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子縣的水路通了。
這消息一傳出去,先不說鄒將軍那邊如何驚訝,正好是在柳州與靈州之間的三個小勢力,卻是真正尷尬了。
這三個小勢力手上的地盤太小,連個縣都不是,只是占據了一兩個村落山谷,兵馬數量也都在50—200人之間。
說是兵馬,其實都是壯碩一些的平民百姓,或者是勢力主人的傭戶。
就連這三個勢力的主人,在大安朝時,身份地位也并不算高,有的是當地的里長,有的原本是富戶,有的則是曾做過兵,集結了鄉里鄉親自成一勢。
在亂世中,這種小勢力別看不能與中大型勢力硬碰硬,但也很有一些好處。
匪盜流民們會繞過他們,不愿意與之正面接觸,大一些的勢力又看不上他們這三瓜倆棗,只要他們龜縮在自己的地盤中,也能算得上是最小號的小小土皇帝。
但誰能想到呢。
北地竟出了柳意這么一個奇葩。
也不嫌坡子縣地小人少,貧瘠無甚好處,鄒將軍給,她還真就接了下來。
若是只是單純接下賦稅和管理權還好,可柳州一日日的往坡子縣送貨,就沒有片刻消停的。
送糧食蔬菜肉類,還送大量的木材磚石,這還只是柳州官方送的。
更別提發現了商機,跟著柳州官署行動一些行商或大商人了。
這些商人瘋了一樣,用最快的時間帶著大量的貨物就趕往坡子縣,什么紡織品成衣,牲畜牛馬,陶器碗筷,當然也少不了柳州最時興的肥皂香粉。
以前柳州人去靈州行商,都是走的修繕過的大路,但現在要去坡子縣,便不免要經過這三個坐落在山溝溝中的小勢力了。
原本只夠一人走的鄉土小路,只用了幾天時間,便被這些柳州行商們帶著貨車,硬生生踩出了一條寬敞無比的大路下來。
這三個小勢力的百姓,和大部分普通百姓一樣,穿著破破爛爛。
好消息是,他們沒感覺到亂世的影響,因為以前就是聽自家勢力主人的,亂世后也是一樣聽他們的。
壞消息是,他們沒感覺到亂世的影響,一直住在自家的這一畝三分地里面,三個小勢力的主人也刻意的不讓他們去接觸柳州。
開玩笑,柳州出了名的人去人跑,北地許多大勢力并不在意一些升斗小民,可他們地盤小,人也少,武器沒多少,可不就是要靠著這些普通村人來維持勢力嗎?
但如今,瞞不住了。
柳州官方送貨的人還是很講究的,只會路過這些勢力的地盤,并不會直接進入。
但柳州的行商們就不一樣了。
這幫行商們各個膽子大,也不怕山地難行,遇到野獸或歹人,只要是能更近更快去坡子縣,就是淌河水都是搶著淌。
為什么要搶著淌?自然是因為數量多了。
數量一多,夾在柳州與坡子縣之間的三個小勢力中,一時間到處都是人人人人,每日人來人往,就算是他們想要瞞,百姓們也不是瞎的聾的,也都有好奇心,不用旁人說什么,自己就上前攀談了。
這些行商生意規模各式各樣,有那帶著幾大車趕路的大行商,自然也有自己背著竹簍賣些小貨物的小行商。
見此地百姓上前攀談,小行商們都很積極熱情,問什么說什么,再趁機推銷自己的貨物。
那些村人們聽聞他們都要去坡子縣的,便有之前從坡子縣嫁過來的娘子很是震驚。
“我便是坡子縣人,估計裝不下你們這么多的人和貨吧?”
光是這兩日,從他們村口路過的行商都不知道有多少了,更別提,聽這意思,后面還有更多人。
小行商便都要哈哈大笑:“這有什么的,裝不下,睡草原唄!”
這位娘子更是震驚:“睡在草原上?就不怕突厥人來搶走你們的貨物?”
坡子縣為何房價最賤,人數最少?不就是因著離草原太近嗎?
突厥人來掠劫,第一個遭殃的就是這里的百姓。
但凡是稍稍有些家資的人家,根本就不敢定居坡子縣,哪怕是原本坡子縣中的百姓有幸發了家,也會在發家后搬離。
她嫁的男人家中也很是窮困,還是個傭戶,十年前要成婚時,便是刻意跟著人到了坡子縣找喜娘求做媒,附近的村落都知曉,坡子縣的姑娘是最好娶的。
當日她出嫁的時候,爹娘喜不自勝,握著她的手說可算是放了心了。
畢竟女娘們在坡子縣實在是堪稱地獄開局,窮困先不說了,只說若長大一些,可能運氣不好,就會被來掠劫的突厥人搶去,這一搶,一輩子都沒了音信,家人們連這些女娘是死是活都不知曉。
因此,作為好不容易才嫁出來的女娘,她比村落中其他人更不能理解這么多的行商要趕往坡子縣。
那小行商便笑著解釋:
“您還不知曉?那常來坡子縣掠劫的突厥部落,已被我們柳州軍除掉了,前陣子大軍回柳州,押送的便是幾千名突厥俘虜。”
“再加上那處已有了我柳州駐軍,再無宵小敢進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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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娘神情便有些高興,又有些復雜起來。
她父母還在坡子縣,對于日后家中更安全自然是開心的,但不免又想,若是早些年縣中便能如此就好了。
她也不必一個人,離開父母親朋,嫁到這么遠的地方來。
坡子縣再窮,到底也是從小長大的地方,雖說已出嫁十年,可想起家人,心中還是難免思念。
是的,在柳意看來,這三個小勢力離自家坡子縣簡直近到不行。
但對于家中沒有車馬的普通百姓們來說,他們平日里哪怕是離開一下村落,到附近另一個村落去,那都是在行遠路了。
這小行商聽了,便寬慰她:
“日后此處也是要修路的,到時你要歸家看你爹娘,便方便多了。”
圍繞在她身邊,或年輕或年長的娘子們便瞬間熱鬧起來:
“竟是要修路了?這可好了,日后出去也方便多了。”
“正是呢,那黑心的管事,這幾日若不是你們來,我們都不知曉,外頭的鹽價竟便宜到這等地步。”
“可不是,之前他將鹽巴價格降了些許,我們還感恩主家仁善,結果竟是從你們柳州進貨,再翻了十倍的賣與我們。”
這小行商是個女娘,來找她買東西的便也都是女娘居多,不過也有男子在,這些鄉村男子娶妻艱難,總有些老光棍會對年輕女娘占一占嘴上的便宜。
窮山破水的,若有那女娘單獨行走在外,說不得還有一兩個壞心肝的要去強行將人綁回來成婚。
只是他們看看這小行商比自己還高的身形,以及腰間掛著的佩刀,到底也沒敢湊上來。
說句實話,這些老光棍正是因著家窮才娶不起起,因此個頭都不高,人也瘦弱。
若是真的比起來,那小行商說不得還要比他們力氣大些呢。
再者,柳州行商不怎么來此處,這幾日來的多了,主家是嚇得提心吊膽。
這些百姓們每日在村里悶頭做活,不知曉柳意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們可知道啊!
原本,他們就夾在了柳州與坡子縣之間。
這么多的柳州行商從他們的地盤過,若是其中一兩個出了什么問題,那不是給柳意送上去的現成把柄嗎?
就柳意那性子,突厥人她都敢打,打他們這幾個小卡拉米,那還不是抬抬手的功夫。
這三個小勢力的主人是千叮嚀萬囑咐,讓手下去擴散一下柳州的不好惹,可千萬不要讓那些刁民們對柳州人做什么惡事。
為了嚇唬他們,管事們甚至將之前柳州幾次出兵為自家人撐腰的事說了出來。
“你們常年不出村,自是不知曉,那柳州人,各個是殺神,柳州牧向來護短的很,很是護自己手底下人,哪怕只是個小行商,她就是追到南方去,也要將敢欺辱她柳州人賊人逮住,還要大卸八塊,將尸體放入冰庫。”
重點說了一下當時是如何殺的人頭滾滾,又說了一下柳州有個習慣,就是有的尸體會被大卸八塊放在冰庫中,有的尸體因著炎熱不好帶回,便風干了掛在木棍上,晾在路邊,以震懾他人。
“柳州女子與男子是一般的,若是有人起了壞心思,自己給我咽下去,別拖著全村人一塊去死。”
那些個老光棍自然是被嚇到了。
可管事卻忘了,他說的這些話雖然很能震懾一些宵小,卻也讓老實種田的村人們心動起來。
一個很是護著自己手下百姓的官員,他們還是頭一次聽說。
雖說如今做傭戶,也很是安穩,沒什么匪盜,可每日不光有做不完的活,偶爾還會被管事的欺負。
原本日子雖過的又累又苦,但身旁人都是一樣,便也沒什么好抱怨的。
可如今瞧見了柳州來的行商們,一個個穿著比他們好,面色紅潤,交談間無意間透露出在柳州,只要是愿意肯干就能找個工作,不說日子有多瀟灑,但一日三餐吃飽,一年能制兩三身新衣,還是可以做到的。
便有人心動起來。
“當真如此之好嗎?”
小行商眼睛一亮:“自然是好了!你瞧見我這副高高壯壯的樣子沒?兩年前,我比你還瘦呢,長得這般好,正是因著我每日都能吃飽肚子,偶爾還能吃上一些肉食呢。”
“我寫個名字與你們,你們若是想好了要去柳州,便報我的名字,說是我介紹去的。”
圍著她的女娘們仰頭看著她,心想確實是高壯。
她們也有些艷羨。
雖說大人物們(在他們眼里管事便是大人物了)說女子要纖弱嬌美才是好,可她們這些每日埋頭做農活的平民百姓,瘦弱簡單,吃得胖難啊。
若是普通人家出了個身形高壯力氣大的女子,那也是很好說親的,無他,能多做一些事,對于平民們來說,便是最合算的。
但雖艷羨,這些女娘們卻沒有自由。
“我們家都是傭戶,主人家不準出去,我們是不能出去的。”
“是啊,多謝你的好意,誒,沒法子,前些年收成不好,我爹爹便只能帶著我們自賣自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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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朝不讓買賣奴隸,但上有對策,下有政策,像是她們這種傭戶,其實和奴隸也差不多了。
這小行商便一笑:“倒也是,不過日后怎樣,還說不定呢。”
她賣了一些零散貨物出去,見“大部隊”休息好了要出發,趕緊跟了上去。
雖說生的高壯,但畢竟是在陌生地界,人家若十個對上她一個,該打不過還是打不過的。
柳州境內,有州牧大人護著,將盜匪清理干凈,讓人不敢起歹心。
可生意若做大了,也不可能只在一州之地,柳州行商俱都野心大,最是愿意四處開拓的了。
但外頭的人,可沒有經過柳州軍血洗一層,若是見了行商是女子,不光會起貶低之心,甚至還有想要欺辱人的。
比起來,男行商們遇到的風險就要少很多了,但也并不是全無風險,出門在外,被人做了局當做豬宰殺,或是殺人搶錢的情況,那也是尋常的。
在大安朝,行商就是這么一個出了門,都不知曉能不能平安活著回來的職業。
像是柳州這種在州內,可以安全交易,不必擔心劫匪和百姓版劫匪的,那才是少數。
因此柳州負責管理商人的市司,還會在行商們要離開柳州時,將柳州一些在外地的大商鋪地址給他們,這些大商鋪都是商會成員,若是柳州行商們遇到什么事,他們也都能幫的愿意幫一手。
市司經常開辦商會,還會公開信用名單,若有那欺騙同鄉的商人被告到市司,查明事情屬實之后,不光要賠償,還要下獄處置,且會根據情況的嚴重程度放置黑名單。
黑名單時間未到前,柳州所有商人都可以到市司大廳看到此人的名字在上面,知曉與之合作有風險,若是下獄時間短于黑名單時間,此人在此期間,便很難行商業了。
有官府牽頭,柳州商人們出門在外便都很抱團,哪怕是之前并不相識的,若是在路上遇到了,互相亮過身份證明,確定了彼此身份不是黑名單上的人,也都愿意同路而行。
若是有那些曾因為幫助同州商人上了白名單的,那更是走到哪里都受人禮遇。
這名小行商是第一次離開柳州,她的人脈都是一切其他小行商或小貨主,并不認得經常出州的行商。
但因著柳州商人們都學到了自家州牧的護短,她也被友好的接納進了一個大商隊,可以跟著她們一路行去坡子縣。
方才她雖然單獨出來行動了,可走之前,也與商隊的管事說明了自己要去哪里,做什么,打算什么時間回來。
若是到了時間她還未歸來,管事必定會派人來叫,要是她遇到了什么危險,這些商隊的行商們,也會很積極的想辦法救援。
畢竟若是能成功救到一名同州行商,那是可以短暫上一下白名單的。
雖說時間有些短,可運氣好的話,正好碰上外地的行商來柳州,說不得見他們被掛在市司白名單上,就愿意與自己合作呢。
因著這種有賞有罰的制度,柳州行商才會在外十分團結,這也讓所有人的安全性都極大提升了。
“我回來了。”
小行商去到商隊管事處,先報了個平安。
管事點點頭,將她的名字劃掉:“你是最后一個,應當無事了,出發吧。”
小行商們心中是十分感激這個政策的,若不是因此,她也不敢一個人出來。
聽聞政策剛出的時候,有人鉆空子,故意做戲伙同人謊報,買通了一個小行商說自己被救,好上白名單以獲取更多合作機會。
但柳州行事向來有頭有尾,哪怕此人說的被救地點在遙遠南方,柳州官員還是輾轉通過當地的同僚,以及商會成員查探真假。
說是被劫匪劫了,但不知道地點叫什么名字,好,那就形容一下那的地貌,長著什么草,生著什么樹,那一日天氣如何,劫匪長相如何。
說是被綁到了山上,眼睛被布蒙住什么都看不到,那總知道被劫之前在哪里吧?被綁的人看不到,去救人的總能知道吧?
柳州官員問話向來是一字一句都有用處,作假的商人就算是編的天花亂墜,好像跟真的一樣,也能被找出錯漏。
而若是為了保險,真的雇人來做戲,柳州官員也愿意費大力氣去核實。
畢竟若是說出了柳州商人的身份,但對方還是實行搶劫,那這人不除,柳意睡覺都不香。
她是個習慣將威脅在小火苗期間,就直接一腳踩滅的。
若此人今日不除,日后便可能還有其他柳州商人遇害。
離得遠她不方便派兵也沒事,給當地勢力去信一封,他們也樂意送她一個順水人情。
但若是查出來了,此事為假,是為了一個白名單名額欺騙官府,這些商戶不光要下獄,還要十倍賠償柳州官署為了此事耗費的心力錢財,并且永久黑名單。
當時這個案子鬧得很大,這個第一次出來的小行商那時候才剛剛做行商,正感慨白名單政策之好,就聽說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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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時又是憤恨,又是著急,怕官府因為這些歪心思欺騙官家的商人而取消白名單政策。
雖說那時候她只是個小行商,可她卻從沒覺得,自己會一輩子都只是個小行商。
但凡是在柳州學習過的年輕人們,因著只要賣力做活了,就能得到回報,便大多有股敢拼敢闖的勁。
但她又不是有著十分之強生意天賦的人,只能說是腦子有點活絡,家人也都是平平,無人能帶給她助力。
市司發布的名單政策若是沒了,柳州商人們便不會像是以前那么抱團,那她未來想出柳州做生意,也會難度提升許多。
那幾人只顧著自己痛快,卻是在堵后來人的路。
當時小行商一邊白日賣貨,晚上備貨,睡前則是抽空與家人一同大罵那幾個作假的敗類,若不是實在是太忙碌,時間也不夠用,真恨不得扎個小人詛咒他們世世代代不得超生。
好在,官署并沒有因此取消名單制度,只是審查的更加嚴格了,若是沒有審查出個結果,這名單也是不會掛上去的。
對于那些老實做生意,只是順手幫忙的人來說,若是能查出結果,將自己掛在白名單上,也是意外之喜。
若是沒有掛上去,也沒什么好損失的,碰上了被救的人知曉感恩,還能得一些謝禮。
因此,這制度便這么一邊實行,一邊完善下來。
也就有了今日的這個小小行商可以跟隨大部隊出行的機會。
她沒有車馬,只憑著雙腳跟在后面走,因著那些拉貨的車馬為了貨物安全要行的慢,倒也跟得上,只是走的辛苦了一些,幾乎沒得歇。
汗水一滴滴落下,小行商只擦擦汗,繼續往前。
她來柳州的時間不算短,只是從前都是為他人做工,這才剛剛開始單干,吃些苦頭算什么。
坡子縣乃是柳州新得之地,且聽消息說,今年的大半精力都會放在上面,那兒的水運也開了。
大批勞力通過水運前往坡子縣,另外還有駐軍在,以及坡子縣原本的百姓也在被招工,那兒不比柳州買什么都方便,因此吸引了一部分她這樣的小行商。
此刻越快趕到,她的貨物就能越快賣完,到時候,便留在坡子縣,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商機。
別看如今往坡子縣趕的商人多,但和柳州內的商事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人少了,她這種普通小行商的機會才能多。
小行商這么想著,眼神堅定下來,將額頭的汗水又擦了擦。
她無家世,家人瞧著也是幫襯不上什么,但好在自己年輕,只要踏實肯干,總能攢下一筆錢來。
懷揣著這樣的希望,她一步步堅定走著。
前方,商隊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柳州新得之地頗受器重,正是最好的發家之時。
眾位商人匯聚在一起,或坐在車馬上,或推著貨物,或用雙腳行走,像是一條細長蜿蜒的奔騰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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