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上任 謝刺史
門房瞪大了眼睛。
謝渡, 新任豫州刺史,尚書左仆射之子,皇太后之侄。
家世顯赫, 身份尊貴。
汝南王府上上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只是, 門房上下打量著他,狐疑不決:“你自稱謝刺史,有憑證嗎?無憑無據(jù)的, 可見不著我們殿下。”
謝渡攤手, 掌心里躺著一枚符牌, 玉質(zhì)金邊,刻著“豫州刺史令”五字。
門房當(dāng)即恭敬拱手:“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還望使君見諒, 請使君入府稍候, 小人這就去通報。”
二人等候片刻, 便見得一行人從內(nèi)院行來, 為首那人金冠華服, 容顏秀麗, 氣度不俗。
儼然是汝南王宋慶。
還未走近, 宋慶臉上已帶了熱情的笑, “不知謝使君遠(yuǎn)道而來,有失遠(yuǎn)迎, 還望見諒。”
謝渡面上亦含著笑意, 拱手下拜:“汝南王殿下安,臣謝渡赴豫州上任,特來拜會殿下, 恭請殿下安康。”
宋慶走近前,目光落在沈櫻身上,倏地一凝,失神了片刻。
沈櫻神態(tài)平靜,溫和屈膝行禮:“汝南王殿下安。”
宋慶的失態(tài)只在一瞬間,很快便恢復(fù)了正常,溫聲道:“謝夫人安!
可這失態(tài),卻瞞不過人。
謝渡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又看看沈櫻。
突然明白,李明輝提起宋慶時,語焉不詳?shù)膮拹菏窃趺椿厥隆?br />
作為天子叔父,暗地里覬覦太子妃,覬覦侄媳,既非君子之行,更非臣子之德。
但如今,宋慶覬覦的,是他的妻子。
謝渡心下不悅,卻未曾表露出來,只是握住了沈櫻的手。
宋慶的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面色無波無瀾,仍是溫煦熱情的模樣:“謝使君,先請進(jìn)吧!
汝南王府待客,選在了正院。
廳堂內(nèi),幾人分賓主坐下。
宋慶與謝渡素?zé)o交情,與沈櫻更是不方便說話。
二人只是寒暄客套了幾句,宋慶便不再客氣,笑吟吟問道:“豫州刺史府在洛陽城,不知謝使君怎的到了汝南來?是有公務(wù)需要配合嗎?那謝使君算是找錯了地方,我汝南王府從來不涉政務(wù),幫不到您了!
謝渡聞言,輕笑一聲,抬眸與他對視:“我從陳郡而來,路過汝南郡,原本沒打算叨擾殿下,只是方到懸瓠城外,便見無數(shù)流民百姓聚集。”
宋慶詫異抬眉,恍然道:“哦?竟有此事?我太久沒出門,和愛妾們玩的久了,倒不知外頭的事情了。”
他的混賬話,謝渡只作不聞。
“我作為豫州長官,轄區(qū)出現(xiàn)流民聚集之事,便不可不管,便上前去詢問緣故。結(jié)果他們說……”謝渡頓了頓,看向宋慶,輕嘆一聲,“人人都道,汝南王殿下宅心仁厚,為流民置宅辦地,堪為托付,因而他們千里而來,只為投奔殿下!
宋慶面上毫無異色,只有訝然:“竟有這樣的事情?這……何以如此?”
謝渡道:“懸瓠城東,有一屯民村,是否為殿下所置?”
“屯民村”三字一出,宋慶便意識到,謝渡今日的確來者不善,而且是做足了準(zhǔn)備,將一切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他萬萬抵賴不得。
但凡否認(rèn),謝渡定能拿出證據(jù),給他安上罪名。
不過,他也不怕。
宋慶嘆了口氣:“確是我所置。”
謝渡:“哦?不知為何?”
在做此事時,宋慶便已想好了后路,此刻便平靜道:“此事事出有因。現(xiàn)任汝南郡守并非善類,為求政績,迫使城中百姓搬遷出城,卻不補償房屋田地,任由百姓流落!
“我為汝南王,卻只食湯沐邑,不可插手地方軍政大事。然而,我母妃吃齋念佛,又實在不忍心看百姓流落無依,便自行出錢,于城外購買田地,修建房舍,贈與百姓。”
說到此處,他嘆了口氣,眼底有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難道城外流民,就是因此而來嗎?”
謝渡頷首:“正是!
宋慶歉疚道:“那該如何是好?”
謝渡道:“我前來,正是要與殿下商議此事!
宋慶道:“愿聞其詳!
謝渡看著他:“如今殿下美名遠(yuǎn)播,豫州人人皆知殿下慈善愛民,因而千里投奔,這些人,殿下不能不管,否則,于殿下的名聲,于皇室的名聲都會有損!
宋慶臉色一僵。
謝渡恍若未見,繼續(xù)道:“我希望,殿下能夠收容這些流民。”
宋慶當(dāng)即道:“汝南王府并沒有這樣大的力量,城外的流民至少上萬,我沒有這樣的本事,謝使君找錯人了!
謝渡詫異挑眉,“殿下怎知,城外的流民有上萬之?dāng)?shù)?”
他剛才一番唱做念打,頓時成了泡影,被人揭穿了偽裝。
宋慶咬了下舌尖。
謝渡卻沒糾結(jié)于此,看著他,溫和道:“殿下若是不肯收容那些流民,若鬧出了事,我是不敢為殿下?lián)?zé)的!
宋慶沒說話,不肯松口。
說來說去,都只有四個字,“找錯人了”。
謝渡又笑了聲,緩聲道:“我今日前來,還有一事想要詢問殿下!
宋慶抬眼,不語。
謝渡也不在意,淡淡問:“我想與殿下探討一下,屯民二字,所謂何意?”
宋慶腦瓜子嗡嗡作響。
閉了閉眼,終于道:“謝使君,城外的流民,我會負(fù)責(zé)。”
謝渡起身:“如此,臣便能安心上任了,多謝殿□□恤!
他看向沈櫻,“我們走吧。”
沈櫻跟著起身,二人相攜離去。
身后,宋慶陰惻惻道:“恕不遠(yuǎn)送。”
方走出三五十步,謝渡拉著沈櫻,倏然停住,望路邊避了避。
道路對面,一年輕美貌的女子拎著裙子奔跑過來,衣衫不甚整齊端莊。
謝渡垂眸,盯著地上的一棵草,等那女子過去。
那女子看都未看二人一眼,奔到宋慶跟前,徑直坐到他腿上,嬌滴滴問:“殿下,客人呢?”
宋慶冷冷道:“沒有客人,回你院子里去。”
謝渡與沈櫻對視一眼。
原來,汝南王這紈绔荒唐的名聲,是這樣來的。
一是,凡涉及軍政,便一推干凈。
二是,會客時仍摟著嬌妾。
而做的好事,得的美名,全都推到了皇考淑妃頭上,好像是若非其母妃逼迫,他是不肯做的。
不了解他的人,見此定會以為,他就是那樣無用的紈绔子弟。
從汝南郡離開時,汝南王府的人已經(jīng)開了城門,準(zhǔn)備安置流民。
杜知維功成身退,從流民中離開。
啟程前往襄城郡的馬車上,李明輝憂心忡忡:“這一遭,我們解了流民之困,卻讓汝南王得了美名,會否讓他這樣的人得了民心……”
謝渡聞言,啞然失笑,搖了搖頭:“自然沒那樣簡單!
他道:“我已將汝南郡見聞寫了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往京都,大約明日便會呈上御案,被陛下和太后所見。我無權(quán)處置汝南王,唯有陛下和太后可以!
他的奏折,寫的客觀。
只細(xì)細(xì)敘述了所見所聞,未做任何評價,甚至對汝南王還有些贊揚的傾向。
宋妄是個傻子,大約會覺得這個皇叔善良可靠。
謝太后卻疑心深重,定會以為汝南王故意邀買人心,有不臣之心,說不定還會以為,連謝渡都有與他勾結(jié)都嫌疑。
她現(xiàn)在奈何不了謝渡,然而憑她的地位和本事,對付一個汝南王,輕而易舉。
沈櫻打了個呵欠:“就算陛下和太后沒有動作,也沒關(guān)系。經(jīng)此一事,汝南王已經(jīng)全然廢了。”
汝南王府稱不上富貴滔天。
供養(yǎng)一萬流民,不出一個月,便會山窮水盡。
屆時,房屋田舍都用來安置流民,商鋪稅銀不夠流民吃的。
汝南王府一無所有,還能成什么氣候?
只怕想要維持如今的富貴生活,都是件難事。
李明輝擊掌贊嘆:“果真還是二位思慮周全!
不論如何,宋慶都為他欺壓愚弄百姓的行為,付出了應(yīng)有的代價。
一行人又走過襄城郡,便到了河南郡。
豫州刺史府,便位于河南郡洛陽城。
再一次到洛陽城前時,恰是六月初一。
這一次,一行人徑直穿過城門,進(jìn)了洛陽城,直奔刺史府而去。
豫州刺史府位于洛陽城東,前為刺史衙門,后為刺史居所。
衙門當(dāng)中的諸多官員,早已等候多日。
按照圣旨所言,四月中旬,新任刺史便該走馬上任。
但今日已是六月初一,仍不見新刺史的身影。
眾人卻都不敢說什么,只能暗自嘀咕。
新刺史到底出身尊貴,謝家嫡長子,太后之侄,天子表兄。
哪怕是上任這樣的大事,也敢推托延后,絲毫不怕天家怪罪。
豫州別駕從事姓劉,單名巡,在這個位置上已逾十年,如今暫且掌事。
午時,劉巡便對當(dāng)值的官吏們道:“今日刺史大人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來了,你們先回去休息吧,等大人上任,可就沒有好日子過了!
話音剛落,門外一名小吏氣喘吁吁地跑進(jìn)來,大聲道:“劉大人,門外……門外……”
劉巡溫和道:“慢些說,發(fā)生了何事?”
小吏道:“門外有一人,自稱謝刺史,讓劉大人、江大人、鄭大人一同去見他!
劉巡臉色微微一變:“謝刺史?”
小吏點頭。
劉巡道:“江大人和鄭大人何在?”
“他們二位……今日沒來當(dāng)值!毙±粲行┖ε,“這……怎么辦?刺史大人不會生氣吧?”
劉巡心下打鼓,深吸一口氣,溫聲道:“沒事,我們先去迎接刺史大人!
他帶著人到了衙門外,只見門外停著幾輛馬車,不算鋪張奢華,與想象中金玉錦繡的模樣不太相同。
劉巡上前,拱手道:“豫州別駕從事劉巡,拜見刺史大人。”
謝渡撩開車簾,從車上下來,親手扶起他,溫和道:“劉大人不必多禮!
他環(huán)顧四周,輕笑一聲,問道:“怎么只有劉大人帶人前來,江司馬和鄭長史呢?”
劉巡替二人遮掩:“不知刺史大人今日前來,他們二人出城去田間了,刺史大人先進(jìn)府安頓,下官這就派人前去尋他們。”
謝渡笑了笑:“原來如此,不過,江司馬和鄭長史不在,本官的身份暫且無法驗明,這刺史府,還是先不進(jìn)了!
話音甫落,身后的隨從已拿著圣旨、官印等物,又送入了馬車當(dāng)中。
劉巡一愣,額上頓時冒出冷汗。
新刺史上任,副手們都不在,逼得刺史大人不能進(jìn)衙。
這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的罪名。
謝渡不慌不忙道:“待二人何時回來,勞煩劉大人派人告訴我一聲,我再過來,我在洛陽城的宅院,離這兒唯有一里多地,門前掛著大紅燈籠寫著謝府的就是!
第62章 求見 四天
洛陽乃豫州首府, 謝家在此自有別苑。
因而縱然不進(jìn)這刺史衙門,他也不必?fù)?dān)心露宿街頭。
不等劉巡挽留,謝渡已然重又回到馬車前, 登車離開。
劉巡無力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馬車離開。
抹了抹額頭的汗,急匆匆道:“快遣人去找江司馬和鄭長史, 讓他們和我一起上謝府,恭請刺史大人上任。”
只不過,心下卻很是忐忑不安。
謝刺史性情仿佛很是溫和, 言談間笑意盈盈。
可他一見兩位副職不在, 轉(zhuǎn)頭就走, 干脆利落,不給人挽留補救的機會。
恐怕這次,謝刺史的氣不會輕易消下去。沒有三四次上門催請, 定是見不到這位刺史大人的。
見著了, 想讓人到衙門上任, 也絕非易事。
恐怕從今以后, 這刺史衙門, 不敢有人再得罪他了。
真是好大一個下馬威。
劉巡無聲嘆息。
也不怪刺史大人給這么個下馬威, 怪只怪, 那兩人平素懶散慣了, 今兒不上值,恰巧被刺史大人抓個正著。
謝府。
李明輝蹙緊了眉頭, 非常不悅:“青天白日的, 司馬與長史竟能不上值,跑的見不著人?”
杜知維搖了搖頭,無奈道:“這并不奇怪。當(dāng)今天下, 各州各郡,官僚尸位素餐的事情,很常見。”
李明輝怒了:“便沒有人管管嗎?”
謝渡道:“有恃無恐罷了。豫州這幾位副職,都出身世家,江司馬與劉別駕不過普通門閥,那位鄭長史,卻實打?qū)嵞藴铌栢嵤现耍匀粺o人敢管,無人敢問!
杜知維嘆了口氣。
謝渡輕笑一聲:“杜兄不必嘆氣,如今我既來了,這豫州官衙如何,自然我說了算。任他什么世家背景,也不敢在我跟前放肆!
杜知維頷首:“幸而有你!
唯有謝渡的身份,方能夠讓那些個世家子弟甘心俯首,若換了旁人,恐怕難以成事。
謝渡笑了笑:“二位兄長不必憂心,一路奔波勞累,先去休息吧,我已命人打點好了庭院房舍。”
杜知維李明輝謝過,隨仆從去休息。
沈櫻早已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下,見人走了,托腮抬頭:“我也累了!
謝渡走過來,握著她的手臂,將她拉起來:“去休息!
邊走,他邊向沈櫻介紹:“這兒是咱們家的別苑,修建時便以風(fēng)光景致為主,待你休息好了,我?guī)戕D(zhuǎn)轉(zhuǎn)。至于住所,除卻進(jìn)門處的待客院外,攏共只有八個院落,我給李兄、杜兄安排了瑯回館,我們住清夏苑,如果你住不慣,明兒我?guī)憧纯雌渌胤剑覀冊贀Q!
沈櫻打了個呵欠:“我沒你那么嬌氣,對住所沒那么多要求!
謝渡聞言,不由與她爭辯:“我并沒有嬌氣,只是不習(xí)慣而已。”
沈櫻敷衍:“對對對!
謝渡無奈,用力揉了把她的腦袋。
沈櫻躲開他的手,格外認(rèn)真道:“ 別氣急敗壞了就動手動腳!
謝渡笑了,問:“我就要動手動腳,你待如何?”
沈櫻頓了頓,沒說話。好像也不能如何,畢竟他們是夫妻。
說話間,清夏苑已在近前。
望著墻壁四周累垂的花木香草,庭院內(nèi)郁郁蔥蔥的芭蕉梧桐,將整個庭院遮蔽于林蔭當(dāng)中。夏日居住其中,想必很是涼爽。
早有侍女將房舍清掃干凈,床上鋪的新被褥曬過,屋內(nèi)燃著沁人心脾的香。
沈櫻倒在床上,拉過被子蓋在身上,倒頭就睡。
謝渡在側(cè)看著,忍不住笑了。
也在她身側(cè)躺下。
沈櫻拽著被子,分給他一半。
歇了半個時辰后,二人剛起身。
門房匆匆稟報:“郎君,大門外有三人,自稱豫州別駕、司馬、長史,求見郎君!
謝渡看了眼沈櫻,問:“阿櫻覺得,我該見他們嗎?”
沈櫻懶得搭理他這種明知故問的行為,只低頭做自己的事情。
謝渡無奈,轉(zhuǎn)過頭:“告訴他們,我舟車勞頓,午休未起,讓他們改日再來吧!
門房自去答復(fù)。
而后聽聞,三人在門前又等了半個時辰,方才離去。
第二天一早,三人又來求見。
門房答復(fù):“郎君去夫人去拜訪長輩了,今日不歸,三位請回吧。”
第三天。
門房答復(fù):“郎君與夫人去拜訪舊友了。”
第四天。
門房答復(fù):“郎君陪夫人上街去了。”
劉巡三人越等越膽戰(zhàn)心驚,對視一眼,一同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樓,清風(fēng)樓。
劉巡率先道:“這已經(jīng)是第四日了,刺史大人還是不見我們,這可如何是好,”
按照他原先的設(shè)想,謝渡吊著他們?nèi),這口氣也該出了。
到時候他們服軟低頭,以后還是好上司與下屬。
可至今已足足四日,謝渡都不肯見他們,甚至還有繼續(xù)不見的征兆。
由不得他們不心慌。
江司馬,單名郴。
江郴轉(zhuǎn)著手指上的扳指,道:“光等不行,要想個主意。這月底便是太后千秋,若他遲遲不上任,誤了太后千秋,他是太后親侄,自然無礙,但我們定會吃掛落!
“何況,他既未上任,豫州出的紕漏,本也怪不到他頭上,最終還是我們?nèi)说呢?zé)任。”
可如今謝渡正在洛陽城中,去過刺史衙門一趟。若不經(jīng)他同意,像這等大事,誰都不敢輕易做主。
鄭長史,單名聆。鄭聆道:“江兄有主意嗎?”
江郴咬牙,似乎是下定了什么決心,看向鄭聆:“鄭兄,明日你我背負(fù)荊條,前往謝府,向刺史大人負(fù)荊請罪。”
劉巡與鄭聆同時倒吸一口冷氣:“這……”
鄭聆猶豫不決:“可……這豈不是……這你我以后還怎么在豫州做人?”
縱然他們有錯在先,但向刺史負(fù)荊請罪,未免太嚴(yán)重了些。
這樣一來,他們?nèi)蘸筮怎么在謝刺史跟前直起腰?
江郴道:“那鄭兄有什么法子?”
鄭聆沉默了片刻。
劉巡嘆了口氣,臉上浮現(xiàn)頹敗之色。
說來說去,若要謝渡消氣,唯有下這一劑猛藥。
幾人互相看著對方,心中皆是戚戚然。
劉巡不由道:“刺史大人如此沉得住氣,你我三人,日后斷不可在他跟前放肆!
否則,便是熬,謝渡也能將他們熬死。
另外兩人齊齊點頭。
心下后悔不已。
他們在這里心焦口燥,也不知刺史大人何等悠閑自在。
此刻,謝渡正和沈櫻在府中劃船。
謝家別苑引伊河水,修建了一片湖泊,種了滿湖荷花。
夏天可以劃船于其中,觀荷戲水。
秋天可以劃船于其中,剝蓮撿藕。
甚為有趣。
此刻,二人便乘著一艘無篷小船,謝渡在船頭親自劃船,沈櫻坐在船尾,伸手去摸水中的荷葉。
謝渡笑著問她:“好玩嗎?”
沈櫻沒答,握住荷葉的莖,咔咔拽了幾片下來,搖搖晃晃挪到船頭,遞給謝渡。
謝渡接到手中,受寵若驚:“給我?”
沈櫻平靜打破了他的幻想,道:“替我拿著,我回去要用這個插花。”
謝渡默了默,將那幾片荷葉放好,撿了一片遮住炙熱的太陽。
沈櫻摘荷花的手頓了頓,側(cè)目看他:“曬嗎?”
謝渡道:“六月的太陽,怎么會不曬?”
沈櫻看看他俊美無瑕的臉,動了動嘴唇,卻沒說什么。這樣好看的一張臉,曬黑了著實可惜。
謝渡也不瞎,抬眸問:“你想說什么?”
沈櫻頓了頓,隨口道:“想說你那片葉子小,等我給你摘片大的,把脖子也遮住!
謝渡知道她在胡言亂語,忍不住笑了,將荷葉與船槳一同放下,湊到她身邊,雖然笑著,語氣卻不容置疑:“說實話!
沈櫻瞥他:“真要我說?”
謝渡點頭。
沈櫻道:“我想說,難怪你們世家子弟個個都面白如敷粉,原來一點太陽都曬不得。”
謝渡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隨即卻笑了,低頭問:“那你怎么又沒說出來?”
沈櫻頓住,沉默。
謝渡笑,聲音低啞:“因為阿櫻喜歡,對不對?”
水面倒映出他俊美的臉龐,謝渡笑吟吟道:“食色,性也,阿櫻喜歡我這張臉,所以不想看我看曬黑,對不對?”
沈櫻無可辯駁。
謝渡抬手,將她擁入懷中,聲音清清淡淡的:“阿櫻,我很高興。但若是何時,你喜歡的不止這張臉,那我便會更高興!
沈櫻僵硬了一下,沒說話。
謝渡也沒逼她,只溫聲道:“阿櫻,來日方長!
沈櫻沉默不語,半晌后,輕輕轉(zhuǎn)移了話題:“我有點累了,我們回岸上去吧!
謝渡失笑,沒有強求,握住船槳,劃向岸邊。
沈櫻扶著額頭,無聲吐了口氣。
抬手,按住不聽話亂跳的心口。
從船上下來,早已有仆從候著。
謝渡垂眸,問:“何事?”
仆從道:“方才,有探子來報,劉大人一行去了清風(fēng)樓,商議……”
他將劉江鄭三人的談話,細(xì)細(xì)與謝渡說了。
“負(fù)荊請罪?”謝渡蹙眉。
這可不是小事,若真叫他們負(fù)荊請罪,那他這個長官做的,未免有些太過咄咄逼人。
江、鄭二人縱然丟臉,但對她而言也并無多少好處。
何況,他任豫州刺史,到底還是需要副手配合。如今之舉,只是要彈壓他們,并非毀掉他們。
謝渡沉吟片刻,思索該如何做。
此刻三人已經(jīng)走了,若再將人叫回來,未免難看。
但等到明日就晚了。
而他,斷不可能上其他人的門。
但又要在明日前見到他們,避免發(fā)生不可挽回的事情。
沈櫻在旁,平靜道:“左右才中午,不如你現(xiàn)在去衙門吧!
謝渡恍然,點頭道:“阿櫻言之有理。”
的確,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上衙門去。
此乃一箭雙雕之舉。
一來,可以解決那三人的奇思妙想,見了面,以免他們明日當(dāng)真到謝府跟前負(fù)荊請罪。
二來,也能顯示出,他不見他們并非記恨,而是當(dāng)真有事。這剛閑下來,便帶著夫人一同到衙門來。
如此一來,任是誰,都挑不出不是。
他想了想,道:“阿櫻與我同去吧!
沈櫻不解:“我去做什么?”
謝渡道:“門房告訴他們,你我一同上街去了,那我們一同去衙門,也很正常!
沈櫻點了點頭:“可以。”
二人換了衣裳,一同乘車往刺史衙門去。
謝府的馬車剛駛出府門,鄭江劉三人就得了消息,顧不得更衣?lián)Q靴,匆匆忙忙從清風(fēng)樓趕到衙門。
時隔四日,三人終于見到了這位刺史大人。
江郴和鄭聆狠狠松了口氣,上前道:“豫州司馬江郴,見過大人。”
“豫州長史鄭聆,見過大人!
二人一同抬眼,只見謝渡伸手,從馬車中扶出一名女子。
第63章 喬遷 真的很好
二人不敢有絲毫怨言。
謝渡接了沈櫻, 方轉(zhuǎn)過頭,上前親手扶起二人,“二位兄長太客氣了。”
他臉上帶著笑意, 語氣帶著歉意:“這兩日剛至洛陽城,家中親朋來往眾多,便沒來得及上衙, 反而勞累三位兄長上門,真是慚愧!
二人訥訥垂首,皆道乃自己之過, 怨不得謝渡。
謝渡聞言, 笑了聲, 抬手又指向沈櫻,“這是我夫人,輔國將軍沈既宣之女!
劉江鄭三人遠(yuǎn)離京都, 并不知沈櫻的底細(xì), 一同拱手問安:“夫人!
沈櫻微微頷首, 嗓音柔和:“三位大人切勿多禮。”
幾人寒暄過后, 謝家隨從捧著官印與圣旨上前, 由三位副職查驗, 確定謝渡的身份。
隨后, 三人一同簽了字, 按了手印,恭恭敬敬請謝渡入府衙。
劉巡上前一步, 走在謝渡身側(cè), 緩聲向他介紹衙門前后構(gòu)成。
及至最后,才狀似無意道:“大人,咱們刺史衙署乃前衙后寢的格局, 如今您的府邸已經(jīng)收拾整齊,不知您預(yù)備何日喬遷,下官們等著慶賀您喬遷之喜!
謝渡笑了聲,卻轉(zhuǎn)頭看向沈櫻:“何日搬家,還要看夫人的,阿櫻?”
沈櫻彎唇,溫柔道:“我找人看過黃歷,本月十六,是適合搬遷的好日子!
謝渡道:“那就十六吧。”
一時間,劉鄭江三人都十分感恩,對這位溫柔美麗的夫人,生出無限好感。
只覺得,若沒有沈櫻直接說出日子,謝渡還能涮他們半個月。
劉巡松了口氣,笑吟吟道:“十六是個好日子,到時候下官可以前去幫忙,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下官必定義不容辭!
謝渡輕笑一聲:“多謝劉大人盛情!
沈櫻笑了笑,聲音仍舊格外溫柔,轉(zhuǎn)過頭對謝渡道:“離搬家還有十余日的功夫,正好我們看看,若有什么需要添置更改的,也好趁這個時間弄了,畢竟,旁人收拾的再好,到底是前任主人用過的舊物,未必合心意。不合心意的,還是早些丟掉,省得礙眼!
謝渡點頭:“好,都聽你的。”
他看向三人:“今日勞累諸位了,我和夫人進(jìn)府看看,便不勞煩幾位陪同了。”
三人便乖覺告辭離去。
臨走前,忍不住擦了擦汗,心下越發(fā)忐忑不安。
原以為,刺史夫人溫柔賢惠好相處,但三言兩語之間,卻發(fā)覺并非如此。
何謂,前任主人的舊物?
礙眼的是物,還是人?
夫婦一體。刺史夫人的敲打,自然也是刺史大人的意思。
劉巡無聲嘆口氣,只覺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
身后,謝渡笑了聲,“他們怕是要被你嚇?biāo)懒!?br />
沈櫻眨了眨眼:“我可什么都沒說,就算真的嚇?biāo)懒耍补植坏轿翌^上!
謝渡失笑,“阿櫻所言甚是,自然不怨你。”
他牽住沈櫻的手,笑道:“那夫人,我們進(jìn)以后的住所看看吧!
沈櫻莞爾。
話是沈櫻說的,她卻對宅院的布置意見不大,只換掉了臥房里舊的家具擺設(shè),讓拉新的過來。
然而,謝渡卻從未長居過這樣簡陋的房屋,很是沉默了片刻,轉(zhuǎn)頭對隨從道:“別的就罷了,書房的桌椅書架都得換掉,從別苑里搬吧,再鋪上花梨木的地板,廊下栽幾棵竹子,臥室也鋪上地板,再將西耳房重新修整一下,仿著別苑的樣子,修一個浴池!
他想了想,深覺這凌亂的庭院已經(jīng)無藥可救,非一日之功,便道:“暫時先這樣吧!
沈櫻聽得愕然半晌。
謝渡轉(zhuǎn)過頭,問她:“阿櫻覺得還有何處要改?”
沈櫻委婉道:“這不是你自己的房子。”
如此大動干戈,合適嗎?
謝渡笑了笑:“這地方,我們至少也得住三年,絕不能將就,而且算起來,本是官府占了我的便宜!
沈櫻無奈:“已經(jīng)很好了,我沒什么想法!
又問:“你這樣大動干戈,十日足夠嗎?”
謝渡輕笑一聲:“有錢有人,莫說十日,便是三五日,也足夠了,十天后阿櫻再來,這兒一定會大變樣。”
沈櫻不由一笑,拭目以待。
看完房舍,二人便回了謝府。
不料,第二天一早,劉巡三人卻又到了謝府門前求見。
謝渡不好再晾著人,將人請到正堂。
劉巡見了他,開門見山稟告道:“謝大人,下官等前來求見,是有一件要事,需要請您示下。”
謝渡頓了頓,反應(yīng)過來了,直接問:“是太后千秋的事情?”
目前來看,各州各府,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謝太后的壽辰。
劉巡連連點頭:“正是,本月二十九,便是太后娘娘千秋壽誕,然我豫州的壽禮尚未定下,下官擔(dān)憂耽擱大事,只得忝顏求教大人!
謝渡略一沉吟,問:“以往先帝萬壽、太后千秋,豫州上貢的禮單,可拿來了?”
劉巡從袖中掏出幾本奏折:“這是五年來,豫州上報的壽禮!
謝渡翻開看了半晌,時不時皺眉,看得旁人膽戰(zhàn)心驚。
半晌后,他抬頭道:“我已心中有數(shù),今日便會擬好禮單,送往衙門,你們不必憂心!
劉巡松了一口氣:“是,有勞大人!
他們?nèi)穗x開時,腳步都輕快了許多,臉上的笑容,也變得真誠了。
連江郴和鄭聆都說,等謝渡喬遷之日,定要前去幫忙。
如此一個燙手山芋擺了出去,他們幾人定是高興的。
當(dāng)日晚間,謝渡將寫好的禮單,派人送往衙署,命三位副手盡快安排。
確保在太后壽辰前,壽禮務(wù)必送至京都。
他自己,則在處理搬家的事情,并無立即到衙門處理公務(wù)的意思。
畢竟,搬家一天近過一天。
十月十六轉(zhuǎn)眼即至。
謝渡與沈櫻一同,搬進(jìn)了官邸當(dāng)中。
除三位副職外,州衙屬官們亦紛紛前來道賀。
及至午后,前來慶賀的人,才紛紛散去。
謝渡送完客人,轉(zhuǎn)回來,只見沈櫻已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手中搖著一把小扇。
六月的天氣已是極熱。
謝渡湊過去,借著微風(fēng),握著手臂將她拉起來,輕笑一聲:“去瞧瞧我們的新家?”
沈櫻拿著扇子,輕輕敲了敲他的手背。
不疼,意在示意他松手。
謝渡恍若未聞,手指圈的更緊了些。
沈櫻無奈:“謝渡,很熱!
謝渡無辜回頭:“我不熱!
沈櫻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問他:“我真沒想到,你慣是個自欺欺人的!
謝渡一笑,“馬上進(jìn)屋就不熱了!
兩人一路走過去,看了書房。
書房已很有樣子,紫檀木的書架書桌,花梨木的地板,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另有一個落地花瓶,插著兩枝碧色柳條。
還擺著一個盆架,盆里里面滿滿放著冰塊,書房內(nèi)便比外頭涼快了許多。
走過書房,便是臥室。
如今,這間臥室和上一次見時,已是截然不同。
原先,臥室內(nèi)不過床榻桌幾,稱得上清苦樸素,一看主人便是位年歲不輕的男人。
如果看過去,卻堪稱富貴溫柔鄉(xiāng),帳幔簾幕,桌椅幾榻,處處都是閨閣女子喜歡的模樣。
連地板,都用的罕見的淡黃色。
不像是夫婦二人的臥房,倒像是未婚女郎的閨房。
尤其是一張床榻,雕刻著芙蓉花與錦鯉的圖案,精細(xì)無比,栩栩如生,秀美非常。
沈櫻抬手,敲了敲精致絕倫的床,問:“這床不像新的?”
謝渡點了點頭:“這是從別苑里拉來的,做了有二十年。”
“旁人的?”沈櫻蹙眉,有些不滿。
“我的。”謝渡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無奈,“是我母親給我準(zhǔn)備的嫁妝!
“。俊鄙驒雁蹲。
謝渡無奈解釋:“我出生之前,我父母當(dāng)時在洛陽游玩,偶遇一位高僧,說她腹中懷的是個姑娘!
“我父母很是信任他,當(dāng)真以為我是個女孩。恰好,當(dāng)時碰見鋪子里進(jìn)了一批木料,是極為罕見的烏木,數(shù)量恰好夠打一張床!
“我母親想著,是時候給沒出生的女兒攢嫁妝了,就全都拉回家,找老匠人做了這張床。結(jié)果沒想到,我生下來是個男的。”
沈櫻倒沒覺得可笑,只是疑惑:“那該給姣珞才對吧?”
謝渡頓時冷笑:“當(dāng)然是因為謝姣珞有一張更好的!
沈櫻明白了:“原來如此!
謝渡靠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揉了揉太陽穴:“阿櫻覺得這臥房怎么樣?”
沈櫻點了點頭:“很好,處處都合心意!
謝渡就笑了:“那就好!
沈櫻低頭,對上他的眼眸,只見他深邃的雙目里,含著輕柔的笑意。
沈櫻下意識放輕了聲音,慢慢道:“真的很好。”
好的,不止是家具擺設(shè)。
更是處處照顧她心意的人。
她定定望著謝渡。
謝渡今日本就飲了酒,此刻熬不住閉上了眼,拇指抵著太陽穴,越發(fā)顯得俊美無雙。
她看著看著,一顆心,好像柔和了些。
她走過去,在謝渡身側(cè)坐下。
謝渡沒睜眼,伸手?jǐn)堊∷难,將腦袋靠在她頸中,俯在她耳邊道:“阿櫻喜歡就好!
炙熱的氣息撲在耳邊。
沈櫻閉了閉眼,抬手拍了拍他的背,聲音輕輕的:“ 睡吧!
搬入官邸后,謝渡便等同于正式上任。
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需要見一見豫州的大小官員。
各州衙屬官,各郡守、郡尉、郡丞皆入刺史衙門拜見上官。
此外,還有豫州駐軍統(tǒng)領(lǐng)許益、都尉林屏等人。
六月十八,一早,天色剛亮,二十幾人同聚刺史衙門前。
侍女前來通報時,謝渡剛起床,不由得揉了揉額頭,無奈道:“請入公堂!
第64章 會見 我說可以,便是可以
公堂, 乃刺史衙門處理公務(wù)、會見下屬、舉辦典禮之所。
一大早,豫州府下轄六郡,六位郡守和他們副職, 皆齊聚一堂。
眾人看著對方,面面相覷,自覺地沒有寒暄。
唯有河南郡郡守笑了聲, 語焉不詳?shù)溃骸斑@次面見刺史大人,諸位倒是來的極早。”
他這話,不無譏諷之意。
畢竟, 前一位刺史上任拜見時, 除卻他離的近來的早, 其他人都姍姍來遲。不像今日,這樣早就候著,顯然是提前到了洛陽城。
而這, 不過是因為新刺史出身不凡, 不似前任那位, 家世算不得高貴。
趨利若騖, 令人發(fā)笑。
其他人都沒說話。
過了半晌, 潁川郡守望向陳郡郡守, 笑問道:“刺史大人出身陳郡謝氏, 想必與兄臺極為相熟, 倒不知他是什么脾氣秉性?”
陳郡郡守頓了頓,搖頭:“刺史大人生長于京都, 只三年前回過陳郡。且昔年在陳郡時, 并不與我等往來。只聽聞他性情高潔,雪胎梅骨,有沅茝澧蘭之風(fēng)!
潁川郡守繼續(xù)問:“那總該見過吧?”
陳郡郡守道:“見過一次。”
卻無意多談。
其他人也沒辦法, 只覺越發(fā)忐忑不安。
不免以為,這位新刺史乃心高氣傲的世家子弟。
——畢竟,謝氏乃其祖籍,他卻連陳郡郡守都不愿見。
心慌意亂之間,忽聞得門外仆侍恭恭敬敬的聲音:“大人。”
有朗潤的男聲輕輕應(yīng)了聲。
隨即,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便逆著光,踏入了堂內(nèi)。
身后,跟著劉巡、江郴、鄭聆三人。
殿內(nèi)人不約而同起身相迎,恭恭敬敬拱手行禮:“見過謝刺史!
謝渡負(fù)手走向主位,轉(zhuǎn)過頭,含笑道:“諸位不必多禮,請坐吧。”
眾人各自坐下。
謝渡端起茶盞,開門見山道:“諸位先介紹一下自己吧!
河南郡守率先道:“下官乃河南郡太守庾巍,任職七年,拜見刺史大人!
謝渡微一頷首,平和道:“庾大人!
又看向旁人。
潁川郡守、陳留郡守、陳郡郡守、襄城郡守紛紛自行介紹過。
最后,便是汝南郡守。
汝南郡守同其他人一樣道:“下官汝南郡太守吳巖青至今任職五年,拜見刺史大人!
謝渡一直沒有變化的臉,此刻抬了起來,望向吳巖青,忽然問道:“吳太守,汝南郡的流民,處理好了嗎?”
吳巖青臉色微變,卻還穩(wěn)得住。近日,汝南郡來了上萬流民,此事傳到謝渡耳中,并不奇怪。
隨即強笑道:“都已處理好了,這點小事,竟勞累刺史大人操心,是下官無能。”
謝渡含著柔和的笑意,輕笑一聲:“小事?”
吳巖青心下一跳。
謝渡并未生氣,面帶笑意,慢慢道:“便是明堂天子,也不敢將上萬之?dāng)?shù)的流民當(dāng)做小事,吳大人真是好大的口氣,張口便是小事!
吳巖青不意,他竟知曉詳情,當(dāng)即下跪于地,道:“下官言語有失,實乃大過,請大人責(zé)罰。”
謝渡卻搖了搖頭:“你的罪過,輪不到本官來罰。”
吳巖青臉上頓時冒出一層一層冷汗。
謝渡盯著他,半晌方道:“懸瓠城東郊,有一屯民村,想必吳大人極是熟悉!
吳巖青動了動嘴唇。
“吳大人身為郡太守,不思為民謀福祉,卻為一己之私,害百姓流離失所!敝x渡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此事,本官已原原本本上奏天子,吳大人與其在此與我周旋,不若去汝南去,找你該找的人,看一看,是否有人能保住你這條命!
吳巖青身形顫抖:“大……大人……”
謝渡沒理會他,淡淡道:“送吳大人回府,沒我的命令,一步也不得離開懸瓠城。”
昨日,他收到了父親的信箋。
言及此事,告訴他圣旨已在路上,不日即達(dá)。
算日子,最快今日,最慢明日,這位吳大人一定會被處置。
他便犯不著繼續(xù)虛與委蛇。
吳巖青立刻道:“大人,您雖貴為刺史,但我乃先帝親筆諭旨的汝南郡守,恐怕您不能這樣對待我。”
謝渡垂眸,不咸不淡道:“我說我可以,便是可以,若是不滿盡可以找人去告我!
直到此刻,他身上才第一次顯露出世家子弟的傲慢來。
他抬手,護(hù)衛(wèi)當(dāng)即拽住吳巖青,像拖一具尸體,將人拖了出去。
干脆利落料理了吳巖青,謝渡的情緒卻沒有遭到任何影響,臉上仍舊帶著笑意,溫和道:“接下來該哪位了?”
豫州軍統(tǒng)領(lǐng)林益起身:“下官許益,拜見刺史大人,這位是豫州軍都尉林平!
謝渡觀他神態(tài)堅毅,身形挺拔偉岸,頗有沙場浴血之氣,便頷首,“許將軍駐守豫州,殊為不易,日后若有所需,渡定義不容辭!
許益道:“能得大人此言,下官很是感動!
謝渡又笑著勉勵了許益幾句。
隨后,才看向室內(nèi)剩余的五位郡守,微微一笑,又端起茶盞:“前些日子,我與夫人微服前往各郡視察,見總體風(fēng)調(diào)雨順,百姓安居樂業(yè),都是各位勤勤懇懇、朝乾夕惕的結(jié)果,豫州能有今日,諸位皆是勞苦功高,本官很是感佩!
“今日,本官要說的話不多,只囑咐諸位一句,做為一郡父母官,權(quán)高秉重,行事需慎之又慎,干事創(chuàng)業(yè)卻要大膽!
話音一落,眾人皆屏氣凝神,震動不已。
難怪,他對汝南郡之事了如指掌,原來是親自走過一趟。
其他人不由汗流浹背。
——雖然今日謝渡只拉了吳巖青一人殺雞儆猴,但誰也不敢保證,自己全身上下清清白白,干干凈凈。
更不敢保證,自己的轄區(qū),沒有任何的問題。
難保將來不會有一日,謝渡借機發(fā)難。
此時此刻,他們既慶幸于謝渡沒選擇他們開刀。更畏懼于,這位新任刺史大人的雷霆手腕與心機謀略。
至少,為官數(shù)年,他們頭一次見著新上任的長官,放著官衙不進(jìn),權(quán)柄不握,而是先往各郡縣走一趟的。
這份畏懼,始終未曾消散。
謝渡又說了些什么。
半晌后,陳留郡守抹了抹額上的汗珠子,忍不住感慨道:“刺史大人果真不俗!
其他人紛紛應(yīng)和,雖不敢說半句壞話,但畏懼之意卻格外明顯。
謝渡看著,一言不發(fā)。
唯獨許益道:“謝大人此舉,正合我意!
其他人紛紛看向他。
許益淡淡道:“天下百姓,苦懶政久矣,謝大人愿以親身赴郡縣,了解百姓民生,定策施治,乃我豫州百姓之福!
“豫州百姓富庶,豫州軍便富庶,我自然歡喜!
~
第65章 崔郎 三年前,七夕
聞言, 謝渡莞爾一笑,遂又正色道:“豫州百姓富庶,豫州軍便富庶, 許將軍此言,可稱為金科玉律。同樣,豫州百姓安居樂業(yè), 諸位兢兢業(yè)業(yè),克勤克儉,才有結(jié)果, 有政績!
其他人聞言, 紛紛道:“謹(jǐn)遵刺史大人教誨, 下官等必將克勤克儉,不敢懈怠!
謝渡又笑了:“諸位能如此想,本官甚是欣慰。今日初次見面, 本官也有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想跟諸位聊一聊。”
話畢, 隨從便已關(guān)上了門。
眾人下意識正襟危坐, 打點起精神。
現(xiàn)在, 才算是到了刺史大人圖窮匕見的時候。
謝渡端起茶杯, 不緊不慢喝了一口, 茶香入口清潤。
他緩緩道:“我來豫州任刺史, 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老人家對豫州近年的情況, 并不滿意!
他停頓了片刻。
幾位郡守臉色皆是一變, 耐不住性子問:“這是為何?”
謝渡嘆了口氣:“自諸位任郡守以來,整個豫州,可曾做出什么卓然不群的成績?是給朝廷納糧多, 還是百姓口碑好?樣樣都沒有,太后如何滿意?”
河南郡守庾巍不解道:“可是別的州郡也是如此啊,未曾聽聞有大的變動,怎的太后娘娘唯獨對豫州不滿?”
謝渡搖頭,似是有些無奈,輕輕嘆了口氣:“別的州郡,如何與豫州相比?”
“豫州乃九州中心,既是京畿護(hù)衛(wèi),又是天下糧倉,更兼水陸通道,地位極為特殊,朝廷甚是看重,先帝甚至還生過遷都洛陽的心思,雖未成行,卻一直盼著豫州能做出些成績來。卻沒想到,歷任豫州刺史都平庸至此,沒能使朝廷滿意!
“是以,太后娘娘才派遣我來此!
“若無太后娘娘的旨意,我又怎么敢輕易處置一郡太守?
諸位郡守互相看著對方,一時間束手無措。
在他們心里,謝渡的話是極為可信的。
一來,這位刺史大人乃太后親侄,皇親國戚,自然深得太后信任重用。
二來,如謝渡這般的世家子弟出仕,大都先入中樞,以謀高位,秉政中樞,斷無先為地方長官,苦熬資歷與政績的道理。
三來,豫州之前的二位刺史,回京后確實都未曾擔(dān)任要職。
因而,謝渡擔(dān)任豫州刺史一職,定是太后娘娘別有深意。
若是為了豫州下一步謀劃,才派出心腹主政,倒是極為可信。
何況就算不可信,他們也不得不信。方才這位刺史大人不喜不怒,便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毫不猶豫處置了吳巖青。他們?nèi)襞c他唱反調(diào),難保下一個被清算的不是自己。
這般想著,眾人心下不由忐忑不安。
半晌后,終究還是河南郡守庾巍出言:“那刺史大人以為,我們該當(dāng)如何?”
謝渡敲打的夠了,倒也坦蕩,微微一笑:“本官已擬了豫州各郡的施策之法,待會兒便給諸位拿去,一一研讀后,下月初二起,各自擇日來刺史府,與本官共同修改!
眾人道:“謹(jǐn)遵大人之意。”
談過正事,謝渡笑吟吟道:“昨兒與夫人前去黃河邊,碰上個賣魚的,看著新鮮便親手揀了幾條,方才夫人命人備了午膳,是京城的風(fēng)味,諸位今兒留下嘗嘗,若是不好,大家多擔(dān)待!
河南郡守松了口氣,笑道:“大人府上的廚子自然是極好的,何況有夫人親自操持,是我等的榮幸!
陳郡郡守淺笑:“今日有口福了!
言談之間,眾人已走到了花廳。
花廳里早已擺好了飯。
謝渡偏頭,問一側(cè)侍女:“夫人呢?”
侍女屈身行禮:“回大人話,夫人說您與諸位大人談?wù),她不便參與,先回自己院中去了!
謝渡微微蹙眉,卻道:“去請夫人過來。沒什么不便的,日后都是一家人,若不見一見面,日后見面不相識,豈不尷尬?”
侍女道:“是!
河南郡守庾巍緩緩笑了:“看來大人與夫人的感情甚佳?”
謝渡莞爾一笑,坦蕩道:“我與夫人新婚,叫諸位見笑了!
他這樣年輕,貪慕夫妻之情亦是正常。
不管是誰,都是從這般年輕時候過來的。
其他人都露出善意的笑容。
唯獨潁川郡守雙手微頓,抬眸看了眼謝渡。
不過一會兒功夫,眾人便見一行侍女簇?fù)碇蝗诉b遙行來。
眾星捧月的女子容顏絕麗,雙眸澄凈如水,梳著溫婉的發(fā)髻,唯有一根白玉簪挽發(fā),一身月白色衣衫,唯有竹葉暗紋,不見珠繡彩飾。
容色傾城,卻簡樸溫婉,倒不像是謝家這般豪門大族的新婦,甚至,穿著打扮還不如謝刺史本人張揚。
不免有人詫異。
諸位郡守不乏出身世家,與謝氏有來往交游者,對沈櫻的底細(xì)很是清楚。
不曾相見時,他們個個都覺得這位以庶族出身,一嫁太子,二嫁謝氏的女人,定是嫵媚妖冶的妖姬。
可眼前的女子,容貌美艷無匹,傾國傾城,卻溫柔婉約,既無嫵媚之態(tài),更無妖冶之姿。
與設(shè)想當(dāng)中,格外不同。
不等她走進(jìn)花廳,謝渡已起身迎了出去,遙遙道:“阿櫻。”
隨后,走近了握住她的手,極為親密地站在她身側(cè)。
其他人紛紛跟著起身,拱手行禮:“夫人安!
沈櫻走到門口,環(huán)視一圈,彎了彎唇,任由謝渡牽著她的手,溫柔道:“諸位大人安,各位初次上門,招待不周,還望各位見諒!
見她如此溫柔可親,眾人不由松了口氣,已盤算著叫自己夫人多往刺史府跑幾次,與這位夫人打好關(guān)系。
若是日后不慎得罪了刺史大人,也有幾分轉(zhuǎn)圜的余地。畢竟,瞧著刺史大人的態(tài)度,對這位夫人倒是頗為看重。
謝渡握著沈櫻的手,臉上泛起笑意:“阿櫻,這幾位便是豫州諸郡的太守,這位是豫州軍統(tǒng)領(lǐng)許益!
沈櫻笑著沖大家點頭,最終唯獨看向許益,含笑道:“久聞許將軍大名。昔年家父曾在許將軍麾下做副將,算起來,您也是我的長輩了。”
許益微愣:“敢問令尊是……”
沈櫻道:“家父正是如今的輔國將軍。”
許益詫異:“夫人竟是沈?qū)④姁叟??br />
沈櫻微微頷首。坦然生受了“愛女”二字,總歸天高人遠(yuǎn),誰也說不得真相。
她笑道:“許將軍英姿勃發(fā),乃當(dāng)世英豪,昔年家父曾言,在您麾下時受益匪淺!
許益頗為激動,粗糙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來,謙虛道:“沈?qū)④姴湃A橫絕,我不過虛長幾歲,比起前途本領(lǐng),萬萬不及。”
沈櫻笑道:“許將軍太謙虛了些,您的本領(lǐng)和功績,豫州人盡皆知,自是英雄豪杰!
許益臉上不免生出幾分喜色。
沈櫻溫和寒暄畢,眉目微動,將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
——潁川郡守,崔嘉禾,當(dāng)今皇后崔明意一母同胞的兄長。
自沈櫻出現(xiàn),崔嘉禾便立在眾人身后,一言不發(fā)。
此刻,手指不由輕輕一顫。
果然,沈櫻彎唇一笑:“我看這位大人極是面善,不知大人高姓大名,我們可曾見過?”
見倒是見過的。
宋妄與沈櫻成婚之前,崔嘉禾回京省親。
恰逢七夕,他陪胞妹崔明意上街游玩,偶遇太子宋妄。
彼時,宋妄站在擂臺前,身旁的女子面帶笑意,在攤上玩游戲,眉宇間神采飛揚。
長街上燈火搖曳,灑在她眉眼間,一顰一笑,皆是驚心動魄的美。
滿街的男子都看著她。
她緊緊攀著宋妄的手臂,清透的眼底唯有宋妄一人。
他帶著崔明意上前行禮,與她有一面之緣。
三年了,她應(yīng)當(dāng)早已不記得了。
說他面善,大概是因著崔明意的緣故。
想必,她恨毒了崔明意,更恨毒了崔家。
自從崔家謀劃后位,她與整個崔家,便已是勢不兩立,終身絕無和解的可能。
崔嘉禾深吸一口氣,垂首遮住眼底復(fù)雜的情緒,道:“下官崔嘉禾,見過夫人!
沈櫻恍然大悟,笑吟吟道:“原是崔國舅,果真是當(dāng)今皇后有幾分相似,難怪我覺得面善。”
這話尋常,從她口中說出來,卻頗有陰陽怪氣之感。
崔嘉禾微微抬眸,與她對視時,已波瀾不驚:“下官確與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總是有幾分相似的!
他無異于說了句廢話。
沉默片刻,似是有什么不甘愿,卻又道:“昔年下官幸與夫人有過一面之緣,不知夫人可還記得?”
沈櫻興致勃勃:“哦?何時?”
崔嘉禾望著她,不卑不亢:“三年前,七夕。”
沈櫻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見。
庾巍不由愕然看向崔嘉禾,眼底明明白白寫著四個字,“這人瘋了”。
三年前,沈氏女嫁給宋妄。
去歲,夫婦義絕。
這其間諸事,復(fù)雜難辨。
但對沈氏女而言,絕非好事。
今日,崔嘉禾竟赤裸裸提起三年前的七夕。
那個日子,用腳趾想也知道,沈氏女定是和宋妄一起度過的。
這話一出,得罪的豈止是沈櫻。
更有她如今的夫君謝渡。
畢竟,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心平氣和提起妻子與其他男人的故事。
而且他為何要說起昔年的一面之緣?
若是尋常宴會見過,如今提起也就罷了。
偏偏還是那樣特殊的日子。
他這樣年輕的男子,與旁人的嬌妻敘舊,合適嗎?
這話說的,著實失禮。
氣氛凝滯中,謝渡淡淡笑了聲,聲音里沒有多少暖意,“崔大人好記性!
崔嘉禾拱手請罪:“一時想起,唐突了。”
謝渡沒理會他,牽著沈櫻的手,越過他走向主位,淡淡道:“開席吧!
崔嘉禾閉上了眼。
第66章 歸順 她是沈既宣的女兒
席上寂然無聲。
用過飯, 眾人離了刺史府后。
門外,送走了其他同僚。
庾巍一把拉住崔嘉禾,忍不住道:“好端端的, 你提起以前的事情做什么,這下子,定是將謝大人夫婦得罪了!
崔嘉禾心平氣和:“崔家早已得罪沈氏千萬遍, 不差這一樁。今日縱我百般討好,也絕無和解的可能,何不隨心所欲呢?”
庾巍一頓, 嘆了口氣:“罷了!
這倒也是實情。
崔氏女做了皇后, 沈氏怎么可能再與崔氏和解。
庾巍嘆息:“只是, 刺史大人位高權(quán)重,背景不凡,若得罪深了, 你日后怕不好做!
崔嘉禾不知是安慰庾巍, 還是安慰自己, 道:“同是世家子弟, 總有幾分情面, 想必名滿天下的謝郎, 不會因兒女私情與我崔家真的結(jié)怨!
可是, 這話說服不了任何人。
謝渡自是光風(fēng)霽月, 天下無二。但他既能冒天下之大不韙迎娶沈氏,焉知不會被女色迷了心竅, 偏要與崔氏為敵呢?
庾巍嘆了口氣, 輕聲道:“總之,你多加小心。這位刺史不同旁人,古往今來, 甫一出仕便任一州刺史者,唯謝渡一人!
崔嘉禾拍了拍庾巍的肩膀:“庾兄不必為我擔(dān)憂,走一步看一步吧?倸w,以謝大人的雄心壯志,這豫州刺史做不了幾年,定會入中樞秉政,屆時困憂自解!
庾巍沒說話,回頭望了眼巍峨的刺史府。
心下沉沉,終是不安。
諸位郡守回去后,不過二日,便都得到了來自朝廷的消息。
汝南王宋慶不念皇恩,私設(shè)屯民,勾結(jié)地方,圖謀不軌,奪其王爵,押送入京。
汝南郡守吳巖青尸位素餐,勾連諸侯,欺壓百姓,欺瞞朝廷,乃十惡不赦之罪,免其郡守職,押送入京。
余下流民,由豫州刺史謝渡統(tǒng)籌安置。
汝南一事,自此了結(jié)。
因著汝南王宋慶收容后續(xù)上萬流民后,并未善待,因而好不容易籌劃的好名聲一夜落敗。
被朝廷處置后,百姓們更是振臂高呼。
謝渡收了圣旨,往汝南郡傳了三個命令。
一是將懸瓠城街巷房舍還歸舊主,城東屯民村收歸官有,更名三里湖村。
二是流民凡有戶籍者,安置于城東三里湖村,由縣府統(tǒng)管。
三是流民無戶籍者,分由豫州各郡分別安置,如潁川、陳郡、河南郡等富裕者,每郡安置兩千五百人,其余諸郡各一千人。
汝南之事,就此了結(jié)。
百姓無不稱頌。
然而一時之間,豫州諸郡官僚皆惶惶不安,對謝渡的能量與本事,更多了忌憚。
僅因謝渡一面之詞,便能令天子親叔被奪去王爵,令一郡長官被奪去官職,這是何等可怖的本事。
人人都生怕不知何時得罪了這位刺史大人,就被他排擠得毫無容身之所,甚至落了罪名,一生籌謀,化為烏有。
一時之間,除卻崔嘉禾,諸位郡守都隱隱表達(dá)了歸順之意。
六月二十九,皇太后千秋。
宮中往各州府送了賞賜,其中豫州刺史府所得最厚。
謝渡翻著賞賜的單子。
沈櫻托腮輕笑:“太后這一手捧殺玩的真好,只怕此時此刻,各世家子弟都要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了!
大家同為世家子弟,差別不大,可謝渡卻憑著謝太后的裙帶關(guān)系,生生壓了所有人一頭。
怎能不令人嫉恨。
謝渡漫不經(jīng)心道:“隨他們吧。”
他隨手將禮單放下,并不怎么在意,笑看沈櫻:“我準(zhǔn)備去豫州軍營走一趟,你要同我一起嗎?”
沈櫻遲疑片刻:“這合適嗎?”
“合適。”謝渡一派安然。
二人方至軍營外,統(tǒng)領(lǐng)許益已帶著人迎出來,看到沈櫻時,略微愣了一下,然而謝渡神態(tài)平靜,并無解釋的意思,便將疑惑壓了下去,拱手道:“刺史大人,夫人,請!
謝渡頷首,負(fù)手進(jìn)門,邊走邊道:“許將軍,本官要的豫州軍名冊、錢糧冊可都備齊了?”
許益道:“均已齊備,放在帳中,請大人移步!
謝渡簡單翻閱了一下賬冊,抬眸看向許益:“豫州軍錢糧明晰,人員清楚,許將軍大才。”
許益明白他的意思,垂首道:“這是一軍統(tǒng)領(lǐng)的本分。”
謝渡冷笑一聲:“只可惜,如今能做到這本分的寥寥無幾,許將軍堅守至此,著實不易。”
如今天下,早已不復(fù)清明安定。各州郡駐軍,都已成為長官的錢袋子,如許益這般將豫州軍管的猶如鐵桶一般者,寥寥無幾。
難怪?jǐn)?shù)年過去,昔日的部下沈既宣已位列三品,他仍只是四品統(tǒng)領(lǐng)。
就連豫州軍的錢糧數(shù)目,粗粗一算,也是不夠的。
不肯同流合污,便是如此。
謝渡嘆了口氣,起身道:“許將軍,去看看將士們吧。”
許益道:“大人隨我來!
豫州駐軍一萬五千人,都在各司其職,各行其事。
看完后,謝渡看向沈櫻,問:“阿櫻以為如何?”
沈櫻神色平靜:“豫州軍軍容整肅,軍紀(jì)嚴(yán)明,許將軍沒少費心!
許益對此很是驕傲:“下官敢說,大齊境內(nèi)各州,沒有能與我豫州軍相提并論者!
沈櫻點頭:“確實如此!
她側(cè)目看向校場,溫聲道:“不過,也并非全無缺點。”
許益看著她:“怎么,夫人也懂練兵嗎?”
語氣當(dāng)中,不免帶著幾分微妙的不屑。
這不屑從何而來,沈櫻很是清楚,她是個女子,在世人眼中,軍務(wù)不是她該沾染的。
沈櫻淡淡道:“曾隨家父學(xué)過一些。”
沈櫻的父親,是沈既宣。
沈既宣是什么人?是靠著軍功打破世庶壁壘,位居三品的人,稱之為大齊的戰(zhàn)神也不為過。
他的女兒,家學(xué)淵源,懂得軍務(wù)有什么奇怪的。
許益沒說話,眼看還是不太服氣。
沈櫻指向校場:“比如說,豫州軍騎兵與步兵采用同一種訓(xùn)練方法,許將軍覺得合適嗎?”
“騎兵靠的是馬,步兵靠的是武器,可現(xiàn)在豫州軍的訓(xùn)練卻均以武器為主,若長此以往,豫州騎兵還有何戰(zhàn)力?”
許益一頓,也知道這是個極大的缺陷,掙扎道:“這是因為豫州騎兵只有五百,沒必要……”
“怎么沒必要?”沈櫻蹙眉,“戰(zhàn)場上騎兵必不可少,傳信偵察,側(cè)翼包抄,如此等等,都離不開騎兵。有時候,五百騎兵能起到的作用,可不比五千步兵差。”
“再者說,豫州騎兵僅有五百,是遠(yuǎn)少于建制的,難道許將軍不打算增加嗎?”
“若僅僅滿足于如今的樣子,倒是我高看了許將軍!
許益心知她言之有理,心下已是服氣,卻無奈嘆息道:“無馬無錢,怎么增加?”
謝渡輕輕咳嗽一聲。
許益一頓,連忙道:“下官失言!
謝渡淡淡道:“如今我做豫州刺史,自然不會短了豫州軍的錢糧!
又看向沈櫻:“既然許將軍不想聽,你也省得辛苦,我們回去吧!
沈櫻頷首。
許益連忙挽留道:“夫人留步!
他低頭,有些謙卑的意思:“夫人嫻熟軍務(wù),下官佩服,還請夫人指教,下官必洗耳恭聽,不敢有所分心!
沈櫻回眸,倒也沒有為難他,淡淡道:“今日天色已晚,待我回去將今日所見所感寫下,遣人拿給將軍!
許益道:“多謝夫人。”
沈櫻轉(zhuǎn)過身,與謝渡并肩離開。
又過三日,沈櫻讓人往許益府上送了一封厚厚的信,隨后便沒再關(guān)注此事。
只是聽說,許益大肆整頓軍務(wù),豫州軍改革良多。
她卻沒在意,而是著眼于別的事情。
——京城中傳來圣旨,司天臺測出今歲京都大寒,將有百年難遇之大雪,太后及天子決定攜后妃宗室,前往東都洛陽城避寒。敕命豫州刺史、河南郡守、洛陽府尹于洛陽城建造行宮,以待圣駕。
圣旨到達(dá)豫州刺史府時,沈櫻的臉色格外難看,忍不住怒道:“天大寒,乃是災(zāi)禍,不思民生,不念百姓疾苦,只想著避寒,甚至還要花費民脂民膏建造行宮,這樣的朝廷、這樣的皇室,當(dāng)真荒謬!”
謝渡思忖片刻:“或許,京都大寒也非實話!
沈櫻眉目一凝:“你是說,太后是故意要來洛陽的!
謝渡略一頷首:“對,只要他們找個理由到洛陽來,就能逼迫我修建行宮,勞民傷財,如此一來,我在豫州定是做不出任何政績的。”
“我這個姑母,手段還是如此陰狠!
沈櫻蹙眉。
謝渡伸手撫平她的眉心,安慰道:“不必憂心,總歸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總得想個法子,讓謝太后打消這個念頭。
刺史府議事時,諸郡縣長官雖言辭不如沈櫻鋒利,但大都是這個意思。
陳郡刺史道:“如今豫州在大人的帶領(lǐng)下,商貿(mào)繁華,欣欣向榮,百業(yè)俱興,過了今年冬天,恐怕如今的好局面,將蕩然無存!
接駕沒什么大不了的,修建一座普通的行宮也不算什么。
但如今圣駕是要在洛陽過冬,那這行宮幾乎是要按照京都宮殿的模樣去修建,所需耗費便不止一絲半點。
若是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耽誤了今年秋收,那豫州府如今的局面,必然是維持不住的。
百姓們能順利活下來都是件難事,何況其他。
謝渡道:“此事牽扯到皇室安危,我們做臣子的不好上表勸誡,但若要我拿出豫州全部人力物力去修建行宮,我也是萬萬不肯的,諸位可有什么好法子?”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敢言語。
這是預(yù)料之中的事情,謝渡嘆口氣:“此事著實難辦,諸位回去好好想想,誰若能想出辦法來,本官必有重賞!
第67章 七夕 是最好最好的人
半晌, 崔嘉禾抬眸,似笑非笑道:“以刺史大人與太后娘娘的關(guān)系,若是勸誡一二, 說不得娘娘便打消主意了!
謝渡淡淡瞥他一眼,沒理會他,只問向沉默不語的庾。骸扳状笕四撕幽峡な, 掌管洛陽城數(shù)年,可有什么好法子?”
被視而不見,崔嘉禾一時間頗為尷尬。
然而, 其他人也都沒有給他解圍的意思。
他這個話, 說的實在愚蠢, 愚蠢到不像他平日的為人。
庾巍心下嘆息一聲,表面恭恭敬敬道:“謝大人,恕下官無能!
謝渡揉了揉眉心, “罷了, 今日先散了, 諸位若有良策, 只管報來!
可是, 皇命大于天, 沒人能阻攔太后與天子的命令。
只要宋妄在位一日, 他們母子在這天下, 便是至高無上之人。
如今已是七月,圣駕將在十月抵達(dá)洛陽。
短短三個月, 容不得任何人拖延。
河南郡守、洛陽府尹一日三問, 請謝渡盡早拿出章程。
謝渡坐在書房內(nèi),瘦長的手指抵著太陽穴,正閉目養(yǎng)神。
沈櫻推門進(jìn)來, 輕聲道:“你這樣發(fā)愁,也沒有什么用處。
謝渡放下手,睜開雙眼,眼底掠過一絲狠厲之色:“若是圣駕有恙……”
沈櫻淡聲制止:“這是下下策。”
她繞到謝渡身后,從書架上抽出一卷輿圖,在桌面上鋪平。
謝渡望向她,眼底有一絲不解。
纖長的手指落在輿圖上,沈櫻輕聲:“這兩日我翻看卷宗,發(fā)現(xiàn)城外此處,有一座前朝的行宮!
謝渡微微挑眉。
沈櫻溫聲道:“洛陽本就是幾朝古都,曾修過無數(shù)宮室,只是隨著戰(zhàn)爭全都被摧毀了,這一座卻不曾!
“據(jù)記載,這是前朝高宗皇帝修筑的行宮,恢宏大氣卻不奢靡。是而后來百姓起義時,沒有打砸燒毀,只是荒廢在那里,無人打理。”
若是以舊宮室稍加改造,自然比大興土木要強得多。
謝渡眼睛已亮了起來。
“只是……”沈櫻微頓,提醒道:“這樣做,若有人計較,大約會有不敬之嫌。”
畢竟是前朝的宮室。
謝渡不以為意:“京都那座皇城,也是前朝所留,住過數(shù)代君王,何況前朝高宗皇帝雄才偉略,也不算辱沒他們!
“而且憑我謝家的地位,也沒人能將這等莫須有的罪名安在我頭上!
沈櫻頷首:“你心中有數(shù)就好!
謝渡看了看輿圖,起身握住她的手腕,干脆利落道:“既然如此,我們現(xiàn)在就去看看吧。”
沈櫻無奈:“已經(jīng)是黃昏了!
謝渡含笑,拉住她的手:“你不想看看洛陽的夜景嗎?”
謝渡沒叫人備車,而是從馬廄中牽了匹駿馬,親自騎馬帶著沈櫻過去。
這座行宮位于洛陽城西約摸二十里處,不遠(yuǎn)不近,荒廢多年,無人打理。
到達(dá)時,天邊已經(jīng)染上了墨色。
侍從推開行宮的大門,先探頭查探一番,才請二位主人進(jìn)門。
這座行宮與書中記載的大差不差,恢宏古樸,大氣莊嚴(yán),雖無珍珠寶石堆砌,荒廢多年,卻不失天家體面,更添幾分威嚴(yán)。
格局規(guī)制,也都符合天子居所。
謝渡沉吟片刻,對身旁侍從道:“派人傳令,河南郡守、洛陽府尹明日到刺史府一敘!
侍從領(lǐng)命而去。
蒼茫天地間,只余下二人。
謝渡側(cè)目看向沈櫻,低聲道:“阿櫻,回城吧!
沈櫻點頭。
從行宮回到洛陽城內(nèi)時,天色已盡黑了。
今日的洛陽城與以往有些不同,莊嚴(yán)的城門口掛著兩個大大的紅燈籠。
沈櫻有些疑惑,“這是干什么?”
謝渡輕笑一聲,在她耳邊道:“忘了今兒是什么日子?”
沈櫻一怔,忽地反應(yīng)過來,今日七月初七,正是七夕佳節(jié)。
謝渡幾乎是貼著她的臉頰,含笑問:“阿櫻以往年年都過七夕,怎的今年忘了?”
沈櫻驀然驚覺,他這是還惦記崔嘉禾那日所說的話。
七夕,當(dāng)真是個危險的節(jié)日。
不過,沈櫻并沒有慣著他的意思,轉(zhuǎn)頭笑道:“是忘了,為了幫某些人的忙,連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結(jié)果某人還要興師問罪!
她望著謝渡,眉目流轉(zhuǎn),含著笑意。
謝渡無奈一笑:“并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只是……”他的嗓音格外清晰,隨著夏夜的風(fēng)鉆入耳廓,“阿櫻聽一聽我的心跳,便該知道我是何意!
隨著他的聲音,沈櫻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去傾聽他的心跳。
——砰砰砰。
比起平常時候,快了幾分。
他的嗓音,便又一次鉆入耳鼓,“阿櫻懂了嗎?我不是興師問罪,我是吃醋,是嫉妒!
沈櫻轉(zhuǎn)頭看他,對上他漆黑深邃的眼眸,一時看呆了去。
謝渡字字清晰,句句認(rèn)真:“我嫉妒,過去的三年是宋妄陪著你,每一個重要的日子,都是他在你身邊相伴。我嫉妒,你曾是他的妻子,人盡皆知你與他情深不移!
“阿櫻,”他倏地放輕了聲音,“我希望,以后每一個日子,你的身邊唯有我。我更希望,從今以往,旁人提起你,只會想起我!
他望著沈櫻,慢慢說出最后一句話,“阿櫻,我想要將他的痕跡,一一從你的生命中抹去。”
沈櫻早已呆住。
謝渡移開目光,輕聲道:“或許此時此刻,你并不甚樂意,但阿櫻,我盼著有朝一日,能如我所愿!
沈櫻張口。
謝渡抬手,掩住她的唇:“你不必急著回答我,阿櫻,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沈櫻略微一頓,閉上了嘴。
他不再多言,一手牽著她,一手握著馬韁,踏入城內(nèi)。
將漆黑夜色拋在身后。
洛陽城內(nèi)已掛起萬千華燈,人潮如沸。
璀璨燈火中,沈櫻望著他挺拔的背影和地上被拉長的影子。
一步一步,跟著他往前走。
人潮不斷從身旁涌過。
謝渡倏然停住腳步,看向路邊。
沈櫻隨著他的眼光望過去。
路邊有位年幼的女孩,穿了件粉色的衣裳,頭上系著粉色的絲帶,臂上挎著一個小小的籃子,籃子里裝滿了絢爛的長春花。
小姑娘用稚嫩的嗓音喊住路過的行人,“哥哥。給姐姐買朵花吧!
謝渡停了片刻,將馬韁遞給沈櫻,“我馬上就回來。”
他大步走向那小姑娘,彎下腰與對方說了幾句話,從腰間荷包中翻出錢遞過去,小姑娘遞給他一朵花。
謝渡轉(zhuǎn)頭,大步走回來,手中拿著一朵開的最為嬌艷的鮮花。
他微微一笑,將韁繩接過,花遞來。
沒有一句言語,只溫柔垂眸,笑意清淺。
沈櫻接住,低頭靜靜看著那朵花,緩緩捧在了胸前。
七夕的夜格外熱鬧。
除卻情人相約同行,還有很多小姐妹們手拉手出門乞巧,處處都是高興的聲音。
緩行于嘈雜街巷中,沈櫻的心,卻逐漸安靜下來
回到家中,謝渡先去洗漱。
沈櫻讓侍女取來一個白瓷瓶,親手將那朵長春花浸入水中。
絢爛已極的花,潔白的花瓶,極致的華麗與干凈,構(gòu)成一副美麗的畫面。
她靜靜看了片刻,轉(zhuǎn)過頭,去了另一邊的浴室。
待出來時,便瞧見謝渡身著寢衣,正站在那個花瓶前,聽見她的腳步聲,轉(zhuǎn)過頭來,與她對視。
沈櫻在床榻上坐下,拍了拍身邊的空位,“謝渡。”
謝渡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隨手接過侍女手中的巾帕,垂眸握住她絲滑的長發(fā)輕輕擦拭。
沈櫻抬眸,看見他結(jié)實的手臂。
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聲音不大,卻很堅定,“謝渡,我有話跟你說。”
謝渡“嗯”了一聲,“你說。”
沈櫻道:“你看著我!
謝渡放下手臂,垂眸與她對視。
沈櫻定定與他對視,毫無漂浮不定,更無躲閃,認(rèn)認(rèn)真真:“謝渡,今日你說的話,我細(xì)細(xì)考慮過。我現(xiàn)在就可以認(rèn)真地答復(fù)你,我并無任何不愿!
“我既嫁了你,以往種種,便不會再縈于胸懷。我自然愿意,往后余生,旁人提起我時,是與你并肩。”
“至于宋妄,我早就與你說過,從未愛過他!彼f的決絕,又帶著一絲譏諷,“我怎么會愛上那樣懦弱的人!
“我從來都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鄙驒焉钗豢跉,淡淡道:“若他不是太子,不是皇帝,我連看都不會多看他一眼!
謝渡靜靜看著她,忽地抬手,將她擁入懷中。
沈櫻呆住了。
謝渡嗓音喑。骸安皇堑!
他慢慢道:“阿櫻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從不是追名逐利的人,我知道!
沈櫻怔然不語。
謝渡緊緊擁著她:“世人不解你的性情,我卻明白,阿櫻心有大義,胸懷蒼生,是世間最好最好的人!
沈櫻一時愣住,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只是覺得,眼眶有些淡淡潮濕。
許是今夜的月色太好,又或許是這個懷抱太有力。
沈櫻忽地有種想要傾訴的想法。
她緩緩開口,“謝渡,你想聽一聽,我和宋妄的事情嗎?”
謝渡的心跳毫無變化,語氣平靜道:“你愿意說,我就愿意聽,你不愿意說,我就不愿意聽!
只是,在沈櫻瞧不見的地方,眼神暗了暗。
他當(dāng)然知道,她從未愛過宋妄。
而且,那也沒什么要緊的。
他只是千方百計,想要聽她說一遍,再說一遍。
說的多了,縱然曾是假的,日后也會變成真的。
沈櫻忽地笑了出來,將的手蓋在頭上,“你給我擦頭發(fā),我慢慢說給你聽。”
謝渡很好說話:“好!
沈櫻望向窗外,慢慢張口:“我與宋妄,結(jié)識于三年前,那不過是個陰謀。”
第68章 心動 為何要娶我
沈櫻聲音輕柔, 慢慢道:“三年前,我十五歲了,而我弟弟沈棋剛到入學(xué)的年歲。”
“想必你知道, 蘭陵蕭氏家學(xué)坐堂的先生是當(dāng)世有名的大儒,引得各家子弟趨之若鶩。而我繼母蕭宜珠不過是蕭氏旁支外嫁女,自然沒有那個本事送人進(jìn)去!
“為了給沈棋一個好前程, 蕭宜珠便開始算計我的婚事,想要把我嫁給她娘家的侄子蕭名揚,拿我當(dāng)籌碼, 讓蕭名揚送沈棋入蕭氏家學(xué)!
“縱然蕭名揚紈绔之名在外, 可沈家乃是庶族, 我這樣的身份,決然不配做蕭家嫡子的正妻,若要嫁過去, 只能為妾!
“我不甘愿如此, 可世家勢大, 我無力抗拒。因此, 我便盯上了宋妄, 世家沆瀣一氣, 唯有皇家, 是我唯一能夠賭一把的救命稻草!
謝渡的手微微一頓, 沒有言語。
沈櫻繼續(xù)道:“那年五月端午,龍舟賽上, 我假裝被人欺凌, 誤打誤撞闖入了宋妄所在的房間!
“他那時年少氣盛,見不得欺凌柔弱女子的事情,救下了我。我便告訴他, 救命之恩,當(dāng)結(jié)草銜環(huán)相報!
有了這一次的相識,而后的事情,便順理成章。
她足夠美麗,又有心勾搭,自然手到擒來。
宋妄很快為她沉迷。
那年七夕,昏昏燭火下,她將隨身帶著的手帕,包著親手做的香囊,贈給了他。
宋妄取出一枚玉佩,放在她掌心。
隨后,宋妄鼓起勇氣,求了先帝賜婚的旨意。
次年,沈櫻嫁入東宮,做了太子妃。
娶一個庶族女子為太子妃,是極難的事情。
自本朝初年,皇室便有與世族聯(lián)姻的慣例,歷代的太子妃、皇后無一不是出自高門大族。
是而,當(dāng)宋妄提出要娶沈櫻時,所有人都覺得他在玩笑,是年少輕狂不懂事。
謝太后甚至當(dāng)眾以此為笑料,說與京中眾人聽。
那時候,沈櫻的處境極為艱難,京中女子,無論婚嫁與否,都將她看作一個笑話。
可誰都沒想到,宋妄那般堅持。
為了娶她,在先帝宮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以命相脅,用盡了他此生最大的力氣。
最終,先帝成全了兒子的心愿。
燭光下,沈櫻偏頭看向謝渡:“這便是我與他之間的事情!
她說著,語氣不由得有些悵然。
謝渡垂著眸子,靜靜看她半晌,慢慢問:“他這樣待你,你不曾心動嗎?”
十五歲的少女,走投無路,天地不應(yīng)之時身份尊貴的皇太子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韙,求娶她做太子妃。
她竟能毫無觸動嗎。
沈櫻怔然,慢慢道:“那時年少,確實心動。”
怎么會不心動呢?
世間之人,沒有天生的鐵石心腸。
彼時,宋妄是救她于水火的英雄,是風(fēng)波里可堪攀援的巨木,是黑暗里的一束光。
那時,她真的希望,能和宋妄攜手一生。
甚至在想,他這樣待她,她會努力去愛他。
可事與愿違,宋妄也并非她想象中的樣子。
沈櫻意興闌珊地勾唇:“可是,太后一心想給宋妄擇個高門貴女為妻,對先帝賜下的這樁婚事極為不滿,新婚頭一日就命我去祠堂為已故孝慈皇后跪經(jīng)半月!
孝慈皇后乃先帝生母、宋妄祖母,晚輩為她跪經(jīng)理所應(yīng)當(dāng)。
但新婦剛?cè)雽m半日,便叫她去祠堂跪經(jīng)半月,天底下萬萬沒有這樣道理。再苛責(zé)的婆母,也做不出這樣冷待新婦的舉動。
此舉,既是為難,更是羞辱。
幾乎是明說新婦德行不修,新婚便被罰去祠堂。
更是明擺著告訴所有人,她對這位新婚的太子妃不滿至極,甚至不愿意留下一絲一毫的顏面。
沈櫻乃新婦,萬事只有唯諾稱是,斷不可忤逆翁姑。
這種情形下,只能由宋妄去應(yīng)對。
可那日,宋妄面對母親的冷臉,求情的字一個也不敢說,幾度張口,又咽了下去。
最終,只拿歉疚的眼神看著沈櫻。
他一生的勇氣,都用在了求先帝賜婚上。
除此之外,始終懦弱,始終膽怯。
若非先帝得知此荒謬之事,否決了太后的意見,恐怕從此往后,沈櫻在宮中再無立足之地。
沈櫻神態(tài)冷靜至極:“從那時起,我就很清楚,宋妄不可依靠,人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旁人再愛你,卻都會有更重要的東西。
宋妄的深情,實則只是為了他自己的欲望。
他渴望與心愛的女人在一起,便寧可失去一切。當(dāng)他已得到了她,便不會為她的感受,去做出任何抗?fàn)帯?br />
沈櫻面色平靜,漆黑的眸子垂下,“后來種種,也證明了這些。”
宋妄為了種種考量掣肘,到底還是放棄了她,任由她成為這世間最大的笑話。
他們之間,起源于一個陰謀,一場求生,結(jié)局又如此慘烈。
她不愛宋妄,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
謝渡輕輕為她擦著頭發(fā),垂下了眼眸。
窗外的月亮移到中天,透過窗子灑下安靜的清輝。
許久,他輕聲道:“阿櫻,不是這樣的,這世上的人,并非個個都是宋妄,并非全都不可依靠!
沈櫻愣了一下,側(cè)目看向他,眼神帶著探究。
謝渡與她對視,聲音清晰,字字句句鉆入耳鼓:“至少,我不會為外物而拋下你。”
他的目光平靜,堅定得不容置疑:“這世間有許多需要顧慮的東西,可那些都不及我的妻子。”
“我不敢說自己是永遠(yuǎn)不會倒下的高山,卻能承諾,有我謝渡一日,便絕不會叫我的妻子落入難堪的境地!
沈櫻怔怔坐著。
她一頭烏發(fā)已然半干,柔順垂落在腰間,更顯得眉目清澈茫然。
謝渡放下巾帕,在她身側(cè)坐下,看著她精致的眉眼,靠近了,輕聲道:“阿櫻……”
沈櫻回眸,瞧見他眼神溫柔又認(rèn)真。
她心口驀地一動,忽然想起在大慈恩寺相見那日。
那幾乎算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第一次見面,謝渡卻已然在求娶她為妻。
他所說的諸多理由,她一個字都不信。憑謝渡的性情與本事,絕非那等為了利益犧牲自己婚姻的人。
可今日她突然想聽一聽,他真正的理由,為何要娶她這樣一個聲名狼藉的棄婦。
她心底,隱隱約約有個猜測,卻怎么也不敢當(dāng)真。
沈櫻閉了閉眼,睜開時堅定至極,他輕聲問出口:“謝渡,我想問你,為何要娶我,我想聽真心話!
謝渡逐漸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定定看著她,半晌倏然一笑:“剛才阿櫻給我講了個故事,那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吧!
沈櫻疑惑看向他。
第69章 初見 我為何不能愛你
謝渡起身, 踱步至窗邊,望著天上一輪彎月,慢慢道:“三年前, 當(dāng)真是發(fā)生了好多事情。阿櫻可還記得,那年二月二的社祭廟會?”
沈櫻想了想,實在是毫無印象:“不記得了!
謝渡一笑, 不以為意:“不記得也正常,大約這世上獨我一人記得當(dāng)時的事情,畢竟, 阿櫻當(dāng)時不曾見過我。”
他緩聲道:“那天四弟帶著姣珞和幾個堂姐妹去廟會上玩, 有個叫靜淑的妹妹貪戀表演, 與大家走散,直到回家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連忙傳信回府中, 讓我遣奴仆來找人!
“那日, 謝府上下找人找了一整日, 都不見靜淑妹妹的蹤影, 一時間全都慌了神。”謝渡回眸看向沈櫻, “直到我走進(jìn)一個街巷中, 瞧見一名陌生女子上前, 與誤入街巷后, 迷路找不到歸途慌張無措的靜淑攀談!
沈櫻恍然大悟,隨即略有幾分尷尬, 沒說話。
謝渡轉(zhuǎn)過身, 含笑:“看來,你記起來了。”
沈櫻揉了揉眉心:“當(dāng)時我見她豐容靚飾,應(yīng)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千金, 才去結(jié)交……”
話到此處,對上謝渡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沉默了下去。
謝渡繼續(xù)道:“可是在此之前,我分明見到這位姑娘躊躇觀望許久,直到靜淑焦急無措,幾乎要落淚時,才上前搭話!
沈櫻抿了抿唇。
謝渡垂眸,笑著問她:“阿櫻,當(dāng)時你在想什么?”
沈櫻抬眸,與他對視,并不瞞著他:“當(dāng)時我想的是,看這位姑娘的穿著打扮,定是位身份尊貴的世家千金,若是在她剛走散時就上前去救她,她只會重金酬謝,但若是在她求救無門時去救她,就能變成她的好朋友,借著這個人的關(guān)系和信任,達(dá)到我的目的!
“所以,我足足觀察了她一個時辰,才出現(xiàn)在她面前,將她帶出那個蜿蜒曲折的小巷!
只是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剛出門,就碰見了那姑娘的家人。
她還沒來得及與那姑娘相識,就眼睜睜看著對方被家人帶走。
給她留下的,僅有一兩句道謝。
她沒注意對方的家人是誰,只記得那天驚鴻一瞥看見的馬車。
奢華莊重,富麗堂皇,是她此生不曾見過的。
謝渡慢慢道:“我當(dāng)時就在想,不知這位姑娘出身何門何姓,小小年紀(jì)便如此會玩弄人心,比我的妹妹們聰慧百倍。同是深閨少女,卻與我家這些截然不同。”
他的姊妹們,要么端莊持重,要么天真活潑,要么溫柔可人,每一個都是世家大族按照模子刻出來的貴女貴婦。
絕無這樣善于玩弄心機手段,輕而易舉想方設(shè)法利用陌生人的。
沈櫻默了默,沒有糾結(jié)于此事。她并不覺得有多么光彩,淡淡揭過此事,反問一句:“難道你要告訴我,就因為這樣,你便想娶我嗎?”
如此,未免過于草率了。
莫說是尊貴的謝家宗子,便是普通人家的兒郎,也沒有婚姻大事如此草率的。
謝渡搖了搖頭:“當(dāng)然并非如此。”
他望向沈櫻:“那天之后,我讓人去查了查,探子回來后告訴我,你是輔國將軍的嫡長女!
“輔國將軍府的事情,我略有耳聞!彼p笑一聲,“沒想到沈既宣這個腦子不清楚的,能生出你這樣的女兒,我有些好奇!
“所以在不久后的一次賞花宴上,我又見到了你!
說著,他忍不住彎唇笑起來,“卻沒想到,又見識了阿櫻的本領(lǐng)!
不必他提醒,沈櫻已記起當(dāng)時的事情。
那天二月二十一,工部侍郎柳府宴客,蕭宜珠為了給她找親事,帶著她去了柳府,可她這樣的身份地位,在權(quán)貴云集、鐘鳴鼎食的柳府,怎么都是不夠看的。
以柳家女柳茹茹為首的諸位世家貴女聯(lián)合孤立她、嘲笑她,幾位頗具美名、和善大方的貴女視而不見,只作不知。
沈櫻心底憎惡,便趁著眾人吟詩作對的時機,偷偷模仿柳茹茹的字跡,抄下了當(dāng)時京都第一才女王書綰的舊詩,寫上柳茹茹的字跡,放在了評選稿中。
王書綰當(dāng)日不在場,這篇稿子便被評為當(dāng)日聯(lián)句第一。
柳茹茹被人恭維,雖然心里奇怪,但只以為是有人想要巴結(jié)她,便欣然接受。
卻不料,當(dāng)場另外一位王家女突然想起這是王書綰的詩句,質(zhì)問起柳茹茹。
柳茹茹不承認(rèn)自己抄襲,說是有人陷害她。
王家女就問她為何一早不說。
柳茹茹無話可說。
場上很是喧鬧了一陣。
最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事情到底沒有個定論。
但不論如何,柳茹茹都吃了個大虧,丟了天大的臉面。
沈櫻自以為做的隱蔽,天衣無縫,沒想到居然竟還有人看到。
她看向謝渡:“你怎么知道的?”
謝渡笑了笑:“你仿柳茹茹的字很像,委屈在交詩文的時候漏了餡兒,旁人都只一張紙,獨你拿了兩張,這不奇怪嗎?”
“而且,你交了兩張,最終卻只有一首詩寫著你的名字。反而柳茹茹交了一張,卻有兩張寫著她的名字,有心之人,一觀便知。”
吟詩作詞時,筆墨紙硯是不限量的。
但大多數(shù)人都只會寫一首。
沈櫻那天的舉動,其實很冒險。
但一群姑娘的眼光都沒放在這上頭,才叫她毫無破綻。
“不過。”謝渡莞爾,“那時候你甚至還不滿十五歲,及笄還有一個月,能使出這種膈應(yīng)人的手段,已經(jīng)很是不俗了!
沈櫻坐在那里,抬頭看他:“你記憶里,我便只有這些陰謀算計的事情嗎?你娶我,難道便是因此嗎?”
謝渡反問:“不行嗎?”
沈櫻一臉納悶:“有些奇怪!
謝渡失笑:“阿櫻,你不太了解我。”
沈櫻看著他,眉眼帶著探究。
她的確不了解他,卻也很清楚,謝渡名聲斐然,是皎皎如月的美玉,不染污垢。
謝渡在她身側(cè)坐下,抬手握住她烏黑的發(fā)絲,聲音清潤,輕柔溫和:“阿櫻,我此身,亦是如此。”
“我謝渡,從來都非善類!
沈櫻聽見他格外認(rèn)真的聲音,聽著他剖析自己的心。
“一直以來,我所盼望的,都是有人能讓我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放下這卓然的名譽,放下君子的操守!
“做一個,我想做的人。”
“而你所作所為,便是我所期盼的!
“所以阿櫻,我為何不能因此愛你?”
沈櫻的心,如同被鐘鼓重重錘了一下,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她驀然抬頭,望向謝渡眉眼。
第70章 入秋 今歲大寒,天災(zāi)恐至
眼前的男人俊美如舊, 素白寢衣映著漆黑眉眼,那張一貫冷靜淡薄的臉上,此時此刻, 帶了幾分少年意氣的桀驁不馴。
他勾唇笑,重復(fù):“阿櫻,我為何不會愛你?”
她問他, 為何要娶她。
他卻答,我為何不會愛你。
一個,她從不敢設(shè)想的答案。
他娶她, 竟是因一個“愛”字嗎?
謝渡這樣皎若明月的人, 會愛上她嗎?
以前, 謝渡亦說過類似的話,似真似假,不止一次。
可她從未相信過。
直到今天, 或許是特殊的日子, 他認(rèn)真的種種模樣, 鐫刻在她的腦海里。
她忽然就意識到, 從始至終, 他都沒說過假話。
沈櫻久久不語。
謝渡不急, 坐姿挺拔, 安安靜靜坐著, 目光始終落在她臉上。
許久,沈櫻開口, 嗓音艱澀:“謝渡……”
到了認(rèn)真的時候, 瞧見了旁人的真心,她的心驀然有些亂,張開口, 又不知道要說什么,一向氣定神閑的人,突然有些茫然無措。
半晌,她低下頭,避開了謝渡的眼睛。
她不知道,該如何去回應(yīng)對方。
做不到以往那般游刃有余。
謝渡便又笑了,看了會兒她忙亂無措的樣子,終于握住她的手,手指從她指縫中穿過,交握在一起。
他慢慢道:“阿櫻,看著我的眼睛。”
沈櫻慢慢抬起頭,看他眼神深邃又溫柔,如同一汪沉靜的湖水。
沈櫻的心跳,慢慢緩下來。
謝渡才慢慢道:“阿櫻,你不必慌張,更不必急著回應(yīng)我。我與你說這些,只是為了叫你知道!
“你若不愛我,那也沒有關(guān)系!彼中α艘幌,“慢慢來,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我有信心,終有一天,你一定會愛我!
謝渡只說這些,并沒像以往那樣強勢,也沒去觀察她的反應(yīng)。
松開她的手,起身熄滅了榻邊的燭火,道:“休息吧!毕袷且o她一個思考的空間。
沈櫻心亂如麻。
謝渡在身側(cè)熟睡,她卻清醒至極,借著一點月光的痕跡,描摹著他俊美的五官。
似悲似嘆。
其實,類似的對話,以前也有過一次。
他們新婚后,從宮中謝恩回家,謝渡便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言猶在耳,“時間長了,或許你愛我,比愛你自己更深!
那時,她斬釘截鐵覺得,這不可能。
她絕不會沉淪于情愛。
可時至今日,她卻不敢確定了。
謝渡,當(dāng)真是個很好很好的男人,強大,堅定,溫柔,包容。
世上沒有女人會不愛他。
她不敢堅信,自己是否能永遠(yuǎn)做那個例外。
人心,畢竟不是鐵石鑄就。
縱然不識風(fēng)月,卻不能無視真心。
沈櫻垂眸,攥緊了手心。
翌日,謝渡一早便召見了河南郡守和洛陽府尹議事。
謝渡向庾巍和江客遠(yuǎn)提起了前朝那座行宮,征詢二人的意見。
庾巍略一思索,提了和沈櫻同樣的問題:“如此一來,自然是甚好,只是是否會有不敬之嫌!
謝渡一力擔(dān)下此事:“爾等盡可放心,若有爭辯,本官全權(quán)負(fù)責(zé)。”
二人便不再有意見。
謝渡便道:“江府尹修整行宮之事,便交由你負(fù)責(zé),本官只提醒一點,圣駕所居之處必得符合規(guī)制。”
江客遠(yuǎn)肅然:“是!
謝渡又道:“途中接駕諸事,便交于庾大人負(fù)責(zé),圣駕入我豫州之后,所經(jīng)所見,必得富貴安康,不可驚擾天子分毫,庾大人能做到嗎?”
庾巍的心思只在一瞬之間,頓時明了他言外之意,這是不欲令圣駕得知豫州的真實情況。
他抬眸看向謝渡,心中轉(zhuǎn)過無數(shù)念頭,最終卻只是恭恭敬敬道:“是,下官定不辱命。”
謝渡既然敢當(dāng)眾說這樣的話,自然是有萬全之策的。聯(lián)想起前日的消息中說的,那位不打算追隨天子出行,而是固守京都的尚書左仆射謝繼宗,庾巍心底已是了然。
謝家父子,一人手握京都,一人手握天子駐蹕之所,只怕天子和太后二人,也得忌憚他們許多。
他們庾家已非一等世家,他庾巍實在不必去做以卵擊石的事情。
反正縱然出了事,也有這位謝刺史一馬當(dāng)先。
謝渡又囑托了幾句,便令二人退去。
當(dāng)日,庾巍等人去了行宮勘察。
而后一月,便由洛陽府尹召集工匠,修繕行宮。
其他接駕禮制諸事,皆有庾巍負(fù)責(zé)安排妥善,只由謝渡最后審驗。
謝渡重又悠閑了下來。
無事時,便帶著沈櫻前往豫州軍營,親自督看豫州軍改制的結(jié)果。
豫州軍改制之后,增設(shè)騎兵兩千,步兵三千,更換一批精銳武器,如今看來,較之以往,更顯雄風(fēng)。
豫州軍對這位新刺史,無不心悅誠服。
一個月的時間轉(zhuǎn)眼即逝,很快便至中秋,豫州秋收時節(jié)。
今年較之往年,天氣明顯寒涼些許,不過八月中,晨起時竟已結(jié)了霜。
看來,司天臺測算的今歲大寒,并非危言聳聽,更非謝太后蓄意為之。
沈櫻坐在書房的黃花梨椅子上,看向謝渡擰緊的眉頭,托腮:“今年的秋收未曾耽擱,但這么冷下去,下一茬冬麥必然不保,明年的收成會是大問題!
謝渡道:“豫州尚且如此,再往北的幽州等地,更不知是何等光景!彼D了一下,又道:“還有羌國,每遇寒冬,必會侵?jǐn)_邊境。”
“我爹以前說過,我們這里下霜的時候,北境便到了下雪的季節(jié)!鄙驒崖溃叭羰前嗽麻_始飛雪,北境無糧草過冬……”
未盡之言,謝渡明白,天下人都明白。
天災(zāi)在即,一切危亂皆有可能發(fā)生。
可這危急關(guān)頭,本該駐守京都,調(diào)度天下,安撫黎庶的天子,卻東臨洛陽避寒。
一個“避”字,足以令天下百姓寒心。
錦衣玉食、高床暖枕的天子要去避寒,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百姓,卻無處可避。
謝渡齒縫里擠出幾個字:“亡國之兆。”
屋內(nèi)只他們二人,沈櫻抬眸對視片刻,倏然:“宋妄不知如何做一個圣明天子,總有旁人知曉!
“這是自然。”謝渡叩了下桌面,輕聲道:“阿櫻,后日的中秋節(jié)宴準(zhǔn)備如何了?”
前幾日,宮中照例賜下了今年的中秋節(jié)賞,仍是豐厚非常,比之其他各州刺史,謝渡的更要豐厚三分。
隨著節(jié)賞一同傳來的,還有一道圣旨,汝南王宋慶被圈禁,汝南郡守吳巖青判了斬立決,已命喪黃泉。
宮中命謝渡于豫州擇賢用能,任命一名新的汝南郡守。
謝渡便與沈櫻商議,借著中秋節(jié)的由頭辦個宴,宴請轄下諸位郡守、府尹及其家眷。
宴期,便在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