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信任 謝渡,你會變嗎?
謝渡驀地抬手, 用力將她按在懷中。
她瞧不見他的臉。
唯有按在背上的手,力氣大的驚人,幾乎要將她揉碎了, 融入骨血當中。
沈櫻問:“謝渡?”
謝渡閉上眼,喟嘆一聲:“阿櫻……”
你這樣勇敢、真誠,這世間每個人到你跟前, 都該自慚形穢。
我亦如此。
沈櫻推了推他,推不開,只能悶聲問:“你怎么了?”
謝渡聲音很輕:“我只是, 太開心了。”
沈櫻停下手上動作, 眨了眨眼, 安安靜靜伏在他懷中。
聽著他的心跳聲,急促卻有力,無端端地令人心安。
她忽然覺得, 或許, 或許, 真的可以嘗試著, 信任他。
從小到大, 她只信任自己一個人。
如今, 可不可以, 像信任自己一樣, 信任他呢?
像是在做一個大膽的決定,如同生死之際的挑戰(zhàn)。
沈櫻的心跳陡然急促了起來。
情緒里夾雜著忐忑與畏懼, 更多的卻是坦然。
似乎也沒那么可怕。
她定了定神, 回擁住謝渡,靠著他的胸膛,聲音輕輕的:“謝渡, 你會變嗎?”
她反手握住謝渡的手,用力緊了緊,十指交纏在一起。
謝渡嗓音沙啞:“不會。”
沈櫻聲音更輕:“好。”
你說你不會變,我便信。
但愿,你莫要辜負我的信任。
風吹過,窗臺上的菊花隨風搖曳。
今日燦爛,明朝也燦爛。
今歲花開,明年亦盛放。
年年歲歲,凌霜不敗。
不同于刺史府的溫馨,此刻的萬壽風雨欲來,壓抑不已。
宋妄雙手用力按著桌案,面色陰沉,前方的地面上狼藉一片,砸碎的花瓶玉器落了一地。
跪在地上的兩個暗衛(wèi),一男一女,腦門上都有被砸出的血跡,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言語。
天子震怒,無人幸免。
宋妄咬著牙:“謝渡!謝渡!”他死死盯著暗衛(wèi):“他當真是那樣說的?”
暗衛(wèi)道:“卑職不敢有所欺瞞。”
宋妄深吸一口氣,命令道:“你們再說一遍。”
暗衛(wèi)盡職盡責,復述了一遍從刺史府偷聽到的話。
二人皆有奇才,仿旁人的聲音和語氣都惟妙惟肖,聽他們說話,宋妄幾乎可以想象到沈櫻的神情。
又一次聽到那女暗衛(wèi)用沈櫻的語氣說出:“謝渡,我是喜歡你了”時,宋妄用力攥緊了拳頭,恨的想殺了謝渡。
他一點都不相信,沈櫻會愛上謝渡。
在東宮的時候,她曾踮腳抱著他的脖子,笑意盈盈,認真對他說:“宋妄,我這輩子只會愛你一個人。”
“宋妄,離開你,我就沒法活了。”
“除了你,我不會愛上任何人。”
言猶在耳,重若千鈞。
阿櫻絕不會忘掉以往的諾言,忘掉以往的情深似海,絕不會愛上別人。
畢竟,若她真的喜歡謝渡,為什么也不肯為他生孩子呢?
在東宮時,她不肯為自己生孩子,是因著母后,因著后宮傾軋,有無數(shù)種原因讓她害怕,讓她猶豫,望而卻步。
可現(xiàn)在,她與謝渡單獨在豫州,無人妨礙,為什么也不肯呢?
自然是因為厭惡,因為不滿。
宋妄深吸一口氣。
他本以為,今日對謝渡說了阿櫻不肯生孩子的真相,謝渡一定無法忍受,會休妻另娶,這樣阿櫻便可以順理成章回到他身邊。
這一次,不管母后說什么做什么,他都不會再放棄她。
分離的這些時日,見不到她,聽不到她,他才知道,離開了她,他片刻都不快樂。
可是沒想到,謝渡如此能忍,心機如此深沉。竟能對阿櫻說出不在意的話來。
怎么會不在意?
這天下的男人,有一個算一個,誰能忍受妻子不愿意給自己生孩子。
就算是宋妄自己,在聽到沈櫻兩年不孕的真相事,都氣急攻心,慍怒不已。若非后來想通其中關竅,恐怕也會誤解她。
謝渡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歸根結底,都是為了某些見不得人的原因,在欺騙阿櫻。
若哪一日阿櫻沒了利用的價值,他肯定會拋棄她,傷害她。
這樣心機叵測的惡毒男人,當真令人不恥。
明知阿櫻不愛他,卻趁人之危,以解圍為名,逼她嫁給他。
明知阿櫻不愛他,卻咄咄逼人,硬要逼她違心說喜歡他。
這樣的男人,如此可惡,有什么值得愛的。
只是可憐阿櫻,要在這樣的人身邊艱難度日,強顏歡笑應對他。
她的處境,比他想的還要痛苦。
他得想法子,把阿櫻救出來。
不能再放任阿櫻被人折辱。
宋妄臉色陰晴不定,過了半晌,揮手命暗衛(wèi)退下,揚聲將內(nèi)監(jiān)喚入,吩咐道:“傳朕旨意,命潁川郡守崔嘉禾明日覲見。”
今日百官朝見后,崔嘉禾上折,欲面君,狀告上司,豫州刺史謝渡。
這樣的機會,可千萬不能錯過。
若是有朝一日,因為沈櫻的緣故,謝渡失去一切,變得一無所有,他真的能忍住不遷怒嗎?
內(nèi)監(jiān)微微一愣,低眉順眼:“是。”
退出殿外,一面派人去傳旨,一面派人去靜安殿稟告太后。
圣旨還未出宮門,謝太后便已經(jīng)帶著人殺到,一進門,便質問道:“陛下,你召見崔嘉禾,所為何事?”
宋妄臉色冷沉:“母后,朕是皇帝,召見臣子有罪嗎?”
謝太后怒道:“你是不是想對付謝渡?”
宋妄譏諷:“不行嗎?怎么?母后心疼娘家侄兒了?”
他全身上下像是長滿了刺,扎的人頭疼,謝太后無奈放緩了語氣:“當然不是,我倒是盼著他死,可你做得到嗎?”
宋妄冷冷道:“做不做得到,一試便知。”
謝太后道:“你不要沖動,謝渡家世顯赫,名聲極佳,聞名遐邇,對付他,不能草率。”
宋妄道:“朕沒有沖動。”
他回過頭,與謝太后對視:“母后,是崔嘉禾寫了奏折,要在御前彈劾他,朕為天子,總不能任人唯親,因他是朕表兄,便將臣子的彈劾置之不理。”
他神色冷淡平靜,似乎是作了萬全的準備,絲毫聽不進去謝太后的勸說。
謝太后無聲嘆口氣,著實拗不過他,只能道:“萬事小心。”
宋妄點了點頭,算是領情。
謝太后轉頭離開,心里不由得有些后悔,當初萬萬不該放任謝渡和沈櫻的婚事。
還沒到與謝家撕破臉皮的時候,可為了一個女人,一切計劃都不得不改變。
真真是,紅顏禍水。
可如今宋妄像瘋了一樣,凡是牽扯到沈櫻的事情,半個字都不聽她的,甚至于故意與她對著干。
她實在是沒了法子。
宋妄執(zhí)意如此,母子一體,她只能幫著他。
殿內(nèi),宋妄送走了母親,慢慢思索著,想了想:“快馬回京,傳我的旨意,恩賜華陽公主與謝仆射的夫人、女兒前來洛陽避寒,便說是太后想她們了。”
侍從微微一愣,提醒道:“陛下,謝小姐剛剛產(chǎn)子,還未出月子。”
宋妄淡淡道:“無妨,許她出了月子再出發(fā),不差這幾日。”
九月底,謝姣珞順利產(chǎn)下一子。
再有十日,便坐滿了月子,倒也不耽擱他的想法。
而且,謝姣珞來不來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謝夫人。
謝渡能夠忍辱負重,欺瞞阿櫻不在乎孩子的事情,謝夫人肯定不會同意的。
天底下的婆母,無事還要為難兒媳,若是抓到這樣的把柄,絕不會輕易放過。
她一定會逼迫謝渡休妻,或者為難阿櫻。
到時候,阿櫻便知道,嫁給謝渡,并不比嫁給他好。
她出身不高,家世寒微,若要平安度日,一定要學會低頭。
不管是在他身邊,還是在謝渡身邊。
她那么愛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回到他身邊。
這樣想著,宋妄臉上露出一抹陰沉的笑。
幾番動作下來,他已勝券在握。
阿櫻。
快了,你快要回到我身邊了。
宋妄打開窗子,窗外秋意深深。
他卻不覺寒意。
翌日清晨,崔嘉禾奉詔入宮,與宋妄詳談數(shù)個時辰。
謝渡得到消息后,起身回到后院,與沈櫻道:“收拾行李吧,或許不日,我們就要搬出去了。”
沈櫻看他:“確定是針對你?”
謝渡笑了笑:“他們兩個人湊到一起,不針對我,還能針對誰?”
沈櫻也笑了,歪頭問他:“那你后悔嗎?”
謝渡不解:“后悔什么?”
沈櫻道:“若不是娶了我,你不會有今日之禍。”
娶她之前,謝渡是天下敬仰的世家子弟,人人敬服,崔家兄妹見著他,阿兄阿弟的喚,親切至極。
在宋妄跟前,他是溫雅清潤的表兄,每每提及,都極為敬佩。
若不是娶了她,他不會有這么多敵人。
崔嘉禾也好,宋妄也好,都不會因為一些可有可無的理由針對他。
謝渡搖了搖頭,說:“是我自己做事不規(guī)矩,與你何干?”
“而且……”謝渡笑了笑,“他們不先對我動手了,我怎么才能毫無顧忌對他們動手。”
他能猜到,宋妄會用什么事情對付他。
算來算去,他唯一的錯處,便是動用豫州軍,強逼豫州豪族繳納賦稅。
這事屬實逾越,一旦宋妄問罪,他毫無辯駁的余地。
他也沒打算辯駁。
在豫州的經(jīng)營,已足夠了。
就算卸下刺史職位,他也有能力,將這個豫州捏在掌心里。
而崔嘉禾做這個出頭鳥,他們謝家也便有了理由去對付崔氏。
這正是他所求。
沈櫻若有所思地點頭。
謝渡看得好玩,在她身側坐下,伸手捏了捏她柔軟的臉頰:“待沒有了官職,我?guī)愠鋈ネ妫ブ萦泻眯┖猛娴牡胤剑愣紱]去過。”
沈櫻眨眼:“什么地方?”
謝渡想了想:“去南邊吧,豫南山水明秀,很值得游玩。”
沈櫻彎了眉眼:“好。”
第82章 罷官 我們生個孩子吧
三日后, 洛陽城出了大事。
豫州四十七位地主豪紳,跪于洛陽城城門前,狀告豫州刺史謝渡。
為首的豪紳姓李, 人稱李員外。
此刻,李員外手捧訴狀,聲音凄厲慘烈:“草民等聯(lián)名狀告豫州刺史謝渡, 其所犯四條大罪,俱列于訴狀中,請陛下受理。”
“其罪一, 未得天子詔令, 未在戰(zhàn)時, 無故動用豫州軍,此抄家滅族之罪也。”
“其罪二,目無法紀, 強入百姓家中, 奪取錢糧, 此流放之大罪也。”
“其罪三, 堵塞言路, 不許吾等議論, 以蒙圣聽, 此絞殺之大罪也。”
“其罪四, 任人唯親,打壓忠良, 任命其妻親眷為汝南郡守, 勾連黨朋,此奪官罷免之罪也。”
“請陛下受理。”
他喊的大聲,來來往往的人都能聽到。
百姓們都嗤之以鼻, 有人譏笑道:“謝大人為吾等百姓謀利,難免得罪這些官老爺,他們竟還有臉面告狀!”
李員外身上,不知被誰砸了幾顆爛菜葉。
其他人也不可幸免。
他們自然憤怒不已,但正在跪地告狀,便不可起身,更別說報復回去。
連誰干的都看不見。
百姓們終于覺得有幾分舒心。
然而,此事傳入萬壽宮,宋妄言稱,此等大事不可不理,命京兆府審理此事。
按理說,謝渡乃朝廷三品大員,案子牽扯到他,應由大理寺或刑部處置。
但,刑部尚書乃謝家人,大理寺卿出身裴氏,都不會為難謝渡,還會包庇他。
唯有京兆府尹出身河東柳氏,柳氏與謝太后達成聯(lián)盟,是可用之人。
此案其實并沒有什么可查的。
這些地主豪紳的控訴,樁樁件件都是實話,證據(jù)確鑿,無可辯駁。
召見了涉案的地主豪紳,提審了牽扯其中的官員,又詢了豫州軍。
不過三日,京兆府將案件詳情送上御案。
宋妄看了證據(jù),假惺惺道:“謝明玄是朕表兄,朕不信他會如此大逆不道,這樣,傳朕旨意,命他明日于百官前自辯,若有苦衷與不實者,朕定會酌情處置。”
眾人只道陛下圣德。
謝渡聽了圣旨,只覺可笑。
宋妄為了羞辱他,真是什么招數(shù)都能使出來。
他干脆道:“勞煩內(nèi)官替我回稟陛下,自辯就不必了,微臣無可辯駁,唯有請罪折一封,勞內(nèi)官替我上達天聽。”
他取出一封奏折,遞給內(nèi)官:“不論陛下如何處置,臣絕無怨言,甘愿受罰。”
內(nèi)官皮笑肉不笑:“謝大人,奴只負責傳旨,您若有折子,可通過中樞上達,奴無能,幫不了你。”
謝渡淡淡道:“是嗎?那就算了。”
他收回折子,隨意道:“好走不送。”
內(nèi)官臉色一變:“謝大人要抗旨?”
謝渡微笑:“要么你帶著折子回去,要么你自己回去。”
內(nèi)官無法,只得咬牙接了他的折子。
謝渡輕嗤。
不管怎么說,宋妄都不可能要他的命,更不能對他用那些羞辱的刑罰。
自古刑不上大夫,何況謝家還沒敗落。
內(nèi)官帶著他的請罪折子回到萬壽宮,遞交給宋妄。
將在刺史府的經(jīng)歷,添油加醋稟告一通。
宋妄臉色陰沉。
面前自有人道:“陛下,謝明玄辜負圣恩,抗旨不遵,乃是大罪,請陛下降罪于他,不可輕縱。”
宋妄沒說話。
其他人勸道:“陛下,不可因情廢公,謝明玄雖乃皇親國戚,卻有違國法,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宋妄嘆了口氣:“只是,他畢竟是朕的表兄,太后內(nèi)侄,朕只怕傷了太后的心。”
“陛下仁孝,臣敬服不已。但臣以為,太后娘娘母儀天下,向來公正,絕不會因親緣便輕縱枉法之人。陛下不忍責罰謝明玄,才是陷太后于不義啊。”
宋妄眼神一凜,嘆息道:“愛卿言之有理。既如此,朕只得暫放私情,以天下為重,以太后清名為重。”
“傳朕旨意,奪謝明玄刺史之職,貶為庶民。”他頓了頓,到底還有些理智,沒有多加刑責,“如此,可安民心。”
眼前諸位官員皆俯首道:“陛下圣明。”
沒人去說他罰的輕。
他們在戰(zhàn)隊中選了宋妄,卻也沒打算真的得罪死謝繼宗和謝家。
奪了謝渡的官職,是正常的政治斗爭。
但若是對謝渡用刑,不出三日,他們就得死在謝繼宗手里。
內(nèi)官又一次帶著圣旨到了刺史府,傳旨時特意道:“陛下恩典,容謝郎君三日時間,只需三日里搬離刺史府,不必匆忙。”
謝渡接了圣旨,淡聲道:“謝陛下恩典。”
轉過頭,將內(nèi)官晾在一旁,便對侍從道:“問問夫人,東西可都收拾好了?若是好了,就走吧。”
內(nèi)官得了個無趣,灰溜溜離開。
出門時,便見刺史府門口已停了數(shù)輛馬車,車上堆滿了行禮,不僅有帳子家具等物,還有些花草樹木。
內(nèi)官看的愕然,這是把整個刺史府搬空了?
他不敢言語,悄悄離開,回萬壽宮稟告給宋妄。
宋妄聽了,冷笑一聲,心下暢快。
謝渡這是心氣不平,才挖空刺史府,好膈應下任刺史。
可見,這回罷官真是傷筋動骨了。
他心里好久沒這種愉快的感覺,賞賜了內(nèi)官,起身去后宮。
內(nèi)官見他高興,湊上前問:“陛下,今兒去哪個宮?”
宋妄道:“去瞧瞧江貴人。”
江貴人是前日一位豪紳進獻的美人,說是他家幼女,生的冰肌玉骨,美貌非常。
更難得,是容顏有幾分仿佛沈櫻。
入宮三日,受盡寵愛。
剛到門口,江貴人已等在門口,溫柔小意挽著宋妄的手臂,柔柔喚他:“陛下……”
宋妄摸了摸她的臉頰:“愛妃今兒怎么出來這么早?”
江貴人嬌羞道:“妾一直盼著陛下呢。”
宋妄心底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癡迷地盯著她的臉,幻想這是沈櫻。
快了,很快對他說句話的人,就會是阿櫻了。
這個女人,只是個玩物。
哪能真的與阿櫻相提并論。
從刺史府回到謝府時,已經(jīng)入夜。
沈櫻躺在謝府的大床上,有些愉悅:“還是這張床舒服。”
這張床,是以嶺南花梨木打造的,簡單卻寬敞舒適,還有淡淡的香味。
沈櫻一直很喜歡,但這張床過于寬敞,刺史府的臥室根本放不下,只得無奈放棄了搬過去的想法。
謝渡沐浴后,掀開被子,在她身側躺下,聞言笑道:“過兩天帶你回陳郡一趟,那有張更舒服的床。”
沈櫻挪過來,靠在他肩膀上,沒說話,一只手伸到被子里,去解他的衣帶。
謝渡頓了頓,按住她的手,問:“不累?”
沈櫻雙眸亮晶晶的:“你累?”
謝渡翻身,垂首吻她,輕笑一聲:“累也不要緊。”
沈櫻輕哼:“別勉強。”
謝渡去解沈櫻的衣裳,慢悠悠地笑:“怎么也能對付你。”
屋內(nèi)燭火未熄,亮皇皇的。
寬敞的大床,足以叫人翻身三個來回。
第三次翻身時,沈櫻終于熬不住求饒。
謝渡握著她的手,笑問:“勉強嗎?”
沈櫻偏過頭,不理會他。
男人,真小氣。
謝渡失笑,吻在她耳邊,聲音溫柔:“阿櫻,我愛你。”
沈櫻睡著前,聽的清清楚楚,迷迷糊糊之間,反握住他的手。
她聽到自己睡意含糊,卻堅定的聲音:“謝渡,我們生個孩子吧。”
謝渡愣住。
他垂眸,盯著她熟睡的臉龐,伸手捋捋她散亂的長發(fā),不知是回答她,還是在說給自己聽:“好。”
第二天清晨,沈櫻睡醒時,天色還未全亮,謝渡已經(jīng)起床了,坐在她床邊,就這燭火看書。
聽到床上傳來動靜,過去拉開簾子:“醒了?”
沈櫻坐在床上,看他衣冠楚楚的模樣,又低頭看自己身上的痕跡,想了想,又躺了下去。
謝渡納悶:“怎么了?”
沈櫻伸手,拍了拍身側的位置:“你上來,陪我睡會兒。”
謝渡脫了外衫,在她身邊坐下,低頭捏捏她的肩頸:“還困?”
沈櫻翻身,靠在他腰間,打了個呵欠:“不用上衙,起那么早干嘛?”
謝渡溫聲道:“習慣了,你睡,我看著你。”
沈櫻彎了彎唇,又閉上眼睛,卻沒睡著。
謝渡摸摸她的臉:“睡不著了?”
沈櫻輕輕“嗯”了一聲,抱著他的腰,慢吞吞問:“你記得,我昨天說了什么嗎?”
謝渡看她片刻,笑了聲:“當然記得。”
沈櫻問:“你想要嗎?”
謝渡很坦然:“當然想要。”
沈櫻點了點頭。
謝渡問:“那你想要嗎?”
沈櫻沉默了一會兒,慢慢道:“我覺得,有個小孩子也挺好的。”
謝渡道:“那就要一個。”
沈櫻又有些糾結:“我怕自己做不好一個母親。”
謝渡笑了笑,對她說:“不用擔心,過幾天姣珞要帶著她兒子來洛陽,到時候給你玩幾天,你先試試。”
沈櫻一愣:“她還在坐月子,怎么能趕路?”
“出了月子再來。”謝渡道,“宮里傳來的消息,宋妄為了對付我吧,讓我母親和姣珞一起來洛陽。”
沈櫻蹙眉,不悅至極:“卑鄙。”
為著私心,脅迫一個產(chǎn)婦和嬰兒趕路,真是卑鄙無恥。
她擔憂道:“那會不會對他們身體不好。”
謝渡道:“倒也無妨,和華陽公主同行,又有母親照顧,路上不會有事。而且洛陽比京城暖和些,氣候也好,冬天對小孩子好一些。”
說到此處,倒也罷了。
沈櫻又開始挑毛病,問謝渡:“你怎么不先試試當父親。”
謝渡理直氣壯道:“因為我不怕,我能當好一個父親。”
沈櫻蹙眉:“你又沒當過父親,怎么知道你可以?”
謝渡無聲笑了,對她說:“因為我有一個好父親,我知道怎么做,對我的孩子最好。”
他握住沈櫻的手,玩著她掌心:“其實,你也知道的。”
雖然幼年喪母,但她的母親,應該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所以,縱然半生坎坷,阿櫻仍是個正直善良的姑娘。
沈櫻腦海里驀然浮現(xiàn)一張溫柔的笑顏。
她怔了半晌,輕輕“嗯”了一聲。
她的母親,是很好的母親。
她小的時候,很快樂,很幸福。
她也可以做的很好,讓她的孩子,和小時候的她一樣幸福快樂。
她看向謝渡,認認真真對他說:“那我們生一個孩子吧。”
謝渡揉揉她的腦袋,極為縱容:“好。”
沈櫻抱緊他,“你怎么那么好。”
謝渡拍拍她,沒說話。
門口,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謝渡揚聲:“進來。”
侍女進門,垂著眼皮,稟告道:“郎君,夫人,汝南林郡守求見。”
沈櫻抬頭,驚愕:“舅舅?”
一大早求見,可見是昨日得了消息,便星夜兼程而來。
謝渡也驚了一下,忙道:“請入花廳,快送些熱湯熱飯,我馬上就到。”
隨著林汝靖被請入謝府,很快,河南郡守、陳留郡守等幾人,紛紛上門求見。
謝渡出現(xiàn)在花廳時,除卻崔嘉禾和陳郡郡守孟元磬外,豫州四位郡守齊聚謝府。
瞧見謝渡,紛紛起身道:“大人。”
謝渡擺手:“我如今已是庶民,大人之稱萬不敢當,諸位喚我明玄即可。”
話雖如此,眾人卻只喚他一聲:“謝郎君。”
河南郡守庾巍道:“謝郎君,如今情形難測,我們求見,是想請教您,接下來該當如何?”
其他幾人紛紛點頭。
謝渡笑了笑,溫聲道:“諸位都是朝廷的命官,自然是按部就班,負好你們的職責,管理好你們的郡屬,以前怎么做,以后就怎么做。”
庾巍很直接:“那崔……”
謝渡打斷他:“我的事,是陛下圣裁,與旁人無關,庾大人明白嗎?”
庾巍當即明白過來:“是。”
話不必說的太白,便人人清楚。
謝渡因新政受到責難,但只要他們四位支持新政的郡守能夠守住位置,擔好職責,縱然謝渡失勢,新政就能繼續(xù)。
何況,有京中左仆射大人在,謝渡又豈能算是失勢。
其他幾人便道:“郎君的意思,我等都明白了。”
謝渡溫和道:“若我所料不錯,不日新任刺史便會上任,屆時恐怕要辛苦諸位了。”
庾巍便問:“敢問郎君,新刺史是……”
謝渡道:“現(xiàn)任京兆府柳京尹。”
京兆府尹雖是正四品的官職,卻非常重要,又是簡在帝心的人物,兼之出身大族,升任正三品刺史,并不奇怪。
其他人也不意外,只道:“我們明白了。”
謝渡笑了笑:“明日我準備回陳郡老家,若有機會,再請諸位喝酒。”
幾人拱手請辭,唯獨林汝靖留了下來。
第83章 大亂 寒冬已至
送走三位郡守, 室內(nèi)便僅余林汝靖和謝渡二人。
林汝靖臉上露出一絲慚愧,嘆息道:“明玄,是否因我的緣故, 連累了你?”
謝渡微微訝然:“舅舅何出此言?”
林汝靖道:“他們說你,任人唯親,勾結黨朋, 若是沒有我,你便不會有這條罪過。”
謝渡笑了聲,無奈搖頭:“舅舅, 這只是他們無故羅織的罪名, 若說我任用妻子的舅舅算黨朋, 那他們那些任用同族親戚的,又算什么?”
“今兒在人前大肆渲染我罪行的幾位官員,個個出身世家, 若無黨朋之舉, 他們是怎么入的朝, 怎么為的官?”
“有心之人, 自然能找到罪名。”謝渡搖了搖頭, “舅舅, 只要你我問心無愧, 就不必多心。”
林汝靖點了點頭, 不再拘泥于此,問他:“那你接下來如何打算?”
謝渡很是隨性:“與阿櫻游玩一段時間, 至于其他的, 暫且不提。”
林汝靖道:“不管何時,我總是站在你們這頭的。”
謝渡笑了笑,坦然受之:“舅舅對阿櫻的心, 我從沒懷疑過。”
這么多年來,沈櫻與舅家始終親密無間,定是因著舅父舅母疼愛她。
他從不懷疑林汝靖夫妻會對沈櫻不利。
林汝靖頷首。
二人又寒暄了一會兒。
侍女進門,恭敬道:“郎君,林大人,早飯已準備好了,夫人譴我來請二位。”
謝渡起身:“舅舅用了飯再回去吧,否則阿櫻要惱了。”
林汝靖無奈地笑了笑:“好。”
用過飯,沈櫻親自將林汝靖送到大門口,千叮萬囑:“舅舅,你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小心,在家等著,過幾天我去看您和舅母。”
之前她沒時間出去,也沒法離開洛陽城。
如今謝渡被罷了官,庶民一個,想去哪里都可以。
林汝靖點頭,沖她揮了揮手,表示明白,便登車離去。
待馬車轉過街角,沒了蹤影,沈櫻回過頭看謝渡:“你說回陳郡,什么時候出發(fā)?”
謝渡道:“明日。”
沈櫻問:“路過汝南的時候,我能去看看舅母嗎?”
謝渡納悶:“你都跟舅舅說好了,還問什么?”
難不成他還會攔著不成?
總歸也沒什么急事,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沈櫻彎唇笑了笑,沒說話,轉身往里走。
謝渡緊跟著她,盯著她輕快的腳步,若有所思。
四位郡守一同拜訪謝渡的消息,攔都攔不住,不過半日,便傳的人盡皆知。
下午,豫州軍統(tǒng)領許益上門求見,與謝渡密談半個時辰。
眾人都以為,謝渡將會有大動作,反擊這一次的打壓。
一時間,整個洛陽城的官員,目光都聚集在謝府。
然而翌日清晨,眾人發(fā)現(xiàn)謝府門口停了足足八輛馬車,仔細一問,才知謝郎君竟是要攜夫人回陳郡探親,歸期未定。
眾位官員都有些摸不著頭腦,看不懂他的路數(shù)。
剛被罷官,不說想法子再回廟堂,也不閉門思過,偏偏興致勃勃回鄉(xiāng)探親,行李拉了幾車,倒好似罷官的事情,對他毫無影響似的。
這種舉動,便不怕得罪了圣上,被安上一個大不敬的罪名嗎?
縱然謝家權傾朝野,天下無雙,多少也顯得有些放肆了。
從決定回陳郡的那一刻起,謝渡就已經(jīng)猜到了旁人的反應。
但他并不在意,按時啟程。
自陳郡到洛陽城,六百多里地,慢車五六日。
中間繞行汝南郡,拜訪林汝靖夫婦。
一路緩行,到陳郡時,恰好是十一月初一。
五叔謝繼庭親自帶了人,在城門口迎接二人。
他上次被嚇破了膽,這會兒得知謝渡被罷官,心底很是揚眉吐氣,只是到底顧忌著京城里仍舊位高權重的謝繼宗,不敢說什么過分的話。
只是言語間,不免帶出幾分刺來。
進了謝府的門,他不由道:“其實做官也好,做人也罷,要緊的就是安生,折騰的越多,越容易出事。”
謝渡沒搭理他。
他便越說越來勁,看向沈櫻,忍不住訓斥道:“做人妻子的,不可只知道貪圖享樂,要多多規(guī)勸夫君,妻賢夫禍少……”
沈櫻忽遭無妄之災,反駁道:“您這是什么意思?是在罵我嗎?敢問五叔,我做錯了何事,您如此訓斥我?”
謝繼庭道:“你怎可與長輩頂嘴嗎?”
謝渡瞥他一眼,聲音冷淡:“五叔,我回家來,是想看看近年的賬本。”
謝繼庭臉色一僵:“你舟車勞頓,還是先休息休息,這些庶務,我來處理就好。”
謝渡道:“五叔既知道我舟車勞頓,就不該讓我煩心。”
謝繼庭只得低頭:“我明白了,那五叔不打擾你了。”
謝渡略一頷首,客氣,卻敷衍。
謝繼庭問心有愧,不敢擺長輩的譜,只得憋屈地離開。
他怕謝渡真的查賬。
經(jīng)不起,嚇也得嚇死。
謝渡其實并無查賬的意思,水至清則無魚,沒必要撕破臉。
但他也絕不可能忍受有人踩到他臉上來。
在謝家,他們父子便是絕對的權威,若有人想放肆,他不會客氣。
沈櫻雙目灼灼盯著他。
謝渡轉頭,與她對視:“怎么了?”
沈櫻道:“好威風啊。”
謝渡失笑,上前握住她的手:“你喜歡嗎?”
沈櫻用力點頭:“喜歡。”
很有安全感的樣子,好像在他身邊,就沒人能欺負她。
說一句也不行。
她歪頭,挽著謝渡的手臂,頭靠在他肩上:“你們家的人,也不好相處啊。”
謝渡隨意道:“你是我的妻子,謝家人只有討好你的,沒有人需要你相處,你想欺負誰就欺負誰。”
沈櫻笑瞇瞇道:“那我罵不過人家怎么辦?”
謝渡不覺得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卻還是道:“那你就來找我,我?guī)湍銏蟪稹!?br />
沈櫻追問:“不管是誰都可以嗎?”
謝渡點頭:“當然。”
沈櫻彎唇:“你真好。”
謝渡勾起唇角,心情很好。
話是這么說,但陳郡謝氏規(guī)矩森嚴,倒也沒人真的來找事。
沈櫻在陳郡的日子,過的極為舒坦。
一天一天的,每天吃喝玩樂,偶爾謝渡帶她出門去看看風光景色,也并不無聊。
陳郡的日子歲月靜好,但陳郡以外,卻出了大亂子。
消息傳來時,沈櫻正拿著錘子,用力敲湖面上的冰塊。
今年真的很冷,入了十一月,溫度極速下降,才十一月中旬,陳郡就已結了厚厚的冰,要釣魚的話,非得把湖面鑿開。
但沈櫻近日偏偏就愛上了這項活動,每天早上起床后,就拿著錘子和楔子,用力鑿湖面。
謝渡擁著暖爐坐在岸邊,揚聲問她:“你到底是喜歡釣魚,還是喜歡鑿冰?”
沈櫻穿著厚厚的狐裘,白色的毛環(huán)繞著整張小臉,格外柔軟,一邊鑿冰一邊回答:“我都喜歡。”
謝渡笑著搖了搖頭。
她不喜歡雪,倒是很喜歡冰。
正欲說話,卻有侍從匆匆而來,遞給他一封信,“郎君,洛陽城寄來的。”
謝渡隨手拆開來,臉色盾山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信上寫的是前幾日的消息,因著路途的緣故,今日才送到他手中。
上月底,宋妄親自下旨,任命京兆府柳京尹為豫州刺史。
十一月初七,柳刺史正式上任。
十一月初九,豫州六位郡守拜見新刺史。
然而,等六位郡守從刺史府出來時,便見幾位老農(nóng)沖到門前,跪地磕頭,磕的頭破血流,求諸位大人救命。
幾位郡守的臉色當即就變了。
那幾位老農(nóng)自述乃是潁川郡百姓,全村都以種地為生,原也安居樂業(yè)。
卻不料今年天氣忽然轉冷,村里百姓種的糧食,全都凍死了。
本以為各地都是如此,天災之下,無人幸免,只能坐地等死。
然而卻聽聞嫁到地方的親戚說,官府給他們每家每戶都發(fā)了足以過冬度日的錢糧布匹,還提早讓里正告訴他們,今年冷,讓大家別種往年的作物,改種一些抗寒的作物。
再問,發(fā)現(xiàn)周圍幾個郡縣都得了朝廷的好處,唯獨他們那個地方?jīng)]有。
為著活命,他們?nèi)鍦惲艘还P盤纏,讓他們四個人一路上洛陽城,求刺史大人救命。
潁川郡……
眾人的目光,下意識落到崔嘉禾臉上。
作為潁川郡守,崔嘉禾臉色黑沉,怒斥道:“胡說八道,今年天氣是冷了些,但何至于將作物全都凍死。”
那老農(nóng)哭的慘痛:“大人,您吃香的喝辣的,哪里知道我們的苦處,只要有半點活路,我們也不敢到您跟前鬧事啊。”
“大老爺,你如果不相信,自己去地里看看就知道了。”
崔嘉禾又怒道:“本官不需要去看,一聽就知你說的是假話。便是那發(fā)放過冬的衣食,哪個郡縣有這么多錢?”
“幾位郡守都在這里,你可以親自問問,哪里有這樣的事情?”
他轉頭看幾位同僚,指望他們幫自己作證。
卻沒想到,他的同僚們都轉過頭,不去看他。
崔嘉禾一下子愣住,看向庾巍:“什么意思?”
庾巍咳嗽一聲,平淡道:“他說的,都是真的。”
崔嘉禾不可思議:“你們哪來的錢。”
庾巍道:“今年賦稅改革,庫房確實比往年滿。”
其實,賦稅改革收的錢,肯定不夠所有百姓過冬。
因而實際上他們所發(fā)的衣食錢糧,僅僅夠一家一人果腹,若節(jié)省些,二三人能活著。
而且家家戶戶本就有存糧,勉強算下來,基本上都能夠讓全家活下來。
再加之換了作物,并未顆粒無收。
對百姓而言,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德了。
他們做的不算好。
但崔嘉禾連這些都做不到,才會生出這樣的事情。
崔嘉禾無法,只得先命人將這幾位老農(nóng)帶回郡守府。
臨走前,林汝靖皮笑肉不笑,對他說:“崔郡守,這幾位老人家身體不好,您可得小心照顧,若有個三長兩短,恐怕對您名聲不利。”
崔嘉禾只得咬牙謝過他的關懷。
后續(xù)的處置,信上沒寫。
估計要等下一封。
沈櫻鑿開了冰層,見他半天不說話,便拋了魚鉤,跑到他身邊來,問:“怎么了?”
謝渡將信紙遞給她。
沈櫻一目十行看完,冷笑一聲:“崔嘉禾這個郡守,算是到頭了,只是可憐那些百姓。”
謝渡道:“無妨,待崔嘉禾免官,潁川庾氏會在庾巍的勸說下,散布錢糧,救濟百姓。”
沈櫻恍然:“好謀算。”
如此一來,整個潁川郡都會記庾氏的好處,庾氏出了些錢財,聲望卻達到了頂峰,昔日榮光,便在眼前。
沈櫻湊近了,問:“這件事,有沒有你的手筆?”
謝渡笑而不語。
第84章 雪災 臣沈既宣,自請前往涼州賑災……
沈櫻便明白, 此事肯定跟他脫不了關系。
難怪他這么著急,匆匆忙忙就要回陳郡,一天都等不及。
原來正是要避開如今的風波。
他遠在陳郡, 洛陽城生了天大的亂子,也牽扯不到他頭上來。
她冷笑:“就看這位柳刺史,能不能處置好此事了。”
謝渡將她冰涼的手握在掌心里, 不緊不慢道:“他若是能處置好,才算是見鬼了。”
河東柳氏如今與宋妄母子站到一條線上,便會竭力拱衛(wèi)天子權威, 維護天子利益。
而崔嘉禾, 是皇后之兄, 剛為宋妄出過大力,既是國戚,又是功臣。
柳刺史哪里來的膽子, 敢動崔嘉禾。
他一定會把此事遮掩下去。
哪怕非他本意, 也不得不如此。
但民意如水, 風平浪靜時, 自然一切安穩(wěn)。若沸騰起來, 縱是至尊天子, 也只能俯首。
屆時, 郡守無能, 刺史包庇,誰都別想有好下場。
而這樣的亂局, 朝中那些個養(yǎng)尊處優(yōu), 安享富貴的官員們,是沒本事解決的。
豫州的百姓也不會信任他們。
沒有信任,便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
豫州自古便是軍政要地, 若是出了亂子,危及天子,便在旦夕之間。
這位高權重的豫州刺史之位,很快便會成為一個人人避之不及的燙手山芋。
唯一能讓百姓信服,順利解決此事的人,唯有前任刺史,謝渡。
謝渡在豫州的聲望,無人可及。
換了誰,豫州百姓都不會信服。
沈櫻想了想,若是當年杜知維,以“一日殺六貪”的名聲護體,到豫州主政,百姓應當會給他面子。
可天底下只有一個杜知維。
杜知維已經(jīng)“死”了。
除卻謝渡,朝廷無人可用。
當真是可悲。
謝渡輕笑,神色間盡是志在必得:“不出半月,我要他們親自來陳郡,請我繼續(xù)做這個刺史。”
到那時,做不做,去不去,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
宋妄也好,謝太后也罷,再無拿捏他的辦法。
他捏著沈櫻一縷長發(fā),繞在指尖轉來轉去,神態(tài)閑適。
沈櫻恍然大悟,一切都有了解釋。
彼時新政,他以雷霆手段,逼迫豫州五郡同行,獨獨不理會潁川郡。
以豫州軍強征賦稅時,毫不猶豫,沒有任何躊躇。
被奪官時那般灑脫,甚至稱得上迫不及待。
原是早已做好了埋伏,設下陷阱,只待獵物。
這獵物,是崔嘉禾,是宋妄,更是諸多世家高門府第。
可偏偏崔嘉禾毫不猶豫,一頭扎了進來,連帶著宋妄與河東柳氏,都將損失慘重。
沈櫻心情頓時明朗起來,像燦爛的陽光照在心尖上。
她好像,真的看到了大仇得報的希望。
比她設想的,早了很多很多年。
她心情好,拿開謝渡掌中的暖爐,擠在他腿上坐下,仰頭臉頰上親了一口,眉眼彎彎。
謝渡單手扶住她的腰,看她,也笑了:“這么開心?”
沈櫻點頭,雙手環(huán)住他的脖頸,又親一口:“是啊。”
謝渡將她抱在懷里,揉揉她額前的一縷碎發(fā),似哄似諾:“以后,天天都是這樣開心的日子。”
他想做的事情,恰好也是她想做的。
志同道合。
世上沒有比這更叫人開心的事情了。
此生此生,他們才該是無比契合的夫婦。
沈櫻笑起來:“那我可等著了。”
謝渡低頭,蹭蹭她的臉頰,心情也變得輕快起來。
他一直沒對沈櫻說過,從到了陳郡之后,她整個人都好像變得開朗了起來。
好像,那些縈繞在心頭的愁緒,都在慢慢消散。
這樣,也很好。
冬月二十四日起,自北向南,各地逐漸開始飄雪。
天氣真正變得冷了起來。
今秋豐收,潁川郡的民生尚可支撐,然民意沸騰,幾欲爆發(fā)。
豫州刺史衙門至今也沒給潁川郡的百姓一個交代,只是不停的拖延推諉,互相推脫。
處置官員、安撫百姓,這些最簡單好使的手段,他們一樣都沒做。
似乎是在期盼著,上天降下福祉。
可惜上天沒有眷顧他們。
冬月二十六日,豫北地區(qū)飄落第一片雪花。
隨后紛紛揚揚的大雪,以摧枯拉朽的架勢,席卷各地。
當日,謝繼庭親自上門,請謝渡出了門。
二人帶著族中子弟,去巡視各處田產(chǎn)房舍,勘察收成及族人、奴仆、佃戶的住所是否安全。
以備及時應對寒冬大雪。
到黃昏之際,謝渡尚未歸來。
沈櫻站在廊下等他回來,揣著手爐看雪。
大雪如鵝毛,急急忙忙地從天上掉下來。
不過半日功夫,庭院里的積雪便已有半尺深,凋零的花草樹木上,都掛上了潔白的雪,有些不經(jīng)摧殘,已落了枝條在地。
踏枝走到她跟前,為她理了理身上披著的斗篷,將人遮的嚴實些。
卻又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沈櫻看她:“怎么了?”
踏枝輕聲道:“這雪太大了,叫我想起小時候那一場。”
沈櫻沉默片刻,握住她的手:“別怕。”
踏枝反握住她的手,“姑娘也是。”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沈既宣離開會稽上戰(zhàn)場的第一年。
沈櫻生于會稽,長于會稽,氣候濕潤溫和,長年無雪無冰。
那一年,是她第一次瞧見雪。
好大的雪,處處都是寒冰,凍死了好些人。
踏枝就是那一年來到的沈家。
她是隨著父母從北方逃難來的,到會稽時,母親就剩了一口氣,抱著她踉踉蹌蹌倒在沈家門前。
林思靜看他們母女可憐,將人帶回了自己家。
那婦人終究沒熬過冬天,臨走前哀求林思靜,將女兒賣身進了沈家,求得安棲之地。
林思靜為她取了個名字
這年大雪里,踏枝失去了母親。
又一年冬雪中,林思靜喪命,沈櫻也失去了母親。
從此以后,這世上便只余下兩個女孩子,年年對著冬雪,默默思念故人。
今時今日,想起舊事,沈櫻只對踏枝道:“今年,不會再死那么多人了。”
踏枝點頭:“我相信姑娘。”
沈櫻笑了笑,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底極為安定。
踏枝相信她。
而她相信謝渡。
他總是有法子的。
門外忽地傳來一陣馬蹄聲。
沈櫻轉頭望去,謝渡從院門前下了馬,墨色衣衫在風雪中翻飛。
他將韁繩遞給身側的仆從,大步走了進來。
沈櫻眼睛微亮。
謝渡走到廊下,還未張口,便被沈櫻握住了手。
一路策馬,他雙手冰涼。
縱然戴著手套,也擋不住寒風肆虐。
沈櫻便蹙眉,問:“怎么不坐車?”
明明早晨是坐車出去的,回來就騎了馬。在寒風中騎馬,想也知道有多冷。
謝渡松開她的手,摸了下她身上厚實的披風,推著她進屋,邊走邊說:“雪下的太厚了,外頭馬車走不動,只能騎馬。”
屋內(nèi)燒了地龍,溫暖如春。
謝渡脫下外頭的披風,嘆了口氣:“今天到處看看,恐怕今年的日子不好過。”
沈櫻拿了溫熱的巾帕遞給他擦手,問:“怎么?”
謝渡道:“雪比預料的更大,有些房屋可能會垮塌,今年雖然囑咐他們種了抗寒的大麥,但收成大概也不理想,而且提前囤積的炭火也不夠用。”
中原地帶自古以來,大麥的收成就比不上小麥,飽腹感也不及小麥。若非天氣變化不定,大麥存活率更高,豫州幾乎沒有地方種這種作物。
若今年大麥的收成還不及小麥,那百姓們肯定是要過苦日子了。
沈櫻聽了,嘆口氣:“天災之下,人力難為。”
謝渡已經(jīng)做到最好了。
畢竟是天災,誰也不敢保證毫發(fā)無損,絕無死傷。
而今若非謝渡提前謀劃安排,恐怕連現(xiàn)在這種情形也沒有。
得如十多年前那般,死傷無數(shù)。
待寒冬過去,盤點人數(shù)時,十室九空。
地里的糧食凍死十之八九,活著的人,要么逃荒,要么餓死。
謝渡眉宇間的愁緒卻分毫不減。
他在軟榻上坐下,拍了拍身側的位置。
沈櫻坐在他邊上。
謝渡捏著她的手,慢慢道:“豫州處于中原地帶,尚且如此寒冷,如幽州、涼州等地,只會更甚,各處的百姓,還不知情況如何。”
沈櫻更敏銳:“還有更北邊的羌國。”
謝渡驟然一愣,猛然看向她。
沈櫻聲音平靜而犀利:“十多年前,便是因為雪災,羌國舉兵南下。”
羌國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飯,一旦碰上災害,便是滅族之禍。每至此時,他們便會孤注一擲,揮兵南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當年,沈既宣就是因此才被征召入伍。
謝渡沉思,手指不由自主敲擊著桌面。
半晌,才道:“我去給父親寫信。”
沈櫻拉住他的衣袖:“朝廷那么多人,肯定有人會想到。”
比如說,沈既宣就肯定不會忘。
參與過當年那場戰(zhàn)爭的官兵們,也都不會忘。
謝渡卻道:“朝廷尸位素餐者眾多,有人能想到,卻未必會說。”
沈櫻搖了搖頭:“你放心吧,我爹肯定會提的。”
這些年來,關于羌國邊防之事,沈既宣比任何人都積極。
他的軍功,也隨之積累的深不可測。
若非家世所累,如今早做了大將軍。
沈櫻淡淡道:“他如今位居三品,早就盼著一個機遇,再立一場大功,好叫官職再往上升一升,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的。”
謝渡若有所思,片刻后點了點頭:“那我便更要去給父親寫信了。”
沈櫻不解:“為什么?”
謝渡道:“若是你爹這次當真提及此事,提前防備羌國,便是大功一件,父親作為百官之首,便該令吏部主動上表為他升官。唯有如此,才能彰顯朝廷的重視,給羌國以威懾,叫他們不敢輕易南下。”
他目光悠遠:“這仗,最好還是不打。”
若是朝廷毫無表示,毫無重視之心,羌國毫無顧忌,受罪的終究還是邊境的百姓。
而其他各地的百姓,家園不遭屠戮,卻難免背井離鄉(xiāng),馬革裹尸的苦難。
而若是謝繼宗和吏部不提,宋妄未必能想到這一點。
只能提前給他說,否則就晚了。
沈櫻松開了他的衣袖。
謝渡回頭,拉著她一起鉆進了側間的書房。
謝渡寫了兩封信。
一封去往京城,交給謝繼宗。
另一封送去洛陽城,蓋了謝繼宗的私印,令人送往吏部尚書府。
謝繼宗身在京城,鞭長莫及,有些事情,還需其他人配合。
當日,吏部尚書請命入萬壽宮,面見宋妄。
羌國的事情,到底不算急切。
目前最急迫的,還是雪災之事。
為賑災救濟之事,洛陽城萬壽宮朝會時,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吵。
昨日,涼州刺史、幽州刺史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送上御案。
都說遭了極大的災害,請求朝廷賑災。
地方有災,朝廷賑災救濟,理所應當。
然,以戶部李尚書為首的官員們堅稱國庫空虛,已無錢糧,無能為力,要求賑災的官員另想法子解決。
賑災之事,尚未確定人選,便成了燙手山芋。
這樣一個沒有油水,又有生命危險的差事,沒有人愿意接。
宋妄坐于高臺之上,冷冰冰叫人自薦,諸位官員卻個個埋頭不語,不敢與他對視,將“逃避”二字詮釋徹底。
宋妄環(huán)顧四周,氣的心口疼。
這就是他的臣子們,竟無一個能為君分憂者。
宋妄深吸一口氣,許下重賞:“前往北方賑災的官員,凡有功者,無爵者恩賜縣伯,有爵者恩襲一代。”
這是極高的賞賜,有了爵位,便踏入了勛貴的行列,日后再沒落,也不會落入庶族寒門。
大齊立國多年,除卻宗室外戚,新賜的爵位寥寥無幾。
若能抓住這個機會,對整個家族來說,都是極好的事情。
而代價,僅僅是自家出些錢財罷了。
各世家都是財主,拿出一時賑災的錢,雖說會傷元氣,但也不至于太嚴重。
饒是如此,底下仍是寂靜無聲。
畢竟,“有功”二字,實在難以界定。
宋妄單手捏緊了座椅的扶手,眼神冷厲。
昨日下午,吏部尚書入宮,特意稟告他,這次災害茲事體大,請他不要吝惜官職爵位,有功者當給予重賞。
他本來還不覺得如何。
沒想到今日竟真如吏部尚書所言,無一人請命。
但,他已然承諾如此,給予如此獎賞,竟也無用嗎?
宋妄的眼神環(huán)顧四周,心涼了半截。
寂靜無聲中,終于有一人緩緩出列。
沈既宣走到朝堂正中央,跪地叩首:“臣沈既宣,自請前往涼州賑災。”
宋妄一愣:“沈卿?”
他略有猶豫。
沈既宣是阿櫻的父親,若在涼州出了意外,阿櫻她……
他頓了頓,道:“沈卿,你是武將,并無賑災的經(jīng)驗,你有把握嗎?”
他的話,倒也正常。
賑災一般都派文官前去,武將輔助,很少有將軍親自處理事務的。
沈既宣道:“陛下,食君之祿,便該忠君之事,為君分憂。如今幽、涼之災,我等臣子,均當舍生忘,為陛下分憂解難。臣雖武人,忠君之心,天地可鑒。”
“再則,臣自出仕,便在涼州內(nèi)外,熟悉其情形,臣有信心,能穩(wěn)固民情,安撫民心。”
“而且……”沈既宣叩首,“請陛下容臣杞人憂天之言。”
宋妄道:“愛卿但講無妨。”
沈既宣道:“今歲大寒,羌國受災只會比我大齊更甚,極有可能揮師南下。臣與羌國對陣多年,有信心擋住羌國鐵騎。”
“因而,臣斗膽,自請前往涼州賑災,若有負圣恩,任憑陛下處置。”
一席話,說的入情入理,叫人感動。
宋妄撫掌:“好。”
“愛卿忠君之心,朕已了解了,朕準你去涼州。此外,朕給你承諾,若你真能做到所言,朕賜你侯爵,酬你賑災撫民、安邦定國之功。”
沈既宣感動非常:“臣拜謝陛下隆恩。”
宋妄抬手:“愛卿暫退。”
他又看向其他人:“可有人自請去幽州?難道這滿朝文武,獨有沈愛卿一個忠君之人嗎?”
左仆射謝繼宗留守京都。
此刻,朝堂上官位最高的,便是中書令、門下侍中。
宋妄的眼神,落在二人臉上。
他話說的重,沒人敢不當回事。
中書令無法,只得道:“陛下,臣愿前往幽州。”
此言一出,身后立時有四五人出列,紛紛請命前往幽州。
宋妄眼神一凜,當即怒火中燒:“好,好的很。”
沒想到,這位中書令的號召力,竟比他這個君王還高。
這朝廷,還是他宋家的朝廷嗎?
中書令一驚,當即叩首:“陛下息怒。”
宋妄怒極反笑:“中書令大人言重了,朕何怒之有?”
中書令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言語。
宋妄沒搭理他,目光落在戶部侍郎崔赫身上:“崔侍郎。”
崔赫出列:“臣在。”
宋妄道:“你乃戶部侍郎,賑災救濟,離不了戶部,朕命你前去幽州,你可愿意?”
話已至此,崔赫只得道:“臣遵旨,定盡心竭力,不負皇恩。”
眾人心下忐忑不安。
崔赫出身清河崔氏嫡支,是崔刺史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崔皇后和崔嘉禾的親叔叔。
陛下明明近日極為寵信崔嘉禾,怎么偏偏點了崔家的人去賑災。
滿朝寂靜中。
宋妄點了點頭:“如此,二位愛卿回去準備,明日便出發(fā)吧。”
二人應下。
宋妄又冷冷喊了戶部尚書一聲,道:“朕不管爾等有多困難,賑災之事務必做好,若是糧草錢財有所延遲,耽擱了賑災,朕只拿你們問罪。”
“是。”戶部尚書不敢再辯,只得道,“臣遵旨。”
宋妄又最后看了中書令一眼,沒叫他起來,冷冷道:“退朝吧。”
第85章 私心 別把我和他牽扯到一塊
朝堂的事情, 很快便傳到了靜安殿。
宋妄剛回到后殿,謝太后便帶著人匆匆而來。
母子二人一見面,謝太后張嘴便是質問:“早上你許給沈既宣侯爵?”
宋妄淡淡道:“母后, 沈卿忠君體國,功績赫赫,酬以侯爵, 并不為過。”
謝太后眉頭緊皺,怒道:“你不必跟我說這些,當我不知道你嗎?你還不是惦記著沈櫻, 想給她抬一抬出身。”
宋妄沒說話。
謝太后所言是真, 他早就想給沈既宣封爵。
在沈櫻還是東宮太子妃時, 他就去求過先帝。
但大齊唯有皇后、太后的家族能夠封爵,太子妃無此尊榮。
沈既宣的功績又不足以尊封爵位,先帝拒絕了, 并讓他不要再提。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機會, 他自然要給的比旁人高一些。
沈既宣有了侯爵, 沈櫻便是侯爺?shù)呐畠? 身份不同以往。
他再娶她時, 那些外人便不能再以家世攻訐于她。
謝太后道:“你當真是糊涂, 為了個女人, 什么事都敢干!你要賜爵, 一個縣伯還不夠嗎?竟然許了侯爵,你真是……真是糊涂至極!”
宋妄與她對視, 閉了閉眼, 慢慢道:“我糊涂?今日早朝的情形,母后可曾看見?這等情形,不給沈既宣爵位, 難道要給母后看中的那些個縮頭烏龜?”
他冷冷道:“糊涂的是母后吧,”
謝太后又驚又怒:“你說什么?”
宋妄甩袖,冷冷警告道:“母后,朕才是皇帝。”
他抬腳就走,頭一次這么不給自己的母親面子。
謝太后愕然看著他的背影。
似乎沒能理解,一向乖順懂事的兒子,緣何突然變了模樣。
柳靜站在她身側,扶她的手臂,小聲問:“太后娘娘,那接下來……”
謝太后冷哼一聲:“陛下糊涂,我可不糊涂,如今皇室治國全仰賴世家,他要越過世家給一個庶族出身的武將封爵,豈不是自掘根基。”
“何況,這個口子一開,那些個庶族武將個個都生出妄想,這天下還怎么治理!”
“那您的意思是……”柳靜忐忑問。
謝太后冷冷道:“只要舍了涼州,沒錢沒糧,沈既宣天大的本事,也別想立功。”
“可涼州的百姓……”柳靜不由道,“太后娘娘,便沒有別的法子嗎?”
謝太后冷哼一聲,怒火未消:“陛下如今的態(tài)度,我還有什么法子,只能如此了,你回去告訴你父親,就說是我的意思,他知道怎么做。”
柳靜頷首:“是。”
她扶著謝太后回靜安殿。
一路低頭不語,不知在想什么。
謝太后也沒注意,沉浸于宋妄不再聽話的憤怒與恐慌當中。
當日下午,柳靜從萬壽宮出門,回到柳府,將謝太后的話,全數(shù)轉告給父親。
柳父有些驚訝:“這……涼州有近百萬的百姓啊……”
柳靜沉默不語。
柳父點了點頭,無聲嘆息,卻還是道:“你回去稟告太后,我一定盡力辦好。”
柳靜頓了頓,輕聲道:“爹爹,我們真要如此嗎?”
柳父看她一眼,淡淡道:“為父知道你心軟,但為了家族,有些事,不得不做。現(xiàn)在你我不做,將來子孫后輩也要做。家族培養(yǎng)你我,我們便該回報,萬死不辭。”
“靜兒。”柳父警告,“太后的意思,不可違背。”
柳靜垂眸:“是。”
星夜之中,柳靜乘車回萬壽宮。
雪仍舊在飄。
白日里清掃過的街道,逐漸又積了雪。
寒意浸骨。
柳靜掀開車簾,打了個冷顫,目光落在寬敞的街道上。
半晌,她認命地閉了閉眼,手指抓緊了車窗。
回到萬壽宮,柳靜向謝太后復命。
謝太后滿意點了點頭:“你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柳靜溫柔一笑:“是。”
回到房中,她坐了片刻,讓侍女門退下,熄了燈。
換上帶兜帽的斗篷,出了門,一路直奔宋妄寢殿。
她沒走大門求見,而是敲了敲宋妄的窗戶。
隨后,從窗戶里扔進來一個紙團,便匆匆忙忙離去。
宋妄微怔,撿起紙團,伸開來,目光一凝。
紙團上歪歪扭扭寫著一句話。
——謝太后欲以涼州,陷害沈既宣
宋妄臉色一變,揉進了紙團,扔進了火爐中。
這話,他信。
真的是母后能做出來的事情。
放棄涼州城的百姓,叫沈既宣無功而返,甚至犯下一些過錯乃至于罪行。
這是謝太后慣常的手段,她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情。
宋妄躺在床上,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么辦。
沒法子,翌日他見了沈既宣。
一見到人,他便問對方:“沈愛卿,此去涼州,你可有把握賑災?”
沈既宣垂首,恭恭敬敬道:“陛下,天下沒有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臣只能說,但凡有違圣恩,臣不回京城,自盡于涼州以報陛下恩德。”
他以為,宋妄是在試探他。
宋妄揉了揉眉心:“朕不是這個意思。”
他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的臣子,一片忠心耿耿,為他大齊江山殫精竭慮。
而他的母親,堂堂大齊太后,卻想著陷害忠良。
宋妄想了想,下定決心,對他道:“罷了,沈卿只管去,后頭的事情,交給朕,你不負朕,朕也絕不負你。”
沈既宣道:“臣謝過陛下。”
宋妄讓他退下。
自己坐在殿中,想了很久。
賑災一事,能對沈既宣使手腳的,唯有戶部。戶部尚書不聽自己的,而聽母后的,那就換了他。
換個聽話的就行了。
若是母后不同意,那就換個皇帝。
宋妄冷冷想,要么換皇帝,要么換戶部尚書。再怎么做個傀儡,他這個皇帝,總比戶部尚書重要一些。
他去見了謝太后。
當日,如愿以償換了個戶部尚書。
原先那位調(diào)入中書省,任中書侍郎。
新任戶部尚書是宋妄親自挑的,貴妃蕭蘭引的父親。
蕭家與沈家是姻親,蕭瑜珠嫁給沈既宣,蕭家未必會幫沈既宣,卻不會害他。
這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結果。
而后,宋妄又下一道旨,晉輔國將軍沈既宣為二品驃騎將軍。
這突然起來的晉升,驚了所有人的眼。
自然有人不滿,暗搓搓表示不合規(guī)矩。
宋妄冷笑,給人堵了回去:“你們?nèi)羰侵鲃诱埨t,如今有此殊榮的,就是你們。”
“怎么,你們愿意去嗎?”
其他人便不敢再言語。
臘月初一,沈既宣、崔赫二人帶著隨從,一同從京城出發(fā)。
風雪中,旌旗搖曳。
兩隊人馬分道揚鑣,消失在風雪中。
洛陽城的消息,也傳到了陳郡。
一大早,書信送入謝府。
謝渡看完后,燒了信,輕笑一聲:“阿櫻果然了解你父親。”
沈櫻躺在床上沒起來,聞言也沒睜眼,迷迷糊糊地問:“怎么了?”
謝渡坐在她邊上,捏了捏她睡的緋紅的臉頰,笑道:“前幾□□堂議事,你爹不僅提了羌國的事情,還自請去涼州賑災。”
沈櫻驟然睜眼,頓時清醒了。
謝渡繼續(xù)道:“宋妄當眾承諾,若他有功而返,就賜給他侯爵。”
沈櫻愕然:“他瘋了?”
大齊攏共才十幾位侯爵,都是開國元勛。
沈既宣就算順利賑災,再打跑了羌國,給升個官也就足以匹配了。
哪怕要賜爵,也至多到伯爵。
這數(shù)年來,除卻外戚能封公爵,歷代帝王賜給臣子爵位,至高也就是伯爵。
宋妄出手便是侯爵,很難不讓人震驚。
謝渡繼續(xù)說:“不止,他還給你爹升了官,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二品驃騎將軍。”
這下,沈櫻都疑惑了:“謝太后不管?”
謝渡道:“若是皇帝肯狠下心,天底下沒有太后斗得過皇帝。”
天下之間,皇帝才是正統(tǒng),占據(jù)名分大義。
又不是快亡國了,皇帝非要做的事情,就沒有做不到的。
沈櫻若有所思:“他這樣做,是什么意思?”
她懷疑地問:“難道他也看不過去世家,要扶持庶族子弟?”
謝渡別有意味:“你再猜猜呢?”
沈櫻看他:“你什么意思?”
謝渡悠悠道:“他就不能是為自己的私心嗎?”
沈櫻納悶:“什么私心?”
謝渡撫著她的長發(fā),慢慢道:“你爹成為侯爵,你就是侯府千金,勛貴之女,改換門庭,身份不同以往。他若要再納你為妃,身份上便沒有什么可置喙的。”
“否則,他何以如此大手筆,封侯爵,恐怕朝中不是很安靜。”
若說沒有私心,謝渡絕不相信。
換個人,定沒有這種待遇。
沈櫻皺眉,一巴掌打開了他的手,不高興道:“別把我跟他牽扯到一塊。”
謝渡被打了一下,反而極高興,將人抱進懷里,含笑認錯道:“是我錯了。”
沈櫻只道:“你若再說這樣的話,我就真的不高興了。”
謝渡發(fā)誓:“以后再不說了,你是你,他是他,他怎么配和你扯上關系。”
宋妄私心再重,也與沈櫻無關。
沈櫻是他謝渡的妻子,終此一生,都不會和別的男人再有任何關系。
沈櫻靠著他的肩膀,閉上眼:“你繼續(xù)說。”
謝渡很乖覺,繼續(xù)道:“宋妄另點了戶部侍郎崔赫去幽州賑災。”
這件事很常規(guī),兩人都沒發(fā)表什么意見。
今年受災的地區(qū),涼州、幽州、豫州、直隸。
豫州有天子坐鎮(zhèn),京畿之地有謝相看顧,本也只有幽、涼二州需要賑災。
他選的人,也算合適。
“奇怪的是,朝廷臨時換了位戶部尚書。”他有些不解,“你猜是誰?”
沈櫻搖頭:“猜不到。”
謝渡道:“以前的蕭侍郎,蕭蘭引的父親。”
沈櫻想了想,不得不承認謝渡說的有道理。
宋妄確有私心。
將戶部尚書換成沈家姻親,便是為沈既宣鋪路。這行為,倒像是要親手送給沈既宣一個侯爵一樣。
而且,幽州賑災的欽差,是崔家人。
崔家和蕭家勢如水火,像是在逼著崔家自掏腰包。
宋妄何時如此聰明了?
沈櫻沉默了一會兒,道:“對涼州百姓,算是件好事。”
論跡不論心。
宋妄做了這么久的皇帝,總算是做了件好事。不管這主意是誰給他出的,畢竟利國利民的事情。
她又想了想,問謝渡:“你能幫一下他嗎?”
謝渡:“你爹?”
沈櫻點頭,“幫他,我要做侯府千金。”
不是件難事,謝渡無所謂:“行,我去寫信。”
他起身,拉著沈櫻的手,問:“你起不起?”
沈櫻搖頭:“不起,你自己去寫信,我要睡覺。”
昨兒睡得太晚,她是真困。
不像有的人,不知道為何,一天天都不需要睡覺。
謝渡失笑:“行。”
第86章 第 86 章 這……
這場冬雪, 足足下了十日。
天極冷,滴水成冰,樹枝上、屋檐下都掛上了清凌凌的冰棱, 積雪深厚,路上不見行人。
一行人終于從風雪中脫身,艱難進入了洛陽城。
正是華陽公主與謝夫人一行。
謝姣珞出了月子, 仍不可奔波勞碌,為了她們母子安康,馬車一路上都走的慢, 不敢趕路。
一直到十一月底, 大雪封路, 她們一行人被困在離洛陽城一百里外的驛站中。
驛站中條件也不差,也無人膽敢怠慢這幾位權貴。但華陽公主乃宋妄胞妹,中宮獨女, 身份尊貴無比, 向來養(yǎng)尊處優(yōu), 此番被困風雪, 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
車駕剛進了萬壽宮, 華陽公主便匆匆趕去靜安殿, 抱著謝太后嚎啕大哭:“母后, 您差點見不著我了。”
謝太后心疼不已, 抱著哄了幾句,到底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你舅母和姣珞呢?”
華陽公主抹了抹眼淚:“我讓她們先回府安置了, 姣珞身子虛, 孩子又小,我讓安置好了再來給母后請安,否則外人要說咱們不體恤。”
謝太后知道她與謝姣珞向來交好, 才會自作主張做此安排,不過是怕謝姣珞再受罪。
但思及她這一路艱辛,又見她哭的委屈,便不忍苛責,只道:“你也去歇歇吧,回頭再說。”
華陽公主點了點頭,細聲細氣回答:“是。”
謝夫人帶著女兒回了謝府,讓乳母抱著外孫去休息。
她按著謝姣珞躺下:“你身子還需休養(yǎng),這幾日就別出門了。”
謝姣珞臉色還好,看上去精神頭十足,仰頭說:“只怕這兩日宮中傳喚,我要是不去,他們又要對阿娘說些有的沒的。”
謝夫人冷哼一聲,語氣里分外不滿:“他們是皇帝,是太后,我們不好違抗旨意,明兒起,你暫且稱病吧。”
謝姣珞乖乖頷首:“好。”
謝夫人揉了揉她的頭,心疼嘆息:“苦了我兒。”
謝姣珞搖了搖頭,笑容明亮,安慰道:“阿娘不必憂心我,我并沒吃什么苦頭,這一路走來,感覺跟以前很不一樣,也是個新奇的體驗。”
她從來都是最好的女兒。
謝夫人微笑,卻只道:“阿娘不會讓你白受苦的。”
從謝姣珞房里出來,謝夫人寫了封信,喚來侍女:“叫人給少君送去。”
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萬壽宮就來了口諭,傳謝夫人和謝姣珞入宮覲見。
內(nèi)官見接旨的唯有謝夫人,不見謝姣珞,殷勤笑著:“夫人,敢問秦夫人呢?”
謝夫人道:“小女體弱,偶感涼風,不敢冒犯陛下、太后萬金之體,入宮后,我自會向太后娘娘請罪。”
不等內(nèi)官說話,她抬手:“請吧。”
謝夫人態(tài)度堅決,內(nèi)官不敢得罪她,更不敢沖進謝家內(nèi)宅,把人家的女兒強行帶出來,只得忐忑不安在前頭帶路。
一路到了萬壽宮。
謝太后已等在靜安殿。
被侍女引進去,謝夫人在大殿中望了謝太后一眼,下跪,心平氣和行叩首大禮:“臣婦拜見太后娘娘,娘娘萬壽無極。”
謝太后連忙道:“阿嫂這是做什么,我們一家人,何以行此大禮?”
又看向一旁的侍女,“快去扶夫人起身。”
謝夫人以首觸地,語氣平和溫順:“回太后娘娘,臣婦是來請罪的。”
謝太后臉上笑容淡了淡:“阿嫂何罪之有?”
謝夫人叩首道:“臣婦代小女姣珞請罪,姣珞身子嬌弱,昨兒到洛陽城便覺身子不適,不敢面見太后,唯恐冒犯圣體,是以,臣婦斗膽請?zhí)竽锬锼⌒∨袢罩^。”
謝太后臉色微微僵硬,忙道:“阿嫂說的什么話,姣珞病了,我心疼還來不及,怎么會怪罪她。”
又道:“阿嫂快起,待會兒我派幾個太醫(yī)過去瞧瞧。”
謝太后心底暗暗咬牙。
謝姣珞此時告病,倒像是狠狠一巴掌打在皇家臉上,明晃晃宣告天下,皇室不體恤下臣,逼迫剛出月子的產(chǎn)婦長途跋涉。
而謝夫人主動請罪,更顯她謝氏謙遜,皇家跋扈。
真真心機深沉。
但謝太后只能多加安撫,哪怕謝姣珞是裝病,她也絕不能訓斥。
一時間,謝太后氣的臉色都青了。
謝夫人從善如流起身,含笑道:“太后娘娘體恤,是臣婦和小女的福氣。”
謝太后面上端著虛偽的笑容,與她閑談了半晌,又特意留她在宮中用午膳,做足了恩寵的排面。
謝夫人推辭不掉,只得應下。
午膳時分,宋妄帶著崔明意、蕭蘭引一同前來。
謝夫人起身行禮:“臣婦拜見陛下、皇后娘娘、貴妃娘娘。”
宋妄親手扶起她:“舅母不必多禮。”
謝夫人面上端著溫婉的笑容:“禮不可廢。”
宋妄笑了聲,意有所指:“若是人人都如舅母這般懂事,朕可無憂。”
謝夫人沉默不語。
第87章 第 87 章 宋妄笑了笑,好像只是隨……
宋妄笑了笑, 好像只是隨口一說,擺手道:“舅母坐吧。”
謝夫人溫聲道:“謝陛下賜座。”
待人坐定后,宋妄笑問:“怎不見姣珞?”
謝夫人道:“多謝陛下掛念, 小女身子骨弱,舟車勞頓之下染了病,是以臣婦今日特來告罪。”
宋妄目光一凝, 又掛上笑容:“既是如此,待會兒叫兩個太醫(yī)去瞧瞧。”
謝夫人道:“謝陛下隆恩,太后娘娘已賜下太醫(yī)。”
宋妄點了點頭:“母后與朕想到一處去了, 到底還是母后周全。”
又看向崔明意和蕭蘭引:“左仆射勞苦功高, 乃朕之肱骨, 萬不可慢待了他的家眷。”
二人諾諾稱是。
一頓午膳,賓主盡歡。
直道飯畢,宋妄起身, 笑道:“母后, 朕前頭還有些公務, 先過去了。”
謝太后微微頷首:“去吧。”
宋妄又看向蕭蘭引:“你留下, 向舅母討教一二, 待腹中皇兒出生, 少不得操心。”
謝夫人的目光終于落在蕭蘭引小腹上, 柔聲道:“貴妃娘娘的肚子, 看上去有五個月了吧?”
蕭蘭引撫著小腹:“正是。”
謝夫人連忙道:“臣婦眼拙,方才竟未發(fā)現(xiàn), 陛下將有皇嗣, 當真是大喜,臣婦恭賀陛下,恭賀太后, 恭賀貴妃娘娘。”
宋妄心情愉悅,擺了擺手,隨口道:“朕盼了這么多年孩子,終于盼到了,如今也盼著盡快恭喜舅母喜得金孫,到時好跟表兄一樣,做朕的肱骨之臣。”
說罷,他大步離開,腳步輕快。
聞言,謝夫人目光一凝,隨即笑吟吟看向蕭蘭引的肚子:“貴妃娘娘這肚子,看上去像是個男胎。”
蕭蘭引抿唇微笑:“本宮也盼著給陛下生個小皇子。”
謝夫人笑著,慢慢向她說懷孕時的大小事。
直到天色將晚,才得以從萬壽宮脫身回家。
回到家,她先去看了謝姣珞,與女兒說了今日發(fā)生的事情。
謝姣珞蹙眉,有些厭惡:“他是什么意思?堂堂天子,竟是想拿我哥哥和阿櫻沒孩子的事情擠兌您嗎?”
謝夫人看向女兒,聲音清冽:“他不是想擠兌我,是想擠兌阿櫻。”
“什么?”謝姣珞微怔。
“不用在意。”謝夫人擺了擺手,“隨他說吧。”
說什么盼了許久。蕭蘭引和崔明意入宮才多長時間,他能盼多久?
又說什么盼她喜得金孫。
話里話外,都在指責阿櫻沒能生下孩子。
若是換個人家的婆母,或許當真聽了他的讒言,為難不能生育的兒媳。
可惜,如今卻是打錯了算盤。
兒孫之事,向來是天意注定,早與晚,有或無,都非人力可為。
若說阿櫻沒有孩子。
那崔明意入宮也有大半年了,不是同樣毫無音訊?
又有什么可著急的。
謝夫人想了想,“我去給你哥哥寫封信。”
謝姣珞連忙拉住她的衣袖:“您可千萬別催他們。”
謝夫人失笑:“我不是那種糊涂人。”
她只是要告訴謝渡,新年將至,是時候回洛陽了。
多事之秋,他遠在陳郡,到底力有不及。
然而,這封信未至陳郡,便出了件大事。
邊境八百里急報,帶著血腥氣沖進了洛陽。
幽州百姓,叛了。
軍報傳入萬壽宮,宋妄暴怒:“叛了?幽州大雪,朕體恤他們,朕已譴欽差賑災,這些刁民,竟敢造反?”
前來傳訊的是幽州軍所派,并非普通士兵,而是幽州軍副統(tǒng)領,此刻一身冰雪,叩首回稟,字字泣血:“陛下,這次大雪,幽州受災最重,大雪壓垮民房無數(shù),百姓死傷過十萬,而幽州刺史毫無作為,任憑百姓自生自滅。”
“欽差崔侍郎前幾日至幽州賑災,各地每日只發(fā)一碗稀粥,且所用米糧竟是發(fā)霉的陳糧,幾日間,死傷者不減反增。”
“幽州豪商名曰江至和,散糧布醫(yī),救治一城百姓,百姓們便擁其為主,叛了。”
他每說一句,宋妄的臉色便黑沉一分,“一群烏合之眾,幽州軍對付不了嗎?”
“回陛下,若只是區(qū)區(qū)幾千幾萬百姓,自然無妨,可羌國見狀,已在邊境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揮師南下,幽州軍不敢擅動,是以統(tǒng)領派微臣來求朝廷援兵。”
“陛下,形勢危在旦夕,請陛下決斷。”
一語驚破天地,滿朝震動。
所有人都以為,這場雪災之下,最先出亂子的定是涼州。
萬萬沒想到,會是幽州。
更沒想到,羌國竟舍近求遠,棄西北而逐東。
宋妄臉色難看,看了圈他的文武百官,冷冷道:“諸卿怎么看?”
中書令如今居百官之首,率先道:“陛下,臣以為幽州刁民反叛,乃十惡不赦之死罪,應當發(fā)兵幽州,盡數(shù)剿滅。”
話音剛落,幽州軍副統(tǒng)領便道:“陛下請聽微臣陳情。”
宋妄看他:“說。”
副統(tǒng)領叩首:“百姓愚昧無知,只求溫飽活命,罪不至死,臣請陛下,誅殺首惡,安撫百姓,賑濟災民,安定朝綱。”
“小兒胡言!”中書令斥責,“依你之見,幽州百姓叛我天子,竟還要招安嗎?至于安定朝綱之言,更乃胡言亂語,區(qū)區(qū)刁民作亂,豈能亂我朝綱。”
“更何況,何為首惡!崔侍郎辛勞賑災,縱然有所疏漏,亦是在所難免,在爾等口中竟成了惡人嗎?”
副統(tǒng)領一味叩首哀求:“陛下諸位大人未曾面臨幽州之災情,未見餓殍滿地之慘狀,微臣親眼見之,實不忍誅殺百姓。”
其他人紛紛追隨中書令,駁斥于他。
這些人口綻蓮花,個個三寸不爛之舌,副統(tǒng)領自然不是對手。
最終,宋妄道:“崔赫賑災不力,著令押解回京,另行處置。”
“大將軍王喬安,朕命你帶一萬精銳,馳援幽州軍,務必殲滅叛軍,護衛(wèi)好邊境。”
“陛下……”
副統(tǒng)領還想要掙扎。
宋妄看他一眼,制止了他:“愛卿勞苦功高,暫去驛站休憩,明日與大將軍一同出發(fā)。”
副統(tǒng)領無法,只得領命。
卻滿眼悲戚。
這消息傳的很快,隨著謝夫人的信,一同到了陳郡。
謝渡先看了謝夫人的信,才命侍從回話。
聽到幽州叛亂的消息,有些驚訝:“幽州?”
侍從點頭:“正是。”
謝渡問:“朝中如何處置。”
侍從道:“處置了崔侍郎,命大將軍帶兵去平定叛亂。”
謝渡蹙眉:“又安排了誰去賑災?”
侍從搖頭:“無人:
謝渡一愣,坐在那揉了揉額角:“退下吧。”
他起身,回后院去找沈櫻。
沈櫻正坐在窗下,拿著根木棍逗弄廊下的鸚鵡,教鸚鵡說“新年大吉”。
謝渡推門進去:“阿櫻。”
沈櫻回眸。
謝渡走過去,接過她手中木棍,輕聲道:“我們回洛陽。”
沈櫻詫異:“出什么事了嗎?”
謝渡便將剛才的事,與她敘述了一遍。
沈櫻皺眉,不由辱罵:“什么都記得,唯獨忘了最要進的事,這滿朝文武,都是酒囊飯袋!”
幽州叛亂,歸根結底是大災之年,生死攸關。若是無人賑災,百姓活不下去,今日剿滅一萬叛軍,明日便會涌出兩萬、三萬。
今日叛亂的是幽州,明日便會變成豫州、涼州,乃至于京畿。
沈櫻擰緊眉頭:“宋妄糊涂,其他人也糊涂嗎?”
謝渡搖了搖頭:“恐怕不是糊涂,而是沒人愿意接這個爛攤子。”
因而無人提及此事,生怕這苦差事落到自己頭上。大齊的朝廷,世家盤踞,哪有人會為黎民百姓考慮。
沈櫻沉默下來。
謝渡道:“這幾日,我們就回洛陽。”
沈櫻點頭。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待在陳郡,已沒有意義。
二人回到洛陽城這日,已是臘月二十。
幽州的軍報一日一封送到萬壽宮,形勢卻愈發(fā)嚴峻。
叛軍怎么殺都殺不完,一天比一天多。
那位豪商江至和,光明正大與朝廷作對,公告天下,凡其麾下,每月發(fā)放米糧一斗。
每月一斗糧,足以叫一家人節(jié)衣縮食挨過這個寒冬。
百姓們趨之若鶩。
江至和手下人越來越多,不過十余日,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地盤,逐漸成了氣候。
羌國業(yè)已試探著在邊境搶掠。
一時間,幽州生靈涂炭。
謝渡坐在書房中,一頁一頁翻著近日的軍報。
沈櫻看著他,慢慢道:“如果沒有人去賑災,事情只會越來越難以控制。”
謝渡看向她,沉默不語。
沈櫻輕聲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謝渡道:“我想去幽州。”
沈櫻道:“僅憑你一人之力,杯水車薪。”
謝渡道:“昨日,杜知維說,愿意和我同去,我們兩個站在那里,想來幽州的百姓,會信任我們。”
昔日的豫州刺史謝渡,護佑豫州百姓躲過這場雪災。
昔日的青天大老爺杜知維,一日殺六貪。
這天下,沒有比他們更得百姓信任的人了。
謝渡救了杜知維,杜知維沒死。
這件事,就夠天下百姓對他生出好感來。
沈櫻點了點頭:“那你就去吧,什么時候走?”
謝渡道:“我讓人把謝家的商行、糧倉都清點出來,大約五日后,就能出發(fā)。”
沈櫻想了想:“我和你一起去?”
謝渡抬眸:“什么?”
沈櫻看著他,語氣堅定:“我會騎馬,會帶兵,會打仗,我們一起去。”
“我是沈既宣的女兒。”她輕聲道,“他會的,我也會。他能在涼州擊退羌國大軍,我就能在幽州做出同樣的事。”
謝渡頓了頓,應下:“好。”
他想說的話有很多。
舟車勞頓,過于辛苦。
女兒家不方便。
不舍得她受苦。
但這些都不是困難,更不是理由。
她從來都比他能吃苦,比他更敏銳,很多時候都比他強。
他不該因自己的私心,捆住她的翅膀,限制她的人生。
尊重她,幫助她,才是她喜歡的謝渡。
第88章 第 88 章 談好此……
談好此事, 二人便緊鑼密鼓準備起出發(fā)的行囊。
謝夫人得知此事,雖十分擔心,卻未曾阻攔, 讓繡娘們趕工給兩人做了厚實的棉衣,另有護膝棉襪都物,裝滿了包裹。
又花了大價錢, 從各地請了十幾位郎中隨行。
但她還是憂心忡忡,嘆息道:“謝家家業(yè)雖大,但要賑濟一州之災, 也絕非易事, 明玄, 可要你父親下令,讓幽州的官員們聽你調(diào)配?”
不等謝渡答話,她已推翻了自己的言語:“罷了, 那些個人能幫什么忙, 只有中飽私囊的份。”
謝渡神色溫和:“阿娘, 不用擔心我。”
謝夫人點了點頭, 嘆口氣, 只說:“路上小心。”
臘月二十三, 謝渡、沈櫻、杜知維領著一行千人的護衛(wèi), 出發(fā)北上。
身后裝糧草棉衣的車馬, 綿延不絕。
幽州天高地遠,一路冰雪難行, 直到臘月二十九, 才走到幽州與豫州交界。
幽、豫交界之地,豫州這邊情況尚好。
天災之下,定有傷亡, 豫州各地也有倒塌房舍,壓死了些許人。
但因今歲賦稅改革,各家各戶都留足了過冬的糧食,挖出糧食后,親朋好友家倒也不吝嗇收容一兩日,幫著重新搭起房子,至少,幾乎沒有凍死餓死的人。
可一進幽州,不過十幾里,情況便大有不同。
“餓殍遍野,瘡痍滿目”八個字,不足以形容。
寒風當中,百姓們在路邊用床單木棍支撐著搭建了擋風的庇護所,將所有的被褥都披在身上,有母親抱著幼兒,尚在瑟瑟發(fā)抖。
再往遠處,有死去的尸體,沒法埋葬,只能一個挨著一個放著。
這里是幽州的一個大村落,名叫寧寨,看規(guī)模原先應當有八十戶以上的人家,可現(xiàn)在活著的人卻只有四五十個了。
這些人臉上盡是麻木,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個凍死餓死的人。
這樣冷的天,沒吃沒喝,逃荒只能死的更快些。
等死,是唯一的前途。
見有馬匹從遠處奔來時,他們臉上才浮現(xiàn)出一絲波動,滾爬著跪到路中央,哭嚎著磕頭:“老爺,賞口吃的吧。”
謝渡勒馬,垂眸看去,眼中流露出不忍。
杜知維從后趕上來,朗聲道:“父老鄉(xiāng)親們,你們先讓開路,回自己屋里取暖,我們就是來賑災的。”
百姓們恍若不聞,只顧著磕頭,但那一雙雙眼睛,都盯著后頭百輛車上的糧食和衣物被褥,眼底透露出渴求。
生死之際,其實人是顧不得禮義廉恥的。
若非畏懼這數(shù)千個裝備精良的護衛(wèi),只怕早已有人上前哄搶了。
有壯年男子譏罵:“別想騙我們,當官的都不是好人,騙走我們,你們就跑了,我們不走。”
一些個老弱婦孺只管哭泣哀求。
謝渡心下悲戚,抬高聲音道:“我乃前任豫州刺史謝渡謝明玄,這次前來并不是朝廷的命令,是我謝家出錢出糧,賑濟父老鄉(xiāng)親們。”
此言一出,倒是安靜了一些。
幽、豫之交的地界,幽州的百姓當然也聽說過這位謝刺史的鼎鼎大名和赫赫功績。
更知道,他早已被朝廷罷免了官職。
有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道:“你憑什么說自己是謝刺史?”
謝渡指了指身后的糧草:“我若不是謝渡,何必將這賑災救濟的大功德給他?而且,這是我的戶帖,若有識字的,只管來看。”
出發(fā)前,他已預料到這種情形,帶上了自己的戶帖,以明身份。
一名面黃肌瘦,做讀書人打扮的年輕人從人群中走過來,看了他的名帖,對其他人說:“的確是謝刺史無疑。”
隨著他話音落下,有人哭道:“謝大人,您是我們老百姓的青天,您快救救我們吧,朝廷再不管,我們不餓死也要凍死了。”
謝渡指向一旁的杜知維:“這位是杜知維杜先生,待會兒我會讓杜先生領著大家支大鍋熬粥,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先吃一頓飯。”
“等下午,讓我的護衛(wèi)們幫大家把房子先蓋出來,好歹有個取暖的地方。”
“現(xiàn)在,大家可以讓開了吧?”
百姓們老老實實分開,讓路讓出來。
忽地,那書生回頭,看向杜知維,半晌才問:“您是當年杭州城的杜大人嗎?”
杜知維看他,笑了笑:“我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
書生眼眶濕熱,說:“您來了,我們就不怕了。”
他回到人群中。
不知道說了什么。
剛才還躁動不安的人群,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
謝渡命人就地安頓,派了八組一百人的隊伍,各往東南西北去尋五里內(nèi)的村落,帶著糧草前去賑災。
很快,寧寨的空地上支起三口大鍋,煮起熱騰騰的白米粥。
不到半個時辰,米香味彌漫整個村落,百姓們眼巴巴圍著鍋爐,等著開飯。
護衛(wèi)們組織村民排隊,一人盛一碗粥。
待吃完后,一名護衛(wèi)才朗聲道:“各家有十八到四十歲之間人口的,不論男女,多發(fā)一碗粥。”
很快,鍋爐前站了十幾個人。
護衛(wèi)給他們盛完粥,又道:“還有哪些人家里沒了勞力的?”
這次,沒人應聲。
天災之下,民不聊生,家里的青壯年都沒能活下來,何況老弱。
護衛(wèi)見慣了大場面,仍是不由得嘆口氣,揚聲道:“村長呢?”
有人說:“村長一家都沒了,大雪壓垮了房子,都砸在了房梁底下。里正一家也都沒了,背著大家偷藏糧食做飯,被人發(fā)現(xiàn)了,跟村里幾個餓極了的漢子打架,都死了。”
護衛(wèi)沉默片刻:“有沒有主事之人?”
剛才那名面黃肌瘦的書生走出來:“官爺有什么事,跟我說吧。”
護衛(wèi)道:“村里還有多少間能用的房舍?”
書生搖頭:“房子都不行了,沒塌的也快塌了,否則大家也不至于在路邊上等死。”
護衛(wèi)便道:“等吃完飯,每家分三個人,幫你們搭房子,一家一間小屋子,先保暖。”
書生問:“敢問官爺,蓋什么樣的房子?茅屋和棚子,經(jīng)不住接下來的大雪啊。”
護衛(wèi)道:“把之前房子的房子拾掇拾掇,給你們蓋土坯房。”
書生大喜:“多謝官爺。”
護衛(wèi)道:“若有心,就謝謝我們家郎君吧,我們也只是奉命行事。好了,大家都快些,趁著這兩天天好,盡量明天就弄好。”
這么一說,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圍過來,領著護衛(wèi)們往自家宅子上去。
一時間,不管是老人還是幼童,都成了家里的勞動力,不敢耽擱一點,認認真真干活。
謝渡坐在帳篷里,聽其它幾組護衛(wèi)來回話。
五里內(nèi),他們找到了四個村落,有大有小,人口有多有少,多的活著百余人,最少的一個村,只剩下十幾個人。
均已按照謝渡的吩咐,施粥蓋房。
天氣冷,土坯凝固的很快。
第二天晚上,謝家的護衛(wèi)就已經(jīng)幫著附近的村民蓋好了房子。
臨出發(fā)前,杜知維算了算:“從現(xiàn)在到開春,按照每人每日一兩米飯來算,還有將近五十日,每人五斤大米。”
謝渡低頭想了想:“開春之后,也不一定有糧食吃。”
“不會。”杜知維道,“到了春天,天氣暖和了,吃草也罷,吃糧也好,人總能找到吃的,總能活下來。”
“郎君。”他看著謝渡,“我知道您心軟,不忍見百姓受苦,但往后還有一個州的百姓等著您救濟。”
“按朝廷給你信息,幽州總共有一萬一千多個村子,如寧寨這樣,每個村三百斤糧食,一萬一千個村子,就是三百三十萬斤的糧食。”
“您謝家五年未必能收到庫房里這么多糧草,更遑論任由他們敞開了吃。”
“每人發(fā)五六斤的糧食,吃不飽,但足夠他們活下來。而且有的人家其實是有糧食的,只是被大雪埋了,找不到了。待天晴雪化,找到了存糧,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
沈櫻在旁邊坐著,半晌才輕輕道:“杜先生說的有理:”
謝渡長出一口氣,點了點頭:“就按先生說的辦。”
他出門,去囑咐護衛(wèi),按照人口,每人發(fā)五斤糧食。
等發(fā)完,就出發(fā),往下個地方去。
他們是來賑災的,要抓緊時間,能多救一個地方,便是無上的功德。
護衛(wèi)們連夜發(fā)放了糧食。
翌日天色將明,謝渡一行便要出發(fā)。
臨走前,卻見寧寨幾十位父老鄉(xiāng)親都站在寒風當中,搖手為他們送行。
那位書生縮著身子避風,聲音卻很高,神情朗朗:“謝大人,一路順風,順順利利。”
謝渡回頭,看向獵獵寒風中的人們,策馬,奔向下一個地方。
前路黑夜無盡,身后走過的地方,卻是昭昭黎明。
這天,恰逢大年初一。
第89章 第 89 章 從幽州南部一路往北,謝……
從幽州南部一路往北, 謝渡走到何處,謝家的商行便將糧草送到何處。
一路走走停停半月有余,消息終于傳回洛陽城, 掀起了軒然大波。
新年剛過,萬壽宮還留著新年的氣氛,張燈結彩, 熱鬧華美。
正殿上,宋妄大發(fā)雷霆。
謝繼宗尚在京都,謝渡已被罷官, 整個謝家留在洛陽朝堂上, 說得上話的人, 僅剩禮部尚書謝頌。
宋妄十分惱怒,當庭責問謝頌:“謝家行此邀買人心之舉,所謂何意?”
謝一臉誠惶誠恐:“陛下, 謝家此舉, 乃忠君愛國之行, 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不懂?”宋妄冷笑, “若真是忠君愛國, 怎不以朝廷的名義?為何朕直到今日才得到消息。謝家莫不是見那江至和靠著小恩小惠做了土皇帝, 也想著東施效顰吧?”
謝頌跪地叩首:“陛下明鑒, 臣萬死不敢有此念。”
宋妄盯著他:“當真?”
謝頌道:“臣不敢欺君。”
宋妄變了臉色, 笑道:“好,你既不敢, 便奉朕的命去幽州賑災, 讓謝渡回來。他如此忠義,為朕分憂,朕當好好獎賞他。”
謝頌叩首:“臣遵旨, 定將皇命帶到幽州。”
他只管傳旨,至于謝渡是否奉旨,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無官無職的人,不會任由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見宋妄不再說別的,謝頌主動問道:“敢問陛下,臣去幽州賑災,戶部給錢糧幾何,兵部劃撥多少人手?”
宋妄看著他,臉上帶著笑,眼底卻冰冷:“你去了,只管接手謝渡的糧草和人手,都是一家子人,也方便。”
謝頌被這言語震驚住了,半晌輕聲道:“是,臣定當竭盡全力。”
皇帝此舉,不能怪他完不成皇命了。
既無糧草也無兵馬,謝頌第二天帶了幾十個家丁便出發(fā)了。
一路行進途中,進了幽州,只見民房整肅,百姓們有吃有喝,天氣肅殺蕭條,不見過年的氣象,卻終究一切都恢復了正常。
見著他帶的“謝”字大旗,有人主動上前詢問,是否謝刺史的家人。
得知他是謝渡的族叔,都笑著留他住下。
謝頌做了一輩子官,還是頭一次碰見百姓這么熱情。
以往,百姓們見了當官的,分明是避之不及。
這都是謝渡的功勞。
他救了百姓們,百姓們記著他的恩情。
幽州如此,豫州亦如此。
謝頌隨著謝渡的腳步,一路向東北而去。
直到七日后,終于在薊縣外追上了謝渡。
薊縣,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豪商江至和所在之處。
行至薊縣,整個月幽州便只剩東部一郡三縣。
謝渡已在薊縣城外對峙三日,薊縣縣令已被群情激憤的百姓所殺,如今歸江至和管轄,江至和不肯借道,也不出兵剿殺。
只派了使節(jié)出來,言說薊縣以東,均交由江至和管轄,請謝郎君回程。
謝渡不肯離開。
但他手中僅有千名護衛(wèi),絕不是江至和的對手。
而薊縣城外,不見奉命剿滅江至和的大將軍王喬安和幽州軍。
派人去打聽后方知,王喬安至幽州后,與江至和打了幾次,屢戰(zhàn)屢敗,如今已沒了心氣,帶兵駐扎在五十里外的平谷縣,等著天氣暖和了,江至和的兵馬不戰(zhàn)而敗。
畢竟是流民組成的軍隊,等天氣暖和有了吃食,便沒了如今英勇之姿,自然好打。
至于幽州軍,則被王喬安調(diào)去應對羌國的騷擾。
謝渡幾乎要氣笑了。
就算他對宋家朝廷沒有任何留戀,但是見著坐以待斃的將軍,也只覺憤怒。
江至和只與朝廷作對,沒有涂炭生靈,王喬安此舉尚未造成太大的麻煩。
可若有朝一日面對的是惡匪,是羌國,是敵寇,也能如此嗎?
當今的世家,確已爛到了骨子里。
只講榮華富貴,絲毫不顧及民生福祉。
難怪幽州百姓個個都追隨江至和前赴后繼,比起如今的朝廷,這豪商的作為,反而更將百姓放在心上。
謝渡親自去見了王喬安,要求對方派兵,繞過薊縣,孤立江至和,收回幽州以東之地。
王喬安熱情接待了他,又客客氣氣送走了他。
沒有答應他的要求。
謝渡只好在薊縣城外駐扎。
足足三日,江至和毫無動靜,謝渡卻不能再等。
他沒有那么多時間耗下去。
謝頌到達這日,謝渡剛派了人去薊縣,請江至和本人相見。
謝頌見了侄兒,先傳了宋妄的旨意。
謝渡嗤笑:“不必理會。”
謝頌一派平靜:“既奉旨而來,我便留下,你這兒有何用得上我的,盡管說。”
謝渡道:“正有一事。”
他將王喬安的所作所為說給謝頌:“還望叔父幫忙轉圜。”
謝頌搖了搖頭:“你不必指望他,王喬安算起來是你的舅舅,他們王家的品行,你不是不知。”
謝渡無聲嘆息。
謝頌又道:“你既是孤身而來,與朝廷無關,不如與那豪商講和。”
謝渡道:“我已經(jīng)派了人去約見他,只是他未必愿意。”
謝頌嘆氣。
過了足足三個時辰,派去的人終于回來。
江至和不同意見面,只送了一句話出來:薊縣以東尚存的百姓,他江至和養(yǎng)的起,不必旁人費心,謝郎君并非朝廷之人,不必卷入是非。
言已至此,江至和的態(tài)度分外清楚,絕不肯和談,不論來人是誰。
謝渡無法,又派人去見他,只說容他派三五人,去薊縣以東察看一番,若真如江至和所言,他即可返程。
這次,江至和同意了。
謝渡派去的人去了三日,回程后稟報了所見情形。
堪稱慘烈。
薊縣以東本就是苦寒之地,人煙稀少,村落荒涼,經(jīng)此大災,十室九空。
他們一路東行,未見一人,只見斷壁殘垣。
直至返程,接近薊縣的地方,才見得幾名壯年,便偽作從東而來,詢問對方的底細。
至此方知,薊東一郡三縣,除卻死在雪災中的,又戰(zhàn)死了一批,如今攏共剩了兩三萬人,盡在薊縣城中,做了江至和的下屬。
聽聞此言,眾人皆沉默許久。
按照戶部統(tǒng)計,靖和元年,全國共計兩千七百萬人,其中,幽州人口二百三十萬。
他們從西南而來,一路行來,不論好壞,大多地方人口都能存活三分之一到一半。
沒想到,薊東原先近二十萬人口,如今只余二三。
如此慘烈,難怪他們與朝廷不共戴天,不肯和談。
畢竟,死去的是他們的家人。
謝渡閉了閉眼,不忍去想,道:“明天就回程吧。”
其他人都沒有意見。
第二日清晨,謝渡一行按時出發(fā)返程。
遠處,卻驀地傳來號角聲,平谷的方向,點燃了狼煙。
謝渡臉色驟然一變。
薊縣沒有動靜,遠處卻傳來戰(zhàn)斗聲。
是羌國。
謝頌臉色凝重:“幽州軍,敗了。”
羌國的鐵騎,竟已到了平谷。
謝渡臉色難看:“為何沒有軍報?”
沈櫻站在他身側,慢慢道:“幽州軍是有骨氣的,怕是……”她頓了頓,艱難吐出四個字,“全軍覆沒。”
因而,他們自始至終,都不曾收到信報。
“全軍覆沒”,四個字太過沉重。
北方凜冽的寒風吹在臉上,如刀割一般,眾人去恍若無感,沉默相對。
“而且,”沈櫻只難過了一瞬間,冷靜地繼續(xù)分析,“王喬安無能,定然擋不住羌國鐵騎。薊縣這二三萬烏合之眾,也不會是羌國的對手。”
她看向謝渡,眼神堅毅:“謝渡,我不想看見我們辛辛苦苦救回來的百姓們,死在戰(zhàn)亂之下。”
謝渡與她對視,聽她說:“這世上,能抵御羌國的人,只有我父親。”
謝頌道:“可沈將軍遠在涼州,鞭長莫及啊。”
沈櫻道:“還有我在。”
謝頌一愣,驚訝看她。
沈櫻只盯著謝渡。
謝渡問:“你想要王喬安的兵馬?”
沈櫻點頭:“要么他聽我的,要么他死。”
她是沈既宣的女兒,只有她能救他們。
他們想活著,就得聽她的。
否則,只能死。
謝渡聽她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臉色卻沒什么變化,平平靜靜點頭:“我們?nèi)ヒ娝!?br />
想來,王喬安如今該是慌不擇路,巴不得有人能夠前來接他的爛攤子。
他們到王喬安的議事廳時,斥候來報,羌國大軍離平谷縣,僅剩不到一百里。
平谷并非關隘,若不做措施,抵擋不了太久。
王喬安果然急的團團轉,拉著臉逼迫副將們想法子。
副將們無法,你看我我看你,最終的結果,卻是選擇了責怪幽州軍無用。
聽到外頭通傳,欽差謝頌和謝渡都來了時,他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快請。”
議事廳里,呼啦啦進來了十幾人。
王喬安先看向謝頌:“謝大人,您來了,我等就有主心骨了……”
謝頌開門見山道:“羌國鐵騎臨門,王將軍預備怎么應對?”
王喬安神色一滯,囁嚅道:“羌國來勢洶洶,我這點兵力……”
謝渡問:“斥候探得羌國多少人?”
王喬安答:“騎兵八千,步兵不明。”
謝渡看向沈櫻,沈櫻道:“羌國騎兵皆是精銳,有以一當十的本領,不過,也要看領兵的人是誰。”
“是羌國王子,烏木沙。”
沒想到,是個老熟人。
沈櫻蹙眉:“烏木沙不可小覷,既是他帶八千騎兵來勢洶洶,應是為建功立業(yè),不好打發(fā)。”
謝渡問:“你有把握嗎?”
沈櫻道:“我不會輸。”
謝渡看向謝頌,道:“叔父,圣旨何在?可以拿出來宣讀給王將軍了。”
謝頌眼皮不自然地動了動,拿出一份圣旨,朗聲道:“命王喬安即日回京,幽州一應軍務,交由謝頌負責。”
王喬安大喜過望,連驗都不曾驗,便取出兵符交給謝頌:“辛苦謝大人了。”
謝頌道:“王將軍何時啟程?明日再走?”
羌國虎視眈眈,王喬安一刻鐘也待不下去,道貌岸然道:“圣上有旨,做臣子的豈敢耽擱,我這就出發(fā)。”
謝頌皮笑肉不笑:“王將軍慢走,恕不遠送。”
王喬安哪里顧得上他的態(tài)度。
就算謝頌打他一頓,他也不會記恨,只把這當做對方送死前的發(fā)泄與掙扎。
這世上只有一個沈既宣,可惜遠在涼州。
誰也救不了這些該死的鬼。
謝頌轉頭,將兵符遞給沈櫻。
沈櫻沒有接:“叔父,如今的情形還得您坐鎮(zhèn),如今且當我是您的軍師吧。”
謝頌點頭:“也好。你怎么說,我就怎么做就是了。”
沈櫻正色,肅聲道:“羌國距此不到百里,已沒有部署的時間,傳令下去,加固城門,搜集全城火油、磚石,守好城池。”
謝頌傳令下去。
第90章 第 90 章 見此情……
見此情形, 有位副將忍不住道:“謝大人,戰(zhàn)事緊迫,不是讓女流之輩過家家的, 您此舉,將將士們的性命放在何處……”
沈櫻一個眼刀落在他身上。
她對這些尸位素餐的將領沒有半點好感,冷冷道:“不遵將令者, 斬立決。”
謝頌毫無反對之意,對著親衛(wèi)點頭。
親衛(wèi)舉起劍,頃刻之間, 副將人頭落地, 死前, 大睜著的,眼中猶帶著不屑與嘲笑,似乎是并不相信對方真敢殺了他。
議事廳內(nèi)一片嘩然。
他的人頭滾落到沈櫻腳下, 沈櫻一腳踢開了去。
沈櫻看向其他人:“幾位將軍還有意見嗎?”
眾人瞠目結舌:“你…你…”
沈櫻道:“王將軍已撤離, 如今爾等北伐軍由謝大人掌管, 而我是謝大人請來的軍師, 我的命令, 就是謝大人的命令, 若有不從, 便是違抗軍令, 死不足惜。”
她眉目冷冽:“不管你們是什么來頭,什么背景, 如今羌國兵臨城下, 危在旦夕,你們不聽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條。”
其他人敢怒不敢言。
謝頌捋了捋胡須, 慢慢道:“我明白諸位將軍的顧慮,但請諸位放心,沈娘子并非普通的女流之輩,她是沈既宣將軍的女兒,自幼熟讀兵法,深得真?zhèn)鳌!?br />
“羌國來勢洶洶,我等無力阻擋,不如暫且聽從沈娘子之言,若最終兵敗,我謝頌一力擔當。”
謝頌這樣說,其他人便也不再說什么。
既然有冤大頭愿意擔責,無論成敗,他們至少能保住一條命。
何樂而不為。
沈櫻走到議事廳當中,坐下,肅然道:“方才所言,僅是尋常守城之法,面對羌國鐵騎,不能長久。”
謝渡走到她身邊,抬手為她倒了一盞熱茶,不言不語。
沈櫻問:“如今北伐軍共多少兵馬?平谷縣城有多少百姓?”
一人出列,老老實實答道:“北伐軍共一萬人,如今余九千七百人,馬三千八百匹,糧草還足夠大軍用半個月。”
他答的有條理,沈櫻問:“你是副將?”
那人答:“下官副將陳盛。”
沈櫻點頭:“陳將軍是個有能力的人,傳謝大人的命令,集三千人馬,隨我出城。”
陳盛愣了一下,拱手道:“請明示。”
如今正是守城的時候,出城做什么,豈不是在胡鬧?
沈櫻道:“困守城中,乃是下策,守城之舉,是無奈之法,反守為攻,才是上策。”
“敢問陳將軍,如今幽州境內(nèi),最多的是什么?”
陳盛面露不解。
其他人都疑惑看向她。
沈櫻道:“是雪。”
旁人都不理解:“那又如何?”
平谷城外,積雪深重處已逾半尺,仍沒能擋住羌國鐵騎。羌國位于北部,見過的大雪遠超幽州。幽州有再多的雪,又有何用?
“打仗要天時地利人和,如今天時地利人和均不在我方,就得想法子自己造。”沈櫻神色冷冽,“集三千人馬,至城門外,造一座高三丈的雪山出來。”
“待羌國騎兵前來攻城,要么繞行,要么以火攻雪山。”
沈櫻臉色冷沉:“我們埋火藥于雪山下,只要他們離的近了,便引爆火藥,至少能讓三千鐵騎有來無回。”
待火雷爆炸,雪山崩塌的威力,才是真叫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大雪的威力,能壓塔房舍,砸死百姓,冰凍三尺。
砸區(qū)區(qū)幾個人幾匹馬,還不是手到擒來。
她看向陳盛:“陳將軍,此策是否可行,只看你能不能帶兵,將這雪山壘起來。”
陳盛愕然半晌。
似乎沒想明白,她的設想是什么樣子。
謝渡在旁想了想,慢慢道:“這不難,以往京城冬日,總會造冰山雪景,以娛天子百姓,陳將軍應當見過。”
陳盛恍然大悟:“是,下官這就去,定不辱命。”
他看向沈櫻的目光,已帶了敬佩。
幽州大雪無數(shù),可任誰也沒想過用這漫山遍野的雪做些文章。
沈櫻的想法,堪稱天才。
兵者,詭道也。
有這樣的女兒,可見沈既宣的本事。
難怪,大齊對戰(zhàn)羌國,向來屢戰(zhàn)屢敗,卻能在沈既宣手中反敗為勝。
這樣的人,天生就是打仗的高手。
幾位副將似乎是看到了希望,紛紛道:“有沈娘子在此,驅逐羌國,不在話下。”
儼然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了。
沈櫻頗有些無奈:“你們高興的太早,八千騎兵,縱然滅掉三千,還有五千。羌國的五千騎兵是何等概念,爾等應該知曉。”
其他人都慢慢沉默了。
羌國自草原建國,素來以能征善戰(zhàn)揚名,五千騎兵,足以覆滅西域一個小國。
而他們所謂的一萬精銳,在羌國騎兵面前,若無城池阻擋,甚至沒有一戰(zhàn)之力。
其他人都看著她:“沈娘子可有什么法子?”
沈櫻道:“為今之計,只有招兵買馬。”
“可時間緊迫,哪里容我們?nèi)セI集糧草兵馬啊。”
沈櫻淡淡道:“時間的確緊迫,但薊縣不正有一批兵馬嗎?”
薊縣,江至和的確已募集了一大批兵馬,足有近三萬人。
而且,顯然那些人的戰(zhàn)斗力,比這些所謂的朝廷精銳還要強些。
其他人訥訥道:“可是,那匪徒怎么會把兵馬給我們?”
氣氛凝滯下來。
沈櫻氣得想發(fā)笑,這就是大齊將領的本事。
謝渡按了按她的肩膀,淡淡道:“我去見江至和。”
沈櫻看他:“但他不肯見你。”
謝渡道:“此一時彼一時。”
彼時,他們是敵對的兩方,江至和以為他是和朝廷一起對付薊縣。
此時,他們是一樣的,都要對抗羌國,保護大齊的子民百姓。
他相信,江至和并非窮兇極惡之人。
沈櫻點了點頭。
謝渡微笑:“兩天,等我回來。”
沈櫻又點頭。
事不宜遲,謝渡出門離去,奔向薊縣。
一百里的距離,大雪天里,對羌國騎兵而言,也不過只需半日時間。
好在,陳盛的動作更快,兩個時辰后,便壘好沈櫻要的雪山。
從城墻往外望去,雪山高約三丈,寬約三丈,綿延數(shù)里,渾然天成。
當天夜里,馬蹄踏地聲將滿城百姓驚醒。
沈櫻站在城墻上,裹著厚厚的冬衣,遙望遠方疾馳而來的軍隊。
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越來越近。
距離五十米處,大軍停住。
從中奔出幾名騎兵,小心翼翼跑到雪山前查探一番,又飛快跑回去。
又過片刻,只見一隊騎兵從后出來,手持弓箭,箭矢上帶著火蛇,沖著雪山射過去。
天色黑沉,唯有寥寥幾縷星光。
火蛇的顏色越發(fā)灼亮。
然而,冰雪極厚,一點火星帶來的熱度,并不足以撼動。
甚至由于天氣寒冷,剛剛融化的雪,頓時凝結成冰。
足足過了一刻鐘,雪山巋然不動。
對面沉寂了片刻。
很快,大軍有了動靜。
大約有兩三千人,騎馬沖著雪山而來,朝著雪山撞去,似乎是想要靠著蠻力,將雪山撞倒。
但三丈厚的雪山,豈是人力能輕易推倒的。
沈櫻微微彎唇,數(shù)著時間。
見雪山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很快集齊了近數(shù)四五千人馬,命人引燃了藏在地下的引線。
火藥爆炸的威力足以叫雪山產(chǎn)生震動。
隨著“轟隆”一聲,幾乎是頃刻之間,大雪從上至下,千崩萬裂,雪浪翻滾,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數(shù)千兵馬,被掩埋其下。
大雪埋了人,埋了馬,堵住了城門。
羌國首領,正是烏木沙。
烏木沙見狀,連忙高聲道:“快救人。”
與此同時,不遠處的城樓,卷著火舌的箭矢紛紛落下,扎在馬匹和人身上。
僥幸逃脫雪崩的馬匹,被火燒后,頓時像失了智,到處亂跑亂踩。
從城樓上,又開始滾落一塊塊巨石,砸在人上、馬上、雪上。
潔白的雪中,頓時染上了一片片紅色的血。
正準備救人的羌國士兵,頓時躊躇不前。
雪下埋著的同袍們未必還活著。
自己過去,卻十有八、九是個死。
烏木沙咬著牙,高聲道:“齊國的懦夫,有本事出城一戰(zhàn)!”
城墻上寂然無聲,只有源源不斷的箭矢。
事到如今,今日勝負已定。
無論用出什么樣的手段,烏木沙都拯救不了他的士兵們。
除非敢于孤注一擲,用所有人的命去攻下這座城池。
但他定然不敢。
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羌國奪位之爭近在眼前,烏木沙要刷軍功,帶兵驍勇善戰(zhàn),屢戰(zhàn)屢勝。
但這也注定,他不敢不顧一切。
有人搬了把椅子過來,沈櫻坐在城墻上,看著遙遠的地平線處,一片漆黑,卻有一絲亮光升起。
快要黎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