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下的突然,不拘是他,街頭巷尾許多人都是四處奔竄,要么是一股腦地掩著頭臉往家里沖,要么從二樓飛快探出身來,一把將晾在細竹竿上的衣服抱進懷里。
其中有幾個格外奇怪的,譬如街對面那戶人家的少女,本來大約是在屋外閑坐著的,現在則倚靠到門邊,大下雨天也不進屋,一手繞著單側的麻花辮,一邊不時地探出頭來,往孟西洲的方向打量著。
孟西洲本來沒有注意到她,不過隨意一瞥,卻嚇了一跳,甚至疑心是自己發了失心瘋。
那張面孔竟和白瑾瑜有三分相像!
孟西洲不敢斷定,大雨如瀑,雨點子珠簾似的成串落下,本來也看不大清楚;何況他剛在白瑾瑜那里受了一場挫折,難免心里記掛著,看誰都覺得有點像她。正要再仔細看一眼時,那姑娘卻閃身不見了,反倒是一個大娘出現在門口,打開一把半舊的油紙傘,顛著胖墩墩的身子朝自己這里小跑過來。
那大娘半點不見外,嘴角咧著做一個大大的笑臉,招呼道:“先生,這雨下得真不巧,不如進屋里來坐一坐?瞧您這一身貴重的好西裝,淋濕了可就不美了!”
孟西洲不大喜歡這種過分熱絡的姿態,活像自己是一塊兒被人覬覦的好肉段,同時心里生出一陣古怪,往街口遠望一眼,果不其然,離這里不遠就是北油車弄的弄堂口。
他暗自懊惱一句,真是好的不來壞的來,怎么就走到這片地界!換做平時,不管淋濕不淋濕,老早拔腿就走了,可一想到剛剛那少女的面貌,只覺得是個棘手事件,也非得弄個明白不可。
便稍稍和那大娘拉開了點距離,低聲道了句謝,隨她進屋去了。
那大娘真有點喜出望外,想不到真能把一位貴人帶回家似的,一路引他進屋,又張羅點心茶水。說是點心,不過就是一碟子瓜子果脯,茶杯里孤零零飄著幾片焦黃葉子,也看不出什么品種。孟西洲沖她笑一笑接過了,到底沒往嘴里送。
與此同時,剛剛倚在門邊的少女此刻正從一扇舊屏風后探出頭來,麻花辮蕩在肩膀上,一雙眼閃爍著往客人的方向送著眼波。
大娘顯然也瞧見了她的動靜,訕笑了一聲,對孟西洲說:“家里地方小,只能大家伙兒的坐到一處來,貴人可別介意啊!”同時向后招了招手,喊了兩聲“快來”,把那少女往炕邊上推了一推,“這是我的女兒,今年滿十八了,就是膽子小。”
對那姑娘說:“貴人肚量大呢,你也坐。”又搡了搡她的胳膊。
孟西洲就是在這間隙打量那女子的,帶著十足的客觀審慎,方才得出結論:她與瑾瑜,到底是形似而神不似,故而在她安安靜靜看東西的時候,尚還能唬一唬人;可一旦或笑或羞地做出神態,那一點模糊的影子就消散干凈了。
正這樣想著,那姑娘竟緊緊挨著他坐到了炕上。孟西洲擰著眉頭往旁邊避開一點,給她留出位置,不想她緊跟過來,誓要往他身上貼似的,邊上的大娘看在眼里,也不阻攔。
這母女兩個做的什么行當,也就不言而喻了。
孟西洲對不相干的人,向來沒什么好脾氣好耐性,此刻早就壓不下受冒犯的火氣,干脆站起來走開幾步,問:“你到底要坐哪里,小姐?我不和你搶。”
孟西洲抽身太快,那少女沒了借靠的力道,整個人往旁邊歪了一歪,抬頭就對上一雙居高臨下的冷眼,心里先就是一怵。
要坐哪里?總不能說要坐你腿上吧?她做這行當還不滿一年,到底臉皮薄,一下就燒到了耳朵邊,訥訥地垂著眼睛不敢答話,同時拿可憐兮兮的眼神求救似的對自己的娘發著信號。
大娘見這邊的氣氛一下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那就不能不開口做一個調解,說:“貴人別氣,別氣。這小東西就是愛玩鬧,還是小姑娘脾氣哩!”把“小姑娘”三個字曖昧地咬了咬,別有深意地暗示,“您是不知道,她平時和誰也不多話的,今日和您這樣親近,那是對您很中意哩!”
她姚大娘別的沒有,對自己女兒的相貌,卻是很有信心,要是換做別的客人,早被捧得飄飄然,和姑娘重歸于好了。偏偏這一位貴客不吃這一套,照舊擰著眉頭,伸手拖過墻邊一條板凳。
姚大娘咬了咬牙攔住他,“別別別,怎能讓客人坐板凳!”趕緊扯了少女的胳膊讓她挪過來坐凳子,把鋪著軟墊的炕床讓給了孟西洲。
到底是公子哥兒,恐怕見慣了鶯鶯燕燕,輕易不能迷惑住他呢!姚大娘大感遺憾,但轉念又覺得,還是照他的意思行事為好,把人招待舒服了,茶錢也能多得一些,橫豎自己不虧。
可孟西洲想的卻是另一回事:甭管這對母女從前干的什么,往后決不能叫她們繼續做皮rou生意。
這實在是陰差陽錯下發現的一樁風險事!時下,逛胡同儼然成了一種秘密的風潮,他自己雖不參與,也知道身邊一些例子,營業科那個錢科長不就是嗎?何況有些大戶人家請客擺席,為熱鬧氣氛也會叫條子,姑娘們每日接觸什么人,多少人,那是說不定的。
偏偏白瑾瑜也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文靜閨秀,交際的朋友多,談生意的合作方也多,就怕里頭有一個兩個見過這對母女,那對白瑾瑜而言就有名譽受損的危險。設若處境再壞一點,男的尋她開心,女的暗地譏諷,孟西洲光是想一想都覺得不能忍受。
這還是遠慮上的風險,未必真的就會發生,往近了說,那又要回到那個姓錢的。
上回自己在辦公室外依稀就聽見他提到“北油車弄”,設若柳世新不夠潔身自好,真被他領來“見見世面”了呢?亦或者柳世新給姓錢的看過白瑾瑜的小相,而錢永善自己進過這戶人家,留意到了兩人間的幾份相似呢?
這樣一想,似乎那危險已然迫在眉睫了。
孟西洲沉吟一會兒,冷眼望著對面的少女,忽然問:“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方才在他那兒碰了好大一個釘子,現在還是又害怕又委屈,還是姚大娘反應快,答說:“叫寶蓮。還是巷子口算卦的給取的名兒呢,說是珍寶的寶,蓮花的蓮......”
見男人無動于衷,訕笑了兩聲,巴結著,“嗐!這名字不好聽,都老掉牙了。我知道現在的年輕小姐們都喜歡叫什么嘉啊秀啊的,我是不大懂,不過貴人您一瞧就是頂見多識廣的,不如您給再賜個名兒?”
孟西洲想也不想地拒絕,半譏諷道:“非親非故,我賜什么名?我也太狂妄自大了。”
“哪里,哪里......”姚大娘虛虛地應著,不敢再觸他的霉頭。她看看貴客又看看女兒,本想走開點,再讓兩個人單獨處一處,卻被孟西洲叫住了,又問,“讀過書嗎?識得多少字?”
姚大娘與姚寶蓮面面相覷,兩個都是疑惑地搖了搖頭。
做皮rou生意的人家,哪里還有余力讀書學字,那真是笑話!又不是戲文里頭家道中落的千金。
孟西洲終于滿意地提了提嘴角,右手食指在膝蓋上一下下敲著,像是在心里打著盤算,算完了,便開口道:“這樣,我來這里避雨,也算是緣分。送你去讀書,你愿不愿意呢?”
只見姚寶蓮瞪圓了眼睛,連姚大娘都“啊”地發了一聲問,道,“這、這,哎喲!我這當娘的,還能不盼著女兒好嗎?只是我們這孤兒寡母的,您送寶蓮去讀書了,家里就要關張大吉,我們吃什么呀?!”
說話間,不住地把下垂的眼皮向上掀起,那渴求的眼神,直直地把孟西洲望著。那意思,無非就是要錢了。
這也正中他的下懷,孟西洲笑了一笑,說:“那也不要緊,你們日常生意掙多少錢,報一個數字,我補貼上就是。你女兒要是愿意念書呢,我就再給一份教會學校的學費;要是不愿意呢,就去紡織廠或印刷廠工作,還能另掙一份工錢。”
姚寶蓮簡直鬧不明白這人什么意思,一會兒冷臉一會兒笑臉,這會兒還要送自己上學,不上學就去做紡織女工?出去工作累得要命不說,還未必有自己哄老爺們開心賺得多呢!呸!
姚大娘的心思就活絡多了,已然轉著眼睛應承道:“愿意!愿意!這還有不愿意的嗎?不過這每月掙多少么,總也有掙得多的時候......”她心虛似的瞅了孟西洲一眼,伸出一個五指張開的巴掌來。
孟西洲冷笑了一聲,涼颼颼的視線再次轉到姚寶蓮身上,像在看一件高價宰客的貨物。
一個月五十塊錢,就快趕上小學老師的薪水了,真當自己是傻子不成?
姚大娘見孟西洲久久地不搭腔,知道自己的算盤被識破了,生怕這有錢老爺下一秒抬腳走人,自己就什么都撈不著了,趕緊將手指扣回了兩根,討好道:“瞧我糊涂的,哪兒能月月都有這個數呢。不過送寶蓮去讀書,總要備兩身學生式樣的衣服呀,我聽說體育課還要另買運動衣哩,花費是很多的。”
孟西洲不咸不淡地點了點頭:“那就說定了,每月三十塊。工作和讀書,是選讀書咯?”
姚大娘忙不迭地接口:“讀書!讀書!”一個是拿一份錢自己掙一份,一個是直接拿兩份,當然是后者更佳!
孟西洲最后敲了一下手指,說:“好,往后我每月派人寄款一次,相應的,你們須出具一份當月的成績單。不拘考得好考得壞,我出了錢,總要知道人確實是在學校里。”
“是,是,寶蓮,還不快謝謝貴人老爺!”
姚大娘拿胳膊撞了撞旁邊的閨女,后者一臉的不痛快,剛要開口說點什么,就被自己娘打斷道:“讓你讀書,那是老爺看得起你,覺得你有本事呢!”
硬按住她,把這樁協議訂下了,再看窗外,竟也雨過天晴了。
孟西洲留下五塊錢算作茶錢,轉身抬腳就走。等他走遠了,姚寶蓮終于扭著身子跺了跺腳,大吐苦水道:“這是什么意思?又不親近我,反要我去讀書?媽,我看到小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就心煩!”
姚大娘把那五塊錢在手心里顛了一顛,喜滋滋地哄道:“他是什么樣的人物?能有機會搭上,那就是咱的造化!他讓你讀你就讀,等識文斷字了,也有機會當個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