞧見,不免有些好奇,本想江岑許蕩起時她在后邊看上一眼就好,沒有想過她可以親自體驗。想象著與風爭次第的暢快淋漓,又緊張又期待,下意識便不斷交握著雙手。
“怕了?”江岑許站在身后,伸手扶穩秋千兩側的握繩,學著薛適方才的口吻,“保證不會讓你受傷。”
“我相信殿下。只是……有些開心。”
薛適斂了斂心神,登上秋千,握緊兩側繩索,放聲道:“可以啦,殿下。”
“那就,”江岑許一點點將薛適推起,聲音如風,“飛吧!
擺動的彩繩將薛適倏忽送遠,再帶著她向后而去,隨秋千高高蕩起時,似與樹齊。
水綠色斗篷飄飄曳曳,如蝶如翼。遠遠看去,像是薛適從未擁有過的,少女的裙擺。
“殿下,這和坐小木船從龍尾道上劃下去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江岑許看向眼前一次次離她很遠、又離她很近的身影。而她站在不遠處,隨時可以觸及這抹身影的地方。
“嗯……”
薛適清亮含笑的聲音散在風里:“一個是風載住我們,一個是我們擁抱著風!
倏然而過間,薛適不施粉黛的容顏綻出灼灼笑靨,似芙蓉盛開,比得上任何胭脂水粉。星眸流轉間,如瑩澈月華,恍若能黯淡世間所有顏色。只稍一眼,便叫人不禁深受感染,著迷沉醉。
這似乎是江岑許第一次見到沒有心事,也沒有被其余紛雜情緒牽擾的薛適。
她只有純粹的快樂與盡意,彩繩斜拽,古樹為倚,清風隨行。
薛適越蕩越高,一旁少女已下了秋千,和少年一同看著。
“公子蕩得可真好!曖,我們也試試吧,你來蕩,我來推!鄙倥χ_口,躍躍欲試的模樣。
那少年看了下薛適的身形,又低頭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道:“我……還是算了。那小公子身姿敏捷,推著也輕松些。我這又大又笨重的,怕會累到你!
“不會的。你忘了每天早上我都會幫阿爹一起上山砍柴的嗎,力氣大著呢!來吧,相信我!”
……
薛適在秋千上聽了大概,彎了彎唇,減緩了悠蕩的力道,想要將這方天地更多地留給他們。
“玩夠了?”江岑許幾步上前,站在薛適身后隱隱圈繞,護著她從秋千下來。
“嗯!”
兩人不約而同地最后看向秋千的位置,百尺絲繩拂地懸,看似柔弱的少女笑逐顏開,正穩穩推起高大的少年。
冬日下,熹微的光籠罩著百年古樹,無聲見證一雙雙交錯擁護的身影。冬尚未離去,但春光卻似已悄然乍泄。
蕩秋千的可以是男子,推秋千的也可以是女子,不是只有誰的專屬。
秋千所載不受限,亦如人皆應似風,臥云枕長空,所行俱自由。
【作者有話要說】
*百尺絲繩拂地懸:唐·元稹《雜憶五首》
祝飽飽們也都能臥云枕長空,所行俱自由!
第35章 是他
兩人攀過石階, 抵達寺中正殿時,恰見僧人將所請佛骨安座在金盆中沐水洗塵,在清緣住持的帶領下依次上香、展具、頂禮奉拜, 清彌法師則領聲唱贊:“愿消三障諸煩惱,愿得智慧真明了,普愿罪障悉消除……”
大殿之外, 信眾跪于蒲團, 雙手合十跟著唱誦。其他只為觀禮并不供奉之人, 則跟隨小僧參與各樣儀式。或炷香祈求心想事成;或獻花以求明年此時前來還愿;或在趕擺時向心上人表達情意……
薛適和江岑許一一走過, 最后被人群裹挾著,行至圓弧環繞的寬闊廣場。此刻聚了不少人,無論男女, 不分年歲, 皆競相潑水嬉笑追逐。即便彼此之間先前從未相識,但只要在這日,于這里,共潑浴佛之水, 便是結了洗去污穢和厄運的善緣。
無需過多言語,只要一個相視的笑容, 已是跨越了前世的五百次回眸。
“薛適!
她正去小僧那兒幫江岑許和自己拿盛水的瓷碗, 忽地聽見江岑許出聲喚她。
“嗯?”
這一轉身, 隔空一彎澄凈透亮的弧線已遙遙落在她身上, 溫暖潮濕, 像是泄落的春光有了具象。
薛適反應了會兒, 明明還沒有拿到瓷碗, 怎地水就已先一步潑到了她身上吶。短暫怔愣的模樣, 像是未睡醒般, 長睫緩緩撲爍,多了絲往日少見的可愛與嬌憨。
江岑許肆然地笑了起來,合攏的指間又沾了些水,作勢要再潑去,沒想到薛適早已不動聲色地將瓷碗藏于斗篷下,趁著江岑許松懈的間隙,一舉揮向對面,茫然之色瞬間褪去,唇邊笑意狡黠。
“殿下,是你先不厚道的!
即便江岑許反應迅捷,抬起手臂遮掩,但垂曳的衣袖卻是結結實實迎下了這一潑,縱然布料厚重,邊沿處也濕了大半。
“行啊,學會唬人了!
江岑許嘴角微勾,幾步靠向薛適身邊,速度之快讓人措手不及。薛適一時間手忙腳亂,既想潑水反擊,又想躲避,最后哪個也沒顧上,只得憑著本能蹲下,將方才散開的斗篷披在頭上,瞇緊雙眼,很是安詳地準備被潑。
然而預想中的濕潤遲遲未濡,薛適有些緊張地睜開一只眼,卻見江岑許正蹲在她身前,有些好笑地看著她。
“傻瓜!彬嚨,額間微涼,江岑許食指輕點她的眉心,輕嘲道,“還不如站著,這么蹲下,要是真潑了,不得淋個徹底?”
薛適將斗篷卸下,仰臉一笑:“只是會緊張被水淋的那一瞬。但若真被潑了個徹底,更多污穢和厄運被殿下幫忙散去,福澤庇佑,也是開心的!
正說著,遲何不知什么時候擠上前來,熱切道:“薛待詔!五公主!你們也來啦?”
“遲何?”薛適有些意外,“你怎么在這吶,不應在殿內跟著唱誦贊詞嗎!
“我資歷淺,所以被清緣住持派到這迎恰了!
他歪著圓光光的小腦袋,滿臉神秘道,“薛待詔,方才聽你對潑水很有興趣,那你想不想被更多福澤庇佑,參加潑水禮試試?”
江岑許卻是先一步出聲,皺著眉甚是不悅地瞄了遲何一眼:“她不想!
遲何瞬間蔫下臉,甚至委屈得帶了絲哭腔:“我這潑水禮實在無人參加,等清緣住持出來看見,定是要好一通訓斥,我不想師傅因我丟臉!敝澜S不好惹,他直接晃著亮滾滾的腦袋朝薛適懇求,“薛待詔……你代筆名聲廣,城中很多人都認識你。若見你參加了,其他人也會想來試試看的……”
“好呀。”薛適未等遲何再說太多,沒有猶豫地笑應了。畢竟也不是什么難事,何況這段時日她多受清彌法師和遲何照拂。
“只是要如何參加吶?大家一起在廣場這兒追逐戲水不就是潑水禮嗎?”
“不一樣的!”見薛適答應,遲何頓時滿血復活,元氣滿滿解釋道,“那是所有人一起,雖和樂熱鬧,但終歸要把福澤分走很多。而潑水禮呢,是一次只許一人參與,獨享厚福!
江岑許冷笑了聲:“既然這么好,還需薛適幫什么忙?”
“因為,因為……”
遲何覺得今日的五公主實在可怕得很,看向他的眼神像是想直接原地殺了他……瑟縮地背過身,遲何選擇只看著薛適說話。
“潑水禮比較嚴苛,因我佛信奉‘九九歸一’,意味久經磨難終會達到超脫世俗、超越生死的境界。故需參與之人隨機抽取九個問題進行回答,且必須坦誠,不可欺騙,否則冥冥因果,自有懲戒。
若九個數內無法答出,便要接受浴佛之水靜心洗塵,以示警醒;若是全數答出,則贈香湯沐浴,予黑飯吃食,頌祝圓滿。”
遲何說完,生怕江岑許再不愉開口,只換了口氣就又接著道:“不會太久的!五公主可先去別處逛逛!
“哦?”江岑許目光銳利地掃了遲何一眼,不知從哪忽地掏出根粗長的銀針,慢悠悠地摩挲把玩著。但執銀針的手卻似沾染過梨花的顏色,好看得過分。
“你不是想更多人過來么。本宮一國公主,站在這,”江岑許勾唇笑得很是親和,“幫你吸引。”
遲何:“……”
這、五公主這副活煞神的樣,誰還敢來了啊!
薛適也疑惑地看向江岑許,明明先前與遲何見面都不曾這般咄咄逼人,怎地今日如此反常呢。
“遲何最近……惹殿下不開心了嗎?”
江岑許哼了聲,眸光落在她身上,辨不出究竟是何表情,只撂下很輕的一句:“小沒良心!
她移開視線,不耐地對遲何道:“開始吧!
“好、好的!”
遲何趕忙站在方桌前,用力搖晃手中簽筒,“薛待詔,來吧!”
薛適隨便摸了個遞給遲何,遲何看過一笑,“這個問題我都可以替薛待詔回答!”
“平素接觸最多的是什么?”
“筆墨紙硯!
“好!憋@而易見的答案,遲何接著晃動簽筒,“嗯……薛待詔抽到的第二個問題是,你相信世間會有至純至善之人嗎?”
薛適沒有猶豫:“相信!
“這樣,才能更好地感受他們的存在,及時回應他們的善舉,讓他們知曉,會有人記得他們所予的美好,并對此深懷感激,不叫他們心寒!
兩個問題過去,一旁已漸漸聚了些看熱鬧的人,聽了薛適方才的回答后,不由紛紛贊嘆。
遲何開心地踮踮腳看向不遠處,期待更多人能被吸引前來。
“第三個,有沒有做過違背良心的事?”遲何嘖嘖舌,薛待詔一看就是極好的人,答案肯定為否。
但薛適還是認真思忖了下,直至從九倒數到三,才出聲道:“暫時沒有。”
……
很快,已經到了第八個問題。
圍著的人越來越多,一連聽下來,也弄懂了規矩,各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若有一日,和同伴遭遇追殺難逃一死,最后想做的是什么?”
這個問題倒也熟悉。她和江岑許那時便因冰心箋遭遇了追殺,只是雖危險,但還沒到難逃一死的局面。
薛適摸了摸發帶,皺眉思索道:“既然已是絕路,不如看看有沒有能保下同伴的方法,只有一人落難總比全都在劫難逃要好。
比如以自己為餌引開刺客,拼盡全力為同伴爭取生機。如果同伴活著,起碼會為自己報仇;如果不幸都遇難了,至少努力過,也不會遺憾!
一旁圍觀的男子聽了甚是疑惑:“為何一定是由公子你來引開刺客,也許你的同伴比你更適合呢?”
另一中年男子說道:“人都是自私的,何況面臨死亡。要是都像你這么想,誰也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哎,這也正常,每個人想法不同嘛。像我,可能什么都不會想,都這時候了,還如何顧得了同伴死活,只管自己竭力逃跑,能跑多遠是多遠。然后也許會……很想回家吧。這樣就算真死了,死前想起家人,最后留在腦海的,也是幸福的畫面。”
……
遲何見眾人對潑水禮越來越有興致,不由笑開了眼:“薛待詔只剩最后一個問題,如有想要參與之人,可以先在右側排隊等待下一輪!
話音剛落,就見方才討論激烈的幾人立即站到右側成列,其他人則想觀到最后,看看九個問題全都如時應下后,會是怎樣的流程。
畢竟只差一題,薛適就可以體驗香湯,品嘗黑飯了。而潑水禮又是今年頭一遭,往年并未舉行,眾人看了會兒有了興趣,便也產生了好奇。
“第九個問題,你曾撒過的最大的慌,是什么?”
人群中頓時噫聲一片。
這個問題算得上很刺激了,畢竟人這一生總會出于各種緣故撒下謊言。但這最大的慌,往往是最難于人前啟齒坦言的秘密。
薛適一時怔住,她說過的慌很多,可當這個問題落入耳畔時,心中卻只涌現出一個答案。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江岑許身上。
遲何也沒見過如此猶疑的薛適,本想拖延一會兒再數,但圍觀的人在側,他就算慢些數完九,也只是掩耳盜鈴。
何況現在,有誰開了口帶著眾人一起數,好不熱鬧。
“九,八,七,六……”
“三——”
“二——”
“一!”
眾目睽睽之下,遲何只得在心中道了聲“抱歉啊薛待詔”,閉著眼端起盛有浴佛之水的瓷碗,咬牙朝薛適潑去。
薛適倒覺得沒什么,畢竟一直以來,她撒的慌實在太多。既然選擇了參與潑水禮,就要對佛意心懷敬畏。
這次她記得了江岑許的話,沒有蹲下,只是站在原地,閉緊了眼。
晶潤的弧度倏忽劃過空氣,一聲輕微嘩響,與之而來的還有布料摩擦臨近的窸窣。緊接著,手臂一沉,再睜眼時,她已被掩于那身煙墨背后。
“五、五公主?!”
潑出的水恰好落在江岑許衣領的位置,遲何嚇得話里都帶了顫音。
“薛待詔為本宮撒過不少謊?v使佛祖在上,但倘若她真說出了口,你真得就敢聽么?”
遲何戰戰兢兢地捏著絹帕,聞言更是不敢遞上前,愈發覺得今日的五公主實在可怕。
薛適忙接過來,道:“遲何,你們繼續吧!
遲何趕緊投以感激的神色,“那,今日多謝薛待詔和……和五公主前來捧場!
新一輪的潑水禮已經開始,薛適和江岑許找了處僻靜的地方。
薛適小心翼翼地攥著絹帕,移向江岑許濡濕的領口。
“殿下為何要替我擋下呢。其實無論什么謊言……我都不會說出去的!
不管是她自己的,還是江岑許的。
江岑許輕笑了聲:“只是覺得,我自己還沒潑夠,怎能讓其他人搶了先?”她一邊說著,一邊抽去薛適手中的絹帕,“我自己來!
“哦……好。”
江岑許微微解開領口擦拭,薛適這才反應過來,她是“男子”,應注意“男”女有別,剛要轉身回避,卻在看到江岑許露出的脖頸時,眼睫一跳,僵在了原地。
沒了平日常穿衣裳的立領遮掩,修長的脖頸間,如玉喉結輕滾,凸起的弧度,儼然不是女子該有的嶙峋輪廓。
薛適連忙轉身,只有肩上飄動的斗篷,知曉她此刻的兵荒馬亂。
為了掩蓋女子身份,薛適入宮之后一直謹小慎微,穿得都是立領衣衫。眼下想來,江岑許同她一樣,亦是從未穿過其他樣式領口的衣裙。
一時間,過往被她刻意忽略,覺得難以相信的零碎一一浮現,拼湊出清晰的完整。
她想起春蒐時,江措提起五公主與兄長江執容貌氣質極為相像的事實;想起江岑許走過口技攤后,不亞于口技人自如切換的聲線;還有都亭驛外的雨幕中,小將軍那句與初見江岑許時如出一轍的“一別數月,我回來了”……
原來,她所以為的“不分異同”,一直都只有他一個人。
心底的潮濕一點一點積聚,直到這一瞬,清風拂過,水汽有了實體,于是卷起風浪。
當江岑許理完領口走到她身邊時,薛適忽然笑著問他:“殿下,你想不想知道,我撒過最大的謊,是什么?”
一如既往地,江岑許的面容被金色的千葉蓮面具覆蓋,眸光瀲滟,唇如朱砂。微勾時,溫柔若流光昭顯,短暫卻惑人。
看著那灼燦的千葉蓮,永遠無法被窺探的晦暗之下,薛適卻早已清晰記得光影曾流瀉的模樣,她目光明澈,聲音輕輕:
“我總是想起一朵很遙遠的花。其實,不是因為他名貴又美麗,而是因為……”
“我喜歡他!
【作者有話要說】
遲何:怎么回事哇……今日的五公主好可怕好可怕……
(因為你小子打擾某人暗戳戳的約會了。。
*
終于寫到給小江用“他”的時候了。
記得寫這章那幾天,家里一直在下大雨,卡結尾卡了很久,直到一日中午下班回家,開車看著雨刮器掃來掃去,轉過街角最后一個紅綠燈的時候,突然就有了靈感。
*愿消三障諸煩惱,愿得智慧真明了,普愿罪障悉消除:《回向偈》
第36章 祈愿
不知不覺間, 已近黃昏,浴拂禮的第一日即將過去。
薛適和江岑許也逛得差不多,薛適還替人寫了幾份代筆, 又多送出去不少福文。
前來參拜的人陸陸續續離開,江岑許回了刺史府,薛適想著清彌法師這會兒得了空, 打算前去請教一番江接身上佛光乍現的原因。
不想剛走到白日浴佛的正殿, 就見清彌法師四處張望著, 甫一見到薛適, 便急急向她走來。
“我好像知道……薛待詔之前問我的密咒,是為何意了。”
清彌法師眉間皺成一團,深吸了口氣, 嚴肅道, “薛待詔可看到白日迎請佛骨時,大皇子身上的金光?”
“看到了。我來就是想問問法師,是否知曉這金色佛光出現的玄妙?”
“這并非佛光,而是緣于修煉了道家的《金光咒》。”
薛適一愣, 道家?
她忽然想到剛來揚州時,長臨書院的書生在請愿寺的僧舍品鑒經文, 有小和尚提起過, 清緣住持在皈依佛教前曾修行過一段時日的道教。
聯想到江接與清緣住持在冰心箋上所說的密咒, 難道……
“來寺之前, 清緣住持曾佛道雙修。而金光咒, 是他最為擅長的密咒。”
薛適心一沉, 雖料到如此, 但還是不由得握緊了拳。
“法師, 如果是我要修行金光咒的話……需要多久?”
清彌法師一驚:“薛待詔, 你……”
“要揭穿大皇子的陰謀,攻破這樣玄乎其玄的異象,只有讓大家知曉,遵循一定的方法便可身現金光,并非唯有大皇子一人才能做到。
慈悲為懷的佛,崇尚自然的道,不該成為別有用心之人奪權謀利的器具;揚州百姓淳樸真摯的信仰,更不該被利用。”
清彌法師的眼中是不加掩飾的驚訝與贊賞,良久,他目光堅定,朝薛適微笑道:“我亦是這樣想的,所以……
此事由我來!
“薛待詔知道的,一直以來我都想要城中百姓可以恢復到從前,會信奉佛法,卻不會事事依賴,過度癡迷。
雖未來難定,但只要現在的我皈依佛門一日,就會竭盡所能維護這份信仰,守護信眾。”
“今日大皇子身上金光乍現,城中迷信之言愈發嚴重,甚至有畫師畫了這幅景象,很多百姓竟是散盡家財,不顧一切也要買下這畫日日供奉跪拜,祈求事事順遂。就連長臨書院的書生也大肆宣揚此事,致使越來越多的百姓對大皇子為‘天選之子’的言論深信不疑!
“而這些,又怎能只由薛待詔你一人承擔?”
“可我怕法師……”此事畢竟關系到江接謀反的計劃,是他宣揚自己乃天選之子、為自己造勢的關鍵一環。如果將清彌法師這樣牽扯進來,薛適擔心會連累他。
清彌法師卻是輕聲打斷了她:“薛待詔不必擔心。無論對方是誰,哪怕圣上親臨,我都會選擇親自修行,趕在浴拂禮最后一日,這最后能聚集供奉拜別的信眾之時,讓所有人眼見為實,破除今日荒謬!
“何況,普通人修成金光咒至少需三年時間。而我以前求學時對道教了解頗深,如今鉆研佛法,亦參透些許修行要義,應是比薛待詔要容易些!
薛適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原來從三年前,大皇子計劃的伊始,他就已跟隨清緣住持修煉金光咒。
而金光乍現之后,關于他“天選之子”的言論能夠散播這么快,必是早早就聯系了長臨書院書生為此造勢準備。
薛適想到來揚州之前,她在都亭驛聽到大皇子讓清緣住持“提前和書院那邊說好”,想來從那時候,他們就已經慢慢鋪墊好一切。
薛適覺得心中有些酸澀,同樣是受人敬仰的高僧,有人將他人尊崇肆意玩弄,也有人選擇傾力守護,只因——
人的信仰本應純粹,任何人都沒有權利使其渾濁。
“那法師,一切小心。如有需要我幫忙的,請一定開口!
“好!
浴拂禮的氛圍持續籠罩,幾度日升月落間,不同的身影忙忙碌碌。
揚州城內,薛適除了和江措撰寫離宮賦,又加緊對城中百姓過度依賴佛法一事針砭時弊,并隱秘地提了句一切是從三年前大皇子自請治理水患,請愿寺接濟處于“瘟疫”源頭的長臨書院書生赴京科考開始。
屆時清彌法師修成金光咒,江岑許成功揭發江接,輔以這些文字配合流傳,影響自是深遠。
清彌法師日夜苦練金光咒,一連幾個時辰閉眼修行,廢寢忘食是常事。阿雅每天陪在他身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王女,開始學著做各種各樣清淡可口的吃食。阿雅的漢字也寫得越來越好,她會將清彌法師標注的關鍵字句用更大更醒目的字體謄寫,方便閱讀。
他們之間,從一開始的刻意保持距離,到坐于桌前一起用膳,再到時而話幾句問候,相視一笑……
以及阿雅不曾知曉的,自己夜間踢落的被子,每一晚都被清彌法師撿起,悉心掖好。
他看向床上女子安謐的睡顏,輕聲道:“時雅,等浴拂禮結束……我有話想要告訴你。”
江岑許暗中將朝堂上能為他所用,且正直忠心的官員一一列明,因身為“公主”又有“荒唐”聲名難以出面,遠在京城的蕭乘風接到書信挨個拜訪。
不動聲色間,三年前因興修揚州水利的官員貪腐,薪水慘遭克扣的工人已主動作證,并留存了當年相關人員選購低劣木材的交易明細,被蕭乘風一舉呈到監察御史手中;當年科考透題的監考官也被秘密查處;徐桓應在臨辭等人的保護下安全到京,并被大理寺少卿小心看管;蕭乘風自己則時刻監視著袁敏達手下兵馬的動靜。
風雨欲來的日子難免壓抑,好在宣凝郡主一直陪在他身邊,像是甘甜可口的荔枝,雖看起來有棱角不易親近,其實心軟熱情事事記掛,總會給他講坊間有趣的秘聞,帶西市時興的各種奇珍異寶。
大明宮中,奚玄日日前往蓬萊殿,替薛適向明皇后送寫經文。他們在宮人的注視下恪守禮法,但短暫相交的視線,和不經意交疊的衣袖,無聲訴說著只有二人才會知曉的愛意。
每一次,每一眼,已勝過萬語千言,無數次流轉在深宮歲月。
紫宸殿內,昭景帝的身影隱于夜色下的龍椅之上,目光卻是落在空中某處虛無,神色縹緲卻溫柔。記憶中的畫面仿佛能夠憑借思念之力,成為觸手可及的現實,在眼前浮現。
那時候,他只是王爺,尚未坐擁江山,卻遠比現在幸福,因為他擁有所愛的一切。有妻子陪他挑燈夜讀,梳理政見;有可愛的女兒送上親手制作的點心;有聰敏的兒子常會從旁人難以想到的獨特角度抒發見解,令他茅塞頓開。
想到戴著面具,卻依舊遮掩不住眸間凜冽灼亮的身影……昭景帝握了握手中筆,在蠶絲織就的明黃之上,堅定落下字句-
轉眼已是除夕,浴拂禮結束的前一日。
各寺依照習俗于今日舉行普佛法會,以他們獨特的方式慶祝屬于僧人之間的熱鬧。
薛適不忍打擾,剛好江岑許正在寺門外等她,說吳陵維昨晚攜親眷回了老家,讓他們可在刺史府度過除夕,隨心所欲,無需顧忌太多。
薛適想到阿雅一人孤身異鄉,這段時日一直待在請愿寺陪清彌法師練習金光咒未曾出門,便去了廚房找她,果真見阿雅又在研究新的吃食。
薛適笑笑走近:“阿雅,今日是我們大益的除夕日,要和我一起去刺史府嘛,大家一起也熱鬧些!
阿雅雖有些好奇,但想到清彌法師,還是擔憂地搖搖頭:“不了,你去吧。我擔心他修行起來,又忘記吃飯!
薛適看在眼里,問道:“你聽說過大益要在除夕這日吃湯中牢丸嘛?我教你包些素餡的,你好帶回來給清彌法師嘗嘗!
聽了這話,阿雅眸光一亮,轉而應下:“那好!”
臨走前,遲何想讓薛適幫忙在他的房間門口寫副對聯。
薛適略微思忖了下,仿照遲何稚嫩可愛的字跡,基于他的角度,樸實寫道:
【一祈一拜世世順意,一飯一蔬歲歲平安。】
提筆寫完,薛適還在最末端畫了個小香爐,一旁是遲何樂悠悠的笑臉輪廓,遠遠看去像是吉祥喜氣的年畫娃娃。
遲何喜歡得不行,左瞧瞧又看看,笑著跑開朝其他小僧放聲炫耀去了。
等這些事做完,三人乘馬車抵達刺史府時,天色已暗。
江措正擺弄著青銅方爐,見他們進來,忙招手笑道:“吳大人臨行前特地將他平日用來燒烤的方爐找了出來,小五又在清早買了些羊肉,咱們剛好可以烤著吃!
“好,”薛適一笑,“那我和阿雅包些湯中牢丸。”
即便偌大的刺史府只有他們四人,但今夜,香氣四溢,炊煙徐徐,熱水煮開的咕嚕聲和煎烤羊肉的滋滋聲起伏相和。載笑載言間,撫動著最平常的煙火,似熱烈著歲月,慢煮了時光,將每一瞬都變得安寧而悠長。
潑墨夜色下,刺史府院外的石桌上已擺滿了豐盛至極的年夜飯。
江岑許和江措將烤好的羊肉用竹簽串起,撒些粗鹽盛碟擺放。薛適和阿雅將煮好的湯中牢丸撈起一些,其余的仍在鍋中煨煮,以防變涼。
薛適依次幫忙斟好酒,撮幾;ń贩湃耄σ庥溃骸敖繁P頌花,除舊迎新,愿大家新歲順利!”
“飲勝!”
幾人圍桌坐下,杯盞相撞,仰頭飲盡后只覺寒氣驟除,渾身都暖融融的。
“嘗嘗我和小五烤的羊肉。不過,”江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是我們一起,其實主要是小五在烤,我幫她打下手。”
“沒想到小五竟繼承了三弟的燒烤本事,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以前大家一起圍獵時,跟著三弟總能一飽口福!
只見根根串好的羊肉金黃誘人,肥嫩處呲呲冒著小小的油泡,一口咬下軟硬得當,唇齒生香?狙蛉鈱τ诔錾黻P塞的阿雅來說,幾乎是餐餐必備,但江岑許烤的羊肉,還是令她在吃下后不由出聲贊道:“好好吃!”
江岑許又備好五辛盤,大蒜、小蒜、韭菜、云薹、胡荽一應俱全,給每個人都用小碟裝了些放在面前,配著熱香撲鼻的烤羊肉,吃起來不僅新鮮解膩,別有滋味,還有散五臟郁氣,防病侵擾之效。
這幾日在請愿寺食不得葷,薛適捏著竹簽笑瞇瞇吃著,很是饜足的模樣。江岑許勾勾嘴角,又烤了幾串,遞到薛適面前。
酒肉下肚,江措又呈上了膠牙餳,寓意長福長壽。雖主要是給老人家吃以防掉牙齒,但甜甜的味道、香黏的口感,讓很多人極饞這一口。好似嘴巴甜了,日子也變得甜蜜了。
一番下來,該是吃主食的時候。熱氣騰騰的葵菜餡湯中牢丸散發出鮮香,半月飽滿,多汁味美。
阿雅滿臉期待地嘗了個,驚喜地微微瞪大了眼,立即看向薛適,那副神情儼然在說:做成了!很好吃!
薛適朝她點頭笑了笑,阿雅看向江岑許和江措:“我可以拿一些,給我的……朋友嘗嘗嗎?”
“當然!苯氲,“這些本就是薛待詔和阿雅姑娘一起做的,而且還包了這么多,多一個人吃,也不會浪費。”
江岑許沒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輕笑了聲。
阿雅喜笑顏開地拿出一些湯中牢丸用食盒裝好:“謝謝諸位!那我先走啦!睋]手道別后,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立馬回到請愿寺讓清彌法師嘗嘗。
三人又坐在一起吃了會兒,江措今夜飲了不少酒,到最后有些不勝酒力,歉然地先回房間休息了。
一旁的江岑許似也有些倦醉,偏頭懶懶趴在桌上,閉著的眼被長睫垂掩。
薛適小聲叫了江岑許幾下,見他都未應聲,淺淺翹了翹唇,從懷中掏出個妃色的小香袋,小心翼翼放在他旁邊。
江岑許送了她很喜歡的水綠色斗篷,所以她想親手縫制這個香袋作為回禮。
香袋內襯的最里側,被她縫下小小的“執筆”二字。
看似只因她喜筆墨、擅代筆,所以留下了類似署名的印記。
但其實……這是她尚無法說出口的隱秘心思。
以他的名,和她的喜好,并排放在一起,成為另一個只與她有關的、全新的詞。
是唯她知曉的,無人洞察的。
薛適放好香袋,手剛想抽離,驀地腕上一沉。
迎著明明暗暗的火光,薛適看見江岑許睜開了眼,緊緊握著她的手腕。
“怎么這般偷偷摸摸,”因著倦意,他的聲音染上了絲低沉的喑啞,眼指了指一旁的小香袋,“不當面送給我?”
薛適蹲在一旁,歪頭笑了笑:“主要是,怕殿下不喜歡,F在送的話,殿下到時發現了,應該也不會特地再來找我退掉吧!
“你還挺相信我。”
他直起身,將香袋握在手心看了看,然后系在了腰間,意思明顯,“我很喜歡,謝了!
這時,刺史府外由遠及近地傳來打更的鐘聲,舊時年夜已過,今朝新歲降臨。
江岑許的眸光漾過粼粼笑意,啟唇看向她,鐘聲令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是虔誠。
他說:“新年快樂,薛適!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帶大家云吃美食!
*金光咒:道教早晚功課經中八大神咒之一,有金光護體、護道護身的功效!俣劝倏
第37章 無題
正月初一, 一年之始。
浴拂禮迎來了最后一日,請愿寺一眾僧人圍著所浴佛骨打坐念經,在誦聲陣陣中最后凝結福德, 傳向更多人。
前來拜別的信眾跪于殿外蒲團,垂首合掌,無聲跟隨誦念。
末了, 僧人和有意愿的信眾會在紙條上寫明心中認為的住持人選, 得支持多者為今年請愿寺的新住持, 是為圓滿結束。
薛適并未參與, 而是一直在房間忙著整理已經寫完的離宮賦,待回過神已至申時。
想到遲何午間過來送筆時提起,清彌法師幾日前就已修成了金光咒, 目前處于根固階段, 強加修煉好讓金光穩定顯現,持續的時間更久一些。不過最晚在今日信眾離寺之前就能再現臘月初八那日情景,甚至更加金燦耀眼。
說到這些,遲何很是憤憤:“皇子又怎樣?利用我佛、欺瞞信眾就是不對!等我師傅出來, 定要大皇子目瞪口呆!大驚失色!”
薛適笑著摸摸他的頭:“嗯,沒錯。”
思緒回籠, 薛適卻還是不免緊張擔憂。將手稿鎖好后, 她決定去后廚幫阿雅打打下手, 順便在那兒一起等清彌法師出來。
令她意外的是, 薛適未在廚房看見阿雅準備晚膳的身影, 四周阿雅可能去的地方薛適都找了個遍, 依舊無果。
負責清掃的小僧見了, 主動道:“薛待詔是想尋些吃食, 還是來找阿雅姑娘呀?”
“我來找阿雅。小師傅可有見過她?”
小僧點點頭:“阿雅姑娘昨夜從清彌法師房間出來后, 剛好和我碰見。她笑著跟我說,今日不會來廚房叨擾了,似是清彌法師同她約好浴拂禮結束會在長臨書院見面,她說今日要外出買些東西準備準備!
“好,我知道了,多謝小師傅!
薛適彎了彎唇,如此聽來,想必清彌法師已經做出了凡心與佛心的選擇,而阿雅也在滿心期待著再次表明心意的那一刻。
心中輕松不少,薛適從小僧那兒拿了個雪白噴香的蒸餅,又拾了些蜜煎做零嘴,一路吃著,朝清彌法師房間走去,打算在院中的石桌前等他出來一起去正殿重現金光,也好安心些。
穿過高聳的竹樹,前面便是清彌法師的房間。薛適影影綽綽看見清彌法師竟走出了院子,不由一喜,想是金光咒已經提前穩定修成了。正要遠遠喚一聲,卻見清緣住持緊隨其后,也跟著走了出來,兩人似在說著什么,然后一齊踏上了懸在滄遠河上的石橋。
薛適穩了穩腳下步伐,小心翼翼地也跟了上去。
因著清緣住持與江接的關系,薛適不敢跟得太近,加之橋上又無處隱藏身形,只得約莫著等人走下石橋后才登橋跟上。
兩人走進了主殿另一側稍遠些的左偏殿,此刻正存放著將迎入大福殿的佛骨。許是因回京在即,這些佛骨更需多加看護灌洗,所以兩位法師才一同到此。
不過片刻,清緣住持已經走出了左偏殿,薛適這才放心加快步調進去,可殿內哪還有其他人的身影?
“法……師?清彌法師?”殿內并無人應,薛適又里里外外找了好幾遍,也沒看到清彌法師。
可她明明親眼見著兩個法師一同從清彌法師的院落出來,最后一齊進了這里,她與他們前后相差甚至不到一刻鐘,清彌法師怎會突然不見呢?
“怎么了?”
正想著,身后忽然傳來江岑許的聲音,薛適訝異回頭:“殿下?你怎么也來啦?”
“我擔心清彌住持修煉金光咒的事被江接的人發覺,就把身邊的幾個侍衛派到他身邊暗中保護。方才一人傳信說清緣住持來找了清彌法師,兩人在房內待了許久,我過來后又剛好瞧見你跟在他們身后,便也一路跟了過來!
話音剛落,余下三個侍衛齊齊從暗處現身,稟道:“殿下,我們一路跟隨到這,除了最后只見清緣住持一人出來外,并無其它異常!
薛適疑道:“三個侍衛大哥先到,我隨后,然后是殿下,但都沒看見清彌法師,難道……”
“有密室!眱扇藢σ曇谎郏惪谕暋
雖寺中設有密室并不算稀奇事,但清緣住持在主動約清彌法師一同前往偏殿之后,反倒只自己一人走了出來,很難不叫人多心。
江岑許向侍衛沉聲吩咐:“我和薛待詔進去看看,你們在外邊留心周邊情況,不到萬不得已,不許貿然出手。”
“是!
江岑許身邊的人基本都在護送徐桓應時回了京城,除去方才到刺史府送信的一人,眼下留在身邊的只有三個,但想必各個能力不凡,所以江岑許先前才會放心把他們派到清彌法師身邊。
薛適和江岑許一同踏入殿內,與門相對的正中央,高大慈悲的金色佛像靠墻矗立,一瞬映入眼簾。佛像身上袈裟寬松卻挺括,懸垂于臺座。遠遠看去,體態飽滿而雄渾,含笑垂眸的面容雖顯豐腴,卻反倒因此多了親和之氣。
佛像左側擺放著將迎的幾尊佛骨,右側是一個暗紅色的經書柜,高度差不多與胸齊平,最上端雕有鏤空的楠竹紋路,古樸雅致。因經書都被移到了主殿供浴拂禮上誦讀,所以此刻柜中基本是空的。
除此之外,殿內并無其他東西。薛適和江岑許仔細查看了一番,剛想從這些著手,挨個敲聽尋覓密室所在時——
忽地,一聲類似木門被推開的沉悶響動隱隱從殿內正中傳來,與此同時,殿內大門卻“嘭”地一聲合掩。
薛適耳朵一動,剛想提醒江岑許,手腕卻已被身旁之人先一步緊握,帶著她藏到了不遠處的經書柜中。
一瞬間,黑如浪壓,眼前光亮驟然掩于暗處,唯有鏤空的楠竹瀉落微弱的光影,讓他們得以窺見外面。
金色佛像的袈裟如門一般,伴隨著方才沉悶的吱嘎聲響,一點點向外移動,底下的臺座亦隨之旋轉,慢慢地,上面竟顯露出個人來,一動不動地躺著。緊接著,另一道身影負手站立,隨后出現。
一切響動漸漸停止。
負手而立的身影腳踩臺座悠然走下,赫然是前不久從正門出去的清緣住持,他的手中還拎著個木桶,不知想要做什么。待他將木桶放在一旁后,又轉身將躺在臺座上的人拖拽下來,與木桶并排。
“真可惜啊清彌,你看不到我再次當選住持了!
“但這能怪誰呢。是你自己非要修煉金光咒,非要早早地就和五公主與薛待詔站在一起,同我作對,同那位大人作對!
“不過,念在這幾年的情分,我會實現你的心愿!
清緣住持森然地笑了起來,他掏出把毛刷,伸進旁邊的木桶中一圈一圈攪拌,“時間太短了,做不成肉身佛,那便涂上金漆吧,也是一樣的金色,不比你費盡心力地修煉金光咒要更容易、更有趣?”
攪拌了會兒,清緣住持取出毛刷,木桶中無法看見的所盛之物,此刻清清楚楚地染在毛刷上,儼然是清緣住持口中的金漆。
他從清彌法師的頭開始,一下又一下地涂抹,悠然輕慢的樣子,像是撫弄琴弦一般自若。
“清彌果真是好容貌,屆時掩于佛骨之中,送入大明宮,定會有貴人喜你拜你。我生怕折損了你的好皮囊,可是特地選了平眠散,從你房間到這剛好發作,中毒后又不至于凄慘猙獰,就像平日睡著一樣,一切都剛剛好,真是妙哉……”
即便殿中金佛坐鎮,佛骨在側,可他們終歸只是靜默地矗立在原地,不為所動,又怎能真正地救下誰。
而連太陽都有無法照及之處,僅憑金色的佛身,又怎能驅散得了大門緊閉的殿內,逼仄洶涌的黑暗。
佛能普世人,可前提是,世人本就懷揣一顆慈悲良善的心。
若人皮之下藏著的是猛烈邪惡的獸心,就算是佛,也壓不住。
薛適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怕發出聲響,她死死將手捂在嘴上,艱難地用鼻呼吸?蓽喩硐砹鲃拥膼汉,又毫不留情地將每一次攫取到的呼吸竭力吞噬。
清彌法師……死了……
那個總會為他梳理佛法上的問題,會提醒她注意信賴佛法應有正確的尺度和邊界,會用自己的全部守護信眾信仰的清彌法師……死了……
心中像是被垂落的巨石狠狠碾壓,悶痛得她控制不住眼眶的酸澀與濕潤,就連捂在嘴上的手,也將抵不住她發自本能的嗚咽,薛適只得死死咬住唇。
忽地,緊握住她手腕的人將她拽近了些,另一手向上,扣住了她捂在嘴上的手,一點一點,用力掰開。
薛適的面容不再被手掌遮掩,水霧朦朧的眼,淚痕交錯的頰,就這樣直直撞進江岑許的視線,刺得他眼睫震顫,心跳猛地一滯。
江岑許伸手,輕輕拉下薛適額上的白色發帶,遮在她的眼前。然后,將人擁在了懷里,手掌安撫地,一下一下拍著她的后背。
等懷中的人呼吸漸漸平順下來,他指了指外面的清緣住持,又指了指自己,比了個手刀,接著指了指薛適,點了點原地。
薛適明白,江岑許的意思是趁清緣住持不備,他出去將人敲暈,讓她待在這里不要出去。
但薛適卻輕輕搖了搖頭,她微微掙開江岑許的懷抱,眸光已是一片狠決清明。
她從發間抽出根毛筆,然后掏出先前在后廚拿的只吃了一口的雪白蒸餅,在上面簡單寫著自己的計劃,江岑許看后,點了點頭。
薛適暗暗深吸了口氣,用衣袖蹭了蹭臉,心神已定。
雖然她無法救回清彌法師,但眼下的她,并不是只能痛苦,其它什么也做不了。
她要拼一次,她要清彌法師就算死,亦會令清緣住持敗得徹底。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是想給清彌法師設計成肉身佛的死法(很殘忍qwq),當時查了很多資料,都無法符合劇情里說的短時間完成。
后來查到往人身上涂金漆,看到效果和腦中想象的情節很適配,就選擇了寫現在的金漆這版。那時候看到的相關視頻還破除了“往人身上涂抹金漆會導致窒息死亡”的流言,感興趣的寶子可以百度搜索關鍵字:紀錄片;《流言終結者》;金漆,就能知道啦!
第38章 耀眼
柜門之外, 清緣住持氣定神閑地在清彌法師身上涂抹金漆。因左偏殿少有人來,且密室一開大門就會隨之緊閉,只能里面的人向外推, 外面的人卻無法進來,所以他很是安心。
“不過,是我太高興了么。怎么瞧著, 這金色越來越耀眼了呢……”
清緣住持說著, 低頭又湊近了些, 視線還未聚穩, 后頸忽地一痛,直接眼前一黑,就要向清彌法師身上栽去, 結果被江岑許搶先一步掐著脖頸, 扔到了一旁空地。
為保穩妥,江岑許拿著銀針又朝清緣住持的百會穴扎了下,想是會昏睡很長一段時間。
薛適從經書柜跑出,推開大門走向外面, 比了個江岑許教給她的手勢,瞬間, 三個侍衛連同先前送信的另一侍衛一起, 四人齊刷刷地出現在她面前。
“勞煩幾位侍衛大哥立刻去向主殿, 將所有參與浴拂禮的僧人和信眾引到此處。大致內容就說……
左偏殿這里, 竟再現了浴拂禮第一日大皇子身上的金色佛光。一首一尾如此呼應, 是為大吉!
薛適把能想到的說辭迅速說了一通, 幾人應聲離開。
回到殿內, 她和江岑許一起看向已被涂了半身金漆的清彌法師。
“好諷刺啊, 殿下!毖m輕聲開口, “我也要和清緣住持做一樣的事了!
“但你不會猶豫,也不會放棄,不是么!
“是……因為我知曉,清彌法師為了修煉金光咒、為了攻破那些荒謬的言論,付出了多少努力。我不想他遺憾,即便是以這樣的方式,將金漆涂在法師身上,來偽造別樣的金光,我也想——
讓清彌法師這樣真正的衛佛之人,被更多人敬仰;讓清緣住持虛偽作惡的行徑,被所有人看見!
江岑許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也許,不用我們,清彌法師也會實現自己的想法。”
“什么……”
“你看,”江岑許指了指,“清彌法師腰處附近還沒有被金漆涂抹的地方,隱隱纏繞著一圈金色的光。雖然因金漆太過刺目剛開始很難發覺,但仔細看后,這里的金光明顯更加柔和,也更自然!
薛適一怔:“遲何說,法師這幾日強加修煉,就是為了讓金光持續得更穩定、更久一些。難道……”
“看來,清彌法師在毒發的前一瞬,已催動了金光咒。清緣住持因一門心思都在金漆上,所以一直未反應過來。即便他剛剛察覺出法師身上的金色有異,但也被我打暈了!
一時間,大殿靜寂。
高聳挺立的佛像依舊笑得慈悲;尊尊肅穆的佛骨依舊磅礴大氣;昏倒在地閉眼的人面容平和;被涂染金漆漸看不清容貌的人金光燦澈。
無形的界線,將這四方佛殿分出四個世界。
似乎一切都是安寧神圣的。
直到門外傳來人群議論紛紛的聲音。
所有謊言,將被撕破。
“今年可真是稀奇,平常只存在于經書中,千百年都未必能遇的佛光,竟一下子讓咱們見了兩次,還都是趕在浴拂禮這樣熱鬧吉祥的日子。誒呵,夠咱們這代人吹一輩子的了。還有咱們的子孫后代,也能跟著吹‘想當年我老祖宗可是見證過兩次佛光現世的人’哈哈哈哈哈……”
另一人有些無語:“你別高興太早,說不定只是有人故意放出謠言,想要嘩眾取寵,其實今日左偏殿這兒根本沒人現什么金光!
“去看看又不會怎樣,你這么掃興作甚……”
聲音愈來愈近,江岑許聽準時機,給清緣住持解了穴,拉著薛適再次藏回了經書柜中。
剛關上柜門,一干人已浩浩蕩蕩踏入殿內。
只是進來后,眾人最先注意的反倒不是所謂的“佛光”,而是眼前實在有些詭異的景象。
中央的金色佛像半側著身,身上的袈裟竟是門狀,顯露出幽深的空間,一眼探不見通向的盡頭,儼然是個布有機關的密室。
佛前放著蒲團的地上,竟躺著兩個人,一個雙眼緊閉似是睡著,另一個卻是滿身金色,灼燦耀眼。
有僧人遲疑開口:“清緣住持和……清彌法師?”
見兩人皆未醒來,寺中精通醫術的僧人立即上前,“清彌法師……已經圓寂了,似是中了毒!
“清緣住持——”還未等僧人進一步查看,清緣住持皺著眉,摸著鈍痛的后頸,悠悠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卻嚇了一跳。
怎……怎么回事?
為何殿內一下來了這么多人?
他已開啟密室,旁人怎會從外進來?
……
一連串的問題壓得他頭痛,還不等細細思索,有信眾忽地大聲道:“你們快看!清緣住持手中拿著的毛刷怎么一片金色?似乎和清彌法師身上的金色一致?”
“所以今日根本沒有什么金光?一切都是清緣住持的把戲?”
“可……清彌法師怎會死?”
有懂醫術的信眾也熱心上前幫忙查看了一番,同精通醫術的僧人對視后點了點頭,開口道:“看清彌法師的癥狀,應是死于平眠散,所以外表看去很是安寧,與平常無異。從毒發到現在,應還不到一個時辰!
有人“啊”了聲,嘆道:“清彌法師出現在這還好,因現在還未到由他領誦經文的時候。但身為住持的清緣法師,為何前不久還在主殿操持浴拂禮,眼下竟又突然出現在距主殿并不近的偏殿?還與清彌法師毒發的時間重疊,眼下種種,很難不讓人懷疑……”
不等這人說完,清緣住持大呵一聲:“佛祖在上,休得胡言!我不知清彌怎會死,但他生前同我說過,希望死后可以以身鍍金漆,供信眾奉拜!貧僧不過是在實現他的心愿罷了!”
人群中忽地安靜了一瞬。
清彌住持畢竟德高望重,一直以來都深得信眾敬仰,被他這么一反駁,眾人也覺得似乎有幾分道理。
江岑許的侍衛掩在人群,此刻身著粗布衣衫甚是普通,完全不見平日的威凜,見此情況,想起薛適先前的話,立馬放聲打破了寂靜。
“不對!諸位快看,清彌法師身上已隱隱纏鍍一圈佛光,與先前大皇子身上的一般無二,甚至更加渾然天成,與那劣質刺目的金漆截然不同!既如此,何以還需住持多此一舉,平白糟踐自己潔凈的身體?”
此話一出,不少人立即湊上前,揉了好幾下眼以防看錯;還有人將深色的衣袖在金漆處和金光處來回比對,辨識兩種金色的不同。
“真的!是真的!”
一時間,眾人七嘴八舌,討論什么的都有。
“這樣看來,佛光并不是只有大皇子才能修成,你看,清彌法師即便圓寂,依舊能身現金光,想是生前善舉感動佛祖,以此金光庇佑他死后安寧!
“你還想著佛光的事?清緣住持都毒害清彌法師了,佛光現不現的,還重要嗎?”
有人不以為然:“雖說清緣住持確實形跡可疑,但他為何要毒害清彌法師?既沒有確切的證據,也無動機啊!
“證據暫且不說,屆時報官自有官府查驗。至于動機……今日就要宣布新住持了,你們沒有聽說,寺內很多僧人都更敬仰清彌法師嗎?嫉妒生恨,為保自己住持之位,這不明晃晃的殺人動機?
還有,即便住持所言為真,那密室因何開啟?如此鬼鬼祟祟,難道是想避人耳目?出家人不應講求行得端坐得正嗎?”
“貧僧……”
清緣住持顫顫巍巍起身,即便由坐到站,卻也未能多添些底氣。
事關人命,又在眾目睽睽之下,他一人根本難抵眾口,而且連他自己都沒想通,事情怎會變成如此田地?
想到仍舊生疼的后頸,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一件事:這殿內除他之外,早已進了別人,將他所做一切,全部看在眼里。
頓時,清緣住持渾身寒意瞬席,在人群包圍中,更是抖得厲害。
以遲何為首的僧人匆匆報了案,人群這才放心散開。
誰也未曾想到,原本浴拂禮的最后一日,竟變成如今的局面。
薛適和江岑許從經書柜中走出時,殿內只剩遲何一人,跪在清彌法師身前,垂頭不語。
見薛適過來,遲何以為她是剛剛知曉了消息從外邊進來的,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聲,撲在薛適膝邊痛哭流涕。
“薛待詔……我沒有師傅了……我沒有師傅了……”
“我師傅那般好的人,清緣住持為何要殺了他!為何……”
薛適一如平常般,一下一下摸著遲何的頭,忍著哭腔,她微微笑著,很輕很輕地說:“因為法師他太好了。清緣住持害怕,怕自己的壞無處遁形。所以,遲何,”薛適看著他,溫聲道,“你愿意和我一起,為清彌法師討一個公道嗎……”-
長臨書院后,溪山下。
阿雅從午間太陽最盛時,滿心歡喜地等待;到現在夜色深涼,她連山川都有些看不清,又怎么見得到,想見的那個人。
她看著手中欲要送人的上好的畫扇,自嘲地苦笑了下。
他應該……不會來了吧。
可她依舊會等,直到今日徹底結束。
既已應下今日赴約,無論對方是否會來,她什雅永遠會信守承諾。
忽地,身后傳來腳步聲。極快的次律,伴隨著隱約辨聽的呼吸,來人儼然是一路跑過來的。
阿雅神色一喜,急急回身,站僵的雙腳險些令她跌坐在原地,但眼睛仍舊亮瑩瑩的。
可視線盡頭,并不是那個熟悉的人影。
阿雅眸光慢慢黯淡,眼前的人她記得,這是他唯一的小徒弟。
遲何的面容掩在溪山的暗夜里,看不清情緒。出口的聲音有些啞,語調也很慢。
“阿雅姑娘,我師傅……讓我把這封書信轉交于你!
“他人呢。”
“……我不知!边t何將書信遞到阿雅手上后,只留下一句“姑娘離開時注意安全”,便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很快,這里又只剩下了阿雅一人。
她手心冰涼,指尖凍得半天也掀不開信紙。忍著因寒冷而生出的灼燒般的刺痛,才終于慢慢啟信。
紙張舒展,熟悉的字跡瞬入視線。
迎著月色,她看到上面的內容:
【一川淡月疏星,紅裳刀影娉婷。
三兩惠風弄袖,知我此心慕卿。】
【作者有話要說】
中秋節快樂! o((*^▽^*))o
*一川淡月疏星:出自——宋·辛棄疾《清平樂·博山道中即事》
*紅裳刀影娉婷:化用——宋·辛棄疾《清平樂·博山道中即事》中“浣沙人影娉婷”
第39章 承諾
一瞬間, 歲月倒退,在記憶中的某一日定格。
那夜,她在此練習刀法, 準備教導他。而他無意間闖入,識破了她的女扮男裝。
眼淚載不住這過分熟稔深刻的記憶,顆顆掉落, 無聲無息。
阿雅緊緊捏著信紙邊緣, 不忍使其褶皺。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為何這般表明心意?為何約好了, 卻又不親自來見她?
阿雅覺得有些混亂, 反反復復地將書信看了好幾遍,想要平復下心神。
除去書信內容,她注意到底端的名字并不是他如今的名號“清彌法師”, 而是他原本的姓名, 白明深。
只是當她看到書信開頭的“什雅親啟”時,眸光驟然一滯。
忽地想到什么,阿雅將信紙裝好后立即離開了長臨書院,直奔向請愿寺的方向-
薛適一離開左偏殿就回了房間, 將先前準備的對百姓過度依賴佛法之事的文章又進行了潤色完善,著重寫明了金光。
【佛光現世, 此乃奇景, 人皆往之乃常事。然此非自然所成, 而因煉咒, 道家金光與此無異。為證此事, 以防民之蔽深, 清彌法師潛心修之, 且大成, 今于左偏殿現。然法師圓寂, 難再證,故其徒遲何欲修之,以衛佛尊道,愿無人復受欺!
薛適轉了轉手中筆,只待與先前所寫整合成新的文章,便可流傳。正欲謄寫時,幾下敲門聲傳來。
“請進!
阿雅一步一步走近,舉起手中信紙,啞聲問她:“薛姑娘,這信……是你寫的,對不對?”
薛適纖密的睫毛顫了顫,不等她應,阿雅已篤定開口:“‘什’這個姓氏太特別,一看就是異族。所以先前我在長臨書院求學時,將‘什’改成了‘時’,他一直叫我的,都是‘時雅’!
“我知道他的為人,也知道你的為人,所以為何會有這封由薛姑娘你來代筆的書信……”
她抽噎了下,腦海中忽地浮現出方才看到的畫面。
四個僧人各于一角,用粗布托起一個渾身似籠金光的人,恰與她錯身而過。
暗夜下,她看不清僧人的神色,也看不清粗布之上那人的模樣,可當她與他們的身影短暫于風相匯時,心中卻本能地生起陣陣刺痛,似被利刃狠狠剜過。
她怔愣了片刻,想要轉身回望時,眼前已空。
剎那間,眸中氤氳徹底凝結,再也承受不住地滑落。
阿雅壓抑著哭腔,聲音極輕,“是不是因為,他死了……”
薛適鼻尖一酸,原本明媚肆意的女子如今卻倔強地看著她,無聲落淚。
她艱難扯出絲笑,輕輕抱住了阿雅,“抱歉……”
阿雅比起薛適還要高一些,但此刻她垂著頭埋在薛適肩上的模樣,卻是那樣的脆弱。
“我去后廚找你時,聽小僧說了你們的約定,但我知……你等不到他了!
薛適的聲音很輕,很柔,帶著能安撫人心的舒寧,“我曾在晨間無人的請愿寺外,聽過法師對你的心意。我想你應知曉,也不想法師遺憾,所以擅自寫了這封代筆。”
“或許,你會覺得一切太遲,直接回到關塞;或許,你會想要回寺問個明白。我無法判斷,所以,我想借這封書信,讓你起碼可以知曉法師真切的心意。然后,由你自己做出選擇。”
肩上溫熱更甚,阿雅終是哭出了聲。
薛適仰了仰頭,亦將眼中濕潤圈禁。
良久,阿雅拉著薛適坐在床邊,沉聲問:“是誰害的他?”
“清緣住持。”
阿雅冷笑:“因為今日就要宣布的什么住持之位?”
薛適思忖了下,還是選擇告訴阿雅清緣住持與江接之間的關系,以及他們修煉金光咒早早為自己謀反做準備的事。
阿雅死死握緊拳:“此為大益內政,我無法干涉,但他的仇,我定會報!”
“我會立即回到關塞,背負我該背負的責任。”她看著薛適,紅腫的眼此刻露出自信與張揚,“我要登高位,握實權,我要讓大益皇子忌憚,我要為他報仇!
“我要關塞擺脫阿兄的殘暴統治,走和平之道,不再施加侵略!
這樣的阿雅,好像又回到了與薛適初見那日,明艷颯爽的模樣。
薛適一一應下:“嗯!
“只是……”阿雅歉疚開口,“一直以來,我好像都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謝謝你,我的小師傅!
她問,“你還記得我的承諾嗎?”
薛適彎唇,點頭:“記得!
那日清晨,客棧靠窗的角落,阿雅與她湯碗相碰,說自己以后厲害了,兩國和平相處,她和她的朋友來自己的地盤,定處處照拂。
薛適看著她,笑意真誠而燦爛,“阿雅,你會變得很厲害。”
“我相信你。”
“小師傅……很相信你!
阿雅吸了吸鼻子,仰著頭,不斷眨著酸澀發紅的眼。然后,用盡全身力氣,頭也不回地轉身往門外走,壓抑哭腔的聲音,卻悶得厲害。
“走啦。”
“要……保重!
……
阿雅離開后,找遍了請愿寺,終于找到了安置清彌法師的地方。
因官府介入,她無法親自為他擦去滿身骯臟的金漆。只能輕輕掀開窗,遠遠看上這最后一眼,低聲輕喃道:“我曾下定決心,等浴拂禮結束,就會和你再表明一次我的心意,F在,我來兌現諾言了……
我從未有一日,放棄過喜歡你這件事。”
阿雅攥著沒能送出去的畫扇,和薛適代為傳遞心意的書信,說道,“今日這一面,此時此刻,我們算是遲來得見上了。那么……”
她握著與他最后僅有的一點牽系,頭簪月光,與風訣別。
“再見了……”
“白明深!
她最后一次喚起他的名,像是吟誦著她最為刻骨的情詩。
至此,異國兩端,生死相隔。
我想見你這件事,成為了回憶與我之間的秘密-
目送阿雅離開后,薛適終是忍不住,慢慢蹲下,將面容埋在膝間,眼淚無聲而落。
身前有腳步聲傳來,帶著莫名使人安心的重量,一下一下,愈加靠近。
薛適抬眸,朦朧看見,江岑許單膝跪在她對面。
“殿下……”
“嗯!
薛適不安地皺了下眉:“是……出什么事了嗎?”
江岑許笑了聲,揉了揉她的發:“沒事就不能來找你?”
“我只是方才做了個不太好的夢。夢到你被自己的眼淚淹著了,還說,那種感覺,比被我直接扔進太液池還要糟。”
薛適明白江岑許是在故意逗她,淺淺勾唇:“所以殿下,又來救我?”
“嗯!苯S的氣息含著笑,有些撩人,“想著在夢外見一見你,因為……”
“你在我的夢里,哭得很傷心。”
他目光深深,認真凝望著她,好似能照徹她所有的脆弱。
薛適倉促別開含淚的眼,顫唇笑了笑,“殿下,我確實……有些難過!
“雖然我知道,即便沒有我,以法師正直的性情,他仍會選擇修煉金光咒,揭發一切?晌疫是忍不住去想,萬一呢。
萬一,真實情況是,我不去提密咒,法師就不會主動修煉,也不會因此招致殺身之禍。而阿雅和法師,也會很幸福。
他們……就差一點,就只差一點……”
“那我更是罪孽深重。派了人去保護,還是沒能發現清緣住持暗中下毒的事!
“我們都沒錯,雖然不可避免地會多想,會自責。那么索性,就盡情去難過吧,不要忍著。
這樣發泄過后,才能好好向前。那些清彌法師走不了的前路,由我們替他走。而且……”
江岑許的唇角牽起溫和的笑,“你不是已經在做了么!彼壑噶酥缸腊干夏切┪恼,“你在用自己的力量,替清彌法師爭取公道!
“你做得很好!
雖然江岑許平日說話總愛陰陽怪氣,時不時還會刻薄幾句,但他的聲線很好聽,比女子要沉啞些,如遠山;比男子要清越些,似玉華。因而,他常含輕笑的語調較旁人多了分獨特的灑脫和肆意。
但此刻,薛適卻好像能從他安撫的話語中辨聽出屬于他真正的聲音。
不是散漫的、端腔抬調的,而是如水底徐徐漾漾的漣漪,輕緩、柔和,卻有力量,令她的心口漸漸升騰起溫熱,一點一點驅散蔓延的哀傷與自責。
因為要永遠記得,所以仍會在想起時難過,但比起剛剛,她已經有了更多信心和勇氣,同這些壓抑的情緒共存。
與其將這些視作悲傷一直自我痛苦,不如作為標識,時刻提醒自己應該為此做些什么。
薛適整理好情緒,將目光再次落在江岑許身上,眉眼彎彎一如平常:“謝謝殿下特地過來安慰我!
見薛適心情好多了,江岑許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嘴硬否認:“也不是特地。不然你一直在我夢里哭,本宮睡不好。”
“哦……”薛適沒有戳破江岑許的口是心非,甚至大著膽子主動道,“那臣給殿下唱歌,就像以前在宣微殿那樣哄殿下睡覺,這樣賠罪可好?”
看著面前說起這些都不再臉紅的人,江岑許哼笑了聲:“薛待詔如今可真是本事見長!
“那殿下,喜歡嗎?”薛適仰頭,笑著問他。
相似的話語,好像回到了教江岑許寫艷詩的時候,她問“喜養面首”的“她”,是否喜歡以這樣的方式學習書法。
面具之下,江岑許那雙漂亮的眼中噙著笑,沒有像當初那樣回一句“尚可”,而是看著她,了當道:
“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薛薛給法師代筆送給阿雅的情書,其實就是32章,法師在寺門外和薛薛說起在長臨書院對阿雅動心那段的古詩版本。
然后“時雅”這個稱呼,應該出現在36章,過渡段法師給阿雅蓋被子,說浴拂禮結束后有話想和她說那里TAT
薛薛和小江的call back是在8章,薛薛為了讓小江練習書法應付昭景帝檢查,以教艷詩來吸引小江產生學習興趣。
第40章 宣告
江措知曉薛適的想法后, 特地從刺史府搬到了請愿寺,同薛適一起整理文章。
“我一人就可以的,擺攤時二皇子已經幫了不少忙, 怎么還能勞煩你再為此事煩心?”
江措故作不悅,語氣卻是溫和如常:“薛待詔怎么跟我還這般客氣?且不說宮賦已經完成,我左右無事, 就是看在清彌法師生前在詩文經書上對我的點撥, 我也該陪你一起, 替他討個公道!
薛適還欲再說, 江措卻已坐在案前,垂眸認真翻看著她先前所寫手稿,蹙眉思索著, 執起筆在紙上圈圈畫畫, 認真批注。
她心中一暖,默默起身去到后廚,斟了壺江措最愛喝的白茶,又配上他愛吃的巨勝奴, 呈到桌上,“謝謝二皇子!
江措微愣, 盯著面前的巨勝奴有些出神:“你……親手做的?”
“嗯!毖m笑道, “不然太沒誠意了些!
江措眸光一亮, 立即捏了塊嘗著, “很好吃!”
官府這邊效率亦是極高。左偏殿佛像袈裟后的密道所通之處, 竟是主殿之上的另一尊佛像, 不過因所置偏僻, 不易被人發現, 如此便可解釋得通, 為何清緣住持能在短時間內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主殿轉而出現在左偏殿,想是故意選定此處,既便于密室藏尸,又可來去自如。不過因報案及時,關于下毒的罪證清緣住持根本來不及銷毀,殺人行徑確鑿無疑,無可辯駁。
一時間,清緣住持成了揚州城茶樓酒肆、街坊之間最受百姓歡迎的談資。很多人紛紛猜測,他是為了穩住自己的住持之位,所以才動了殺心。
“那金漆如何解釋?清緣住持既已殺了清彌法師,為何還要多此一舉?”江岑許身邊的幾個侍衛藏在人群,適時拋出疑問。
“這……”眾人思索著,猜了好幾個答案,結果連自己都覺得純屬胡扯,一番議論下來,皆沒得出緣由。
“該不會……和大皇子有什么關系吧?”有人靈光一現道。
“你不要命了?!”
那人環視了圈四周,壓低聲音道:“浴拂禮最后一日你沒到左偏殿,但我去了,所以瞧得清楚,清彌法師身上也顯現出了浴拂禮第一日大皇子身上的佛光,幾乎一模一樣!如此之巧,那涂以金漆會不會是為了掩蓋清彌法師身上的佛光?畢竟金漆顏色深,若不上前細看,很容易就忽略了佛光的存在。”
此言一出,這下,不僅清緣住持,連帶著江接,也成了城中百姓議論紛紛的對象。
很快,傳言如風,終是刮進了江接耳中。
“豈有此理!”
他本就因清緣住持被官府關押而忙得焦頭爛額,想著派人暗殺滅口,然而官府不知從哪聽到了風聲,看守十分嚴密,最后一番冒險也只是毒啞了人,這一波才堪堪算平。結果還沒等緩口氣,另一波就急急趕上,還一把火燒在了他身上!
“江岑許!”江接咬牙切齒,“去,你們都給我去,想盡一切辦法,把傳言給我平了!本王要三日內,城中再不會有此言論!若是辦不好,你們全部依軍法處置!”
江接雖氣得不行,但還不至于太慌張。畢竟浴拂禮初日,他身現佛光的異象幾乎人人親眼所見,遠比這些傳言要更直觀、更令人震撼。即便清彌法師已修成金光咒,但那又怎樣?人已經死了,影響有限,而他“天選之子”的名頭卻是人人深刻,崇信至極。
這么一想,江接心情好了不少,剛想喝口茶潤潤喉,就聽有人急急進來跪報:“大皇子不好了!”
江接死死捏住茶杯:“……說!”
“二皇子和薛待詔寫了篇檄文,如今已是滿城傳閱了!估計很快就會傳到皇上那兒……”
稟告的人跪移到江接跟前,強壓住顫抖,將寫有檄文的宣紙遞給江接。
江接看了眼題目——《討請愿寺住持清緣檄》,罵了聲:“如此驚慌做什么?這不是討清緣那和尚的嗎?與本王何干!
“您……您再往下看看……”
江接哼了聲,撐著耐心繼續掃了眼,結果臉色越來越沉。
【《討請愿寺住持清緣檄》
大益十三年正月初七,吾江措與待詔薛適告揚州請愿寺住持清緣:
慢侮佛法,戲弄信眾[1],授吾兄江接道家密咒金光,偽作佛光,矯托天命[2],欺惑眾庶[3],亦令皇室羞。為瞞此事,更毒殺同寺法師清彌,甚涂以金漆偽作入京佛骨掩人耳目,殘害無辜,震怒萬民[4]!
然其罪何止一個?三年前揚州瘟疫之事實為謠言,其欲獲住持位、得聲名,暗與人勾連,于長臨書院永興池水下三日采偽作瘟疫,致書院書生及百姓慘死。后假行仁善,鼓吹求佛請愿萬事可成,信眾受欺,不勞不作,喪失自我,信仰失格。然薛待詔至揚州后亦代寫福紙,助人祈愿可成,不難知酬愿者皆因自身之力,信仰不過錦上添花,唯勤勉奮進才可行之長遠。
是故今略舉大端,以喻使民,申命百姓[5]。愿信仰純粹如初,心有所依,卻非淪失癡迷。
另,聞皇兄與清緣住持稍密,吾甚憂。萬望皇兄明辨,遠離非人,切莫再受蒙蔽!
“好、好啊,還真是蕩氣回腸、引人憤慨!還真是令本王感動!”江接大掌一收,紙張瞬間被揉成團,他磨牙道,“連二弟也跟著參與進來了!就連二弟,也是向著江岑許的!”
稟告的人小心翼翼道:“清彌法師的徒弟遲何也已修成了金光咒,并親口誦念了這篇檄文配合流傳,城中百姓皆是憤懣不已,更加確定一直以來清緣住持的種種作為,和您先前所現佛光,都是在愚弄他們,玷污佛法。甚至,他們都在說,與清緣住持勾連之人,是大皇子您……”
雖然事實確實如此,但被寫成檄文人盡皆知,卻是他們未曾想到的。即便大皇子再想出手,檄文已傳,根本無法挽回他在百姓心中的形象,還會適得其反,更加確認大皇子與清緣住持合謀,是背后籌劃一切的主使。
江接眸色沉如烏墨,“我了解二弟的文風,溫和如水,遠不會如此犀利。除了最后一句,我敢肯定,這篇檄文基本全部出自薛適之手!
看來徐桓應果然被江岑許帶走了,所以他們才敢這般提及瘟疫,還知曉了三日采。
最為詭計多端的是,他們只在最后以兄弟的口吻提了一句我與清緣住持相處較密,美其名曰表達關心,但此前不著痕跡的鋪墊,已在無形之中引發了別人的猜疑,輕而易舉就將所有禍水引到了我身上!好一個江岑許,好一個薛適!”
“你們先一步回京,務必隱秘行蹤,加快進程,同袁敏達準備好所有兵馬,屆時與我在揚州匯合。既然本王的封地在揚州,揚州如今又是長安的陪都,不比長安差,那我在揚州稱帝又如何?就算現在被江岑許和薛適攪合得沒了好名聲,但歷史從來都由勝者所書,千百年后誰還辨得清孰真孰假、是非對錯?后人只會記得我江接,是大益的下一任皇帝!”
聞言,屋內所有人齊齊跪拜,放聲高呼:“大皇子英明!”“唯大皇子馬首是瞻!”
江接扶額坐下,揮退了眾人。茶早已變涼,他也沒了喝的興致,只覺煩躁得厲害。這時,又一下敲門聲響起,他不耐道:“還有什么事?”
等看清來人是誰時,江接有些意外地皺了皺眉,“明侍郎?臨要回京你卻特地來了揚州,是禮部那兒對迎請佛骨一事還有什么要求?”
時任禮部侍郎,亦是宰相明文昌的侄子明修,拱手見禮道:“在下此番是秘密出京,來揚州辦些私事。只是偶然聽得京中流言紛起,替大皇子感到憋悶,所以特來拜見,想告訴一些大皇子所不知道的事!
“既如此,那本王洗耳恭聽?”
“二皇子同五公主交好,緣于二皇子的母妃與許皇后是密友。那如果,二皇子母妃的死,與許皇后有關呢?”
江接來了興致,連冷了的茶也喝出了些許滋味:“此話怎講?”
“宮中人只知道,皇上以許皇后心懷不軌、肆意干政為由,廢了許皇后的后位,許皇后失了盛寵,最后自縊而死,卻沒人知道,圣上隱瞞了真正的原因。”
明修悠悠開口,淺淡的笑意卻有股陰寒之意,“許皇后與前關塞王子,即現任關塞王,乃青梅竹馬,因著這層關系,她暗中將大益局勢寫于書信,傳給了關塞王,證據確鑿。而那時,關塞揮兵入侵,正值我大益危難之際,許皇后若不死,如何平得了朝臣之怒?”
江接銳利的目光黯了黯:“所以現在宮里的人都不知道這件事,皆是因父皇暗中壓了下去,不許人提?”
明修不置可否。
江接想到自己的母妃,眸中一抹痛苦與不甘浮現,不過轉瞬即逝,他問:“不過,這與二弟母妃之死又有何關聯?”
“遙妃娘娘在許皇后自縊之后不久病逝,如果大皇子放出消息說,其實遙妃娘娘之死有異,是受到了好友許皇后牽連呢?比如放出謠言的方式,亦是借文章言明,如此,也算是解了大皇子眼下之困。因為……”
“百姓的目光,會放到許皇后的女兒,五公主身上。”
江接看了眼桌上方才被他揉成一團的宣紙,冷笑了聲:“是,你說得有理。但,你為何要幫本王?”
他直接道,“你不必再同本王裝樣子。能知道當年許皇后之事,還能遣你秘密到此的人,只能是明相。明相平日里同本王并不親近,何況比起我,四弟這個親外孫不是更值得他費心關懷?”
明修笑了笑,不慌不忙道:“大皇子此言差矣,伯父向來幫理勝于幫親。他只是覺得,二皇子為人和善,又受朝臣及百姓敬仰,還無野心,怕被五公主借著兩人母親間的交情利用。而皇上又一向對許皇后的孩子偏愛有加,伯父不想再看到大益出現第二個女皇帝。畢竟有違逆理之人,先帝一個就夠了!-
這邊,請愿寺中。
長臨書院的書生再次前來時,已與往常品茶斗詩的心境不同。他們反省著自己作為讀書人,卻不僅被清緣住持蒙蔽,還模糊了信仰真正的邊界,沒有給百姓起到好的示范。
“不要太自責,幸有你們常來寺中,才可以讓我們這些僧人也有機會讀書習字,品鑒詩文。”
變故之后,遲何被選為了寺中的新住持,以前樂呵呵的臉上已不見笑容。即便容貌未變,但穿上代表住持身份的僧衣,卻像一下子長大不少,好似也有了清彌法師身上的幾分溫和出塵。
“還請各位常來寺中,不是為了求佛祈愿,而是將詩書文墨傳給更多人,不僅僅是寺中的僧人,還有來寺中的尋常香客。這樣,才能更好地以文化拱衛政治,發揮我們揚州作為陪都的作用!
書生們紛紛拱手表示受教,其余小和尚聽了也是目露期待。
身后看著的江措卻是有些訝然:“遲何這話,和你當初同我說的一模一樣!
薛適解釋道:“先前遲何同我說,既然清彌法師生前并不喜書院書生常來請愿寺,那是不是以后都要禁止書生前來品茶斗詩呢。
我便說了自己的想法,法師所不喜的,是書生作為影響深重的群體,被有心之人利用后,他們癡迷佛法之舉會形成風氣,瞬間席卷至尋常百姓。
但如今,大家都已識清了清緣住持的圈套,大部分人也開始正視自己對信仰的看法,逐漸恢復到從前,那就要挖掘書生到寺所帶來的好的一面。”
江措一笑:“不愧是薛待詔。如此,清彌法師應該也可徹底安心了吧!
薛適彎了彎唇:“嗯。”
她做到了。
執手中之筆,盡筆墨之能,了卻了清彌法師未能實現信仰回歸正常的遺憾,替他的死討了說法。
若是阿雅知道了,也一定會很開心吧。
這樣,才算稱得上江岑許那晚對她說的“你做得很好”,也沒有辜負總是幫助她的江措。
薛適道:“多謝二皇子,以自己的名義寫成這篇檄文。不然關于大皇子的部分,由我來說,效果遠不如現在!
“若以你之名,我怕大哥會覺得沒面子,事后難為你。何況,此事確實是大哥不對,而我對大哥的擔心,亦是發自內心!
怕薛適會再向他道謝,江措故意道,“我還擔心薛待詔會怪我奪了你文采斐然的好名聲!
“怎么會?二皇子詩文出眾,本就天下皆知。”
……
兩人說笑的畫面,清晰落入了站在不遠處的江岑許眼中。
雖然心中像是沾染了打翻的青梅酒,酸洌彌漫,但看到那晚忍著淚水強顏歡笑的人再次重展笑靨,他也不自覺地,跟著掀了掀唇。
驀地,那抹人影側頭看過來,眸光盈盈,朱唇輕啟,儼然在喚“殿下”?v遙遙無聲,但嘴角翹起的弧度,卻似能描摹出世間最為燦爛艷麗的花瓣。
江岑許覺得心跳慢了半拍。這一瞬,青梅酒變成了他最喜歡的櫻桃露。
很甜。
【作者有話要說】
檄文引用——漢·隗囂《討王莽檄》,其中:
[1]慢侮佛法,戲弄信眾:化用“慢侮天地,戲弄神祇”
[2]矯托天命:引用原句
[3]欺惑眾庶:引用原句
[4]震怒萬民:化用“震怒上帝”
[5]今略舉大端,以喻使民,申命百姓:引用原句
# 執筆傾寰,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